一
作为一个平原洼区的孩子,如果七岁之前还没吃过苹果你千万别见笑。事实是,大树十四岁才第一次看到橘子,那是去省城的医院去瞧心脏病,同室的病友摆弄两个圆圆的黄澄澄的东西。他问那是什么,人家告诉他,这是南方产的水果,叫橘子。说完,扔过来一个。他伸手接住,刚想咬,人家告诉他,得剥皮。
“我的左心室有个洞,既然能活过来,就证明问题不大。这是省城的医生说的。”回来之后,他兴冲冲地去邻家,把橘子拿给刘苹看。大树的脸色绯红,但与过去的瘀青比,已经好看很多。刘苹正在绣花,纤细的手指捏住绣花针,黄色的丝线用小手指挑起来,绣的鸭子已经会浮水了,可刘苹说,那是鸳鸯。
“鸳鸯是什么?”
“也是一种鸟。”
“你见过?”
刘苹摇了摇头。大树没见过的东西她也很少见,他们活动的半径都差不多。反而是,大树去了一趟省城,比刘苹多了见识。
绣花样子都装在一个纸盒里,外面包着粉连纸。粉连纸上写着“鸳鸯”两个字。这是一个知青的遗物。知青因为返城不成上吊了,她的东西就都被大家瓜分了。有人抢衣服鞋子,有人抢袜子帽子。一个纸盒子没人要,被刘苹妈妈悄悄捡了来,里面装满了花样子。这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刘苹还小。几年后刘苹翻腾杂物时找出来,爱死了那些纸上花。开始是学着画,后来是学着绣。干枝梅、红牡丹、绿荷花上站一只蜻蜓,也不知那个知青脑子里有多少古怪想法。刘苹觉得那两只鸟小巧而又俊逸,便比照着花样子画了下来。她急于知道绣出来的鸳鸯什么样,已经忙活好几天了。三天前,大树去省城了。是老姑父临死留下话,让他去省城的大医院看看。大树生下来心脏就跟别人不一样,就像长在了胸脯外边,跳起来地动山摇,连炕都跟着扑腾。他打会吃饭起就开始吃药,走起路来鸟悄鸟悄的,像条百足虫。他老姑父是乡医,经常背着药箱出入他们家,断定他活不过八岁。大树的事,这一条街的人都知道。偶尔看见大树挪蹭着走出来,人们的眼神里都装满了悲悯。八岁那年,大树果然一病不起,心脏忽然不跳了。他直挺挺躺在炕上,家里人都以为他再不会醒了,赶紧找木匠打棺材,里外三新鋪的盖的都装进棺材里,大树突然从屋里走了出来,到水缸边,喝了一瓢凉水。
打那儿以后,大树就像吃了仙丹,竟一日好似一日。
他看着刘苹的手,那指头纤细得像个孩童。刘苹原本也是个细胳膊细腿的人,只有眼睛又大又黑。因为缺少光照,皮肤细白得像砂纸打磨过的一样透亮。歇了手里的活计,刘苹拿起橘子看了看,发现跟手里的丝线颜色差不多,就在鸳鸯的前方绣了一个。刘苹左比量右比量,她穿针引线的样子相当迷人。一个圆溜溜儿的橘子很快就诞生了,旁边用绿线绣了水草,橘子就像从水里生出来的一样。
“橘子是长在树上吗?”
“估计跟苹果树差不多。”
“苹果树会不会是公的?”
“树有公母吗?”
窗子支了起来,一方天空豁亮亮地映入窗框,一群燕子不紧不慢地飞。他们稍微侧下身子,就看到了两个院子中间的那棵苹果树已经有大擀面杖粗了。六年前它还只是棵树苗,像根小手指,被高景阔从山里挖了来,栽在了两家院子中间。那里原先栽着篱笆墙,爬着的绿秧稞开着黄花和白花。黄花是倭瓜,白花是瓠子,成群的蜜蜂围着它们笑。篱笆墙不延年,每年新的玉米秸秆收回来,都要重栽一遍。今年你栽,明年我栽。后来两家都懒得弄了,发现不栽篱笆墙院子反而显得阔大,两家有点像一家。大树妈抿着嘴笑,说以后说不定就是一家人呢。高景阔栽那棵苹果树时也这样说,将来结了果子,你们那边的你们吃,我们这边的我们吃。
“它啥时长苹果?”
刘苹比大树更关心这棵苹果树,她想知道这棵苹果树结的果子什么样。是红的,还是绿的;是大的,还是小的;是酸的,还是甜的。刘苹不是嘴馋,她就是有些好奇。
“我爸说,只要四五年……可它今年已经六岁了。”
大树一点也不关心苹果树,他什么也不关心。他经常习惯性地用一只手捂着胸腔,怕那颗心脏跳出来。他只关心这个。明明知道它跳不出来,可还是要下意识地捂着。万一跳出来落在地上呢,那会摔碎的。这话打小就听费淑兰说,当妈的可不会吓唬他。苹果树三岁的时候开花了,只有寥寥几朵。五岁就开得热闹了,在光秃秃的院子里,像云霞一样耀人眼目。刘苹像只蝴蝶围着苹果树转,一天不知要出来多少次。大树隔窗望着刘苹,刘苹穿一件粉色的罩衫,一根辫子从脑顶编下来,光溜溜儿的都是细碎的花。她就是那么手巧。罩衫是她自己做的,领子缝成了荷叶边,袖子收了紧口,但袖筒像灌了风一样鼓胀。要过很多年,这种款式才会成为流行。如果光看上身,她就像一个花仙子。一张脸粉白,像苹果花一样明艳。只是,她走路晃得厉害,因为小儿麻痹的缘故,右腿的肌肉早早萎缩了,走一步,歪斜一下。刘苹看不到大树在观察自己,她眼里只有苹果花。可惜那些苹果花只是谎花,一个果子都没有结下,让人一年一年的指望落空。
“这只鸳鸯真好看,送给我吧。”
“送给你做什么用?”
“我收着。”
刘苹搬动自己的一条腿,够窗台上的针线板,把针插了上去。这个橘子她是第一次没比照花样子绣,只是个大概其,她自己并不满意。“圆不圆、扁不扁的……以后绣了好的再送你。”刘苹说。
一个没注意,高大树把鸳鸯抢跑了。“我就要这个。”他边跑边说,“那只鸟像你!”
二
高景阔去山里拉沙子时认识了一个半仙。半仙一只眼,戴一副小圆眼镜。别人装车热火朝天,半仙凑过来,点着高景阔的鼻子说:“你家有个病孩子,活不过八岁。”
连这也知道!高景阔很吃惊,连忙把半仙拉到背风处,给他卷了一支烟。半仙却摆手拒绝。他说烟是不洁之物,不能入他的口。“你也少抽,会把肠子熏黑的。”
“你咋知道我有病孩子?”
“你面相带出来了。”
“知道他活不过八岁?”
“有法破。你想不想破?”
那还用说!高景阔翻遍衣兜,摸出来两张五块钱,塞到了半仙的衣兜里,让他买瓶酒喝。半仙佯装不见,脸朝向天空,掐着指头算,说“你栽棵苹果树吧,我给你画个符,你在树下烧了。只要树活着,你儿子就不会死。记住,逢孩子‘八’岁那年烧,八岁、十八、二十八连烧三年,符能保佑他一辈子。”
苹果树长在半山坡上生产队的果树园子里。队里人都知道来拉沙子的山外人家有病孩子,高景阔赶车,还有个跟车的,是个碎嘴子,瞅准机会专爱跟人显摆。车还没装完,罕村的稀罕事早被他传遍了。队长领高景阔在果树园子里转,让他随便挖,需要哪棵挖哪棵。高景阔摸摸这棵摸摸那棵,平原没有苹果树,这样的园子他也是第一次见,看哪棵果树都稀罕。正是早春的季节,苹果树都还在冬眠。他不敢挖大树,怕栽不活。他三个儿子,患先天性心脏病的大树是老小,也是个宝,他不敢掉以轻心。最后挖了一棵手指粗的,带了好大一坨土。他反复问队长能不能活,队长说,你故意让它死,它都死不了。送走高景阔,队长给自己卷了根烟,朝半仙招了招手,半仙乖乖掏出了五块钱,双手捧着给了队长。“这山外人也傻,居然让你给糊弄了。”
“我是给他家孩子免災呢。”
“屁。”队长说,“你那点本事我不知道?”
过了十八岁生日,高大树长成了一个壮实的小伙子。那颗心脏似乎也长进了胸腔里,高大树甩开膀子走路时,想起来才摸一摸。姑家的表姐卫校毕业也做了医生,正月来给舅舅拜年,说父亲当年那些利多卡因、普鲁卡因胺救了表弟的命。“他吃了有一芭拉筐吧?”表姐的言外之意是,表弟吃药从没花过钱,都是父亲接济的,这值得一表。表弟的病好转有父亲一份功劳。可费淑兰不这样看。她是高大树的妈。“是那棵苹果树显灵了。八岁人差点死了,烧了一回符,人就缓上来了。今年又烧了一回,病都好差不多了。”费淑兰越来越觉得高大树的病可能是让姑父误诊了,否则他为啥临死才让大树去省城的大医院?大医院的大夫一看,原来左心室有个洞,但问题不大。若是有事情,人应该早就不在了。“不过,高大树能活着是个奇迹。”大夫说。
早知道是这样,那些药也许根本就不用吃。费淑兰这样理解。
表姐要看符长什么样,费淑兰从柜子的抽匣里小心地取出一个报纸包。报纸已经泛黄,那些铅字都有些灰头土脸。费淑兰说,已经烧了两张,还剩最后一张,要等大树二十八岁的生日再烧。其实就是几个叠加的半圆球体,两端各有缝隙。按照当年半仙的说法,这是让仙界给大树留条路走,那些仙家都听这张符的,其实也就是听半仙的。纸是粉红的,又脆又薄。上面的墨迹却很黑。费淑兰小心翼翼地展开,表姐勾了一眼,不屑地说:“这明显是骗子的勾当,都啥年月了,你们还信这些。”
“不信这些信啥?”
“这都能治病,还要医生干什么。”
“我就没见医生把啥病治好过。”费淑兰突然有些没好气。
表姐半天没吭声。费淑兰觉得奇怪,一抬头,见这丫头横眉立目,样子像是要吃人。费淑兰赶紧说:“他又没骗啥,还送了棵苹果树。让你说,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骗子?”费淑兰往窗外指,寒冬腊月,苹果树只有光秃秃的枝条,与别的树木无异。表姐却没往那里看,她不接受指引。费淑兰的话伤害了她,甚至伤害了她的父亲,这让她尤其不能容忍。这个年轻的护校中专生,一霎间想起了许多往事。她的乡医父亲年复一年往这里奔,就是为了大树这颗小心脏,一年要搭进来很多钱。没想到人家是这样的想法。你没把啥病治好过。大树能活过八岁,都是符的功劳。委屈越聚越多,眼泪像珠子一样往下落。终于觉得忍无可忍,表姐抡起书包背在肩上,哭着跑了。高景阔在厨房打理猪下水,闻信用胳膊肘挑开了门帘,问咋回事。费淑兰坐炕沿上叹气说:“我说这符能治病,人家不爱听。”高景阔说:“赶快收起来,没事儿你倒腾它干啥,小心弄坏了。”费淑兰嘟囔:“那丫头非要看。”她小心地把符包好,抻着脖子往院子里看。大树搬了一块煤走进了院子。东边的国道上有拉煤车,会有煤块掉下来。大树经常去踅摸,每每都有收获。大树问,我表姐咋走了?她咋不吃饭?费淑兰说,她嫌咱家的饭不好吃。
医生表姐不知道,符能治病的事,不单舅舅一家相信,罕村许多人都相信。大树的生日是农历八月二十四,高景阔八月十五没在家里过,他在山里看沙坑。那个地方叫白板,不仅长果树,还有很多沙子。城里正建高楼大厦,沙子供不应求。高景阔受早年拉沙子的影响,找到了当年的队长,把白板村的沙坑包了下来,每年交一万二。眼下队长已经是书记了,曹书记。那个半仙早得道成仙。用曹书记的话说,他给高景阔画了符不久就升天了。他一只眼,又是光棍儿一条,在这个世界无福可享。有天他对家里人说,快给我准备行头,明早有车来接我。家里人没当回事,可转天早晨扒拉脑袋脚动弹,最后一口活气已经游走了。
高景阔在这山里待了三年多。各种大大小小拉沙子的车辆都奔他来。他跟书记关系处得好,经常去他家吃吃喝喝。当然,高景阔从来不空手,两条烟、一包茶,都是他从大城市买的稀罕货。有时他也跟拉沙子的车进城,到工地看看都缺啥,顺便会会关系户。他进城也不空手,沙子里埋了果筐,苹果、安梨、山里红,都是书记家的山货,高景阔都不上秤称,总是随手给几张钞票。这些山货给城里的包工头,包工头再辗转运回家。城里人都叫他高老板,山里人也学着这样叫。三年时间把一座山都要掏空了,山里人突然醒过盹儿来。曹书记有天晚上请他喝酒,刻意把自己灌多了,也把他灌多了。曹书记结巴说,山是白板的山,车是人家的车,你咋能从中赚到钱?这三年你赚了不老少吧?他把眼睛眯成一条缝,眼仁斜到眼角。他怎么可能喝多,两人喝多都是装的。他说我在这儿不是为了赚钱,是为了白板村发家致富。白板村对我有恩,我家苹果树枝繁叶茂,那是我儿子的一条命呢。曹书记看着他,险些被他说服。高景阔又说,村里人装车卸车,每天都能挣几十,这三年,家家都富裕了,别村哪有这好事?曹书记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说别的村没沙子,只有白板村这山窝里有沙子。那沙子黄灿灿像金子,是沙子中的极品,运到城市肯定能卖大价钱。他扯起脖筋说,这大山连成片,想找沙子哪儿没有?好多地方请我我都不去。曹书记还是摇头,说这山毁了要遭子孙骂,那些松树都是爷爷辈,这山掏空了它们就没了根基。高景阔终于不耐烦了,伸手去摸衣兜,掏出来一把绿票子,说这些都给你,我明天撤摊子,行了吧?
