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后接到他的电话,他说已经回北京了。那口气就好像昨天他们还在一起吃饭。
往事搅动,旧怨新发,她准备敷衍了事。
他们的故事是在拉萨发生的。她工作稳定,生活圈固定,人称得上传统,一到拉萨就脱离了现实,涌起一股莫名的浪漫。原先的环境里,周围的人互知底细,彼此审视,眼神像无所不在的空气——一旦远离这些,她就缺氧了。她当时的情况并不危急,头三天晕晕乎乎的,在酒店睡觉吸氧;三天后适应了,跟当地人一样活蹦乱跳的,一蹦就蹦到了他的面前,一跳就跳进了他的怀里。
他住的是独门独院,院内有树,墙边有花,还养着一条咖啡色的藏獒,名叫二郎,就是额头中有一只慧眼的二郎神。二郎像只憨胖的熊猫,每天清早隔窗观望床上的他们。它体味很重,嘴里流出来的涎沫弄得到处都是。她没来得及跟它建立更深的感情。
眼前晃动六年前的事物,连窗帘的花色都没忘,连阳光如何分割客厅中的茶几都记得一清二楚。
电话里是过去那张被高原暴晒过度的脸——除了北京口音,他的样子就是个彻底的康巴人——正在营造轻松愉快的老友气氛。
“老天跟我开玩笑,没想到,最后还是回到了北京。你挺好的吧?”
“挺好。”
“还在老地方吗?”
“嗯。”其实她早就辞了职,离开南京去了上海,还发生了一些事情,都没必要跟他说。
“手上的风湿还痛不痛?”
“风湿啊?转心里去了。”想起他煮艾叶水给她烫手去湿的情景,风湿没了,是他的功劳。
“心里怎么了?”
“被人甩了嘛,一到阴雨天就发作。”
“你呀,你可真会记仇!”
“不明不白,死不瞑目。”
“那我现在告诉你原因。”
“别,好像我多在乎似的,没兴趣。”
“你就这副脾气。”
“我倒是记得你做的麻辣火锅。”
“总算有一样让你惦记的。”
当然不止这一样,她什么都没忘记。遇见,第二天,她住进他有花有树有狗的家里。二郎蹭了她一手口水。当晚月光朗朗,繁星闪耀,他领她看夜空,告诉她星星的布阵与名字。她是过了三十五岁的女人,这种浪漫情节不在奢想之中,还有更多的未知。新的开始,充满好的可能,也藏着坏的变数。
她什么都没忘记,包括他带她见到的美景。他也让她体验到什么是真正的寒冷。
那个去看丹顶鹤的凌晨,她几乎被冻成冰棍。
他的变化就在那时。
他们是和其他摄影发烧友一起去的。
凌晨三点多从拉萨出城,这里的星星和月亮样貌截然不同。他走遍西藏,屡进无人区,他拍摄危险动物、雪山绝境、花草树木,也拍摄牛毛帐篷和碉房里的家庭生活。他跟她讲过很多自然的、人文的、民俗的、宗教的物事,但那个早上他一路没说话。他没看她。车在道路平坦时也没将她的手攥在手里。
车前灯逼得黑暗连连败退,更浓密的黑暗从车尾压迫过来。
不能惊动丹顶鹤,他们把车停在离湖沼挺远的地方。下车徒步,四周晦暗不明。几只手电筒亮了起来,影影绰绰。她和他们一样,将鞋子裹上塑料袋,避开浅水坑,飞越石滩上细薄闪亮的溪流,尽力拉开胯部避免一脚踏进溪水中。路况复杂,像野外生存训练一样激烈。黑暗中她感到衣服越来越薄,寒气在皮肤上滑动。
她已经不知道哪个人是他,哪一束光来自他的手电筒,她顾不上了。她必須留心脚下,抓住手电筒一闪而过的亮光。但她一次次踩雷。他们匆匆奔赴前方,没有人停下来问她,都以为她是个训练有素的老手。从这点她可以肯定,他没跟他们细说,比如说她是他新交的女朋友,比如说她是个探险方面的菜鸟,但对野外有一种病态的向往。当然她也没告诉他,他对野外的热爱与探险技能,是让她着迷的重要部分。
她接受在急行军中不分性别的态度。她不想拖后腿,但心里有气,她的气只针对她的伴侣。他应该牵一下她的手,必要时背她涉险,抱她过滩,而不是化身一团黑影。他也应该预先告诉她这次出行的艰难。不是说把车开到那儿,然后一切尽收眼底。她要是早知道看丹顶鹤要跋山涉水,冷得嘴皮都动不了,她会准备更好的装备。她要戴有动物毛的帽子,里面加绒的皮手套。她会买条羽绒裤,穿防水的靴子,避免像现在这样狼狈,塑料袋破了鞋里也进水了,脚像住在冰窟里。而且,她很多年没有演习那些高难度弹跳动作。她感觉哪里拉伤了。她想一屁股坐下来。作为伴侣,他在这一行程中缺席。她强迫自己甩开他,假装全心投入去看丹顶鹤这回事里。
“看到你的新头像了,刘海剪得很漂亮。”
“谢谢。”
“多说两句吧。好久没听你的声音了。”
“六年而已。”
“别用这样的语气,咱们好好说会儿话。”
“怎么突然想起我了。”
“你一直在我心里。”
“鬼话。”
“信不信由你。”
“你不是马上就跟别人结婚了吗?”
