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梁菲岚身上某个周期结束后的第三天,蔡家三人再度开启上海行程。此时距严玲凤生拉活拽小两口到上海在手术知情书上签字,已过去整整一年。全中国的精子库一向“货源”奇缺,挂号排长队实属正常。
到了上海,三人还是住宁夏路上的瑞旺连锁酒店,这里与玛利亚医院一街之隔。他们要了两间房,但严玲凤要求小梁和她住一起,蔡辉单独住一间。她直言不讳地对儿子说,这一趟没你什么事,需要时跑跑腿、打打下手。这话虽然伤人,但蔡辉也乐得图个清静,自是不敢反对。梁菲岚倒是照顾他的情绪,声明他不会在房间里抽烟。严玲凤却表示让他一个人躲起来抽个痛快。他是在得知自己患了重度少精子症后开始抽烟的。断子绝孙的事,他本不想被父母知道。明知无望,他还是涕泪俱下地哀求玛利亚医院的医生给他和梁菲岚做了一次人工授精,那是在他们婚后一年半时做的。奇迹没有发生。他抽烟抽得就更凶了。
玛利亚医院的生殖中心对他们来说已是熟门熟路。到达的第二天开始服用促排卵的药,服用两天后,开始监测卵泡发育情况,每天监测一次。监测结果是卵泡“正常”发育,一天天多起来,一天天大起来了。
服用促排卵药的第五天夜里发生了一点意外。梁菲岚睡觉时右侧腹部一阵阵隐痛,起初不是很严重。她昏睡一阵子,被疼痛折腾醒了,她煎熬着,等那一阵子疼痛过了,又昏睡一阵子。周而复始,到凌晨四五点钟,疼痛逐渐加重,并伴有恶心、呕吐、腹部下坠感,额头也比较烫。医师叮嘱促排卵这段时间,她只能平躺,尽量少动,但在疼痛折磨下,一动不动显然不可能。虽然她没有明显的翻身动静,但她弄出来的动静已足以使得睡另外一张床的严玲凤无法心安理得地入睡。儿媳还想坚持下去(上午反正要去生殖中心监测卵泡发育),但腹部的隐痛已变成了剧痛,额头上冒出了黄豆般大小的冷汗。严玲凤当机立断给儿子打电话。
母子俩架着梁菲岚往生殖中心赶,上海夜里的街道如同白昼。一路上她的腹部膨胀滚烫,身子处在半悬空状态,偶尔用脚尖踮一下地面,但毫无知觉。她唯一的感觉来自腹部,这感觉就是一个字:痛!到了生殖中心,面对迎上来的医护人员,也许是心理暗示的结果,她的疼痛不明显了,但她预感卵巢扭转,这一趟白来了。她没有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严玲凤显然被唬得不轻,向接诊的医护人员一个劲地询问,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一位值班医生模样的人在了解到梁菲岚正在促排卵后说,估计是扭转,去B超室,马上去。
扶着梁菲岚的护士看严玲凤一直在嘀咕,电梯还没到,就耐心地告诉她,卵泡增多、发育、体积变大,使卵巢体积明显增大,卵巢活动增强,以及腹水、输卵管和输卵管系膜延长,就可能导致卵巢扭转——当然,这还是估计,得马上做B超。
严玲凤拉着护士问,卵巢扭转了还能做授精术吗?这可是我们等了一年才等来的冷冻精子啊,会不会被别人插队抢了去?
护士看电梯快到一楼了,扶着梁菲岚边走边说,到底是不是扭转了,扭转到什么程度,得做了B超再说。
严玲凤急了说,我是问还能不能做授精术,你说别的干什么!
