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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拳击家

分类:小说月报 更新时间:2022-08-21 18:14:58

第一次见陈得喜,是在我家门口。大除夕晚上,我蹲在地上等吃饭,一面顺着引线点火花,旁边是一堆去年积攒的没放完的空刮炮,火药已被我全部抠出,我把这些黑色粉末排列成一米多长的线。光线暗,我持手电筒,老远照见一个人,两手拎着塑料袋走来。那时我视力还好,左眼1.5,右眼1.3,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双军绿色的布鞋,没遮全,露出白色袜子,黑色裤子往上奶白色套衣贴着胸口骨头。他的身影摇摇晃晃,双肩耸起,看样子东西挺沉。起初他一直盯着地面,走近,看到我后,他才咳嗽两声。我俩相互打量,都没开口,气氛凝固,直到我爸拽开门说,老陈来了。我先朝他点点头,他也点点头,从塑料袋里摸索出一根橘子味的棒棒糖扔给我,然后跟我爸进屋。我叼着棒棒糖一屁股坐在地上,这就算认识了这个亲戚。

在我过去九年的生命历程中,我的记忆里一直没有他的存在,逢年过节的家族聚会也不见他。我姓罗,我爸也姓罗,陈得喜姓陈,随我奶姓。我爸是老大,下有四个弟弟,陈得喜最小,那时有了四个儿,我爷嫌多,想要个女娃,结果出了陈得喜。听说我爷第一次抱他时,往陈得喜下体一摸,脸皮就耷拉下来,差点没拱手送人。名字从预先起好的罗得喜变成陈得喜。

陈得喜是来找我爸商量他要离婚的事,我爸管底下兄弟称呼二弟三弟,到了他,就变成了老陈。我听到里屋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我爸说,老陈啊,离不离你心里都没个谱吗?有些事,强求不得就算了。陈得喜那时尚属正常,拉开嗓门说,哥啊,不是我想离,她是铁了心不給情面,还要把我儿带走。我爸说,这事强求不得,你问你儿愿意跟你不,爷儿俩感情好啥都好说。陈得喜说,那我儿铁定跟我亲啊,睡一处,手里变形金刚还是新版的,夜里不松手。陈得喜说,得跟我,和他妈一块儿就完蛋了。那一天陈得喜和我爸商量至深夜,给我带了个旺旺大礼包和两个海绵宝宝封面的本子,临走的时候门外一片漆黑,空荡的风吹动了房檐的落叶,簌簌作响,我爸喊我送人,我点燃火柴,顺引线的火药燃起了猛烈的闪光,瞬间照亮了陈得喜黝黑的面孔,他蹲下来仔细瞅我,捏了一下我的脸,说了一句长得和我儿真他妈像,随后站起身离开。

那是二○○八年的冬天,陈得喜和我婶打了一场官司,结果惨败,我弟从此归了我婶,陈得喜不服要上诉,被一句基于双方经济条件考虑打了回来。家里东西陆续搬空,陈得喜像是被抽了脊柱的鱼,白天一人喝酒,晚上垫几张报纸躺地上,也没人管,再后来,开始隔三岔五来找我爸一块儿喝,他俩一坐下我就得出去,我妈领我上街买菜,逛五条街,好几次回来看到两人都勾肩搭背躺在地上,久叫不醒。后来有一次饭桌上,我爸说下次陈得喜来你们就别走了,你们俩留下来。我妈问为啥,我爸闷头干了杯白开水,指了指放在厨房角落的十几个贴着茅台标签的空瓶子,都是陈得喜来后喝完的。我妈也不说话了,我忙着在海绵宝宝封面的本子上画画。

噢,我想起了一件事,有必要说一下,陈得喜出生的三年后,我爸的三弟,也就是我三叔逝世了。死的具体原因我爸没和我说,只知道我那素未谋面阴阳两隔的三叔打小聪明伶俐,生前被全家视为掌上珠宝,尤其深得我爷宠爱。三叔的死给全家笼罩上一层阴郁的气氛,很长一段时间我奶叫陈得喜少在我爷面前晃悠,陈得喜多独自一人闭于房内,除吃饭上厕所出去一下,生存空间仅限于十平方米的空间。也就是在这段时间,他关门缩在房间,清静无为,学会了人生一项重要技能——打拳。拳是军体拳,书是我爷年轻时当兵免费发的,后卖废品途中遗落房内。陈得喜那时不到五岁,出来后,已经深得军体拳的动作要领,屈腿挺背,两脚张开与肩同宽,两眼凝神目视前方,一顿比画之下,威风凛凛,虎虎生威,别具一番气势。这并未吸引同龄人的关注,陈得喜一直是一个人,所到之处,邻里孩童做鸟兽散。