高景阔八月十五没回家,就是在找新沙源。人家都笑话他,说真以为山里人都像白板村人那样好糊弄,把沙坑白白送给你?跑了几个地方一无所获,他回家一心一意给儿子过生日。他跟费淑兰商量,大树今年的生日不同以往,满了十八岁,今年该烧符。过了十八岁就是大人了,这病要好了,就得想着成家立业的事了,盖房,娶媳妇。费淑兰也为这个事着急,说,这病要好了,就得让全村人都知道,否则,谁给你当媒人?高景阔指了指邻家。费淑兰一撇嘴,说,这病要好了,还能要个瘸腿的?高景阔不说话了。两人合计这生日要大办,烧符要当着村里人的面烧,要让大树给苹果树磕头,搞得郑重其事。高景闊总是比别人办法多,早早在苹果树上拴了红布条,做广告,买了几头猪的下水。高景阔爱吃这口,就觉得别人也爱吃。左右邻家的盘碗饭桌都被借了来,摆了一院子。刘亭玉从山西回来了,坐了六个小时的火车。他在那里的电力厂工作,穿一身劳动布的工作服。过年都没回家,却让高景阔的一个电话叫了回来。邻居办大事,他也看得重。魏春芳则早早戴了围裙套袖过来帮忙。她的围裙是长身的,一直拖到脚面,上面一个油星也没有。她用碱面打理那些下水,高景阔总叮嘱,少放碱,不能洗太净。洗太净了就差了味道。那种荤腥气熏得魏春芳干呕,费淑兰用膝盖拱了她一下,说不吃才是本事。
刘苹隔着窗看他们办席面。她不吃猪大肠,也拒绝参与热闹场面。费淑兰喊了她好几次,她都没出来。她倚靠窗台坐着,看着高大树可笑地穿件黄马褂对着苹果树磕头,屁股几乎撅到了天上。太阳明媚地照耀着围观的人群,人们无一例外地两手搂着臂膀,脸上都是木然。费淑兰回了一次屋,拿来一个报纸包。刘苹就知道这是要烧符了。她换了一下角度,在病腿底下塞了个枕头。就见费淑兰打开了报纸包,拿出了一张红粉纸,在苹果树下点着了。火光蹿起的一刹那,费淑兰虔诚地跪下了,高景阔也跪下了。他是大个子,就像在半空中落下了膝盖,扑通一声,震得尘土飞扬。有几个人受了感染,跟着跪,外围的人便有些不知所措,埋着头跪。刘苹有些吃惊。一片黑压压跪着的人群,有点超出刘苹的想象。她寻找母亲魏春芳,她的长围裙很打眼。她躲在一个人的身后悄悄跪下了,有点害羞的样子。然后,就剩下了父亲刘亭玉,他身上的工作服与众不同。刘苹以为他不会跪。他惶惑的样子像一只离散了羊群的羊,前后左右看,仍是不能确定。他先跪下了一条腿,然后又跪下了另一条腿。刘苹气鼓鼓地想,如果自己在现场会不会跪。我不跪。我为什么跪?这些把戏跟我没关系。她心底总觉得大树蠢,是个蠢小孩。她比他只大九个月,却能哄着他玩儿,她说啥他信啥。她说外面有鬼,他就连门也不敢出。夏天下大雨,大人们都去抢场了。雷电滚过来,刘苹说妖怪来了,大树就往她的怀里钻,用她的衣襟堵住耳朵,似乎妖怪就不存在了。私下里她就叫他蠢大树,让你跪你就跪?她气着气着又笑了。就当看戏吧,她对自己说。人们都陆续站起了身。刘亭玉站得比谁都快。刘苹眨眼的工夫,他已经若无其事了。高景阔的脸上都是喜气,就听他说,好了,好了,喝酒,喝酒。场面有些乱,人们都在抢凳子,尘土飞了起来。麻雀似乎都被呛到了,边飞边打喷嚏。有个小孩子因为没有抢到凳子哇哇地哭,被他妈抱起来放到了自己的腿上。猪大肠的气味在空气中氤氲,粘着尘土的颗粒,像冰雹一样往下掉。刘苹没开窗子。眨眼的工夫,高大树不见了。又一眨眼,高大树钻进了屋,端着的盘子里有一只冒着热气的鸡趴着,脑袋别到了胸腔里。大树说:“你趁热吃。”刘苹说:“快端回去,这鸡都是有数的,一桌一只。”大树腆着胸脯说:“有数怕啥?又不是别人家的。”搁下便匆匆走了。刘苹抿嘴笑了半天,蹭下炕去洗手,早起没吃饭,她喜欢吃鸡翅膀。
连续几天的时间,罕村人都来参观苹果树。他们觉得,苹果树叶片厚实硕大,绿得不可思议。平原上轻易看不到这么丰茂的树种。平时他们并不在意,这时候看,便觉得威武得难以言说。难怪高大树的身体越来越好,这是有连带关系的。关键是,它还不长苹果。高大树是男的,可不就不会结果子!关于树有没有男女的问题,罕村人进行了热烈讨论。有人说没有,就像榆树都生榆钱,从没听说过要分男女。可有人说,玉米、高粱都分男女,有的不长粮食就长黑稔头,被人撅了甜棒,那分明就是男的。乡村的许多问题都很哲学,答案都似是而非。热闹劲慢慢过去了,有人带了香火来请苹果树保平安,那人叫杨八姐,五十几岁,脑后还编根小辫子。她的儿子开飞机,供品居然是外国产的酒心巧克力。大树拿来给刘苹吃,刘苹正色说,这不是我们吃的,快放回去。大树乖乖放回了树底下,那里有两块砖头、一块木板搭成的香案。后来,这些巧克力让费淑兰吃了。费淑兰说,神吃过了人吃,供品对人身体好。就是太甜了,有一股酒糟味。
三
高大树的身体确实是好了。他给砌砖师傅打下手,锄泥一点不累。后来他也学会了砌砖。村里人发现,高大树手很巧,眼还有准头。砌砖不用吊线,比人家吊线砌得还直。只是他越来越像闷葫芦,不爱讲话。人家问三句,他好歹能答一声,就知道埋头干活。他大哥二哥都随爹,是鬼机灵。一个是猪经纪,另一个会测量,整天跟县里的测绘队东跑西颠。所以人们都说,大树吃了这些年的药,把自己吃傻了。
高家的富裕在罕村无人能比。高景阔接连起了三层大房,在村里呈三足鼎立状。这也是请了风水先生给把的脉。老大属虎在东南角,老二属龙在西南角。这里面的讲究,高景阔讳莫如深。风水先生是邻县人,是个精瘦精瘦的小老头,长一张倒三角脸,胡子只长了几根,又稀又长。他在街巷穿梭的时候谁都不看,灯笼裤像灌满了风,被两只脚带动着左右摇晃。村里也有人想请风水先生看看阴阳宅,先生理都不理。据说,除了高景阔,连村主任都请不来他。高家三个儿子各有一所大宅院,大树的房子尤其高,一下就把西街坊压下去了。西街坊就是刘苹家。起房子时,明知道刘亭玉没想法,高景阔还是找了他,问要不要一起翻修新房。刘亭玉一梗脖子,说住金銮殿也该干啥干啥,有钱不搁房子上。
你搁哪儿?高景阔略带嘲讽地问。
吃了穿了抽了,搁哪儿也比搁房子上强。刘亭玉振振有词。
高景阔知道,刘亭玉其实是翻修不起。他外出做工是沾姨夫的光,他姨夫在电力厂当副厂长,有些活计需要临时工,就把他招了去。刘亭玉本质上也是个孱弱的人,肩不能担,手不能提,嘴里却是能拽文嚼字,脑子里净是稀奇想法。他做工挣有数的几个死工资,爱给老婆孩子买花哨。魏春芳总能穿得时尚。时兴涤卡时买涤卡,时兴的确良时买的确良。刘苹爱绣花,使的用的都是刘亭玉从山西邮过来的,各色丝线一邮就是一大包。每次回来都大包小包带吃的,自己留一份,送高景阔家一份。刘苹绣了很多年的花,门帘子上上边是干枝梅,下边是鲤鱼跳龙门,中间还绣了一大片黄麦穗。连毯子、褥子上都被她绣了芍药和牡丹。用乡亲们的话说,纯属糟蹋东西。
刘家就生了刘苹一个女儿,把刘苹像朵花似的养着。罕村人提起这一家人就犯愁,说他们的日子过得就像有今儿个没明儿个的。看他们将来咋办。
魏春芳跟村里的女人不一样,她是高中毕业,爱读书看报和写信。村里人经常看她拿着装得圆鼓鼓的信封去邮局,脸上有一抹羞涩的笑。鞋底都是白的,走起路来像翻蹄亮掌一样。她多少有些神经质,看人时眼球总往眼角方向挑。
“又有啥想告诉刘亭玉了?”村里人爱打听。
“家里的母猪下小猪了。”魏春芳话说得稀碎,更像在自言自语,风一刮那些言语就没了形状。
“啥,你说啥?”
问话的人竖着耳朵听,魏春芳早走远了。
她家的母猪是一只黑地白花的小短脸,这样的猪一般长不大。村里人都说,猪也像它家主人一样各色。换了别人家,早劁成壳郎猪卖给采购股了,魏春芳却舍不得。她养了一年多,总算下了三只小猪。村里人想不明白,就这,有啥好告诉刘亭玉的。
杨八姐自认为是一个办事靠谱的人,所以她先来刘苹家串门。她把魏春芳拉到院子里说话,刘苹就知道,这话不宜自己听。她把支起的窗子放下,杨八姐看了她一眼,率先朝院外走。小辫子一甩一甩地,像猫尾巴一样。
“真不想给刘苹找对象?你养不了她一辈子,她得生儿育女。”
魏春芳皱了皱鼻子,遇到困难她就愿意皱鼻子。这样大的事,她做不了主。他们很少想刘苹的将来这个问题,日子就是这样过,过到哪儿算哪儿,她和刘亭玉都是这样想的。
刘苹的麻痹症比一般的孩子要重,那条右腿一直都没怎么发育。他们不敢想什么样的人家能接受这样的女孩。如果嫁得不好,还不如不嫁。总之,她听刘亭玉的,刘亭玉听闺女的。
“有现成的人家你们就不考虑一下?”
魏春芳一下把指头竖了起来,又疑惑地放下了。她问是谁家,杨八姐朝东指了指,说大树的病好了,都能挣钱了。家境好,知根知底,这样的人家哪儿找去?
“他们同意?”魏春芳有些吃惊。她以为是杨八姐是受人之托。
“這不先问你嘛。按说你们关系比我近……我这是怕你们把自己忘了。”
杨八姐哧哧地笑。她是个爽快女人,小眼眯起来,像两弯小月牙。她儿子读高中时被挑走当了飞行员,全县就只有这一个,县里敲锣打鼓来接人。她在村里说话占位置,能生飞行员的人,大家都高看她一眼。
魏春芳想往屋里走,被杨八姐一把拉住了。她说你先别跟刘苹说,我到高家探探口风。
可魏春芳怎么可能不让刘苹知道呢,这么大的事。她有些慌急地往屋里跑,像猫被踩了尾巴。“你八姐婶……”
刘苹“哼”了一声:“是来做媒?”
“你咋知道?”
“说的是大树?”
魏春芳先不好意思了,含混说:“也不知他是咋想的。”
“谁咋想?”刘苹突然扎了手,血骨朵立时冒了出来。她用手挤了挤,绿豆大变成了黄豆大,但再挤已经挤不出了。可见凡事都有限度,强求不来。她把血骨朵揩去了,指肚就剩下一个红针眼,一点血津儿也不冒。她和大树就像一根藤上的瓜,他们之间没有什么好说的。小时候他出不去她也出不去,就两个人是玩伴。那个时候还有生产队,父母一天不上工就没有工分,秋后就分不来粮食。大树曾被拴在窗棂上哭号,脚后跟被炕席蹭掉了一层皮,长大了那里还有块疤。他们四岁的时候就整天在一铺炕上混,刘苹大他九个月,就已经是小大人了。
“你的鼻涕又出来了。你的鼻子是造鼻涕的机器吗?”