蔡辉把他妈拉开,因为他看到护士已把梁菲岚扶到电梯前。他连忙跟上去,严玲凤也只得跟上来,却把儿子拽到一边去,说,B超室男性不能进去,妈上去。
眼前的场面令蔡辉倍感荒唐。自己的老婆给别的男人下种,场面还搞得如此惊险,真是滑稽。没有所谓的孩子,他和梁菲岚的日子照样过得四平八稳。夫精授精失败后,他们心如死水,日子过得轻快,夫妻生活也不大受影响。对于下一步的话题,两个人都讳莫如深,像是压根儿没啥事,又不是半截身子入土之人,面临着即将无人送终的窘境。他们在家里谈得比较多的是各自的工作,以及单位里一些有趣或无趣的事。为了避免长时间在家里大眼瞪小眼的少许尴尬,他们加大了外出吃饭的频率。吃了再去逛商场,或者看电影。他们走路时或者在看电影时,还习惯性地牵着手,生活看上去恢复到了恋爱阶段和新婚期的状态,似乎压根儿不存在无数次跑上海的经历(做夫精授精前,两人都在玛利亚医院做了全面身体检查)。似乎他们都还自视年轻,贪图快乐的两人世界,不愿私密的生活过早地被婴儿的哭闹和一把屎一把尿打断。似乎孕育孩子对他们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轻易得以至于他们反而根本不着急。就像看电影,想啥时去都行,因为电影院里总有放不完的电影。他继续着他的社交生活,基本上都带着她去,怕她一个人在家里“出事”,虽然她根本没有出事的迹象。他的众多老同学新朋友,见小两口无忧无虑地过着欢快的日子,也就不再好奇他们结婚许久了为啥还不见动静。年轻人嘛,总想着再过几年潇洒日子。
待得无聊,蔡辉想过一个人跑回酒店睡个回笼觉。终究还是不敢,他在一楼傻等了十几分钟,踱到了室外的空地上抽烟。虽然说空腹抽烟不好,但眼前排解烦恼还需要这个。抽了几根烟,天渐渐地亮了。抽烟抽得他口干舌燥。他出神地看着眼前的袅袅烟雾,风向没有定数,烟雾四处飘散。他的前途犹如此情此景,无从着落,微风一吹,就消亡了。烟抽得不想再抽了,他又回到了室内。
他看着两个熟悉的女人从电梯出来,连忙迎上去。严玲凤把扶着儿媳的手腾出来,他立即就取代了她。
严玲凤挥了挥手说,还好,还好,本来我还要打电话给小叶呢。小叶是生殖中心的副护士长,蔡家一向是和她联系的。
他问,什么情况?
梁菲岚说,卵巢扭转不严重,保守治疗即可,不影响卵巢功能,手术可以做,具体要等谢主任确定。谢主任是生殖中心的主任医师,小两口的夫精人工授精就是她做的,这次冷冻精子授精还是她做。
严玲凤心有余悸地说,阿辉啊,幸好是上海的大医院,做B超的医师说,前些年卵巢扭转一旦确诊,都是要做手術的,否则卵巢坏死了医院负不起这个责任,现在医师技术也好了,设备也好了,医师的信心也足了,我们配合医师就是。
他问,什么是保守治疗?
