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法国世界杯那年,我第一次看足球。在这之前,我看球迷。球场上一阵高过一阵的热浪、脸上贴的小国旗、偶尔爆出的桑巴舞、人们脸上的开心和愉悦都让我着迷。他们有什么理由那么高兴呢?我呆呆地想,像是天底下所有的开心都能据为己有。纯粹是因为嫉妒,我也决心熬夜看球。我承认我是一个喜欢嫉妒的女人,别人有的,我想有;别人没有的,我也想有。很多心思我都藏得好好的,连严先生都看不出来。我表面上心静如水。我不允许世界人民都快乐而把我抛在一边,我天生热爱参与,特别是,那种快乐人人可以有份,前提只是——你付出点时间就可以获得,为什么……不呢?
揭幕战是巴西对苏格兰,就看那皮球在绿茵场上滚,许久都不能破门。我们只盯着球门看,其他技战术在我们眼里一文不值。十几个人拼命争抢,怎么就不能进个球呢?要知道,对于我们来说进球才是看点。好了,巴西队桑帕约头球先下一城。苏格兰队科林斯点球罚进。我和严先生趴在被窝里,为什么是越位争论不休。突然,一粒进球让进球人痛不欲生。原来是卡福突围,晃过伯利,直抵禁区低射。苏格兰队队长亨得利拼命将球从球门线上解围,但回追心切的博伊德没有判断好方向,一下用胸膛把球撞进了自家的球门。
“乌龙!乌龙!乌龙!”解说员扯起嗓子高喊,震得屋顶上的灰尘噗噗直落。屏幕突然出现了一片雪花,严先生急得凿床。
就听“哗”的一声炸响,黑暗的客厅似乎躲藏着妖怪,竟在关键时刻来凑热闹。那时年轻,父母年壮,对深夜的电话铃声丝毫不过敏。我在床上本能地弹了下,随之又让身体复原。我蹬了严先生一脚,让他去接电话,严先生让我去接。我们还没有遇见过乌龙球,都对它有种奇妙的期待——其实就是想知道它有多伤害。对于两个没有主场的伪球迷,没心没肺得就像两根电线杆子。博伊德瞬间石化的表情,简直难以形容,错愕、惶恐、懊丧、绝望、痛不欲生。没容镜头切换,电视机就是在这一刻出了故障。那种情感来得迅疾而又猛烈,像是电梯从高空坠落,真是眨眼天堂,眨眼地狱。“找你的。”我说。“找你的。”他说。
当时我们结婚三年,正处于有盐没味的状态。我们都想用这个办法把对方骗下床。我说那就猜猜猜,我出其不意出了一张布,没想到遇上严先生的剪刀。“肯定是看了我出你才出的。”我朝他的屁股拍了一掌,那肉颤颠颠地抖动,和着不怀好意的笑声。我赤脚跑到客厅,小方块的青色瓷砖潮湿阴冷,离沙发还有三步远,我一下子跳了上去。紅色的话机老猫一样趴在茶几上,我弓起膝盖抱在怀里,把听筒抄了起来。
“是大……张所长啊。这么晚有什么事?报纸那边还没消息,你告诉窑主等一等,再等一等……”
他外号大老张,乡政府的人都这么叫他。是因为他实在太高了,有两米多。大老张却说:“窑主等不了,火烧眉毛了都。案子很快就要开庭,小偷受人指使想当庭翻案,然后往死里报复。消息也才刚传过来……你能不能让报道快一点登出来?”我从没见大老张这么着急过。
“我说了不算啊!”
“这都多久了,他们会不会不给发表?”
我翻了翻桌子上的日历,寄稿子的确切日期忘了,但确实已经很久了。“应该不会吧?”我有些含糊。
“你给准话。”
“准话就是……”我想说根本没有准话。报纸是大报,我只是个通讯员,平时上稿率高些,可离百分之百肯定有距离。不过这个稿子我有几分把握,寄稿时还附了封信,告诉编辑这稿子重要,让他务必重点对待。
大老张有些不耐烦,说:“我们明天一早去报馆,看来不送礼是不行了。这年头,不送礼就办不成事,你越着急他就越不给你办……稿子务必在下周见报,再晚就来不及了。你想想,给人家送点啥好?”
“没必要吧?”我有些追不上大老张的思路,“报纸需要稿子,我给报纸供稿,这是相得益彰的事呀。”
“你还是太嫩。”大老张说,“求人办事哪有白张嘴的……那就到那儿再说,现在想准备也来不及了。”
“几点走?”
“八点四十的火车,我六点半从乡政府出发,开吉普去接你。”
大老张是派出所所长,他这辆开起来地动山摇的绿吉普,是从公安局新淘汰下来的。就像相声里说的,除了铃不响剩下哪儿都响。但开起来依然有气势,轰隆轰隆,所到之处,人们的眼神都追着往上贴。我还在为买一辆大链套自行车奋斗呢!这奋斗的内容,就包括几块微薄的稿费,所以我写稿很勤奋。有天中午我把午觉睡瓷实了,梦中惊醒,我爬起来就往外跑。橱窗里果然新换了报纸,看门的老杨没让我失望,他总是第一时间更换橱窗内容。我瞪着眼睛看二版和三版。一版是要闻版,可以不看。四版是文艺版,虽然想看,但不舍得看,得留着晚上有大块时间慢慢欣赏。我标题都还没浏览完,大老张晃悠着身体走了过来。
“又有你的新闻稿?”他问。
我说又有我的新闻稿。
“写的啥?”他问得漫不经心。
我说写的啥啥。短不了与农业农村生产生活有关,我是乡里的通讯员,写这些是本分。写到谁谁才会关心一下。
我等他问下一句:十棵树的新闻咋还没出来?他没问,打我身边晃悠了过去。我提着的心一下就放下了。其实我就是在找那个稿子,可发出来的是一家农户养蝎子致富的。我怕他着急。他不提,证明稿子早发晚发没那么重要。稿子有时会压很长时间,我有心理准备。走出三五步远,大老张突然转回来了,神秘地问:“你想不想玩枪?”我疑心自己听错了,愣了一下。我知道他有配枪,平时在屁股后头的枪套里吊着,有人想摸一下,他会虎起脸。大老张是一张方脸孔,腮帮子一边一块疙瘩肉。脸蛋子耷拉下来,大眼珠子一瞪,特别吓人。我曾经见过他在派出所捆犯人,三下两下就把人捆成了粽子,除了眼珠,哪里都不能动。他平时是个严肃的人,我都没咋看他笑过。他虽在公安系统,但跟书记乡长差不多,都属于领导,跟我这样说话,我有些受宠若惊。枪那玩意儿是随便能玩儿的?大老张看出了我的紧张,轻松地说,玩儿枪容易,找到能打枪的地方就行。这事得隐秘,隐蔽。避人还只是一方面,你得让子弹有处去飞。即使是在荒郊野外,也不能随便开枪,万一打飞了容易伤着人。我赶忙插嘴说:“也容易伤着鸟。”我们那片原野上最近出现了一种鸟,老百姓叫它天鹅地捕十八斤,也叫长脖老等,也叫老鸨,身大肉厚,展开翅膀能遮半亩地,若是碰巧它从天上过,随便打一枪就能命中。看我说得认真,大老张宽容地笑笑,说云丫是个慈悲的人。
“去哪里呢?”他皱着眉头站在那里想。我那时年轻,脑子活,提醒说:“找片水塘可以吗……鱼塘不行,养鱼的人不依。”
“还真有一块野池塘。”他拍了下脑门儿,“打鱼的想法好。”
二
“用手枪打鱼,一般人没这经历。”他一手握方向盘,似乎想到了美妙处,咧嘴一笑。吉普车兔子般蹿了出去。我揿下车窗,特意看有没有人看见我,虚荣心眨眼就被风刮没了。乡政府都在睡觉。车子径直往西走,在马路上拐了两个弯,上了一条小土路。四周都是青纱帐,热烘烘的空气烘烤出了一股灶烟子味。一条小路藏身在玉米地里,带子似的拴在这条主路上。吉普车靠着一棵小叶杨停下了,是这条路上唯一的一棵像些样的树。不高,树冠阔大,上边搭了三个鸟窝,分别在东、西、南三个方向。还有一个半成品挂在树梢的枝杈间,毛茬茬的还没闭合。“可怜的喜鹊。”我下车时叨咕了句,“实在是没处搭窝了吧?”我朝树上看了一眼,它们一定觉得在村里的树上搭窝不安全,才把家安到了荒郊野外。我朝四下里张望,一边是高粱谷子,一边是黄豆玉米,大洼都是黑土地,庄稼黝黑发亮,远处村庄只是一坨模糊的影子,乡政府的几排平房还在影子后面,从这里根本看不到。“这里哪有水塘?”我疑惑。大老张说:“不单有水塘,这水塘里还有鱼。你不知道,这洼里最不缺的就是水。”成群的蜻蜓在空中飞,大老张想空手捉蜻蜓,就见他左手抄一把,右手抄一把,两只手太大,蜻蜓都从他的指缝溜走了。有的蜻蜓大概还想戏耍他,故意在他眼眉前晃,却又出其不意一个拉升或沉降,逃脱了他的魔掌。他朝小路上走,玉米叶子割他的脸,他用两手划拉,传出一片窸窣声。
我像土拨鼠在下面穿行,看见的都是黄色的玉米秆和枯焦的玉米叶子。那些玉米秆光溜溜的像竹子的骨节,根部像抓地龙,紧紧吸附在隆起的土埂上。
“炸蜻蜓比炸蚂蚱好吃,没有土腥气。”
“你吃过?”
“天上飞的没吃过飞机,地下跑的没吃过板凳。”
“这得多大的嘴。”
“宁吃飞禽二两,不吃走兽半斤。”
“蜻蜓有肉吗?”我说。
说完兀自笑了。我俩这段像在说相声。他顺嘴说出的话总让人印象深刻,我恨不得拿小本子记下来。
我打了七发子弹,一无所获。那种后坐力让我的肩胛很不舒服,虽然手枪很小,只有一只巴掌大,能量还是很惊人。也许是因为紧张,手,连同胳膊肩膀都是僵的,耳朵也是失聪的感觉,仿佛总有一只蚊子在飞。大老张的声音就在近前,听上去却很隔膜。大老张上瘾,他摸花生果似的一粒一粒从口袋里摸出子弹,压进枪膛,气定神闲地佯装瞄准,可水面平展展亮闪闪,哪儿有目标可瞄。就听“巴勾”一声,水面翻花,就像被鱼儿弹拨了一下。正是晚霞灿烂的时刻,鱼塘里洒了一片碎金子,波光粼粼。空气里有股溽热的硫黄味,和着玉米花以及牵牛花的气味,黏稠得堵塞人的呼吸。大老张一直都很放松,沿着池塘走了一个圆周,把想象中能有大鱼的地方射了个遍。我跟在他身后走,心里直念阿弥陀佛。果然有一只大鸟从天空飞过,大老张紧急调转了枪口,两只手握牢了枪柄。我大叫了一声:“别……”大老张回头看我一眼,宽容地笑笑,缓缓调转了枪口。“大鱼你快躲远点,可别让这子弹钻出窟窿。”我又为鱼操心,话说得像玩笑,若真打中一条大鱼,下去捞也是个问题。
“没有傻鱼。”他说,“就是寻个开心。”
射出最后一发子弹,大老张的手去口袋里摸了空,他的手掌张开,越发像把蒲扇。“没了。”大老张遗憾地翻来覆去看枪,枪管在淡青色的天光底下冒着瓦蓝色的烟。水面平展如镜,连片鱼鳞也没见着。他说这水塘里是有野生大鱼的,有一次他看见过大鱼在水里扎猛子,脊背能有两条胳膊那么长。
“别人不知道吗?”我有些不相信。这周围净是庄稼地,春种秋收会有很多干活的人。若是知道这塘里有鱼,早被人捞走了。
“逗你玩呢。”他说,掂了下枪,在空中玩了个花样,又稳稳接住了。“平时也用不上,枪总在屁股后头嘟噜着,一年也难得往外掏一回。遇上小毛贼又不敢开枪,都是乡里乡亲,万一伤了人也不好。”他咳了一声,拧着身子吐了口痰,说,“枪认人子弹不认人。”
我的耳朵眼儿里总有啾啾的声音在飞,像是从后脖颈穿过,能掠起脑后的一缕头发。
我使劲揉了揉两只耳朵。
他把枪装进枪套,走到水塘边,伸出长臂洗了下手。我问他哪来那么多子弹,他说从公安局的弹药库领出来的,保管员是好兄弟,特意多要了一把。
大脸蛋子一样的表盘挂在墙上,还是张鹅蛋脸。我过来看了眼,它敲得正起劲。“十二点了,睡觉睡觉!”那个乌龙球早过去了,镜头推远,绿茵场成了一幅画,供那些卡通样的小人儿跑来跑去。心里一旦有事,这球就更没心思看了。突然,卡福有一脚远射,皮球在空中画了道美丽的弧线,可惜射偏了。
我隨手关灯关电视。荧光屏像魔方一样深不可测,把波澜藏得深远。
严先生裹了一下被单子,让自己滚到了床沿上。我就知道他生气了。他是个一根筋的人,就烦虎头蛇尾。为了让他陪我看球,我也费了许多唇舌,既旁敲侧击,又讽刺挖苦。男人哪有不看球的,不看体育节目的男人还是男人嘛,诸如此类。好不容易把他说动了,又不让他看了。他生气就是因为这个,没跑儿。他表示抗议的时候通常是用肢体语言,很重地翻身,把床震得像船一样摇,把后背整得像陡峭的堤岸一样。这样武断地剥夺他看电视的机会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但他比我早打鼾,说明剥夺也就剥夺了,没啥了不起。
我没说跟大老张出门的事,我有些不安。
我失眠了。去报社送礼,这在我也是头一回,过去从没往这方面想过。写稿还要送礼,这多不好意思!人家不要咋办?收了礼稿子不发表咋办?我这才感到大老张说的火烧眉毛是种巨大的压力,而这压力敢情都背在我一个人身上,这哪能不失眠!我还没遇到过比这更重要的事!稿子背后连着一个案件的胜负和相关人的命运,我顿时觉得喘不上气,紧张得不行。“听他的。”我抚着胸口对自己说。大老张只比姚明矮一点点,他喜欢拉胡琴,热衷跳舞,女人跟他搭手,就像他拎着个小书包。他在乡政府大院是明星级的人物,有学问,人缘好,人品周正。还有人说他铁面无私,像黑脸包公。总之我没听过谁说他不好的话,我有理由相信他。有回我问他公安机构为啥叫派出所,他说这牌子挂在这儿,只有你想得起来问——因为是公安局的派出机构,所就是房子,住所,处所。明代驻兵的地点,大的叫千户所,小的叫百户所。你可明白?以后他见到我总是先打招呼:“王云丫,还有啥不明白的?”