“是。两年后,也结束了。”
“我怎么就没想到,原来是脚踏两只船呢。”
“不是你想象的那样。这事得当面跟你讲。”
“别,好像我多在乎似的。无所谓。”
“你呀,能不能好好说话?”
“为什么要一个被你莫名其妙甩掉的人跟你好好说话呢?”
“又绕到这个问题上来了。我们能不能像朋友一样,心平气和的?”
“你的朋友都是甩成的吗?”
“好吧。你今天是要跟我一直杠下去了……我头晕,晚点再联系。”
她不知道他是真的头晕。她一直在想,他欠她一个解释。六年之后他打电话来,应该道歉,应该解释,是什么原因让他的感情骤然降温变冷。他们从头至尾只有二十天。虽未经生离死别,谈不上刻骨铭心,但她对他的感情是没有保留的。她倾心于他。
那是个辉煌而又可怜的清晨,他们终于走近丹顶鹤栖息地。天才蒙蒙亮,天际浮现远山的轮廓,脚下是一大片灰白的水域,仿佛下了一层浅雪。摄影师们找角度,架相机,调镜头,避免惊动丹顶鹤,都轻手轻脚。没有人说话,气氛肃穆,他的设备也装置待命。他陪着它,等着曙光乍现的时刻。她走到他身旁,做出要拥抱取暖的样子。他拍拍她鼓鼓囊囊的羽绒服,巧妙地推开了她。
非常明显的拒绝。
她冷得身体僵直,用暗劲踩压地面,活动脚指头。如果说它们是一群巢穴里的小鸟,此时已经被冻得奄奄一息,只剩下心脏微弱地跳动。他冰冷的态度犹如雪上加霜,尽管接下来的奇观让她终生难忘。
在丹顶鹤起飞,太阳从与脚平行的辽阔水面熊熊烧起来前,她以一个即将被冻死之人回光返照般的清醒鲜活,仔细回顾了他们相处的所有细节。想想自己说错了什么,哪些行为让他生厌,他对她爱意顿失一定事出有因。
他的态度分水岭,是在看丹顶鹤的前天晚上,他们没聊太多内容。她说到了自己追涨买下几百万的房子,欠下的银行贷款,私人定制的仿古家具……因为要早起,晚上他们没有做爱。这种理由禁不起推敲。做爱不会耽误睡觉。做爱本身就是睡觉的一部分。事实证明,不做爱睡得更差。
她想不明白。最后从现实找原因,是她不够漂亮。他才四十岁,她对他来说太老,他就是忽然厌倦了她。自尊心不允许她低头,她始终没问他到底为什么。当一个人对你没有感情了,就是水龙头拧上了。知不知道原因,都没有意义。知道为什么,并不比不知道为什么会更让人好受一些。
第一只鹤起飞时,她忘记了寒冷和他。她看见湖心浅滩上,密密麻麻的全是鹤,它们正随着晨曦的召唤蠢蠢欲动。突然,湖面和天空沸腾。成千上万只鹤同时鸣叫、飞翔,地动山摇,成群结队飞向远方。有的在水面追逐嬉戏。
依旧没人说话。只有摄影机咔嚓咔嚓作响。
高潮很快退去,水面渐渐明亮,水天交接处呈现粉红。猛然间,一弯远比伸展双臂更巨大惊人的红弧探出水面。她被这一景观击中。她从没见过这样的日出,更没见过这么大的太阳,水面与脚平行,近乎俯视。随着这轮红日一点点攀升,她感觉自己融入了那个火球中。眨眼间,整个太阳浮出水面。火光的投影被水波拧成一根根不规则的曲线,像静脉曲张。
回到车上,她脱掉鞋子和袜子,盘腿坐在后座,专心将那接近气绝的十只小鸟暖化孵活。随着车内暖气升温,她感到皮肤上的霜冻渐渐融化,骨头浮现痛感,知觉回到她的身体,她静静地望着窗外那不久前还黑暗一片的风景。她想,晚上开诚布公,问他,她是不是应该离开。
“我现在胖了二十斤。”他是过了三天才打的电话。
“说实话,你为什么找我?”