梁菲岚说,一是不要再促排卵了,医师说连续促排五天估计也够了,不能再给卵巢增加负荷,要不要减少排卵需要医师会诊;二是采取一定的体位帮助卵巢自然复位。
他大度却又漠然地说,都可以,顺其自然。
二
过了三天,授精术如期进行。虽然比预料的少服用了两天促排卵的药,但根据监测,已有大小八九颗卵泡,多数已接近排卵,手术不能延期。在卵巢负荷没有增加的情况下,梁菲岚采用体位恢复,卵巢已基本复位。这几天她以狗趴式趴在床上,高翘着臀部,严玲凤在一旁细心地看护,看到她身子往哪边倾斜了,就帮她稳住。看来她们这几天的辛苦没有白费。除了下腹坠,其他症状已基本消失,至于腹部鼓胀、发烫,属促排卵正常反应。
严玲凤细心,询问小叶,能不能要质量最好的冷冻精子?钱不是问题。
小叶正色告诫她,冷冻精子质量都是过关的,有区别的是做原配夫妻的试管婴儿时,冷冻胚胎确实有质量等级标识。
由于拟受孕女性手术等候区只允许女性陪同人员进入,自然只能是严玲凤陪着梁菲岚进去。昨天护士照例给梁菲岚割了那个部位的体毛(约一年半前做夫精人工授精时自然也割过),本来已长得差不多与原来一样茂盛。蔡辉只能坐在等候区前面走廊的椅子上枯等。这一幕太熟悉了,那时他也是坐在这里的椅子上等候,或许就是同一张椅子。坐这里之前,他在取精室。易如反掌的事,他被自己搞得一筹莫展。如果换一种说法是不是会更有趣呢?哪个男人手淫会没经验?这一辈子连手淫也不会的男人,简直就是太无能太搞笑了。但蔡辉偏偏就是那样的人。究其因,可能是他压力过大,抱着毕其功于一役的想法,导致发挥失常。当初取精供实验室分析,他可是手到擒来的(不过他的噩梦亦由此开始)。此刻他目光落在等候区的大门上,脑子里却回放着取精室里那荒唐的一幕幕。刚进去时他从容淡定,利索地把无菌容器拿起来,撕去了塑料罩子——现在想来,或许他就是在那时陷入思维停顿的——茫然四顾,脑子一片空白。墙上的三点式女郎(竟然还有洋妞)千姿百态,但他对她们没一点感觉。为了夫精人工授精,他禁欲了两周,也没有遗精过。按理说,那天他体内已积蓄了充足的弹药。但奇怪的是,他连一点发射的欲望都没有。他就不免有点责怪生殖中心假正经了,此时此地,还有必要让她们穿衣服吗,哪怕是三点式?为什么不脱光?为什么不来个敏感部位的特写镜头?来到这里的男人,哪个不是良民百姓?哪个不是肩负着繁衍后代的重大使命来的?如果只是贪图生时自身安逸享受,哪怕死后洪水滔天,他们还会跋千山涉万水来到这里吗……他胡思乱想许久,最后得出一个结论,是传说中那玄之又玄的应激性心理障碍起了作用。他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即便如此,也不存在对症下药的后文,他脑子还是白茫茫一片。最后还是梁菲岚帮了他的忙。她打电话给他,委婉地询问他的情况怎么样了,她肯定是在手术等候区等得心焦了。他只得实情相告。她吃惊地说,蔡辉,你的手机不是握在你手里吗?他恍然大悟,立即摁掉了通话。他手机上有个APP,可以观看刺激视频。他把手机放在桌子上,挨墙靠着,为了防止手机滑动,他在手机下垫了纸巾。他捏开容器盖子,容器和盖子都放在桌子上伸手可及之处,盖子底朝上(他够心细)。虽然他把声音调得很低,但手机里热火朝天的场面还是让他立即进入了状态,一下子呼噜噜地全灌入了容器……
等着等着,也不知等了多久,百无聊赖的蔡辉起身踱到了等候区门口。门倒是敞开着,方便“她们”进出。门口正对面就是女洗手间。按照规定,门应该是要虚掩着的,个别人上了洗手间后,忘记顺手把门带上也属难免,所以目前门是半敞开着的。只一眼掠过去,他就看到了一大片床铺,以及穿着病号服的拟受孕女子或坐或躺在床上,还有数量略次于她们的陪护人员。
同样病号服下面的身体,到底有多少是拟接受夫精授精的,有多少是拟接受“野精”准备长出异种的,这个问题引起了他的兴趣。或许需要再走近一些,仔细观察她们脸上的表情,他才能探个究竟,这个跟她们长得漂亮不漂亮、胸部大不大则没有啥关系。他的脚步不知不觉间跨过了门线,从挨得最近的一位拟受孕女子开始观察。她病号服的上衣领口竟然是没有纽扣的,敞开着,而且似乎她下边的纽扣也并没有全部扣上,要不然他怎么可以看得见她侧露着的半个胸呢,白乎乎的一大坨肉。他还看到了红褐色的半圈乳晕。也许再走近一些,就有希望看见红褐色的乳头了。他脚步没有动,脖子就像内装弹簧伸长了一些出去……
这是谁的家属!