大树也不明白,他的鼻子里为什么那么多鼻涕,人中那个地方总是团着一堆秽物。冬天棉袄袖子让他抹得锃光瓦亮,像铁打的一样。“瞧人家刘苹的鼻子底下总是干净的,你咋这么埋汰!”费淑兰用一张草纸给大树使劲一拧,那鼻头像煮熟了一样红。
“她的鼻子眼太小!”大树终于发现了玄机,用手指着刘苹的鼻子说。他把两家人都逗得哈哈大笑。
高家也把这事当个事,高景阔召集全家人开会,结果大家都反对跟刘家结亲家。只有费淑兰模棱两可,说如果实在没有合适的人选,刘苹其实也不赖,除了残一条腿,也没别的毛病。
老大说,妈糊涂,残一条腿就算不是毛病,这一家人会过日子吗?大树只能受连累,将来吃不上喝不上,还不得拖累大家?
老二的看法跟老大极其一致,但看得更深刻长远。刘家的房子还是合作社的时候盖的,土坯墙,顶上勉强盖了层瓦,瓦垄上长满了景天科,遇到大风大雨可能就趴架。刘苹残疾倒还在其次,将来两人结了婚,人家一家万一搬进来,这房子是姓高还是姓刘?
这可真是症结所在。高景阔起先并没想到这一层。他抽烟的手抖了一下,烟袋里的烟灰撒了出来。这层房他盖得最用心,因为很显然,名义上是给大树盖的,他和费淑兰也得在这里养老。大树这一辈子,离不开他的照拂。所以特意多盖了一间,做书房。他没有几本书,但他爱想事。城里人买房子总把“书房”挂嘴边,他理解,书房就是想事的房子。他的烟袋是酸梨根的根雕,是看沙坑时曹书记送的,摩挲得油光水滑。烟叶他自己种,自己晾晒,在簸箕里自己搓成烟丝。费淑兰搓他都不放心,怕搓得太碎。他是罕村最讲究的人,在城里吃过八百块的馆子,那是最低消费。乡下人都不知道啥叫最低消费。他不让儿子们抽旱烟,说要与时代“接轨”。
费淑兰说,刘家不是那样的人……他们家又不是没房子。
老大马上说,谁不愿意住好房子?
开会的事高大树并不知情,他去小卖部买烟了。高景阔嘱咐说,要带过滤嘴的石林。但村里的小卖部没有,他骑车去了镇上。村里离镇上六里地,他骑车单手扶把打了个来回。正是午后时分,路上人车稀少。路两边白杨树的叶子沙沙响,大树敞着怀,让小风吹得心旷神怡。吩咐他的事情他都能做好,不管费什么周折。他回家时会已经散了。费淑兰对他诡秘地笑,他有些心虚,拿出烟来看,是带着过滤嘴的。
“是不是想媳妇了?”
费淑兰把他的褥子拿出来晒,那上边是一个西瓜样的圆地图,明显是被费淑兰扩大的战果。她洗刷时,只清洗了中间一小块。高大树羞红了脸,把褥子卷起来抱回了屋里。他做梦的时候感觉自己处在一个奇怪的场景中,总有纱一样的东西遮挡,让他看不清楚。关键是,他特别想看清楚纱后面遮着的是什么。一着急,醒了。
“八姐婶子惦记着你,她出马,没有办不成的事。”费淑兰避重就轻,“前庄有个闺女跟你属相合,八字也合。明天你俩就去桥头见面。”
“见面说啥?”大树说得瓮声瓮气。他不是不知道说啥,是多少有点抵触。他也不习惯对事情发表看法。有衣就穿,有饭就吃,有活就干,困了倒头就睡,谁也喊不醒。
杨八姐私下问过大树:“如果让刘苹给你当媳妇,你乐意吗?”
大树的脸腾地像着了火。他没想过这事。感觉中,刘苹有点像家人,动家人的念头很可耻。他就是这样想的。他红头涨脸说:“是个女的就行,但刘苹不行。”
杨八姐不解其意,骂他蠢:“不是谁都行,要找自己喜欢的。”
“啥喜欢不喜欢的。”他有些心灰。
“还是喜欢的好。”杨八姐叹了口气,说前庄的女孩没有刘苹俊俏,但是个健康人。“早知这样我就先不跟刘家说了。”杨八姐很后悔。
四
房子蓋得像金銮殿,也没能让高大树晃来媳妇。人们私下说的话,高家人听不到。魏春芳有时给刘亭玉打电话会说起这类闲话。杨八姐看到她躲着走,她就知道人家嫌弃刘苹。两家从来不硌生,可也从来不融合。本质上,他们不属于同一物种,刘家人相对高家,基本等同于人畜无害。就像那株苹果树,树冠各落半边,若是外人看,就是高家占刘家的便宜,把树险一险栽到人家的院子里。但刘家人不这样看。“就只当我们栽的。”刘亭玉说,“春天看花,秋天看叶。我们比谁都不少看,谁栽还不一样?”高家也习惯了刘家的种种理念和思维定式,很多时候,对他们的感觉弱到近乎无。家里安了电话,魏春芳就不再写信。其实那时候高景阔已经有了大哥大,高家的电话已经安了两年,可高景阔还是一通数落:“人家安电话都是为了谈生意,你说,你们为了啥?”魏春芳细声细气地说:“联系方便。”有个人在远方,这是说得出去的理由,却让高景阔不屑。电话给刘家带来了私密、愉悦和便捷。魏春芳在电话里说得没完没了。“前庄的姑娘原本对大树有意思,但人家担心一样,心脏病会犯吗?炕上的活计能忙活吗?人家是怕他出不了新婚洞房!”魏春芳说这话脸都红了,不时朝窗外看,刘苹在院子里坐着绣花。她这次是给人家绣结婚用的枕头,一对鸳鸯,一对并蒂莲。那对鸳鸯快要完工了,她越绣越好,那鸳鸯都似活的。他们太知道大树犯病时的样儿,左心室有洞,那洞居然是先天的,永远也长不上。据说能缝补,但高景阔不让。医生让他们签字,说有可能下不了手术台。这还了得!好好的一个大小伙子,一下就让他们说没了。他们让医生的话吓住了,说啥也不做缝补手术。“只要苹果树不死,高大树就没事儿!”费淑兰跟人家信誓旦旦。苹果树枝繁叶茂,叶子油亮深绿,看上去能活一百年。人家信苹果树却不信费淑兰。魏春芳拉拉杂杂地说,刘亭玉拉拉杂杂地听。很多情况下他们就是这样两厢依偎,一根电话线连接了彼此,他们就像呢喃的两只老燕子。刘亭玉安慰说,人各有命吧。高景阔这些年又挣了不少钱,他们家总是运气好。魏春芳说,你说大树的病是不是真的好了?
有一段时间,高家人总是在开会。他们有一根灯线拉到了屋外,全家人在院子里坐着,十几口人,看上去很有规模。他们的话题不避人,院子的门也四敞大开,过往的人会听一耳朵或往里看一眼。他们在商谈投资的事。原来高景阔的朋友有一条生财之道,那条道可以让钱生钱,让纸钱生出大洋钱。据说那些大洋钱就在山洞里藏着,只要打开那个山洞,就如同芝麻开门,大洋钱要多少有多少。关键是,朋友是个可靠的人,开皇冠车,抽德国烟,在城里有大买卖,手上戴了四个金镏子,一颗金牙就值乡下的半层房。这个人来高家吃过饭,是个见多识广的人。高家的男人都热血沸腾,觉得这样的朋友可以信赖。女人虽然有疑惑,但她们的疑惑更像抠门儿的娘儿们不愿意往外拿钱,话说出来像风,连影子都落不下。那人姓黄,用金镏子敲着桌子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啥都不如交情重要,买卖成了赚钱大家分,赔了我一个人顶着,你们既不用操心又不用费力。”如果高家能出五十万,就是控股百分之五十,如果挖到一万块现大洋,就有高家一半。街上经常有吆喝老瓷的:“有老瓷器的卖!”“要现大洋吗?”“哪儿有?”有人拿出来一串大铜子儿,买卖人戴上小圆眼镜看,说若是现大洋有多少我要多少,这铜子儿不值钱。说完,摇着拨浪鼓走了。这还是半年前的事。黄金牙说,那洞里不只有现大洋,还有瓷器、玉器、金银器,这事不敢朝外说,怕国家给没收了。
五十万是个大数目,高家调动了所有的亲戚凑,还差一些。有一晚,高景阔走进了刘家,他很少过到这边来,这边的房子太矮,他一进来,情不自禁就要窝着腰。魏春芳和刘苹刚吃完饭,饭桌还在炕上放着。魏春芳慌忙收拾了碗筷,刘苹则用抹布抹桌子,抹得特别用力。细长的手臂伸出来,就像清涟的竹骨节一样泛着幽凉的光,这是种病态的瘦。高景阔看了一眼,心里顿时生了怜惜。他直截了当问,你家有多少钱?娘儿俩互相看一眼,都有些窘。她们没想到高景阔问这样一个问题,让她们不好回答。高景阔却不管她们的反应,滔滔不绝讲起了故事。说袁世凯的年号叫洪宪,曾经拉了一车皮的宝物进长白山,喂到一座大山的肚子里。黄金牙的爷爷有个朋友是护卫队队长,临死把这个秘密说了出来。如今护卫队队长的孙子就住在山脚下,他家祖祖辈辈不搬走,就是想有朝一日等到袁家人来取宝物。袁世凯当了八十三天皇帝死了,袁家人觉得这些宝物不吉利,所以公开表示不要了。他们甚至出了一纸文书,上面写明这些宝物归护卫队队长的孙子所有,也不枉他们家看了上百年。“那时候调动工程兵的一个旅往深山运东西,究竟运了多少,只有袁世凯一个人知道,他把北京城的国库都掏空了。”
娘儿俩一左一右看着高景阔,眼神里有一模一样的困惑。
事实是,黄金牙讲这些的时候,高景阔也疑惑。既然宝物给了护卫队队长的孙子,他们为什么要分给别人?就是为了打消他的顾虑,黄金牙陪高景阔特意走了一趟长白山,见了运送宝物的那条路和那座山,当然,它们都被杂草和灌木掩映着,可一想到杂草和灌木掩映的巨大秘密,高景阔就很激动。更重要的是,他见到了看管宝物的人以及他们保管的各种凭证和藏宝图,高景阔对此深信不疑。那是他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走进大东北的白山黑水间,高粱大豆一眼望不到边,空气里都是神秘和富足。他们受到了盛情款待,喝鹿茸酒,抽蛟河烟,见识了百年老人参,这加深了他跟黄金牙走的信心和决心。这一路,黄金牙的手机总响,十有八九都是想来投资和入股的人,被黄金牙委婉和友好地拒绝了。大山莽莽苍苍,喂进大山肚子里一车皮的宝物就像几粒瓜籽,没有先期投资休想找得到。
“有好事我第一个就想到你们,谁让咱们两家好得像一家呢。几个钱投进去,以后就能分到大钱。这样,刘苹一辈子吃穿就不愁了。”他特意看了眼刘苹的腿,题外话都在他的眼神里,“你家到底有多少钱?”
魏春芳不情愿地说:“也就三万多。”
高景阔说:“都给我。再过半年,我返给你至少三十万。”
魏春芳却摇了摇头,说这些钱都是刘亭玉的辛苦钱,他们合计好了,一分都不能动。他们私下的打算是要留给刘苹,不管是生活费还是做嫁妆。
高景阔说:“没人白要你的钱,是让你的钱去生钱,小钱变大钱。”
魏春芳说:“我们不要大钱。”
高景阔说:“我借,我借总可以了吧?”
没想到魏春芳斩钉截铁地说:“那也不行。”
高景阔愣住了。在罕村,他向来吐个唾沫是个钉兒,村主任也要看他的脸色行事。这是不信任他了。他的脸瞬间就黑了。他过到这边来,是给了刘家好大的面子,人不能不识抬举。
“你给亭玉打电话,我跟他说!”
电话趴在躺柜上,上面盖了一条手绢,手绢上绣了两只绿蜻蜓,振翅欲飞的样儿。他对刘苹说:“你打。”
刘苹说:“白打,我爸不会同意的。”
高景阔说:“你说什么?”
刘苹走过去理了理电话线,又把电话机往里推了推,人靠在躺柜上,就把电话挡住了。刘苹一字一顿地说:“我爸不会同意拿钱去做这种事,大爷,你就不用费心了。”
“这种事是哪种事?”
刘苹跟魏春芳一样搞不清楚。两人躺在炕上合计半天,也想不出个子午卯酉。潜意识里,她们都不相信有天上掉馅饼的事。外面的世界什么样,她们不知道。小小的罕村被一条河围着,她们的天地就这么大,东西两洼里有自留地,顶多到镇上赶个集。但有一样,不管天上会不会掉馅饼,她们都不会把钱拿出去,这是前提。刘亭玉是架子工,在野外作业。跟其他行业的合同工比,工资待遇还算不错,但那张脸晒得像黑煤炭,他原本是个白皮肤的人。每月一发工资,他就通过邮局寄了来,魏春芳把钱放到活期存折上,够一千了,就转成定期的。原本,他们还没有三万,春节刘亭玉发了一笔奖金,足足给了五千。他在施工现场救了一个人,野外架线时一根杆子倒了,照直朝那个人拍。关键时刻刘亭玉跃起了身,把那人推开了,他的腿骨被砸断了,养了三个月,骨头长好了他才告诉家里。
这样凑起来的钱,她们怎么能去干别的呢?
