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融来了
融融在南方机场停留一夜,将于第二天上午搭乘班机来到济南,降落时间为上午十一点十分。接机的是孩子的朋友,我和家人因故没去机场。
从这一天开始,我们家里将增添一位新成员。
就因为没有去机场接它,心里有些歉疚。随着时间的临近,想着它进门的一刻,有些不安。好像完全没有做好接纳的准备,整个事情有点突然。一边在犹豫矛盾,另一边却在按计划推进。就这样,现在它马上就要来了,我们竟然慌促起来,准确点儿说是有点激动或冲动。其实在这之前我们并没有什么事情,去机场接它是应该的。但直到最后还是耽搁下来,好像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欢迎还是拒绝融融,现在已经不再是一个问题。它很快就要进家了。
我们在窗前站了一会儿,走动,等待,然后静静地坐着。十二点,我们再次走动,不时伏到窗前。
他们终于来了。我看到一辆车子停在楼下,车门打开,有人小心地搬下一个手提箱一样的东西,很精致,带窗户。我知道,那是小动物们专用的旅行居所。远远地,我看到窗户上闪动着一张小脸。看不清眼睛。我们往电梯间跑去。
电梯门开启的那一刻,我们的目光飞快捕捉那扇小窗:窗前有一双大大的蓝眼睛,它正与我们对视。啊,这就是彼此的“第一眼”。心跳有些异样。这眼睛太美了,且似曾相识。
为了防止新来的小家伙因为生疏而乱窜,我们已经提前收拾好了一个封闭的后凉台,在那里安放了猫砂盆、饮水器和一个柔软的小窝。融融很快被安置在里面,它隔着玻璃拉门看我们,看全新的环境。
我一直在努力忍住心中的惊讶:它经历了长途跋涉,竟毫无倦意,浑身都透出充沛的活力,非常精神。它除了双耳、眼窝和后背呈淡淡棕色,基本上是纯白的。个子出乎意料的大,完全是一只成年猫的体量。它差六天才到四个月,体重却达到了六斤。
它站在落地玻璃门后面,目光里是温和的询问,没有一丝惊慌。它安静地看着屋里的一切,主要是看新主人。我们这才觉得原来的提防实在是多余的,不好意思地拉开那道门。它低一下头,款款而来。最初的仪态令人难忘:面容温情而庄重,迈着狮子般的步伐。是的,它的行姿让人直接想到了一头小狮子,举步从容,而且一对前掌每次离地时,就像狮子那样微微侧翻一下再提起。
它就这样径直走来,淑静、安然,礼数周全:先到女主人身边,将身子贴一下她的腿,仰脸看看;然后才走向我,一丝不差地重复了刚才的动作。不同的是我没有让它马上离开,而是因为惊喜和爱怜,抑制不住地伸出手,一下抱紧了这个热乎乎软绵绵的躯体。它一动不动,等待我的冲动过去。
我很快感到了自己的鲁莽,松开了,说:“融融!”我一边呼唤,右手不自觉地伸向它,就像去握一位客人的手。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人久久难忘:它抬头一看,马上把右前爪搭到了我的手上。一只收拢的、洁白的手掌。我握住这只多肉的小手连连动着:“你好!你好!”
深爱
就在一个月前发生了一些争执,当然关于融融。因为远方的孩子完全出于好意,要送给我们一件出乎意料的“厚礼”。这实在是有点莽撞了,在没有征得我们同意的情况下,就提前定下了融融的事情,而且要故意给人一个惊喜:再有三十多天它就会出现在家里。
我们被吓了一跳。这是一件多么大的事情啊,这件事究竟有多么大,作为下一代人,孩子肯定一点都不知道。马上在电话上拒绝:不行。我的口气坚决到不容置疑,可是已经有点来不及了。因为从程序上看,那边早就启动了,已经办好了一切相关手续,很难更易了。最大的麻烦是孩子难以理解:收养一只宠物真的有那么难?在年轻人眼里这根本就不应该成为问题,看看多少人拥有它们,再看看它们多么可爱。“你们看看就知道了,难道一点都不动心?真的没有照顾它的能力?”
“不是,而是,”我停頓了一下,“这种事从头说起来很麻烦的。”
“它是很省心的,绝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麻烦。”
我想告诉电话那一端:这不是麻烦与否的问题,而且完全不存在这样的问题。“存在什么问题?”“存在……”我又一次停住了。我想如实相告:存在的最大问题是,我、我们,已经发过誓:决不再养动物了。
但我没有这样讲。凡誓言都冷冷的,落地有声,不可违背。废弃誓言,这是多么大的事情,那肯定要产生严重后果。既已立誓,必有原因,这些都不是现在的年轻人所能理解的。这会牵出很长的话题,都是一些不愿重复也不愿提起的话头。我只有长长地沉默,然后生硬地强调说:“不能了,不能再让它们到我们家里来了,就这样定了。”
电话突兀地终止了。可是这件事情想要扭转已经很难了,因为一个月后要来我们家里的这只猫,孩子已经深深地喜欢上了,差不多是看着它长大的,并且在它一个月大的时候就取好了名字。在对方看来,要改变几乎是不可能的,要舍弃简直有点不可思议。我之所以没有说出“誓言”,是有些担心。这很容易被当成上一代人特有的矫情:这种事也要发誓?为一只宠物?
因为要谈的太多,反而一时讲不明白。
结果就这样僵持下去了。让我们想不到的是,孩子认为这是一种莫名其妙的、固执而牵强的推辞。一个月的时间很快就要过去,最后变成了不可挽回的事实。这件事情的深层原因,除了沟通的困难,或许还有另一个:我们内心深处也在挑战那个誓言,哪怕是尝试一下某种可能性也好,说不定我们也在盼望融融的到来。
我想说的是,正因为深爱,才要拒绝。有些可怕的经历不属于下一代人,那种独有的恐惧也就不属于他们。谁愿轻言恐惧?所以总是欲言又止。我不敢让它到家里来,不敢让它加入我们的生活。我犹豫着,想说:我们在这个地方的日子还不牢固,还不稳定,还有些不能确定的元素,总之还需要观察和等待一段时间。可是这些话我同样说不出口。下一代人会睁大受惊的双眼:“不牢固?不确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要搬家去外地还是怎么?”要回答这样的问题就要从头说起,那也许要耗上一吨的言辞。
我能說出这几十年来,我们与它们一起经历了多少故事?不敢回忆,不愿回忆。我只能简明扼要地说:以后吧,当我们具备了起码的条件,能够确保它的安全,一切都太太平平的时候,一定会欣然而幸福地欢迎它们的到来。我们会说来吧,加入我们的生活吧,完全没有问题,这里全准备好了。可是现在还不行,时机还不成熟。
事实上真的没有十足的把握。失去这个最基本的前提,我们也就不能拥有,更不能动心。这必须成为一个原则,必须横下一条心,坚定不移。
这样的誓言其实是几十年前立下的,而且不是自说自话,不是悄悄地隐在心底,而是在特别的时刻、由特别的人做过见证的。我说过,凡是誓言必得遵行,不然就会遭到报应。那种后果是任何人都承受不起的。可怕的是这几十年里,违背誓言的事情发生过不止一次,于是就有了疼痛彻骨的一些经历。在事后,在静夜,我会一遍又一遍地深究:为什么会遗忘?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糟糕的事情?最终发现,每一次废弃誓言,都是因为心理上的全线溃败:面对它们的眼睛,面对一个簇新活泼的生命,其他一切都不管不顾了。无法遏止的巨大喜悦伴着浓烈的爱意,潮水一般涌来,最终淹没过顶。这让人完全无法抵抗。就这样,那会儿不仅忘掉了誓言,而且将其扔到了一边。总有侥幸心理,总想重新尝试。
这似乎是可悲的。最后,悲剧总是缘此发生,几乎没有什么例外。我将一再发现并证明:自己的生活是如此脆弱,个人的能力是如此微小。是的,我总是要愧对它们;我甚至没有能力让它们平平安安地过完自己短促的一生,而这又是最起码的一个条件。回头看,那种让人一时失去理性的原因,说到底不是一般的喜欢,而是爱,深深的爱。结果无论怎样担心和害怕,怎样提心吊胆,最后还是被这深爱所征服:紧紧地拥住它,一刻都不想疏离。就这样,它们再次加入了我们的生活,成为这个家庭中的一员。
这次,我们拥住的是融融。
事已至此,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我们所要做的只是努力忘记所有的往事,让一切重新开始。我们要有这样的认知:时过境迁,现在是和融融在一起,一起享受崭新的生活。这是怎样宝贵的光阴,我们除了倍加珍惜,别无选择。它的一双大眼睛正在左右打量,平静中透着温柔,还有适可而止的亲昵感。只看着它的眼睛,一切便悉数得到满足,仿佛人生再无他求。
是的,在一个绝美的生灵面前,什么话都是多余的。
大骨骼
融融竟然很快适应了新的环境,似乎从来到的那一刻就把这里当成了理所当然的家。在记忆中,这样的事以前还没有发生过,所以让我们十分惊讶。一般来说一个新生命来到异地他乡,在陌生人面前总会不安和拘谨,因为对它来说一切需要熟悉。可是我们觉得融融极为例外的是,它的目光里充满了安定与亲近,好像早就为此做好了所有准备,早就被告知了关于这个新家的所有细节。
它像一个好学生那样,提前做足了功课。
要知道它还是不足四个月的小家伙,但只看身量,会误以为这是一只成年猫,步态也沉着稳重到不可思议;只是细看它的神情,才会发现那种令人疼惜的娇嫩与纯稚。这种沉稳的仪态与姿容大概是天生的。一种深深的惊异感,从它来到的那一刻,从它伸出小手的那一瞬,就留在了我的心底。
剩下的事情,就是长时间地、一遍遍地与远处的孩子通话,以解开心中的疑惑,并获取有关知识、注意事项等,尽管这之前就交代了许多。我被告知:融融是一只杰出的猫,即便在它的兄弟姐妹之间也是极特殊的,这些从很小的时候就表现出来了,“比如说,它是大骨骼的人”。这句话让我一时迷茫,后来才明白这只是一种语言惯性,顺口将其称为“人”。这里说的是,融融一生下来就是个大块头,发育超好,估计以后会长成大个子。
围绕它还有很多趣事,都是来这里之前发生的。
比如说,一只小猫从离开母亲到另一个家庭生活,一般需要四个月的时间。这段时间是不能省略的。因为它和人一样,要有一段求学期,前两个月等于从幼儿园到小学和初中;后两个月才算上完了高中和大学;最后,研究生的学历要在新的家庭修完。前边的学习阶段如果缺失,来到新家之后就会手忙脚乱,十分无知,生出无数的麻烦。
融融的可贵之处,不仅是一位“大骨骼的人”,而且与形体一起超前发育的还有心智。这真是了不起。它在几个兄妹中最早学会了一连串必备的本领:怎样运用卷舌取到固体和流体食物,合理分配睡眠时间,怎样上厕所,如何打理自身与环境卫生。特别难学的是几种游戏,如爬高、滚球、捉迷藏。独处也是一种了不起的能力,这同样需要从很小的时候养成:怎样在无眠的时刻静静地思考。作为一只猫,这是必须养成的习惯和本领,因为在未来的漫长日子里,有许多时光需要这样打发,有无数问题需要这样解决。
一只猫在一天里要用多少时间进行思考,许多人不会在意。他们常常将这种行为与打瞌睡混在一起,顶多能分出深睡眠和浅睡眠。其实它们待在一个地方,看上去是在打盹,实际上是在思索。与人不同,与一般的动物也不同,猫的思想需求很大,它所要思虑的事情很多也很辽远。但是它们思索的内容,人们无法得知。有人会问:想这么多,即便是深刻的道理,又有什么用处?
这种朴素的设问一定会发生的。我长期观察所形成的看法是:猫和人在对待思想及其成果的时候,似乎是完全相同的。人的很多思考也大多是留给了自己,其中只会有一小部分拿出来与他人分享;猫也是一样,它与其他猫议论自己的所思所想,表达的方式我们不会明白;它在生活中遇到的大量事物,都必须用自己的大脑加以过滤。这个世界无论对猫还是人,都太大太陌生了,变化太快,于是每天都要面对全新的东西。
融融的了不起之处,是它从幼儿园到大学这个学习阶段,除了修完基本的课程之外,还提前涉猎了研究生阶段的部分内容,比如怎样与人相处、一些礼节等,都是极难的部分。猫与人没有共同语言,但交流是必需的,这就要掌握一些肢体动作、一些特别的发声技巧。最让人难以置信的是,它竟然在离开母亲之前学会了与人握手。
就因为它的优异,属于超前毕业的优等生,所以就提早许多天来到了我们家里。
小獾胡
融融来到新家的第一个星期,也许要面临一生中最困难最艰巨的任务。在我们的认知中,猫对于周边环境的敏感性远远超出了其他生灵。它除了要将自己的居所、用餐处、卫生间等一一熟悉并习惯,还要把足迹所及的每一角落、每一物体都搞个清楚。这个新的世界对它来说不仅有形象,而且有气味;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一切又将在许多个层面被它所把握、所拥有。“哦,这是我的家,我的亲人,我的房子,我的水,我的声音,我的蹭背墙,我的磨爪处,我的玩偶,我的‘古怪’。”它把暂时还不能理解和认知的事物,称作“古怪”。
在最初的日子里,融融也许会按捺自己的稍稍不安。可是其中的绝大部分我们无法帮到它,需要它自己从头解决。但最终与我们的想象大为不同,它竟然从头到尾没有表现出一丝的慌乱和匆忙,而是像一个来过多次的老朋友那样,有條不紊、安然沉着。当然,它要了解新家,但无论是抚摸还是嗅闻、注视,神色总是一派从容。最让人感动的是,只要主人走过来,它一定会放下手头的事情,用多种肢体动作,用不可言喻的目光神色,来进行“对话”。
那一刻它是这样的:先欣然仰脸,然后不徐不疾地走到跟前,在近处注视;如果我们伸出手,它就会用额头轻蹭一下,接着将身体挨过来。它很少说话,语言诉诸形体动作,更多地使用目光。我想说:从来没有看到比融融的眼睛更富有表达力的了,这是真正的心灵之窗,有时含蓄、深邃,有时又庄重、冷静。它这会儿克制了与生俱来的顽皮,在一种稍稍的矜持中伫立着。只是那个红得有点过分的小嘴透出了无法遮掩的稚嫩,使人忍不住要逗弄一下。
我们一直想不明白的是,它究竟用什么办法化解或掩盖了初来生僻之地的局促不安。还有,就是它令人费解的沉稳举止,到底是源于一个物种的本性,还是经过了一定程度的克制或修饰。这于一个小动物来说是不可思议的。这让我难免一厢情愿地猜度起来,想象它有一种特殊的胸襟、曲折的心智,以至于能够容纳和洞悉、体谅和接受这个新家、新家的一切。
我在想另一只猫,那是我拥有的第一个动物朋友。啊,转眼已过五十多年,那些日子多么遥远,可是又近得如在眼前。它的面容与声音似乎就在昨天。它有一个古怪的名字:小獾胡。这是外祖母给它取的。它的到来真是一个传奇,那是我永远不会忘记的。
那是极为平常的一天,我和好朋友壮壮在海边林子里玩,天快黑的时候才准备回家。正走着,天空突然传来一阵阵急促的歌声,声音有些异样:一只云雀就在头顶呼喊。是的,它不是歌唱,而是尖叫,是不顾一切地大吼。
我们对云雀的歌声太熟悉了,而且知道一个原理:无论它飞得多高,总是与地上的小窝保持一条垂直的线。也就是说,它一边唱一边盯紧了自己的家和孩子,那是几枚带斑点的蛋,或者几只毛茸茸的小鸟。我和壮壮都觉得头顶这只云雀有什么不对劲儿。我们低头仔仔细细地找起来,知道它的小窝一定就在附近。
找啊找啊,天色有点灰暗。不过什么也逃不过我们尖尖的眼睛:就在一大蓬茅草旁,巧妙地隐藏了一个精致的小窝,它就像一只光滑的小草篮,啊,里面装了四颗带斑点的蛋。老天爷,说起来没人相信,小窝旁边正蹲着一只拳头大的小猫,它正瞅着小窝里的蛋,神情专注到顾不得躲闪。
我和壮壮乐坏了,彼此对视一下,大气不出,不约而同地伸出了手。小猫这才开始躲闪,不过已经有些晚了。它很容易就落到了我们手里。小家伙吓坏了,剧烈挣扎,龇牙瞪眼的样子真像一个小恶魔。说真话,那一刻我和壮壮都惊呆了,差点慌得将它放开。不过它对我们的诱惑力也实在太大了,一直忍住了它的抓挠,只紧紧地搂住。谁能舍得下这样一件宝物,除非是疯了。
我们一路上安慰它,呵着气跟它说话。我们告诉它,快些跟我们回家吧,在那里,有比小鸟蛋不知要好多少倍的好东西等你享用哩。它可不听这一套,不停地蹬和挣,那力量与小身子简直太不成比例,如果不是亲身经历,谁也想不到一只小奶猫会有这么大的劲儿。它很快把我和壮壮的胳膊抓破了,衣服也扯坏了。我们只是忍住,一路拥紧了它。
外祖母
很快看到那座孤零零的小屋了,那就是我们林子深处的家。外祖母正在等我回家,她听到声音走出门来,一眼看到我们怀中挣扎的小家伙,发出“哎哟”一声。她比我们还要惊喜,不顾它的反抗,一下接到了怀里,像抱住一个小孩子那样上下颠动,一边“哦哦”地小声叫着。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这让我一直没法忘记:小猫一直在狂挣和暴怒,可是这会儿突然平静了许多,它盯住外祖母,大眼尖尖的,愣了一会儿竟然眯了起来。它大概实在太累了,挣扎了一路,这会儿要睡了。
外祖母一动不动地抱着,大概害怕把它弄醒。
它真的睡着了。这一刻我们才敢挨近些,好好地端详起来。原来这是一只深灰色的、浑身有着浓黑斑点的小猫,只有四只爪子的前端是纯白的。黑色的胡子很长,长到不成比例,大概这就是外祖母后来为它取名的依据。这一会儿,它即便睡着了,脸上也透出凶凶的样子。这模样真让人害怕。在我以前见过的所有的猫中,没有一个是这样的。可是不知为什么,它这副凶样子反而更让人喜欢了。
我们加紧为它铺窝,收拾居所。为了让它舒服,我们把一只小柳条篮铺了白茅花儿,又为它找了最好的一只蓝花瓷碟、一只绘了小鸟的陶钵吃饭喝水。还有什么要做的?我和壮壮商量着,认为它该有几件玩具,于是把自己都不太舍得玩的一只小铁鸡放在了它的窝旁:这是外祖母给我的,只要上足了弦,它就能不停地拍动翅膀。
它还在外祖母怀里睡着。它的小窝中,水和拌了蛋黄的米汤已经摆好,正等着它醒来享用。我和壮壮什么都不干,一直蹲在那儿,要看它吃饭的样子。它来我们家怎样吃第一顿饭,这可不是一件小事。
接下去,最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它从外祖母的怀中一睁开大眼,就猛地蹿起来,好像刚才睡了那么久全不作数,重新生分起来,再次做出了吓人的模样,龇牙,发出“哧哧”的声音,脊背上的毛齐齐地竖着。这是一副令人震惊的凶悍模样,而且并不因为它长得小而减轻了威力。我和壮壮长时间不敢接近,正琢磨该怎么办,它竟然跳起了好几尺高,横冲直撞起来。我们真的害怕了。
外祖母还是微笑,像是一点都不焦急,微微弓腰走到那个新做的小窝旁,轻轻地挪了挪饭和水,然后就坐在了一旁。同时她示意我和壮壮也好好地待在一边。这样大约过了五六分钟,它脊背上的毛渐渐平伏了,眼睛眯了眯,好像看了一眼那边的小窝和食物。但它仍然一动不动地趴在屋角,身体紧抵墙壁,做好了随时起跳的准备。
外祖母故意忙自己的,只偶尔看它一眼,脸上是对最小的孩子才有的那种笑容。我发现有点奇怪的是,它不理我和壮壮,却仰脸看了外祖母几次,还抿了抿舌头。外祖母手里仍旧忙着,嘴里哼起了低低的细细的曲调,不是歌,没有词儿。这声音大概最适合小孩子听,反正我听了就很舒服。它眯上了眼睛,一直眯着,但这次我们知道,它并没有睡。外祖母对我们使个眼色,然后向饭桌走去。我这才感到一阵饥饿,饿极了。我们开始吃饭。但我和壮壮的注意力很快又转到了它那儿。
直到我们吃完饭,又过了很长时间,它只是假睡:耳朵警觉地活动着,眼角时不时地瞄我们一下。天色越来越黑,外祖母把灯苗拨得大一点。它在微弱的灯光下伸直前爪,将下巴贴上去。外祖母笑了。
野物
我们的小茅屋在野林子深处,四周没有一户邻居。离我们最近的是东北方十多里的园艺场,再就是往西,在更远的河西岸有一处林场。壮壮的爷爷在稍近点的一片小果园里当护园人,那园子也属于园艺场。壮壮跟爷爷住在一起,有一天跑到我们茅屋里来,就成了我的好朋友。爸爸常年在南边的大山里,那里有一个很大的水利工地,爸爸他们要鑿穿一座大山,把水从山的另一边引过来。我问外祖母:“爸爸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她说:“大山凿穿的那天。”
她没有说大山什么时候才能凿穿。但我一直记住了这件事。我和爸爸之间隔开的,其实是一座大山。
妈妈也不在,她平时在那个园艺场里做临时工,要两个星期才回来一次。所以我们家每两个星期就有一个节日,这比所有人家的节日都多。过节到底有多好,这得来我们家才知道。外祖母把好吃的东西都攒起来,还变着法儿添加新东西,然后一直等着那一天。妈妈不回来,好吃物就藏在什么地方,非常馋人。好在我总能忍住。忍的办法就是到茅屋外面,走远一点,到东边渠旁那片白茅花上打滚儿,听天上的云雀唱歌,直等到壮壮跑过来。
现在完全不同了,因为一只小猫的加入,我们茅屋里已经有了三口。这种热闹劲儿是以前从未有过的,我都不舍得离开屋子了。外祖母正式给它取名“小獾胡”,我越看越觉得这名字好。外祖母自己忙,我一个人和小獾胡玩,想和它说很多话。它不再急走狂蹿了,我走近的时候也不跳开。如果我伸出手,它就皱起圆鼓鼓的小鼻子,嘴里发出熟悉的“哧哧”声。这声音不像以前那么吓人,不过也让我迅速缩手。我告饶说:“如果昨天在林子里坏了你的好事,我现在向你道歉。我们硬把你抱回来,是太喜欢你了。几天以后你还讨厌这里,我们就把你送回原来的地方。我是说话算话的。”
最后一句外祖母听到了,她歪头看我一眼,目光透着赞赏。我在心里说:“坏了,你可千万要喜欢我们这儿啊!”我于是追回一句,说:“你回到林子里,如果想我们,随时回来好了。”我这样说时抬头看看小窗:上面有防止它逃窜的一片旧渔网。
我坐在一旁咕咕哝哝讲故事,把它当成了一个小孩子。我认为谁都会对林子里的故事着迷,它也不会例外。问题是它能不能听懂,这个我一点把握都没有。不过我相信它多少会听懂一点,这是可能的。它特别能听懂外祖母的话:每当她开口说话、哼歌,它就微微转脸,耳朵一动一动。外祖母的声音和所有人都不一样,软软的温温的,还有一点香甜味儿。半夜里她总是用这种声音把我送入梦乡。
外祖母心里装的故事可真多,她大概给我讲过的,只有全部故事的百分之一。她的故事不光是关于林子的,还有远处的,比如城里,比如更远更远的什么地方。有的故事只讲个开头就停住了,大概她后悔了。
如果说林子里的故事,有一个人知道得比外祖母还要多,这就是采药人老广。这个人常年在林子里转悠,背着一个大口袋,里面全是他找到的宝物,离人老远就散发出古怪的香味儿。我总觉得这个大口袋里也装满了故事,它们和草药一起散发出气味。他进出林子时常要经过我们家,坐下喝一碗水,然后就有头没尾地讲起来。他的故事又好听又吓人,常常让人半夜里惊醒。外祖母背地里说:“他是逗你玩的,胡编了吓唬小孩儿。”我倒认为老广说的大半是真的。
小獾胡来到我们家快两天了,连水都没有喝一口。我和壮壮急得搓手。我们都害怕外祖母会忍不住把它放掉,那就糟了。我们不仅要看着小獾胡,还要盯着外祖母的一举一动。还好,她按时给它食水,但并不催它吃喝。这样直到第三天,一大早起来,我像过去那样第一眼就看它的小窝,结果高兴坏了:陶钵和蓝花碗都是光光的。
我喊起来,外祖母做个手势,我赶紧捂上嘴巴。
我们,包括小獾胡,这会儿都非常安静。在这个不声不响的小屋里,正在发生一件让人兴奋的大好事儿:一个来自大林子里的小家伙,一个野哧哧的小野物,开始吃东西了。这说明它愿意留下来,愿意和我们在一起了。这时候我又想起了最初与它见面的那一刻,想起了云雀的小窝。它的家在哪里?它的爸爸妈妈会找它吗?我低下了头。我也想起了爸爸妈妈。
外祖母把我引到一边,眼睛瞥着小獾胡说:“它是林子里的野猫生的,野猫和家猫不一样,它们长得稍大一点,就得自己生活了。”
“它还多么小啊,爸爸妈妈这么早就让它离开?”