蔡辉听到一声小女孩的尖厉的叫声。他立马把身子挺直,装作茫然四顾,还喃喃自语道,人呢?人呢?
一位看上去像是在校女生的护士急匆匆地奔过来,一根手指不客气地笔直地戳向他,再次重复询问,这是谁的家属?谁的?她说话时还扫视着最近的一些床铺及床铺上的人,希望有人出来把这位不速之客认领走。
蔡辉一脸无辜地说,护士,你为什么不問我在找谁呢?
你不知道这里禁止男性进来吗?
我知道,我在找我老婆,我有急事找她,要不然也不会进来。
你出去打她电话,如果没人接就表示她已进手术室了。
好好好。他边说边倒退,也就是退了两步,就退到了门线之外。他看到稍远处一个老女人使劲向他招手,她好像迟疑了一下,还是朝他急匆匆地走过来了。
严玲凤对护士说,对不起,我的儿子,我儿媳刚进手术室。
护士余怒未消,一言不发,把他推出门外,把门带上了。
你在干什么?严玲凤问儿子。
妈,我不是心里着急嘛。
她指了指几步开外的椅子说,你老实待着,我得候在手术区门口。
刚进手术室,没那么快。
上次多久?她问,却不等他回答,又说,我得进去了,你老实给我待着。
蔡辉目送她进去,叹口气,在椅子上坐下。此刻,来路不明的精子正缓缓注入他老婆的体内。也许能在里面生根发芽,给他生下一个野种,也许还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为什么就不能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呢,竹篮子打水不是挺好玩吗?这只是一场游戏,犯不着为一场游戏花费他几十年的心血和汗水白白抚养别人的孩子。从他老婆肚子里爬出来的就肯定是他的孩子?纯粹就是睁眼说瞎话。
他弯下腰,把脸埋入双手。他的身子在颤抖,好像得了疟疾的病人。
这样坐了几分钟,他掏出了手机。也许得让梁菲岚明白他此刻的感受,她的体内已栽下了野男人的种子,他得让她明白他有多痛苦、他有多伟大。他嘴巴紧闭,从鼻子里呼气,放下手机——如果她能接得到他的电话,说明她的体内已被播下野男人的种子了,手术室里是不准带入手机的。那么他打这个电话,还有意义吗?不,根本就无须打这个电话。此时她的手机应该掌握在老婆子手里。
他起身,想发泄,这里无处可发泄。他沿着洁净通道走廊走过去,不久就走到了几个取精室前面。刚好一个男人手里握着容器从取精室里走出来,他就冲那男人笑了一下。对方愣了一下,也回他一个笑容。同是天涯沦落人,谁不懂谁的心思呢。两人擦肩而过,蔡辉发现男洗手间就在眼前。他走进了洗手间,在洗手处洗了手,从墙壁上的纸巾盒里抽了一张纸巾把手擦干,却发现自己毫无尿意。他回想片刻,在瑞旺连锁酒店吃了简单的早餐后,他确实没有再喝水。但新的问题来了,他突然想抽烟。这个念头很要命,他衣服里有烟有打火机,这里却是绝对禁止抽烟的。他可以试试看,保安立即会把他撵出去,不,是立即会把他扭送到派出所。
抽烟的瘾头一旦上来了,就很难把它再摁下去。就算不抽烟,出去透口气也好,反正不管怎么样都要出去。蔡辉不想被压抑的“真空”憋死,就走到洁净通道走廊尽头。在那排柜子前,他掏出口袋里的橡皮筋手环,打开某个柜子,拿出自己的鞋子,弯腰从脚上取下轻便拖鞋放到柜子里,再把柜子门推回去,再穿好鞋子。
他一口气走出了生殖中心大楼,站在一棵大树下连抽了三根烟。他抽得很快,好像与香烟赌气,看能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把它们干掉,扔掉烟屁股后马上抽下一根。抽完了三根烟,他不打算回楼上去了,反正严玲凤说这一趟与他没啥关系,她就差说上海这一趟他根本不用来了。她说得对,他上去能帮上什么忙?除了在她们面前丢人现眼。她们心里怎么想,他不用猜也知道。严玲凤会想,你看你看,都是你干的好事,让蔡家纯正的血统断送在你手上。梁菲岚则会想,你看你看,因为你的无能,你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野男人的精子注射进我的身体,你还得在世人面前假装这就是你蔡辉的种,疼他爱他,把他抚养长大,好像那真的是你的孩子一样!