我爸一次谈起往事,说他当初还想着学两招,但每次瞧其他人都绕道,只能跟着大队伍走开。

陈得喜独来独往日渐成习惯,每天早上六点半准时携着我奶做的葱香花卷出门,打上半个小时拳,然后在去学校的路途之中吃完尚是热乎的早饭。中午放学,在小卖部旁边再打上半个小时,吸引不少人围观。晚上离开校园前,陈得喜最后在大操场的夕阳下打半个小时军体拳,然后回家洗澡吃饭做作业。这事也是后来传到我爷我奶耳朵里,我爷不说话,光撇嘴冷笑。我奶也不说话,就每天早上在饭桌上多放一个花卷。

陈得喜上了九年的学,打了九年的军体拳,最后几乎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毕业后,陈得喜文化分不行,军体拳却打出了一套自创新体系。原本升学无望,哪知那年军校招生,骨骼瘦弱平平无奇的陈得喜反而在人海之中第一个引起了教官关注,一张录取通知书寄往家中,被我爷藏到门槛缝隙里,每天家里人踩踏经过,无人知晓。等我奶发觉时,日期已过,那晚,两人大吵了一架,我奶抱着陈得喜痛哭,陈得喜倒没说什么,出门后,在家门口的老槐树下默不作声打了一夜的拳。

陈得喜后来做过钳工、搬过砖、发过小广告,十来个身份换来换去,吃饭技能也不断变换,他是最后一个结婚的,却是第一个搬出家的人。没多久我奶我爷相继去世,陈得喜就那个时间回来了一下,买了两束菊花,垫张报纸,给我爷磕了三个头,给我奶磕了六个,继而离去,后就和除了我爸之外的亲戚断了联系。至于为什么和我爸亲近些,我爸仔细想了想,说大概是陈得喜无意间见过他偷偷模仿打拳。

我爸没再多说,我问他陈得喜还打拳不,他说他不知道,大概是不打了,和他一块儿喝酒口头上都是儿子儿子的,长吁短叹,这是他命根子。我爸又说,男人嘛,一辈子不就剩下这么点事,房子、车子、票子,再多个女人,时机到了,有了个儿子女儿的,为下一代操点心,老了颐养天年,一生就这么过去了。我说,挺好。我爸说,陈得喜也算是悟到了,就是晚了些,女人没了,儿子没了,还没几个钱,住的地方老破小,只能等拆迁,能多拿就多拿。

后来陈得喜真就不再来我家了。一年一度的春节聚会,我看见宴席上亲戚们热热闹闹,一团和气,我一连叫了几个叔、几个婶、几个姨,唯独没见着陈得喜。当时还惦记着,年一过,我基本就忘记了这个人了。

我十一岁那年夏天又一次见过他,当时我去培训班上课,背了个黄色双肩包,戴了顶皮卡丘卡通帽,手里提着学校发的纸袋,里面是书包装不下的毛笔和宣纸。我妈说现在的小孩精,学得快,得学业和专业互补,于是给我连续报了奥数班和书法班,她报完还挺高兴,说还好眼疾手快,不然名额没了得输起跑线上,最后说动完脑子又动手,两不误。我走在大太阳底下,汗水浸透衣服,摸出口袋还有几枚硬币,跑去路边超市门口冰柜前买根冰棒。我花三块买了根橘子味冰棒,正撕开包装放嘴里,眼神随意一瞟,见着一个中年人从一家酒吧踉踉跄跄出来,黑色裤子,奶白色上衣换成短袖,我第一眼没认出来,仔细再瞅,往下瞧是那双军绿色布鞋,又歪头瞅他脸,的确是陈得喜。

陈得喜头发垂至眉眼,看起来酒还没醒,眼神迷离,逮着谁路过就猛地瞪大眼睛,周围人唯恐避之不及,他身上散发一股怪味,步子左摇右晃,围着一棵大树绕圈。我喊了一声,老陈。他顿了一下,又好似没听见,接着绕圈,我看了他十分钟,他围着树走了十分钟,最后终于慢慢停下来,面对大树规规矩矩站好,两腿微张,与肩同宽,半蹲下来,我以为他要打拳,但他只顾磨磨蹭蹭,不见动作,后来我看他好像把裤腰带解下来了,好像又脱裤子,我瞧着他,他露出白花花的大屁股,脑袋不摇晃了,朝上瞧,手上扶着什么,只听他嘴里嘘的一声,像是窸窸窣窣响起微弱的下雨声。我没再看下去,我想起马上要迟到了,冰棒融化的水顺着木棍滴在我的手上,泛起一阵冰凉,于是我舔舐干净,挺了挺胸,继续朝前走去。