“……我早应该给你道歉。但不足以表达我的内心。”
“干吗道歉?难道还想再甩我一次?哈哈。”她并不是真笑。那个酸痛的秘密像被囚禁的麻雀,她差点放它出来。
“过了这一阵,我去看你吧。如果你欢迎的话。”
“为什么要过了这一阵?”“别误会,我不是要你马上来。”她知道他在探询她是否单身。那个可有可无的人算不算男朋友呢?他们会在周末见面一起做点事情,包括睡觉,也经常一连几天不联系。“你为什么离开拉萨?”她接着问。
“我差点死了。”
她听着,判断他这话的真假。
“脑袋里长东西,切了。躺了两个月,花了三个月学走路。正在慢慢恢复,已经好多了。大病让我停下来,想了很多事情。”
她想,他说的那些事情里头也许包括她。
“药物让我胖了二十斤。医生警告我,永远不能再去西藏。”
“我理解。离开那儿,也等于要你的命。但你得听医生的。”
“是啊。吃药、理疗、针灸、遛弯、研究食谱……活得像个真正的老头儿。”
“让我看一看,变成一个什么样的胖老头儿了。”
他们视频。他只给她看他穿着棕色耐克运动鞋的脚。这双脚在沥青马路上交替前行,伴着他的喘气声,给她看路边的鲜花、天上的云彩。她也不让他看她的脸,只显示那面书柜墙,屋子里的摆设、窗口的风景。他看见书架上摆着他送的小唐卡。他原以为她早就扔了。
此后,他和她总是开着视频。她陪他走路,听他说话,看他煮茶,甚至看他在针灸的样子,从头到脚扎满银针,像个毛掉得稀稀拉拉的刺猬。他好像这些年特意收藏了一肚子笑话,有机会就逗她开心,一会儿就蹦出来一个。她给他提供食疗方法,推荐他听某种音乐。他对感情的嗅觉更灵敏,对她更细腻。她心里有复苏的春天。
这样的相处,与拉萨那二十天大不相同,对她来说似乎更具意义,更深入心灵。那二十天制造的情感纽带,纤细但也柔韧难断。现在,她和他将其越缠越粗壮,越缠越结实。他所有的努力,好像都是为了康复后去看她。他很快就能以正常速度走路、骑车、驾驶,似乎是两人合力,就这样将疾病之火一点点踩熄,让希望之烟袅袅升起,气氛愉快。他和她都知道,他脑袋里的东西可能复发。不想,他们都朝向乐观。
她有几回差点说出秘密,她也打趣他过去骤然的冷淡。当他诚心要告诉她,她却又极力阻止,表示那已经不重要了,也许她害怕那个理由会对此刻造成新的伤害。说出那个理由,也许只是帮助他卸下包袱。而那個重量也许会叠加在她的身上,挤压她心里的秘密。
她不敢确定自己现在是不是带着一丝报复的心理。
他给她吃的苦头,比他想象的大。
那是藏地极平常的夜晚,他院子里的星星,像被他亲自一颗颗精心擦洗过。她感到温情,也很心酸。明天就要挥别这片美丽的星空,她已经爱上它。午饭后她与他谈了话,总共没说几句。她下结论,说他并不是真的喜欢她,他没有反驳。她决定订机票返回,他说他开车送她,平淡得残酷,之后他们去市场买菜。他要让她尝尝他的绝活——麻辣火锅——他轻易不做的。她对他过去的婚姻了解极少,只知他前妻会跳西藏舞,好吃麻辣火锅。他练就地道的川味火锅手艺,纯粹是为了讨好妻子的胃。从这一点可以推测,他曾经并不马虎地爱过。
她不知道,在分手时刻,他给她做一顿过去讨好妻子的火锅意味着什么。她已经从情侣的角色中跳出来,付了螃蟹和蝦的钱。他没有阻止。她早先看到一张租金催缴单,想过他的财务问题。但他开着路虎,人车气宇轩昂。
整个下午他就泡在厨房里,火锅香气直到第二天她出门时还留在院子里。