熟起来才发现,他不像表面那样严肃。
过年都讲究在外门框上贴副红对联,机关也不例外。妇联主任是大龄女光棍儿,别出心裁,门楣上是自己写的两个墨字“鸾巢”。我顺手指给大老张看,问那是啥意思。我当真不懂。大老张瞥了一眼,阔声说:“凤凰窝儿。”妇联主任刚好端着脸盆出来,一盆水擦着他脚泼了出来。
“泼得好。”大老张临阵不慌,用手掸了掸裤子,那里溅了泥点子。他说自己有福气,沾了凤凰窝儿的光。“王主任,就这一盆吗,还有吗?”妇联主任假装失手,赶紧回屋拿毛巾想给他擦鞋,他悠悠地走了。
大家都说大老张修养好,一般的人,一般的事,他不入眼。
三
乡政府大院四四方方,左边是四排平房,右边也是四排平房,后边是瓷砖镶嵌的小二楼,在一排粗壮的白杨树护卫下,相当洋气。花墙中间有道月亮门,里边是信用社,外边是派出所。大老张经常开玩笑,说派出所是专门给信用社保驾护航的,他们应该给点这个。他用拇指和食指捻,是点钞的动作。
大老张爱喝酒爱打牌,晚上经常在派出所攒局,值班的人都爱往那儿跑。
凡事都有因有果,盐有咸的道理,醋有酸的理由。我一向这么认为。
有天我正在家休假,他骑了辆摩托挎子来找我,说求我办点事。
我纳闷,他有啥事会求我?
“你先上车。”他说,随后又说,“今天你先委屈着,过两天局里给辆吉普车,那个时候就能坐四个轮子的了。”
我心说,这三个轮子已经很好了。
真的是很享受。挎子风驰电掣往大洼里走,潮湿的风往脸上扑,咸腻腻的。这大洼里是盐碱地,树都歪着脖子,瘦小可怜。天上的云彩都是种拎不清的插灰色,像是被盐碱泡过的、幻化出各种模糊的图案。我舒坦地坐在挎子里,开挎子的是派出所所长,这本身就是待遇,能满足我小小的虚荣心。他戴了个大墨镜,是个方框子的,跟他那张脸简直是标配。我们停在了一个小卖部门口,他买了两瓶北冰洋汽水,拧开盖子,递给我一瓶。
“你寫个报道。”他这时才说,“知道十棵树吧?那里有我朋友,他家进贼了,贼没得手,让他家老的少的给绑了。主要是他妈,都快八十岁了。”
“好新闻啊。”我说。我在乡政府当通讯员,有时没啥可写,就去找稀奇古怪的事,连公鸡下蛋、母鸡打鸣的事都写过,还写过老鹅看孩子、大雁认人等等。一家孩子上村里的幼儿园,他家的鹅管接管送。有个人掏了鸟窝,大雁追着他鹐,害得他一年四季戴帽子。这样的古怪事算社会新闻,多少有点夸张,但上稿率百分之百。但总写这样的新闻也不行,领导有意见,年底评不上优秀通讯员。毛贼被老太太反捉的事就有价值了,尤其是八十岁的老太太。这样的稿子肯定能发表,用时下的话说,那是正能量。
“小偷是丁家湾的,他叔叔在城里当局长。”大老张几口就喝光了汽水,目光越过我的头顶望向远处。我踮着脚尖也够不着他看的地方,他实在是太高了,像白杨树一样。他的脖子也比一般人长,喉结像个鸡蛋一样上下滚动,不由得让我想起天鹅地捕十八斤,也是长脖子。“还不是一般的局长,所以——”
我懂。一般的局长管二三十人。不一般的局长管大几百甚至上千人,这不一样。我当然不会问是哪个局的局长,这应该是秘密。但我一下就明白了大老张的话。这是想借助舆论定性,不给事情反转的机会。那时还没有反转这样的概念,但当堂翻供的事哪个时代都有。
“给哪个报写?”
“当然是党报,党报才权威。”
四破五的一所宅院,有左右厢房。在院子里就感觉到了这是户殷实人家。主房高大敞亮,东西厢房都是铝合金推拉窗。那时乡村的房子都是双扇木楞子窗,打开时朝外推,采光不好,又费木头,铝合金窗刚成为时尚。我往里走,就觉得这真是户干净人家,干净得让人欢喜。一家人欢喜地迎我们进屋,我就知道大老张常来,因为没有人跟他客套。他这里看看,那里瞧瞧,一点也不见外。我们进的是正房东屋,一看就是老人在住。都是老式摆设,土炕,墙柜,帽镜,花瓶里插着鸡毛掸子,墙上贴着年画,一张是鲤鱼跳龙门,一张是赵公明。他们并排站在一起,莫名喜感。被垛用绒毛毯围得四棱见方。那毯子上是只仙鹤,鲜亮得似乎展翅要飞。见过干净人家,但没见过这样干净的,到处一尘不染,连青砖铺的地面都冒亮光。大老张趴着看炕席缝说,这里有个土渣,大妈没看见吧?一家人都很愉快,知道他在开玩笑。我见到了大老张的朋友老翟,翟天赐。还有他媳妇,他妈,三个孩子。两个女孩一个男孩,最大的十三岁。他妈看着就像六十多岁的壮年妇女,齐耳短发,只是有些许白,剪得齐齐整整,小钢丝样戳肩膀上,硬茬茬的,看上去就像妇女干部。我想,她哪里有八十岁?
“小偷是从窗户爬进来的,他先朝窗里吹一种蓝色的粉末,好让人睡死。”一家人争先恐后告诉我。窑场昨天发了工钱,老翟是老板,剩小两千,拿回家来藏在了一只坛子里,想转天进城去买油毡和别的材料。呶,就是那只。老太太搬来坛子给我看,是只收口的大肚子薄胎瓶,正好能伸进一只手。她从里面掏出些鞋样子,钱就放在了鞋样子底下。小偷就是冲这钱来的。小偷正在翻箱倒柜时,老太太醒了。小偷用黑布蒙着脸,上面掏俩窟窿,用手电照着老太太,用刀子比画说:“你别过来,过来我就杀了你。”他不知道老太太根本不怕死,要钱不要命。老太太拍着胸脯大声说:“你朝这儿扎,不扎就不是你妈养的!”小偷立时软了,带着哭腔说:“你小点声,你小点声。”老太太越发神勇,她身上只穿着小背心花裤衩,抓起笤帚疙瘩扑上去,劈头盖脸打。小偷想夺路逃跑,被老太太死死抱住了腰。孙女小婉睡炕脚,此时爬了过来,抱住小偷的腿,被小偷踢了一脚,她趁机撸掉了小偷的一只鞋。住在对屋的老翟夫妇也醒了,他们拿了绳子过来,把小偷结结实实捆了起来。
“报警了吗?”大老张问。
老太太说,一早乡派出所的警察就来了,也是骑着挎子来的。大老张仔细打听来的警察叫啥名,因为这里跟我们分属两个乡镇,年轻的警察大老张并不认识。
“行窃不成反被捆,偷鸡不成蚀把米。八十岁大娘勇斗小偷”。后半夜下雨了,滴答滴答把梦都浇湿了。先是足球从电视里飞出来,照准了朝床上砸,严先生高声喊:“乌龙!乌龙!乌龙!”然后又梦见新闻稿发表了,粗体黑字的题目排在了头条,连副标题都有。“那大娘有八十岁吗?”不知谁拿报纸抖落着问,我却看不清他的脸。我一下惊醒了。新闻真实是最起码的原则,在老人的年龄上,我确实打了马虎眼。正焦灼着,电话铃“哗”地响了。我一下坐了起来,惺忪了会儿,才想起跟大老张有约,翻身跳下了床,好歹拾掇一下就往外跑。严先生问我咋那么早去上班,我说机关有事。他翻了个身,继续睡去。我头昏脑涨上了大老张的吉普车,先长长地打了个哈欠,埋怨他不该半夜打电话,害得我一夜没睡好。可大老张说,人家也是这么晚找他的,事情紧急,问题有些严重。我问,怎么个严重法?大老张说,小偷一家在托关系,把责任都推到了窑主身上。我闭着眼睛想了下说,小偷入室总是事实,这还改变得了?
大老张说,像你说的那样简单就好了,他叔叔是局长啊!
我当了几年通讯员,报社大楼也是第一次进,平时都靠书信往来。我在传达室给张小北打电话,他是农村部编辑,专门编发涉农区县的稿件,平时我就跟他联系。张小北是个小个子,一张娃娃脸,镜片后闪烁着一双和善的小眼睛,看见我以及我背后的大老张,吓了一跳。大老张穿了身警服,任何服装上身都显得瘦小,所以他的裤腿和袖口都吊着,看上去就像假警察。这个形象在乡政府看习惯了,来到了大城市,就有点滑稽。我赶紧介绍,这是我们派出所的张所长。张小北疑惑地看看我又看看他,只是点了下头。“你们有什么事吗?”大老张脸上戴着大墨镜,手里拎着大挎包,沉甸甸的很是有些分量。他表情很严肃,让张小北摸不着头脑。来这里之前,我们先围着大楼转了转,穿过一条胡同有个小农贸市场,大老张自作主张,买了二十斤花生装在挎包里。挎包也是在小摊上新买的,花了二十八块钱。眼下离花生成熟还有些时间,所以那些花生除了浑身泥土,各个虚头巴脑,像吃奶的娃娃一样白胖。大老张嘴里说,大城市的人爱吃土腥味,这样的花生是甜的。我没有送礼的概念,由着他塞进两块白薯,又塞进四个青玉米。没想到大城市还能买到土特产,就像我们从家乡带出来的一样。
我们跟着张小北到僻静的角落说话,大老张先把挎包往张小北手里塞,被张小北挡住了。“你们到底有什么事?”他神情很是狐疑。我有些结巴地问,有没有收到我写的有关小偷的稿子,还附了封信。张小北说收到了。因为最近有几个相似的新闻稿,似乎各地都有小偷入室。“我们这个是真的。”我赶忙说,“我去现场采访了,一家人都见到了,连装钱的薄胎花瓶都见到了。”“我没说不相信你。”张小北摘下眼镜用手背抹眼睛,“相似的稿件多,我把你的稿子往后排了,有问题吗?”
大老张晃晃悠悠上前了一步,说:“张记者,我们就是火烧眉毛才不远百里跑来请你帮忙。这个案子最近要开庭,小偷家里有关系,反咬窑主一家侵犯人权,他不担责,还要窑主赔偿,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他有什么损失?”张小北问。我闪过身子,让他俩直接对话。大老张说:“小偷起诉窑主无故捆绑人,说自己没有入室行窃,而是去讨要工资,结果被窑主一家人诬赖成贼,被非法拘禁。这纯属胡说八道。小偷要求恢复名誉,赔偿精神损失费、医药费、误工费等等等等,纯属讹诈。基层的事情很复杂,有时人情大于法律。案子下周就要开庭,我们来就是想请张老师帮忙。稿子如果能赶在开庭之前发,说不定能帮窑主一把,我们跟他非亲非故,这也是匡扶正义。天底下不是所有的富人都不仁,穷人有时更坏!”张小北有些迟疑,扭过身子看着我。我知道表态的时候到了,腦子里闪过八十岁的老太太,其实顶多像六十岁出头。可这样的误差不算什么,于新闻的真实并无妨碍。所以我赶忙说派出所所长说的话绝对真实。张小北这才转向大老张:“您再说一下小偷起诉窑主的理由。”大老张的脑袋像鼓风机充了电,显得电力十足。他说小偷家里有势力,叔叔是局长,找了各种关系反诉窑主,窑主都要垮了,已经严重影响了生产经营。张小北这才沉吟一下,说:“你们大老远来,肯定有不得不来的理由。您又是警务人员,应该对案件的真实性有甄别。这样吧,我尽量调版,往前排,不让你们白跑。”大老张适时把挎包又提拎起来,递了过去,说:“一点土特产,都是自家地里长的。乡下也没啥好东西,张老师千万别笑话我们。”张小北看看我,脸上有些难为情,但还是把挎包接了过去。大老张又说:“感谢张老师帮忙,小偷如果反咬成功,说窑主加害他,窑主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社会的正义、公平被乾坤颠倒,会起很坏的示范作用。你这不是帮个人的忙,是帮公平、正义、法律的忙。王云丫,我说得对不对?”我赶紧点头,崇敬地看着大老张。张小北又一次表态帮忙,他是个实在人,连一句花言巧语也没有。
“这个张老师不错。”从报社出来,大老张如沐春风。
我心里也美滋滋的。张小北能给面子,我也觉得脸上好看。
接下来的几天,我密切关注报纸动向。邮递员老吴骑一辆绿色的自行车,穿一身绿制服,头戴绿帽子。只要身影一出现,我比门房还跑得快,接过报纸,赶紧回办公室,我等不及它上橱窗,一定先看第一眼。我是吃过老翟家饭的人,那个大桌子,盘子摞起来三层,海陆空什么都有,既有野生的鳖,又有山上的锦鸡。大虾展开有半尺长,我们拼命吃,恨不得多长出几个胃来。很难想象大洼深处的盐碱村能整出那么丰盛的饭菜,明显是提前有了充分准备。一顿酒喝到下午三点多,大老张开着挎子在路上扭秧歌。我也喝了些,脑子里发热,眼前被烈日映照的景物都像长了腿,会跳似的。幸亏路上车少,让挎子安然无恙。大老张问,幸福吧?我笑眯眯地说幸福。那种微醺的状态我是第一次有,那样好的饭菜我是第一次吃,那样受人尊敬的感觉以前从没经历过,而这一切都是大老张带给我的。大老张把车速减到最慢,这样可以把他的话清晰地送到我的耳朵里。他说:“老翟是企业家,办个窑厂不容易,带动周围几个村庄的人共同致富,这是中央提倡的。这回摊上事儿了,我们要帮帮他。”“那还用说。”我的嘴唇有些麻木,但还是努力清晰地说。所谓“帮帮他”就是写篇新闻稿嘛,于我是再容易不过了。我怕大老张比我更着急,所以我比他还着急。三天五天稿子没出来,我躲着大老张走,嘴里边都起泡了。无数次想给张小北打电话,无数次又忍下了。我知道调稿子需要周期。眼巴巴盼到第七天,稿子终于出来了,只是位置不理想,在右下角,题目字体也偏小,不怎么引人注目。好歹总算交代了。我拿着报纸就往派出所跑,大老张已经在看了。见我进门,大老张竖了下大拇指,说这个新闻写得好,连小偷翻窗的时间、穿了黑条绒布鞋都有。喏,小偷丁某,二十一岁,家住丁家湾,比我掌握的全面。只是,没写往窗里吹药。那些药小偷高价买来,以为是迷魂药,其实是洗衣粉。
“写了。”我说,“让编辑删去了,估计是怕有人效法,造成不良影响。”
“也没写小偷的名字丁淼。”大老张还是有遗憾,“干啥非写丁某呢?”