电话那头是我爸的声音,一个劲地喊喂喂喂。声音模糊,像是电跳闸,时断时续。我说,喂。我爸吼道,你陈叔不行了。我说,啥,老陈不行了?我爸说,没大没小,叫陈叔。倏然声音又大了,有人在吵嚷,有人吆喝,還有小孩的哭声。我翻身换了个手接,声音全都没了。等电话再打来,清楚了些,我爸说,刚在菜市场呢,你妈说今晚吃鱼,你吃草鱼还是鳜鱼,鲫鱼就算了,刺多。我说,你刚说老陈啥事。我爸说,噢对了,我接到医院通知,陈得喜他住院了,好像是得上什么病,倒路边上,被人送进医院。我说,他留咱电话号码,又是亲戚,于情于理得去一趟。我爸说,就你懂,我回去还得和你妈商量,看要买些啥不。我挂了电话,去三楼洗了个澡,又回四楼宿舍换了身干净衣服,整理些东西,随手拎了本单薄的绿色封面的书,背上包,临走前给阳台的植物还浇了水。

每逢一两个月我就回去一趟,不久待,主要是要点生活费,我爸打完牌心情好就多给点,输了就少给点,余下我妈补。我妈老叫我好好学习,这次没念叨,刚一进屋,我妈丢给我一箱桂圆八宝粥,说提着去医院给陈得喜。

一路上刮风,我爸不断看手机,对着路线走,我妈又叫我去超市买了一箱酸奶,双手不空着,显得郑重。到医院,走廊冷清,顺着病号找到402病床,里面亮着微灯,三张病床,最外围空着,中间躺着一大爷,一面用牙签把切好的西瓜放嘴里,一面盯着电视里维多利亚的秘密猛看,我们好不容易绕过那人。陈得喜在最里头,大热天盖着白色被子,头偏向一旁,后脑勺垫着两个枕头,旁边吊瓶安安静静正滴着液体,走近了,发现他鼻孔缓慢地呼吸,眼神微眯,似睡非睡。我爸喊,老陈,老陈。我妈打了他一下,说你小声点。接着两人去找医生,留我守着。病房着实无聊,没开空调,只有床尾墙壁上电视机发出的细微声响,我搬了个凳子,也着手开始看电视,过程中旁边吃水果的那个大爷一直瞄我,我摸脸上,没摸着东西。

大爷朝我轻微叫唤,我把双肩包放下来,故意不瞅他。大爷叫了一下,又不叫了。等吃完水果,又开始叫,小伙子,小伙子。我说,您小声点,我二十来岁了,耳不聋,听得见。大爷问,你是不是他儿子?我说,不是,就亲戚,叔侄关系,也不特别熟。我看了陈得喜一眼,他一动不动,似在熟睡。大爷说,我见这人来了几天,第一次醒来一声不吭,赖在床上装聋作哑,一个家人的联系方式都不给。我说,嗯。大爷说,后来医生没办法了,说随便给个电话号码都行。我说,嗯。大爷说,磨蹭了好久,就差打110了,这才给了个电话号码,现总算有人来了。我不嗯了,默不作声听大爷说话,大爷有些激动,语调不觉高了些,从陈得喜又谈到他死去的老伴儿,又谈到他刚回国的儿子,絮絮叨叨,接着又说医院费用,谈拆迁款,谈保健补品。电视里的声音渐渐被盖过,光影闪烁,人物变换,屏幕上高挑的、年轻的躯体还在晃动,但纯粹已成一段彩色的默片。我起身关掉电视,房间近乎陷入黑暗,月光照进,地面浮动碎银,床头花卉摇曳暗影,大爷也许是累了,不再大声说话,抚平床单,翻身睡去,倏然响起轻微的鼾声。

