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族网 首页 排行 分类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故事族网 > 小说月报 > 小说月报2021年7期 > 〖短篇小说〗灰地

〖短篇小说〗灰地

分类:小说月报 更新时间:2022-08-27 16:03:26

隔着客厅玻璃门,他听到两个儿媳在说话,高的声音讲:“我昨天送货回来,在公路上看到了,烟很大!”低的声音问:“烧死人了吗?”高的声音答:“这我就不知了——”闭着眼他也能想象阿华说话的表情。她消息灵通,总是能把听来的小道传闻讲得传神,仿佛自己也亲历了一般。阿洁只是应和,温声细语的。红木茶几上摆了一盘樱桃,阿华斜倚沙发,阿洁坐在扶手椅上,身子朝前倾,伸手捏起一颗樱桃。

他在楼梯口立了一阵。耳鸣又犯了,耳道像灌满了水,客厅的说话声听起来嘤嗡一片响。他大口吞咽、呼吸,但不管用。这是年轻时跟人打架留下的后遗症。问过好几个医生,得到的结果都是,耳膜没破,免担心。可是耳鸣的毛病一直未见好。现在时不时就会听见回音,一阵叠过一阵,如同有人手持利器狠狠地刮擦铁皮。

过了许久,那股潮水慢慢退去。他迈进客厅,阿华、阿洁的说话声停了。她俩同时和公公打了招呼。

他从喉咙底部发出一声“嗯”,拖过一张塑料椅,坐了下来。

阿华靠坐在红木沙发上,挺着个大肚子。怀孕后,她的脸浮肿,眼袋凸显,肚子圆得像只皮球。阿洁看那样子也快了。他至今都很自豪,在同一年给两个儿子摆了喜酒,创下的纪录在乡里无人能及。两个新妇前后脚嫁进门,家中逐渐热闹。很快,他就要当阿公了。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她们身上。股骨的部位酸胀得很,他侧了侧身,挪了个舒服的姿势。

窗外日头照进来,客厅墙上瓷砖映着倒影。这次,音乐的轰鸣涌了过来。昨夜酒局上,他靠在沙发上睡过去两次,醒来时抓住陪酒女的手。她化了浓妆,年纪足可当他女儿,说话时假睫毛扑闪扑闪。他们脸贴着脸,低声说话。他时不时抬眼盯着对面手握话筒、脸涨成猪肝色的老头,揣摩刚签下的那纸合同是不是吃亏了。而她咯咯笑,下巴肉嘟嘟,假睫毛快掉下来了。酒酣耳热之际,他突然说起一桩事来:乡里有个开钢筋铺的老板,工厂挨着马路边。老板让老父亲夜里睡在工厂的铁皮棚,以防有人盗钢筋。那段路坡度很大,空气对流强。冷月降温,大风刮了一宿。隔天巡工厂,老板发现老人家冻死在了铁架床上,浑身硬邦邦的,像条咸鱼干。从此以后,他再也不敢跟人吹嘘盖别墅花了五百万元。

故事说完,他看了陪酒女一眼。她脸上掠过一阵惊讶,接着捏起酒杯,灌了一口。

他自讨没趣,将她的肩头搂过来,另一只手沿着大腿往上,摸进了裙底。

散场时他独自走出包房。酒喝得有点多,头犯晕,胃酸一阵阵地往喉咙头涌。包房通往楼梯的路不长,他像是踏进坑坑洼洼的战壕,不断抬脚,侧身,落脚。之后,他狠狠跌了一跤,巨大的疼痛登时将他攫住。头顶灯光炫目,他瘫坐着喘气,额头渗出硕大的汗珠。缓了很久,他扶住楼梯爬起来。走廊空荡荡的,他们都去了酒店。手机铃声一遍遍地响,他摸出来凑到眼前,话还没说,手机电量耗尽,自动关机了。

阿华还在说着昨日的火灾,嘴巴像机关枪一样没停歇。那是镇上一家塑料玩具厂,起火处据说是库房,囤积的货物用防尘布罩着,火烧了个把钟头才扑灭。两天前,保洁公司的清洁工在厂内收垃圾,有人怀疑工人丢失的钱包是他顺走的,双方差些打起来。清洁工打电话给他,他闻信过去调解,要厂里调监控。盯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动静。负责那片区域的清洁工是个矮胖的河南人,监控证明清洁工是被冤枉的,走的时候,他骂骂咧咧,朝地上吐了口浓痰,身子晃来晃去,像只瘸脚鸭子。

他站在玩具厂的水泥埕上,看着河南人离去。机器吭哧吭哧,他感到心脏被舂来舂去。站了没多久,他就像个因不满厨师手艺而愤怒离席的食客,行出了大门。隔日,玩具厂就起了火。大火烧得蹊跷。他想到河南人那愤怒的表情,眼底灼灼作痛,好像火烧到了胸口。起火的地方不会是库房。地方上的老板,个个会耍花样——厂里有保险,眼下这样的时节,天干物燥,随便一把火便能烧起来,只要扑得及时,还能捞上一笔赔偿。他望着窗外的天空,想象消防车鸣着警笛,从国道另一头疾驰来,围观者让开一条通道,消防员冲下,架起水枪,速战速决,如同完成一次编排已久的演练。