刘家母女三天没有出门。她们做贼一样窥视东街坊的动静。刘苹说:“他们拉砖了。他们拉石头了。他们这是要砌墙了?”魏春芳爬上炕朝那边看,忧心忡忡地说:“那棵苹果树怎么办呢?这是要砌到墙里了?”刘苹眼里则是一堵无形的墙,高高矗立,得罪了高景阔,她比魏春芳更忧心忡忡。大树在轧水机旁轧水,刘苹把他喊了过来,说:“大爷生我的气了吧?”大树却不知情,说:“我爸一早就去东北了,哪有工夫生你的气。”刘苹说:“你们家要砌墙了?”大树回身望了一眼,说:“砌起来院子才完整,才能兜住钱财,这是风水先生说的。”“你信?”刘苹问。“反正我不信。”刘苹说。大树又回望了一眼,瓮声瓮气地说:“我说话不算数。若依我,这墙就不砌,怪麻烦的。”顿了顿又说,“我会让他们留个小门,让你们进出方便。”刘苹毫无缘由地叹了口气,靠在门框上。不管留不留小门,有墙没墙到底不一样。她们家是习惯了没墙的。抛开个人感情不谈,他们往东面走的机会多,高家的门外是主路。而刘家的门外是条小街,只几户人家。水桶里装满了水,大树用手一拎,那水桶就像飞起来一样,在他的胸前一晃一荡,大树真的是有一把好力气,一点也不像左心室有洞的人。
那墙到底没有砌起来,归根结底还是因为那棵树,它栽得实在太靠外了。如果想把墙砌完整,最好往院子里移一米。砌墙师傅在那里比画。否则墙基没法挖,就是把苹果树砌到墙里,同样涉及挖墙基的问题,砖石总不能垒到地表外吧?关键是,只要挖墙基,就能碍到苹果树的根部,这样大的一棵树,方圆一米都是它的须根,挖断了哪里,也许都会有意外发生。
为什么砌这堵墙,高景阔走得匆忙,并没有交代清楚。或者,他也不愿意交代清楚。在刘家遭抢白的事让他窝了一肚子火,从刘家出来,他就踢飞了一块砖头,砌墙的想法就是在那一霎间产生,说出来却需要拐弯抹角,谎称是风水先生的主意。费淑兰凭自己的意气用事,说苹果树就在那儿,谁都别给我动。万一移栽栽不活,你有几个脑袋?
大家都知道活着的苹果树对高家意味着什么,工匠中的有些人,曾经在这里磕过头。费淑兰在院子里一通嚷,一条街的人都听见了。出来干活都为了挣几个钱,谁愿意把脑袋搭进去。
高景阔从东北回来已经是深秋了,村南的自留地里长出了麦苗,一垄一垄的匀称密实。秋收庄稼的秸茬顺在垄背上,若在过去,早被人拾到家里烧火了。自从村里有了第一个煤气罐,柴火就不大被人看得上了。烟熏火燎做一顿饭,哪有用煤气轻省。高景阔裹着薄暮朝家里走,像穿了隐身衣一样,沿路没看见一个人。家里靠西墙基的地方砌起了一排猪圈,屁股滚圆的长白猪争相在槽子里拱食。他看了看,没说什么。
他又从家里拿了几千块,一早就又走了。他说工程到了关键处,不过,很快就会见到收成了。
刘亭玉腊月二十九那天回来了,天上飘着小雪,他背着一个大挎包,拉链没拉严实,露出的花格子呢衣料的边角上,沾着几朵雪花。初一到高家来拜年,魏春芳和刘苹穿了同一款的呢子上衣,不像母女,倒有些像姐妹。娘儿俩挽着手在后面走,刘亭玉倒背着手走在前边。他也穿了一件新衣服,是件姜黄色的羽绒服,胸前印有红体字,上写“山西电力公司”字样。那个蓬松的样子,一看就不是罕村人常见到的喷胶棉。这件衣服是公司发的福利。他先到猪圈看了看。那些猪圈盖着草帘子,长白猪都有小驴子高了。这些猪原本应该节前卖,买家也上门了,可费淑兰心情不好,几句话不投机,就把人轰走了。高家老大就是猪经纪,却管不了他妈的事。老二整天不着家。两个儿媳妇也不怎么到婆婆这里来。过去他们经常一起吃伙饭,大锅里炖吊子,锅边贴卷子,那种混浊的香气从堂屋里蹿出来飘到街上,灌了一街筒子。男人喝酒,女人打牌,小孩子在院子里玩游戏,这阔大的院落特别适合他们奔跑。如今高家却冷锅冷灶,一点过年的气氛也没有。费淑兰灰黄的一张脸上挂了晦气,眉梢眼角都掉了下来。刘亭玉很吃惊,说:“我大哥呢?”
费淑兰这样解释:“他那个工地离不开人,再过些日子就要完工了。”
“东北冰天雪地,他不回来过年,工人难道也不回家?”刘亭玉有点纳闷。
费淑兰突然就变得没好气,咬牙切齿地说:“谁知道他在外边干啥,兴许人家正过得热闹呢!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变坏就有钱。我做梦都梦见了。”
大树给刘家人倒水,不满地说:“我爸哪是那种人,你都瞎说什么呀。”
费淑兰用手指点着大树,撇着嘴说:“我瞎说。哼,我瞎说。”她的脑袋不由自主地晃,像患了帕金森病一样。
刘亭玉还要问工程上的事,刚提起话头,魏春芳悄悄扯了他一下,他又把话咽回去了。刘亭玉转移了话题:“你家的猪也该卖了,肥得就像小驴子。咋,你没用瘦肉精?没用瘦肉精的猪都不好卖。卖了猪就可以买年货了。”
费淑兰说:“哪买得起。家里连油盐钱都让高景阔拿走了。他倒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刘苹说:“我大爷有手机,快给他打个电话。”
大树说:“他的手机早就停机了,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魏春芳说:“中午你们娘儿俩去我家吃饭吧,咱们蒸饺子。”
大树说:“那感情好,过年都没尝着肉味。”
刘苹扯了他一下,又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朝外走。高大树跟了出来。“啥事?”高大树问。
刘苹白了他一眼,说:“没肉吃你咋不言声?我还以为你家吃山珍海味呢!”
五
村里有个磨刀的三先生,经常住在北京酒仙桥附近的城中村里。他们家一群光棍儿,他行三,大家就都这么叫他,因为他上衣口袋里总插着支钢笔,冒充文化人。据他回来说,有一天看到一个人面熟,原来是高景阔,也住在这个城中村。高景阔胡子拉碴,邋里邋遢,他们打了个照面,高景阔就不见了。但听别人说,高景阔在找一个叫黄金牙的人,东北、北京来回跑,有时就趴在拉货的车上。人瘦得像根面条一样,稀软儿。
三先生是个麻子脸,平时口炮连天,他的话并没有多少人信。但魏春芳把这话告诉了刘亭玉,刘亭玉觉得三先生编不出这样的谎言来,高景阔八成是遇到了骗子。这样的骗子,不独黄金牙一个。刘亭玉有个工友爱淘换古董,发了工资焐不热就交给古董贩子。有一天,路边有人卖瓷画小碗,碗底有印章,据说是刚从古墓里挖出来,还没来得及清洗。工友觉得,这碗即便不是唐代的,也是元明清的。不管是哪个朝代的碗,只要是地里挖出来的,碗底有印,就值得收藏。但没想到,洗干净了才发现那印章原来是画上去的,只是有泥土遮掩,不容易被发现。“现在啥样的骗子都有。”刘亭玉谆谆告诫,“咱就老实过日子,别想吃那大饽饽。”
魏春芳没借钱的事,刘亭玉并不赞同。如果他在家,也许就借了。是借,不是入股。他不愿意得罪高景闊,尤其是因为借钱的事,会让人记死仇。邻里住了这么多年,高家人丁兴旺,自己这边总像青黄不接,魏春芳原本就孱弱,又拉扯一个病孩子,那种势单力薄,他在外总担心。所以,借着过年的机会,他一心想请高景阔喝顿酒,他从山西带了瓶老白汾,都没舍得送老丈人。
可直到他正月初八回山西,也没等来高景阔。
高家很快就没了太平日子。因为高景阔答应的半年还款的时间早过去了。风言风语越传越多,几倍的收益成了虚妄,他们只想要回本金。那几家都是至近的亲戚,每回上门,费淑兰都气得浑身哆嗦,她意识到高景阔在外边出事了。募集钱去挖宝的事,她原本也有不同意见,可她的不同意见不会有人听。这些年,高景阔就是家里的大拿,看沙坑的年月,一天游手好闲就能挣几千,这样的人儿子媳妇都恨不得把他供起来。亲戚们不给面子,两个儿媳妇也来凑热闹。她们说:“钱若是自己的也就罢了,为了凑齐那五十万,我们都搭上了自己的娘家亲戚。如今说好的事情不兑现,还哪有脸回娘家。”费淑兰跟她们大嚷大叫:“你们以为我就能回娘家吗?不能回就不回,有啥了不起!你们娘家的钱是钱,我娘家的钱难道就不是钱?有钱一起赚,没钱一起赔。冤有头,债有主,你们找我也没用,要找去找你们死爹去!”费淑兰说话越来越语无伦次,她的嘴唇一层一层地起水疱,赤红的面颊长了很多紫斑。高大树去给瓦匠打下手,回来都吃不到一口现成的饭。费淑兰总像死蛇一样在炕上躺着,嘴里哼哼着喊胸口疼。要不,就把高景阔的妈挂在嘴边上,出来进去叫着号着骂。她还是有私心,觉得高景阔也许是被哪个东北娘儿们缠住了。
她的两个儿子结伴去了一趟东北,按地址也找到了应该找的人,可人家说,不认识高景阔,也不认识黄金牙,也没听说过山里有宝贝的事。他们又到北京找黄金牙开的买卖,按他的说法,就开在中南海的边上。可到了北京才知道,买卖铺子无数,就是没有黄金牙的。至于中南海的边上,似乎也没有开买卖的地方。哥儿俩回来一路走一路哭,被人骗的感觉坐实,那些债如万箭穿心。他们一直自诩是村里的聪明人,出了这样的事,顿觉没脸见人。
老大说:“我们干脆跳河算了。那样多的债,得还到猴年马月。”
两人下了公共汽车,一直都没有说话。引滦入津的水泥桥毛毛糙糙,围栏足有一米高。因为这座桥,罕村人结束了渡河靠船的历史。那是条名叫周河的河流,九曲十八弯。老大的一只脚冷不丁就跨到了栏杆外边,吓了老二一跳。老二伸手把他抓住了,吼:“钱是死的人是活的,你咋这么没出息!”
老二比老大有心眼儿,他拿出的钱几乎都是跟亲戚借来的。他心里想,大不了那些亲戚不来往,活人还能叫尿憋死?