我听到门外走廊里传来吵闹声,似是爸妈在争吵,开始很远,极为缥缈,如海浪,如起伏的歌声旋律,后又大了,等脚步渐近,进入病房,所有争执消隐不见。

我爸说,醒了不?我说,睡着呢。我爸说,东西放好,估计一时半会儿不会醒,明儿再来。我妈说,得早走,不然末班车得没。我说,不找个陪护啥的?我爸说,你不知道,我刚去问了一下,陪护还分三六九等,都贵着呢。我爸又说,医院晦气,动不动成百上千,都把人当提款机。我妈拉了拉我爸,我爸就不说了。我妈说,带的东西放柜子里,走前要关门。我说,你俩先走,我再坐一下,有些累。我爸说,晚点车赶不到了。我说,不远,几脚路工夫,走半小时能到家,就坐一会儿。我爸说,那行,自个儿照顾自个儿,旁边有床能躺,走廊尽头是卫生间,有热水。后来两人都走了。

我真的有些疲倦了,可没有睡的想法,我后悔没带包烟,这会儿用来解乏也好。我搬个凳子坐月光下,掏出书,看了半个小时,上了趟厕所,回来见大爷鼾声如雷,又继续看。歌德写少年维特得知绿蒂已订婚那一段很感人,日记字字见血,如夜莺哀啼,天地崩塌,万物化为灰烬。我读得起劲儿,久而久之,再无倦意。突然,我听到病床上响起一声咳嗽,尽管刻意压抑,依旧清晰可闻。我侧身,见陈得喜坐在病床上,背靠床头,双手放腿上,眼睛明亮,一眨不眨盯着我。

我说,老陈。陈得喜说,你谁?我说,陈叔。陈得喜说,噢,是老罗他儿子。陈得喜正了正身子,伸出只手要拿水杯,伸了几次没摸到,我给他放近些,他摸了摸,扣住柄,提三次都没提起来。得,还得我来,我倒掉杯里的凉水,把污垢洗干净,出门去接了杯开水,摸着又觉太热,后兑凉水,等放陈得喜手里,水温恰好。陈得喜说,小伙子,挺会照顾人。我说,那可不,在宿舍都是自个儿照顾自个儿。陈得喜说,是叫小小吧。我说,是,我周围人都这么叫。陈得喜说,多久没见着了,都戴眼镜了。我说,是。陈得喜说,听你说宿舍,要换我儿子,差不多大,一块儿住校。我说,可别,都是要毕业的人了,一切向前看,我那技校就不是人能待的。陈得喜说,手里拿什么呢?我递给他看,他仔细瞅,也许是看不清,书名都凑眼珠上了。陈得喜说,少年什么烦恼?我说,是。陈得喜说,《少年维特之烦恼》,瞧,我还能认全。我说,那可不。陈得喜说,好书,讲什么的?我说,爱情故事,外国小说。陈得喜说,换我儿子,也是要谈恋爱的时候。我没作声。陈得喜翻了两页,又还给我。我说,陈叔。陈得喜摆了摆手,说喊我名儿就行,要么叫老陈挺好,叫得越亲,越就没用。我说,是。

陈得喜侧身摸索半天,掏出张卡给我,说,小小,密码是我生日,你爸知道,不能白让你们掏钱。我说,这事以后说。陈得喜说,亲兄弟明算账,不够的,拆迁完后补上。我说,明儿说。陈得喜和我互相推托,手抓我衣服,硬塞我口袋里,他才心安理得地松开。陈得喜说,见你老想起我儿子。我说,啊。陈得喜说,以前没辙,我教我儿子打拳,他死活不学,他妈还不许,说我心不用在正地。陈得喜喝了口水,又说,打拳锻炼身体,我从小打到大,拳打百遍,其义自见,身体好,心胸开阔,防身,一顿能吃三大碗。我心说,要好你能住医院,見鬼了。但口头还是说,是,我爸也说小时候看你打拳,老羡慕了。陈得喜说,是吧,我说第一次去你家他可热情,还拿茅台给我喝。陈得喜自顾噢了一声,说,就你几岁时去的,现在还记得,那时你多大,现在多大,岁月不饶人。陈得喜时而兴致勃勃和我攀谈,时而又陷入自个儿的回忆,喋喋不休说着往事,漫无目的地聊,像是风的呓语,又像海的回声,最后终于陷入自个儿的语言逻辑,旁若无人地唠叨,手还刻意比画两下,我大部分时间插不上话,要能插上,就凑合说一两句。一宿未眠。

那时我还不知道陈得喜得的是脑血栓,等医生一确诊,报告递手上,我还晃了晃神。我问我爸说,脑血栓是啥病?我爸叼了根烟,皱着眉头说,不妙,不妙。我说,你嘀咕啥?我爸瞅了我一眼,说,你爷就是得这病进棺材的。