这些操作他再熟悉不过了。刚起家的年月,为了租占一块工地,他没少花心思。请人吃饭、洗浴,上酒店泡一晚夜总会,白兰地、人头马,红的、白的,喝了吐,吐了喝……只要酒喝得够多,玩得够尽兴,就能搂住对方,额头抵着额头称兄道弟。现在他双脚踩着的地方正是当年的工厂。这里背靠国道,挨着镇政府,往前是一口大池塘,坐南朝北,视野开阔。懂风水的人都说此地聚财,是块好地方。当年他的目标很明确,先把地承租下来,生意做大了再将租的地收入囊中。他有个隐蔽的愿望,要起镇上最高的楼,每次从水利渠边经过,那栋六层高、贴着马赛克瓷砖的别墅总会引起他的注意。他停下来,抽支烟,细细观赏。日头照在瓷砖上,亮晶晶,白晃晃,像嵌着夺目的宝钻。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双脚自行离地,沿楼梯行至顶楼,风吹得他的的确良衬衫猎猎作响,远处的老厝区和近处的新洋房尽收眼底。

他的房子早已取代那栋陈年别墅,成为镇上唯一装了电梯的民宅。楼有八层高,从远处看很像一座灰色水泥塔。施工队见过他请人设计的图纸,指出房子格局不科学,譬如缺少独立阳台,也没有留出足够空间用来挂空调外机等。他并不在意,自己的房子,想怎么起就怎么起。乡里人议论,把好好的风水给毁了。被诟病得最多的还是布局,从外面望不到阳台,四处密封,有人打趣说,像一口只进不出的棺材。入宅祭神那天,他亲自点燃鞭炮,厝边头尾出来围观,妻儿站在一旁。他望着鞭炮噼啪作响,红色纸屑扬起落下,想起当年许下的心愿,鼻头发酸,冒出热泪。

工厂起初为平房,铁皮屋顶,里边是做工的地方,外面是宽大的水泥埕,被砖头围墙圈起来。工厂主要承接木工和铝合金门窗的活。开始时他招了三个工人:一个从哈尔滨来南方打工的、一个邻近的饶平人、一个本地人。三个工人里,哈尔滨人跟他时间最长。当年哈尔滨人下岗了,搭火车南下,一路打零工,先到北京,再去河南,接著绕道江西,落脚在这个省尾国角的小镇上。饶平人负责木工活,本地人则跟哈尔滨人搭手做铝合金。那个年头,政策宽松,经济跟着好转,乡里人纷纷做起了生意。一夜之间,似乎个个鼓起了腰包,新厝区就是那时候起来的。他预感到,挣钱的好时机到了,便也动起了心思。起初他囿于资金短缺,拉不起建筑队,只好求其次,先搞装修。乡里人起新厝入宅,除了循例购置厚实锃亮的红木家私外,剩余的吊顶、水电和门窗等,他的团队都能包办。这是稳赚不赔的生意。

真正让他发家的,还是那些铝合金窗。铝合金轻便、牢固,成本不高,是那个年代的时尚。他的工队从购置材料到制作组装,一条龙服务,加上价格公道,乡里起新厝的都来找他。生意最忙时,工队一天要转四五家。材料用三轮车拉过去,后来三轮车不够用,他索性搞了辆二手的五菱皮卡。铝合金窗做好后,他给厝主散烟,游说他们在窗外焊上不锈钢防盗栏。乡里治安不好,小偷小摸、入室盗窃的都有,该防的还是要防。工人们于是又掌握了一项电焊的技能,焊接时手举面罩,火星闪闪喷溅,煞是夺目。

一晃二十余年,他的工人流水一样换过一批又一批,只有哈尔滨人牢固得像根柱子。每次他到外地谈生意,哈尔滨人都会跟上。有哈尔滨人在,他觉得安心。头几回去夜总会,哈尔滨人坐在一角,看老板们唱歌嬉耍,连陪酒女的手也不敢摸。后来这种场合去得多,他的胆子渐渐大了起来,几杯洋酒落了肚,耍起来比谁都疯。

他想起初次见面的时候,哈尔滨人拖着一只沾满了灰尘和油污的旅行袋,几绺刘海贴在额头上,从头到脚蹿出一股酸臭味。他嘻嘻笑着,问,老板包吃住吗?一个月多少工资?从那刻起,他就知道,此人身上有股不服输的劲头,是干事业的好帮手。哈尔滨人年纪大了以后,鬓角花白,啤酒肚也日渐隆起。哈尔滨人现在是工队监工,平时除了工作,最大的爱好是去海钓。海钓是个费时费力的爱好,一出海往往都是一整天。哈尔滨人从老板手里买下那辆旧雅阁车,闲暇时呼朋唤友,开车去海边。常去的地方是饶平的三百门和柘林,租附近渔民的舢板出海,钓上来的海鱼(什么金鲳啦,黄立啦,春只啦),扔给店家。现杀现做,肉质鲜美,配上几盅白酒,简直快意人生。

他陪哈尔滨人去过一次,上了舢板暈船,感到眼前天旋地转,船刚开,他就让船家掉头,上岸歇息了。哈尔滨人笑话他,上床倒可以,上船你不行。哈尔滨人的潮汕话讲得和本地人无异,不过该用谐音时,他还是蹦出了东北腔。他坐在岸边歇息,觉得大海起伏无定,还是地上叫人安心。