“是的,这是海滩上的野物,它们就是这样,要提前出远门。”
狸子外孙
我明白了小獾胡和一般的猫是不同的,因为它的爸爸妈妈甚至更早几代,都是林子里的野物。这就明白它为什么那么凶,力气那么大了!从见到它的那一刻,它身上的那股横劲儿就让我们无法招架。老天,那一天要不是我和壮壮铁了心,拿出最大的蛮劲儿并且横下一条心,是绝不可能把它弄到家里来的。它真的不是一般的猫。这一下我有些担心了,害怕它有一天转身跑进林子,就再也不回我们的茅屋了。外祖母可能也这样担心吧,她迟迟没有打开小窗,也不敢撤掉门上的旧渔网。
我想,当它真的把这里看成自己的家,那时我会看出来的。让人失望的是,直到好多天之后,直到它不停地吃东西喝水时,它也还是不愿接近我。它的目光转向我的时候并不友善,而是警觉中透着一丝怒气。显然它还没有原谅我。壮壮来的时候,它的态度也是一样的。
我发现它有好几次主动走向外祖母。不过当她伸出两手时,它犹豫了一下,还是缓缓地躲开了。外祖母微笑着看它一眼,便到一边儿忙自己的事情去了。它坐在不远处看着她,长时间目不转睛。它还多么小啊,蜷在那儿,就像两只拳头那么大。它的样子很神气:一对灰眼睛微微发蓝,胸部有黑重的纹路,使劲挺着;两只三角形尖耳高高竖起,分得很开。它最好看的就是从额头到脖颈这一段。它的嘴角是深棕色的,凸起很高,好像有点肿,从上面长出两撇长长的胡子。这嘴巴让人一看就发笑。
当它发现我在盯视,就将头转向了一边。它还在记恨我。我想,那一天如果我和壮壮不将它逮到,它会偷走那四颗鸟蛋吗?那样云雀可就惨了。我问过外祖母,她说:“也许它还太小,不认识这东西吧。”我不相信。她在为它开脱。过了一会儿她又补充说:“如果它真的伸出了小爪子,云雀就会不顾一切地冲到地上来。做母亲的是天下最勇敢的人。”
采药的老广来了,一进门就盯住了小獾胡,转动着脑袋说:“啊哟,老天,这是一只小野狸子啊!”外祖母沉着脸:“好生生的一只小猫嘛。”老广抽出烟斗,含在嘴里没有点火,只认真打量小獾胡。这样待了三五分钟,他一拍膝盖说:“我看明白了,这可不是一般的猫啊!”
我们怔怔地看着他。老广从头说起,说自己是对这片林子最熟悉不过的人,什么野物都认得。“跟你们说吧,这只小家伙是野狸子的外孙。”“啊?”外祖母一脸惊讶。我问:“什么是野狸子?”老广说:“那是林子里一种很厉害的动物,样子像猫,可比猫凶多了,能吃猫呢!”
老广把烟斗收到口袋里,把脸转向我,好像只想对我一个人讲话了。我知道他是多少害怕外祖母的,从来不敢顶撞她。他说:“以前这林子里有不少野猫,它们都被两只从河西转来的野狸子吃了。这两只狸子凶啊,个头真不小!它们是两口子,一块儿捕猎。后来那只公的不知怎么走了,就剩下了一只母狸子。孤单单的母狸子有一天捕到了一只公猫,见这猫长得太好看了,就舍不得吃,后来就喜欢上了。”
外祖母抬头看他一眼。他问她:“怎么,讲不得吗?”她说:“讲得。”老广“嗯”一声:“那我就讲完吧。这全是真的,我这人从来不说瞎话。事情是这样的,这只母狸子后来就和公猫好上了,生了几个孩子。从那以后母狸子就不吃野猫了,因为都是亲戚了,不好意思下手了!”他哈哈大笑起来。
我觉得这故事太神奇了,急着知道后来怎样,就不停地问。老广摊开手:“后来就简单了,一只母猫生了几只小猫,这当中就有你们这只。我最熟悉它们的斑点和模样,一看就知道这是一窝的。还有,看它的耳朵尖,那两撮毛是不是长得出奇?一般猫不会长成这样!”
我仔细看着小獾胡。一点不错,它的模样真不一般,身上的斑点黑得刺眼,耳朵上的两撇长毛往上挑着,看上去真凶啊。“你扳着手指算一下,它不是那只母狸子的外孙吗?”老广把脸转向了外祖母。
这一次外祖母没有反驳他。
第一夜
许多天过去了,小獾胡除了外祖母,不让任何人触碰。我和壮壮只能在离它几尺远的地方看着,想要伸手抚摸,它一定会提前窜掉。外祖母喂它米汤和一点蛋黄,有时要将吃的东西托在掌心里。它吃饱喝足之后就眯上眼,在外祖母的臂弯里待一会儿。这让我找到了机会,趁它睡熟的时候悄悄走近:可惜它总能在最后一刻察觉,猛地跳开。
我和壮壮很生气。它显然还记得云雀小窩旁的那一幕。我想问它一句:你那一次做得就对吗?偷偷摸摸趴在那儿!说你是偷蛋贼一点都不为过!不过这会儿还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我只想弄明白它对一个人好或不好、疏远和接近的理由到底在哪里。这家伙显然是极聪明的,这从它的神气上就能看出。它对人的信任、好或不好,通常是用距离来表达的:对外祖母可以贴紧,对我和壮壮要离开二三尺,对老广则要躲到几米之外。有一次老广带来了一条小鱼,这是他特意从海边打鱼人那里要来的,想凑到跟前递给它,顺便亲手摸一摸。他咕哝说:“我得好好看看野狸子的外孙。”他提着那条小鱼往前,为了防止它逃开,就把它逼到了屋角。谁知就在老广离它一米多远的距离时,它嘴里发出吓人的“吱吱”声,脊背上的毛再次竖了起来,噌一下蹿起来,从老广肩膀那儿飞出很远。
“野物就是野物!”老广扔下小鱼,生气了。
我同意老广的话。然而外祖母却令人嫉妒地抱起小獾胡,轻轻拍打说:“没事儿,没事儿,咱心里有数。”我问:“老广对它不好吗?”“好,不过他更多是好奇。”我没话可说,因为那天老广一边往前凑,一边说了几句不太友好的话。我说:“我对它可是真好啊。”“你只想和它玩。”外祖母说。我承认外祖母说得没错。可是我也没错。这时,我忍不住伸出食指,在它的额头那儿轻轻摸了一下。小獾胡立刻睁开大眼看我,又看外祖母。这次它没有发火,也没有跳开。
就从这一天开始,我可以挨近一点了,喂它食物的时候还能顺手理一下它头顶的毛。我对来玩的壮壮吹嘘起来,多少夸大了与小獾胡的友谊。可惜当我伸手去揽它的身体时,它就躲开了。我对壮壮说:“它不好意思。其实它心里对我是好的。”
晚上,我躺在外祖母身边,从窗户上看着一天的星星。如果她不困,就会说点什么。她肚子里的故事太多了,天上地下,过去现在,大海和林子,什么都知道。我将来一定要把她所有的故事从头复述一遍,记下来,讲给人听。这个夜晚她说的不是故事,而是爸爸。她一直牵挂那个大山里的人。
“他一年里只能回家一两次,家里就没这个人似的。孩子啊,幸亏妈妈半月二十天还能回来一次。爸爸他们那帮人不受待见,这些人的命真苦,一年到头凿山,那山怎么凿得完?凿穿一座,还有另一座,山连着山呢。”
她在叹气。我想起了什么,悄声问:“你说有个叫‘愚公’的人会移山,那些人是不是要爸爸当一个‘愚公’?”
外祖母擦起了眼睛:“也许是。我害怕了,”她盯着窗户,“谁都有老婆孩子,谁都得过日子啊!”
正说到这儿,小獾胡跳上炕来,在我的头顶那儿蹭了一下。我一动也不敢动。它在我和外祖母之间低头转着,好像琢磨是不是该躺在这里。它终于想好了,轻轻地蜷在了外祖母枕头旁,一会儿就发出了呼噜声。这声音甜甜的,这是我听过的最好的声音。从此以后我会记住:人的夜晚只要有这样的声音相伴,就一定是最好的夜晚。我一声不吭,一直听着它的呼噜声。
这是我和小獾胡一块儿度过的第一个夜晚。我总是害怕它在我睡着的时候离开,有时迷迷糊糊睡去,醒来就要伸手摸一下,啊,还在,软软的,热热的。
听故事
因为融融的到来,它的呼噜声,让我再次想到许多年前的那些夜晚。我谈到小獾胡,虽然断断续续,却能拼接起一段林中岁月,那是茅屋里度过的艰难而宝贵的时光。时至今日,只要一闭上眼睛,枕旁还能听到呼鸣的林涛,外加一只小猫的呼噜声。
现在,我又一次面对一双聪灵无比的大眼睛。我要对它说说那片林子,讲一个它喜欢的故事。还是从那个海滩黄昏、从头顶上大声鸣叫的云雀开始,让它在一个精致的小窝旁结识小獾胡。融融听到这个名字立刻仰起了鼻子,直直地看着我。
“它要听故事,”我说,“它真的听懂了。”
我从不怀疑猫能听懂一些简单的话语,狗也同样如此。这需要一个过程。融融刚刚加入我们的生活,这么小,不太可能知晓家里人的交谈。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它进入新生活的能力远超我们的想象,比如能够在极短的时间内熟悉周围每一样物品,很快适应一切。在我看来,它那么自然得体地与人相处,欣然而笃定。
我们一提到“融融”二字,它总有机敏的反应,马上抬头望来,睁大一双询问的眼睛。当我与孩子在电话上交流这个时,那边立刻传来笑声:“那当然了,如果连自己的名字都看不住,该是多傻的猫啊。”这里的“看”字读一声,是“看管”的意思。是的,名字属于自己且跟随终生,当然要守住。
融融对“吃饭”“睡觉”“上床”等短语,全都明白。不仅如此,它对跟随自己一起来到新家的一些小物品,如罐头和驱虫水之类,都一一专注地用那双小胖手揽住,一丝不苟地阅读上面的说明书。我看了一下,这些物品分别用日文和英文写成。也就是说,加上我们的日常用语,融融现在起码掌握了三国语言。
当然这是一种牵强附会的趣思。但它的敏捷聪慧、善解人意是不需怀疑的。它甚至与家人有着相同的嗜好:爱听京剧和纯音乐。我多次,不,应该说是屡试不爽,发现只要电视里播放京剧,它就一定要转到屏幕的正前方,目不转睛,一直看到整个唱段结束;只要音箱里响起动听的旋律,它就必定终止玩耍从远处赶来,表情时而欣悦时而肃穆。
“它的前生,一定是一位艺术家。”我这样推断。
它关于语意的理解深度,目前所具备的能力,我们不能抱有太高的期望。观察中,人们出于对它们的喜欢甚至溺爱,总会夸大其异能,说出一些不可思议的超常表现。这是人们熟悉的。不过也有相反的情形,那就是把它们当成异类,根本无视其存在,认为它们对我们的生活从来一无所知。这也是错误的。
我发现每当说到“小獾胡”三个字的时候,融融就格外的专注或兴奋,有时会把右前爪提起、再提起,从耳朵那儿往前猛地一挥。这是猫和狗都有的一个动作,是极愉快极冲动时的一种肢体语言。是的,它在听另一只猫的故事,当听到不太好的情节时,样子就严肃起来,双目下垂,鼻子上好像坠了铅。
看着融融碧蓝碧蓝的、清纯如水的眼睛,我更要把故事讲好。任何悲凄的往事都不应该抵达它的耳郭,这样纯稚的生命站在一旁,我们真的不敢放肆。我们不论说到爱还是恨,都要蹑手蹑脚的。
遗传
小獾胡對家里人的亲密程度是不同的。它最爱的人是外祖母,其次是我,再次是妈妈。因为妈妈是十多天前才结识它的,而且只在家里待了一天就匆匆返回了。不过她只用了半天的时间就取得了小獾胡的信任,这速度快得惊人。“它知道妈妈是家里人。”这是外祖母的解释。她说得对,因为我发现老广虽然熟悉它的时间更早,可是关系仍然有些生分。对这一点,老广是不太甘心的,他为了讨好小獾胡,路过这里总要带来一点好吃的东西。但小獾胡摇着尾巴,只轻微地表示了一点谢意,然后就开始享用。
妈妈对小獾胡的到来高兴极了,每次回来都要长时间地抱着它。她以前就是这样抱着我,现在我长大了,她抱不动了,也就改成了小獾胡。她抱着它的样子让我想起了以前的日子。我有些嫉妒。她抱着它走到门外,望着院墙外的树梢说:“大山里的人如果回来了,也会喜欢你的。”她的声音很低,显然是说给小獾胡听的。
夜里,就是我和外祖母、小獾胡三个一起了,而且夜夜如此。外祖母入睡前照例要讲故事,听故事的不再是我一个,所以她讲起来就更细致更耐心了。有的故事听过一点,有的没有。外祖母这一次说起了外祖父,这让我抚摸小獾胡的手都停了下来。那是一个我从没见过的人。无论是妈妈还是外祖母,只要提到外祖父都要小心翼翼的。因为他在很早以前就过世了,是一个不幸的人,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他是当地享有盛誉的医生,还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妈妈和外祖母以前说到他,只有只言片语。一牵扯到让人心痛的往事,她们就这样。不过我已经在心里把她们的话一点一点地拼接起来了,将它们串成一个有头有尾的故事。
这故事让我哭泣,也让我神往。我常常想:如果我生活在外祖父身边,该是多么幸福。我会让这个了不起的人高兴,说不定我会保护他的。我总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无所不能的人。是的,只要能够保护他,我一定会变成那样的人。
外祖母这个夜晚讲给我和小獾胡的,是一个酷爱动物的外祖父。老天,说起来有人不信,他竟然一口气饲养了几十种动物,这些动物有许多是当地人从来看不到的,从山羚羊到大蟒、大海龟,再到各种鸟儿、牛马驴子等,一个大院落就成了一个动物园。为了羚羊,他在院内堆起了高高的石头山;为了海龟,挖出了一个很大的水池。他出门时总要带上心爱的狗,骑上大红马;偶尔因为一些事务不便带狗,就要专门对它细细解释一番,然后才上路。猫在他工作的时候一直待在旁边,是陪伴时间最长的。夜晚,他的枕边一定有猫。
“你姥爷最后一次从东城那个大教堂出来,骑着马,回西区的家里。就是这一次,半路上遭到了伏击。那匹马什么都懂,它跑回来报信。马跑回家,不停地用下巴磕打木头台阶,家里人这才知道出事了。”黑影里,外祖母的声音低得快要听不见了。
她停下了。我等待着,一个字都不想放过。可惜这一次她同样没有说得更多,接着结束了这个短短的故事:“爱动物也是有遗传的,孩子,你这么爱它们,大概是因为外祖父。”
是啊,我完全同意她的推断。这个夜晚我在想,自己今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见到那个可爱的老人。一个人对动物有那么多的爱,肯定是一个善良的人。她以前说过,外祖父能够与动物对话,他蹲在它们跟前长时间地说着,它们听得很专注,比如一只羊正在吃草,一听到他的话就会停止咀嚼,认真地听;那匹大红马与他相依为命,有一次他出门日子多了,大红马就想他想病了。
说外祖父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主要还不是指他养了那么多动物,而是说他干的那些大事。他是一个无比英勇的人。那些事我当时搞不懂,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会更加肯定地说:外祖父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凿山的人
到现在为止,我们家里只有爸爸一个人还没有见到小獾胡。我一想起他们相见的那一天,就激动起来,眼泪险些流出来,真是奇怪。我觉得大概没有比爸爸更喜欢这个小家伙的了,事情一定是那样,至于为什么,我还说不明白。我认为爸爸见到它的一刻会大喜过望,然后紧紧地抱住它。我害怕的只是小獾胡不懂事,见了从大山里归来的陌生人狂乱地躲闪。
如果它不理他,他会伤心的。
我和爸爸待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还不到一年。外祖母平时也不太提到他,好像不想说山里的事情。妈妈也是这样。我知道这是因为忧愁。她们装着高兴的样子,但是装不像。忧愁像看不见的空气一样藏在我们的茅屋里,赶也赶不走。小獾胡帮我们赶走了许多忧愁,这是它了不起的方面。我有时在小院外边,站在离茅屋远一点的地方看我们棕色的屋顶,觉得这座小屋像心事沉重的人一样,默不作声。整座小屋的最大心事,就是等那个凿山的人回来。
因为想爸爸、想妈妈,我有时会一个人躲在林子里,半天不出来。我在一棵大橡树或大杨树下待很久,最后让外祖母慌乱地出门找起来。她不停地喊啊,嘶哑的嗓子把树上的鸟儿惊起一大群。所以,我觉得自己对不住外祖母。现在好了,有了小獾胡,我可以长时间待在屋里了,和它一起,抚摸它,与它说话。我的话它能听懂许多,我想一定是这样的:外祖父能够做到,我也能。这是我们家遗传的一个技能。
我多次试过这种本领,发现有时候能,有时候不太明显。小獾胡是一个很有心劲儿的家伙,许多时候它其实早就听懂了我的话,却装出一无所知的样子。如果我在说一件让它高兴的事情,只要轻轻几句它就明白了。
有一天我在林子里玩,正追着一只小蜥蜴,刚转过一丛枣窠,突然有个打猎的人从旁边走来了。这个人戴着一顶长檐帽,还有一副飞行员那样的风镜,模样很怪。我害怕并讨厌打猎的人,只想绕开他。可是他偏要拦住我的去路,咧着嘴,不怀好意地说:“噢,你就是那个小茅屋里的吧?凿山人的儿子,你知道长大了也要去凿山吗?”