陈得喜脑子时好时坏,一会儿还能正常聊天,过一会儿话都说不出,两眼发直,上身一动不动,和痴呆似的。清醒时我能陪着说两句,迷糊时护士都管不住。我爸说,瞧吧,年纪大,喝酒喝出毛病了,多少年了,整个儿跌酒缸里。我说,五娃啊,五娃还有爷爷呢,陈得喜这不没人管吗?我爸说,我说打电话怎么没人接,你说离就算了,还特绝情。我说,陈得喜不是也没给赡养费嘛。我爸说,就你话多。

几天来,我妈在家,我和我爸在医院,不上班还行,一上班就只剩我一人。我爸在微信的“骡子一家亲”群里发了条消息,没一个亲戚回,一天后我爸干脆把那条消息删了,别人见没见着没关系,在自个儿手机去掉,眼不见,心不烦。我妈说,差不多得了,别整天跑。我爸说,是亲戚,叫声哥,得照顾些。我妈说,叫啥不是叫,远亲不如近邻,多久没联系的人。我爸说,递了张银行卡,里面有好几万呢。于是我妈就不说话了。

其实我爸也去得不多,多是衬托着,没请护理,正好我闲,就一天到晚待在医院,到饭点就回去一趟。一次我妈特意带饭过来,炒土豆片、萝卜丝炒肉、煮青菜,外加个煎鸡蛋。饭两份,一份我的,一份陈得喜的。我妈说,听网上说脑血栓不能吃重口味,得清淡,萝卜、苹果啥的,对疏通血管有好处。走廊冷清,我妈捂嘴放小声音,是怕陈得喜听见,他还不知道自个儿得了啥病。我爸说是低血糖,他不信,非要看报告,只好我去说,比起我爸,他好像更信任我,我一说,他就闭眼休息了,也不追问,真是怪事。

陈得喜时常要躺着,话极少,一天不超过十个字,面对提问一般就用“啊、哦、呃、嗯”应付,和幼儿园学念汉语拼音差不多。医生得来观察,做记录,一来十多分钟,我就坐旁边跷个二郎腿瞧着,有一搭没一搭和旁边的大爷聊天。大爷是个实在人,家里人不来,费用倒是安排妥帖,还有护理,大爷开始爱拉着小护士东说西说,人家光抿嘴微笑,不吱声,大爷觉得没意思,就拉着我聊。口若悬河,道理说起来一套一套,俨然一副智者风范,就眼神有问题,看女的不敢正眼瞧,爱偷偷摸摸地看。护士进来一趟,他就去瞟人家小腿,一分钟瞟十下,只多不少。我看着好笑,他反而有理,说他之前有个相好,五十来岁,身高一米六,体重一百六十斤,做厨子的,每次去吃都给他多加两个肉丸,眉来眼去,算是投缘,有在一块儿的意思,儿子觉得对不起死去的妈,愣是不准,他一气就住院了,相好来过一次送鸡汤,见他儿子冷冰冰的眼神,自觉没趣,不再来了。大爷爱拍大腿,说起往事长吁短叹,大腿拍得啪啪响,仿若折了二十年阳寿。

我趁着有点时间回学校了一趟,校园冷清,宿舍寂静,我从校门口一路走到宿舍四楼包括宿管在内,总共见着不超三人。我见二毛的床铺下白色箱子不见了,大概是回来带走些东西,立马走了。我站在床头,地板已有灰尘,在阳光下飞舞,养的花枯了一大半,半垂枝干,叶子斜斜往下倾。我浇水放阳台,小心修剪,能否活下去一切随天意。最后取了些衣物,坐了一会儿,几乎以逃跑的姿态,狂奔着离开。

大爷要出院了,其实本也没啥事,就存心和他儿怄气,他儿反而不在乎。这么长时间,只来了一次,恰好我去打洗脸水,现在想来面容模糊,年龄大小,衣着打扮,几近忘光,只记得他儿当时对着护士吼,我差这点钱吗?