这种乱糟糟的局面持续了三年多,被一个偶然事件结束了,高景阔回来了。只不过,他是被三先生和一个陌生人架回来的。高家的大门开合时会发出异样的响声,那个响声有点像老猫叫,那叫声还会拐弯。在岑寂的夜里,格外刺耳,就好像跟谁赌气一样。对屋大树传来了鼾声,费淑兰披了件衣服出门,她从后街转到前街,又从前街转到后街,她睡不着,就一宿一宿在外转。她什么时候出去,刘苹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刘苹也知道。她帮不了他们,但心里总似有牵挂。有一天夜里,刘苹突然喊醒了魏春芳:“妈,东院好像有事了,咱们快过去看看。”魏春芳睡眼蒙眬,趴到窗台往外看了一眼,东院灯火通明,人声嘈杂。娘儿俩赶紧过去看,高家的屋子里挤满了人,高景阔顺着炕沿躺着,身子像门板一样薄。他已经是个脱了相的人,嘴唇紫黑,形容枯槁,肚子却大得吓人,像怀了身孕一样。据三先生说,这两年他一直没见到高景阔,这回是高景阔托人把他喊了去,原来,他就住在另一个村子里,平时靠捡垃圾为生。他说让三先生送他回家,他有事要跟家人交代。三先生赶紧找了辆车,把他拉了回来。陌生人原来是司机。现在,车就停在外边,还没给车钱。
“车钱是多少?”大树问。
三先生说:“车钱是三百,这都是给司机的。我一分也不要。”
大树翻开柜子找钱,可怎么也找不到。费淑兰闭着眼坐在前门槛子上,长一声短一声地哭。鼻涕都流到了嘴里,她也不知道擦一擦。高大树问:“妈,钱呢?”费淑兰不应。高大树又问了句,费淑兰还是不应。她沉浸在自己的悲苦里,对外界置若罔闻。高景阔不回来,她对生活还有念想。眼下的样子,超出了她的心理预期。三先生咣当咣当凿门时,她就意识到是高景阔回来了,她一边喊大树,一边拉亮了所有的灯,趿拉着鞋子就往外跑。她对高景阔有很多设想:领回一个人,抱个吃奶的娃,或者黑着一张脸看也不看她。这是最坏的结局。他既是黑夜回来,那就是白天没脸见人。无论如何,那应该是一个光鲜的高景阔,走时什么样,回来还应该什么样。也许比过去老,但绝对比过去胖。他不会过得比她更差。平静的生活被打碎,娘家六个兄弟姐妹个个反目成仇。过去他们可都愿意与她来往,她是他们所有人的中心,谁家里有大事小情需要摘摘借借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她。可三先生先闪进半个身子,使劲往里一拖,是节黑木炭似的半截身躯,两条腿自膝盖以下折成九十度,他是个连一丝力气也没有的人了,就像长条果子挂在两边的树干上。待看清了眉眼,费淑兰险些晕倒,她一下转过身去,再不想看见他。刘苹悄悄扯了下高大树的衣袖,一颠一颠地回了自己的家,拿来了私房钱,把三先生和司机打发走了。高景阔仰躺着,他的眼皮许久都不动一下,一滴瘦小的泪珠溢出了眼角,很快就被干燥的皮肤吸附了。他直视着屋顶,眼里都是云翳和空茫。他对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还能说什么呢!喘了口气,扭过脸来问大树:“你妈呢?”大树连拉带扯地把费淑兰架了过来。高景阔定定地看着她,用的是地老天荒的眼神。忽然一阵喘息让高景阔的身体蜷缩了,好一会儿才稍加平静。高景阔断断续续地说:“我不想回来,就想死在外边……我这次回家,是想提醒你,大树的生日快到了,别忘了给他烧符。”说完,眨了一下眼,环视着所有的人,“我怕她把这事儿忘了。”話没说完,长长地打了个哈欠,牙床黑洞洞的,只剩几颗又老又尖的牙齿。他困乏地把眼睛闭上了。大家都以为他睡着了,过了会儿,又觉得情形不对。他的肢体越伸越长,脚跟一蹬,似乎把所有的骨关节都扯开了。他倒憋了一口气,便开始紧咬牙关。有一阵风掀动了门帘,后来人们才知道,那是他的魂魄离开了肉体。他的身子越来越凉了。
他在外面经历了怎样的事,罕村人现在也觉得是个谜。但大家都佩服他,很多年以后,若说罕村人谁最有本事,还能有人提起他的名字。“别忘了给大树烧符。”他居然是因为这个才回家的!罕村人感动了,很多人来给他烧纸钱。那些女人进了院子就开始啼哭,说他盖了那么好的房,挣了那么多的钱,却无福消受。那些亲戚一个也没来吊唁,他们觉得他用自己的钱盖了大房子,却把他们的钱骗走了。
高大树二十八岁生日是刘苹操办的。酒、肉,各种蔬菜和水果,她往代销点跑了好几趟。村街那条主路晃动着她瘦弱的身影,可一瘸一拐的脚步笃定而从容。她很少出现在人们的视线内,青白色的皮肤在日光下闪着玉一样的光泽。但大家都认识她,谁能不认识呢?抛开残疾不说,家家待嫁的姑娘可都用过她的绣品呢。门帘,枕套,手绢,盖茶壶、茶碗、茶盘用的盖帘,她从来也没明码标价,但最后成了约定俗成。“咋买这么多东西?”有人跟她打招呼。“大树要过生日了。”她笑吟吟的样子含了羞怯。“过去喝杯酒吧。”她吸了吸鼻子,空气中一股荤腥的猪大肠味,那是大树十八岁生日那天空气里的味道。十年过去了,她还能闻得到。她也想把生日过得像那天一样隆重而热烈,高大树穿黄马褂给苹果树磕头,只不过,旁边跪着自己。这个场景她一直都在想。
他们在八月十五那天订了婚。就是在费淑兰的疯言疯语中,两家人吃了顿团圆饭。
费淑兰的眼神越来越飘忽,那天送走高景阔从墓地回来,她自己竟走过了家门,一个人叨叨咕咕,谁也听不清她说些什么。晚上,她甚至没有回家,大树找到她时,她在河岸边的树丛旁坐着。大树问她为啥来这里,她说等你爸,一会儿他开着大船来接我。那只船上插着小红旗,在风中来回飘。有个小房子,窗帘都是绸子的。她说得喜气洋洋。大树在暗中抹了一把眼泪,说我爸不会来了,他顺着烟囱飞走了。
有一天,费淑兰钻到了魏春芳的屋里,鬼眉鬼眼让她看一样东西。魏春芳一眼就看出了是件绣品,早期的,白绸布已经有些泛黄了。魏春芳惊异地问:“哪儿来的?”费淑兰说:“是在柜子里发现的,裹在一条手绢里,藏在了柜子的旮旯。我早两年就发现了,我就是不说。”她有些得意。“现在为啥又说呢?”魏春芳纳闷地看着她,不知她的脑袋瓜里在转悠什么。费淑兰趴在她的肩头附耳说:“我做梦都梦见了,大树要跟刘苹做夫妻。”费淑兰眉飞色舞,仿佛她梦见了就是件天大的事。魏春芳叹出一口气。当年杨八姐保过媒,可人家拒绝了。这件事只有刘亭玉不知道。她和刘苹从没谈过这个话,她怕刘苹难堪。现在费淑兰拿出这么个东西说事儿,魏春芳心里很不舒服。可她又没法抱怨,眼下的费淑兰分明不是个正常人。她咕哝道:“你说这个黄黄的圆圆的东西是什么?”她指给魏春芳看,神情就像个求知欲强的小孩子。魏春芳摇了摇头。费淑兰一惊一乍地说:“这是太阳啊,你连这都看不出!鸭子在水里,太阳在天上!”她朝屋顶上指,那个浊黄的灯泡眨了下眼睛。她们当然不知道,这是大树十四岁那年从省城带来的一只橘子,被刘苹绣在了水草上边,然后,把它吃掉了。就是现在,刘苹也爱吃橘子,还能想起第一次吃橘子时的那个味道。“他们俩那个时候就有意思。”费淑兰越说越过分。她指着那两只鸳鸯说:“这只鸭子是高大树,这只鸭子就是你们家刘苹。这个是他们俩生的蛋!”她嘎嘎地笑,像占了天大的便宜。魏春芳耐着性子说:“那时孩子小,是闹着玩儿的。”费淑兰说:“啥闹着玩儿?叫我说就是俩孩子废物,有一个伶俐的,咱们俩早当奶奶、姥姥了。”
这话是疯话还是不疯的话,魏春芳很费猜疑。费淑兰平时不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她今天口不择言,是因为脑神经错乱了顺序。魏春芳就是这么想的。她想给费淑兰倒杯水,可一转身,费淑兰莽撞地闯进了刘苹的屋里。靠东房山的地方有台缝纫机,刘苹背对着门口,正在给一个待嫁的姑娘绣红门帘。上边的出水芙蓉是粉白色的,已经绣好了,她正在用缝纫机走边。她一只脚蹬在踏板上,一点也不影响缝纫机的轮子飞转。费淑兰咋呼说:“你看看,你现在的手艺都能挣钱了。今年挣了不少吧?当初你绣的鸳鸯活像鸭子,也就大树当个宝贝藏到现在。你害羞,他害羞,我不害羞。刘苹,嫁给大树吧!”刘苹手一抖,僵着身子半天没动弹。她慢慢转过身,见费淑兰坐炕沿上,双手夹在两腿间,细眯着眼,脸上是一副古怪的表情。“大树呢?”刘苹问。费淑兰突然从炕沿上跳了下来说:“我去找他。”说完,风风火火就走了。
刘苹慢慢把额头抵在缝纫机板上,那里光滑、沁凉。心里缓缓流过一淙泉水,也是凉的。但那种凉有一些滋味,似乎能用心尖品尝。她和大树之间有秘密,这个秘密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大树从小就想看她那只病脚,那只没有发育好的脚,小得就像只粽子。刘苹把这只脚藏得好好的,从没让大树得逞过。“你什么时候才让我看呢?”大树曾眼巴巴地问。“我想,会有那一天吧。”刘苹说话的样子像煞有介事。她小时候一直穿连脚裤,即便夏天也如此。魏春芳这个当妈的,从没让女儿的丑处亮到别人的眼皮子底下,即便一起在炕上爬的大树也不例外。大树却并没有往下问。如果问下去,刘苹也许会脸红。她比大树成熟,她说的话,大树听不出弦外之音。大概过了十八岁,大树就再没了好奇心。小时候过家家的那种感觉荡然无存,彼此之间的亲昵也戛然而止。为此,刘苹心里颇有看法,她觉得,大树的病好了,心也变了。她眼见得他作为一个健康的人越走越远,偶尔见了面,连句话也懒得说。
这十年,刘苹眼见得高家起大房,买硬木家具。沙发过时了,要坐老板椅。电视屏幕像小电影那么大,薄薄地挂在后山墙上,电视若开着,便像一幅流动的画。高景阔的玻璃杯里沏着冬虫夏草,据说,几千块才能买一斤。他出来进去仰着脸走,出气时鼻孔朝天。夏天在院子里宴请宾朋,村主任跟他说话都毕恭毕敬。刘苹倚在窗台上看着东院,经常想以苹果树为界,院子就像两艘船,东院是艘大船,高家一撑杆,两艘船便渐行渐远。过去费淑兰说两家并一家的话,根本就是笑谈。谁也没想到高家那么快就从高处跌落,就像早春的苹果花,从繁华到衰败似乎只需要一场霜雪。
魏春芳端着水杯进来,那杯水她是倒给费淑兰的。她抱怨说:“她最近怎么这么着三不着两,净说让人生气的话。”刘苹猛地踏了两脚缝纫机,又戛然停住了。刘苹扭过身子说:“妈,我愿意嫁给大树。”
魏春芳看着刘苹的两只眼睛,那青色的眼白有丝丝的红线,她这几天一直在熬夜。但那种执拗的眼神闪着灼热的光,魏春芳心想,过去倒不知她有这心思。
六
这年秋天,苹果树又开花了。虽然只有零星几朵,与春天的花满枝头相比,简直不值一提,但大家还是觉出了不寻常。高家和刘家的事,像个传奇活在罕村人的嘴巴上。人们蓦然发现,高大树的名字,以及刘苹的名字,合起来刚好是苹果树的名字。这可不是后起的,他们比苹果树早几年来到了世上。这里如果没有先天或命定的成分,人们打死也不相信。所以,高大树和刘苹订婚人们并不惊讶,怎样订婚,人们才感兴趣。据费淑兰说,是她亲自去刘家求亲了。“我不求怎么办呢,大树快三十了,总不能打一辈子光棍儿。”费淑兰说话时的状态更像是自言自语。人们问费淑兰咋等到现在才求亲,高大樹虚岁已经二十九了,他成为瓦匠师傅也好几年了。费淑兰的眼泪哗地落了下来,她像个孩子似的抽噎说:“若是他爸活着,我们哪能娶个残废,就是大树依,他爸也不依啊。”费淑兰就像受了天大委屈,嘴唇哆嗦着,涎水顺着嘴角淌了下来。很多话从她嘴里说出来,都是心里话,只因是心里话,才不当说出的。人们哄地散了,再听下去,良心都感觉不安了。
月亮闲适地挂在天上,几缕银辉从苹果树的枝杈间洒了下来,大树站在这边,刘苹站在那边。草虫在唧唧鸣叫,身边不时掠过一只萤火虫,屁股后头点着一盏灯。大树曾经逮过萤火虫并把它们装到小药瓶里,当作礼物送给刘苹。那时是几岁?刘苹想不出。她问大树,大树也忘了。“反正是八岁以后的事。”刘苹说。刘苹的意思是,大树八岁以前根本不可能捉萤火虫,那个时候他很少有机会站起来行走。这层意思大树听得出,他的神情暗了暗,很不愿意回首往事。他情愿那些在炕上匍匐的日子像草席一样腐烂掉。往事如云烟,一幕一幕地在刘苹脑海里浮现。他们在一起,没有多少性别意识。大树有尿了,就用胳膊肘顶着炕站立到炕沿上,对着地上放着的脸盆撒,那个脸盆放的位置,是根据他的尿线测量好的。他从不顾忌她是个女孩。刘苹把盆端出去给他倒尿时,他也从不知道说声谢谢。就如眼下,他们彼此硌生生的并没有多少吸引。他是个蠢小孩,刘苹一直这么以为,叫他妹妹他也应。那纯粹是被病魔的,世界在他眼里是种单一的颜色。他除了小心翼翼守护自己的心脏,什么都顾不得。眼下他站在对面,身形伟岸得如一株树。眉毛很粗,眼睛很大,厚嘟嘟的嘴唇紧抿着,像严守什么秘密一样。刘苹心里一动,走两步过去,把自己的手放到了他的手心里。大树的手干燥温暖,他紧握了下,随后就把她往怀里牵,刘苹娇小的身子一下贴到了他的胸上。刘苹贴上去的是一只耳朵,正好在他的心脏部位。刘苹听得很清楚,那心脏擂鼓似的跳,但,是跳在胸腔里。刘苹想,是老天给她留下了他,现在,又成全了他们。这有多么好!他无疑是健康的,而且,会永远健康下去。就像这株苹果树一样,眼下像柄巨伞荫庇了他们,就是星光月光也照不进来。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了。自己健康,继而找个健康的人。在别人是轻而易举,于他们却难若登天。只是,大树怎样想呢?她仰起脸看着他,大树像尊塔一样站得稳固,但脸朝向虚空。刘苹只隐约看见他喉结凸起的部位,偶尔骨碌一下。刘苹犹疑着抽出了身子,推了他一把,说明天还要干活,你去歇着吧。大树有些黏稠地松开她,说你也早点歇吧,然后便反身走了。刘苹希冀地看着他的背影,月华如水,在他身上徜徉。大树穿行在寂静里,脚步悄无声息。感觉中,大树应该回过头来跟她说点什么。今天跟往日不同。八月十五,是他们订婚的日子。费淑兰把两人拉到一起,谁都没有讲话,这亲就算定了。事情简单到让人无话可说。刘苹紧盯着他的背影,眼睛一眨不眨。可大树没有回头。水波荡漾的院落很快被他抛到了身后,他被黑洞样的门口吸了进去,连片影子也没留下。“真是个蠢小孩。”刘苹自言自语了句。两只手交错去摸腕上,那里有两只白金手镯。是费淑兰母亲的陪嫁,所以,很值几个钱。白天,费淑兰说要送给刘苹,刘苹推说不要,可费淑兰说:“现在高家也没有啥好东西送给你,这要是你爸活着……”话没说完就啜泣起来。她自觉为刘苹改了口,指认高景阔是爸爸,让刘苹很别扭。因为刘苹很容易就想到高景阔如果活着,是不会容许这门亲事的。她看了大树一眼。大树羞臊地低着头,甚至不敢看刘苹的眼睛。“真是个蠢小孩。”刘苹胜利者的心情无法掩饰,任费淑兰把镯子套在了手腕上。有些空旷,但温凉怡人。眼下,这种感觉依然在胸腔蔓延,就像这如水的夜色,沁人心脾,能化解一切隔膜和不舒坦。刘苹情不自禁又说了句:“真是个蠢小孩。”
刘苹抄刀做了条松鼠鱼,又做了小炖肉,是在高压锅里蒸出来的。这些她都是跟电视里学的。她脑子好,看一遍就能记住要领。几个家常菜做得色香味俱全,让见多识广的杨八姐赞叹不已。两人订婚仍请杨八姐做媒,这没什么好说的,杨八姐很乐意。往事随风,谁都不愿再提。大树的生日却没来几个人,这让刘苹的打算落了空。她准备了十多个塑料凳,请了家里的所有成员。可老大老二两个伯子家,没说不来,可到了时间大人孩子都没露面。刘苹把电话打过去,他们像商量好了似的都没接。刘苹自作主张,又去请三先生和杨八姐。可三先生过了八月十五就回北京了。杨八姐有点感冒,本不想来,被刘苹死说活说拖了来。比照大树十八岁过生日的样子,饭前先在苹果树下烧符。费淑兰想自己烧,可刘苹挡在门口,伸出手说:“给我。”费淑兰迟疑了一下,给了刘苹。“黄马褂呢?”刘苹问。刘苹记得很清楚,上一个生日高大树屁股朝天时,身上是有件黄马褂的。可看费淑兰一副懵懂的神情,刘苹便没再问。供桌上的供品都是刘苹准备的。鲜蔬水果、点心、烟酒,从没有过的齐全和郑重。在苹果树下划着了火。那张粉红色的符越发薄脆,似乎沾了火就化成无形。火星在银白色的纸灰堆里眨着眼睛,里面像藏着个精灵。大树扭捏着不想跪。刘苹先跪下,继而扯大树的手,大树无奈也跪下了。刘苹双膝着地往大树身边蹭了蹭,也好与他并肩。刘苹说:“我没有别的愿望,树老爷,我知道你灵验,求你保佑大树长命百岁。”刘苹说这些时,脑里闪过大树十八岁生日时烧符的情景,院子里都是炖猪大肠的荤腥气。她倚靠窗台坐着,看着大树可笑地撅起屁股。今天的刘苹是虔诚的,不是因为那棵苹果树,而是因为她的角色跟随时空有了转换,过生日和烧符都成了她的心愿。她心里很渴望这种分内的角色。她很有仪式感地磕了三个头。杨八姐连声说好。刘苹两手抄着抖了抖,额头着地时手心朝上,也不知跟谁学的。
杨八姐不知道,刘苹曾专门研究过电视剧里的磕头模式,就像做菜一样上心。
杨八姐大声说:“苹果树你听到了吧……咦,它开花了,这是为你们俩开的啊!”