我的心扑扑跳。不是害怕,而是恨这个人。
“听到了没有?快些长,长大了去凿山。”
我脱口说道:“我不去。”
“哈哈,这事儿可由不得你了。大山怎么凿得穿?要一代一代接上。嗯,叮叮当当,啪啪咔咔,接上凿。”
我捂着耳朵跑开了。我来不及躲开那丛枣窠,双腿被尖刺划出了血。
回到家里外祖母心疼了,她给我抹药水,“啊啊”地吹气,问我怎么会这样粗心。我什么都没说,没有提那个猎人。但我会一直记住那个人的话。这一夜我很难入睡,长时间望着漆黑的窗子。除了怜惜爸爸,还有恐惧。我不想这样度过一生,不想用一辈子的时间去凿山。我盯着夜色发问:如果真的那样,又该怎么办?心底有个声音答道:会逃,逃到天边。
早晨醒来,外祖母不在身边,只有小獾胡贴紧了我的枕头。我与它脸对脸发呆,说:“也许有一天我会逃的,逃得很远很远。”它的额头抵过来,一动不动。我在想那座大山和那个人,想爸爸。他天天都要凿山,用钢钎和锤子。大山和人都是不幸的。这是一座给凿痛了的大山,一个最不幸的人。大山被凿上了孔洞,人瘦得皮包骨头。妈妈说过:那些大山里的人每天只供给一些粗窝窝,喝漂着几片菜叶的盐水汤,一整年都是这样。爸爸每次回家,家里人都要为他准备炒豆子和地瓜糖,可他回到山里还要分给大家。那些人和他一样,都晒得黢黑,又干又瘦。
我永远忘不了那个冬天,爸爸冒着大雪,经过了两天一夜的跋涉从大山里回来。他这样辛苦却只能在家待上两天。爸爸真瘦啊,整个人让人想起一棵细长的、没有枝杈的白杨树。他个子真高,皮肤真粗,手脚全是裂口。他一进门和外祖母说了一句话,就把我抱起来。我记得自己很奇怪,脸挨紧他扎人的胡子,就轻轻地咬着他的耳朵。爸爸耳朵上有一股咸味。外祖母一见他回來就有些慌乱,在围裙上擦着手说:“快,快,去告诉你妈,说他回来了,回来了。”她这样说着,转身就出门去了。
爸爸一直抱着我,好像永远不想放下。我没有说话,因为不知道说什么。大山里的所有事情我都好奇,可这会儿只有他一个人在说。他在问,其实是自语。他说林子,妈妈,外祖母,然后又说大山里的夜晚。那里的冬天真冷啊,他说今年冬天又冻死了两个人。不过他说自己永远冻不死,因为他一直在想着林子里的这座茅屋,茅屋里有一只呼噜噜响的火炉。“这样,我就冻不死了。”他笑了,亲了我一下。
大林野
如果不是和好朋友壮壮一起去林子里,外祖母就不放心,总要叮嘱不要往林子深处跑。林子太大了,无边无际,我只能在离小茅屋不远的地方活动。林子里的声音很大,那是无时不响的林涛和海涛、各种鸟儿的叫声。野物奔跑时发出的唰唰声、喷嚏声,还有嬉闹打架的声音,只要屏住呼吸都能听见。这些声响全不可怕,因为它们都是明明白白的东西发出来的。最可怕的是那些谁也弄不懂的、千奇百怪的响声,比如从远处传来的比老牛的叫声还要大十倍的“哞哞”声,林子深处若有若无的哭和笑,更远处那种尖尖的、好像一个小孩子被扼住脖子时发出的叫声。
那些怪声如果响起来,连猎人都要害怕,他们会从林子深处跑出来,一直跑回家去。海边来来往往的老人们说这林子太大了,年代也太久了,所以也就积下了许多老事情,有了妖怪。“‘老事情’又是怎么一回事?”我十分不解,有一次就问起了采药人老广。老广说:“就是多年没有了结的事,比如说发生在林子里的恩仇、冤屈,就像一笔笔老账一样,还没有结清。”我仍然不太明白,不过更加知道了这林子的可怕。
其实我很早就清楚,林子里面的最大危险不是野兽,而是其他。因为这里面如今几乎没有大型凶物,据老广说,最后的一只狼也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死在猎人手里了。大一点的动物只有獾和狐狸,而这两种家伙脾性好,心眼多,一般不伤人。蛇和毒蜘蛛是可怕的,但只要小心一点儿,被咬到的可能性也不大。老广说他采了大半辈子药,从来没被蛇咬过;有一个年轻人仗着胆儿大,乱闯乱奔,结果就被一粒豌豆大的蜘蛛咬伤了,浑身紫一块儿黄一块儿,最后没能救过来。
在林子里,另一種让人害怕的事就是迷路。只要迷了路,各种危险也就全来了。首先是回不了家,在林中过夜,一到了漆黑一片、深不见底的密林里,各种想不到的古怪东西就全出来了。最吓人的是妖怪,这种东西不是常见的大型或小型动物,而是非人非兽的古怪东西。老广说到妖怪时格外慎重,好像突然就小心起来。他认为妖怪是确实存在的,但它们也和人间万物一样,有好有坏,有的不过是能闹罢了,好奇心强,捉弄人但不害人;有的却坏极了,以各种方式糟蹋人,最后把人弄得死不了活不成。“这叫悍妖。”老广吸着冷气,瘪着嘴角狠狠点一下头。
据说悍妖不怕人也不怕动物,就连老虎、豹、狼等凶险的大动物也不怕,只怕一样:猫。老广真的这样说过。他说别看猫的个头小,却有“异能”。什么是“异能”?就是特别灵捷的身体和超级的智慧,还有一双能看透一切阴谋诡计的眼睛。“这眼睛可不一般,它能看见人和其他动物都看不到的魂灵!”老广说。魂灵,多么吓人,老广说那些悍妖就是凶物的魂灵,所以猫才不怕。
海边的人都知道,人如果在林子里迷了路,超过三天走不出来,那就凶多吉少了。有些猎人、采药人,还有天不怕地不怕的打鱼人,他们全都怕迷路。关于这方面的凶险故事,上年纪的人能一口气说上三天三夜。故事越是吓人就越是让人想听,老广就是讲这些故事的高手。他说有的人被妖怪吃掉,这反倒利落,反正是一了百了;有的人被妖怪变成了一头小驴,结果又被人送到集市上卖了,想想这才不幸。最倒霉的是有人被妖怪看上了,结果就得成亲,想逃都逃不掉。比如说一个挺好的小伙子和母悍妖成了亲,那种苦楚啊,没人受得住。我问为什么。老广叹气又跺脚,大幅度地摇头:“没法受。”“为什么?”“因为不是人遭的罪。”
老广留给我的一句最严厉的叮嘱,就是不要与妖怪成亲;至于其他,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样一来我就更想弄明白成亲是怎么回事了,一遍遍追问,老广才说:“它跟你亲热完,就把你吊在树上。”
我吓得脸色惨白。后来我对外祖母讲了,她“哼”一声,说林子胡窜的一些家伙,就经常把人吊起来。我说:“那一定是妖怪了!”外祖母摇头:“他们比妖怪坏多了。”
我没法不到林子里去,因为出门就是林子。大林子里有坏东西,也有好东西。我每次去林子里都会遇到一些惊喜。花、鸟、大树、新来的四蹄动物,它们都对我好极了。远一些看我们的小茅屋,它就像大林子里长出的一朵大蘑菇。我有时会长时间倚着一棵大树,想一些心事。外祖母给我划定一个范围:只要离开茅屋四周五十步,就再也不能往前走了;如果和壮壮一起,就可以走一百步甚至更远一点。
现在是和小獾胡在一起,可以走多远?外祖母想了想,转脸看了看小獾胡,说:“那就走一百步吧。”我有些高兴,但仍然不甘心。要知道它的一双眼睛可是了不起啊,连最坏的悍妖都不怕。我们愉快地出门了。大林子啊,其实我早就偷偷地跑到远处了,在这之前就超过了一百步,甚至走得更远。那时真的有些害怕,走进黑乌乌的密林中,总要想到妖怪,在心里祷告:老悍妖啊,求求你千万不要和我成亲,也不要把我变成一头小驴或一只羊;如果那样,还不如干脆直接把我吃了。
这次因为有了小獾胡,我的胆子大了许多。我说:“如果你看到了悍妖,脊背上的毛会竖起来,是不是?”它的额头在我手上蹭着,然后仰头去看树隙间的天空。天真蓝啊,白云走得慢悠悠的。不时有一只小鸟飞过,或更大的鸟呼啦啦从近处飞走。远远近近都有老野鸡在叫,还有什么与之对答。老野鸡喊:“渴啊,渴啊,渴死啦!”另一个声音就叫着:“有水,有水,水啊!”我学起它们,一开口竟然全都不再吭声。林子里有无数的生灵,它们都在玩,忙自己的事情。我让小獾胡站在肩上或跟在身边,只要往前走一段,这里就会突然变得安静下来;不过只一小会儿,一切又重新喧哗起来:大鸟用力拍动翅膀,小动物从树底和草叶间唰唰跑开。有什么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发出哈哈大笑:当然是笑我们。
我奔跑,小獾胡就紧紧跟随。有时它会猛地蹿到前边,消逝得无影无踪,无论我怎么喊都不吭一声。当我真的生气了,不再理它时,它会猛地从某个地方跳出来,使劲抱住我的腿。这是它最高兴的时刻。我们会搂抱一会儿。它挨紧我一动不动的样子好极了,可惜坚持不了一分钟。我试过,狗可以长时间挨紧人默默站立,猫不行。猫不愿以这种方式亲近,关系再好也不行。它喜欢逗弄一下就跑,愿意自己玩。
我如果抱着小獾胡一动不动,时间长了它真的受不了。有时我实在忍不住,要亲一下它的鼻子,结果总是十分尴尬:只要来得及,它一定会赶紧躲开;万一被亲了,它就会表现出很沮丧的样子,立刻伸出爪子擦一下鼻子。尽管这样,我还是很得意,有一种偷袭成功的快乐。鼻子是所有动物,也包括人,最美好的一个部位。为了克制自己不去亲猫的鼻子,说实话,这常常要费很大的劲儿。
我们坐在一棵大树下。这是一棵金合欢,树冠黑乌乌的。一些快要萎败的花丝不时落在头上。这一会儿真静,只有我们俩。我又想起了爸爸。我在想他这会儿正在做什么。他肯定和石头在一起,在漆黑的山洞里。我仿佛看到他匍匐在尖利的石碴上,拐肘撑地往前挪动。“爸爸!”我叫出了声音。小獾胡看着我,眯着双眼。
我將它抱上膝头。它的额头和我的下巴连在一起。泪水不知不觉流下来,打湿了它。我想说的是,爸爸回来时,一定会和小獾胡成为好朋友,会这样抱着它。
回报
小獾胡在不知不觉间长大了。外祖母特意用尺子量了一下,说它除去尾巴也有九寸。它真像一个水亮滑爽的小伙子,瞧身上的黑色斑块多么鲜亮,双耳尖部的两撮毛发也更长了。我这时盯着它看上一会儿,对老广以前的推断再也不会怀疑,它真的是凶兽外孙。这不是一般的猫,这从它的眼神中也能看出:两眼突然放出一束锐利的光,当它盯住窗外的鸟儿就是这样,那目光真的冷到吓人。
半夜时分,我只要醒来就一定在外祖母枕边抚摸一下,如果没有触到那软软的一团,就会失落。外祖母拍打我说:“睡吧睡吧,猫有猫的事情,它夜里要去林子里。”“我们白天刚去过啊!”我对它独自去林子实在不高兴。我一边生气一边强迫自己睡觉,后来睡着了。
天亮了。一大早发生的事让我和外祖母吃了一惊:一缕霞光照亮窗台,上面整整齐齐摆放了一溜儿东西,原来全是被杀死的小动物,它们头朝一个方向,间隔相同的距离。啊,一条小蜥蜴、一只麻雀、一只仓鼠、一只螃蟹、一只绿蚂蚱、一条大蚯蚓。
外祖母数了一遍猎物,回头寻找小獾胡。我当然明白这是它干的。原来这一夜它在狩猎,而且把猎物搬回了家里。这会儿它不在,屋里静极了。也许它累了一夜,正在休息,也许就在某个角落看着我们,想听到一声赞扬。可惜它等来的是外祖母的训诫。她转脸向着屋角说:
“小獾胡你听着,我知道你舍不得吃这些东西,才拿来家里。不过我们和你可不一样,我们不吃它们。它们和你一块儿生活在林子里,你不该杀它们。家里好吃的东西很多,你别祸害它们了,好不好?”
没有回应。这样停了大约十几分钟,小獾胡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它奔忙了一夜,身上还有露水和草屑。它无精打采地走到窗台跟前,注视这些猎物。它仰起鼻子,眯着双眼,好像用力嗅着屋里的气味。它低下头,转脸看看我和外祖母,走开了。
我悄声问外祖母,怎么办?外祖母叹一声,怜惜地看一眼小獾胡的背影,没有说话。她转身为它准备早餐了,像过去一样,拿出从地窖里取来的食物:小干鱼、窝窝、虾皮,还有一点蛋黄。
小獾胡转了一圈又回到窗台上,梳理毛发,然后静静地呆坐。它望向窗子时一动不动,目光是仰向高处的,显然在看树隙间的天空。外祖母唤它吃饭,它没有理睬。早餐后我跟外祖母出门打扫院子,回屋后再看窗台,发现上面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有了。
小獾胡不声不响地将所有猎物都搬走了,不知道搬到了哪里。
这样过去了一个多月,又是一天早晨,我醒来后看到外祖母坐在那儿,正看着窗前。我看到她脸上落满了霞光,是欢欣的神情。啊,窗台上又一次摆放了一溜儿东西,仍然是整整齐齐,但那不是猎物,而是其他。我仔细看了看,天哪,它们是一只蜗牛蜕下的空壳、一枝晒干的马兰花、一粒野枣、一根洁白的羽毛、一枚扣子。
我没有动它们,因为这些东西摆放得太整齐了。外祖母皱着眉头笑了,她最高兴的时候才这样笑:“多懂事的小獾胡,它知道我们喜欢什么了。啊,看到了吧?那枚扣子是我不知什么时候丢在外边的,大概也只有它能找到,它的小爪能捡回来!”她这样说时,眼睛里似乎有泪花在闪烁。
黑煞
这一天,我和小獾胡因为走得稍远了一点,就遇到了一件可怕的事。这是小獾胡引起的:它不停地追赶一只大蚂蚱,我就紧紧随上,然后不知不觉就跑远了。有一只红色的大鸟落在前边的大树上,吸引了我们的注意力。突然,那只大鸟抖了一下,差点掉下来,身子一歪,吃力地飞走了。紧接着,树隙里像翻了一个筋斗似的,有什么发出扑通一声,黑影一闪就不见了。
我觉得那是一只大型动物,因为跑得太快,看不清是什么。这可真够吓人。我看一眼小獾胡,发现它的胡子翘起来,两眼紧紧地盯住前方。我们正在发呆时,不远处的灌木窠摇动起来,像起了一阵大风。我和小獾胡赶紧躲到一丛紫穗槐后面。一大片茅草全都倒下来,有什么东西蹿出来。这次我看清了,那是一个又粗又矮的人,长得真吓人。我大气不出地搂住小獾胡。这个家伙咧着乌紫的大嘴,露出一溜儿板牙,剃得锃亮的脑瓜上交攀着一些黑煞,下面是一对恶狠狠的大眼。他四下瞄着,两只耳朵像动物一样不停地活动。
小獾胡浑身抖动,我用力按住了它。我知道它只要蹿出去,就一定没命了。前面这个人壮极了,全身都是紫黑色,腰上拴了一支鸡捣米枪,还有刀子和弹弓。他四下瞄着,好像并没有发现我们。我害怕到了极点,呼吸都停止了。小獾胡也不再挣扎,伏在那儿。
这个家伙往四周盯了一会儿,又仰脸向半空里张望。他转身时我差一点喊出来:那只背着的手里正握住了一只红色大鸟,脖子拧断了,流着血。我好心疼。这样大约过了十几分钟,他发出很大的呼气声,踏倒一地茅草往东走去了。远处的一群群鸟儿飞起来,然后是一阵可怕的安静。
我们仍然一动不动。又过了一会儿,四周有了一点响动,好像一些动物刚刚喘过一口气,林子重新喧哗起来。我和小獾胡这才从灌木窠里钻出来,大口呼吸。我费力地辨认方位,只想快些回家。我要赶紧报告外祖母今天发生的事情。
我一路跑得气喘吁吁,一头扑进小院,大声喊着,外祖母被吓了一跳。我把看到的从头说了一遍,说:“这回真的遇到了一个‘悍妖’。”
外祖母看看窗户,说:“那不是妖怪。”
“你没听老广说过‘悍妖’吗?”“听过。可是他比‘悍妖’还坏。”我一声不吭,看着外祖母。是的,我和小獾胡在林子里给吓得浑身发抖。我悄声问:“他是谁?他叫什么?”
“海边人都叫他‘黑煞’,说他身上没长肉,全是筋,谁都不是他的对手。他从小舞刀弄枪,不到二十岁就出门比武,得了功名。海边的人都怕他。”
“他是猎人吗?”我越发好奇了。
“他什么都不是,他是坏人的头儿。只要干狠事坏事就得找他。他打人的时候要站到一个凳子上,专打人的脸,捣人的肚子。他用皮带抽人,能一口气把人抽昏过去。被他打过的人,活不太久。”
“我恨死了‘黑煞’!”我想起了那只滴血的大鳥。
外祖母吸一口气:“孩子,千万躲着他,不要招惹他。”我没有吱声。我不知道林子里为什么突然出现了这样一个凶神恶煞。他到林子里干什么?我说出了心里的惧怕。外祖母望着小院,目光像凝住了一样,像一个人自语说:“你爸爸有一年回来探家,就在半路上遇见了他,真是冤家路窄。”
“啊,他们见过?”
“‘黑煞’截住了你爸,硬说他是从大山里逃出来的。你爸告诉他这是一年两次探家,是被工地批准的。‘黑煞’不信,招呼一帮人,把你爸爸关在了一间黑屋里。好生生的一个假期就这样糟蹋了。”
泪水流出来,我狠狠地擦了一下脸。小獾胡无声无息地走近,仰脸看着我,挨紧了我一动不动。
一连好几天,我和小獾胡都没有到林子里去。外祖母说:“以后千万躲着那个人,他真的是‘黑煞’!”外祖母吸一口凉气,说:“什么是‘黑煞’?人走在路上,正走着,只要觉得眼前一阵黑,上不见天下不着地,两脚像踏在半空里,那就是遇见‘黑煞’了!只要遇见了它,也就十有八九活不成了。以前有一个猎人,他就遇见过‘黑煞’,没死,不过在床上躺了半年,身上脱了一层皮。”
小獾胡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旁边,这时弓腰站起来,好像被“黑煞”吓住了。外祖母说下去:“那个人有一支土枪,有一帮人,头像石头一样硬,能撞断人的肋骨。南边村子、园艺场、林场,谁都怕他,就叫他‘黑煞’。”
中秋节
中秋节到了。这个日子格外不同,提前许多天全家就喜气洋洋的。“我们要过中秋节了。”我对融融说。它出生后第一次经历这样的节日,显然搞不明白,但看上去神情上还是有点兴奋。它已经七个月了,身体明显变大,称了一下,体重已达八斤三两。真是让人高兴。孩子从电话里得知后,说:“它的身体发育期会延长到四岁,明年的这个时候,大概就能长成十五斤了。”“啊,那该是多么大的一只猫。”我一阵感叹。那边又说:“不要忘了,融融是‘大骨骼的人’。”
因为要和融融一起过中秋节,想了想,就将它吃的东西做成了月饼的形状。这真像一个节日的样子,从半下午开始,融融就迈着雄健的步伐走来走去,满脸欢欣,好像也在等待月亮升起。终于飞起满天红霞,天色愈暗。一轮比预想中还要大的月亮一点点升起,我们把它抱到了窗前。
也许月色对所有的生命都有特别的作用力,它仰望着,很长时间在凝望。我们看一眼天空的晶莹,再看怀中这张美丽的面庞,恍惚觉得屋子内外都有一轮皎月。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我吟诵苏东坡的中秋名句,抚摸它。它偎紧了,一起靠着玻璃窗。我们在看遥远的稀疏的星星。
我的思绪又回到了许多年前的那个中秋,仿佛此刻怀抱的正是小獾胡。
那真是一个特别的日子。林中小屋的中秋节与今天多么不同啊,那是一生都不会重复的场景。人这一辈子需要不时地犒赏,为了多些欢乐,就得好好过节。没有比外祖母更懂这个道理的人了,所以她最重视节日,只要是节日就不肯放过,一定把它过得像模像样。不要说春节、元宵节、端午节这几个大节日了,就连冬至、立春这样的小节日,她都会按部就班地准备下来。冬至一定要吃水饺,那些年找不到面粉,她就会用红薯粉掺上榆树根磨成的粉末来做饺子皮。红薯粉饺子见了沸滚的水就绽破,只有掺上榆树根粉才筋道。饺子馅是外祖母的拿手好戏,野菜、蒲芯和木耳,小沙蘑菇,鱼丁肉丁,什么馋人放什么。
中秋节是多大的节日啊,外祖母要提前许多天开始备料。她一边忙碌一边说:“可惜你爸爸回不来,这是团圆的日子啊。”不过妈妈是一定要回来的,还有,今年的中秋节与任何一个都不同,我们家里多了小獾胡。它在今天也有一份美味:外祖母用鱼汤掺了窝窝面,做了一个小巧的月饼,还蒸了几条带鱼尾巴。
妈妈提早回家了,她知道这个日子多么重要,所以在太阳还没有落山的时候就推开了栅栏门。让人大喜过望的是,她带回的礼物可真不少。有的礼物是从园艺场买的,比如那些葡萄和红果;也有一路采来的,因为回家要穿过一片林子,过一座小木桥。路边总有野果和蘑菇之类,所以她回家总是很少空手。我盼望妈妈回家,有时也在盼那些出其不意的礼物:有一次她不光带回了自己舍不得吃的两块炸鱼,还带回一只比拳头还小的野兔。
妈妈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抱起小獾胡,将它的小脸贴在自己脸上。放下它之后,要问我和外祖母:这一段小獾胡是不是淘气了?我们都一齐回答:没有。其实我们都为它瞒下了一些过错,比如它咬死一只蝈蝈,还把好看的瓷碗砸破了。它半夜总要出门,在大林子里不知走多远的路,黎明时分才能回家。我和外祖母最担心的,就是它在林子里遇到凶悍的野物,那是最可怕的。外祖母不是一个迷信的人,她从不信邪,可她相信林子里有各种妖怪。
我们在明晃晃的月亮下吃最好的东西。有外祖母和妈妈,就有最好的食物。这个丰盛啊,说出来人人都会馋得流出口水。我们中秋的餐桌上有什么?就让我一一罗列出来吧。大圆木桌抬到了院子里,中央是一个大瓷盘,里面装了满满的葡萄;一旁的陶钵里是几只大黄梨;再一边的两个木盘分别装了切好的西瓜和甜瓜,全是外祖母在林子里找到的野瓜;一旁的碟子里是外祖母自制的月饼,这月饼还得细说一下,因为这是哪里都找不到的,皮儿酥得没法说,是用红薯面再加绿豆面、玉米面和荞麦面做成的,包裹了核桃仁、杏子干、桑葚、葡萄干、冰糖、栗子、花生、红豆糕、梨丁、李子丁、杏脯,这些都要用野蜜调起来,那是她亲手从林子里采的。月饼旁是千层饼和大花馍,是小拇指粗的野葱,是豆瓣酱、煮花生和芋头、鱼干和果干、豆腐和粉皮。
这么多好东西吃也吃不完。外祖母说:“吃不完就是一年不挨饿,日子再苦,中秋节也要好好过!”她对这一天的重视似乎超过了任何一天,到了今晚都要高兴,都不能讲生气的话。她能从这一夜看出一年里许多重要的事情,比如看看月亮是否被云彩遮挡,就能明白明年雨水大小、正月十五是否下雪。妈妈说她验证过,外祖母从来不错。
这天晚上不能提爸爸。我一直忍住,盡管特别想念。我相信她们也是一样。如果提到爸爸,大家就不再高兴了。他们那一伙要不停地凿山,再好的月亮也顾不得看一眼。可怜的爸爸。我做过这样的梦:一个又瘦又高的男人,当然是爸爸,两脚缚了粗粗的铁链子,一动就哗哗响。这是梦,爸爸脚上没有铁链子。
小獾胡高高兴兴吃完了它的小月饼,看着一桌丰盛却不能享用的美味,让人同情。我们还要喝一点酒,平时不让任何人喝,只等爸爸从山里回来才摆上杯子,犒赏这个辛苦的人。到了中秋节,每人面前都要摆上一只小杯子,里面都要添一点酒。妈妈鼓励我:“喝一点吧,只一点,你是男子汉。”我像男子汉那样喝了,啊,天下最可怕的东西。我用力咽下去。
外祖母端起酒杯,让小獾胡嗅了嗅。它没有急速躲开,而是认真地吸了吸鼻子,直到打着喷嚏跳开。
我们吃不完这么多好东西。已经到了半夜,大月亮看着我们,还不打算马上离开。我们更舍不得离开这么好的月亮、这么好的夜晚。但不管怎样,最后还是要睡觉。我们躺在炕上,从窗户上看着月亮,一直到瞌睡上来。小獾胡怏怏不快地随我们回屋,先是在妈妈跟前磨蹭了一会儿,表达了应有的礼貌,然后照旧躺到了我和外祖母旁边。
看着月亮想心事,想啊想啊,就睡着了。正睡着,梦到有人来敲我们的门,“咚咚、咚咚”,越敲越响。外祖母呼一下坐起。我终于听清了,这不是做梦,而是真的有人敲门。我和外祖母从炕上跳下来时,妈妈已经起来了,先一步打开了屋门。
一个细高个子进来了。我一眼认出了爸爸。“啊,爸爸!”我跳起来,两脚还没有落地,他就把我接住了。
爸爸的头发上落满了月光,白灿灿的。我忍不住伸出手抹了一下,又用力揩了两下。那月光还是留在他的头发上。
追月人
爸爸来得太突然了,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所以大家都高兴坏了,都惊住了。妈妈和外祖母过了三四分钟才醒过神,齐声问:“你怎么回来了?”爸爸语气十分平静地回答:“回家过节。”
我亲眼看到妈妈脸上流下了两道泪水。外祖母没说什么,转身到黑影里忙着什么。我心里一阵难过:我们如果早一点知道爸爸赶回来多好,可怜的爸爸,没有和我们一起过节。太可惜了,今晚的事会让我们难过一辈子。正这样想着,外祖母已经点亮了灯,端过来说:“来,咱们重新过节。”
妈妈一下醒悟过来,赶紧和外祖母一起忙活儿:大圆木桌被再次抬到了院子里,一个个碟子钵子全端出来了。特别是酒瓶和杯子,它们一样不少地摆在了桌上。现在已经过了半夜,月亮已经歪到了西边。不过天色还是很亮,空中没有一丝云彩。一只小鸟在不远处叫了一声,有什么动物在附近的树上跳跃着。啊,我们要接着过节。
这时候我们都想到了一件事,这也很重要:让小獾胡认识一下爸爸。是啊,我们家里又添了一口,它还没有见过一家之主呢。外祖母大声呼唤,妈妈也起身去找。到处都没有。我伏下身子到处看,觉得它一定是钻到了一个角落里,因为害怕生人。我说:“小獾胡别怕,是爸爸回来了,我以前跟你讲过啊,是他回家了!”