也不知大爷回去后,是住洋房还是自个儿的平房,大概率是养老院,三选一,我管不着。我穿过走廊,迎面见着医生刚出402病房,医生说,回来了。我说,是。医生说,是不是亲儿子啊?老头都那样了,得守身边。我说,不有我爸守吗?医生打量我说,你不是陈得喜他儿子啊。我说,叔侄关系,我爸是他哥。医生哦了一声,说圆鼻子圆脸,长得怪像的。

我爸给我发来微信,说这几天办点事,要我一直守着,我说成。在同学仨人小群里,我发了几条消息,等了半个小时,二毛没回,倒是三胖接连转了几条脑血栓病人注意事项之类的链接,还附带疗养方法。临近下午,我猜想,此刻三胖大概在较远的某酒吧里刚睡醒,衣冠不整躺在沙发椅上,脚上盖了层棉被,后脑勺垫几本类似《时尚芭莎》的杂志,房间还残余未散去的冷气,一手摸肚子,一手拿手机,时不时还要挠一下头。病床上,外面阳光横斜,陈得喜呼吸缓慢,闭目养神。按医生所说,陈得喜十多年来酗酒,饮食又不健康,身子骨极弱,糖类的以后基本是吃不了了,就多弄些维生素C、粗粮之类,语言训练,就得多找人说话,让他心态开朗些。医生每次说陈得喜的事都爱拉我出去,还得找个空旷地,叨叨不休能念半个小时,一次说到末端,还奇怪瞅我一眼,问陈得喜打不打拳。我猛地一惊,有些警惕,绕圈子问咋了。医生说,打不打?我说,打,早年打过,军体拳整得挺好。医生哦一声,说,怪不得我怎么听他老爱念叨拳啊拳的,有时还说梦话,一个音,开始我还以为是钱呢。医生又说,要太极就成了,多打拳,对肢体恢复格外有效。我说,他人这么虚,能行吗?医生说,行不行是一回事,试不试又是另一回事,得锻炼。我说,人不行,站不稳。医生说,不锻炼不行,每天一小时,慢慢尝试。我说,铁定得摔。医生说,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我说,你是。医生说,那不就得了,在派出所就得听警察的,在医院就得听医生的,简单道理得懂。我说,您说得对。

陈得喜发病一般在凌晨三四点,我的作息如同一只猫头鹰,一惊一乍,昼伏夜醒,幸好病房就我俩,没别人。

陈得喜没正面提过“谢”字,说了我也不爱听,相互显得矫情。他背靠床头,闭眼,头微仰,双手自然下垂,一股白气从嘴里缓缓吐出,这是他最喜欢的姿势。医生说规定时间尽量翻个身,活动筋骨也好,擦洗也罢,都是要做的。我懒,不爱动,陈得喜也蹙着眉摆手,我乐得省事。他其实老想说话,嘴里酝酿,望着我,但实际又说不出,像口腔里含了块石头。我说,小事憋着,没大事就别开口,吃好喝好睡好,比啥都强。陈得喜还是望着我,一声不吭。我被盯得发毛,看个书都不自在,只能去门口。

我知道陈得喜是想儿子了。

我几次跑去厕所撒尿的时候给他儿子打过电话,第一次没接,嘟了老半天对方直接挂了,大概知道我是谁,第三次是一个女人接的,操北方口音,嗓门大。你来我往,和我前五婶客气说了几句,最终还是遗憾以相互骂娘告终。等到第九次是一个男孩接的,不多说,光叫我滚,然后挂了,之后再也打不通。

昨夜下了场雨,至今未停,窗外大水漫灌,湖泊上涨,交通堵塞,车笛声不绝,红绿黄彼此交错,雨水太多了,像在空中撒上一张无形的巨网,网住街道,网住城市,网住云罗众生。我突然格外想抽烟,想着在这冰冷的雨季,哆嗦着手点燃一根温暖火热的烟头,撒完尿,洗完手,一个人待一会儿,那该是多么幸福的事。

我回病房,陈得喜还没醒,我躺在之前大爷的床上看了半个小时书,又眯了两个小时眼,醒来后旁边床上呼噜直响。已经将近早上七点了,我妈发短信说路上雨太大了,不送饭了,要我自个儿解决。我去洗了把脸,和护士说了一声,借了把伞,在医院附近买了两碗大份的馄饨,一碗加辣椒和香菜,一碗只加香菜。陈得喜吃得不多,吃十多个就饱了,我吃近三十个肚子还游刃有余,陈得喜爱喝汤,咕噜咕噜喝起来声音如打雷,医生说这是好事,他见过严重的,别说挑着吃,吞咽起来都难。

雨声渐渐停了,我低头搜天气预报,手机上说下个月还有。

其实我和陈得喜配合得很好,大部分时间,什么喝水、起身、揉肩,一些小动作,一个眼色,心领神会。就接尿的时候麻烦些,花个十来分钟,他还不好意思,蹙眉摆手,磨了好半会儿才肯吱声,后来能扶着去上,就让我在边上等着,后脑勺对我,低头慢慢悠悠脱裤,能等半个小时。医生说,大叔性子要强,好事啊,运气也好,恢复得不错。他哪知道陈得喜早年的事,要稍微有些运气也不至于现在这样。