四
老翟来看我,是个星期天。天已经冷了,早起开窗,看到硬邦邦的土地上落了薄薄一层霜雪。楼下光秃秃的香椿树上站着一只寒鸦,在枝杈上可怜地叫。他和大老张一蹬一蹬走上高高的楼梯,我家的小屋子都有点受宠若惊。老翟是个黑胖子,嘴巴的左上角显眼地长了颗朱砂痣,上面还有根卷曲的黑毛。大概知道我家局促,他赶紧坐在低矮的沙发上,屈起两条腿。剩下大老张一个人在客厅晃,前边窗外看看,后边窗外看看,连我家门后的一张桌子以及桌子下边的布帘都掀起来看了下。他可真是有职业病。老翟是坐大老张的吉普车来的。大老张在楼下仰脸打电话,我正在用抹布抹后窗台,刚好看见老翟从窄小的车门往外钻,像只笨手笨脚的棕熊。他穿了毛冲外的皮袄,头戴小黑瓜皮帽,“座山雕”似的。他进屋就把皮衣脱掉了,露出里面的烟色绸缎对襟袄,本色本花,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花的模样。这时候我又觉得他像黄世仁。他从沙发那头挪了过来,离大老张近些,两人凑着点了火,我赶紧把烟灰缸放在茶几上。大老张坐在一把折叠椅上,跟我站着的身量差不多高。我自打离开馒头乡还没见过他们,大老张的显著变化是有了手机,是超越了大哥大的小款诺基亚,墨绿色,亮晶晶的像个小玩物。看他两只大手捧握的姿势,就知道有多珍贵。他们议论这个小区的历史,比我都了解情况。过去住的都是小三线的工人,那是军工企业,效益好得不得了,福利好得不得了,那些职工都趾高气扬,买东西从不还价。后来国家不需要他们生产的产品,人员便灰溜溜地撤了。国家正好启动房改,家属楼便流向了市场。
老翟家人捉小偷的新闻是我写的最后一篇新闻稿,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调到了行政局。他们不来,我都把这事忘了。我当了三年通讯员,写了上百篇新闻稿,算勤奋的。凑钱买了辆大链套自行车,这是看得见的好处。那些文字都是过眼云烟。有意思的,没意义;有意义的,没意思。回头再看当初那些“本报讯”,很多都让人脸红。但曾经帮过老翟,我多少有些成就感。老翟说:“那篇新闻稿在法庭上起了关键作用,小偷一度很嚣张,说他没有入室行窃,是上门讨要工资。律师把报纸拿出来,小偷才像霜打的茄子蔫了。报纸还能有错?白纸黑字板上钉钉!对方律师根本就没提防我们这一手,整个法庭都很轰动。”老翟的兴奋溢于言表,他还沉浸在打了胜仗的荣耀里。我茫然看着他,不知为什么,很难产生共情心理。与小偷相比,我还是相信老翟。那个案子拖了很长时间,后来小偷又告到中院和高院,大老张跑前跑后没少忙活。后来总算全线告捷,小偷再也没处去告了。“我还治不了他。”老翟轻蔑的一句话,透出十足的霸气。一股凉气又从我的脚底板升起,心也像被风吹歪了。他这一面我不熟悉。我只在十棵树见过他,给我的印象是朴实敦厚而又木讷,与现在反差很大。“二两棉花纺纺(访访),我翟天赐怕过谁!”他又摸出一支烟来,大老张赶忙给他点着了火。他深吸了一口,紫色的嘴唇往前一噘,小眼睛眯了起来。小小的一个入室盗窃案居然这样折腾,我一点也没想到。我就像个观众,傻乎乎地看着他俩像演双簧,有些瞠目结舌,还有些许不安,但那不安就像天空飞着的羽毛,根本无处降落。屋里一派高调的胜利氛围,很容易感染人。我终于放松地笑了笑,想起自己不仅是主人,还是事件的参与者,我该分享胜利的喜悦才对。我给他俩各倒一杯水,老翟端起水杯喝了一口,说:“现在好了,一切都过去了。”他从黑皮包里掏出两条中华烟扔到我家沙发上。我瞥了一眼,不动声色,内心里却生出来欢喜。我不抽烟,但好东西就是让人喜欢,这是没办法的事。
我只是有点难为情。是有这样一种情景的,你无法拒绝。人家不需要拒绝。你不知道怎样拒绝。似乎又是,你还没资格拒绝。你只有傻笑。
那两条烟华贵得就像圣物,把我家针织面薄饼样的沙发衬得越发寒酸。
“这是软中华中的极品,翟老板托人才搞到的。”大老张就像专门来负责解释的,声若洪钟,在小房间里甚至能形成回响,“翟老板有情有义,一直记挂你帮忙的事。”
“这不算什么。”我假装谦虚,顺带想了想他们刚才说的话,“只要占理,有没有新闻稿都一样。”
“绝对不一样。”大老张反驳,“那件事如果不登在报纸上,官司不定打成什么样呢。你说是不是?”他问老翟。
“铁定得输。”老翟倒干脆,“关键是,丢不起人。”
这是有钱人的逻辑。我心想。
他们站起来往外走。我赶忙把烟塞给大老张,说:“我又不抽,还是你拿着吧。”他一晃手,就把我拨拉开了,“你不抽,可以给妹夫留着。”
严先生抽烟,可他抽不起大中華,看见大中华两眼都冒光了,用手摩挲半天,到底没有启封。他摸出一种叫红梅的烟,包装软塌塌,抽出来一支,点着了火。这个晚上,我们俩一直研究这两条烟,自己抽实在是太奢侈了。送人吧,哪怕就送一条。送谁呢?当然可以送领导,可我们研究半天,没有哪个领导值得送。不值得送就舍不得送。最终决定送给我师傅。他经营一个小缝纫厂,属集体企业,收留了一部分残障人士。我曾经在他那里当学徒,裁坏两条裤子,终于觉得自己不是那块料。师傅办厂不为挣钱,而是为那些残疾人有个饭碗。他们做外贸的来料加工,也接一些私活。师傅的手艺好,社会上流行啥,师傅就能做啥。我刚进厂,他就给我做了件“真优美”夹克,把腰收得紧紧地,特别显体型。所以大家都说,若不是有这些拖累,师傅早发家了。
可师傅师娘都不是想发财的人。他们的衣裤都是自己缝,鞋子自己做。每天的饭食简单,一碗面、一碗粥就能打发一天的时间。那个小厂我待了八个月,去的时候雄心勃勃,想把师傅的手艺学到手,将来也做个老裁缝,把人打扮得美丽。我用公式列方程,解出腰围和胸围需要的尺码。师傅却啥也不需要,搭一眼就八九不离十。后来是师傅轰我走的,说我天生就不是干裁缝的料:“你不是爱看书吗?还是趁早学点别的吧。”
我去乡里当通讯员也与师傅有关。有位领导出国要做西装。他在别处做了一套,不合体,这才来找师傅赶活计。量尺寸时我正好在现场。师傅让我量,我一摸软尺手先抖。师傅说,云丫能写会画,就是拿软尺手里没准头。量完尺寸,领导坐下喝茶,师傅把我发表文章的报纸拿过来给领导瞅,说我们云丫是个秀才,在这小厂里委屈了,问能不能给我找个别的事做。领导问:“这是您亲戚?”
师傅说:“是亲戚。”
一个月后,有个电话打到了我家里,让我到乡政府去一趟。秘书直截了当说某领导推荐我来的,问我会不会写新闻稿。那还用说?凡是与文字沾边的工作都喜欢啊。我去给师傅报喜,师傅师娘正坐对面小酌,桌上摆一碟榨菜、一碟花生米。我在胡同口买了只烧鸡,拆巴拆巴端上了桌。原来今天走了一批产品,六千件全部合格,他们是在犒劳自己。
师傅笑眯眯的,喝点酒脖子都是红的。电话原来是从他这里找的,所以他比我早知道消息。他叮嘱说,不管干啥,都要干好。
他又說,眼里有尺寸,心中有方圆。
我敬了他们一杯酒,八个月的情谊,已经很醇厚了。
师傅的家是城边子上的两间小平房,在老城墙根下。他们都是工业系统的老职工,自己的老厂黄了,筹办福利厂算创业,享受国家税收减免政策,可日子一直不好过。怎么可能好过呢!看看那些个员工,歪着脖子的,斜着眼睛的,拿熨斗的一条腿,像棵树一样站那儿就不动地方。还有坐轮椅的人戴近视镜剪线毛,害得师傅一再提醒要擦根儿,小心。这样的员工占了三分之一。师傅的办公室也是个小作坊,一台缝纫机、一台包缝机,后来又添置了一台锁眼机。再早,锁扣眼的活计都是师娘亲手干,除了慢,匀称整齐方面不输机器。
我天生就跟师傅投缘。进厂三个月和严先生结婚,师傅送了我一个大号高压锅,这锅现在我还用着。路上严先生用自行车驮着我,我们一路都在说高压锅的事。第一次用它蒸米饭,八分钟就熟,那简直是见证奇迹。后来我们还用它蒸蛋糕,把蛋液打松散,拌上面粉、苏打粉和白糖,蒸出的蛋糕邦邦硬,原来是面粉放多了,鸡蛋和苏打粉放少了。既想省鸡蛋又想蛋糕松软,结果蒸出来的是块面疙瘩。第一次炖鸡,掌握不好时间,出去聊会儿天的工夫,鸡炖出来就像糊家雀,从锅里呼呼往外冒黑烟,严先生用碱和醋洗了十遍都不止,到底把那些糊焦搓掉了。有关高压锅的事情还有很多。有次去逛商场,发现那款高压锅得六十四块钱,正好是我半个月的工资,我们站那儿唏嘘,久久都没有挪动地方。所以这个锅我们一直很珍惜。每次用完,都用抹布抹得锃亮,那是我们最贵重的一件炊具。
到了胡同口,我刚一下车,就听咔嚓一声,车座歪斜了,原来是不知怎么一用力,车座焊接的地方给压断了。
严先生说:“这是证据,告诉师傅,你结婚以后让我喂胖了。”
我摸了摸脸,说根本没长肉:“你的车子又不是我一个人坐,我不过是那根稻草。”
严先生说:“你的腰出来一圈,难道自己没感觉?”
我们操练着嘴皮子,摸进了小胡同。师傅住在最里边。有一扇又黑又薄的小铁门朝向外面,跟胡同同等宽。我把黑挎包抱在怀里,像抱着个孩子。
师傅看见中华烟乐得合不拢嘴,一迭声地说太贵重了太贵重了。他现在也抽旱烟,房间里一股老旱枪的烟油子味。几年过去了,房间一点变化也没有。柜子和沙发都越发老旧,小电视机猫脸大,头上竖着两只天线宝宝。师娘不爱拾掇家,到处都很凌乱。那年我们新买了商品房,虽然还没搬进去,但每晚都要去闻甲醛味,感觉生活一下变成了童话,敞开了一道幸福之门。师傅家的陈旧氛围让人觉得恍惚,仿佛时光一直在倒流,往深里走,有种说不出的黯淡意味,连门上贴着的明星脸都似长了皴。师娘端着盘子去厨房洗苹果。师傅举着中华烟,喊师娘过来看,说:“还是云丫惦记我,这么好的烟,咱都没见过。”
师娘跟他抬杠:“超市里就有,哪会没见过?”
“那也没摸到过手里。”师傅的手轻轻抚摸那烟,眼里都是情愫。“这么贵重的东西,抽它就像抽人民币,舍不得,舍不得。”师傅连连摇头。
我和严先生相视而笑,觉得送给师傅真是送对了人。
师娘端着果盘走过来,她显得疲乏而萎靡,肩膀明显拱了起来,这让她的身量显得更矮。她声音很有味道地说:“舍不得抽咋办,供起来?”
“真得供起来。”师傅说。
师娘说:“那就供起来吧。别忘了早起烧香,晚上磕头!”
严先生迅速看了我一眼,我们都难掩彼此的错愕和尴尬。
我想拆包装,被师傅挡了。师傅说:“先放放,先放放。这么好的东西可不敢随便糟蹋。”说完,藏到了屁股后头。
师娘坐下来削苹果,长出了一口气才说:“厂里订了份报纸,上面有云丫的文章你师傅就到处显摆,说这是我徒弟,她现在可出息了。”
师傅有些不耐烦,说:“这都是先前的事,云丫现在早不干这个了。”
师娘高声说:“先前的事就不是事了?没有先前哪有现在?你以为中华烟是大风刮来的?她若是还在福利厂,西北风都喝不上,哪能买得起中华烟?”
师娘一口气嚷出来,夹枪带棒,旁若无人。师傅连连咂嘴,脸孔皱得像苦瓜一样,不知怎样表达对师娘的不满才好。
我羞得抬不起头。我很久没来看师傅了,内心很惶惑。不知发生了什么,让师傅师娘这么拧巴。记忆中,他们相敬如宾。我知道福利厂的日子不好过,难道是我带来的礼品刺痛了师娘?师娘发狠地削苹果,我疑心她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苹果越来越小,就剩个核儿。师娘手里的刀子却越发用力,横七竖八把苹果剜得不成样子。师傅一直朝窗外看,胸脯剧烈地起伏。我在那里如坐针毡,眼里一阵阵发热,但没让眼泪掉下来。我在行政局写材料,说起来好听,动辄洋洋万言,却没有稿费不能署名,领导念完拉倒,听者人众,可没有哪个字能被谁记住。那些煞费苦心的材料最终都哗哗流进粉碎机,被投进垃圾箱或下水道。
远没有当年写新闻有意义。
“人生就是活着,哪里去找那样多的意义。”严先生说得没心没肺。
我却有些钻牛角尖,经常计算用过的纸,毁掉的该是好大一片森林。过去报纸的作用和归宿其实差不多,可那时年轻几岁,没这样的想法。我在梦里会听见森林在哭,淌出的泪珠是血红的颜色。一同哭泣的还有飞着的鸟儿,找不到曾经的栖息地,那里曾经是家,窝里还有孩子。我还梦见树木白森森的茬口,流一种奶白色的血。那些血像温泉一样突突往外冒,凝固成了雪蘑菇,弥漫着一股樟脑味。单面有字的纸我存下足有一尺高,想找机会用另一面。事实证明这样的机会永远不会有。有一回还被领导批:“行政局是大机关,难道供不起你打印纸?”
机关永远在加班。节假日永远在赶材料。稿子永远写不完。如果说,在乡里当通讯员像闲云野鹤,在机关就是被关进了笼子,连去外面透口气的工夫都没有。有时候,我会觉得那些白纸上的黑字都似活的,被机器碎成一个个小颗粒,像黑眼珠一样翻我,似乎在说,我们都是你的孩子,你创造了我们,却不管我们了!我伤心而又无力,都开始怀疑人生了。
但此刻坐到这里,又心生怪异,有些庆幸能够离开师傅。
师傅屁股后头的大中华露出红彤彤的一角,就像生活隐约呈现的另一副面孔,那副面孔华贵而又艳丽,可离我们都很远。只是我不能说,我不能告诉师傅烟是别人送的,我们只是舍不得抽。还不只是虚荣问题,好像还有比虚荣更美好的一些想法,我们确实没想来显摆。屋里的空气滞灼而又凝重,我心里越来越不好受。
师娘终于削好了另一只苹果,一切两半。我和严先生都没有推辞,但也没有往嘴边送,仿佛那是条山重水复的路,漫长而又艰难。
我问起厂里的经营情况,师傅叹了口气,说:“这几年外贸形势不好,直接影响厂里的收益。人们也越来越爱穿成品衣服,来做衣服的人越来越少。”厂里好工人多,管师傅师娘叫老爸老妈。但也有不饶人的,工资发不出来,就赖办公室不走。还有人追到家里,在师傅家的地板上躺着。师傅自己也不宽裕,还是把家里的钱拿出来给了他。
“哎呀,这可不行。”我禁不住叫起来。
“那是救急。”师傅叹息着说
“你就是傻实诚,人家说啥你信啥。他有啥急可救?”师娘挑着声音咬牙切齿,“有些人就是没良心,是天生的没良心。你对他再好也是白搭,一点都不知道感恩,良心都让狗吃了!”