浓郁的麻辣香味飘散出来,她好几次想哭,有种无福消受的遗憾,有种幸福从指头溜走,自己却无法把握的无奈。她拿根骨头逗二郎,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想到二郎还不知道她要走了,见不着她了,她再也摸不到它毛茸茸的脑袋,于是眼圈一阵热辣。而院子里的花,也在阳光下轻轻颤抖。这时她明白了什么是“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夜幕和寂静同时落下,麻辣火锅摆到了桌面上,一切都摆到了桌面上,眼泪不是她想要流的,但无法控制,她憎恶它们。它们不断地涌出来,妨碍了她的吞咽功能。她努力三次,才将一片毛肚送下肠胃。她最终泪眼婆娑地笑起来,说心肝肺都被辣痛了。
饭后,他们似乎成功转化为朋友关系。他决定玩会儿牌。她钱包里有三千八百元现金,争上游时输了一半,赌到二十一点时运气也没好转。最后押了两把大的,剩下的筹码输个一干二净。他没有退还给她,钱和牌一起滑进了抽屉。第二天上午,他在机场拥抱了她。“我会想你的。”他说这话时没看她的眼睛,车绝尘而去。
她回家哭了三天。骗子。一个星期后,她决定忘记。
她慢慢整理住所,想象他在这里的样子。她从电脑里找出文件名为冤家的照片,去影印店放大冲洗装裱,与小唐卡并排陈列。他将海拔六千多米的雪山踩在脚下,丽阳和白雪。他像山上裸露的巨石,那么坚硬,生机勃勃。
有点云散天开。她的确不再纠结被他甩掉的原因,回来是最重要的。她愿意理解他的复杂状况。曲曲折折,不过是丰富了人生。好的、坏的,打包全收。她给发蔫的花草松土,摘除黄叶,浇水、施肥,想起他院子里的花,他离开拉萨前送走的二郞。她重新摆设家具,将落地灯移到单人沙发旁边,他喜欢窝在沙发里翻艺术杂志。
离他到访的时间只有三天了,他已经研究了几道新菜,正如他为跳西藏舞的前妻学制麻辣火锅。他要在她的厨房大显身手,她来到卧室,记着他偏好睡在右侧,将左臂贡献给她的脖颈。睡梦中会迷迷糊糊地发生一些事情,是她喜欢的,被她怀念的。现在她脑子里盘桓的,都是他的好。
她在他那侧的床头柜上放了两幅小画,一幅是他拍的,一对比翼双飞的丹顶鹤,在天空与湖泊之间。一幅是她不到六岁的儿子,这是她守口如瓶的秘密。他将不费吹灰之力,从这个小男孩的眉眼中发现他自己,就连嘴角都弯翘得一模一样。
他最后一个电话是晚上八点钟打来的。
声音遥远,口齿不清,像一个没有牙齿的老人。
他说六年前是他生活状态最差的时候,很多事都没处理好。
气喘多于语言。
她意识到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她手忙脚乱,问他在哪家医院。
“我结婚……是和同一个人。”他说他的,“四年前,航班失事……她在那班机上……还有……我们十岁的女儿……”
一段挣扎的沉默,他似乎想努力多说一点。
她没有等到他的声音。
这一次,他永远地甩掉了她。
原刊责编侯磊
【作者简介】盛可以,女,20世纪70年代生于湖南益阳。2002年开始小说创作。著有长篇小说《死亡赋格》《道德颂》《北妹》《水乳》,中短篇小说集《可以书》《取暖运动》《在告别式上》《缺乏经验的世界》等。作品曾被译成英、德、日、韩、荷兰等文字。曾获首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
分类:短篇小说 作者:盛可以 期刊:《小说月报》2021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