其余的人都没有跪。这是刘苹提前交代下的。刘苹说,这是她和大树两个人的事,别人不用行礼。就是不交代,也没有大家都跪的那种氛围了。刘亭玉和魏春芳一直都没有说话,他们转着眼珠吃惊地看刘苹,不明白她何以如此快地进入角色。不看刘苹的时候他们就彼此交换眼色。他们从不知道刘苹是一个这么能干的人,厨房的各种盘碗一次端出来四五个,里面装着烧好的各种菜肴,连黄瓜都能切出一朵花的形状。她上下台阶努力平衡着身子,最多用胳膊肘顶一下外窗台。还没有嫁到高家,她似乎就成了高家的人。看得出,她也努力在尽作为高家人的责任和义务。桌子上的盘碗摞起来三层,看上去够三十个人吃,可今天只有六个人。刘苹的努力让父母有点高兴,可更多的是心酸。刘亭玉私下说,女儿的婚事让一个精神不太正常的人做梦给梦走了,这听起来咋这不妥靠呢?魏春芳宽慰说,没啥不妥靠,两家知根知底,两人青梅竹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刘亭玉摇摇头,他说高大树左心室的那个洞,即便不发病也似少个心眼,他配不上刘苹。魏春芳抿了抿嘴唇,心里想的话嘴里却不能说。“只要刘苹乐意就好。”魏春芳斟酌着发表看法。自从费淑兰把婚事提出来,刘苹连个“不”字都没有,看她奔忙的样子,做父母的还能说些什么呢!大树就像根棍子一样戳着,一副不明就里的样子,仿佛对眼前的一切都懵懂。更像个门闩,刘苹拨拉他才动。费淑兰则笑得没心没肺,像个腐蚀的茄子,有一种烂叽叽的感觉。她今天画了眉,一条眉线超出了界外,与耳朵连到了一起。她的化妆品还是早些年高景阔买的高档货,偶一化妆,就用胭脂把脸染成了猴屁股。她知道今天是办喜事,觉得有一张染成猴屁股的脸,已经是最大的成全了,丝毫不管脚下的鞋子已经踩塌了鞋帮子。杨八姐从一开始就在餐桌旁坐着,跷着二郎腿。她除了夸赞刘苹也没有别的话好说。她看出了这里的气氛诡异,除了刘苹,似乎没有谁进入角色。可刘苹还没过门儿,这样的身份不应该里出外进做这样多的事。
这要是我闺女……杨八姐这样想,脸上便现出了不屑。她捏了一粒花生米丢进嘴里,又嘟囔了句:“这要是我闺女……”
魏春芳舔了下干燥的嘴唇,她似乎听见了杨八姐说的话。她很想知道杨八姐下面说些什么,竖起耳朵,杨八姐却又把头勾到了怀里。她今天穿了一件酱紫色的外套,早晨原本想换件新衣服,刘亭玉又给她买了件带暗花的金丝绒外套,可又觉得索然。她一直在关注费淑兰穿些什么,见她没换衣服,魏春芳便也没好意思换。
一阵风掠过树梢,树叶子发出了哗啦啦的响声。费淑兰这几天高兴,脑子一直很清楚。她竖起耳朵谛听,突然站起身来高声说:“是高景阔回来了!”
刘苹把她摁下去,给她的碗里搛了一块肉,和缓地说:“不是。是树老爷显灵了,他在跟我们打招呼。”
夏天的大雨一场接一场,把刘家的房子给浇漏了。刘亭玉从山西赶回来,见堂屋地上摆着好几个小盆。这天也是个雨天,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屋里的雨还在下。滴落到盆子里,发出叮咚叮咚的响声。他家漏雨的事,大树并不知情。村里组织防汛,大树一连几天上河堤。一九五八年罕村曾经决口,河水顺着街道蜿蜒南下,水流过的地方,遗落了很多小螃蟹。鸡飞到了树上,猪掉进了坑塘里,几天以后爬上来,肚子鼓得像蛤蟆一样。当然,这是只成精的猪,别的猪都在水里淹死了。大水漫过的地方连青草都奄奄一息。大树回家吃晚饭,刘苹让他去轧水机轧水,他刚好看见魏春芳正用一只瓢往外舀水。大树走过去看,才发现她家堂屋地上摆满了盆盆罐罐。他二话不说,先上房查看。然后把大号手电筒别到腰里,用一只水桶拎着水泥和沙灰上了房。刘亭玉胆战心惊地扶着木梯,他是恐高的人,一个劲地说明天再干。大树说:“我先好歹抹一抹,防着夜里再下雨。您甭扶梯子,给我找块塑料布。”转天,大樹又从外面找来了几十块小瓦,把房彻底修好了。魏春芳悄悄说,这才有个姑爷的样儿。
同在一片屋檐下,他们也不知道刘苹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刘苹清白的面色越发青白,从没听她响声大气说过一句话。有一段时间,大嫂二嫂总来家里找麻烦,她们从门外就开始嚷,说这大房子姓高不姓刘,高景阔活着的时候有话,房子只有一半属于高大树。那么另一半理应属于高景阔和费淑兰。既然属于他们,作为遗产另外两个儿子就都应该有一份。她们让刘苹和高大树签协议,被刘苹严词拒绝了。刘苹凛然地说,这件事你们跟我说不上,让老的来跟我说。老的是谁呢?高景阔去了另一个世界。费淑兰看见儿媳妇进来就往外面躲,谁都休想跟她说句正经话。刘苹的方法倒简单,她不与她们纠缠,说了该说的,就任她们吵闹。吵闹够了,她们自然就回家做饭去了。她们没有办法把房子掰下来一块搬走,这点刘苹很笃定。开始,那对妯娌隔三岔五地来,看刘苹实在不接招,她们就没辙了。
生活的滋味是一点一点过出来的。刘苹自打嫁过去,就很少回到娘家这边来。魏春芳有时抻着脖子朝高家看,想知道女儿在做什么。当然,她看不见。但刘苹有时出来会撞见她,魏春芳赶紧装成手里有活计,是偶然碰到的样子。刘苹总是很忙,她不做绣品了,姑娘们结婚都买机器绣的枕套门帘,刘苹的手艺再好,也没机器绣得平展。但家里总有她做不完的活儿。自从刘苹嫁过来,大树的衣服干净了,费淑兰的身上整齐了,门窗玻璃都锃光瓦亮,水磨石地板都似能照镜子。灶台上的锅碗瓢盆都像新买的。连烧煤的节煤炉都冒着亮光。一条街的女人都称赞刘苹,说她勤快得就像个仙女。可魏春芳心里总不舒坦,她觉得,刘苹怎么就像变了个人呢,倒好像,她生来就是高家人。一颗心都扑在那边,心里根本没有装娘家的地方。有时候,魏春芳与费淑兰在街上一起跟别人聊天,刘苹喊婆婆回家吃饭,从没连娘家妈一起喊。这一点,连村里的女人都看出来了,说刘苹看起来就像费淑兰生的,瞧她们走到一起,还牵着手呢。“你回家也是一个人,咋不去跟刘苹吃口现成的?”村里女人的话,让魏春芳蒙羞。她低着头回家,眼泪淌了一路。她想不明白刘苹这是怎么了,她可是自己手心里捧大的啊。
“这样也好。”魏春芳嘀咕着给刘亭玉打电话,“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现如今她不用我们照顾了,不如我跟你去山西吧。”
去山西的事,在这个夏天成了话题。公司集资建房,人事处处长找到刘亭玉,说你原本没有参与集资建房的资格,可看在老领导的面子上,还有你的资历和贡献,班子研究决定为你破格——但自己得先交三万块购房款,然后跟公司的职工一起参与最后一批福利分房。在众多合同工里,刘亭玉是唯一的代表。班子做这个决定的时候,是想在公司树立起平等的形象。没有人想到刘亭玉会来山西安家。他的姨夫早就退休了,回汾阳老家安度晚年。他在太原无亲无友。再过几年,他也可以拿笔养老金还乡了。
刘亭玉跟魏春芳商量的时候,魏春芳很雀跃。她很想到山西去,她骨子里是个浪漫的人,甚至想念山西的醋。那些年,往山西写了很多信,可自己一次也没去过。吃过很多山西的醋,都是刘亭玉带过来的。想到山西能有个家,她的心里就像有头小鹿在撞。“这在罕村,可是蝎子屙屎独一份。”魏春芳有些傲娇,就像蛰伏了太久的种子,终于有了冒头的机会,她可不想错过阳光雨露。“就当那三万块钱当初借给高景阔了,他的钱还不是都打了水漂儿?”魏春芳的语气听上去很热烈。可刘亭玉有些犯含糊,怕女儿刘苹舍不得他们走。将来有了孩子,还需要他们照料。魏春芳这才把目前的窘况说了,刘苹不是要依靠他们,而是唯恐他们让自己依靠。刘亭玉一听就明白,两家离得太近,那是刘苹怕高家以及村里人说闲话。换个角度看,刘苹在人家立足未稳。知女莫若父。也说明她和大树的关系不牢固。“房是死的人是活的,将来刘苹啥时需要咱啥时回来。再说,咱还可以把外孙带到山西玩儿。”几句话,打消了刘亭玉的顾虑。老实说,终于有了次和正式员工平起平坐的机会,刘亭玉也舍不得放弃。魏春芳连夜在内衣上缝口袋,把钱支出来,一沓一沓缝进去,贴在肉上才踏实。魏春芳转天就出发了。她原本想把钱送过去就回来,可她爱上了太原那座城市,她跟刘苹在电话里说,厂里给了间宿舍,煤气可以随便使。广场上每天晚上都有很多人在跳舞,她都学会跳“三步”了。
七
“那件绣品你一直保存着。怎么保存了那么久?”
“哪件兒?”