师娘嘴唇哆嗦,仿佛又把情绪的闸门打开了,有种一泻千里的气势。我就知道我又问了句不当问的话。我看了师傅一眼,师傅像岸上的鱼,张着嘴无可奈何。我知道师傅丢不下那些残疾人,十几年在一起,师傅对他们有感情。果然,师傅皱起眉头说:“他们都够难的了,还计较个啥。”师娘马上立起眉眼,想吼句什么,大概终于意识到有客人,又迅速把火气压下了。可她半天缓不过来神情,就像被一股气顶着,脖子和胸椎都竖了起来,脸变得刷白,呼呼喘着粗气。我有些不敢朝她看,师娘一向凌厉,但不是不讲道理。眼下的师娘有点反常,也许是因为日子太难了,超出了她的承受能力。我伸手拍了拍师娘的膝盖,师娘无动于衷。她头发白得厉害,脑袋不停地摇晃,两只手捂到膝盖上,却显而易见地在抖。我和严先生对视了一眼,一同站起了身。师傅趿拉着鞋子着急地说:“这才八点多,你们好不容易来一趟……”话没说完,他像被空气呛了一下,一阵剧烈地咳嗽。严先生率先往外走,我嘴里说,以后有时间再来看您,紧跟了两步,随严先生出去了。屋里突然传出了压抑不住的争吵声,什么东西被打碎了,在岑寂的夜里分外刺耳。我们在胡同外站了会儿,没等来师傅。我轻轻把铁門带上了。
似乎是连坐车的力气也没了,我也忘了后车座被压塌的事。我一只手拽着后车座边缘,一顿一顿跟在后面走,我想不透哪里不对劲,但就是觉得羞惭,满面羞惭,连严先生都无法面对,似乎一松手他和车子就会弃我而去。身边不时滑过一辆汽车,车灯亮得刺眼,但那只是一瞬,随之是更深的黑暗袭来,人就像掉进了井里,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我回头看了一眼,那一片小平房像盖着一块幕布,很难分出谁是谁家。但尖利的吵嚷声似在空中飘着,追我的耳朵。垂柳的枝条不时在头上指指戳戳,我揪住了一根树枝,稍微一用力,整个枝条被扯了下来。我这时才觉出衣衫单薄,身上要打哆嗦。我们跑起来吧,我说,话没说完,撒腿就往前跑。我越跑越快,冷风呼呼往脸上扑,像小刀子一样割人。可我停不下来,我想一直这样跑下去,一直跑到又瘦又小的月亮里。
后面是哗铃铃的车铃声,严先生伏在车把上,逆风蹬车要铆足全身的力气。他像老猫一样追过来,在地上支起一条腿,下了车子。我以为他会说点什么,可直到走回家,他也没说话。
以后再没说起过。
五
小区的门房有两间房,其中一间是警务室,挂着公安的牌子。所以出入小区的人经常有人开玩笑,说霓裳小区不一般,有警察把守。起因是开发商交房的时候发生了械斗,有人脑袋被敲开了花。公安局派了三个警察来镇守,事件平息了,撤走了两个警察。另一个年老的警察正好办退休,不知哪位领导说,就让他在这里协勤吧,防备以后再出乱子。
就这么,我们小区有了个正规警察,不单有固定办公场所,还有警务标志。也不知他受谁领导,工作的职能是什么,都有什么责任和义务。就见他总穿身警察制服,紧巴巴地箍在身上。大概因为穿的时间过长,那身衣服已经很旧了。
楼上的马老师比我搬来得早,她是业委会成员,小区的有关情况我就是听她说的。她还说小区的管理模式有问题,早晚也得把物业换了。那个老警察啥也不干,就在门口聊大天,一聊就是一天,额外多拿一份工资,天底下再没有比他滋润的了。我未置可否,因为不了解情况,那些话题也插不上言。那个老警察我一直没有正面碰到过,有时从玻璃窗能看到一顶大盖帽,或一身蓝制服,或者混在保安群里,像羊群中的骆驼样指手画脚。有次他扶一个跌倒的小孩,顺手一拎,小孩两脚离了地面,在他手里打嘟噜吊儿,就像在荡秋千,小孩发出了银铃般的笑声。他还帮买菜的老人提拎兜子,把腿脚不好的老人背到楼上。马老师说,不否认他为小区做过一些事,但这都是物业应该干的,不是业主养一个编外警察的理由。
“与业主有关系?”我问。
“与物业有关系。”马老师答,“物业与业主有关系,也就等同于他与业主有关系。物业应该把钱用在刀刃上。”
马老师教高年级数学,拐弯处的账也会算。
母亲因为胆囊问题住院,保守治疗。办好住院手续,我从医院出来已经是午后一点多。到了小区门口,我思谋回家吃什么、冰箱里有什么,从玻璃窗看见肯德基里坐满了人。成年人都羞于去吃这种快餐食品,其实,心里还是蛮羡慕那些能经常出入的人。填饱肚子就不用进家忙碌,医院奔波这半天实在是累坏了,还别说肯德基,随口吃点啥都行。这样想着进到店里,看了半天也不知道应该买什么。后来还是买了两人套餐,买完又后悔,似乎买多了。我提着餐盒穿越了一条隔离带,从小区的旁门朝里面走。才过那条横向马路,有个高大的身影晃悠着走过来,非常有底气地喊了声:“王云丫。”
我在抬起头来之前,脸上已经堆起了笑。那种笑的纹络是年深日久练出来的,与开怀时的笑纹不在一个位置。其实我早认出了那个年老的警察就是大老张,他除了更加臃肿,变化不大。但我一直没有主动跟他打招呼,没啥心理障碍,就是缺少打招呼的愿望,比如今天,尤其不想见到他。大老张的前襟可笑地撅着,上面有一块一块的污渍,有只纽扣耷拉着,连着一根线。他因为肥胖而松弛,眼睑似乎多出二两肉,坠下来老大一坨。
他说早就知道我住这里,有次瞄着了影。他朝我家方向指:“你就住在东北角吧?是三期八号楼。比一期二期房型好,但没五期豪华。位置不赖,能照一天的太阳。”他的大眼睛水汪汪,一眨一眨地含笑看着我,似乎没有什么事情他不知道。他还知道我家院子里种了手把葫芦,有一天他打那里过,摘了一个给小外孙子玩。“那天你上班了。”他说。他在院子外喊了一嗓子:“家里有人吗?偷葫芦的来了!”他呵呵地笑,一下就把过去的岁月拉了回来,说就因为知道那是我家的葫芦才摘了一个,否则不会动业主的一针一线。他说得很诚恳。还说,有天他坐小区的电瓶车从那儿过,虽然有树影遮着,还是看到了我出来倒垃圾。“你穿了一条蓝花围裙,头发都在肩上披散着,好像才洗过。说话这是两个月前的事了,那时天气还热,你家门口的牡丹开得正热闹,白的花朵小,粉的花朵大。我喊了你两声,你没听见。”他絮絮叨叨像个老大妈,有没完没了的迹象。我终于见缝插针说:“早知道这里有个警察,却没想到是你。你还没退休?”我纯属没话找话。
“早退休了。”他摘下帽子挠头皮,花白的头发根根直立。手枪打鱼的年代他是一脑袋黑头发,像猪鬃一样,转眼已是二十几年前的事了。一群头皮屑迎风飞舞,脑顶像冒起青烟一样。当然,也许是我的眼花了,天太蓝了,我太饿了。“在这里发挥余热,为业主做点贡献。人生一世,不能混吃等死。”他声若洪钟,有男高音的潜质,“买的啥?”
“肯德基。”他看袋子的外包装,自问自答,“净看小崽子在那里吃,我还没吃过。”
“送你一半。”我半开玩笑,为了表示诚意我又说了句,“这是套餐,足够两个人吃的。”我拎起来给他看,又把塑料袋张开,汉堡和鸡腿都是分开来包装,送给他一些也是可以的。
也瞬间心里盘算了下,已经过了饭点,他也住这个小区,应该早吃过午饭了。他蒲扇样的大手插进口袋里,摸出手机看了看,又朝不远处的保安晃了晃手,说:“我去她家找口吃的,吃完就过来。”
“给你个鸡腿和汉堡。”我赶忙从袋子里往外掏,他却转过了身,倒背了手,悠悠朝前走。
“老伴儿去闺女家了,闺女就住后边的别墅区,三十五号。是想让我过去吃饭,可早饭吃得晚,到中午了还不饿。我说我不过去了,你们吃吧。还别说,现在真有点饿。”他回头看了一眼我手里的袋子,有垂涎之相。我开始纠结。早晨走得早,被子没叠,房间没打扫。身子又累又乏,恨不得倒头睡一觉。“哪天专门请你喝酒,今天我有点不方便。”这样说话合适吗?
“也顺便去认个门,早就想跟你待一会儿,还有话想对你说呢。”
得。
看着他的背影在前边晃,我站那里运气。我不信他的话,这样的话属灵机一动,我听得多了。我徒劳地站那里晃袋子,甚至不愿意再往前走,还想把整个袋子都塞给他,与待客相比,我情愿饿一顿。
他笃定地迈着踏实的脚步,认定跟我回家是对我的奖赏:“到家也别费事,就吃一口现成的就行,又不是外人。我们就是说说话,没想到今天这样巧,碰到你也不容易。你看不见我,我经常在下班的时候看见你开车回家,知道你最近换了新车,今天怎么没开?”
“被人剐蹭,去4S店了。”我心烦意乱,他什么都知道的感觉相当不好。刚把车送走母亲就生病了。早知道要跑医院应该迟两天再送。
他絮絮叨叨又说了很多话,都是与这个小区的建设有关。拿地、规划、建设、销售,有些涉及隐私和机密,与哪位领导之间的牵扯挂联,没有什么事他不知道。他再没回头,看不到我的脸被午后的阳光晒出了油,还有焦虑和不耐烦。他说的那些我不感兴趣。别说早时过境迁,即便发生在当下,与眼下的饥肠辘辘比,也不值一提。烦躁地走过了一段林间小路,我慢慢沉静了。他说有话对我说,也許是真的。想起当年跟在他身后用手枪去打鱼,他说的每一句话我都恨不得记在小本上。他若是那时到我家来,我会马上给他温酒炒菜,让严先生陪他喝两盅。二十几年过去,很多事情都变了,心上也结了厚厚的茧,兀自沉沦,也兀自沧桑。我暗暗叹了口气。他感受不到我内心的波澜,就像家里的老大哥,一点也没有客气或让我客气的余地。他头也不回地问:“小严,他挺好吧?”
我迅速想了想,他和严先生应该没见过面,难为他记得。
“好。”我机械地应了声,再不想多说一个字。石板路像五线谱一样跳跃,石板与石板之间长着狗尾巴草。我被石头绊了下,险些栽倒。人饿的时候腿是软的。烦恼又重新涌起。我跟在他的身后,还是觉得累。希望他这是在开玩笑,到岔路口他能走向别墅群,扬起蒲扇样的大手说,以后再去你家喝酒!穿过一个小公园,是条上坡道,他径直朝我家方向拐,我彻底死了心。路两边是我种的向日葵,沉甸甸地长满了籽儿,就像在夹道欢迎。葫芦藤从院子里爬了出来,毛茸茸的叶片已经有了风霜的颜色。它们借助栅栏外的灯杆、紫薇树和石榴树与坎下伸过来的密匝匝的槐树枝条纠缠,空中荡漾着一片快要成熟的小葫芦,像天空布景一样。
“这就叫有福之人不用忙,无福之人跑断肠。”他站在我家门前慨叹,等着我拿钥匙开门。他说:“这几栋房子都是抵债房,开发商付不出工程款,就送了乙方几套房子,你是从个人手里买的吧?”
我懒得回答。
他指给我葫芦的位置,说他摘的那个型最好,细腰大肚子,如果画上眉眼,就像个佛爷。“那样的葫芦你院子里还有。”他解释。我朝院子里看了一眼,木架子上吊着一层小葫芦,我很少仔细看,在我眼里它们模样都差不多。“不多也没关系。”我懂他的意思,说葫芦就是种着玩,也不用留种,来年会自己从土里长出来。我的任务就是把它往院子外边领,别往窗子上乱爬,若在空调机里下个蛋,是很麻烦的事。好在它听话,顺着木架子一直爬到了栅栏外,就再不知道回头。一根藤可以结很多果,我从来也不收。任凭风把它们吹到哪里,它们就落到哪里。冬天它们能发出风铃声,那是因为里面的籽成熟了,脱离了母体。去年的一只葫芦被刮到了四楼的阳台上,该是飞得最高的一只。四楼的业主趴在窗户上说:“一楼的,瞧你家葫芦能的,都会串门子了!”