也许老两口以为通过这样的方式得来的孩子也算得上是蔡家的继承人。他们是在他做了夫精人工授精约三个月后才闻此噩耗的。那三个月小两口过着看似逍遥的生活。如果不是枪顶在脑壳上,蔡辉本是打算一直对老两口瞒下去,瞒一辈子。那个晚上,老蔡没有去小两口的住处,而是打电话把他叫到了一家咖啡馆。老蔡自然同时也是代表严玲凤而来,他向儿子摊牌:既然不是不想生,那肯定是一方出了问题,出了啥问题?有没有得治?在老蔡几乎就要翻桌子的情况下,蔡辉终于以实相告,并声明是“绝症”,没药可治,蔡家要绝后了。老两口可怕的预感得到了证实,老蔡好久没缓过神来。
老蔡去了洗手間一趟,回来告诉儿子,这事没什么了不起。蔡辉只当他是在宽慰自己,不接茬,只顾抽烟。老蔡似乎这时候才意识到儿子染上烟瘾了,却不见怪,陪着儿子抽。抽烟这事,较之于断子绝孙的可怕前景,其危害性可忽略不计。何况老蔡自己本就抽烟,更不能要求儿子不抽,这道理浅显得如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老蔡似乎在撒尿时已拿定主意,斩钉截铁地告诉儿子,既然你做夫精授精失败,说明你的精子确实不行,得换精子。
那不是野种、异种吗?蔡辉自然考虑过这个问题,反问道。
老蔡训斥道,你小子是公务员,衣食无忧,反正死了就没人给你发工资,一了百了,可你老子办企业,偌大的家业可传承给你,你死了传给谁?你不需要孩子吗?小梁可以生孩子,你却断了人家的母亲梦,你们迟早得散伙!那时,你小子身上贴了不会生的标签,还有哪个女人肯嫁给你?就算有人肯嫁给你,你娶过来做啥用?
我和小梁感情很好。
刚才我在外头和老婆子通了电话,我们意见一致,如果是小梁不能生育,爸妈会奉劝你再娶一个,但现在是你的问题,你必须要对小梁好。从此以后我们蔡家的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了。
蔡辉重重地吸了一口烟,吐出浓浓的烟雾。他的脸躲在烟雾后,这使得他说话的表情看上去有些不真切。既然不是我的孩子,与去民政局领养一个孩子有啥区别?还省了很多事。
区别大了,老蔡以深思熟虑的语气说道,去上海做冷冻,除了我们蔡家无人知晓,如果去民政局领养,天下皆知,我们蔡家丢不起这脸。
蔡辉不搭话,老蔡说的他都考虑过,做一辈子丁克他也考虑过。但“丁克”两字他是不敢在老蔡面前说出口的。
小梁啥意见?
没问过。
老蔡匪夷所思地看着他,试图从他脸上找出答案。儿子除了一脸心虚,没啥别的表情。
别那样看着我。
你和小梁就没有讨论过这事?
从上海回来后,这个话题就在我们家里消失了。蔡辉实话实说。
老蔡说,你们不会把身体憋坏?
蔡辉苦笑道,我的身体还能坏到哪里去,对男人来说,这已是最坏的身体了。
小梁会憋坏的,哪个女人不想要自己的孩子。
那她自己想办法嘛。
她也想不出好的办法,你已检查在前——儿子,我是开玩笑的。
蔡辉叹口气说,那怎么办?
借种呗!