凌晨那个电话就是哈尔滨人打来的,今早醒了酒他才拨回去。响过几遍,无人接听。他把电话拨去哈尔滨人家。哈尔滨人的老婆哭哭啼啼说,这个死人一夜未归,不知是不是又出海了。他张嘴说了些什么,电话那头絮絮叨叨,他不耐烦,挂了电话。

墙上的电子时钟嘀嘀嘀报时,他顿觉眼皮沉重,连着打了几个哈欠。

开车出门的路上,他又打了电话,语音提示,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路过哈尔滨人常去的那家茶铺时,他停好车,走进去喝了几杯茶,问过一圈,无人知哈尔滨人的行迹。

回家时,他神色凝重。妻子问发生了什么事。他答,哈尔滨人不知去哪里了。妻子说,他去哪里关你什么事?还想被他拖累吗?他闷声不响。过了一阵,他喊妻子帮他涂活络油。

午休时,他褪下裤子背转过身,镜子里映出屁股处显出的乌青。妻子用力揉几下,他疼得龇牙咧嘴喊疼。接着,她在乌青处重重拍了一把,声音响脆,他受不住痛,张口就骂。妻子哈哈笑,问还喝酒吗?他不说话。妻子道,睡醒了去阿贵那里看看。

阿贵的跌打铺开在阿华的花店对面。铺面不大,红漆的“祖传,专治跌打久积”招牌被风吹得来回晃动。阿贵做了二十多年跌打师傅,生意一向红火。每次他去花店,要从跌打铺门前经过。铺内光线暗沉,客人坐在长条椅上,他看到阿贵的身影,有时坐下,有时站起。阿贵有双粗壮的手,手掌厚实,指头圆滚滚的,揉捏抓握,恰到好处。大凡被“抓”过的人无不称赞,说阿贵的手过于神奇,探雷针一样,总能准确探到痛处,来回推移之间,疼痛消去大半。除去治跌打,阿贵还卖些跌打酒和药丸。跌打酒和药丸都是祖传秘方。药丸口服,跌打酒涂搽,二者互补,疗效更好。销路最广的是自制的药丸药酒。生意好的时候,远近的漳州、饶平人也闻信而来。靠这片铺头,阿贵养大了一儿一女,还盖了一栋四层新厝。当年地基打桩,就是他们工队做的。

因为打桩的事,他领教过阿贵的“咸涩”。大到钢筋,小到水泥,阿贵都亲自验收,核对价钱,一分一厘不肯吃亏。工程收尾后,余下的款项迟迟不到账。哈尔滨人说,荣哥,你开个口,我上门找阿贵讨。他劝哈尔滨人勿冲动,阿贵迟早会还的,乡里乡亲,总要顾个脸面。果然,大年三十那天,阿贵提了一条烟、一双柑,笑眯眯登门来了。

大红包摆在茶几上,他给阿贵沏了一杯滚烫的茶。

这天下午,他将黑色奥迪停在村委会门口,走到花店。花店对面有棵大榕树,枝叶繁茂,遮挡了暴烈的日头。沾了榕树的光,阿贵铺头的红漆字招牌和绿色枝叶相映成趣。

这时阵本应是最热闹的时候,但跌打铺却门窗紧闭。

他正犹豫要不要开车去医院骨科看看时,听见了阿华的声音。

“爸啊,帮我扶一下。”阿华的电瓶车停在了对面,车后座架着一只宽大的铁丝筐,筐里装满鲜花。他寻声望去,红的粉的,被日头照着,很是惹眼。

他走过去,把倾斜了的铁丝筐扶住,解下绳子,将一筐花从车后座抱下来。

这家花店,阿华嫁来之前就在经营。花店所在的位置很好,旁边是个十字路口,再过去是学校、镇政府和村委。从前,这里是阿华父亲养家的杂货铺,老人家年纪大了干不下去,因为租不出去,荒废了些时日。阿华一开始打算把杂货铺改成服装店。妹妹说,乡里服装店太多了,女装男装童装,什么都有,你卖不过人家。

有次阿华骑摩托车去邻镇,路过一家花店,铺面崭新,铺前花花绿绿,一个穿围裙的女人,扎马尾,蹲坐在那里修剪花枝。阿华把摩托车停在路边,看得入迷。

镇上素来有在祠堂摆喜宴的风俗,办喜事要迎亲,迎亲就得装饰婚车。这是典型的一次性买卖,只要把口碑做出来,不愁没出路。阿华当下打定了主意,回家后上网看视频学扎花。白天研究,夜里睡觉前也看,绸带如何搭配,花的品种和颜色如何选择,用什么材料固定,扎什么样的形状更方便快捷,都一一牢记。试验失败了十几次后,她终于摸到了扎花的精髓。她将扎好的花拍照,印刷广告图片,挂起招牌,花店就开张了。除了装饰婚车,店里也摆点盆栽、插花卖。夜幕降临,招牌上的霓虹灯亮起,“蓝蓝花店”四个字格外耀眼。

两个儿媳中,他对阿华印象最好。阿华读书时学过会计,去年他名下的装修队和保洁公司结算,都是阿华一手包办。往年要花几日才完成的工作,阿华用电脑摆弄摆弄,三下五除二就算好了。哈尔滨人开玩笑说,小心公司给你撬走咯。

阿乐在镇上一家玩具厂做设计,除了上班,多数时间都会来阿华店里帮忙,给盆栽和花喷点水,清理掉烂了的叶子。人手不够时,阿华喊亲戚朋友过来。停在水泥埕上的婚车,堵住了半条路,厝边头尾的孩子跑出来围观,顺手捡起掉落地上的彩绸。