刘苹拿出来给高大树看,泛黄的绸布上那两只鸳鸯还很打眼。只是那橘子的颜色有些淡,上面像是落了黑色的老灰尘,是木材发霉蹭上去的。高大树跷着脚丫子看电视,他爱看港台的武打片,乒乒乓乓觉得特别过瘾。他朝那绸布看了一眼,摇了摇头。他不记得那块绸布,连橘子也忘了。
“橘子是你从省城拿回来的,一路都没舍得吃。”
刘苹端详着那橘子,跪着爬到炕沿边上,“噗噗”往地上吹灰尘。“那年你十四岁,第一次去省城瞧病。你一点都不记得了?”
“好像有点印象。”高大树眼睛盯着电视,眼珠都没转一下。费淑兰把绸布拿给他看时,他也是这态度。他不明白女人们为什么都让他看这个,在他心里,过去的一切都不足挂齿,所有的往事在他十八岁那年结束了。他不喜欢人们用往事打搅他。他有些不高兴。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记性差。”他歪着身子倒在炕上,用一只手托着脚脖子,身体摆出一个奇怪的造型。但眼睛仍没离开电视。
“十八岁生日那天你曾给我端过一只鸡……”刘苹继续唠叨,她总想用回忆来帮大树找回点什么。
高大树没了声响。刘苹探过头去看,他的眼皮一上一下抻扯,鼻孔也跟着一张一合。几道抬头纹像是要攀到发际上。他的头发又硬又厚,鬓角连着眉毛。刘苹轻轻叹了口气,用手捻了捻他后脖颈上的头发,他无动于衷。
刘苹抻开了被子给他搭到身上,又把枕头塞到了他的肩胛处。用手一搬,大树顺势仰面躺下。他没醒,呼噜却像口哨一样一嘟噜一串地从嘴里吐了出来。刘苹端详了他好一刻,越看越觉得他陌生。她试着回想他十四岁时的样子,拿了她绣的鸳鸯转身就跑。刘苹问他做什么用,他说收着。“那只鸟像你!”
刘苹吃惊地发现,十四岁的高大树在她的脑海里只是一个轮廓,除了他拿来的那只橘子有种明艳的印象,其他都不得要领。他的面目和衣衫都是模糊的。这样想,她便觉得大树忘些什么不稀奇。他吃了那么多年的药,能有记忆已经算烧高香了。
那只曾经粉白的鸳鸯还是褪色了。嘴尖尖的,脑顶是平的,颈项后是一条并不柔和的曲线。但每一个针码都细致和匀称,整体看上去,并不难看。虽然费淑兰说绣得像鸭子。“他从哪里看出像我?”刘苹自己嘟囔。
起风了。秋风打着旋儿吹动着苹果树的叶子。刘苹能听见树叶脱离枝干飘舞时的声音,与空气摩擦时产生一种奇异声响。是的,她真能听见。不是一片两片,而是瞬间有很多片,像被惊动的鸟群齐刷刷扑棱着翅膀。刘苹竖起耳朵听,听着听着耳边就剩下了大树的呼噜声,像旱天滚过的雷。
“又吵你了吧?”大树醒来后总是问。
“我早习惯了。”刘苹说。
她是指做姑娘时的卧房,与大树住的屋子只隔两道薄山墙,她能听见大树磨牙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像砂轮在抢磨菜刀。“你能听见我这边的动静吗?”刘苹问。大树说,他一闭眼就睡死了,外面就是唱大戏,也扰不了他。
他们新婚的那晚,也许就决定了生活的规则和基调。两个铺盖搬到一起,这婚就算结了。还别说要彩礼,他们甚至没有一顿像样的婚宴。因为高家的亲戚都不来往,刘苹也没通知自己这边的亲戚。凡事她按照高家的节奏走。魏春芳气得嘟囔说,这嫁人怎么还似偷偷摸摸?刘亭玉站在女儿这边,说大树家的情况明摆着,两个哥哥都不上前,连个操持事儿的人也没有,不这样还能咋样。
吃完了子孙饽饽,大树把盘碗端出去了。刘苹坐在椅子上洗脚。大树一挑门帘,又倏然转身走了。她无意让大树看见什么,但大树分明也不想看见。她的脚早先年间是个隐秘,但现在不是了。那只脚小得像粽子,让大树打小就惦记。她敞开得不是时候,唯一的观众也失去了。她不知道,大树对残疾的恐惧远远超出了残疾本身。这种感受不是先天的,而是成年以后逐渐叠加的,对健康的渴望他比她更甚,因为他一直游走在死亡的边缘。所以大树对她始终提不起热情。他娶她实在是迫不得已。而她依然活在以往的念想里,为那只橘子和一只鸡含着脉脉温情。刘苹苍白着一张脸,扶着炕沿站起了身,端起脸盆想去倒水。大树原来就在堂屋抽烟,刘苹挑起门帘的那一刻,大树赶忙把脸盆接了过去。大树说:“你咋不喊我?”
刘苹靠在门框上,徐徐吐出一口气。她想,自己其实也需要一个端脸盆的人。
大树的牙齿越来越白,一同干活的人都知道,这是刘苹监督的结果。指甲也再没有黑垢,下巴连同鬓角总是青楂,就像换了个人。如果午餐要带饭,大树的饭总是装在两个饭盒里。即便是水饺,也会带些小菜。腌蒜或咸菜豆皮菜梗,用香油醋调了。那些饺子包成各种小动物模样,小猪、小鸡、小兔子,饭盒就像个动物园,每吃一个,都有人抽鼻子,说香。大树的手艺也越来越精湛,木匠、瓦匠的活儿,房上房下的活儿都能搁上手。每个活儿完工,东家都会额外给他几个钱。他一分也不留,全部交给刘苹。刘苹每次拿到钱,都会在苹果树下的供桌上上一炷香,把五块、十块的零钱呈到供桌上。转眼,也许就让高雷拿走了。高雷四岁的时候就知道钱的好处。曾把卖冰棍儿的领到家里来,用供桌上的钱换了两根冰棍儿,一根给了刘苹,一根自己吃。刘苹当笑话讲给魏春芳听,语气里颇有几分炫耀。村里人都说这孩子随他爷高景阔,将来也会是个人物。大树爱孩子的方式就是夹起儿子朝上一抡,把儿子扛到肩膀上。冬天去河里溜冰,夏天到河里洗澡。有一次,他们在河里捡到一条十几斤重的鲤鱼,是炸伤以后转天浮上来的。鲤鱼立起来跟高雷一样高,让刘苹显足了手艺。一条街的女人都来观摩刘苹如何炸鱼丸、包饺子、炖鱼头汤。她们对付鱼就一个办法,侉炖。
女儿出生的时候是个冬天,刘苹给她起了个名字叫高雪。整个冬天其实都没落雪,但高雪出生那天飘了几朵雪花。高大树有了自己的施工队,二十几个人,几乎承包了周围村庄所有的建筑活计。天寒地冻的日子没法施工,哥儿几个整日打牌、喝酒——最起码,高大树是这样跟刘苹解释的,有时候打牌甚至要打一宿,高大树回家眼圈都是黑的,躺在炕上连句话也来不及说,就鼾声如雷。刘苹从不要求他怎样。他这一年辛苦,享受几天也是应该的。刘苹总是把饭给他温到锅里,灶里续上柴,好随时保证饭是热的。费淑兰上了年纪,但脑筋越来越清醒。她说你太惯着大树了,男人该管得管。刘苹抿着嘴笑,眉毛月牙似的弯。她从不跟婆婆高声快言,在罕村是出了名的孝顺。魏春芳在山西也吃醋,说她是婆婆生的。刘苹知道魏春芳的心结,便起劲准备两家过年的用项。刘苹的打算是,只要父母从山西回来,就让他们顿顿吃现成的,两家并作一家,不管别人说三道四。这天是腊月二十三,刘苹一再叮嘱大树早些回来祭灶,他们准备了糖瓜、面人、点心和芝麻秸。一切准备就绪,大树却迟迟不见人影。费淑兰假装去茅房,偷偷出去找了两次,却没找见大树。高雷实在熬不住,央告刘苹早些踏芝麻秸。芝麻秸就是给高雷准备的。铺在灶王像前,让高雷双脚上去踏,那一声声脆响传到灶王爷耳朵里,就把高雷的心愿也带了去。这年高雷八岁,他的心愿是,每次考试都能得一百分,回回拿第一名。他是个心气高的孩子,一直在盼着踩芝麻秸这一天,也好让成绩节节高。
夜里两点,冻得硬邦邦的街道传来了杂沓的脚步声。有人砰砰来敲门,说前街有人在街上躺着,看情形像是喝多了。敲门的是杨八姐,她呼呼喘着粗气,镇定的样子一看就是装出来的。“是大树吗?”刘苹问得怆然,很响地打了个喷嚏,赶紧回去穿了件外套,出来时见费淑兰在院子里站着。“高景阔回来了。”费淑兰哆哆嗦嗦,惶恐得像枪管下的兔子,两只眼球使劲往鼻梁方向挤,一张脸扭曲得厉害。“他来接人了!”话没说完,咣当一声摔倒了。刘苹定了定心神,吩咐杨八姐把婆婆弄到屋里,帮忙照看一下孩子。自己反身跪在苹果树下,“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
八
过去很多年,罕村人提起大树的死还心有余悸。三个偷猪贼把农用车停在了村庄外,往村里摸索时齐刷刷被什么东西绊倒了。他们以为是柴火捆子,一个人伸手一摸,正好抓到一张脸,鼻头顶在手心的位置,冰凉,但肉嘟嘟的。就像撞见了鬼,他呜哇呜哇大叫,把半条街的人都喊醒了。他们把偷猪的事忘了,齐齐打开了手电筒,见一张壮实的男人脸是青紫的颜色,嘴咧得老大,牙龇了出来。好像是呼吸道被堵塞,一口气没上来,把自己憋死了。
若不是碰見死了的大树,半个村庄的猪都会给他们偷走。说这话的人不是幽默,是真心后怕。
“他三十八岁啊过生日,我忘了给他烧符,这都怨我啊!”
出殡时,高雷戴着孝帽,手举着哭丧棒,青灰色的小脸上牙关紧咬。他一直没哭,而是看着刘苹哭。刘苹的头发披散下来,眼泪和鼻涕混合到了一起,粘到了头发上。她坐在棺材前,谁也劝不动她给棺材让路。杨八姐附在她的耳边说:“这不怨你。大树就三个符,八岁、十八、二十八,已经烧完了。”
刘苹愣怔了一下,陡然不哭了。
但逢人她还是这样说。她忘了烧符,大树便有了灾祸。但没人像杨八姐那样拆穿她。看着她瘦弱孤单的模样,不忍心说她什么。可她自己不知趣,离老远就跟人家说大树的事,如果不是生日那天忘了烧符,大树就死不了,前些年他一直都活得好好的,算命的都说他会长命百岁。大唱的媳妇多少有点缺心眼儿,抢白道:“大树是累死的好不好?农村四大累……你又不是不知道……长点心眼儿吧,出了事,萧家寡妇就锁门跑了。他们俩天天腻在一起,好得分不开,不累死人才怪……”
刘苹愣愣的,傻子一样张大了嘴巴。
大唱媳妇又说:“你想他,他不想你。他都想跟人家结婚了。邻居夜里听墙根,听得真真的。高大树问,如果萧三郎不死,你会不会跟我好?小寡妇说,就是那个死鬼不死,我也要跟他离婚。你跟刘小脚离婚,我们两人一起过舒服日子。”
一个冷不防,一口唾沫喷到了对方的脸上。紧跟着,刘苹用一只脚支撑着蹿了起来,抽了大唱媳妇一嘴巴。
大唱媳妇捂着脸转了两圈磨,说:“刘小脚你真歹毒,我好心好意劝你,你咋又啐我又打我?”
刘苹不依不饶,嘴里唾沫飞溅,像只奓毛的鸡一样从街的这头直骂到街的那头,说:“大唱媳妇就是个傻?菖,还想埋汰大树。大树行得端走得正,七尺男儿顶天立地,岂是你能埋汰的!傻?菖再叫一句刘小脚,信不信我把你家房子点着了!”
大唱媳妇灰溜溜地回家了,从此再不敢跟刘苹碰面。街上瞧热闹的也一个个回去了,掩上房门,说这瘸子八成也疯了。
没有人见过刘苹这一面。
大树的徒弟叫三宝,刘苹喊他过来在苹果树下垒供桌,四面都用人造黑理石包起来,长和宽各有一米。三宝比画说,这样的活计开春干才好。眼下还上冻,和的灰不好用。刘苹轻蔑地看他一眼,三宝就不比画了。
和好的灰用炉子烤着,三宝一锨一锨往外端,那些灰都冒着热气,忽而就被冷空气收编了。刘苹用柔软的抹布擦那几块黑理石,擦了不知多少遍。抹布边缘皱皱的,里面是一节松紧带,这是大树的一件深藕色裤衩,上面绣了两朵粉白色的小花。这是结婚那晚刘苹给他预备的。大树对着镜子左照右照,他说他从没穿过带花的裤衩。
因为颜色浅,大树并不喜欢穿。所以多年过去了,这条裤衩还似新的。
刘苹大声说:“……黑夜两点,那样多的手电筒一起照大树,你当我看不出来究竟?大树浑身上下都是土,脸也滚成了土坷垃……我一摸,摸到一块玻璃碴子,拔下来,腮帮子扯开了一道三角口子……棉袄棉裤都没穿齐整,秋衣秋裤都不见了……那是早晨新穿的,大红色,本命年那年买的……袜子就剩一只。裤衩只穿一条腿……这些只有我知道!我傻我不明白是咋回事?我也是过来人,大树的事没有谁比我清楚。他跟我在一起我从不成心逗弄他,我怕他心脏的窟窿受不了!大树躺着的地方离萧家有十米,那里正好是一个十字胡同。‘百字胡同’大树也不会从别人家出来,他是个死脑筋……只是他做梦也不会想到人家会把他扔出来……像扔块破抹布一样……他死在人家身上算咋回事,他就是蠢,打小就是蠢小孩!”