“我告诉保安常在你这里转转,別没等成熟就都让外人摘走了。”他仰脸看,似乎这些还在挂着的葫芦就是他的功劳。他伸长手臂画了一个圈:“这一方是重点区域,我告诉他们要格外用心。”
我一笑,懒得搭腔。
他的确还是当年的大老张,连眼神都没变。他的大眼珠子宽和而包容,把我家的旮旮旯旯看了个遍,看得我揪心而又羞愧。鞋柜旁胡乱摆着几双鞋子。桌子上的浮尘很打眼。被子随意摊在床上,厨房也没整理,早餐的盘碗还在洗碗池里浸泡着。我把买来的食物装盘放餐桌上,他一屁股坐在了严先生常坐的那把椅子上,像门板一样宽,把后边的冰箱都遮挡了。他两口就吃了一只鸡腿。鸡腿太小了,而他的嘴巴太大了。我看着他,不知怎么想起了狐狸。狐狸就是个爱吃鸡的家伙,从没听说过狐狸偷吃别的动物,可惜它没机会吃炸鸡腿。他的嘴唇变得油汪汪,牙齿缝也塞了些许肉丝:“难怪小孩子爱吃,是比家里炖的老母鸡味道好。”我咧了下嘴,似乎感觉到了一只鸡腿在他胃里就像落了粒芝麻,毫无存在感。我把另一只鸡腿递给他,他没推辞。我则一根一根吃薯条,吃得漫不经心。奇怪的是我的饿和累都消失了,相反,胃口有些饱胀。“你们都减肥,不爱吃油炸食品。”他眨眼就把第二只鸡腿啃干净。“我经常打听你。有次喝酒遇见了你们单位的人,听说你混得不赖。有本事的人到哪儿都赖不了。”他努力恭维,听得我特别不好意思。
“机关就那样,有啥不赖的。那就是个饭碗,不算啥本事。”我说得暮气沉沉,讲的是心里话。像我这样的老文案,哪个机关都有,不可或缺,可又形同鸡肋。我已经很久不做梦了。做梦也梦不到林木淌血、鸟儿找不到家这类古怪事,那都是年轻时候的事,用严先生的话说,那时还会矫情。人到中年,似乎连矫情资本也没了。我从写材料变成了改材料,办公桌上的材料堆积如山,像流水线一样走了那个来这个。有时夜深的时候回家,迷迷瞪瞪连家门口都找不到。废掉的材料被随手丢进粉碎机,那些碎成颗粒的文字再不朝我翻黑眼珠,因为我不拿它们当孩子了。我问大老张啥时进的城。他说我走以后转年他也进城了。“贾局你记得吧?后来调总局去了。他来埙城任公安局局长,第一次调研就去了我们派出所,了解鸡毛贼的侦破情况——哦,那时你已经调走了。有个鸡毛贼整天白天睡觉,夜里作案,老百姓家的活物没有他不偷的。他连猫都偷,卖到城里的饭铺充兔子肉,老百姓恨坏他了。我们蹲伏了十多天,终于把他逮着了。我们还上过报纸呢,标题是《长夜蹲守,活捉江洋大盗。警民一家亲,为百姓除害》。是局里的通讯员写的,标题不齐整,新闻没起啥作用。当时我还想,若是王云丫不走,指定写得比这个强。后来我调进局机关,是因为年纪大了。基层派出所是年轻人的天下。”
我想了一下这个标题,内心蠢蠢欲动,想起走村串户写新闻稿的日子,真心觉得那样的日子不错。
大老张说小区物业的工作很忙,连业余爱好都扔了。有帮老太太在小树林里天天唱“洪湖水,浪打浪”,那个弯儿总也拐不好。“我都恨不得用胡琴给她们盯一下。要是不上班,我早跟她们玩去了。小区天天一堆破事儿,从早忙到晚。多少年不摸胡琴,手都生了。”
他脸上现出遗憾来。
我不想表达看法,发挥余热都是自愿的,没听说有哪一级组织强迫。古时有个诗人说“为赋新词强说愁”,我觉得,大老张现在也在犯这个毛病。我还记着楼上马老师的话,说他额外多拿一份钱,世界上都没有比他更滋润的。我问物业给多少工资,他说没几个大子儿。“若是为了几个钱,谁愿意在那拴着,像驴一样在槽头拴了一辈子,还没拴够?”他仰着脖子朝窗外看,即便身量高过寻常人,我也怀疑他根本看不见什么。他又说:“那些保安不听话,总偷着搞小动作,把业主家种的辣椒偷去蘸酱吃,再不就偷根黄瓜,摘个西红柿,连香椿芽都揣进口袋。我说,再有业主投诉,我把你们的牙一颗一颗掰了去,看你们再馋嘴。”他说得很认真。可我听出了弦外之音。
“他们都听你的?”我说。
“天底下的队伍,顶数保安最不好带。”他说。
我捂住嘴打了一个哈欠。
“你平时不做饭?”他问。
我赶忙说老娘在住院,一早去医院忙得七荤八素脚不沾地,累得腰酸背痛腿抽筋,今天实在懒得做。这也没夸大事实,就因为没力气做饭才买快餐食品,这也是我第一次进肯德基。
这真是一顿奇怪的午餐,我们围着餐桌啃汉堡,吃得有些沉闷。咀嚼生菜的咔嚓声就像兔子在吃草。不咸不淡,不香不臭,这让从小吃惯老咸菜的口腔怎么受得了?他大概觉得实在难以忍受,背后就是冰箱,突然放下汉堡转身把冰箱门拉开了:“你这桌上有酒,我看有没有能下酒的菜。”餐桌上的酒瓶酒杯是严先生的标配,他每晚都有滋有味喝两口。大老张不提,我也想不起来让。大老张翻出一包五香花生米和一根火腿肠,我赶忙去炒了几个鸡蛋。动锅动火就是不一样,餐桌立马有了香气和热气。“公务人员中午都不允许饮酒。”我边用围裙擦手边给自己找台阶。他说:“理论上应该是这样,我这不是退休了吗?”好在他并不贪杯,小口小口地慢慢啜。“喝多了我老伴儿有意见,她规定我每天喝不过三两——一两喝十口,三两喝三十口——这样比大口喝不显形。”他的意思是,别人不容易看出来。
这才是掩耳盗铃、欲盖弥彰啊。
我说:“过去你不是这样的。”
他说:“那是啥岁月,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不喝多了不是好汉。”
“哪天等休假再过来好好喝。”他的杯子见底了。
他说了声“好”,又把酒杯倒满了。
“差点把正事忘了。”他搛了鸡蛋放进嘴里,嘴角淌着黄色的油汁,他用舌头灵巧地舔了下,唇边只留下湿漉漉的印记。因为要说正事,他脸上陡然有了郑重其事的表情。他盯着我问:“还记得丁不村吗?”
我摇了摇头,觉得他是在找话说。
“好好想想。”他鼓励似的说。
我仍是摇头。事实是,我拒绝跟着他的思路走。
“那是你忘了。”他笃定,“肯定是你忘了。丁不村是福利厂厂长,现在不得有小八十岁了?多少年没见,也不知这人还在不在……福利厂就在现在的农贸市场院内,当年是工业局的下属企业,连年亏损。后来城市改造,那一片要整体拆迁,这下可捅了马蜂窝,小小的福利厂,差点酿成大祸……”
“师傅,你说的是师傅!”我突然叫了起来。
“瞧瞧,想起来了吧?”他用筷子指我,很高兴的样子。
师傅姓丁,我不大记得他的名字,大老张一提,我就想起来了。师傅确实叫丁不村,高高的身量,像一棵瘦丁丁的树。脖子上终年挂着软尺,似乎把他的背往下拉了一截,头与脊椎之间,脖子就像过街天桥。他对谁都能笑成秋后的老玉米,露出一口黄灿灿的焦油牙。黑皮黑脸,但温暖得像朵葵花。当年我就是走投无路才慕名前去学艺,没想到天生不是那块料。
“你们怎么认识?”我狐疑地盯着大老张,想他怎么那么邪性,居然认识师傅。我一下想起了师傅那间陈旧的小平房、师娘满头白发和哆嗦的嘴唇。那是我和严先生去送中华烟时的情景,回来后我很长时间心里不舒服。
打那时起我再没去看过他们。
六
大老张很稳妥,一口一口喝酒,一箸一箸夹菜,并不急于回答我的话。直到觉得到了火候,他才张嘴说:“当年福利厂的哑巴、瘸子暴力抗法的事你可能不知道。那时是大事件,公安全员出动,连市里的防暴队都惊动了。埙城拆迁二十年,没有比那件事更有影响的了。”
我看着大老张。隔著一张餐桌,他的四方脸有一种隽永的回声和意味,那是源于他的鼻子短,这让他的人中显得分外长。从命相上说,人中长的人寿命也长,他可真是好福气。
我很少想起那个福利厂,也许是因为待的时间短,人都没怎么认全。也许跟我的喜好隔得远,我自打从那厂里出去,就把它忘了。师傅不一样,师傅对我有恩,虽然我想师傅的时候也不多。
暴力抗法的事我也许听说过,也许压根就没听说,眼下在记忆里检索,没有丁点储存。与自己关系不大的事,都会自动过滤掉,这不是我的事,是脑神经自己的事。
某一年的某一天,我去了趟农贸市场。家里有一只大鹅需要宰杀,自己却下不去手。我想送给楼上的马老师,马老师趴在窗口说,她也不敢宰活物:“市场专门有人干这个生意,大概只需要三块钱。”她各种消息一向比我灵通,我有事经常用电话叫她,然后她打开窗子跟我说话。
那条街,我去过一次就不想去第二次。街口都是卖各种炒货和干果的店铺,里面则像个屠宰场,到处血水横流,鸡鸭猪狗轮番叫唤,一副末世之相。站在那个拱形的彩钢大棚前,我短暂地确认了这里曾经是福利厂,我待过八个月,有两扇酱红色的大铁门,上面竖了一排红缨枪头。两边是粉刷白了的红砖墙垛,挂着“埙城福利厂”的白地黑字,那个招牌歪斜了,也没人去扶正。我每天从那里出入,曾经暗自想,那几个斜眼的人看过去也许是正的,招牌就是歪给他们看的也未可知。我来学艺,从不觉得这个福利厂跟我有关系。
我原想在这里待两到三年,没想到只待了八个月,且大多数时间待在师傅的工作室,很少去车间。
那些情景短暂地从我脑海里划过,像快进镜头一样,只留下碎片化的一些影像。空气中有布匹的味道和烧焦了的线毛味,缝纫机踩踏久了也会有轮带磨损的焦煳味,以及锅炉的煤灰和粉尘的呛鼻子味道,都被眼下的恶臭和腥膻覆盖了。那样一种活着的等待宰杀的牲口味无孔不入,能洞穿你的鼻孔、毛孔、骨骼和神经。市场祥和繁荣,人来人往,车来车往,大家都很淡然,没人觉得受打扰。难道又是我矫情了?一只大公鸡从鸡笼里挣了出来,脚上拴了根红色的塑料绳,急惶惶地又跳又飞。可它既跳不远,又飞不高,它的一切努力注定都是徒劳。绳子头很快被人踩住,被一个彪形大汉捉回了笼子里。它的冠子红得要滴下血来,小脸却呈灰白色,下巴上的黑色羽毛是湿的,不知是被涎水、汗水还是泪水濡湿了,在幽暗的墙角闪着污浊的光。吃它的人不会想到它曾有过的此时此刻,烦躁地踱着两只脚爪,流线型的脑袋从鸡笼的缝隙伸出来,头高昂着,喉咙里发出古怪的叫声,玻璃豆子样的小眼珠圆睁,既宁死不屈又傲慢绝望。我短暂地想起了福利厂和农贸市场的关联,只是有些唏嘘,如果从气味上讲,我还是愿意这里是早年的福利厂,散发着温暖的线毛味,那样我就可以进去看看。
至于说到暴力抗法,我大致能想象。不管是师傅还是那些有残疾或没残疾的工人,福利厂就是他们最后的庇护所。我知道师傅的身家都投在了厂里,如果补偿不到位,大家都无路可走。
抗争是可能的。但,是不是像大老张说得那样严重,我有些拿不准。师傅是工业局的老职工,不是那种一根筋的人。政策和落实情况我当然一无所知,我倒不认为是大老张在夸张。我只是觉得,也许有人对形势误判,以为那里需要防暴队。不管工作或生活中,这种误判随时都有可能发生,所谓防患于未然,很大可能是因为懒政。这一点,我非常清楚。
我知道大老张是个能人,很多年前就知道。他结交广泛,博闻强识,过目不忘,甚至不过目也不忘。比如,他从没见过我家严先生,当年大概听说了他姓严,二十几年过去了,见了我居然一下就能叫出“小严”来。这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最起码,我做不到。
我好奇的是,大老张怎么认得师傅,且又知道师傅跟我有关系?
大老张一句话就把我打回原形:“你在福利厂学过徒,这样的事我能不知道?”
指挥所灯火通明。一张地形图摆在桌子上,碳素笔画的粗线条勾勒出了大大小小的区域和建筑。几家老坐地户,邮局的分支机构,三间书店的门市,卖光盘、挂历和电子玩具,还有几家商铺经营小商品生意,还有早点铺、理发店、修脚店、美容院,有些建筑就是临街搭个棚子。福利厂处于中间位置,被这些大大小小的商家包围着。这一区域是在老城区,没有一条街道是直的,雨天到处积水,下水道的污秽能返到地面来。周围的居民都很有意见。建农贸市场是城市大规划的一部分,不以任何个人的意志为转移。从规划出台到实施拆迁,仅用了三个月的时间。一切都围绕金秋时节华北地区农产品交易会在做文章。届时这里是主会场,由此往四面八方辐射,在整个埙城营造丰收氛围。时间紧、任务急,连写什么样的标语、具体挂在哪里都有专门机构研究。各部门就像上足了发条的机器,都在快速高效运转。
“拆了再说,政府为你撑腰!”
“为人民谋福祉的工程不允许讨价还价!”
当时的县长在现场办公会上公开说。
“通告自发布起七日后,一切设备人员进驻现场。”
“只要政府一声令下,拆违从四个方向同时进行。媒体及时跟进报道,把大事做好,把好事宣传到家。”
前期准备工作不充分,前线指挥部预料到可能会有极端事件发生。公安、消防、卫生几个部门联合行动,各个路口都有救护车在等候。谁都没想到福利厂的人在严防死守,他们是集体企业性质,应该比那些个体工商户更理解政府意图。况且工业局一直在做工作,厂子已经半年没发工资,濒临破产边缘。事后大家都说,厂长死心眼儿,那些员工也死心眼儿,与县里作对能有你的好?抱着煤气罐冲出来的哑巴尤其死心眼儿,他以为自己是谁呢,一边往人群冲,一边啊啊叫着拧阀门。现场有多位领导在吸烟,看见哑巴冲过来,都四散奔逃。哑巴后面的一个瘸子尤其恶劣,他竟然举着一个包缝机的头,朝铲车驾驶室的玻璃砸,那个铁家伙直接落下去,差点砸了驾驶员的脚。那四十几个人乌泱乌泱,其实都是老弱病残。执法人员三下五除二就都给收拾了。但麻桂香在关键时刻点了一把火,把一堆线毛烧着了。黑烟冒起来,在城市的上空像蛟龙翻滚,外面不停地叫嚷有人在自焚,110和119都被打爆了。眨眼间市政府和中央级媒体都知道了。麻桂香叫嚷得比谁都凶,但并没有采取过激行动。所以现场烈焰熊熊,但都在可控范围。当时的总指挥非常有智慧,他指示救火车原地待命,不要参与救援。厂房有一层石棉瓦,烧趴了架,事情就结了。
我努力去想麻桂香这个名字,脑子里的神经跳了下,我记起了她是师娘。
这些人被集体关了三天,哑巴和瘸子被拘留。但这件事影响不好,工业局局长背了个处分。
“工业局也在破产边缘。”我搭了句。言外之意是,他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那些年改掉的不光是企业,还有工业局、物资局、外贸局、商业局、畜牧局、水产局、防爆局、合作交流局等等等等,自己朝不保夕,说出的话就难有公信力。
不知不觉,大老张已经倒了三次酒。我看着他倒,不鼓励,也不阻拦。他从小口啜变成了大口饮,嘴唇成了黑紫色,我只是隐隐有些担心。我看着他,始终无法沉浸到述说里。他说的这一切,早已成为过往,于我而言,既无历史意义,也无现实意义,不应该成为他登门述说的理由。他完全可以边走边说,两三句话即可。我的眼神里逐渐有了嘲讽,对他毫无期待。大拆大建的年月经常发生冲突事件,有些冲突还很稀奇古怪,我所在的行政局不是第一责任人,但相关材料能接触到。还有坊间流传,街谈巷议。城市小,没有什么传说能够戛然而止,大都会传到无处可传。
“丁不村的媳妇是知青,曾在韩家筏插队。他们没有孩子,他们为啥没有孩子?”大老张很响地打了个酒嗝,不知不觉瓶子里的酒快要见底了。
还有你不知道的事?我嘲讽地这样想,但认真地摇了摇头。他问的问题我也不知情。但师娘是知青我知道,还知道当年她追师傅,追得蛮辛苦。埙城这样的小地方,自卑而又自傲,观念中不愿跟大城市的人结姻缘,怕被人瞧不起。师娘有句口头禅,经常梗着脖子说:“我就是去挑人的,不会让人挑我。”
剃头削鼻子,她这是给自己圆脸。师傅开玩笑,说她这是为倒追找理由。
“那时我住在三岗子。”大老张后撤了下椅子,伸手抽了张面巾纸擦嘴,“有一天下班晚,我骑车刚拐过楼拐角,看见有个人也在停放自行车。侧脸我看着面熟,但因为急着回家,还以为是这小区的人。上三楼我掏钥匙开门,那人就在两步楼梯下候着。我一回头,他喊了声张队长。我奇怪地说,你不是福利厂的丁厂长吗?他说我等您半天了,有两句话想跟您说。我知道他是为啥来的。我问,你咋知道我住这里?他说厂里有个人的亲戚也住在这边。那天在现场顶数我个子高,他只记住了我一个,知道我是行动队的队长。我开玩笑说,那厂子又不是你家的祖宅,政府说拆就让它拆,你保卫个屁啊!”
“他说,补偿太少,大家没法活。”
“我说,这回补偿就多了,就有法活了?”