爸爸很快弄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就笑着等待。爸爸坐在月光里,桌子旁,身体挺得笔直。我觉得他对这次见面非常看重。可是真糟糕,小獾胡连一点影子都没有。小院和屋内静静的。我固执地想,它并没有走远,而一定是在暗处观察,要把一切看个明白;当它觉得没有危险了,就会走出来。
爸爸等了一会儿,故意转脸谈另外一些事情。我听着,渐渐专注起来。我会永远记住这个中秋之夜,记住爸爸讲的事情。原来,这么多年来他一次都没能与家里人一起过中秋,而这是全家团圆的日子。在我们海边这里,除了春节,再就是中秋节了,一般出远门的人都要在这两个节日赶回来,与全家团聚。可是爸爸一连许多年,只能在这个月亮大圆之夜望着家的方向。可能是月光太强的原因,他在这样的夜晚总也不能合眼。工地上不允许他们离开,因为每人一年里只有两个假期,每个不超过三天。爸爸在今年中秋来临前的一个多月都在想着回家的事情:多想和家人过一次中秋。后来,他鼓了鼓劲儿,对工地的一个小头目提出了回家过节的要求,说哪怕来回只一天,哪怕这一年只回这一次。
爸爸说他心里有一万个拗气,千难万险也要赶回来。他从没对工地的头儿说过一句软话,可这一次他求他们了。那个小头目有些心软,不过说自己不能决定,这么大的事要请示上边。爸爸一次次求。爸爸等啊等啊,后天就是中秋节了,可是一点儿消息都没有。要知道在路上就要接近两天。爸爸已经绝望了。可是就在那天傍晚,小头目突然找到他说:“批准了,回吧,不过待一天就得回来。”说完掰着手指一算:“时间来不及了,我看还是别走了吧!”
爸爸却激动得浑身发抖。他想都没想时间的问题,恨不得一下子飞到家里。他连连感谢,什么都不想,抬腿就往门外跑去。
他是一路跑回来的,只用了一天多一点的时间,走完了两天的路程。他一路上叮嘱自己的只有一句话:“只要月亮还在天上,就不能算晚!”
外祖母背过身去。妈妈也在抹眼睛。
我抬头看着天空:啊,月亮还在,爸爸真的追上了它。
它想什么
爸爸吃桌上的各种东西,大口地吃。妈妈说:“慢些,不急不急,反正回家了。”她为他夹菜、添酒,对我说:“好好陪你爸,给你爸敬酒。”我装作会喝酒的样子,像大人一样举起了杯子。爸爸马上高兴了:“是个男子汉了。”我一点不甘示弱,真的把酒喝下去,呛得泪水糊住了眼睛。
外祖母看着爸爸,突然低下头。再次抬头,她小声向我一个人说:“你姥爷最喜欢的也是中秋节。他最重视这个日子,给家里的每一个动物都备下一份礼物。”
最后一句让我愣了一下,忍不住好奇地问:“它们会要什么礼物?”
“这要看什么动物了,龟、大蟒、羚羊、鸟儿、鹰、猫和狗,它们都不一样。你姥爷最懂得它们,跟它们都是好朋友。”
爸爸停下了手里的杯子,一动不动地听着。这时候我们都没有听到身边细小的、蹑手蹑脚的声音。当我发觉有什么在蹭自己的腿,这才想到是小獾胡。我敢说,这一段时间它一直在暗暗观察,终于明白了新来的这个男人是谁。果然,它最后走到了他的近前,昂首看着。
外祖母说:“小獾胡,这是爸爸,以前多次说过啊!好孩子,快去认识一下,他喜欢你啊,让他抱抱。”小獾胡回头看看大家,又盯住爸爸,但没有更加靠前。爸爸向它伸出手:“来,膝盖上!”它向前一步,又后退一步。妈妈开始鼓励:“爸爸多好啊,快些吧,懂事的孩子。”
我一声不吭,只在心里为它鼓劲儿。小獾胡身子一仰,不再犹豫,几步走到爸爸身边,贴紧了他。爸爸有些胆怯地伸手抚摸它,正想抱起来,被它拒绝了。它从爸爸手中挣出,回头看我一眼,却噌一下跳上了爸爸的膝盖。大家都笑了。爸爸和它对视,粗大的手轻放在它的额头。这样大约有三五秒钟,它就闭上了眼睛,发出了呼噜声。
月光,小獾胡的呼噜声,全家人,这些加在一块儿,成为最美妙的时刻。
爸爸不说话,一下一下地抚摸它。他低头看着小獾胡,很多白发和它的漆亮皮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爸爸的一头短发差不多全白了。小獾胡睁开了眼睛,啊,多么明亮,是那种灰蓝色。这颜色和今夜的天空一样。它看着爸爸,怔怔地看着,好像要记住他今晚的模样。它大概记住了,然后仰望天空,看了很长时间。
“它在想什么?”爸爸抬头,悄声问我们大家。
媽妈和外祖母只是微笑,不能回答。是的,我们太熟悉小獾胡这样的神情了。它经常这样,瞬间凝视一个方向,不再理会其他。
是的,今夜它在想什么?当我们一起在林子里时,在它独自安静时,总有这样的场景:端坐一旁,双眉微皱,仰头看向远方。它在这时候稍稍有些陌生,那么肃穆和沉静。无法猜测它在想什么,但我知道是一些比较遥远或重要的问题,起码对它来说一定是这样。没有比它更愿意思考的了,这是我们全家的看法。外祖母说过:“它有想不完的心事,我真想劝劝它,别那么较真。”我问:“它想这么多,有用吗?”外祖母不以为然,说:“哪能这么问啊,人也经常想事情,有用没用都会想。不想,又怎么知道有用?”
我赞同并且佩服小獾胡了,从那以后经常看它想事情的模样。我后来发现它想得实在太多了,有时一脸忧愁。我对外祖母说了,有些心疼。外祖母看看小獾胡,要验证一下似的,叹息一声:“它多么小,心事反倒这么大。还是让我们多想一些吧,别让它累坏了。”
外祖母的话一直让我难忘。我和小獾胡在一起时,会长时间看着它的眉心,不愿意看到那儿打皱。只要打皱,我就立刻给它展开。我设法让它高兴,把玩具放到它的面前。它会在我的怂恿下又跳又闹,像个孩子。这才应该是它啊。
这个夜晚,我多想回答爸爸提出的问题。不过我还没有想好。
长大了
有一天小獾胡站在院墙上,昂首挺胸,让我看傻了。我好像第一次发现它这样帅气和英武。它有一种神气是我以前没有发现的,这神气不仅从眼睛上,而是从全身,从闪亮的斑点花纹、四条壮腿、鼻子和嘴角,甚至是从胡子上透出的。这是一种说不出的威风凛凛,让人想起一头小豹子或小狮子。它有林子里所有动物加起来的勇气和本领,又凶猛又厚道。我知道它不会轻易侵犯别的动物,也绝不会被它们欺辱。这会儿,从树隙穿过的光线正落在它的身上,让它通身闪亮,不停地变换颜色,一会儿灰黑,一会儿紫蓝,一会儿深棕;还有一次放射出金灿灿的光芒。无论变成什么颜色,都渗着一层油,好像只要揩一下,就会沾满两手。
我对外祖母说了对小獾胡的新印象,她说:“这就是少年啊,不管是人还是动物,一辈子都有这样的日子。他(它)们会干出了不起的事。”
“怎么了不起?”我心里想的是自己。
“胆子大,只要做,就能成。”
我不吱声了。我在想自己什么时候才有这样的本领。我真的能干自己想干的事,真的能成?我只是想过:如果将来真的被送到大山里,就一定会逃开,哪怕逃到天边。这样想,没有说出来。我说:“只做自己想做的事,那太好了。可是我不相信。”
外祖母看我一眼:“小孩子家,可不能泄气。”
我想到了爸爸。他的运气不好。我在心里怜惜他,不知说什么才好。我承认外祖母说得对,人要有志气。可是我知道,一个人想干什么、能干成什么,都要遇到好运气。一个人或一个动物,力气再大,在坏运气中也做不成事。小獾胡真是一只好猫,它有些倔。我看过它在大树上飞蹿,快得惊人,从高处跳下来,半空里还能翻个筋斗。但愿它有好运气。“‘运气’又是什么?”我在心里问着,皱起了眉头。
我在想爸爸。我觉得围在他身旁所有的东西相加起来,就是“运气”。大山、工地头目、半路上截住他的“黑煞”、坏天气、呵斥他的人、不让他回家的人,这些加起来就是“运气”了。
我们小茅屋的“运气”有好有坏,大林子、蘑菇、春天的花、冬天的雪、各种大鸟、东边的水渠、老广和壮壮、路过的打鱼人、小獾胡、大蝴蝶,好“运气”说也说不完。坏“运气”有毒蜘蛛、悍妖、蛇、“黑煞”、背枪人,这些吓人的东西。
我们和好“运气”结成一伙,就不怕坏“运气”了。
我和小獾胡共同的好“运气”,就是和外祖母在一起的夜晚。她为我们准备了那么多好吃的东西,然后开始讲故事。耳朵听到的比嘴里吃到的更加诱人。小獾胡听故事时大气不出,它在旁边,肉乎乎的小爪子伸出来,就像老中医给人号脉似的,不轻不重地按在我的胳膊上。
就因为吃得好,听得好,所以我和小獾胡都长得很壮,胆子也很大。我们都不怕坏“运气”。小獾胡经常单独跑到林子里,特别是下半夜,这让人十分担心。它有一个坏习惯,就是离开我和外祖母连个招呼都不打。我发出抱怨,外祖母问:“你让它怎么打招呼?”我也不知道,但我真的不喜欢它半夜悄声走开。“它现在长大了,自己的主意就多了。你长大了也是一样,不会一直待在这里。”她说着,突然停住了。
她大概想到了我会去大山里,和爸爸那样凿山。
难道长大了就一定要这么惨?我们的小茅屋啊,下大雨时还要漏雨,冬天有时冷极了,可我还是害怕离开它。不光是我,就连妈妈和爸爸,他们只要一有机会就要赶回这里;还有小獾胡,它无论跑多么远,最后还要回到这里。这是我们的家。
小獾胡深夜在大林子里会遇到什么,我们无法知道。有一天黎明它回来了,进门时鼻子上带了一道划伤。我让外祖母看,她蹲下摸摸它,说:“跟谁打起来了?”小獾胡受伤的鼻子躲闪着,仰脸时更让我惊讶了:它的眼角也有伤。“天哪,如果伤了眼睛多可怕!”我喊着。外祖母说:“它不知遇到了什么凶物,这林子也太大了。”她叹气,“谁也不知道还会遇到多少凶险,它这一辈子啊。”
我想到了豹猫和猞猁,那都是吃猫的凶兽;还有蛇、毒蜘蛛。我听说一只毒蜘蛛把一只小牛犊大的猎犬伤了,只半天时间它就死去了。猫如果跟刺猬和狗獾、爬上岸的海中猛兽打起来,那也不会是它们的对手。小獾胡如果遭遇了它们,千万要快些躲开,一点侥幸心理都不能有。一只猫要吃多少亏、经历多少危险,才能明白陷阱有多么深。那些“悍妖”和“黑煞”说不定也会遇到,它们不会饶过它的。
就在小獾胡鼻子和眼睛受伤不久,有一天早晨它从外面回来,在窗前破着嗓子叫了几声,跳到了门旁。我赶紧开门,发现它正舔着身体。它把脸抬起来,天哪,原来受了重伤:脸上有几道抓伤,血迹将毛发都粘住了;耳朵被撕开一个豁口,耳尖上的毛发也被扯光了。我吸着冷气,想过去抱它,它却躲开了。
外祖母站在門口,阻止了我。她说:“它长大了,我们帮不了它。”
寒秋
深秋来到了。林子里开始铺满五颜六色的落叶。一早一晚真冷。所有的野果都熟透了,有的跌落地上,有的在树杈上裂开,甜汁流出来。天越来越冷,北风阵阵变大,有的树叶没有吹落,却变得红彤彤的。这时候的林子比任何一个季节都有意思,主要是好吃的东西多了。我和壮壮每天都像过节,多半天在林子里窜,不到一个钟头嘴巴就成了紫红色,都是野果染成的。我们当然要领上小獾胡,但它总是跑到一边忙自己的事情,因为对野果之类不感兴趣。我们各自忙碌,说不定什么时候它就会从密密的灌木中跳出来,猛地抱住我们的腿。
老广比我们还要高兴,对采药人来说,这才是最好的季节。他天天要钻到林子深处,如果碰到我们俩,就会从衣兜里掏出一些古怪物件:一只小鸟,一只螃蟹,一只杏子那么大的小刺猬,甚至是比拳头还要小的野兔。所有这些在我们眼里都是真正的宝贝,让人高兴得喊起来。它们太可爱了,如果不是在近处细细看过,就不会明白它们好到什么地步。眼睛、爪子、小身体,让人看了又爱又疼,忍不住伸手去摸。老广说:“不能摸。”那种滋味实在无法忍受,可还是要硬忍。
这些宝贝总的来说最后不会属于我。因为有小獾胡,所以不能把它们带回家里。它太好奇了,会不停地与它们玩,结果不长时间就把它们累个半死。有的真的累死了,那可糟透了。所以说这时候最高兴的是壮壮,他可以把它们带回家去,向爷爷炫耀一番。我见过他爷爷,最能喝酒,也最爱动物,还养了一只护园狗。
小獾胡长得更大了,这个秋天常常离开我。它像一个大人那样在林子里独来独往,有时候离我很近了还故意不声不响,从几尺远的地方大摇大摆地走过去。天更冷了,早晨,草芒上有了一层白霜。小獾胡好像要抓紧这最后的好日子玩个痛快,半夜出门,天亮不归。外祖母还是重复那句话:“它长大了。”
有一天,接近中午的时候,外祖母正在准备午饭,我在小院里玩。突然,我听到了一声枪响,好像离我们屋子不远。“肯定是猎人!”我心里喊了一句,飞快地跑了出去。刚跑出不远,身后的门响了一下,外祖母也出来了。我们穿过几棵大杨树、一片柳树和黑松,脚步一点点慢下来。我们都不再往前。就在十几步远处,一个矮矮的黑家伙正端着枪,向上方瞄准。我的心狂跳起来,天哪,这是“黑煞”。我顺着他举枪的方向看去,一眼看到了大合欢树上有个黑影在跳,“啊,小獾胡!”
我大喊了一声,“黑煞”的枪也响了。
外祖母惊得嘴巴大张,仰脸看树,口吃一样叫着:“啊啊,是你啊,你啊!”她回头盯着“黑煞”:“你刚才打的不是野物,是我家的猫呀!”
我喊:“是小獾胡!”
“黑煞”手提着那把还在冒烟的鸡捣米枪走过来,看看外祖母,一溜儿板牙扣住下唇,凶极了:“我打的是一只野狸子!”又转向我:“要不是你喊,我就把它拿了!”他破口大骂。我一颗心怦怦跳,不甘示弱,迎着他喊:“你不能打我们的猫!”
他不理我,死死地盯住外祖母。这样盯了一会儿,他大声吆喝起来:“立正!”
外祖母像没有听到,还是重复那句话:“是我家的猫呀!”
他又喊一遍:“立正!”外祖母还是没有反应。他上前一步,伸手戳了一下外祖母的肩膀,大喝:“我的话听见没?听见没?”
外祖母冷着脸:“我只告诉你,那是我们家的猫。你还是高抬贵手放了它吧,林子里野物很多,你打猎就是了。”
“黑煞”怒喝:“我要的就是这只狸子!”他眯着眼往树梢上瞟,手里的枪指指点点,然后瞄准外祖母:“听好了,我今年冬天要戴一顶野狸子帽,这事就交给你了。不出半月,我找你要这只狸子。”
泣哭
就像做了一个噩梦。我以前也做过吓人的梦,幸亏它们都不是真的。可这一回是真的。这天中午,外祖母回到屋里没做别的,只坐在炕上出神。我吓坏了,为自己壮胆,也安慰她:“他永远打不到小獾胡!”她摇头:“孩子,它遇上‘黑煞’了。”
我哭喊出来:“他打不到!”
“我怕它凶多吉少,孩子。”外祖母好不容易才止住泪水。我很少见她哭泣,一年里都没有流过一次泪水。可是那个“黑煞”让她急成这样。我明白,那个恶毒的家伙是最可怕的。谁都知道,海边这一带没有不怕“黑煞”的,他比传说中的“悍妖”还要吓人。
“怎么办哪?”外祖母小声咕哝,在屋里走着。她的背驼得厉害,皱着眉头,望着窗户。
傍晚,妈妈回家了。她进门看一眼外祖母就知道出了事,把我引开一点才问。我从头至尾说了一遍,鼻子发酸,但忍住了。妈妈没有作声,四处看着,在找小獾胡。我说它大半时间都在林子里玩,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妈妈有些慌乱,大口呼吸着。我的泪水流出来,这让我自己觉得很丢人。我说:“我要有一支枪,我要爬到树上等‘黑煞’!”