去年过完年,阿华翻修了铺面,跑工商局注册了营业执照。这次,她的目光盯在了母婴用品上。港货走俏时,镇上有七八家店在卖港货,后来香港货物流通不顺,进货价提高了,生意不好做。她嗅觉灵敏,将注意力转移到海外市场,找了个在澳洲留学的表亲做奶粉代购,鲜花生意从此沦为副业。

怀孕七个多月来,阿华一直没歇过。阿乐在厂里加班,阿华原本打算让公公载她去拉货,转念一想,他的奥迪车是新买的,后备箱放不下那么高的花束。

两人在店里忙活,周围是堆得高高的奶粉罐、尿不湿和童装。他让阿华搬了张矮凳,坐着剪花茎,减轻腰臀的疼痛。阿华看他坐姿僵硬,问他怎么了,他说,跌了一跤。没提喝酒的事。阿华说,去医院看看吧?我有个同学在那里。

他摇摇头,说等阿贵开铺吧。

过了一阵,他问乡里谁摆酒。阿华答,阿贵啊,他孥仔明日结婚,今夜迎亲。

他若有所悟,难怪今日没开铺。

阿华附和道,欢喜事忙不过来,歇几日无所谓啦!

他问,阿贵摆了多少桌?阿华说,六十六。他听了,眉头皱起来。去年给儿子办喜宴,年头年尾,两场加起来拢共百来桌。他记得清楚,小儿子摆酒时,来的人太多,坐不下,有一桌只能摆在祠堂外的水泥埕上。

他瞥见柜台上缀着流苏的红色喜帖。他起身拆开,一手漂亮的行书映入眼帘。阿贵不单治跌打功夫出名,字也写得好。镇上文体活动中心是他常走动的地方,过年时老年人协会组织赠春联的活动,阿贵都积极参与,两张八仙桌一拼,毛毡垫底,红色对联纸铺开,唰唰几笔,雄浑大气的对联就写成了。那年除夕阿贵还钱时,还特地赠了他一副,他差哈尔滨人贴在了新的工厂大门上。

阿华说,爸,阿贵派的喜帖在这里,我和乐哥忙,你代我们去?

他没说要去食喜酒,也没说不去。缀了红色流苏的请帖看起来如此碍眼。

阿华这时指了指靠里边的厕所说,哈尔滨人昨晚找我拿钥匙,说借铺头睡一晚,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早上我过来开铺,发现厕所没有冲水,臭死了。

阿华话音未落,他差些跳起来:哈尔滨人什么时候走的?

阿华摇头说,钥匙放在门垫下,人不知去了哪里。

他听着这些话,觉得太阳穴一缩一缩的,像被针扎过。正琢磨着的时候,手机响动起来。

他走到花店门口,随后把玻璃门拉上了。

电话那头,哈尔滨人哑着嗓子,声音听起来暴怒无比,连骂人都不说本地话了。

龟孙子,老子弄死他!

他问哈尔滨人到底什么事,有问题先参详。

参详个屁!我没受过这么大侮辱,他妈的糊弄谁呢?人没死,老子赔点医药费得了!

哈尔滨人的说话声带着恼人的回响,他把贴在耳边的手机往外挪了挪。

他说,我四处找你。

哈尔滨人说,我在山顶。

山顶哪里?

听到哈尔滨人的回答时,他着实吓了一跳。耳鸣又开始了,他让哈尔滨人往外走几步,找个信号好的地方。

手机里传来一阵窸窣的响动。他问,你上山的事有无人知?

哈尔滨人说,除了你,我谁也不敢联系。

他思忖着哈尔滨人的话。花店门前人来人往,把榕樹投下的影子踩得稀碎。他叮嘱哈尔滨人先回去,暂时勿出来。

日头照得地上反光,像一面被磨坏了的镜子。他站在花店门口抽烟,不停地走动,皮鞋将门槛踢得吧嗒作响。阿贵的跌打铺仍旧大门紧闭,榕树下卖草粿、粿汁的摊档生意正热闹。这时,他看到阿文和阿洁走过来了。阿洁挎一只棕色提包,一身派头看起来像要去行街。

阿文退伍三年,还剃着在部队时留的板寸头。和大哥阿乐比,他显矮,也瘦弱一些,笑起来眼睛眯得厉害。当年他干的是勘测水文地理、侦察敌情的侦察兵。在部队三年,他出了好几次任务,通常是二人同行,身着数码迷彩服,挂满野外露营的装备,活动于沿海丘陵深山一带。从山腰上,能清楚望见金门,野外露宿时,他和队友专拣新修的墓地,墓前铺好光洁的水泥,方便搭帐篷。有的墓修得豪华,还凿了蓄水池,用来洗漱再好不过。退伍回来那年,阿文四处闲晃了一段时间,才答应父亲去接手保洁公司。哈尔滨人管这个叫“转正上岗”。镇上的环卫和垃圾处理都是他们家承包的,这是一桩垄断性的买卖。县里搞“创文”,镇政府每年投入不少,钱因此都落了他们家的口袋。乡里人都知道,这一家和镇长搭台唱戏,连驻扎在后山兵营里的垃圾也靠他们收。有了这层便利,他们无须报备就可自由出入兵营。

阿文让阿洁先进店里帮忙。

他弹掉烟头,告诉阿文,哈尔滨人现在在后山的防空洞。

阿文一脸吃惊,问,他躲去那里做什么?