“他提了一个黑皮包,放到沙发上,从里面拿出两条烟,是软中华。我说我不缺烟抽,你不用往外拿。他说是一点心意,你就帮帮忙,可怜可怜哑巴和瘸子,把他们放了吧。他的样子把我气笑了,像大虾一样佝偻着腰,说话低三下四,像只犯了错的老绵羊。那天在现场他也没起啥作用,看上去他就不像有本事的人,放屁瞄庄稼,他非要拿这股劲!他老婆才是真嚣张,满口普通话,巴拉巴拉,还净讲大道理,可惜那不是讲道理的地方。要不是那把火帮了政府的忙,肯定也连她一块儿拘。我说,这回知道锅是铁打的了吧,下回还抵抗吗?他说哪还有啥下回,这辈子有这一回就够了。”
“我这才提起你,说几年前在乡政府,我跟王云丫做过同事。他把头慢慢抬起来,说那是我徒弟,也不知现在过得咋样。我说,人家过得好,在乡里待三年多,因为文章写得好,被行政局挖走了。要是她在福利厂,绝不会干这种蠢事,跟县里对着干,亏你想得出。他说他是猪油蒙心,一时糊涂,还说你爱读书,好学习,发表的文章他都收藏,这回都被一把火烧了。我点着他的脑袋说,一看你这师傅就不够格,早就说这地方要拆迁,为啥不把重要的东西都收拾走?他眼巴巴地看着我说,忘了。”
我脸有些发烧,被人当面奉承的滋味不好受。那不是啥重要东西,就是报纸上的一些豆腐块,我自己从不保存。还有,我对软中华过敏,许多年前那个不愉快的夜晚,就与软中华有关。我大致回味了下,那该是同时期发生的事。我小心地看着大老张,怕他一不小心说出关联。
“看上去他可真是老实人。”大老张捂住嘴偏过身子剧烈地咳嗽了兩声,好像是有花生皮子落进了嗓子里,咳得特别费力,“我不忍再数落他。我说,你说的事我尽量帮忙。看在王云丫的面子上,我也得尽最大努力。如果帮不上,你也别赖我,那是我没本事。如果帮得上,那是你们有运气。他站起来给我作揖,说了不知多少声谢谢。”
我看着他。他咳嗽后的脸绷出许多毛细血管,也许先前就有,但我没注意。
“我想让他把烟带走,他比兔子还快地窜出门去。我琢磨,他们那种人,买烟也捡便宜的买,花不了几个钱。市场上假货比真货多,想买真货也不一定买得着。我把烟拆开,真是奇怪,烟不是假的,就是有点发霉,一看就是存了很久的老底子货,夏天有些受潮。说真的,我想给他送回去,问他在哪儿买的,挺贵的东西,这不是坑人嘛!转念一想,万一不是他买的是别人送的呢。他是老裁缝,这种可能不是没有,他舍不得抽,关键时刻拿出来送人……他还惦记着厂里的瘸子和哑巴,是有情义的人。我喜欢有情义的人。我把那烟都剥出来,在阳台上晒干,好歹抽了。味道不对,嘬得腮帮子都疼。但我一点也没糟蹋,他经营那个小破厂,拿出两条好烟不容易,糟蹋了对不起人。
“那两个人提前放了。我找了局长找政委,别提说了多少拜年话。见到瘸子和哑巴,我也没客气,我对他俩说,要不是丁厂长给你们求情,你们且得关着呢,还想用煤气罐炸人,这是没酿成事故,若酿成了事故神仙也救不了你们,就不是这个处理结果了。说,感谢政府宽大。我让瘸子比画给哑巴看,瘸子多少会些哑语。我又让他把哑巴比画的翻译给我听,料定他们出去不会再惹事,我帮他们办好了手续,把他俩送出了大门。
“后来我还去过一次丁不村家里。哑巴瘸子放出来,我得给他一个交代。他们那三间小平房在老城墙根下,我出来进去得猫大腰。转眼就过去了那么多年,我也老了,到了发挥余热的时候。人这一辈子,真是没有多少年好混。你不知道遇见谁,也不知道会经历哪些事。倒退些年,哪会想到我们住在一个小区。我第一次去你家,你住在老三线的小破房,屋子也就这么大。”
他张开两条手臂好歹比画了下。
发完了感慨,他把酒一口干了,把杯子又扣到了酒瓶子上,那蒲扇样的手掌罩住杯子底,半天没有拿下来。这个动作很奇怪,我猜,難道是有些恋恋不舍?“我会记着约定,哪天等小严有空,我们好好喝一场!”
我长舒了一口气。这口气在他说到软中华时我就一直提着。他说完了,总算放下了。真是奇怪。我对自己说,这与你有什么相干。不是与我有相干,是与他有相干。我含笑看着大老张,回想了下他有没有暗示我什么,没有。我差不多敢肯定——其实也没啥肯定的。他这一番话有真有假,师傅上门送烟肯定是真,看我面子是假。我没那么大面子,这是场面话,我不会当回事。只是那烟……到底是不是师傅买的?师傅是实诚人,有没有告诉他不是买的?即便不是买的,师傅也还有别的渠道,你怎么像做贼心虚的?我对自己说,你又没做贼。
我正了正身子。
“你还记得丁淼吗?”我抬起头,这句话出口,心里像撞钟一样地发出了“咚”的一声响,五脏六腑似乎都要挪位。从心里说,我不愿意跟他提起那件往事……自打在医院见到丁淼,他就成了我心里的一个结,这也是我不愿意见大老张的理由。可他既然坐到了我的对面,这话就没有办法不出口,因为它实在是太应该出口了。我心里的难受一直在膨胀,甚至顶到了喉咙口。这种难受不单纯,唯其不单纯,才会一直膨胀。
他明显愣了下,迟疑地晃下脑袋。“不记得。”他说,“我喝多了。”
我看着他,他是记性好的人。
“丁家湾的丁淼。”我眼睛从他短鼻子处移开,是因为发现了一只蚊子,从餐桌上一晃而过,落到了粉白的墙壁上。我狠狠给了那蚊子一掌:“离十棵树三里地,当年你骑着挎子……”
“不记得。”他这回回答得非常果断,“我醉死过一次,那几年的记忆都丢了。”
“哪几年?”
“就是那几年。”
我无言地看着他。
他一点不闪避我的目光,大眼珠子坦荡而又包容,似乎没有什么能放在眼里,也没有什么能在话下。这还有什么可说的?我不能一直问下去:你记得翟天赐吗?记得十棵树海陆空那顿筵席吗?记得报社的张小北吗?记得用手枪去池塘里打鱼吗?面对这样一张脸、这样一双眼,问什么都是扯淡。二十几年过去了,我才把那次玩手枪跟新闻稿联系起来,否则他就没理由拉我去那片池塘,他实在是太周到了。墙上有一片蚊子血,它运气差,没能逃脱。我的眼睛又移到了他脸上,他的短鼻子上……我不知道他曾醉死过,但我知道那只是挡箭牌。这样的挡箭牌他手里要多少有多少。一种颓败感油然而生,我顿觉了然无趣,身形一松,饶他过去,难说是不是也饶了自己。我看了眼墙上挂着的石英钟,他敏感地说:“我该上班了。”
“哎哟,我都没迟到过……”他站起了身,头差点触到屋顶上垂下来的灯罩,“今天算认门儿。”他说,“改天我跟小严拼拼酒,别看老汉六十七……”我没搭话。他晃悠着往外走,屋顶也就离他两尺高,真是顶天立地了。“对了,你妈在住院,啥毛病,好些了吗?”他打了一个嗝,回头问我,“住内一还是内二?”
七
“家里谁来了?”往餐桌前一坐,严先生像尊弥勒佛。他这些年胖了,腹部堆出一个平台。这个时候他是最享受的,小口喝酒,一次只喝一两,十口都不止,喝一口一龇兔牙。那兔牙年轻的时候觉得可爱,现在成了老兔子,只是觉得奇怪。他伸手取酒杯,我赶忙拿去放到洗碗池,顺便给他换了只杯子。我总说,想喝酒就大口喝,看着就过瘾,像这样饮鸟样,不如不喝。
可他就这习惯。
“没谁来。”我随口说。
“不可能。”他说,“这酒昨天新开的,一斤装,最少少了八两。”酒瓶子真见底了,他晃了晃,大概都不够他饮鸟一样喝一顿了。
我没搭腔。大老张走后我没休息,乏和困都消失了。我打扫了一下卫生,边清扫边听郭德纲的《扒马褂》,我希望里面的声音能吸引我。我总是心不在焉,思绪像幽灵一样飘荡,人有些恍惚了。
“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大老张吗?”我思忖着问。
“哪个大老张?”
我想告诉他酒是被大老张一个人喝的,可说着说着把这茬忘了。
“派出所所长,当年住老房子时来送软中华——是陪窑老板一起来的。外面飘着雪花,窑老板穿一件毛朝外的皮衣,像座山雕似的……这些我都跟你说起过。烟是两条,红彤彤的,当年好稀罕啊!自己舍不得抽,商量一晚上送谁好。最后你留一条,给师傅送过去一条。是不是这样?还是两条都送给了师傅?”
“我不记得抽过软中华。”
“记得去师傅家送烟吗?”
“不记得。”
“那晚自行车的后座压塌了,就在师傅家门口。”我有些泄气。
他还是一脸懵懂,我彻底不说话了。他天生就是记性差的人,让他记住一件事比登天还难。这一点跟我恰好相反。我经常为记性太好苦恼。关键是,记住的都是不当记住的,很多事情都与不愉快有关。他把椅子挪舒服,专心致志吃饭。他们工程队在野外作业,一天下来很辛苦。看他吃饭香甜,我也给自己盛了一碗,放到餐桌上。
但我没胃口。
“记得法国世界杯那年第一个乌龙球吗?”
问这样久远的问题就像不怀好意。
珠子穿成串,也有头有尾。那記乌龙球就像一个巨大的夜明珠,在珠链的显眼位置。这一天就毫无缘由地在我脑子里弹跳,似乎要撞破脑门射出来。其实乌龙球与整个珠链毫无关系。
“记得。”他突然说,为终于记起一件事而兴奋不已,喝了酒以后眼珠就像兔子的眼珠红灿灿,看上去他有些激动,“我们一起看的第一场揭幕战,巴西对苏格兰。对不对?那是我看的第一场足球,那个踢球的叫博什么来着……博伊德……”他说起来有些拗口,“奇怪,我怎么记住了这个,我记性不差啊。”他就像得了万两黄金一样嘚瑟。
我比他还奇怪。
“你问这个干啥?”
我的袖肘支在餐桌上,头盛在手掌里转了一下方向。我没回答他的问题,没有往下说的欲望,觉得说清楚这个岂止累人,是根本不能说清楚。那记乌龙球在我脑子里跌落出来,像只陀螺不停地旋转,转得我眼都是花的。
我看着他吃饭。他是个忠厚的人,本分了一辈子。跟他过日子从没有任何意外,所以我们至今住的仍是小平米的房子,而且没有给女儿买别墅的能力。面前的人恍惚身量高出一截,那张短鼻子的四方脸就像块红布,突兀而快速地在我眼前一闪而过,不是一张,而是像电影镜头一样叠加,无数张。
……母亲没坐过火车。女儿八岁那年我带一老一少坐火车去了天津。从埙城出发,经过上仓、下仓、宝坻、北仓、北站十几个车站,这才到达我们心目中的大城市。站在劝业场的柜台前,我发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更早之前她鼓动我买一件小牛皮衣,标价一千零八十元。简直是开玩笑,我工资才一百多块。
“反正你爸有的是钱。”售货员朝我挤挤眼,潜台词是不花白不花。她看见了大老张掏钱时那一把绿色的钞票,差点惊掉下巴。她鬼魅地说:“这件衣服很适合你,穿起来就像换了个人,非常上档次。咱试试?”
她那时年轻,瘦削,下巴上有块青色的痣,眼下被隔离霜遮住了些。我是从眼风上认出她的。当年她一睒眼角,说不出的风情万种。她一个劲儿夸我身材好,天生的衣服架子。而此刻,我已经像馒头一样发福了,面对着扶老携幼的三人队伍,她正眼都不看我们。那时大老张让我试一下那件小皮衣,我拽着他坚决不试。我咋能买这样贵的衣服,更不会花他的钱。这是我们从报社出来以后的事,公共汽车咣当咣当带我们来到了劝业场门口。这也是我第一次进劝业场,在那三个繁体字前都不敢迈动脚步。大老张却显得熟门熟路,一个劲儿张罗给我买这买那,我通通拒绝。我拒绝的样子英姿飒爽,时隔多年,我还能看见年轻时的自己,有点以小卖小样,拉扯大老张远离了这个柜台,就像远离了一个购物陷阱。结果是,他转脸就买了个大挎包,在别的柜台买了很多东西装进去。相同的金丝绒上衣买了三件,分别给大姨子和小姨子。我还记得他买了副大墨镜,是柜台里最贵的。戴在脸上时,自己那副墨镜随手就扔进了垃圾箱。“这才是正经玩意儿。”他满意地仰脸东张西望,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警察在踅摸小偷。
可我却没看出分别。这个边框是圆的,没有方框的那个显大,能遮半边脸。我想当然觉得,东西越大越值钱。
那个挎包把我的眼睛硌了下。我想起送给张小北的那个,和这个一模一样,但要比那个贵上好多。那时没有名牌仿牌之类的概念,就是心疼钱,人家的钱也心疼。感觉大老张把钱花冤枉了,就是装个东西,花大几百不值得。里面的东西很是不同。给张小北的那个,装的是二十斤泥花生、两块白薯和四个青玉米,共花了八十二块钱。我自作聪明地给他留了份心,连同二十五块钱的挎包,共花一百零七块。因为这些钱不会由他花,我能想到,他肯定会去跟窑老板报账。而大老张的挎包霸气地在回来的火车上占了一个座位,里面足足装了几千块钱的东西。那些个金丝绒软软的、绵绵的,团在一起像彩云无形,抖落开,就显出豪华高贵的气质来。还有手镯和项链,还有薄如蝉翼的丝巾颜色鲜艳。如果大姨子、小姨子穿戴起来站在一起,她们会不会像宋氏三姐妹?