整整一夜,直到黎明,小獾胡都没有回来。我们除了害怕它在林子里被那个恶魔遇到,不再怕别的。它到底有多么机灵,只有我知道。它不怕“悍妖”,就不会怕“黑煞”。外祖母看着漆黑的夜色说:“小獾胡啊,你就别回家了,就像孩子他爸一样,半年回来看我们一眼就行了。”
妈妈一声不吭。外祖母一遍遍说着,脸仰着,就像祷告。
第二天夜里我怎么也睡不着。凌晨时分,梦到一只手在摇动我的肩膀,然后就醒了。是痒痒的感觉,啊,是小獾胡。我一把搂住它,泪水哗一下子流出来。外祖母和妈妈也醒来了,她们细细地看它,好像分别了许久。妈妈一下下揩着它的脸,细声细气地说:“你做得对,以后就夜里来家吧,这样平安。”外祖母马上赞同:“对,你就半夜里回家吧。”
小獾胡分别挨近我们,伸头蹭着,舔我们的手和脸。妈妈也流出了泪水。她一哭,我和外祖母都忍不住了。
“听明白了?好孩子再听一遍,记住!”妈妈把嘴对在它的耳边,声音不大,一个字一个字说着。
迷路
林子里,除了松树和石楠、龙柏、女贞,其他树木都落光了叶子。往年的这个时候外祖母多半天都待在外面,回家时就带回一些野果,有软枣、核桃、柿子,还有从柳树半腰采下的金色蘑菇,从沙子里掘出的香蒲根。妈妈说:“有你姥姥在,我们就有口福了。”是的,我们的屋后有一个很深的地窖,那里总是放了许多好吃的美味:野蒜、果酱、冬枣,还有成串的好东西挂在墙上、搁在地上。可是今年秋天她几乎不太出门了。
小獾胡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外祖母说:“它真是个懂事的猫,看看,它在躲着那个人!”我如果一连几天没有看到它,就会忍不住去林子里找。我心里又急又怕,有时要跑很远的路,远远超出了外祖母为我划定的范围。走在林子里,一只孤单的大鸟蹲在树梢上,也让我想起小獾胡。我多想放开喉咙呼喊,却不敢出声。偶尔会遇到一个采药的、从海边上走来的打鱼人、扛枪的猎人。我恨猎人。
有一天,我在一棵碧绿的石楠树下发现了一个草窝,心里一动:会不会是小獾胡筑起的新家?我在窝旁蹲了很久,一直没有看到它的影子。后来我不知去了那棵石楠树下多少次,终于看到里面躺卧了什么,但不是小獾胡,是一只黑色的大野猫。它见了我立刻站起来,黄色的大眼睛一直盯过来,并没有跑开。我问:“大猫,见过小獾胡吗?”它抿抿嘴走开了,在离我十几米远处回头,看了很长时间。
我一直在林子里走着,从上午走到黄昏,什么都忘了。我沮丧极了,因为这么久没有见到小獾胡,以前从未有过。我胡思乱想起来,想到了最坏的结局,就是那个“黑煞”用手里的鸡捣米枪射中了它。我更加不顾一切地寻觅起来,直到发现自己迷了路。但我现在什么都不怕,不怕妖怪,也不怕“黑煞”。
我看看西沉的太阳,尽力辨别方向,然后往前走。可是我对这片林子一点把握都没有。以前听老广说过,迷路的时候要找路径,一是看太阳的位置,再就是看树木的样子:树冠突出的一面就是南或东南,包括树干斜向的一面。我想起了他的话,可越是端详这些大树就越是糊涂,因为“南或东南”本来就有两种可能,而只要走偏一点就找不到茅屋了。我开始埋怨老广:你教我的办法可真糟啊。我想着别的办法,最后决定爬到一棵最大的树上,说不定能看到我们的家。
我爬到了一棵大橡树上。我看到了很远,可惜四处雾茫茫的,离地很近有一层薄云,就像外祖母过节时摊开的千层饼。我渐渐看到了遠处的一溜儿山影:黑蓝色,在薄云下边。啊,那就是南边,是爸爸凿山的地方。
我从树上下来,开始往山影的方向走去,这也是茅屋的方向。我快步走着,不时绕开大片灌木。当我从一大丛柳树前走过时,突然看到了一簇苫草在摇动,接着看到了什么在窜动。我碰到的是一只野兔,但它没有吓得逃开,而是往跟前跑来。老天,是它啊,是我们的小獾胡!它踮着快步,霞光照在脸上,笑盈盈的。我“哎哟”一声,弯腰紧紧地搂住了它。
小獾胡在我怀中待了片刻,挣出来。它围着我徘徊,进两步退两步,像是最后才打定了主意似的,挨紧了我。我抱住它,闭上眼睛。它身上被太阳烘烤了一天,散发出香喷喷的干草味儿。它用小鼻子顶住我的脸颊,显然是亲我。
天完全黑下来。林子里的夜晚原来是这样,当什么都看不清的时候,各种声音会这样多。那不是鸟的叫声,也不是我熟悉的一些动物,而是说不清的一些响动。海浪在不远处噗噗地拍打沙岸,节奏分明。脚边有沙沙的细小的响声,这让小獾胡警觉起来。
我们不再说话,只是贴紧了。夜越来越深,该回家了。我一直抱紧它往前走,这样走了一会儿,它开始拒绝。没有办法,我只好把它放下来。它很快消失在夜色里。我抬头辨别方向,发现自己再次迷路了。乌黑的林子啊,我不知该往哪里走,深一脚浅一脚,但一点都不害怕。
天蒙蒙亮时,我终于摸到了栅栏门。外祖母见到我立刻搂住了我叫着,“我真害怕!孩子可算回了!”
第二天上午,我又一次被尖厉的枪声惊醒了。我跑出去时,外祖母已经奔出了小院。东墙外的大李子树下站着一个人,就是“黑煞”,手里的枪正冒着烟。原来这次他没打什么,而是故意开枪威吓我们。他一见外祖母就怒冲冲地喊:“给我拿来!”
外祖母问:“拿来什么?”
“那只野狸子!”他把枪抬起来,对外祖母指指点点地叫着,“你装什么糊涂?你敢骗我?嗯?拿来!”
我真想变成小獾胡,扑过去,咬他的脖子,让他流血。外祖母的手揪紧了我,大声说:“它不在了,它被你那一枪吓跑了!”
“黑煞”跺脚,骂,用枪拨开我们,往小院走去。他进院后四处瞥着,随时都会开枪。幸亏小獾胡不在。
“黑煞”将小屋的每一个角落都找遍了,恨恨地说:“再说一遍,冬天眼看就要到了,我要戴野狸子帽!”
分别之日
落雪前我又去林子里找过几次小獾胡,都没有见到。我不知道它在野外怎么办,总想着它瑟瑟发抖的样子。下了第一场雪,浅浅的,天冷得出奇。我踏着雪去林子里,直接去那棵石楠树下。那个大窝还在,可是又一次换了主人:我刚挨近,一只大野鸡费力地挪蹭出来,快跑几步,笨重地飞走了。
见不到小獾胡了。外祖母说:“它真是听懂了我们的话,跑到了外乡。”“外乡是哪里?”“外乡就是河西,那里林子更大。”我马上想起了小獾胡的外祖母,就说:“老广说的那只豹猫就是河西来的,小獾胡找它去了,那是它的外孙。”外祖母点头:“真是这样该多好啊。”
一天半夜,突然有人猛烈地敲门。外祖母披上衣服问:“谁呀?”外面的人还是敲个不停。外祖母再问,外面的人没好声气地说:“问什么?打开就是!”
开门后,进来一个背了猎枪的人。外祖母发出“啊”的一声,退开一步。背枪人后边走出了另一个人,是“黑煞”。他咬着下唇,背着手,不看我和外祖母,只大声叫着:“给我搜,见了狸子立马开火!”背枪的人说:“是啦!”
他们寻遍了每一个地方。一无所获。“黑煞”一手提枪,一手指着自己的脑瓜,一对板牙扣紧下唇,对外祖母说:“天这么冷,我头上没有野狸子帽怎么过冬?嗯?”
他们满地乱吐,走了。外祖母身上打战。我扶住她。
从这以后,外祖母常常在黎明前醒来,一坐起就盯着窗户念叨:“小獾胡啊,千万不要回家,千万不要!”就在这念叨声里,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一个黎明,小獾胡竟然回家了。我高兴得跳起来,外祖母双泪长流,搂住它叫着:“好孩子啊,你让我等得好苦!我还以为你去了外乡。瘦了,我的小獾胡!”她的脸贴紧了它,闭上了眼睛。我发现小獾胡像她一样紧闭双眼,一动不动。以前它从来没有这样过。
这个早晨,我们把好吃的东西都找出来,可是小獾胡一口没吃。它在外祖母旁边躺了一会儿,又偎到身上,打着呼噜。这样一直待了半个上午,才吃了一点东西。
中午了,小獾胡站在窗台上,看着外面的阳光,又回头看着我们。它在屋内屋外望了一会儿,徘徊着,向门口走去。它出了小院。我喊了一声,外祖母阻止了我。
我们站在门口目送它,直到它消失在林子里。
从那以后,小獾胡再也没有回来。那个黎明竟是我们与它的最后一面。尽管日后我多次去林子,从冬天到春天,再到夏天,从没见到它的影子。我对外祖母说:“这次它真的去了外乡。”外祖母低声说:“去吧,我们这样的人家本不该收养它啊!”
又是一个春天。海滩上的洋槐花全开了,香得让人受不了。黄色、紫色和蓝色的花铺满了草地。云雀在天上欢叫,壮壮和我在林子里游荡,但就是高兴不起来。他看一眼天上的云雀,又低头看脚下。我们遇到了一只小兔子,我将它揣在怀里带回家。就像对待刚进门的小獾胡一样,喂它最好的东西,可它就是不吃。外祖母说:“放回林子吧,它想妈妈。”我虽然舍不得,还是把它放回了林子深处。
妈妈回家时为我捎回一只小刺猬,我喂它窝窝,它不吃。芋头、红薯、红枣、白菜、花生、栗子、山楂,它都不吃。外祖母说:“别难为它了,它喜欢林子。”我只好忍痛将它放掉了。可我真是喜欢啊,忘不了它猪一样的长长的嘴巴、金色的眼睫毛、颏下细细的绒毛,还有长了五根手指的小巴掌。
我还在想小獾胡。与它分别的日子里,我总想找一个类似的新朋友。我发现没有它们,日子真的难过。这是一种特殊的孤寂,再加上想念爸爸妈妈,难过得要命。这难过不在心口那儿,而在嗓子下边一点。真不好受。
就为了抵挡这想念,我试着养过一只大蚂蚱、一只螳螂、一只红点颏、一只青蛙、一条黑魚、两只麻雀。可是后来还是放掉了。因为它们在家里同样不愉快。外祖母说:“它们与你没有共同语言。”这个我不同意,我问:“小獾胡有吗?”她点头:“是的,有心语。”“什么是‘心语’?”“就是心里边的话,装在心里,这就够了。”
心语
几十年过去了,我忘掉了许多事,可就是没有忘记外祖母说过的那个词——“心语”。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更加明白了它的意思,也知道“心语”在人的一生中有多么重要。这种语言许多时候比说出来的话分量更重,很重很重。“心语”需要好好听,需要一副特殊的耳朵,不,它需要用心去听。
人和动物之间,人和人之间,常常要通过这一特异的语言去沟通。
我们爱一个人,有时说不出,就使用“心语”。对方听到了,也回以“心语”。说出来的话会和“心语”不一样,所以常常要以“心语”为准。由于“心语”的存在,许多爱就发生了,想挡都挡不住。有一个好朋友告诉我:他年轻时真是爱一个姑娘啊,可是因为爱得太深,见了面反而说不出,憋得脸红脖子粗,后来只能用“心语”。结果对方是一个不擅长听“心语”的人,最后就把一生的大事给耽误了。他说,其实对方也是爱他的,只是不好意思说,后来都分别有了家庭,这才变得大大咧咧的,说出了当年的失误。“你看,生生耽误了这么大的事。”
我对孩子说:“我们的融融虽然不会说话,但我能听懂它的‘心语’。”“那当然了,它的眼睛会说话。”我想说:“是的,但我这里指的是另一种说话方式,那是源于心的深处。”我没有说出来。
融融在我们家里已经过了周岁生日,个子更大了,称一下体重,已经超过了十斤。我兴奋无比,后来就干脆叫它“十斤大融”了。它对这个增加了修饰词的新名似乎不太习惯,瞥我一眼,好像在问:“发生了什么情况?”我刮刮它的鼻子:“夸你呢!”
我觉得家里自从有了这个特别的成员,就开始发生某种变化。这是一种难言的化学变化:一种特别的安定和安慰感、信任感,慢慢出现并日益增加。若有若无的空荡荡的感觉,偶然出现的急切,似乎都在消失;孤独,这种所有人都无法根治的现代病,携带终生的疾病,在我们这里得到了有效的遏制,甚至可以说被治愈了大半。
当我就近看着它蔚蓝的眼睛,当我握住它软软的小手,当我碰到它圆圆的精致的小鼻子,我只能说,一颗心已经在融化的边缘。融融是一切美的叠加,是我愿意说出的为数不多的完美的代名词。我们将为它付出更多。可我们暂时还没有机会为它做太多的事。我们和它一定是彼此需要的,弄懂这个也并不容易。它似乎没有做什么,整日清闲,却在为我们做更大更多的事情,而这些事情,都是我们自己难以完成的。
外地朋友养了三只猫,他发来它们安闲休息的几张照片,附言说:“它们平时就这样,什么事也不管。”我不知道他想让它们管什么事。看它们闲适的样子,真的有些懒洋洋的。我想着他的话,稍稍总结了一下融融,然后如实回道:“我们融融不是这样,它负责总的观察。”
我这样说是有根据的。因为它每天在家里走动数次,像散步也像“巡视”。它要走遍每个角落,认真看过之后才作罢。至少到现在,它已经帮我们办了几件大事:两次忘了带大门钥匙,正在焦烦之时,是它从里面为我们打开;三次疏忽了放过滤水的龙头,是它赶来提醒我们,从而避免了三场水漫。还有几次厨房里的小失误,也都是它首先发现并及时呼叫我们。平时门铃响、电话铃响,都是它最先做出反应,起而立行,在前面引导。
但我想说的并不是这些。因为所有能够说清的、近在眼前的现实生活的助益都不是最重要的。它是一个不可缺失的生命参照,让我们想到这个世界上更多的生命,它们既与我们不同,又是何等相似。正是这种不同生命的结伴而行,使我们稍稍放心了一些。世界太大了,未知太多了,我们和它们在一起,彼此对视,就是最大的相互关照。当我们望向它们陌生而又熟悉的眼睛时,觉得这一对心灵的窗户是那么明亮、深邃和遥远,它通向的才是真正的远方。那个远方有什么?是期待还是应许?我们不能一一回答,那就留下这些神秘的问询,慢慢理解和领悟吧。
生命都是有责任的。我们自己常常谈论责任,而动物,比如猫,它们不会。但它们也摆脱不了责任,因为凡是生命都没有例外。但是它们真正的责任往往是隐而不彰的。在农村小院里,一只猫的职责会被告知:好好捕鼠。城里的猫大半没有这种紧迫的任务,可是它仍然有自己的责任,那就是按照它自己的方式存在。这如同人的最大责任,就是活得更像一个人的道理一样。
我爱融融许多的姿态、许多的时刻,但我最爱它独自思索的模样。这时候我好像听到了它的心语:“请暂时不要打扰我,我需要想一些很重要的事情。”
思想
人和它有一点是相同的,就是想事情的时候不愿被打扰。我们知道,人和人最大的不同,就是思想能力的不同。这种能力的大小,可以从不受打扰的时间多少去判断。有的人非常善于思考,所以会长时间待在一个安静的地方,有自己独处的空间。而有的人很少这样,总是和许多人待在一起,吵吵闹闹的。有个十八世纪的法国人叫蒙田,他因为需要集中思考很多问题,一般的时间和空间已不够用,就专门垒了一座古堡,将自己囚禁起来,绝不出门。他一口气自我囚禁了十年,然后才走出古堡。这十年中,他考虑了许多重要的问题,并获得了明晰准确的答案。
在我所见过的动物中,猫无疑是最善于思考的,这个大概是不争的事实。它们为了找到足够的时间和空间进行思考,可以说用尽了办法,有时不得不在主人家里东躲西藏。它们除去睡眠,大量时间都用来思考。越是优秀的猫,越是长于独处。融融思考时当然要避开打扰,并且会因为思考的深度而不断变换姿势:一般的思考是偏卧;再认真一点就要伏卧;最严肃的时刻,它一定要端坐。当它昂首挺胸坐在那里,两只前爪立定,眯上眼睛或坚定地望着一个方向,那就是十分投入地思想,想一些十分重大的事情了。
我们会想象一下它平时想些什么,通常这是让人好奇的。进入它脑海的内容可能是十分繁杂的,它经历的事情,它想象的事情,会纷至沓来。比如它会想念双亲和兄妹,想小时候的事情,某些印象和场景会往复闪回。它会难过、怀念和留恋。因为它再也见不到它们,这是任何生命都要面对的痛楚和缺憾。人的自私和粗暴专横,对一个异类造成的伤害是不可弥补的。各种美食和玩具,优厚的物质条件,也许都不足以抵消它们的痛苦。有人可能认为动物们是没有精神的,这种认识多么粗陋,甚至是残忍的缘起和由来。它们不仅有精神,而且观察下来,在某些方面、某个单项,很可能还要优于人类。它们的单纯和专一,忠诚和质朴,许多人都有深刻的感受,并时常被打动。
“它会想起许多,从记事起的所有经历,一幕一幕,就像做梦一样。它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里,想着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对来访的朋友说。“会有这么复杂?”“凡是生命,都面临类似的问题。我们也一样。”我这样推断。朋友叹气:“它想那么多,也无法告诉我们,真可怜啊。”“是的,我们也一样。我们想得也很多,可是也没法告诉别人。我们大多数的想法都只能留在心里,这和融融是一样的。我们想的许多事情好像也没用,但还是要想。看来人只要活着,就要想。”“‘我思故我在’?”“是的,对应一下,就是‘猫思故猫在’。”
“你現在正思考什么?能告诉我吗?”融融的眼睛转过来,好像在向我发问。
我在心里回答它:“哦,我又想到了那座茅屋,我们家,我小时候。我在想小獾胡离开后,我们家养过的所有动物。它们很多,我说过,都是各种原因先后离开了。在许多时候,人是没有能力保护它们的,根本无法尽到自己的责任。既然这样,那为什么还要把它弄到身边来?因为自私?当然。可是我要说的是,一切还没有这样简单,其中更重要的,还是因为爱。这不是一般的爱,而是难以忍受、日思夜想,非要和它们在一起、非要相守和厮磨不可的那种欲望。当这种心情变得越来越急切的时候,就再也无法阻止了,就会去找它们、抱它们。当时,就是这些复杂的原因,我才犯下一个个不可饶恕的错误。”
它听不到我的声音,这目光却送来一种抚慰,好像在说:“我听着呢,我想它们不会责怪你的。”我低下头,不敢迎视这眼睛。我一直觉得、仿佛觉得,它知道它们,它就是它们派出的一个代表。尽管这样,我知道自己要讲的,像小獾胡的故事后半部分,是最不适合融融听的。是的,最后我只能说给家人和自己。我即便不讲,也会一遍遍想起那些往事,不想是不可能的。有时候我正在做一件事情,可是不知怎么就出神了,定定地望向一个方向,这姿势和融融是一样的。是的,我在思考。我思考的时候也不想让人打扰。
无边无际的思考让人疲惫,可是没法停下来。我当然知道,自己的许多思考都是无用的,但也像一只猫那样,思想本身是无法终止的。
小香狗
我在想自己拥有过的那些动物朋友,与它们朝夕相处的日子。最让我受不了的是那一双双眼睛,那么明亮、聪明、智慧、纯洁。主要是纯洁。那是没有一丝杂质的眸子透出的。这世上的人,他们的心灵之窗,如果有动物投向世间的清洁和透彻,就一定是最了不起的。当然凡是一个生命,他(它)的目光也不可能尽是如此,要看不同的时刻和场景。有时会悲伤、痛苦和疑惑,甚至是恐惧。但就动物们来说,除了个别攫取和掠夺的凶兽,它们的目光总是少有狡黠。它们中的大多数,都是我们有益的朋友。
我没有见过海边人常常说到的妖怪,不知道它们的眼睛是怎样的。奇怪的是,我想象中的妖怪们除了令人害怕,却未必可恨。我听说妖怪当中,残忍的只是极少数“悍妖”,一般的妖怪不过是喜欢恶作剧,逗弄人,而且大多是因为不知道这种行为的严重性,才酿成了大祸。妖怪们十有八九是有趣的家伙,用书上的话说,个个都很幽默。
痛失小獾胡之后,我像丢了魂魄的人,整日在林子里游荡,连好朋友壮壮都无法劝解。我故意走向林子深处,不把外祖母的警告当一回事。这时心里有一股倔劲儿,就是什么都不在乎;我还想过,如果自己有一支枪,在林子里遇到“黑煞”,真的会跟他开火。
有一天壮壮告诉我,他爷爷的一个朋友看管一个小葡萄园,那里养了一只狗,刚刚生了一窝小狗。“它们一共三只,俊得呀!”壮壮喊着。我们毫无耽搁地上路,一口气穿过了大片林子。啊,真的有个小园子,葡萄收过了,有零星的小穗子还挂在架子上。一进园子,壮壮就很在行地寻找紫色的葡萄,不停地往嘴里填。我也吃了一些,甜极了。我们吃了很多葡萄,直到不远处响起了狗叫声,我们才迎着声音跑去。
看园人的小屋前有一只大狗,鼓着嘴巴看我们。它认识壮壮,尾巴摇着。壮壮喊它的名字:“双双。”我这样喊时,它看看我,甩甩头:“哼也。”壮壮抚摸它,它高兴得飞快踏动前爪。一个老人从屋里出来,壮壮说:“看小狗看小狗。”说着直接往双双的窝里拱,身子还没有进去,一个大绒球就滚出来了。我惊呆了:天哪,这么漂亮的小胖狗。
原来只有这一只了,另外两只已经被园艺场的人领养了。老人说这只太好了,谁也不送了,舍不得。
我和壮壮盯着小花狗,一声不吭。它身上是白地儿,一个个深棕色的斑块,看上去像一朵朵大花。它快活极了,一直在扭动,在笑,前爪笨拙地抬动。“这是我的小老虎,”老人抱起它,蹭着它的鼻子,“它有一股香气!”我和壮壮马上挤过去嗅,啊,真的,那香味就像刚刚变红的苹果。
壮壮问:“这是怎么回事?”
老人绷起嘴巴:“怎么回事?告诉你吧,一千只狗里面才有一只这样的,小香狗。”
我和壮壮再次拥上去嗅。真的啊,一股香味时浓时淡。我们争着抱它,嗅它。它在怀中乱扭。老人说:“‘花虎’,对两个小哥哥好些,他们喜欢你哩!”它看看老人,舔着嘴唇,只安静了一秒,又扭动起来。
犯错
从小葡萄园回来后,我的脑子里总是闪跳着那只“花虎”,无心做什么。夜里梦见它躺在我们炕上,像小獾胡一样。我白天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去那个小葡萄园。我和壮壮一起,或自己,在园子里一待就是一天。老人说:“管你们饭倒是小事,家里人会骂我哩。”他这样咕哝,我们像没有听见。“花虎”长得真快,转眼成了一尺多长,还是圆滚滚的,而且比过去更可爱了。老人将一颗鸡蛋放远一点,说:“给我拾了来。”它欣然走去,小心翼翼地张大嘴巴含住鸡蛋,叼到老人跟前,并特意把头贴紧地面,一点一点松开嘴巴。鸡蛋完好无损。
老人的每一句话它似乎都懂,说一句“握手”,它马上把前爪放到手里,接受一下下拉動;说一句“立定”,它立即表情肃穆地前爪并拢;说一声“向右看齐”,它就昂头挺胸,把脸向右边一甩。我和壮壮拍手,拥住它,将它毛茸茸的额头贴在脸上。这样一声不吭地拥紧,直到它受不了,从怀中费力地挣出。
天黑了才不得不离开。回去的路上,我们都在想怎样将“花虎”领回家去。“我们央求老人看看,实在不行,再想法把它偷走。”壮壮说。我还没有想好,只知道一定要得到它。壮壮挠着头,眨着大眼:“爷爷那儿有酒,偷些酒给他,他一高兴,说不定就能把‘花虎’给咱!”我的眼睛一亮,觉得真是这个道理。壮壮好样的。
我们说办就办。第二天壮壮偷了一些酒,用一个葫芦装了,一起去小葡萄园。老人没有打开葫芦塞子就知道是酒,欢天喜地搂在怀里:“我没看走眼,真是两个好孩子啊!”说完打开塞子灌下一口,凝凝神:“酒不孬!”他一连喝了好几口,把葫芦揣进怀里,咕哝着:“好东西也莫要一口吞呀。”
尽管这样说,他还要时不时饮一口,不到中午舌头就大了。我和壮壮笑了。他走路摇晃时,我们就提出了领走“花虎”的要求。老人的眼睛立刻变得尖利利的,脸一板:“那不中!”