他往下压了压手掌,示意阿文说话小声。没办法啊,他不上去,会被打死。

阿文说,那里是随便能上去的吗?

他顿了一下,补充道,先顶过这个风头吧。

阿文盯着地上的烟头,运动鞋用力踩上去,像踩死一只无辜的蚂蚁。

他说,我不方便出面,你买点吃的喝的,开车送上去。

阿文迟疑了一阵,接过车钥匙揣进口袋,扔下阿洁,兀自去了。

阿华喊他进去喝茶。他看到阿洁半个身子杵在原来他坐的矮凳上,露出一段圆圆的腰身。阿华靠着柜台坐定休息,肚子显得更大了。他站在花店门口,觉得周遭空气紧缩,将他团团围了起来。他去洗手间洗手,看到垃圾桶里丢满了烟头。

他在超市门口赶上了阿文,阿文抱起一只塞得满满的纸箱,正往后备箱放。

他打算一起上山。阿文说我来开车。他不让,也不管臀部还酸胀着,一屁股坐上了驾驶座。车拐进国道的时候,他问阿文,视频还在传吗?阿文冷笑,说,当然了,现在乡里无人不知,哈尔滨人买间破厝,行了衰运。

他叹气道,我早就叫哈尔滨人莫买那间厝……你知那里以前住谁吗?劳改犯!我小时候,你阿公阿嬷警告,那人刚坐监出来,专门食孥仔。后来我才知,那人在东司墙上写了侮辱的话,被批斗,没多久转去劳改,摘帽之后回来乡里,没人接收他。老人组筹了点钱给他做生活费,算作安抚。谁知当时他脑子坏掉了,时不时发作,经常骚扰厝边头尾,到处偷鸡摸狗,每次被抓到都装疯。看他那个样,无人敢动,怕发作起来,提刀砍人。

阿文问,后来呢?那人怎么样?

他说,死在那间厝内,尸体发臭,双目给老鼠咬出来了。

阿文眼神发愣,说,谁给他收尸的?

一个远房亲戚,出点钱把人埋了,顺手拿走了厝契。哈尔滨人不久前找到那人,现在七老八十,见到钱,双目都看花了。

阿文不屑,说,哈尔滨人以为捡了个大便宜。

所以说,做人莫贪心,哈尔滨人不信邪,他要是听我的建议,请个风水先生,拜拜地主爷,一定不会出事,那间厝地阴气太重了。

阿文掏出手机,点开那条到处疯转的视频。

视频里人声嘈杂,他的视线直直地落在前方。山路在眼皮底下朝前铺展,道旁草丛在风中摇来摇去,仿佛夹道同他招手。他心情越发沉重,眼前浮现福圭老人从废墟里被人背出来的惨相:一身洗得发白的睡衣,头歪向一侧低垂,手和脚耷拉,太阳穴破了口,鬓角赫然一道长长的血迹。拍视频的人大喊:“大家看,福圭伯间厝塌了——”镜头随后横扫过去,对准那面倒下的墙。福圭老人小卖部搭的是简易瓦棚,木杉横楹断了,石棉瓦散落地面。从镜头里依稀可以辨识货架上花花绿绿的酱油瓶和泡面包装。灰尘搅得到处都是。小路上堵满了人,个个伸长脖子,警察拉起警戒线,将围观者隔开。镜头迅速晃回,一个清癯的背影早已隐没在救护车上。车缓缓开走,人群一阵骚动。

视频到此结束。

福圭老人八十多岁,慈眉善目,像尊菩萨,是乡里出了名的好人。他的小卖部开了几十年,没卖过假货,也不短斤缺两。乡里人都道,福圭老人命真硬,躲过这一劫,必定活过百岁。眼下,人人都在唾骂哈尔滨人,说他好死不死,买那间厝做什么?墙体多年失修,早就不稳,倒下来压垮了小卖部的屋顶,屋顶砸向货架,正好斜斜横在福圭老人的眠床上。清早,厝边头尾还沉在睡梦中,屋顶倒塌的巨响把众人惊醒。福圭老人蜷缩在货架和墙壁的夹角里,满头满脸被灰尘覆盖,侥幸死里逃生。

这事掀起了轩然大波,不断发酵,很快上了县电视台的新闻,记者一番渲染,歌颂当地政府和公安办事有力,保卫了人民群众生命财产安全。只有乡里人知内情,他们议论,哈尔滨人一个外乡人,老老实实过日子,有套厝可住就要满足,不应贪心再置一间。有人补充,哈尔滨人这是要留条后路。他儿子不孝,挣的钱拿去赌了,出这么大的事,不赔个倾家荡产,也要丢去半条老命。

果然,福圭老人前脚进医院,他的儿孙们便纠集一伙人,浩浩荡荡,去找哈尔滨人讨说法。

这是前几天的事,加上玩具厂那场离奇的大火,一时成了镇上人人乐道的新闻。

他一想到这些就头疼不已。烧坏的库房和他无关,倒塌的墙也和他无关,可他就是难受,似乎有人专门和他作对,故意生出些事端叫他应接不暇。

恍过神来的时候,车子停在了营房外埕上。

他亮出通行证,朝站岗哨兵挥了挥,钢盔罩眼、双手紧握钢枪的哨兵,朝他们点了点头。

此處是个天然堡垒,用军事术语形容,叫易守难攻。四周是山,满坡绿树,山腰圈了很长一围铁丝网,戒备森严,营房的几栋建筑错落中间,紧凑规整。如果不是出操时的哨子声和口令声,外人根本不知这里藏了一支部队。