耐火砖在三宝手里灵活地运转,很快砌出了一方城池。他知道刘苹情绪激动地在说话,可她背对着他,他偶尔能看到她喷溅的唾沫星子,像行星一样蓝瓦瓦地穿行在冬日的阳光里。三宝打小就又聋又哑,眼神却出奇地灵活,他很会读唇语,从没领会错师父的话。
“三宝我也就是对你说,他跟萧家寡妇的勾当我不是没察觉。当年如果他们家不被人骗,他横竖不会娶我,我心里明镜儿似的……他不喜欢我的残疾。可如果我不残疾,能跟他?跟人上床都能丢条命,女人嫁给他,永远提着半条心……这回他是活值了……省得他一辈子跟我在一起,亏……”
刘苹突然住了嘴。三宝长长的影子投过来,头部与苹果树的影子重叠。但他分明就在面前站着,歪着头,一张清秀的小脸满是困惑。大树每次喝酒都说有三宝,刘苹从没觉出三宝有什么意味。此刻她努力垂着头,甚至不敢看三宝的眼。她滔滔不绝说这些话,其实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有一样她明白,这些都不当说,都当烂在肚子里。她只想发泄一下,最好连老天都没听到。自打大树死,费淑兰就在家里待不住了,每天游魂一样到处走。刘苹都快让自己憋疯了。
她让三宝来砌祭台,也是存了那样的想法,只不过瞬间把他没嘴巴的事忘了。三宝的影子吓了刘苹一跳,然后又释然。她把那条裤衩团成一团丢到地上,说咱们歇会儿,三宝,进屋喝口水。
三宝先于她朝屋里走去。
她把母亲魏春芳已然回来的事忘了。眼下魏春芳就站在窗前抹眼泪,高雷胆怯地拽着她的衣襟。在高雷幼小的心灵里,觉得妈妈和奶奶都不正常,姥姥才是个正常人,他唯恐失去她。魏春芳在山西待得神清气爽,可就是惦记刘苹,坐了一天的火车提早回来,正好赶上高大树的葬礼。
她给刘亭玉打电话:“快回来吧,天都塌了!”
九
这一年,高雷考上了清华大学。全县一共六个人考上了清华大学和北京大学,是历史上最好成绩。但高雷是状元,除了语文,几乎科科都是满分。老师说,教了半辈子学生,像高雷这样聪明而又用功的少,不论大考小考,只要不能得第一,觉都睡不着。学校把喜报敲锣打鼓地送到家里,刘苹不接喜报,而是先到苹果树下烧香。黑漆似的供桌自有一番郑重,除了香炉里燃着的香,还有瓜果、点心各有盘碗装着。那些盘碗都是细瓷器,怕风吹来灰尘,少见地盖着绣花手绢。刘苹跪在蒲团上,薄薄的背影拱起来,花白的头发从两个肩膀往下溜。那条残腿显然不能支撑全部躯体,重心往左偏移。学校的人都很诧异,高雷同学的家庭情况他们都一无所知。肃穆地等她磕完头,歪扭着身子过来接喜报。她似乎有些激动,苍白的脸隐隐沁出了汗珠。但她不抬眉眼,你看不出她的心情。她不像别的家长千恩万谢,喜悦溢于言表。她等来的这一切,仿佛都是应该来到的,丝毫不值得大惊小怪。单调的几个掌声响过,學校来的人迫不及待地双手合十也拜了拜苹果树。其实他们早有耳闻,罕村有棵苹果树很灵验,有人不远百里来许愿还愿。没想到今天能在高雷家巧遇。那棵苹果树像是修剪的一柄巨伞,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仪。再看十八岁的高雷,眉心紧皱,眉眼似乎从没舒展过,同学甚至很少看他笑——他长着两只扇风耳,模样与众不同。看看高雷再看看苹果树,看看苹果树再看看高雷,这里总像有什么玄机让人琢磨不透。刘苹从屋里拿出来几条红缎带,上面各绣一朵粉白的苹果花。刘苹让他们系在树上。说这是太平花,能保佑自己和家人平安。
苹果树上已经系了许多条这样的缎带,在微风中缓缓飘动。红绿相间,煞是惹人眼目。那些人虔诚地接过来,各自在枝杈上系好,自觉掏出了几张钞票,放到了供桌上。那上面已经有几张花花绿绿的钞票随意摆放着,还有两张是美钞。
刘苹说,村里来了个美国人,是跟一个飞行员来串门的。美国人也知道这棵苹果树。
刘苹隐藏了一个秘密。美国人走过来时,她正坐在院子里绣花,那只小脚从鞋壳里无意识地钻了出来,她刚洗了脚,还没穿袜子。看到了她的粽子脚,美国人差点以为她是裹脚裹的。美国人用手比画,说裹脚的行为惨无人道。飞行员是杨八姐的儿子,一再解释刘苹只是残疾,与裹脚没关系。
那些人仰着头看苹果树,心里充满了景仰之情。夕阳的余晖从苹果树的枝杈间穿过来打在脸上,温嘟嘟的。连阳光都显得与别处不同。
其实,刘苹自己也未必知道苹果树是什么时候有了身价。大树死了以后,祭台砌了起来,香火就从未断过。也有人问刘苹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大树已经死了,再这样做还有意义吗?刘苹缓缓转过身,盯住问话人的眼睛,声音很重地说:“苹果树还没死。你不也还活着?”这话让人费解,似乎是在说,“你”活着也有苹果树一份功劳。这明显不是好话,说出来让人腻歪。刘苹越来越让人难以捉摸,两个嫂子来她家,屁股还没落座,就让刘苹吓跑了。刘苹抱着大铡刀片进来,“咣当”丢在了地上,两只眼睛里都是凌厉。她说你们或是砍了我,或是砍了房,两样随你们挑。没有任何商量和探讨的余地。关键是过去的刘苹不是这样。她的改变似乎就是因为大树的死,她对所有的人都有了提防。雨雪天刘苹会用一顶小帐篷把供桌遮起来,感觉中,就像大树睡在里面,院子里都是他的鼾声。那帐篷是她用手工缝的,四个边角镶了假珍珠,黄色的流苏缝到防水布缝里,感觉就像洋娃娃住的地方。那些供果早几年都是刘苹买,香蕉、苹果、梨子,家里缺什么买什么。后来都是那些前来祭拜的人买,而且经常买来珍稀水果,顶多摆一天,高雪放学回来吃得毫无顾忌。高雪长得就像画中的女孩,一根发辫编得高高的,穿一条瘦腿裤,走路一跳一跳的。这小女孩就像花仙子,是不是苹果花变的?初次见面的人都会这样想。他们还想从小女孩嘴里套出更多的情况,高雪的小嘴巴就像爆豆子,一说就是一串。
苹果树是怎么来的?
苹果树是飞来的种子,我爷爷在梦里梦见了一个老神仙,他一伸手,种子就从天外飞来了,落到了我家的院子里。那一年,正好是我爸我妈出生,那时他们还是两家人。所以我妈叫刘苹,我爸叫大树。
你爸是咋死的?
他有先天性心脏病,医生说他活不过八岁。可因为有这棵苹果树保佑,他一直活到三十八岁。老神仙画的符我妈妈忘了在树底下烧,结果他就死了。他死的那天,正好是他的生日。
村里人很是疑惑,大树不是死在冬天吗?土地冻得硬邦邦。他的生日好像是在秋天,第一次烧符的时候很多人都参加了,苹果树的叶子是绿的,穿的都是单衣裳。还有,刘苹和大树是同年生,但似乎比苹果树出生得早。当年苹果树种到高家,是要保佑大树的……
高雪不管这个那个,继续述说传奇。她的故事都是听刘苹说的,自打她出生,刘苹每晚睡觉都用这些哄,哄孩子,也哄自己。哄着哄着自己也深信不疑。高家的历史刘苹说得随心所欲,但没想到有一天会派上用场。
“我爸就埋在苹果树下……他们小时候青梅竹马,一个非她不娶,一个非他不嫁……我妈对我爸的感情非常深厚,所以才把他埋在家里——其实是当年她送他的一件绣品……你问我们害不害怕,怎么可能呢,你会害怕你爸爸吗?”
“我妈每天都给我爸烧香,他们用这种方法相会。”
那样乖巧漂亮的一张小嘴巴,说出的任何话都让人无法怀疑。
那些曾经有过的细小温存是刘苹的整个精神世界。很难说那个世界曾经建立过,后来曾经垮塌过。刘苹越来越孤独的内心深处有一种祈愿。她想用什么方式把过去、现在、未来织成一张网,网住所有能够网住的,过滤掉所有应该过滤的。这对她,更像一种信念,就像捍卫高家的这所大房子,谁都休想动一砖一瓦。两个嫂子被铡刀片吓退了,说以后再不会来。她给高雪讲故事,说你爷爷如果活着,我们家早就发了大财。而不会告诉她如果高景阔活着她根本不可能嫁到高家。说起大树,她也是这样的口吻,臂力过人,能工巧匠,如果不是忘了烧符,他现在都还活着,能挣很多钱。“你为啥要忘呢?”高雪的两个小拳头捣她的胸脯,一副痛心疾首样,仿佛大树真有机会活着,背着、抱着或把她举到头顶上,而不是她刚睁开眉眼就是个没爹的孩子。刘苹总有想法,只是那些想法不甚明晰,但自有一股力量推着她往前走。这股力量,她觉得就是苹果树给的。她把日子过得一点也不败气。孩子吃的穿的用的,都够村里的顶级水平。
高雷的金榜题名无疑是个助推器。整个暑假刘苹都没闲着。房门四敞大开,刘苹坐在苹果树下绣太平花,绣得心宁气静。她的周围经常围很多人,那些慕名而来的祭拜者,看着那双枯瘦的手一针一针把花朵绣出雏形。那可真是双仙人的手,那么灵巧而又准确无误,用粉白相间的丝线把花朵绣出模样,没人想到那是她的童子功,而是觉得她有如神助。刘苹绣花的灵感也是偶然来的,高雪捡回来一条缎带,是人家捆绑生日蛋糕的。纯粹是出于技痒,刘苹在上面绣了朵苹果花。后来这条绣花的缎带送给了那个美国人,美国人大受感动,拿出两张百元美钞放到了祭台上。美国人觉得,这个中国女人很了不起。后来,这两张美钞总摆在祭台的显眼位置。只是,晚上收起来,早晨再摆上。那天来的是个语文老师,带着班里的二十几个学生。他们排着队等在太阳底下,听老师讲解苹果花:“花白带晕,属蔷薇科,呈喇叭状。唐代孙思邈曾說花有‘益心气’;元代忽思慧认为能‘生津止渴’;清代名医王士雄称‘润肺悦心’……”
后边的同学踮着脚崇敬地看着她绣花,也是看着她。
大树的祭日和生日终于固定了下来,是秋后的某个星期天。天气不凉不热,很适合到乡下行走。只是,这一天变成了苹果树的生日。微博、微信都在刷屏,很多人在呼朋唤友。苹果树身上的缎带已经不堪重负,有人甚至蹬着梯子往高处系。刘苹住在后街,沿路两旁的人家不堪其扰,鸡不生蛋,羊不长肉,连生态和环境都受了影响。关键是,那些远道而来的人不分时晌,他们鸣喇叭的时候也许正是午休时间。村里在主路上建了水泥墩,只能过小三马车,村里的轿车可以左右绕行。给外边的车辆建了停车场,派人专门收费,就像吃流水席,有时一天能停几百辆。村里的几家小超市生意兴隆,他们专门供应开水和桶装方便面。但这些受益者毕竟是少数,也有越来越多的人家销售农产品,一根黄瓜要卖十元。可大家都说,罕村的黄瓜与别处不一样,香气古老而又馥郁。又一个苹果树的生日到来时,甚至惊动了县公安局,几条马路车满为患,都奔向罕村。罕村的桥头成了停车场,车辆进不去、出不来。为防有意外发生,110指挥中心临时调配交警过去执勤,周围几个乡镇的派出所也赶来支援。
刘苹安静地坐在树下绣花,似乎对外面的世界置若罔闻。祭台上的瓜果都换了新的,有几张钞票在那里随风而动,当然,也包括那两张美钞。
远在美国留学的高雷突然梦见了苹果树。它开口说:“我很累。儿子,帮帮我。”
原刊责编李倩倩
【作者简介】尹学芸,女,1964年生。已发表各类文学作品三百多万字。作品多次被各种选刊选载。曾获鲁迅文学奖、百花文学奖、梁斌文学奖、孙犁散文奖、林语堂文学奖和《北京文学》优秀作品奖等奖项。现为天津市作家协会主席。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尹学芸 期刊:《小说月报》2021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