这两个挎包年代越久印象越深,印象越深越觉得饶有意味。有些人生来就不是慢半拍,而是慢不知多少拍,一拍……就是很多年。
八
银杏树的叶子进入了渐变色,从边缘一点一点黄,直到黄得透亮,这秋就算深了。湛蓝的天空一尘不染,一只鸟在打着滚恣意地飞,就像整个世界都是它的。这是住院楼前的一块盛景,从宽大的玻璃窗望出去,是一片缤纷的世界。树叶像听到号令般迎风飞舞,草地和假山石都被它们装扮了。
母亲的病床靠窗,她打从住进来就喜欢这里。“这窗子真豁亮,能看见那么大片的天和天上的云。”“中午这一床的阳光都是满的,脚被晒得发烫。这医院还有鸽子呢,刚才来撞窗了,也不知有没有受伤。”“那个大姐心眼儿好,你不在,她帮了很多忙。”
昨天下午弟弟在这里值班,我理解母亲所说的帮忙一定是指解手之类。老人年纪大了,心里依然有忌讳。有忌讳好,这说明她还有性别意识,没成老糊涂。中间是一条过道,对面各有三张床。母亲所说的大姐陪对面那张床,三十一床。床上躺着的中年男人,瘦得干儿一样。他总像虾一样佝偻着腰,薄薄的身板没有几寸厚。那是一个满脸病容的人,我打从看见他,目光就不愿意在他脸上多停留。他就像一团不愉快,让人总想躲着走。我在一只方凳上坐下,母亲拉了下我的手,示意我把香蕉给拿过去:“他们没有水果吃。”没有比母亲更细心的人,那边的床头柜是干净的。“他们自打住进来,就啥水果也没吃过。”母亲对着我的耳朵小声说。
我没朝那里看,跟母亲轻轻摇了摇头。
那个大姐不在,男人面朝窗躺着,我只能看见他的半边侧脸和半边脑袋上花白的头发。他一直输大瓶液,这也是母亲告诉我的。母亲输小瓶,就觉得输大瓶液的人病都重。“他才四十六岁,还是年轻人呢。我夜里停液了他都没停。”母亲悄声对我说。我拍了拍母亲的手,算是回应她。液走得有些快,我调得稍微慢了些。母亲说:“我心脏没事儿,快点也行,这是大夫说的。那个人不行。”母亲闪着身子朝那边看了一眼,“一句话也不说……他这病好像,不是好病。”母亲用更小的声音说。我指了指母亲胆囊的位置:“还疼吗?”母亲说:“不动不疼……比昨天好多了。明天就可以出院了吧?”“听大夫的。”我抻着被子给母亲盖住了脚。母亲朝门的方向看:“那个大姐干啥去了……他们昨晚还吵架了,他想回家,说这病治不治都一样。他姐看着绵软,性子却烈,说有病就得治,啥叫治不治都一样?爹妈还指望你养老送终……你再闹我就从这楼上跳下去!”
我有些走神。
母亲扯了我一下,我一回头,大姐端着脸盆进来了。我赶忙起身打招呼,她去洗漱间洗了条毛巾。掸开晾在病床一侧的护栏上,我发现那是条旧毛巾,却洗得洁白透亮。能把毛巾用成这样,得是多干净的人!她比昨天显得疲乏,显见得夜里没休息好。病人输一宿液,她哪里得休息呢?
“大妈精神好,一点不像有病的人。”她展眉展眼地说。
“总念叨你的好,说你帮了不少忙。”我突然打了一个嗝。
“远亲不如近邻,谁让咱们有缘分呢。”
“是啊。”我嘀咕了句,“缘分还不浅。”
母亲爱听这话,抻抻我的衣袖,又给我指香蕉,我假装没领会,不动。母亲大概觉得无趣,闭上眼装睡。我趴在她的耳边说:“我送人家好意思收?换了您您也不收。”
母亲一皱眉,我就知道这话不对。她们这一代人,不管自己需不需要,都不会拂人家的好意。
这屋里六个病人,顶数母亲年纪大,但顶属她的病轻。她的胆囊有些炎症,医生不主张手术:“这样大的年纪,这点小病不算啥,输两天液就好。”她很得意,住到这里有种优越感,这让她有心情和精力关注别人。
对面病床上的男人翻了下身,被子只盖到了肚脐往下,上身穿着病号服,扣了一粒扣子,敞开的衣领处能看到胸脯上的骨头,似乎长到皮肤外边来了。但只一瞬,他又朝里侧卧了,那只绑了输液带子的手臂放到了胯上,大姐赶忙过去把带子理顺了。我在昨天就留意到了他床头插着的卡片。丁淼,男,四十六岁。慢性肾衰竭。我的心沉了沉,知道这病麻烦,人成了这个样子来住院,可知是不得不来才来。问他们是哪个村的,女人说,丁家湾的,在县城东南边,隔条河就是玉田县了。我的神经跳了一下,遥远的事情影像模糊,像飘着的云彩会留下影子。我问离十棵树有多远。女人说:“也就三里地。”男人皱着眉头说:“那得从咱们家算。”他的意思是,比三里地还近。这是我听到的他说的唯一一句话,是用气声发出来的,颇不耐烦。“过去习惯说是三里地。”女人解释,“现在大家都往村外盖房子,这边盖那边也盖,可不距离越来越近。”
她悄悄扯了我一下,我跟她来到了外边的走廊。她说:“他不愿意提十棵树……你咋知道十棵树?”
我说……有个同学是那个村的人,很多年没联系了,试探地问:“丁家湾是大村?”
“十棵树是大村。我们村小,才两百多口人。”
“都姓丁?”我再用排除法,是心存侥幸。
“就我们一家。”她凄然一笑,说,“人少却叫丁家湾,说明祖上也是大户,就是越来越不行了。到我们这一代,人就算绝了。”她朝里面的病床看了一眼。
“你俩……没有孩子?”
女人赶忙说:“你误会了。他是我娘家兄弟。年轻的时候被人打坏了身体,没了娶媳妇的本钱。打人的那家人,就是十棵树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所有的珠子穿成了链子,密闭成环。谁打坏的,为啥挨打,还需要问吗?我喉头发紧,有些不敢问。
女人黑红的脸膛上有一双薄皮大眼睛,鼻子很周正,只是有些龅牙。这让我替她惋惜。如果把牙齿矫正好,略施粉黛,她可真是个美女。但眼下她是个操劳过度的女人,这从她粗糙的双手可以看得出。“都是穷命、苦命的人,又穷命又苦命。”她嘴唇抽搐,上下牙齿像敲梆子一样抖动,好一刻,她才说,“年轻的时候因为一些纠纷,让人倒背着手绑了装进麻袋,打得烂蒜一样。那家人歹毒,把人打坏连个说法都不给,那年他才二十一岁……就成了一个废人……他那时就不想活了,整天自己想法儿找死,吓得爹妈尾巴似的跟着。他总说活着丢人现眼,不如死了干净。可丁家就这一根苗,能眼看他死?爹妈为了他眼睛都哭瞎了……”她的大颗眼泪朝外滚落,奇怪的是她并没有哭,那些泪珠却像不能遮挡一样朝外滚,把她的手背都弄湿了。我的胸腔里顿时穿过了一股风,五脏六腑都是凉的。
“打成……残废?”我难以置信。
“那个老板黑心,不给工钱还诬赖人……”她凑近了我,突然朝墙上指点了一下,“就是她爹……”那是几排护士的美颜照,打头的护士长叫翟小婉。站到这里,我面對着墙壁,其实已经留意到了,但我不动声色。我心中有大波澜,但我不动声色。黑心、不给工钱、诬赖……我不知用何种面目面对她,我的身体在隐隐发抖。“你家有没有亲戚……当局长?”我没敢提“叔叔”两个字,我怕她敏感。当年大老张说小偷家有势力,叔叔是局长。可这个姐姐说,叔叔只是个裁缝,早早就下岗了,后来办了个小服装厂,工人除了瘸子就是哑巴……家里如果有人当官,哪里会被这样欺负。我脑里又被“轰”了一下,眼里闪出许多星星。她突然抽泣起来,却是无声的。我比她还想哭,泪光迸溅,但我只是很响地吸了下鼻子……她的胸腔剧烈地起伏着,眼神特别无助。我犹疑一下,把手放到她的后背上,拍了拍。“……从那时肾就坏了。腰疼,尿血,干不了重活。可他瞒着,咬着牙不说……家里也穷,我妈只能拼命给他补,听说哪里宰杀牲口,就厚着脸皮跟人要那玩意儿……我妈又烧香又磕头,说铁杵磨针,我就不信补不过来……”
“她知道你们住这里?”
“知道也装不知道。”
我打了一个寒战,脑里顿时出现了许多画面,都血腥。我真的有些怕。
“当年没打官司?”我抖着牙齿问。
“傾家荡产,从埙城一直打到高院。可人家是窑老板,斗不过啊!”
我只问了大老张一句话:“你还记得丁淼吗?”
余下便没了问的兴致。后来对自己说,记得又能如何呢?
锐利的疼痛过去了,那些影子样的记忆像云一样缥缈而又难以琢磨。我走出医院上了公交车,那些疼痛只剩丝丝缕缕。坐机关这些年,性子磨绵了,性格磨圆了。任是再大的波折也难掀起风浪,不是吗?我把车窗揿了个缝,午后的风徐徐吹在脸上,额上的头发飞起来,就像有只温暖的小手在抓挠。车子朝前走,人流潮水样朝相反的方向退。他们之中肯定也有故事,有些故事还很凄惨。可有啥办法呢,你生来就是主人公,谁也不能改变你命运的走向,不是吗?我短暂地想起了“助纣为虐”这个成语,摇了摇头,晃开了。大老张是知情人,我不是。也许连他也不是。都过去了。无可奈何。真的是无可奈何。只是命运碰巧让我洞悉了真相,否则就是一直没有真相。不是吗?我没想到进小区会碰见大老张,这就是命运。你总能遇见你当遇见的人,毫无办法,你拿命运毫无办法。但命运也有没办法的时候。我没有把医院这一幕告诉大老张,是因为没意义。让你说,有什么意义吗?如果说有,就是那件瘦小肮脏的警服裹身上,让我很嫌恶。我还想到他也许是骗子,不止骗了我,肯定还骗了很多人,翟老板只是其中之一。谁知道他这些年做过多少瞒天过海的事?
帮闲或帮凶,你逃不掉……坐在对面看大老张喝酒,这些字眼儿短暂从我脑子里跳了一下,又去向不明地跌落。我脸上含了少许笑意看他……人最愿意做两件事,一是逃避责任,二是原谅自己。
他一定记得丁淼。他是多好记性的人啊!
九
这故事讲得可真是丧气。那样多的巧合,实在是……太巧合了。但生活就是这样,我经常让各种巧合搞得手足无措。我差一点认为生活就是由一连串巧合组成的,只是有一种巧合你知道,有一种巧合你不知道。不是吗?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在推着你往前走……就是为了与巧合不期而遇……不是吗?凡事都自有周期和轮回,该来的你逃不掉。不是吗?
但更多的时候只需你宽一宽心,万马奔腾便也与你擦肩而过……不是吗?
我妈住那三天院,就是命运让我遇见叫丁淼的男人以及叫翟小婉的女人。她送我去电梯口,袅袅婷婷走路,穿一双软底布鞋,像飘起来一样。与美颜照片相比,她似乎更好看些。内二以护理好著称,这是我选择内二的理由。偏偏她是内二的护士长,优雅得像个有了几岁年纪的天使。我是在楼道里碰见她的,她直直地朝我走来,远远伸出一双白皙的手:“是云丫姐吧?我昨天就觉得你面熟,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她说上午一直在开会,散了会就匆匆来找我。我对她没印象,一点印象也没有。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只有十三岁,我就记住她抱住了小偷的一只脚,撸下了他的一只鞋。这是她奶奶说的,被我写到了新闻稿里。我没记住她的长相,甚至也没记住她的名字。眼下小偷就住在内二科,躺在三十一床,早晨查房他们能照面,但他们都装作彼此不认识。翟小婉容易,丁淼姐弟不容易。
一汪酸水翻涌上来,就像大老张一样,我不愿意见到她。
她是真的翟小婉,还是只是假象?
“张叔昨天给我打电话,说您母亲在住院,让我多关照,那还用说?只要住进我的科,我肯定一管到底。”
“哪个张叔?”我当真有些糊涂。
“当年你跟他一起去我家……他说昨天在你家喝多了……”
哦。
我不诧异。大老张就是这样的!他一边说丢了那几年的记忆,一边给翟小婉打了电话。不为别的,他为我!
这就是生存之道!
“我妈只是胆囊有点炎症,今天已经不疼了,或许明天就可以出院……这么多年,你们关系一直没断?”我没说让她照顾一下三十一床,虽然也这样想过。但人是理智的动物,想到的跟做出的肯定不是一码事。
“咋能断呢?”她说,“给我们帮了那么多忙,到啥时也不能忘了人家……每年春节我都会提两瓶好酒去看他,顺便带给他一些常用药,他老伴儿有糖尿病。我不去我爸也会催我去。”
“你爸……他好吗?”
想起那头笨手笨脚的棕熊,穿了毛冲外的皮袄,头戴小黑瓜皮帽,“座山雕”似的。很多年过去了,就他往车外钻的情景依然清晰,还有他坐在我家薄饼样的沙发上说的那句话:“我还治不了他?”语调轻蔑,透出十足的霸气。
“好着呢。天天遛公园,跟一群老人下象棋——他跟我妈后来也进城了,我给买了套小房子。我爸过去没少挣钱,要不是窑厂破产打官司花钱……”
“打官司花了多少钱?”我问。
翟小婉说:“那就是天文数字了。这么说吧,我爸那些年挣得的钱都搭进去了,还欠了一屁股债。那年砖卖不出去,整天下大雨,砖坯子都泡了。过年买不起肉,我妈派我去我姥姥家要肉……”
“哦。”我突然打了一个嗝。
十
我打嗝的毛病总也不见好。严先生说,就是胃胀气,得戴口罩,多穿衣服。每天他都嘱咐我多穿衣服,零上二十摄氏度他就让我穿棉袄。“你倒不怕我长白毛。”我说。
每天晚上遛弯,共有三条路线,朝南、朝北、朝西,三个方向。小区大,走上一圈就要一个小时。一出家门,严先生就征求我的意见:往哪边走?
遇见了下晚自习的马老师,她骑一辆电动车,锁在靠近栏杆的地方。马老师说,那个假警察总在你家门口转,我看见好几次了。他还伸着脖子往你家玻璃里看,也不知是啥意思。
“他兴许在看葫芦。”我说。
马老师对大老张有看法,我心中很了然。其实我知道大老张在看什么,他肯定是想知道我家有没有人,然后进来跟严先生喝一杯。
别小看这一杯酒,进到谁家都不是容易的事。
葫芦已经成熟了,在风中摇晃,个别的能发出哗铃铃的响声。有一次我看见一只麻雀抱着葫芦拼命啄,像啄木鸟一样。兴许它就是受了啄木鸟的启发,以为能把葫芦啄透,取出里面的籽,啄木鸟可没它那么傻。它还爱洗澡,花盆里有点水,它反复过来扑腾,弄出很大响动。我在屋里听见声音,还以为扑腾的是只猫,结果看见麻雀滚成了泥蛋蛋。
这样好美的东西,要不要给它竖块镜子?
“对,他还偷你家葫芦。电线杆子高的人,还做小偷小摸的勾当,摘一个放口袋里,又摘一个放口袋里。”
马老师夸张地做模仿动作,歪斜着肩膀,把一个窃为己有的小偷形象学得惟妙惟肖。我扑哧一下笑了。马老师住三楼,有俯视我家院子最好的视角,应该知道我对葫芦的态度,我已经不是第一年种了。
“你不要不是他偷的理由。”马老师洞悉笑容背后的隐秘,严肃地表达看法。
我赶忙解释,说我们曾经做过同事,他大概不拿我当外人。
“那也不能主人不在的时候拿人家的东西。”马老师教高年级数学,丁是丁卯是卯,“他应该知道自己是干啥的。”
我郑重点头,承认马老师说得对。
“他今年偷葫芦,明年也许就偷白菜。他今年偷你不要的,明年你要的他也偷。人都有得寸进尺的毛病。”
马老师好有道理。
“他女儿也住咱们小区,就在后边三十五号别墅。他可真有钱,那时候就能给女儿买别墅。他老伴儿没工作,他到退休也就是个科级,他哪来那么多钱?”