他没有朝营房大门走去,而是拐左上了一道斜坡。

阿文抱着纸箱随在身后,时不时停下,朝后方回望。从山腰处俯瞰,白色围墙内停了辆军绿色吉普车,训练场有人跑步,双杆单杆、沙坑鞍马,和他当年所在的部队很像。

天近黄昏,日头擦过山林边沿处。阿文走得慢。起初阿文和部队管后勤的人接触时,还是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双手搭住膝盖,拇指食指互相顶着,不断掐指尖——这是当年在部队严守纪律留下的习惯,但凡遇上正式场合,就会这样。

再往上走时,阿文问,哈尔滨人不在里面?

哈尔滨人没有通行证,哪里敢进去?后山这里一共有两处防空洞:一处被军营围起来,给部队演习;另一处就是他们要去的地方。这片山林本来归镇上管辖,自从部队驻扎后,虽无明文禁令,但无人敢上来,都怕枪子不长眼。

说起防空洞,阿文在学校接受国防教育时听老师提起过,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做侦察兵的年头,他和战友漫山遍野跑,进过山洞避雨,也未见过真正的防空洞。听父亲说哈尔滨人藏身其中,他倒生出好奇,想要探个究竟。

前几日落过雨,泥水淤积山路,鞋底踩过,吱吱呀呀。他想起小时候,有一年暑天连下了几宿暴雨,海边溃堤,海水发狂,漫过田野,冲进了乡里。那时没有现在这般通畅的排污系统,水灌进来,像长了脚,闯进各户人家。锅碗瓢盆、竹椅、柴薪……但凡漂得起的,全让海水拐了出来。鸡鸭鹅咕呱乱叫,顺水浮走;狗扒拉在漂浮的门板上,伸长舌头;猪困于圈内,挣脱不得。跑得及时的人家早早躲到山上,走得慢的只能攀上自家厝顶,无奈地看着洪水四下流淌。不到半日,乡里有如遭遇劫掠,远近哀号不断。如今他踏着山路,还能感受孩童时逃命的恐惧。水像蛇游于身后,紧追不舍,父亲将他驮在肩头,顶着齐腰深的水朝前走。他小小的手紧紧箍住父亲的脖颈,身体哆嗦起来。

他问父亲,我们为什么要去山顶?

父亲说厝塌了,我们没地方好去了。

后来他懂事了,才知道有间风吹不跑、水冲不走的大厝,是何等切要的事。

这些经验,阿文这辈人自然无法体会。登至半山,他停下来叉腰歇息。有风吹过,山林簌簌作响。他朝山下望去,整个小镇隐没在一堆灰色之中。他的目光越过被烧坏的玩具厂房,在一片低矮的厝区徘徊,最终落在自家楼顶上。那里耸立着高高的贮水箱,铁皮裹身,通体锃亮,像一枚随时准备发射升空的导弹。

拐过一道斜坡后,他停住了。斜坡朝上,凿了几级台阶,山体爬满野草、何首乌和叫不出名的植物。他们右首的山坡垂下来一蓬马缨丹,上面缀满小花,里边淡黄,外边玫粉,每朵花蕊不到指甲大小,衬着暗绿色叶子。父子俩靠近时闻到一股臭味。那是马缨丹发出的,当地人叫它臭花。垂下的臭花挡住了防空洞的一边,花岗岩砌的洞门爬满了苔藓。

他在洞口打开了手机手电筒,摸索着朝里走。

洞有一人多高,顶上呈拱形,花岗岩石板铺地,墙体的下半部分砌了花岗岩,上面抹了水泥,有的地方剥落,露出黑乎乎的砂石,隐约可见“激发爱国热情,共筑地下长城”的字样。从洞口往内走,空气越来越湿。阿文双手紧抱纸箱,慢慢适应了洞内的阴冷和幽暗。

阿文点亮手机的手电筒,光线照得父亲影影绰绰。他们边走边说话,发出的回响像水花撞到岸边,再缓慢地荡回。

阿文惊叹道,这个洞什么时候有的?

他答,我小时候就有了,听你阿公讲,最早这里是个山洞,防日本鬼子的。后来为了躲导弹才修成现在这样。当年发大水,你阿公背着我,在这里躲过。

经过一间地下室时,他停下脚步。阿文差点撞上去。此时,他们都没说话。地下室传来细微响动。手电筒的光亮赫然照见一个人影。哈尔滨人瘫坐地上,手遮额头,身上盖了件衬衫。

哈尔滨人像是从垃圾堆里走出来,几日不见,老了许多,眉角爬满皱纹,浑身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汗酸味。不远处的地方,散落一只矿泉水瓶,里面盛满了黄色液体。

他将手机翻过来,立在墙边照明。这时他看见哈尔滨人脸颊上有道细长伤疤,忙问怎么回事?