自第一次以后,陈得喜不再和我提他过去打拳的事,我旁敲侧击,极为好奇,但对此他闭口不言,无奈我也只能放弃。有时深夜迷糊睡去,梦中惊醒,听见陈得喜嘴里念叨着拳啊拳的,時而大声呵斥,时而小声嘀咕,激动时几乎要坐床而起,害怕时又哆嗦个不停,说了两句又停了,平静一时,过了几分钟又开始说,反复如此。陈得喜自个儿不知道,每天日常自觉肌肉锻炼,动胳膊、揉腿、下床步行一会儿,坚决不要我帮忙,口齿锻炼倒是越来越少,需得我主动找话题聊,但效果不明显。人不愿开口,别人逼也没法。医生说,这样不行,得说话,不然身子骨好了,反倒成了个哑巴,坏医院招牌。我诱导着陈得喜说,但陈得喜故意不看我,头老偏向窗外,嘴巴像贴上了封条,除非生理需求开下口,其他一概摇头点头。医生几天一次观察情况,把我拉去墙角一顿批评,我是有苦难言。我有时回病房,看到陈得喜还在头偏向窗外,也不东张西望,就静静地看,不知看些什么,我问他,他头都不回。

我勉强记得在技校时选修过一门美学课,那老师也是实在,坦言说自个儿其实也不懂美学,上头非叫他上,他就干脆每天上课念诗给我们听,到点了下课,从不拖。借着一丝模糊记忆,我网购了几本诗歌。诗人丰富,叶赛宁、海涅、雪莱、叶芝、辛波斯卡都有,还有些国内的。我故意在他面前读,也不管他侧身听没听见。读得最多的是高尔基的《海燕》,气势磅礴,铿锵有力,听着就带劲。

整个病房就我一人照顾着,陈得喜好像也习惯我的存在,他恢复得好,我也高兴。那次从技校回来我还专门带了篮球,换上衣服,闲着没事就去医院后边那篮球场打上一小会儿,出身汗。其余时间在病房里念诗。我吃住都在医院,我爸妈也不联系我,像把我给忘了。日子一天天过,我试探着叫陈得喜出去,说了很多次他才松口。外面空气清新,楼下跳广场舞的大妈都被赶走了,只剩一帮老大爷在打太极,经过时我借上厕所这个理由溜走,陈得喜在原地一动不动,我想着能唤醒他一些打拳的记忆,但他只看,双手像打上石膏,从不比画。我失望了,之后极少再带他下楼。

再一次下楼已经是一个月后了,那天阳光如水,缓慢地流淌入病床,空气中飘浮着微尘,陈得喜突然向我示意,说想去外面走走。这是他几个月来第一次给我提,当时他刚擦洗完身子,我在吃红富士大苹果,刚咬到三分之一,陈得喜神情平静,态度却异常坚决,我动了动喉咙,把到嘴边的拒绝话语最终咽了下去。

一路上人流较多,待得久了,熟人不少,时不时得打招呼,我左手抱篮球,右手摇摆,见谁都得笑一笑,大多数人未见过陈得喜,好奇探下头,问上一问,陈得喜面色如故,闭目养神,仿若说的不是他。没有目标的路程是极为无聊的,我问陈得喜出来干啥,他也不开口,光瞪着我,我只好带他围医院遛了两圈,把能走的路都走了一遍,兜兜转转,带了篮球,最终跑去篮球场。

汽车停放,人来人往,几百平方米的地,留下能活动的不到一半,一群小孩儿在那儿打球。我把陈得喜安顿好,东西放在一边,自个儿带篮球去,小孩儿们爱朝我这边张望,球都不打了。我们各占半场,我特地投了几个,运气不错,都进了。我始终留意陈得喜,他在视野内啥也不做,就远远看着,水都不喝一口,我放下心,继续打。后来那群小孩儿出了一个代表,跑来说要来比,就斗牛,我说三对一,他们不让,非要一对一,被我赢了几次,最后集体围攻我。

打了几个小时,小孩儿们陆续被家长叫走,我也累了,去医院外买了碗大份的青菜瘦肉粥,吃完又给陈得喜带了一碗,另还买了一袋橙子,回来后,周围人群如常,唯陈得喜不在原地。