我们无精打采地从小葡萄园回来了。壮壮说:“完了,酒都不管事儿,就什么办法都没了。爷爷说那人是个酒鬼,喝了这么多酒还不答应,大概不成了。”我一路没有吭声,在想办法。一路没有想出来,回家接着想,直到半夜还是没有想出来。
这样过去几天,我们再也忍不住,又去了小葡萄园。老人见了我们神情振作了一下,但很快又不愿说话了。我们知道那是缺酒的缘故,不理他,只和“花虎”玩,轮流抱它。它几乎一个钟头里没能四蹄沾地,哼哼着,看着老人。老人抱怨:“喜欢,也不能这么玩吧?”我们还是不放手。老人看看远处,搓一下胡子,突然问:“还能拿些酒来?”壮壮说:“能。不过爷爷发现了会打我的。”老人看着一个方向,那是壮壮爷爷的园子。这样待了一会儿,老人说:“这么着,你们要能找些酒来,就把‘花虎’抱走几天;找不来,再别来了。”
我看了一眼壮壮,在心里说:“多么狡猾啊,这一招真绝!”壮壮皱着眉头,哭丧着脸:“你就是让我们去偷呗!”
老人脸上有了一点笑容:“那我不管。”
我和壮壮去葡萄架下商量了一会儿,回头对他提出一个条件:如果我们能带来一些酒,那么“花虎”就得长时间和我们在一起。他不吭声,我就说:“快答应了吧,你已经有了一个双双了。”老人犹豫了一会儿,咬咬牙说:“那就这么办吧!哎呀,哎呀!”他像肚子痛似的,哼了起来。
接下来就看壮壮的了。日子一天天过去,一个星期后,壮壮两手背在身后,表情十分严肃,我知道得手了。果然,他转过身,倒背的手中有一个大酒葫芦。
这事儿真是棒极了。
小葡萄园里的交换总算顺利:老人接过酒,把“花虎”交给我们。他擦眼抹泪的,将葫芦对在嘴上饮了一口,说:“你俩待它有一点儿不好,会遭雷劈的。”我吓得伸舌头。壮壮说:“嗯,遭雷劈。”
我们那会儿一点都不敢拖延,抱着“花虎”就跑。我们一阵风似的穿过一片林子,大口喘着闯进小院,一进门就大呼小叫。外祖母惊奇地从屋里出来,当她发现了我怀中的小家伙时,嘴巴再也合不拢。她抚摸它,亲它的额头,连连说:“天哪,我从来没见过这么俊的,从来没有。”把“花虎”放在了地上,奇怪到极点的,它竟然对这里没有多少陌生感,转了一圈,然后径直站到了外祖母跟前,仰脸看着,尾巴轻轻摇动。
夜里,我们把它放到炕上,让它在枕边躺下。外祖母的手一直抚在它的身上。大约是半夜了,我们都没有睡。她翻个身,悄声说了一句:“孩子,你又犯了一个大错。”
别无他法
在第一缕霞光里,外祖母扫着小院,“花虎”扭动着走近,她就抱起来。她看着它的眼睛,竟然像我和壮壮做过的那样,贴近它的鼻子长长地吸气:“真香。”她长时间盯着它,抚摸,放到地上,咕哝:“你是一个小花孩儿,你是咱们家一朵会跑的花儿啊!”它和她对视,长时间一动不动。最后外祖母被这副认真的样子逗笑了,不顾一切地将它再次抱到怀里,摇晃着,眯着眼:“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好孩子!”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不再出声,长时间闭着眼睛。
我害怕她说出什么,害怕一个不可接受的决定。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总是想小獾胡,夜里睡不着,坐起来,看着窗外的满天星星说:“我们连自己都难保平安,还怎么敢收养你!不敢了,不敢了。”
“花虎”去一边玩时,外祖母把我引到屋里。她细细地了解有关“花虎”的各种事情、那个小葡萄园和那个老人。她不再说什么,神色低沉,这让我害怕了。她拉住我的手:“孩子,咱们再喜欢它几天,就送回吧。”我最担心的就是这句话。我怕她做出了一个决定,就很难更改。我转过身,不想让她看到自己哭出来。我险些放声大哭。她肯定是整整想了好几天,才说出今天的这个决定。我央求:“就养一个星期,不,十天。”
她没有说什么,到院里去了。大概她在心里认可了。
我抓紧时间和“花虎”在一起。我故意让它离外祖母很近,让她闻到它的香味。她常常忍不住接到怀里,脸对脸看着。这时她的神情是严肃的。它一潭清水似的眼睛里有什么在闪烁,突然,两只前爪举起,一下抱住了她的脖子。外祖母眯上眼,足足有好几分钟。她和它一块儿晃动着,眯着眼。
十天快要过去。想一想送走它的日子,这座小院会多么空荡。壮壮每天都来,告诉我们一些事:小葡萄园里的老人一喝上酒就忘了别的,这小家伙差不多就是我们的了。我没有说外祖母的决定,只是看着它。它偶尔出神,向着东北方向走几步,然后停住。壮壮对它细声细气地说:“这是你的家。你知道长大了总要离开妈妈,不是吗?”
第九天的时候,我和“花虎”去林子里走了很久。我们沿着当年和小獾胡走过的路线往前。它不时低头嗅着,然后仰脸看我。我听说它们有一个最大的本事,只要嗅一下,就能得知这里发生的故事。如果真的这么神奇,那么它的眼前就会出现一只可爱的猫、一个人。可是这林子里来来往往的各种动物和人太多了,它心里能装得下这么多故事吗?在那棵浓旺的石楠树下,我再次看到了一个破旧的草窝,已经没有任何主人。它坐在草窝旁嗅着,沉思着,神情凝重。
回家时已近黃昏。饭的香味弥漫了整个小院。“花虎”还没有进门就卷着小舌头,一阵小跑走在前边。它已经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它顶开小栅栏门,无比惊讶地看着从屋里走出的人:妈妈。我大步跑过去。妈妈一手揽住我,一手将挨近的小家伙拥在怀中。它舔妈妈的手,整个身体拧成了花,仿佛早就是老朋友了。我让它做一些娴熟的事情:握手、站立和跳跃、取物。妈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啊,它太聪明了!”
我对妈妈说出了外祖母那个令人痛苦的决定,她没有说什么。好像她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我说:“我和壮壮会经常送它去葡萄园,就算我们和那个老人一起养的,这总可以了吧?”这个理由是我在林子里想出来的,也是最后的办法了。我希望妈妈能帮助我。我一再重复,她说:“让我们试试看。”
这天夜晚月亮很大。我们就像过中秋节一样,在小院里摆上木桌。“花虎”像大家一样,也在桌旁占据了一个位置,而且坐得很直。妈妈对外祖母说:“它的餐具在哪儿?”还没等她开口,我就把屋角的一个陶碗和瓷碟取来,放在它的面前。妈妈给它夹菜,又在另一个钵里添了汤。可它并不用餐,而是等我们端起碗时,才轻轻地舔食钵里的汤。它吃东西的声音非常小。外祖母在妈妈耳旁说:“真是一个懂事的孩子。”
晚饭后我们都不想回屋。妈妈每次回家都要讲讲园艺场里的事,然后才是我和外祖母谈家里的事、林子里的事。妈妈趁这时说出了我的主意:与小葡萄园的老人合养“花虎”,这样就是双份的责任了。我灵机一动,插话:“还有壮壮,三家一起。”
外祖母比谁都聪明。她未置可否,只微笑着看“花虎”。它并没有离开自己的位置,像一个人那样安坐,听大家说话,眼睛随说话人的改变而移动。它与外祖母对视,那目光终于让她受不了,她只得离开座位将它抱起,像以前那样把下巴抵上它的额头。
妈妈拉着我的手到一边。她看着空中的月亮,说:“我们真的没有别的办法,没有。”
蓝色山影
我与“花虎”形影不离的日子开始了。“你俩去哪儿了?”“你俩该吃饭了!”“你俩别闹了!”这是外祖母挂在嘴边的话,她总是将我们连在一起说事儿。事实上也是如此,因为我们在一起待的时间太长了。除了白天要一块儿玩、干活,夜里还要靠在一起睡觉,就和小獾胡当年一样。外祖母对它心疼却也刻板,常说的一句话就是:“猫是炕上物,狗是地上物。”意思是,狗不应该在炕上睡觉。可她尽管这样说,也还是让它蜷在炕上,和我一块儿抚摸它,还像过去那样讲故事。她为了表示自己仍旧是按规矩办事的人,就加一句:“它还小。等它长大以后,再到下边睡。”
夜晚变得有趣,变得像一个个节日。因为有了外祖母的故事,就什么都有了。有的故事多少有点重复,我知道这种重复是必需的,因为她还要照顾到刚来的“花虎”。它听得十分专注,没有一次表现出烦腻和走神,总是静静地听着。我如果听到了熟悉的部分,就能提前知道下面的情节,这时就会看一下它的表情,于是看到了一个目不转睛、头稍稍探向前边的故事迷。它听到高兴的地方摇头晃脑,就差没有鼓掌了。我不得不小声问外祖母:“难道它真的听懂了?”她反问我一句:“你真的听懂了?”我的脸火辣辣的。
外祖母,仍然要说到外祖父。那个男人令我着迷,我知道这个人对我异常重要:没有他就没有我。这是我判断对我是否重要的一个简单方法,即推论一下,这个人的存在,能不能决定我的存在?这样推算一下,就能发现许多亲人太重要了。外祖父是一个纯洁而又坚强的男人,无比英俊。外祖母爱着的男人肯定是英俊的。他勇敢、正直、有信仰。最吸引我的还有一件大事儿:他无比热爱或喜欢动物。他喜欢各种动物,简直一点办法都没有。外祖母讲起了一只早产的小羊:外祖父当时正处于十分焦灼的日子,因为他正在为前线抗敌的战士筹措枪支;但即便这样,他还是亲手饲喂那只小羊,怕它冻坏,夜里把它抱到被窝里睡觉。
我听到这里,一转脸,正看到“花虎”亮晶晶的眼睛。我拉近了它,对外祖母申请说:“我想亲一下‘花虎’。”外祖母马上转身,伸手挡在了我和它之间:“使不得!”“为什么?”她的手还是挡在那儿:“你姥爷那么喜欢它们,但从来没有嘴对嘴亲过。他是医生,知道一个道理,它们和人的口腔细菌群落不一样,亲了会嗓子痛。”“它的小嘴多么干净!”我一点都不信。“那是两回事。孩子,我以前就说过,使不得。”
“使不得”这三个字是她说惯了的,那等于断然否决。我只好放弃了。可我心里痒痒的。我要自己想开一点,找个理由,于是就说:“猫和狗的嘴巴一样,闭上很小,张开很大。我亲不动它。”可是我不想告诉她的是,私下里,无论是以前的小獾胡还是现在的“花虎”,都亲过我的脸。如果恰好在一个非同寻常的时刻,突如其来的一亲会让我流泪,比如我在想爸爸的时候。不过我们真的没有嘴对嘴亲过,因为外祖母总说“使不得”。
白天和它一起去林子里。因为它的陪伴,我可以走到两百步之外。在林隙间的草地上,阳光把它浑身照得亮灿灿的,它仰脸眯眼的模样真是让人受不了。我一凑近,它湿漉漉的鼻头和嘴巴就会印在我的腮部,我赶紧说一句:“使不得。”我们比赛跑步,它竟然能像一匹小马那样跳腾,两只耳朵向后贴紧,唰唰冲到了前边。我又和它比赛爬树。这一次它甘拜下风,坐着看我爬上了一棵大杨树。它在下边呼唤,我却被远处那片蓝色的山影迷住了。那是爸爸的大山。
我想象他再次归来的日子,一定该是冬天了。踏着一地银霜或大雪,他走啊走啊,走上两天再加半个夜晚,才能踏进小院。他第一眼看到的会是“花虎”,他会抱住它,让它热乎乎的身体温暖自己。我会尽可能让他和它多亲近一会儿。
雨后采菇
夏末雨后,经过一天好阳光,正是采蘑菇的时候。外祖母让我留下看门,然后包上头巾,提上柳篮去林子里了。她要去的地方远不止二百步远,因为她什么都不怕,更没有迷过路。她在这方面比得上采药人老广,胆子和猎人差不多,可以独自一人走穿整片大林子。外祖母心里的故事多,其中有一半是亲身经历的。她叮嘱我几句,就要出门了。“花虎”站在院子当中,看看我又看看她,两只前爪踏动不停。我说:“你也去吧,当个警卫。”它听懂了,高兴得跳起来。
她领上它走了。我在门口看着,恨不得追上去。没有办法,必须留在家里。
屋子外边传来一阵阵鸟叫,好像第一次听到这么多的鸟,那真是各种各样,我知道它们大大小小,花花绿绿,在林子里玩得快活极了。我以前问过壮壮:林子里什么鸟飞得最高?他答:云雀。我说:错了,是鹰。我又问什么鸟最大。他答:老野鸡。我说:错了,是大灰鹳。我见过这种大鸟,它是从北边什么地方路过这里的,站在水渠边上比我还高。我还见过一种有大翎子的红白两色的鸟,还以为是传说中的凤凰呢,急火火地跑回家告诉外祖母,她说是“绶带鸟”。“没有比你姥姥更渊博的人了。”妈妈这样说。外祖母不仅知识多,故事多,还能从林子里带回无数惊喜。她找到的果子、野蜜、光滑的小贝壳,能让人高兴得蹦起来。她有时还能带回一只比毛茸茸的小鸡还要小的鹌鹑,比鸡蛋还要小的刺猬。这些活灵灵的小动物让我忘掉一切,连觉都不想睡了。可惜她帮我把它们喂大之后,就一定要放回林子里。只有一次是个例外,她带回家一只刚长出一层绒毛的小麻雀,一点点养大,可是当我们像过去一样将它放回林子时,它却无论如何不肯:转一圈又飞回来。就这样,这只麻雀一直在小院里进进出出两年多,最后才飞走了。
我正听着鸟儿吵闹,想着一些事情,突然被一声枪响惊到了。我跳起来,跑出院门。枪声又接连响了两次,就在北边不远。我马上想到了外祖母和跟在她身边的“花虎”。来了猎人?不过他们只在秋天才到林子里来。我想迎着枪声跑过去,可又不能扔下茅屋。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无法待在家里。
我把屋门和栅栏门关好,然后向北跑去。再也没有听到枪声。地上真的有了蘑菇,可我无心采它。外祖母要采的是最肥的松蘑或柳菇。一只老獾懒洋洋地从前边的荻草丛里走过,我喊了一声,它止住了步子,闭一只眼睁一只眼看了看,然后不紧不慢地往前走去了。棕色草兔摇着雪白的尾巴,箭一般射向远处。在一棵老橡树上,我看到了一只打瞌睡的猫头鹰,它银灰色的大脸真好看。我知道这时候它有点傻傻的,但并不想捉弄它。我喜欢它的模样,这一次就近看了一会儿。
我不知道外祖母走到了哪里。老野鸡的叫声好像在发出召唤,我总是不知不觉地迎着它的叫声走去。以前有好多次,我和壮壮试过,只要这样漫无目的地走下去,就会碰见想不到的好運气。比如我们用这样的方法找到过野葡萄、大花红果,还有从未见过的彩色大鸟。老野鸡喊:“渴啊!渴啊!”我们听了就觉得口渴,就要不停地摘野果子吃,所以每次从林中出来都染成了紫嘴唇。这样往前走了一会儿,老野鸡的叫声依旧很远,这是它们的魔法。我迎着它喊:“渴啊!渴啊!”
正喊着,突然前边的灌木摇晃起来,跳出来的是“花虎”,它飞一样跃出。它扑到我身上,紧紧抱住了我的腰。它不停地亲吻我的脸,我躲闪着,嘴巴还是被它碰到了。它好不容易才安静下来,转身在前边领路,跑远一点又折回来,跳着,欢呼着。
外祖母的花头巾在树隙里闪动。她手中的篮子已经装了满满的大蘑菇,全是金黄色的好东西。我离老远就喊:“我听见打枪了!”她看看东北方向,伸手指了一下。我放轻脚步走过去。
原来那会儿她和“花虎”正在低头采蘑菇,“它也是干这个的好手,”她说,“它总是比我早一步发现蘑菇,站在跟前等我去采,有时还会叼过来。”外祖母抚摸着它告诉我,“正采着,从那边蹿出几个人,扛着猎枪。他们用枪指着我,指着它,我赶紧护住了它。”外祖母说着,呼吸急促起来。
“怎么回事?”我着急了。
“他們大概是‘黑煞’一伙的。好生生的林子啊,被他们糟蹋了。他们骂人,还把我的蘑菇倒在地上,问我刚才看见了什么。我说,看见了蘑菇。他们用脚踩踏蘑菇,就差点儿没有动手打人了。这时候其中的一个往天上一指,那儿飘着一个白东西,他们就迎着它跑去了。他们一直往天上打枪,打了好几枪。”
我愣住了。“花虎”看看外祖母,又看看我。它那会儿肯定吓坏了。我说:“也许他们遇到了妖怪?”
“他们胡作非为,可比妖怪坏多了。”外祖母撩起衣襟擦擦脸,准备回家了。
命令
从那以后,外祖母再也不到林子里采蘑菇了。我们小屋周边也有蘑菇,但不像林子深处那么多。以前我们总是采来很多蘑菇,晒干交给老广,他会带到村子里卖掉,再给我们捎回一些日用品。
天开始凉爽了,秋天快来了。多好的季节啊,外祖母却阻止我和“花虎”去林子里。所有的野果都熟了,许多野物也在等我们,它们已经认识了我和“花虎”,有时候我们正在树下玩,大鸟就故意投下橡子打我们的头,真疼啊。这个秋天就生生被那些打枪的人糟蹋了。老广来过几次,他带来一些吓人的消息,说一声“大婶子啊”,然后就讲海边发生的事情。“‘黑煞’和打鱼人干架了,看鱼铺的老头赶去拉架,被‘黑煞’一头撞断了好几根肋骨。他那一伙提枪拿棍的,一路喊啊打啊!”
老广讲这些的时候,外祖母就把我和“花虎”支开,说:“走去,小孩子家自己玩去。”可我还是听到了不少。我最恨的就是那个又矮又黑的凶神,恨死了他。我常常想起他用枪指着外祖母的样子。
就在老广走后的一天,壮壮爷爷突然浑身大汗跑进了我们小院:他从来不到我们家来,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果然,他说出的话差点把我们吓坏。外祖母张开的嘴巴长时间合不上,有些发呆。壮壮爷爷不得不重复一遍刚才的话:从上边传下来的,说是统一下了打狗令,要在三天内杀掉所有的狗,别人下不得手,“黑煞”那一伙从南边村子开始动手。
我的头蒙了。外祖母声音发抖:“那,那你园子里的狗,还有,那只小葡萄园里的狗怎么办?”“这是‘工作犬’,场里说一个园子留一只。”
外祖母坐在了地上。壮壮爷爷去拉她,没有拉起来。我们一起把她搀起来。“花虎”拱在她的怀里,一动不动。壮壮爷爷盯了它两眼,背过身去。我的头一直蒙着,好像听到林子里全是哭号的声音,仔细听听,又消失了。“怎么办怎么办?”外祖母只低头重复这一句话,一直在说,说个不停。
天黑下来,壮壮爷爷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屋里一点声音都没有,我们都不说话,也忘了做饭和吃饭的事。“怎么办?”这句话钻到了我的心里,在那儿不停地喊叫。快到深夜了,有人推门进来,不是别人,正是小葡萄园的老人。他急急送达的还是同一个消息,说:“‘黑煞’撒开人马了,估计这两天就会干完。园艺场和林场都接到信儿了,多余的一只不留。”他说着,狠狠点一下头:“林场的那个副场长是当过兵的人,他养了两只大黄狗,有人要他除掉一只,他说:‘来吧,谁敢动它们一根手指,我立马就把他毙了!’他是说到做到的,他早年上过战场。”
我对那个场长钦佩到了极点。
老人和外祖母商量各种办法:将“花虎”送到外乡藏起,找人求情。什么办法都想了一遍,最后觉得都没用。我哭出了声音,外祖母立刻喝了一声:“闭嘴!”我立刻不哭了。她从来没有这样严厉过。“花虎”紧紧伏在她的腿上。夜越来越深了,已经快到凌晨。老人在屋里走着,慢慢转过身说:“大婶子,我倒有个主意,也许不太靠谱。你看,是不是带它去河西?谁见了它都得心软!那个场长如果收留了,谁还敢动它?”
我跳起来。外祖母低下头,搂紧了“花虎”。屋里静得吓人。天快亮了。老人还是在屋里走个不停。外祖母开始往头上包那条花巾,又找出一根带子,是牵“花虎”用的。要去河西了,要走很远的路,可再远我们也不怕。她转头看着我,大概想让我留下看家。可我一定要和她一起。她没有说什么。是的,这时候家已经不算什么了。
我们刚要从屋里出来,栅栏门就啪啦一声被撞开,闯进来的是两个男人,一个手提了棒子,一个端了猎枪,是“黑煞”的人。那个提棒子的谁也不看,指着“花虎”对外祖母喊:“听说了吧?这是命令!”外祖母用身体挡住瑟瑟发抖的“花虎”,大喊大叫起来。我听不清她在喊什么,只觉得血涌到头顶,反身护住了“花虎”。另一个人把枪端平了,咬牙噘嘴,在我和外祖母之间转着,只想找个机会开火。
外祖母干脆把整个身体伏到了“花虎”身上,声音一点也不抖了,盯住他们说:“来吧,除非你们连我和外孙一块儿杀了。”
老人跳着,挡在那两个人与我们之间,不停地摆手,说了什么,一句都听不清。那两个人进一步退一步,无法下手。端枪的人最后把枪背了,掐着腰说:“逃得了初一,逃不过十五。头儿知道了,他会让你们自己把活儿干了。”说完一摆手:“走!”