哈尔滨人说,半夜摸出去洞口,被臭花的刺割着了。

阿文打开纸箱,翻出吃的喝的递过去。哈尔滨人拧开水瓶的盖子,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喝起来,又撕开一袋吐司,取出一片,捏成团,塞到嘴里。因为吃得太快,他被噎得咳嗽起来,好不容易缓过神,开始打听山下的情况。

出事后,哈尔滨人说自己想出去躲几天,他没答应。他跟乡里人打交道,知道内情,这帮人平日和气,实际上对外乡人并不待见。哈尔滨人本来就理亏,一跑,更洗不清了。

哈尔滨人说,当年老父死了,我回东北奔丧的路上,一直犹疑要不要回来。我到此地二十余年,户口迁了,厝也买了,但钱到底买不来信任啊。说到这里,哈尔滨人几欲落泪。那天面对福圭老人那帮儿孙,哈尔滨人纵有暴躁的脾性,也吓得萎靡,只能站在门口,进不是,退不是,拼命道歉。有事相参详,医药费我来赔……

他赶到哈尔滨人家门口,遇上双方在激烈争吵。哈尔滨人被众人围堵,扯开嗓子,喊得脸红脖子粗,但声音很快被盖过去了。妻子站在哈尔滨人身后,又骂又叫,不断抹眼泪。有人将他们家门口的花盆推倒了,几朵淡粉色的海棠花,被众人踩成了碎渣。

福圭老人的大儿子做家私生意,店开在公路边。这人精得很,料定哈尔滨人凑不出那么多钱,不过有个老靠山,靠山出面,钱的事自然好解决。

双方坐下来谈赔偿。听到对方开口要二十万元,哈尔滨人憋不住,张口骂爹骂娘,你们这是要我命!对方将哈尔滨人摁住,喝令哈尔滨人闭嘴。他知道,如果不答应只会吃大亏。待老人家的伤情鉴定出来,不论轻还是重,他们一定会拿来做文章。不如现在签字商定,两不拖欠。

赔偿福圭老人的钱自然由他出。按理说,钱落了口袋,加上老人伤势并不严重,这桩矛盾应该就此打住的,可事情坏就坏在,哈尔滨人的儿子在赌场熬了几日,输红了眼,眼下正是要钱的时候。得知父亲赔了人家二十万元,急得暴跳,当晚拉了一帮人,撬掉家私店门锁,将值钱的酸枝木沙发、明式贵妃椅等悉数搬出,用卡车运去倒卖,自此跑路,了无踪影。

警察通过监控,锁定了主犯,顺藤摸瓜,把哈尔滨人拉去派出所录口供,要哈尔滨人老实交代儿子行踪。哈尔滨人问警察儿子被抓到要判几年。警察反问,特大盗窃案,你说呢?哈尔滨人想到自身惨状,儿子此刻又不知流落何处,想到了伤心处,呜呜哭了起来。

哈尔滨人说,从派出所出来后,我不敢回家,借阿华花店窝了一晚,天未亮,就跑来山顶了。

他点了点头。

荣哥,我买间厝地,给自己留条后路有错吗?

他说,错不在你,不用自责。

我阿孥好赌,屡教唔改,能怪我吗?

他说,不能怪你。

荣哥,你的恩情,我这世人还不尽。

他说,不講这些见外话。

洞内光照晦暗,哈尔滨人握住他的手,看看阿文,又看看他,双目发红。

三只歪斜的影子,叫灯光拍在了湿漉漉的洞壁上。

天刚擦黑,山林阒寂,远处阵阵虫鸣。夜风吹上来,阿文在洞口蹲守良久,待到月亮升高,半山腰传来突突突的引擎声,才转身返回洞内。

垃圾车每晚九点会准时停在营房门口。他们掐算好时间,等河南人把垃圾车开走的时候,让哈尔滨人搭着车离开。

从上山到现在,半日过去了。他们父子二人从斜坡上缓缓走下,远远和哨兵打了声招呼。月影下,哨兵站得笔直。

哈尔滨人取道另一边,行至山脚下,穿过一片荔枝林,低伏在路边候着。

他们在营房门口站着。没多久,河南人拖着两只半人高的垃圾桶,吃力地走了出来。见到老板,河南人脸上的表情有些吃惊。

他给河南人派了烟,河南人接过来,别在耳郭上,点头哈腰,问他们有什么吩咐。

阿文插话,等你搞完垃圾再说。

河南人满脸疑惑,来回几趟,终于将营房的大小垃圾运完。垃圾车的长方形车斗上,填满了鼓鼓胀胀的黑色垃圾袋,酸臭味很快溢出来,飘在空气中。

这段时间,已足够哈尔滨人从防空洞离开,去往约定的地点。

这次轮到阿文开车,他坐副驾驶座上。车掉过头离开了营房,垃圾车紧跟着,一前一后,绕山路缓行。他摇下车窗,目光在茂密黢黑的山林间巡视。车灯压过土路,一截又一截,两旁树影婆娑,枝条摇曳。他清楚地听到轮胎碾过砂石,发出咔嚓咔嚓的细响。

路旁闪出来一个人影。他让阿文停下车,推开车门,走了下来。哈尔滨人佝偻着背,定定站着,没敢往前再踏一步。他朝河南人招招手,河南人停住车,从敞开的驾驶座上跳下来。他附在河南人耳边,把事情交代完毕,塞了一卷钱过去,河南人接过钱,放进裤兜里。哈尔滨人这才跑过来,抓住垃圾车的车把,登上了驾驶座。阿文掉转车头往前开,让开一条道。河南人发动引擎,车朝前开去,留下突突突的声响。月光下,他看到两只头颅变成了暗影,和夜色融成一团,模糊地消遁了。