空气骤地冷了,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微风拂动木叶,树枝摇晃,沙沙作响,渐渐压过了人声,池塘上数只蜻蜓扇动翅膀,低处轻点水面。我看到眼前有白光晃了一下,刹那间失明,过了几秒,耳边响起轰轰的雷鸣,等我视力再次恢复,周围一下子好像都空了。这场雨像是铆足了劲,豆大的雨点从天空降临,不要命地以俯冲的姿态砸向人间,人在地面,如同水中被惊扰的鱼,倏然快速动起来,怒骂声、抱怨声、呼喊声,夹杂在一块儿,人群攒动,纷纷向医院大楼跑去,极少人带了伞,却也止不住狂风骤雨,脚步不觉加快,拥入最前方的人群之中。

我四处跑,我的短袖已被浸透,头发濡湿,脸上一片冰凉,可我还没找到陈得喜。我呼喊着,大声叫着他的名字,可周围都是喧嚷的人群,谁也不会理我。雨声太大了,也太漫长,长至每一分每一秒都已丧失意义,我一直跑,脑子一片空白,鞋子里灌满了水,沉重而黏糊。也不知跑了多久,后来,我终于看到陈得喜了。

他在医院楼不远处一个空旷的草坪垂首伫立,没有打伞,大雨满溢天地之间,他好像浑然不觉,全身湿透,像根木頭,笔直立着,一动不动。这时的草坪早已没了人,植被低头,动物隐匿,我的视线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我呼喊着,努力靠近,大声叫:

“陈——得——喜,陈——得——喜——”

冰冷的雨水冲进我的口腔,我的喉咙内像被刀割一样疼,我好似失声了,雷鸣和雨声盖过了世间所有的声音。大雨已经灌到我的小腿位置,沿道两边的排水渠沉在水底,我不断地走,艰难排开水的阻力,但始终没有靠近他。

陈得喜开始沉静得像是睡着了,后来,大约过了十分钟,他浑身一颤,臂膀动了动,似乎是又醒了过来。他慢慢仰起头,站直了,挺胸收腹,双腿屈膝,两脚与肩同宽,他的双手藏于腰间,握成拳头形状,倏然,一只手有力地向前旋转冲出,先右手,后左手,他打得不快,一分钟大概十次,但极为认真,双脚扎根在草坪之上,泥水淹埋住他的鞋子,他似乎每打一次都耗尽了全部的力气。我隐约记得这一式有个名称,叫“弓步冲拳”,是军体拳十六式里的第一式,为最基础动作,重在沉稳,须有耐心,同时每一拳挥出都要有打败对手的冲劲。可又哪有什么对手呢,草坪上,视线里,只有陈得喜孤零零一个人不断挥出拳,面对空荡荡的前方,半空中的大雨,天上的雷鸣闪电。

大雨倾盆,已经漫至我的膝盖,塑料袋裂了口子,橙子滚落,浸入水底,早已不知所终。我不再喊了,我想他也很难听得见。闭上眼,想象在一片丛林之中,水如灌木,隔绝了周遭一切,人如孤岛,困于其内,灰熊、老虎、毒蛇,凶禽与恶兽相继围攻而来,人不断挥拳搏斗,所有的苦难与厄运,要么把拳头包裹吞噬,要么在一次一次挥拳面前粉碎瓦解。

雨缓了下来,陈得喜好像累了,动作渐停,双手无力地垂下。天空辽阔无边,阴云翻涌,缓缓向下围拢。他抬起头,也许是太冷了,我看见他的双腿在打战。我也有些累了,转过身慢慢地走,只想好好回去换身干净衣服,洗个温暖的热水澡,然后躺在柔软的床上安稳进入睡眠。离大楼还有上百米,我努力使全身都动起来,脱了短袖,赤裸身子,浸泡在水里,门口台阶上站立着焦灼不安的人群,每个人的神情都那么焦急,像是在等待着什么,又那么的默然,一声不吭。突然,我昏昏沉沉的脑海里,传进一声很短促的嘶吼,像是压抑许久后一瞬间爆发出来。

我停住,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扭头去看,雨幕中什么也识不清了。云层积蓄,捂住阵阵雷鸣,我抬头,突然格外期待天边能出现一道巨大的闪电,伴随那抹声响,把全世界都打亮,可等了很久,始终没有。四周万籁俱寂,唯有雨不止不休。

原刊责编顾拜妮

【作者简介】罗志远,1999年生,湖南长沙人,现就读于西南大学文学院,写小说、散文、书评等,作品散见于《作品》《青春》等。

分类:短篇小说 作者:罗志远 期刊:《小说月报》2021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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