去河西
我们出门了。外祖母抱起“花虎”,走得踉踉跄跄。身后的栅栏门没有关,一切都不管不顾了。小葡萄园的老人陪我们走了一程,指点着林场的方向,然后又匆匆往回赶。他不放心双双。天还没亮,灌木和葛藤几次把我们绊倒。“花虎”的眼睛在夜里亮晶晶的,它看一天星星,好像泪水蒙蒙。外祖母不说一句话,一直疾走。
天亮了。“花虎”从外祖母怀中挣出,一直不离我们左右。外祖母给它系上脖扣,牵着它。我看着不发一声的外祖母,心怦怦跳。林场就在河西,要设法过河才行。河西就是真正的远方了。我一路都在想那个即将见到的人,那个养了两只大黄狗的副场长,想着他那句又威风又霸气的话。他一定是特别喜欢狗的人,他一定会收留“花虎”。一个正常的人怎么会舍弃它,眼看着它落在“黑煞”手里?我不相信。
太阳升到了大树半腰,我们已经走了很久。外祖母不时地看看太阳,担心走错了方向。只要一直向西,就会找到那条河,过了河,再找林场场部就容易了。树木越来越高,从南边吹来的风好像也变大了,一股湿气扑在脸上。外祖母站住了,轻声说:“听。”听到了,啊,那是隐隐的流水声。我跑起来。
第一次看到这条大河。不太高的堤上长满了大小树木,堤内是密密的蒲苇。各种水鸟在飞,水里有嗵嗵跳鱼。我们到处寻找河桥,先是向北走了一段,然后又折向南。最后好不容易找到了,是一条窄窄的木桥。小桥走上去滑滑的颤颤的,“花虎”却一下子高兴了许多,仰脸看我们,跳跃了几下。过了河,遇到一个背了青草的老人,外祖母赶紧向他打听场部怎么走。老人往西北方指一下:“过了那片柳林就到,不远了。”
还没有走穿柳林,我们就看到了一个很大的院落:差不多全是红砖平房,靠西边墙根有一座两层楼房,也是红砖垒成的。院里人来人往,有人一见“花虎”就站住不动,张大嘴巴看着。外祖母说是找副场长的,有人就说:“噢,郑撸子。”外祖母谢过他们,往楼房那儿走去。
在楼旁的一座小平房里,我们见到了一个胡子拉碴的大眼男人,有四五十岁,衣衫有些脏。外祖母说:“郑场长您好!”他一皱眉头:“找我?干什么的?”外祖母好像有些慌。她用力镇定自己,从头开始说。他不作声。我听到了狗的哈气声,发现“花虎”警觉地往一旁望着。郑撸子还是不说话,起身出门。我们赶紧跟着他出来。
原来小屋旁就是一个很宽敞的狗窝,从里面出来两只大黄狗,冲着我们叫起来。主人做一个威吓的手势,它们立刻不出声了,发出“哼哼”的声音。
郑撸子蹲下来看着“花虎”,还是不吭一声。外祖母说“求求您”“全靠您了”,我也随上说这样的话,差点没有哭出来。可是这个男人还是没有一声应允。我哭了。他不理我。这样过去半个多钟头,他站了起来,同时把披的一件大衣撩到一边:我和外祖母都看到了他腰上的一把短枪,也像自制的“鸡捣米”。他把牵“花虎”的绳子接到手里,系到一边的木桩上。外祖母脸上流下了两行长泪。我明白,郑撸子收下了“花虎”。
“它要会说话多好啊!不过它什么都懂!”外祖母一边说,一边给郑撸子作揖鞠躬。
“放我这儿就得了,嗯!”他拍了拍腰上的枪,然后骂了一句吓人的粗话。
枪声
我们回到茅屋已经是半上午时分,发现屋后屋前都站了拿棒子和背枪的人。他们一见我和外祖母就大呼小叫起来。从一旁走来一个人,这人走路无声无响,是“黑煞”。他盯着外祖母,说:“今儿个找不到,我会让山里那个人回来找,你信不信?”他掐着腰,比外祖母还要矮一截,兩颗板牙扣紧下唇。
外祖母冷着脸回道:“他还没见过它一眼呢。我们刚刚也是到林子找它的,是你的人把它吓跑了。”
“黑煞”朝一边的人喊:“这好办!咱有枪,有棒子有刀,还跑得了一只畜生?”说着伸手狠狠点一下外祖母的额头,“你给我等着!”
他们走开了。我们在外面站了很长时间才回到屋里。家里已经被翻遍了,地上全是跌碎的碗碟。外祖母脸上有了一丝笑容。我知道她的一颗心放下了。
两天后壮壮和爷爷、小葡萄园的老人,都来了。当他们得知“郑撸子”收下了“花虎”,高兴极了。他们走后老广也来了,一进门脸就阴着。我告诉了他前后经过,他这才吐出一口气。他骂起来,说南边村子、四周的村子,这两天都在打杀。“那都是‘黑煞’的人,狠哪。狗的主人骂、跪下求情,都没用。有的人家把狗赶跑、把它们打跑。它们恋着主人还要回来,结果就被逮到了。那些人在街上放枪,从巷子两头围堵。一些狗被逼进了林子,他们就追到林子里。”
老广走后没过一天,又有几个背枪的人来了。他们搜寻不着,就钻进林子里去了。一会儿远远近近就传来枪声。那枪声是断断续续的,从上午响到下午。半下午时没了枪声,可是停了一会儿,突然又有一阵枪声。我和外祖母一直站在院子里。“不知是谁家的狗跑到了林子里。它们和孩子有什么两样?”外祖母搂紧了我,又问一句:“有什么两样?”
天黑了。外祖母祷告:“老天爷保佑它们吧。”天乌黑乌黑,一天星星出来了,我们回到家里。已经好多天没有好好吃一顿饭了,随便吃了一点东西,正要上炕睡觉,门被拍响了。原来是妈妈匆匆赶回,她一进门就找“花虎”。当她知道了事情的经过,一下坐在了地上,说:“吓死我了。”
天亮时老广又来了,他告诉我们:“黑煞”一伙一整天都在林子里。“林子这么大,它们会逃的。”外祖母说。老广点头:“‘黑煞’火了,喊来不少猎人帮忙。它们往东往西逃,有的跳进海里河里。那些猎人也不会有好下场!不会!”外祖母说:“不会!”
第二天,快到中午了,我和外祖母都听到了马达声。出了院门一看,有人骑着摩托车驶过来。近了,认出是郑撸子场长。我的心狂跳起来,外祖母的脸一下变得煞白。他跳下车就喊:“你们的狗,回来没?没?这东西恋家,半夜把拴绳咬断了!”
外祖母扶住了树,说话好费劲儿:“是什么、时候?”
“昨天一早看见的,昨天。”他手里举着半截绳子。
“老天,求您好好想,它是什么时候跑的?”外祖母头向前探着,抓过那截绳子,神情有些吓人。
场长甩手:“我半夜起来看过,它还在哩!肯定是快亮天的时候!”
外祖母看着北边。我知道她在想枪声响起来的时间。我也想过了,如果那时候“花虎”跑回这里,枪声早就响过了,从时间上看整整晚了一天一夜!我跳起来:“它不会有事的,它一定逃得远远的!”外祖母大概也算出来了,连连咕哝:“它的命硬,大恩人哪,也许它过了这一关。我们守在这里,它要回来,就是半夜我们也得送给您!您是救命的菩萨!”她给场长深深地鞠了一躬。
场长骂咧咧的,跨上摩托,对外祖母说:“那倒木(没)有什么!”马达突突地响起来。
外祖母一直目送他,没了影子,才想起去擦眼睛。她牵上我说:“孩子,记住,这是最后一次。我们今后再也不能收养它们。”
我点头,泪水涌出来。她说:“我们不能收养它们。记住。你要发个誓。”
我擦着泪花:“我发誓。”
不可抗力
关于“花虎”的故事还没有完。我知道,它一直在一个地方,在一个能听到和嗅到我们的地方藏着。我和外祖母夜里常常被风吹草动给惊醒,一抬头看见它回来了:一身露水,沾了草叶,站在小院里。外祖母伏在窗前,揉揉眼睛,它又不见了。我白天有一多半时间在林子里,外祖母叮嘱:“去吧,说不定真能看见它。它不会在大白天回家的。”
我后来还去过两次林场,场长和两只大黄狗还在。他让我回去告诉外祖母:无论它回到哪一边,都要打个招呼。这个人真好,喜欢它、牵挂它。
就这样等待,怀着一丝希望。我去壮壮爷爷那儿,去小葡萄园里,他们都和我们一样悬着一颗心。没有它的消息,还是没有,一直到现在。我后来再也不愿提到它,因为这个故事没有结尾。现在我更不愿讲,因为要躲开融融。它那双聪慧的眼睛会领悟一切。
我回忆往事,摇着头,对家人叹气。我说:“从小獾胡以后,我又有过好多小动物,最后都放回了林子里。那比较容易,比如小鸟和刺猬等。‘花虎’留下的教训太深刻了,那种痛是无法忍受的。我不敢肯定它有一个可怕的结局,不过最难过的是不知道结局。我后来犯的错误、致命的错误,是因为违背了誓言。”
我低下头,不再说话。我们一再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全都因为违背了在外祖母面前立下的誓言。为什么这样?为什么?事后很久,直到现在,我都在反复追问。
有一次,我不经意间从一份合约书上看到了一句话,让我心头一颤。这是一个特别的条款,上面写道:“当本合约遇到不可抗力时,即可中止执行。”我盯视了一会儿,又找到其他合约,发现所有的合约都有一款类似规定。我明白了:既是合约就必须遵守,但除非是其中一方碰到了难以抵抗的某种因素。是的,无法抵御、不可抗争,在这样的时候,弃约即是可以理解的。我有点沮丧,说:“我,我们,正是遇到了这样的‘不可抗力’。”
毫无异议,也不是狡辩,不是自我宽恕,真的是这样。无论当年在小葡萄园遇到“花虎”,还是后来;明知会有失去的危险,却还是要领养、要拥有。那一刻我们真的遇到了一种强大的“力”,这就是“爱力”。这比喜欢还要超出不知多少倍。比如当年在小葡萄园里看到的那个小家伙,它让人完全无法拒绝,无法割舍。这种“爱力”真的大到了无法抵挡,成为一种“不可抗力”。
就在二十多年前,我和家人又以同样的原因,再次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大错。
那是一个平平常常的早晨,星期天,我们起早到山下公园,却正巧遇到了一个朋友。早几步晚几步都不会碰到,因为这是他移居前最后一次路过这里。我一眼就发现对方的神色不对,交谈才知,原来他马上就要离开,却无法帶走一件“宝物”。“什么东西?”我问。他叹气,搓手,抿抿焦干的嘴唇:“一只小狗。”
原来他今天早晨是来和它道别的。“你们没有见它,你们,算了。不说了。”他的眼圈红了。
被一种好奇心驱使,我们极想看一眼那个“宝物”。我们一起返回原路,来到山下一座小屋。屋旁是藤类植物,还有几棵茂盛的木瓜树,像是看山人的居所。进屋后马上明白了朋友为什么要那样称许:啊,它竟然是这副模样!不知是什么品种,只一眼就被牢牢地吸引了。也许所有动物中,都会有一些珍品和极品,它们太特异太完美了。
小家伙浑身浅灰色,只有两只耳朵是深棕色,很胖。那双眼睛让人想到一个聪灵的孩子,竟长了金色的眼睫毛。它没有一刻安静,对所有人都亲近,仿佛有使用不完的激情。我那一刻被它征服,一直目不转睛。这种感觉是极少有的,如果有,也要追溯到几十年前,就是当初遇到“花虎”的那一刻。
朋友抱住它,久久依偎。他用这种方式再次告别。就在这时候,我对主人说:“我,哦,我会养好它的。”一句出口,马上得到了家人的急切呼应,而且说得更多,一边说一边用目光激励我。朋友马上站到了我们一边,并且直接把它塞进了我的怀里,然后开始向主人恳求。
小家伙在我怀中安静了一刻,转头看看,想弄明白发生了什么。真是奇迹,它从我们见到的那一刻就不曾静下来,这会儿却在怀中一动不动。它在等待一声关乎命运的宣布。
朋友说得很多。就出于对朋友的信任,主人最终把这件“宝物”授予了我们。一切就这么快地发生了。在整个过程中,还有接下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几乎没有再想其他,只是幸福和幸运,只是感动。
总之,仍然是因为一种“不可抗力”,我们再次忘掉了一切。
小来
“一个小家伙来家里了。”我一路咕哝着这句话。真的是这么回事,我们有了一位新的家庭成员。我从这反复念叨中抽出两个字,作为它的名字:“小来”。我这样叫时,它愣愣的,灰蓝色的眼睛微微一转,脑袋歪着,懵懵懂懂的样子。只是半天的时间,它对新的名字就欣然接受了。我对它解释说:“小孩子总有一个大名。我们都是这样过来的。”
“小来”静止不动时,就像一只玩具熊。可它难得不动,就像第一次见到的那个早晨,一天到晚活泼得令人吃惊。这与记忆中的所有动物都不同。我经常惊异于它们的单纯与热情,有时会在这比较中陷入困惑。不同生命间的差异如此之大,人与动物、人与人,竟这样悬殊。使人费解的是,它们难以耗尽的巨大激情到底来自哪里,又为何源源不断地迸发出来。我们对这种生命奇迹习以为常,也就浑然不觉,好像它们本该如此。
我与它们一起的经历中,从未遇到一次背弃和伤害。有人可能认为它们没有伤害的能力,错了,它们的能力大到不可想象;但它们的词典里没有“背叛”。这也许超出了人的认知范围。它们即便在游戏和顽皮时,也局限于爱的边界。我们也许一度能够做到,但这往往属于童年时代,一个特殊的时段。这正是人生的基础和开始,其意义如同一座建筑:基础越是坚实,整座大厦也就越是高耸。
深深地爱着,不求回报。爱即便化为欲望,也是极好的部分。我们在与动物的相处中,极其享受这种无私的爱。有时候我们会在某个瞬间陷入深深的疑惑:它们凭什么、为什么要这么深深地、始终不渝地爱着我们?回答是它们依赖我们,要索取食物和其他。答案却难以到此为止,因为经验中并非这样。也就是说,它们对我们的依恋和爱,毫无功利的部分仍然是显而易见的。
我们也是同样,爱它们的神色,它们的形体,它们的全部,这种爱也是无以言表的心灵之需。这种急切的和不可替代的爱,有时会使我们失去理性。而理性并不总是良性的,它也会让我们压抑和舍弃强烈的情感。而情感的价值常常是无价的。我们在许多时候,的确值得为情感去做出牺牲。
我们为情感做出过牺牲吗?搜寻一下记忆,如果有,那一定是对人生的最大安慰,是永远不会后悔的。在深夜,听着门外不安的躁动、一阵阵的哼唧声,会有些内疚:“小来”因为不能进到卧室而焦急和生气。可是没有办法,它一旦与我们同室,我们也就无眠了。夜里只好委屈它一下,分居两处。没有办法,它竟在很长时间里都无法接受这个事实。这样的夜晚,我会想起前半生关于它们的经历、所有的故事,特别会想到自己对它们的亏欠,因此而耿耿难眠。
我会想起外祖母在失去“花虎”时的一番话。那些下杀狗令的人有一个堂皇的理由,是为了“节省粮食”。外祖母盯着夜色问:“谁的粮食?”然后答:“我们的。”又问:“他们真的那么在乎粮食?”再答:“不,他们不胡作非为,怎么会饿死那么多人!”
我对外祖母的话坚信不疑,一生都会确立这样的认识:有爱的人才有无数的粮食。
睡不着,“小来”的哼唧声越来越大。实在受不了,打开门。它简直是扑到怀里的,一边哼唧一边亲吻我的脸颊。它获得了怎样的幸福,简直无法形容,因为只有它自己说得明白。我只能紧紧搂住它,在心里问:“为什么?我们真的有那么可爱吗?”
经历四次
已经许久了,我在午夜经常会做一个梦:一匹小马越过万水千山,历经千难万险,跑啊跑啊,汗水淋漓,差不多就要精疲力竭倒地不起。它一直跑着,原来它在逃避死亡:后面有一个追赶的恶魔,看不清面目,只知道凶恶无比吞噬一切。这匹小马跑啊跑啊,翻过了一座又一座大山。一个浑身瘦削的男人站在山下,他伸开满是血的两手抱住它。小马偎在男人怀里。
梦中醒来,总是充满疑虑,最后认定那匹小马就是“花虎”,而那个男人就是我的父亲。
我知道自己总在为那个故事寻找结尾,为了这一生的牵挂。我相信,外祖母在世时也和我一样,一直在揪心地猜测那个结局。我们都害怕去想另一种可能,那是不可接受的。
我对家人说:“这几十年里,我经历了四次。”“四次什么?”我压低声音:“杀狗令。”我不会在这样的事情上说谎。这当然是真的,无论什么时候想起来都会抽疼。我只想说:下达这个命令的人,一定不得善终。他们会受到诅咒。
这诅咒,那些人听到了吗?深夜,多么安静,那些人应当听到。
“外祖母可能经历得更多吧?”“她去世前经历了两次,”我有点说不下去,“这样,就明白她为什么让我发誓了。”微弱的夜光里,我仿佛看到了外祖母眼里的泪花。记得后来母亲回忆外祖母,再次说到了林子里的枪声,她说:“好在这些年里没有了,以后大概也不会有了。”我那会儿低下头,未置可否。母亲在安慰我,她其实并没有这么乐观,也没有这么天真。母亲没有说出的是:一定还会有,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她说不出。
我最难忘记的是父亲的匆匆赶回。那已经是“花虎”离开很久了,他从山里回来,外祖母一直瞒着他。可是他竟然知道了,阴着脸说:“‘黑煞’他们一直欺负老百姓,可小动物们连老百姓都不如,它们岂止‘手无寸铁’,简直是最无助的。能对它们下手,就是最残忍、最卑鄙、最胆小的恶魔!”他说得两手颤抖,指着夜色:
“书上记载过几桩这样的事,一些恶魔在大开杀戒前,先要屠杀无辜的动物,这等于提前演练!”
当年我对外祖母和父亲的话虽然难忘,却无更多理解,而后才有了惊心的体味。我忘不了外祖母当时的叮嘱:“爸爸的话在家里听听就好,不要说出去。”
我将这叮嘱和爸爸的话,都一块儿装在了心里,只是没有说过。
夜已经很深了。尽管我把声音压得很低,还是被门外的“小来”听到了。它长时间卧在门口,用爪子轻轻地、节奏分明地拍打着屋门。我不再吱声。这样过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就将门打开一道缝隙。又是无比热烈的两爪、湿漉漉的鼻头。我拥不住它。
你的笑容
由于“小来”的到来,我们家里变成最能吸引孩子的地方。左邻右舍都知道了一个奇美之物,先是一些孩子,接着连家长也赶过来。他们都要亲眼看一看,并且一进门就发出惊叹,然后长时间不愿离开。“小来”有一副大大咧咧的性格,对所有人都没有陌生感,更无提防心。它与他们亲热的样子,一如同我们的。
“它会笑呢。”孩子家长说。我给它拍下了不止一张照片,留下了它的笑容。
半年之后,我们接到了一个无法推辞的任务,需要离开一段时间:准确点说,整整一个秋天都要待在东部半岛上。这事有点突然,让我们一下为难起来。如果是不太长的时间,“小来”就可以托付给邻居,可是整个秋天的分离,这无论对它还是对我们来讲,都有点不可接受。
最后我们决定带它一起上路。这个即將到来的半岛之秋,因为它的同行而让人兴奋。我们打点行装,还要为这个小家伙备下一些东西。一个带小窗的手提箱成为它的旅行居所。
就这样,一个终生难忘的秋天开始了。我们的工作紧张而顺利,为了方便,我们离开宾舍,直接住到了一位老乡家里。一幢厢房和半个小院都归我们使用,这对“小来”而言真是太棒了。它因为宽敞的小院而倍感幸福,这比长时间待在城里那个局促的空间不知好多少倍。我们可以一整天待在外面,因为老乡能够好好照护它。没有人不喜欢它。
就是那个秋天,一个下午。一点不祥的预兆都没有,只记得北风有点大,降温了。我们出门时穿上有风帽的衣服。大约下午四点多,我突然觉得一阵口渴,心有点慌,正想到一旁的挎包里取保温杯,就听到有人一边跑一边呼喊。看到了,那是房东家的老太太,一头灰发在风中撩动。我第一眼看到她就有些害怕。
老太太喘得说不成句子,只伸手往后面指,说:“快,快些!”我们全都慌了,抓起挎包就走。老太太一边跟随一边说,我们终于听得明白:“小来”正在小院外面玩,好长时间没有回家,她出门找,见它正玩得高兴,跳跃着,咬住了什么叼给她。她发现它嘴里轻轻含住了一个正在挣扎的小老鼠,一看就知道是吃过药的。“小来”哼唧着要她救它,她告诉“小来”这是救不过来的。可“小来”就是不愿放弃,不停地围着挣扎的小老鼠哼叫,一次次跳起来求她。就这样过了几分钟,“小来”也有了症状。
“它浑身抖,抖,快些!”老太太喊着。
我明白了,“小来”一定是叼那只小鼠时沾上了毒药。我问离医院有多远。老太太说不远,就在村西边,是一家矿区医院。
我们一路奔跑,一头闯进了小院。“小来”在一条麻袋上躺着,嘴角吐出了白沫,见到我们想爬起来,可是已经站不稳了。我把它抱在怀里,不顾一切地冲出门去。我说给自己和“小来”:“不会有事的,不会的!”街上人看见了我们,都明白是怎么回事,呼啦啦跟上来。
终于看到了医院大门,离它只有二百多米了。就在这时候,我发现“小来”眼睛里的光亮暗淡下来。我喊着:“就要到了,咱们就要到了!”它的眼睛睁大一下,看看我们,永远地闭上了。
“小来”就这样没了。现在我们只有它的照片,是一张张永远微笑的照片。
对视
在六十多年的经历中,我失去了一些特异的朋友,“小来”只是其中之一。感激和怀念有时难以遏止,它们驻在心头,会在某个时刻从脑海里一一闪过。它们的面容,它们的神色,大都是在微笑。多么鲜活的形象,仿佛一招手,就会一个接一个跑到跟前。
它们需要用力压在心底。
如果有人问起它们,我会说些别的。因为这是非同一般的往事,无法悉数道来。其中不仅有难过,还有深深的愧疚。是这些压迫着我,让我无法启齿,无法述说。它们曾经与我一起生活,我清晰地记得每一个细节,从未忘记。可能是年龄的关系,我渐渐有了一个想法,就是在某一天把它们全部细细地记下来,建立一份翔实的生命存根簿。我认识到,在信息极度拥挤的数字时代,遗忘太容易发生了,所以这样做是非常必要的。
除了“小獾胡”“花虎”和“小来”,还有一条叫“宝物”的山东细犬,它有惊人的智力和奔跑速度;一只叫“美美”的极为美丽的狸猫;一条强壮的大狗“旺旺”;一只性格特异、外表凶悍实则温情的花猫“小红孩”。除了这些,还有一些体形更小的动物:两只鸽子,三只刺猬,一只仓鼠,一只麻雀,一只红点颏,一只紫色蝈蝈。毫不夸张地说,后面这些尽管体形极小,但是也有性格,有情感。我如果从头讲述它们,也会是一个又一个长故事,这里只好省略。
所有这些朋友,它们有的走失,有的痛别;有的最后不知所终,有的忍痛放回林野;也有的在病危时节,出于动物们特有的巨大自尊,竟然独自逃入了人所不知的角落里,就此消逝。就这样,我们与它们总是非正常分离,经历一场撕扯之痛。
这里只说一下那只小小的蝈蝈,它最后的日子。
因为小时候记忆里有太多的它们:林野里每到夏秋都是这样的独唱或合唱,所以直到今天,一听到这声音就会想到浓绿的海边,就回到了童年。还是在那个山下公园里,我得到了一只深紫色的蝈蝈。它来到了居所,可真能唱。我们无微不至地照抚它,将其装在尽可能大的一只笼子里,还放置了许多绿色植物,喂它黄瓜和胡萝卜,还去郊区采它最爱吃的南瓜花。
就这样,有它的歌声簇拥,我幸福地沉湎在林野和童年之中,不知不觉来到了可怕的冬天。暖气没来的日子里,我们试着用一块电热毯包裹笼子,只在太阳最好的时候才把它搬到阳台上。我们在等暖气。只要天稍稍温暖一点,只要晒一下太阳,它就开始歌唱。它一直坚持着,期待着,沉默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它总是待在笼子一角,几乎不再进食。
记得最后的一天是这样的:它一整天都没有挪动一下,更没有发声;太阳出来了,阳台上热乎乎的,我赶紧把它捧到阳光下。它浑身浓重的紫色在强烈的光线下闪烁,那么美丽,但真的瘦了。太阳照着它,不过是十几分钟的时间,我发现它的两只长须开始活动,双翅轻轻颤动,竟然歌唱起來。它唱得有些费力,断断续续,接着戛然而止。
我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它,那个场景至今如在眼前:它是用歌声与我们做最后的告别的,它的生命就是这样终止的。
这是陪伴我们几个月的小生灵。它没有名字。
我在少年和青年时代,都未能拥有一台相机。于是除了“小来”,它们都没有留下一张照片。但心中的影像永远是清晰的,我与它们默默对视。
我们书架上仅有的几张照片,就是“小来”,是它永远微笑的、顽皮的样子。我们经常把它取下来,一遍遍端量。现在,我们又将它拿到了融融面前。它与之对视良久,伸出右前爪小心地触碰,回头看我们。它可能在问:“这个小哥哥在哪里?”