這问题真深奥,我傻子一样看着马老师,奇怪自己从没有过这样的想法,人跟人真是太不一样了。三十五号别墅,我记起来了,大老张也跟我说过。
“戴大盖帽的都有钱。”马老师有些愤愤。
“兴许是嫁得好。”我没想为他辩白,但话说出来就有了辩白的味道。
“看来你啥也不知道。”马老师一点不客气,指出:“他姑爷跟我是一个村,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连小买卖都不会做。但他们脑子好,儿子是名牌大学毕业,跟他女儿一样,也进了公安局。所以不是他女儿嫁得好,是这个假警察真有钱,物业的人都知道。他女儿结婚一水的白色奥迪,从院里一直排到院外。从他家把人接走,打南门出去,外环兜一圈再从北门进来,交通都搞瘫痪了。他让所有的保安、保洁都随份子,却高调不请人家吃饭……他就会欺负老实人,特别遭人恨。”
“你咋知道?”我不是一般地吃惊。
“你随便问个保安、保洁,他们都会告诉你……他只跟经理一个人好。”
“他女儿是哪年结的婚?”
“这小区建成才几年……也就七年或者八年前……那时他还没退休,每天早晨喊号子操练保安,正步走,一二一,把保安险些练成正规军,特别搞笑。”
“哦。”我又要打嗝。
“刚才你说……你们做过同事?”马老师似乎才想起这句话,我以为她要不好意思,为自己说冒的话后悔,可马老师说,“那你就更应该了解他。这个人名声很坏。他退休早,也是因为摊上了事,拿人家钱财却没能给人消灾,正好小区发生了械斗,被打发到了这里。谁想到他待得长久,这里成了避风港。这要是没退休,就凭他斑斑劣迹,早让人告发了。”
车筐里的包利索地背在肩上,马老师没跟我道别,就走进了黑暗的楼道。那里就像有一张大嘴,瞬间就把她吞没了。就听她哒哒哒上楼,感应灯一只也没亮。即使是在黑暗里,马老师的脚步也毫不迟疑,她是个干脆的人。
“走吧。”严先生在黑暗里说,“马老师怎么有些偏激?”
“她在业委会,肯定消息灵通。”
梧桐树的叶子躺在灯影里,路面斑驳,各个都像马蹄那样大,踩在脚下厚实得像地毯,能让心底生出柔软和诗性来。我一脚踏上去,顺便碾一下,柔软和诗性都不见了踪影。我在想大老张,他怎么越来越像个谜。年轻的时候见到他,多少崇拜。除了有才华、身量高,职位还高。不单我崇拜他,派出所的小警察都对他毕恭毕敬。可要说了解他多少,还真是一点都不了解。严先生在前边停下脚步等我,我把心里的事情放了放,朝后看了一眼,说:“保洁明天一早就要打扫,就像这些叶子从没落过这里一样。”
“各行其是,各司其职。”严先生倒背着手悠悠继续朝前走,话说出来就像真理。
“我们到别墅区那边转转。”
“那里家家养狼狗。”
“警察为啥买得起别墅?”
“这哪是你该操的心。”
“我为啥就不能操心?”
我不由得提高了声音。他惹不起我,又遇岔路口,我率先往别墅区的方向走,严先生跟了过来。
这里过去是一个小山包,可以居高临下俯视整个小区。开发商把山包削平,建了这片别墅。中间是一个椭圆形的公园,椅子都是防腐木制作的,而不像别处的椅子表面像木头,其实是在水泥表面画了树木花纹,我特别憎恶这些假木头。别墅环公园而建。这个公园还有个特点,栽植了一些老果树。当初搬进小区我就听说,为啥这里栽果树,因为住别墅的人素质高,不会像住高层或洋房的业主,采了花插自家花瓶,摘了果子自己吃。这些理由,差不多都是公愤,让最早住进来的业主觉得受辱。别墅都掩映在高大的树影里,外面梧桐的叶子都快落光了,几株古松还是蓊郁的感觉。松树散发着一种天然的馨香,很好闻。楼体的外墙都在阴影里,不怎么看得清楼牌号,我坚持着看了几个,让严先生嗤之以鼻:“你到底是出来遛弯还是找不自在?人家住别墅跟你有啥相干?”
三十五号别墅终于让我找到了,在正中的位置,走前门,看上去没啥特别,甚至有些寒酸。它显然没私搭乱建过,还是原始模样。这在我们小区不多见,大家都想在六间房的基础上再盖出六间房。它的容颜也朴素,不像它的左邻右舍,弄出很多花里胡哨的装饰,唯恐别人不知道他是有钱人。
上下楼的窗子上贴着许多“福”字,大小窗子上都有。应该还是过年贴的,快到年尾了,还齐齐整整,红得有模有样。一抹橘黄色的灯光从窗子里淌了出来,那光晕很温暖,夹杂着孩子的嬉闹声。我定定地站了会儿,脑子里闪出一个人形,大个子,方脸上有只短鼻子,脑后系着长长的马尾巴。我没见过他女儿,但我觉得她应该就是这个模样,继承了基因中强大的部分。她是个做事有条不紊、喜好干净、跟婆家处不好关系的人。贴“福”字是为了房间热闹,也为了心里有个倚靠,所以不单贴得虔诚,也贴得中规中矩,不像我们家,贴了几天就四角翘起来,像跑马张飞一样。我只要见到马老师,总是装作不经意地打听张好梅的事。对,大老张的女儿叫张好梅,有个四岁的儿子了。现在,她婆家的事我也了如指掌。我都觉得自己有点像编外警察了,不单喜欢调查,还喜欢推理,只不过,我有点心虚,只要严先生在身边,我就说别的。
严先生是个一心一意的人,走路就走路,就想有关走路的事。我在这里驻足时,他已经走远了,夜色中他是片单薄的黑影,越走越远,然后又绕了回来,就像穿过了重重迷雾,终于出现在路灯的光影里,走出了隐身的状态。“看出什么没有?”他揶揄。
“那天翟小婉告诉我,当年他们打官司花了很多钱,光去一趟报社就花了两万多。”
“那又如何?”
“那些钱是送给张小北的。”
“那又如何?”
“关键是,张小北并没收到。”
“那又如何?”
我闭嘴,心想,如果真给张小北,他也不敢收。那年头的两万块,能买套小房子。翟老板不是疯了就是让人忽悠瘸了。
十一
“你知道那些钱是怎么送出去的吗?估计你在场都不一定清楚。”站在电梯口,翟小婉把额上的头发塞进了帽子里,还隐隐有些激动,“过去了这么多年,也没啥可忌惮了。不愧是干警察的人,花样多得出奇。我爸经常给我们讲,说他给报社的人买花生、白薯、青玉米,两万块钱就揣进泥花生里。给上级领导送礼,钱就装进高级烟盒里……其实里面就有钱。我爸那时就一个念想,打赢官司,不惜一切代价,否则在村里没法活人了。一辈子没法活,辈辈没法活。他没想到有朝一日能搬进城住,他说若是早知道这样,当初就不会花那样多的钱。”
“输了得赔偿。”我看着那张清白的脸,就像从没照见过日光一样,“那人不是小偷,把人打残不是小事。”
“所以得送大礼,不知有多少人得了好处。”
翟小婉冷冷地毫不隐讳。我恨不得踹她一脚。
我给严先生复述时也隐隐激动。这些情绪一直在我心里跳荡,让我一天一天地过不安生。我反复回想从农贸市场去报社那一小段胡同,时过境迁,那些回忆只剩下了轮廓。但仍能想起挎包被大老张提着扛到肩上。他在前边走,我在后边跟着。新挎包的下面也沾了些泥土,蹭到了他穿的蓝制服上。
拉链是当着我的面拉上的。因为青玉米的缨须探出来,影响到拉链滑动,我还给他帮了下忙。我小心地把那些缨须抿进去,是为了让玉米保持原本的样子,就像刚从秸秆上掰下来一样。他把拉链拉严实,青玉米的气息我张开鼻孔还能闻到,混合着潮湿的泥土味。那时我想,大老张真实在,买了这么多花生。
“邪恶,真是邪恶。”
我嘟囔,却没意识到严先生又走远了。他这次没有转回来,而是顺着下坡道朝前走,估计是去找背人的地方。他的前列腺有些问题,而这边没有公共厕所。
连着往别墅区走了六次,嚴先生终于不耐烦了:“你还有完没完!”
十二
安静下来,我才想起丁淼和师傅的关系。原来他们有关系,是叔侄。这点我没告诉大老张,我觉得,他不配知道。当然,他也不想知道。那天他从我家门口过,问小严在没在家,我说没在,就把栅栏门关上了。
大老张说哑巴、瘸子出来后,他去了一次丁不村家,是要给他一个交代。他说的时候我就觉得没这么简单,听了翟小婉的话,我就更觉得不简单。到底是简单还是不简单,始终是我心里的惦记。就像有鬼使神差,那天上班时我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一个沙哑的声音说:“是王云丫吧?有空到你师傅家来一趟。”不容我说话,那端就挂了。我愣了半天,想拨过去,摆弄来摆弄去,还是作罢了。把工作交代清楚,我开车出了机关大门。老城墙根下那条路,真是许久没走了。师傅家门口停着自行车、电动车、三马车。我心里咯噔一下,意识到师傅出事了。我把车停在路边,从垂柳的树胡子里钻出来,胆战心惊往胡同里走。脚下青砖铺的地面长着黄茸茸的苔藓,那些苔藓都萎靡了,耷拉着耳朵。铁门虚掩着,房间里爆出的吵嚷声让我有些纳闷。我在院子里站了片刻,就被屋里的人发现了。打开房门,老玉米样的笑脸和嘴里的焦油牙同时出现了,师傅朗声说:“云丫真的来了,这么快就来了。我早说过,我们爷俩儿有缘分!”
我被弄得晕乎乎,没防备屋里有那么多人,七八个,或者八九个,总之屋子都是满的,感觉到处都是人。沙发上、椅子上、小圆凳上,都坐着稀奇古怪的人。之所以说他们稀奇古怪,是因为他们都年龄大,豁牙露齿,穿的衣服都皱皱巴巴。这样的人如果在街上遇到一个,那肯定没啥稀奇。但在一个屋子集体出现,就让人恍惚,仿佛穿越到了不知多少年前。大家一起告诉我,是瘸子给我打的电话,原来他一直存着我的号码,没想到这些年我一直没换号。
圆桌立在屋子中央,上面显眼地摆放着一个蛋糕。师娘坐在圆桌边,远远伸过来一只手。师娘白白胖胖,我蓦然发现她坐着轮椅,生活原来发生了这样大的变化,师娘坐轮椅了。
“你师傅八十大寿。他们提前也没打招呼,就来给老厂长过生日了。刚才,就是刚才,他们说,应该让云丫也来。云丫一来,这人就算齐了。没想到你真来了!”
师娘很激动,抓住我的手用力摇晃:“你师傅的生日,我们都不记得,但瘸子他记得,他啥都记得。”
瘸子在沙发的角落里,脸上是憨憨的笑。
我眼睛一下就湿了。他们都是福利厂的人,我在那里待了八个月,却一个也叫不出名字,但那些脸似乎都有印象。我猛然想起大老张曾经说过的话,福利厂的人暴力抗法,哑巴抱着煤气罐往人群里冲,瘸子举着包缝机的头砸进铲车驾驶室。我朝他们看,哑巴坐在一只圆凳上朝我抱了下拳,蛋糕就是他买来的。师傅乐得合不拢嘴,进厨房端出来一大盘子西瓜。师傅得意地说:“我想见的人都来齐了,我就是今天死,也不冤枉了。”
师娘骂他乌鸦嘴,不该吉利的日子说丧气话:“快,我们一起切蛋糕,然后好喝酒。”
我朝厨房的玻璃窗看了一眼,发现里面有很多装满内容的盘碗,原来都准备好了。
师傅用不锈钢刀切蛋糕,那刀显然刚才切了西瓜,刀刃还留了些许颜色。师傅小心切进奶油里,嘴里说:“你当我是金口玉言哪。我要一说死就能死,我把坏人都说死。云丫,你说是不?”
我结巴说,我是空手来的,没想到今天是师傅的八十大寿。
师傅说:“这样来才好,要不咋说咱爷俩儿有缘分呢。当年你拿来的两条大中华还救过人。救过谁,谁站起来。”
就像被点名的小学生,瘸子手撑沙发先站起来,然后拉身边的哑巴。哑巴又抱了下拳,欠了下身,又坐下了。大家嘻嘻哈哈一通笑,说那时候两条中华能捞人,现在得二十条。
我狐疑,说:“我就拿来一条吧?”
师傅说:“两条。我放了一年多没舍得抽,送给了公安的人,换出来这俩货。你们俩,还不谢谢云丫?”
哑巴目不转睛看着师傅的嘴,他似乎听得懂唇语,然后看了瘸子一眼,两人又一起朝我作了个揖。“云丫写电视剧让人骗了,人家没给稿费,给了两条烟。自己不舍得抽,给老丁拿了来。老丁不舍得抽,拿去赎了你们。”师娘大着嗓门嚷,声音里都是欢愉。
师傅连连点头。
我瞠目看着师傅师娘,不知这样的信息是哪里来的。我偷偷写过电视剧,那是好早之前的事了,但从来也没往外拿过,我就是自娱自乐消遣,何以让师傅师娘觉得我是被人骗了?他们肯定也研究过这两条烟的来路,然后选择了一条自以为正确的信息储存到了记忆里,久而久之,便成了确凿无疑。
记忆可靠吗?
我承认,过去所有的难堪加在一起也没有眼下这样觉得没脸见人。这两条烟转世了,有了更复杂的因果,倒好像是专门为我转世,来增加难堪的。在这些老人眼中,原来我就是个上当受骗的人,而不是大老张嘴里的“有出息”。我陡然像降落到了冰层以下,要借用手段辅助呼吸,不时长出一口气。大家都在说笑热闹,只有我与这氛围格格不入。我发了一会儿呆,顿觉这屋里冷寂空旷,我站起了身。
包里恰好有些现金,我拿出来放到了桌子上,说单位还有事,遗憾不能敬师傅一杯酒。
师傅师娘都很着急,说赶紧,开席!但到底没有说服我留下。浩浩荡荡的一支队伍送我出胡同,我心底预留的话,是有关大老张的,却没有说出口。很意外,师傅说:“能看见张队长吗?就是你那个同事。看见代我问声好,那可是个好人。捞哑巴瘸子还自己往里搭钱,他不说我都不知道。天底下都没有这样仁义的。”
我叹了口气,没说别的,想,我用几十年明白的事,师傅这辈子是不会明白了。
写到这里已经是画蛇添足了,我知道。可如果我告诉你小区门口发生了什么,估计你会忍无可忍。所以,我选择不说。我从东门口绕进了小区,东门口空无一人,就像整个世界空无一人一样。严先生每天早出晚归,工地上的活计要赶在上冻前干完,所以小区里发生的事,他一无所知。过了很多天,我才复述了两个保安的话给严先生,一个说,他可真会死,居然趴桌子上假装上班。一个说,这回物业得赔不少钱,活该!我觉得遗憾的是,师傅赞美的话我再也捎不到了。
“你说的是谁?”
我翻着一本相书说:“人中长的人寿命长,这个说法糊弄鬼。”
合上书我问:“你记得博伊德吗?”
原刊责编王继军
【作者简介】尹学芸,女,1964年生。已发表各类文学作品三百多万字。作品多次被各种选刊选载。曾获鲁迅文学奖、百花文学奖、梁斌文学奖、孙犁散文奖、林语堂文学奖和《北京文学》优秀作品奖等獎项。现为天津市作家协会主席。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尹学芸 期刊:《小说月报》2021年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