回到家里,他像是跑过一段漫长的赛道,瘫坐在沙发上,一时没了言语。

乌青处擦过活络油,烤熟一般热辣生疼。无论如何,阿贵开了铺,定要找他捏一捏。

这天深夜,月光透过窗缝,照落在床边。他爬起身,走出房门,搭电梯,上了顶层。

贮水箱发出呼呼声,他站在底下,抬头望天,半片月亮的淡影沉下去了。从山上返回的路上,他问阿文,我们这么做对吗?阿文说,爸,这么多年,谁人都知你对哈尔滨人亲如兄弟,问心无愧就好了。他陷入了沉思,望着往前延伸的公路,猜测哈尔滨人离去后的行踪,当年哈尔滨人从北方过来,也曾路过这里。

他点燃一支烟,凉风习习,烟灰拂落,吹在了睡衣上。

他想起好多年前,有一天他在工厂喝茶,疯了般冲进来,闷声不响,抡起地上一根钢管,坐上三轮车骑了出去。他恍过神的时候,赫然看到日光下,哈尔滨人裹在头上的毛巾渗着血,鲜红一片。

到了出事的地方,他遠远看到有个人弓着背,倒在地上哀号不止。地面散落着凌乱的电线、三合板和烟头。哈尔滨人背对他,露在毛巾外的一小块后脑勺青筋毕露,似乎每根血管都在跳动。

那次斗殴的后果是双方私了。作为哈尔滨人的老板,他不得不替哈尔滨人擦屁股,将伤者送到卫生院检查,赔了医药费。

哈尔滨人告诉他,老父亲跳楼,死了。老人家在一家毛纺厂当了半辈子会计,熬到快退休的年纪,遇上厂里改制,领了遣散费后就离开了。老人家下岗后找了几家,都没人愿意雇他。那年头,风水轮流转,谁他妈想得到,国企也会垮?撒泡尿的工夫,啥也没有了。自从下岗,家里日子越过越糟糕。如果不是这样,谁稀罕来你们这儿呢,累死累活,还要遭人白眼。哈尔滨人顿了一下,眼圈发红。看到寻呼机上熟悉的号码时,哈尔滨人一走神,手中的电钻滑落,砸到了站在身后监工的厝主脚板。那人嘴巴不停,用本地话羞辱哈尔滨人。哈尔滨人不会讲本地话,也听不懂。厝主喷着唾沫骂哈尔滨人“死父仔”,他一下子被点燃了,抓起厝主衣领,之后就陷入混战。不巧厝主是个退伍老兵,哈尔滨人长得虽粗壮,也不是他对手。酣战一半,厝主朝哈尔滨人头上扣了一砖头。

在火车站的时候,他塞了一个信封给哈尔滨人,信封内装了两千元。

哈尔滨人眼窝蓄满泪,接过信封,转身朝进站口走去。

第二天,工厂停了电。还是热火天,他坐在摇椅上,心烦气躁地扇扇子。本地人说,哈尔滨人欠我一包烟,会不会去了不返?他头也不抬,回了一句,谁知道?饶平人买来西瓜,打了一桶凉飕飕的井水,将西瓜泡进去。日光明晃晃,他的视线落在上下浮动的西瓜上面,想起了哈尔滨人圆溜溜的脑袋。哈尔滨人来这边没多久,就到发廊剃了个光头。你们这里热,光了头凉快。哈尔滨人本来颧骨就高,头发剃光,眉目显得更粗犷了。如今一晃而过,哈尔滨人每天敲敲打打,风里来雨里去,骨子里越发粗粝,说话时乡音未改,一激动语速就快,别人需要吃力辨认,才能听清他嚷些什么。

谁也没料到,回去不到半个月,哈尔滨人就回来了,头皮剃得更亮了,里里外外,像是换了一个人。

哈尔滨人说我自幼没了娘,这次回去把房子卖了,今后窝着不走啦。

过了没多久,他招募了新的工人,开始承接大小新厝打桩的活计。以前起厝,地基都是人工夯实,浇筑水泥,钢筋起柱。有了机器打桩,地基能打得更牢,楼盖得更高。卖机器的人拍着胸口说,台风刮不动,地震也不怕。打桩机的投入虽不少,但能节省人力,挣得更多。那一年,哈尔滨人当上了包工头,娶了他介绍的对象,隔年开春,迎来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

这些,竟像梦那般邈远了。此刻小镇在沉睡,路灯昏黄,照得他两眼发慌。他听到远处传来手持礼炮砰砰砰的巨响,那是阿贵家的婚车半夜迎新娘。他的目光扫过新厝老厝,没有一栋房屋比他家高。恍惚间,池塘上浮起一簇淡蓝的光焰,颤悠悠,明晃晃,由远及近地飘过来。他觉得冷,便将烟头弹出去,火星闪了闪,随即熄灭。

原刊责编杜小烨

【作者简介】林培源,1987年生,广东澄海人,青年作家,清华大学文学博士。出版有《小镇生活指南》《神童与录音机》等作品。曾获第二届《钟山》之星年度青年佳作奖等奖项,《小镇生活指南》获评《亚洲周刊》2020年度“十大中文小说”。

分类:短篇小说 作者:林培源 期刊:《小说月报》2021年7期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