不管它是否听得懂,总要回答。但一定要回避那个结局。所有关于它们的往事,在融融这儿都要改变一下结尾。我们告诉融融:“小来”去了一个美丽的乡村,而且是在海边,它在那里生活得不错。融融的大蓝眼睛盯着我们,显然还不满足。我补充道:
“它在乡村,太爱玩了,一分钟都停不下来。所以海边更适合它。”
我这样说时,眼前出现一个紧闭双眼的“小来”,像是刚刚睡去,躺在我的怀里。那一刻,正在变凉的北风呼呼地吹,房东老太太哭着,埋怨自己没有看护好它。我们安慰她,泪水无法止息。几位老乡的目光里全是怜惜,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破口大骂,“那是一帮烂透了的家伙,他们从来干不出好事!咱花大钱买来的机帆船、农机,一用就坏;就是造出的耗子药毒性忒大。”说着伸出三根手指,“它能毒杀三代!”
我听不明白,后经解释才知道:猫沾了毒死的老鼠死去,其他动物碰到猫也会死。这是真正的剧毒。我痛恨这些人,痛恨他们造出了世上最毒的耗子药。
融融和“小来”的照片依偎在一起,久久不愿分开。
一周岁
孩子没有忘记提醒,要我们继续教会融融一些本领,学一些技能。它应该掌握和处理的事项,有一部分来自母亲,更多的却要留待后来的岁月。如果培训得当,它除了与人握手,还会听从口令坐卧和取物。如果比作求学,那么具备了后面这些技能,就相当于取得了“博士”学位。
我們愿它拥有自由流畅的生活,所以并不期待它为了一个高学位而受尽寒窗之苦。瞧,我们本身就没有什么高学位,显然融融也不需要。
尽管如此,融融却是一个好学上进的孩子,它具备非凡的感悟力,自来到以后,竟然做出了很多令人吃惊的事情,甚至弥补了一些我们匆忙中犯下的错误。以前说过,它为我们打开房门、提醒我们忽略的门铃和电话铃声,还几次大声催促,让我们关闭快要引起漫流的水阀。
如果只是津津乐道于这些小传奇,那是远远不够的,它留在心头的感念比这些重要千倍。这里当然要说到心灵,说到日常的心情。人生还有比这更大的事吗?有也不会太多。我们都发现:只因为融融的到来,这里的一切似乎在悄悄地调整和重置,一切在隐隐地发生改变。窗口上弥漫的不安和紊乱,随气流吹来的所有焦灼,都在降解或融化。融融蔚蓝的眼睛望向我们,好像送来了更高的期待。这种无可言喻的美本身就是一种鼓励,反衬之下,我们的人生应该沉着许多、宽阔许多。是的,生活不该是局促和阴晦的。我们的心情不仅因为另一个生命的陪伴而稍解寂寞,还一起领悟了更多和更高的意义。当然,有时候这是不自觉的某种感受。
我们经常说眼睛是心灵的窗口,那么融融真的为我们打开了一扇崭新的窗口。透过这里我们望向了一个未知的、神秘的、诱人的世界。生活与生命本来就有多种可能,时光的结局如果尽是悲伤,那么还有其他的补救。生活中有这么多悲苦,可是又有这么多美丽,这同样都是真实的。
我们心里明白:自己所能给予它的,比它已经给予的不知要少多少。这样的认识可不是什么饱食终日无病呻吟,因为我从林野中走来,完全可以用亲身经历证实:恰恰在人生至为艰难之时,它们给予了我们无可比拟的援助。如果说它们是真正的弱者和他者,那么由它们来陪伴和共度人生,真的是无可替代的、最为可靠的一种选择。
融融一周岁了。时间真快。从正面、侧面,从面容到步态,它真的像一位少年了。我们给它称了一下体重,发现已达十三斤半之多。而且它的“衣装”正随着时间发生变化:眼窝和耳尖浓黑;鼻子和嘴巴洁白,而且成为极其端正的枫叶形;两眼上部是浅棕色。这使它看上去极像西方的一位传奇人物,即那个戴了面罩的佐罗。最有趣的还不是这张脸,而是它的后背:竟然从后颈往下有一片十分规整对称的深棕色,好似披了一件蓑衣。我看着它,脑海中竟然闪过了大诗人苏东坡在流放中写下的妙句:“一蓑烟雨任平生。”
由此联想,想它的一周岁意味着什么。据说猫的一岁相当于人的六七岁,那么它真的进入了自己的少年时代。实际上,它从离开母亲的那一刻就踏上了孤独莫测的一生,前边有什么一无所知。没有同伴,没有开阔的原野,它所需要的大自然似乎都失去了。我们成为它唯一的信任和依赖。生存的环境如此脆弱和危险。
到底有多危险,可以从外祖母逼我发出的誓言中窥见。
融融背上的“蓑衣”让我想到了太多。从形貌上看它是如此完美,给人皎皎者易污的忧虑,可是它又在生命深处蓄满了勇气,做好了面对一切的准备。它们家族的血脉遗传性格为超强的忍耐力、高度的自尊与独处力、温情和依恋。
我们做好准备了吗?这正是接纳它们的所有家庭都要回答的。人们会有一个挂在口边的答案:一切皆无问题。人们无一例外地自信和慷慨。不过在一定的前提下,这种承诺是能够得到兑现的。最大的问题从来不在这里,而在于抽掉了那个前提之后,真相又是怎样的。
第二次回答才是真正严苛的。那个前提是什么?是当人们接近“不可抗力”的时候,凭什么保护一个比手无寸铁的弱者更弱的生命。
有两种“不可抗力”:一种是爱,一种是毁灭和灾殃。前一种使人不顾一切地拥有它,后一种将让人撕心裂肺地失去它。
在身边
一个弱小的生命需要护佑,而这种护佑又会养成它的一种依赖。当护佑突然失去的时候,弱小的生命只有两种结局:独自顽强地活下去,或者就此衰萎沦落。看上去十分强大的护佑者,在许多时候非但不够强大,反而十分弱小,只是在更弱小者眼里变成了一种依靠而已。而当一个弱者被其他生命依赖时,竟然会因为这份情感和责任而变得强大起来。
我一想到这里就有一种忍不住的激动。当然,我想起了在外祖母身边的日子,想起了那片无边无际的林野,林野里的那座茅屋。外祖母真正的悲苦一定是从失去外祖父的那一天开始的,从这一天起,她必须一个人离开原来的居所,带上最简单的物品,去遥远的林野里生活。这是躲藏,是对付绝望和悲伤的方法。后来才知道,无论是人还是动物,都采用过这种方法。
当我长得稍大一些,林子里的老人告诉我:有的动物,特别是猫,当它们最绝望的时刻到来时,就会摆脱一切同类和其他生灵,独自到一个地方去过完这一生。那时我有一种冷肃的感觉,尽管调动起一切经验去理解这种现象,最后仍然无法想透。但我从此知道,一个生命一旦采用了这种方法,问题就变得极端严重了。
外祖母当年就是这样。那时还没有我。她的身边也没有母亲,母亲和父亲还在更远的地方,两人音讯全无。那个时候外祖母一定是做好了全部的、最坏的打算,就像一只猫找到了不受打扰的草窝。本来事情就是这样,可后来她的孩子,就是年轻的母亲,千辛万苦找到了林子里的小茅屋。大幸中的不幸是,父亲仍然没有音讯。从此她们母女俩生活在林子里,一直度过了四年。第五年父亲也找到了这里,但没有待上一年,又被差遣到大山里去了。与此同时,母亲也去了稍远一点的园艺场做临时工,大约两个星期才能回来一次。
我的出生也许使这里发生了重要的改变,因为外祖母身边有了一个等待长大的孩子。我对她寸步不离,她也成为我的一切。外祖母不再是孤独的一个人,她的身体好像也强壮了许多,一天到晚忙碌不停。我们的小屋这么温暖和富足,什么都有:果子酱、腌鱼、蘑菇,甚至还有留给爸爸妈妈归来时、节日里使用的自酿白酒。
我感到最宝贵最诱人的拥有,是她在入夜后讲的故事。什么故事都有,这世上没有她不知道的东西。从近处讲到远处,再回到近处,就是说先是讲这片林子,各种动物和妖怪,最后再讲外祖父。这时她的话就不多了。外祖父拥有那么多的动物朋友,这是最能吸引我的。我也像外祖父一样,需要它们。
就这样,我有了小獾胡,又有了“花虎”,有了刺猬、小鸟和野兔。它们在我的身边,就像我在外祖母身边一样。我不允许任何东西伤害它们,成为一位勇敢的保护者。它们因为我而变得胆大和幸福,就像我在外祖母身边所感受到的一样。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个子长高了一点,认识了林子里越来越多的动物和植物,几乎没有什么东西叫不出名字。我还有了好朋友壮壮,结识了几个在林子里奔走的采药人。我讨厌猎人,喜欢采药人老广,喜欢壮壮爷爷,他们都有讲不完的故事。最可怕的东西也出现在林子里,它们是随时遭遇的“悍妖”,还有一脸凶气的背枪人,是凶神恶煞一样的“黑煞”。
那时我夜里做噩梦,梦见一个吓人的小矮人,这人头上脸上长满了黑紫色的筋脉,就像一种生在水边的毒根,湿淋淋的,从缝隙中闪露出两只又圆又尖的眼睛,像蛇一样。我吓醒后,外祖母就一遍遍安慰我,为了让我彻底平静下来,还要讲一个动听的故事,准确点说是童话。我的呼吸会由急促变得平缓,然后再次睡去。
我最难忘的是跟她去小屋下面的地窖。那是个隐秘的地方,外人不知道还有这样一个美妙地方。那是爸爸刚回到林中小屋时奋力挖出来的。他高兴啊,以为这就是最后的安稳之所。他认为一个男人要让两个女人幸福,干得十分卖力,尽管之前没有干过什么体力活,这次却挖出了一个深深的地道。它的入口在小屋角落,由一个沉沉的橡木板盖住,上面还有一个瓷缸。也就是说,每次要挪动瓷缸才能打开木板,然后踏着台阶走下去。
她举着灯走在前边。迎面扑来一股好闻的气味,虽然还掺杂着一些怪味。我看到墙上悬了一串串干蘑菇、野蒜、干豆角、鱼干,地上是一个挨一个的坛子,她打开一个,浓浓的香辣气呛得我后退一步,原来是酒。那些大玻璃瓶里装了野蜜和果酱,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东西,有的能吃,有的不能。她把野蜜抹在我嘴里,我差一点被甜哭了。
返回小屋,我咂着嘴:“我们家好东西这么多啊!”
“它们都是林子里的。孩子,别总想着那些恨人的东西,会做噩梦的。这里可恨的东西太多了,可爱的也太多了,幸亏是这样,如果光有恨,咱们一家是活不下去的。”说到这儿她捋一下我的额头,说,“你扳着手指数一下,看看爱多还是恨多。”
我可从来没有这样细数过啊,这会儿就从头想起来。先说可恨的:下杀狗令的人,伏击外祖父的人,“黑煞”,毒蜘蛛,“悍妖”,打死许多动物的猎人。我数了一遍,是六七个。再说可爱的:外祖母,爸爸妈妈,壮壮和爷爷,小葡萄园的老人,小獾胡,野兔,鸽子,老广,“花虎”,美美,旺旺,“宝物”,刺猬,月亮,大片菊花,马兰草,白茅根和上面飞的大蝴蝶。我最后不得不承认:可爱的太多了,多到数不过来。
外祖母微笑着看我,搂着我说:“多好。人的心里,当爱和恨一样多,就算扯平了;当爱比恨多,那就是赚了。孩子,你赚大发了!你今后要时不时地像今天一样,从头数上一遍。”
我点点头。这多么容易,又多么重要,我可一定得记住。
以美换爱
如果今天运用外祖母的办法从头数一遍,我们又多了一样爱:融融。它对我们的重要性已经不可言表。它来之前和它来之后的日子,在我们家是大为不同的。因为在心灵的记账簿上,在爱的天平上,又加了最浓的一笔、最重的一个砝码。
来我们这儿的所有客人,只要见到融融就开始凝神,然后是欣喜和赞扬,因为他们首先被一种难言的美震惊了。只要那双蓝眼睛望向我们,我们心头就会有一阵奇特的感受,这感受似曾相识又极为新异。是的,以前面对林野里的生灵,比如小獾胡和“花虎”,即便是一只鸟,都有过类似的感触:那种轻盈和稚气、令人怜惜和欣悦的形体、神秘未知的风采,强烈地吸引着我们,让人长时间目不他移。但这一次是融融,它是有别于其他的唯一。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形成的冷漠和麻木,一下就被它击溃了,融化了。
我在寻找最好的词汇描述它,从它来到的一刻就开始了。贫乏的语言令人尴尬。最后只好拾起那句老话:“不可方物。”只有如此。它纯稚,却有沉稳超常的步态;它顽皮,却又时常安然静穆到不敢轻扰;如此幼小却又如此威严;一派雄性英气,却又时常闪现出仪态万方的温情和优雅。它的美已经远远超出了使人惊叹的形貌,而是由表入里,从更深处溢出,随之涨满整个空间。它所赢得的深爱,是由自身的美换取的,而这种美是无价的。
我发现融融独处的能力超过了一般的猫。我太熟悉这一类生灵所长,如随时转入沉思的状态。任何一只猫都有这样的特质,但融融似乎走到了一个极致。它除了需要一个不受打扰的沉寂之地,还会在与人亲近的间隙里陷入幽思,那望向远方的目光真是令人肃然。它每天沿着同一条路线散步,同时展开自己的思索。这时候呼叫它是无效的:思绪已经游走在很远或很高处,以至于到了充耳不闻的状态。
我怜惜融融的另一些特别时刻,就是它偶尔会有的忧郁。记得以前读过诗人普希金的一句哀叹:“我们的俄罗斯多么忧郁啊!”我悄然默视家中的融融,瞧着它这一刻的神情,这比悲伤还要深沉,无以命名。这一瞬间它不是苦脸,不是愁闷,而是鼻子有了异样:那精致到无法言说的小鼻子变了,两侧仿佛贴上了一层铅皮,不得不用力抵御沉沉的坠力。我屏住了呼吸,重復那一句哀叹:“我们的融融多么忧郁啊!”
在乡村或郊野,通常人们希望自己的猫是一个捕鼠能手,并因此而更加喜爱。这是一种现实生存的需要。我回忆小獾胡它们,清清楚楚地知道,无论我还是外祖母,都没有因为这种技能而喜爱。是的,它们所能完成的具体事项是有限的,也就是说,它们无法用实用价值与主人交换。其实任何实用主义的思路都是无关本质的话题。有人总是因为实用才豢养,而仅仅是豢养的关系,又能好到哪里去?在生活中,我们太熟悉什么是“豢养”了,也知道其中所谓“报答”有时令人感动,有时也极其可怕:被“豢养”者为了主子而伤害无辜,完全不在乎弱者的痛苦。
融融除了睡和玩,吃东西,似乎没干别的。可是我们需要它的更多,它给予我们的也更多。它不仅有美的外形,而且还有不可企及的某些品质:过人的柔善、温情、无私和纯洁,还有一个生命的庄重感、思考力,特别是强大的自我与尊严。这不是我任性地夸大,而是它真实具有的生命质地,生来如此。仔细看,深入观察,可知这并非言过其实。
我们学习它的路还有很长。它并没有用声音宣示和表达什么具体内容,但仍然可以启迪和影响我们。榜样是无言的。
川流不息
深夜醒来,伸手一摸融融就在身边。柔软温热,胖爪,滑滑的皮毛。上苍将猫放在人之左,将狗放在人之右,让人心存感念。是的,由于许久以来一直如此,反而让人对这种福利熟视无睹。可是今夜我的心中泛起一阵感激,这感激由来已久。又想起林中岁月,想起被呼啸的林涛惊醒的夜晚,这样的时刻如果有一只猫在身边就会好得多。记得外祖母会把我的手拿开,说夜里不要触动它圆鼓鼓的小鼻子,因为那样既中断了它的深度睡眠,还会让自己失眠,是得不偿失的事。
冬天,海边的风多大。爸爸在山里,妈妈也不在。幸亏有外祖母的故事,有猫。它的呼噜声总是把我送入梦乡。可惜那只是少年时代,而今,几十年后再次听到这呼噜声,是多么奢侈的事情。这竟然是真的,而不是做梦。一天天忙下来,人被那么多的琐事,还有各种各样的消息围拢,它们堆积在一起使人无法消受。欣喜、惆怅、愤怒、震惊、恐惧,还有无法摆脱的困境。人被困境折磨,就像得了一种慢性病。入夜后不断地回忆,往事纷至沓来,感慨万千。如果人能够删除部分记忆就好了,可惜谁都办不到。这要终生陪伴,如影随形,簇拥着,缠裹着,使人步履维艰。
融融的步态让我入迷:那么从容,自信满满。它走起来很像狮与虎,气势非凡,昂首阔步。但这一切都无碍于它的另一种美,那是英俊和妩媚,是令人娇惯呵护的纯稚。我想起几十年里的那些面容,一双又一双眸子。它们都远逝了,与我相隔万水千山。我看着融融的眼睛,突然觉得这目光里汇聚了所有的问候。
我曾经将融融叠加在那些名字中,这会儿又觉得有些不妥。它不是一个,而是它们的相加与综合。我朦胧中觉得它代表它们,千里跋涉来到了这座城市,来与我相会。这是多么深长的情谊,怎样的造访和探望。自然而然,我们也将把所有的爱和思念倾注于它。
时间里什么都有,痛苦,恨,阴郁,悲伤;幸亏还有这么多爱,它掰着手指数也数不完,来而复去,川流不息。唯有如此,日子才能进行下去。有了这么多爱,就能补救千疮百孔的生活,一点一点向前。
在南方,一位在疫情蔓延中艰难度日的朋友打来电话。对方叙说了近况,特别说到了家里的猫,有一句话让我差点垂泪:“如果没有它,这日子有点过不动了。”
“日子”不动了,停止了,多么可怕。
同样是关于疫情的惊心消息:某个主人因病入院,出院后,发现有人出于恐惧,竟然将他日夜思念的爱猫杀死了;一个村镇同样出于恐惧,又一次发出了杀狗令,勒令整个村镇在限定时间内杀掉所有的狗。
这是我几十年来再次听到的噩耗。我颤着声音小声告诉了家人这两个消息,家人惊得合不拢嘴,一边用眼睛去找融融。
我们大惊失色,想着异乡里发生的“不可抗力”。
融融走来了,我们紧紧地将它拥住。如果所有的爱都有一个悲凉的结局,还敢爱吗?可是没有爱,为什么还要生活?生活还有什么意义?那只能是折磨,一场连一场的折磨。我们不要那样的生活。
融融被紧拥在怀里,它的大眼转向了我们,水一样清纯。其实不仅是眼睛,它整个都像水一样。是的,它来到人间,会映照出不同的世道人心。我的下巴抵在它的额部,这已经是惯有的一个动作,像咕哝着摇篮曲:
“瞧融融,多节省,一年到头只穿一件皮袍。”
“它们谁又不是这样?”我只是说在心里,没有出声。我还没有从一阵扯痛中镇定下来。外面传来砰砰啪啪的钝响,我闭着眼睛,恍若置身于那片林野。我在倾听爸爸凿山的声音。为了寻找那片蓝色的山影,我常常爬到一棵大树的顶部。
外祖母和母亲踏着满地落叶走来,啊,她们身后还跟着一大群,原来是小獾胡、“花虎”、“宝物”、刺猬、鹌鹑、旺旺、美美。最后是一只绒球似的小家伙,竟然是“小来”,它迟疑了一下,一阵欢跑跟过来。
原刊责编李浩
【作者簡介】张炜,1956年出生于山东龙口。1975年开始发表作品。出版有《张炜文集》四十八卷,译为英、日、法、韩、德、西、瑞典等多种文字。著有长篇小说《古船》《九月寓言》《刺猬歌》《外省书》《你在高原》等十九部。《古船》等入选新文学大系,作品曾获全国优秀长篇小说奖、“百年百种很好中国文学图书”“世界华语小说百年百强”、茅盾文学奖、《亚洲周刊》优选十大华文小说之首、中国好书奖、全国畅销书奖、中华优秀出版物奖等多个奖项。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张炜 期刊:《小说月报》2021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