蔡辉不耐烦地挥手说,又来了。
老蔡盯着儿子的眼睛问,梁菲岚是不是你老婆?
蔡辉不明所以,说,是,怎么啦?
你老婆生出来的孩子肯定就是你的,对不对?
按理说是这样。
既然如此,此事有何不妥?借种的孩子,起码是小梁的亲骨肉,又是在她的肚子里爬出来的对不对?那就是你蔡辉的儿子!小梁身体好,估计授精一两次就能成,我们蔡家得成全她,也是成全我们蔡家自己。
蔡辉有气无力地说,精子库货源奇缺,起码得等上一年半载。
你们都还年轻,等!
冷冻精子很贵,手术费用也很高。
都是小事!最要紧的是,小梁的孩子自然也就是你的孩子,这才是问题的关键。你想啊,人贩子为什么要贩卖孩子?还不就是有些人想孩子想疯啦,管他什么血缘不血缘,你的就是你的,是在你的眼皮底下长大的,是寄托了你的希望和殷切期望的,是要继承你的房子和车子的,是给你养老送终的。是你的生命存留在世上的证据,也延续着你的生命,生命来回,经久不息。否则你们走了,啥都没有了,遗产也被充公,世上还有谁记得你?还有谁记得你的好?小梁是个好人,三年五年她跟着你,十年二十年她一直等着你吗——这件事,关键是你自己拿主意!
三
梁菲岚术后平躺了三十分钟,要上洗手间。本来她躺着时就有尿意,憋着,一站起来,就更难憋得住,估计不马上解决就会尿在病号服里了。严玲凤只得扶着她去,走廊上却不见蔡辉的踪影,她本来打算让他一起扶着梁菲岚。梁菲岚等不下去,提醒男性反正进不了女洗手间。严玲凤不甘心,说什么时候了还分男厕女厕,只要不是看着人家小便就可以。嘴上虽这么说,她还是扶着儿媳进了女洗手间。
每个隔间里都是马桶,不是蹲坑,倒不是严玲凤把隔板门打开来一个个看过了,而是隔板门上就有马桶的标志。护士也在等候区里提醒过,术后不能马上蹲坑。严玲凤稍微放心了,梁菲岚也不好意思让她看着自己小便,就请她站在隔板门外等。
严玲凤听得一阵清脆而急促的尿声,真担心梁菲岚把医师刚刚注射进她体内的东西一起“落”了下去。她在隔板外小声提醒说,用纸巾擦时不要用力,不要用力。梁菲岚似乎刚意识到婆婆就在隔板外偷听自己撒尿,倍感羞赧,只轻轻地“嗯”了一声。严玲凤听到那“嗯”的一声,随即听到了重物撞击隔板的“咚”的一声,她顿时心惊肉跳,但里面又没有了声音。
快把门打开!严玲凤心慌意乱地拍打着隔板。
过了一会儿,梁菲岚才把门打开说,妈,没事,起来时有点头晕,身子晃了一下,胳膊肘顶了一下隔板,身体就保持了平衡,没有摔倒。
没有摔倒?她不相信地看着儿媳。
梁菲岚确认说,没有摔倒。
严玲凤把她病号服的袖口推上去,果然在手肘处看见了一片不明显的红色。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她拍着胸口说。
其实梁菲岚没有告诉她,她起来时不单是头晕,而是眼前一阵金星乱冒,身体就向一边倾斜下去了,她胳膊肘顶了隔板后,身体还是没能保持平衡,又一屁股跌回了马桶上,然后她双手撑着两边的隔板才缓缓站起来。
两人回到等候区。好像是要弥补什么,严玲凤要求儿媳再躺一会儿,后者顺从地答应了。
严玲凤给蔡辉打电话,也不顾什么场合了,暴跳如雷地咒骂,你死哪里去了,你这个废物!明明知道小梁在里面做手术还把自己死哪里去了,小梁摔跤了,你要给老娘负责……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开了手机免提,蔡辉在电话里的应答,梁菲岚听得清清楚楚。他其实只是在应付,嗯、哦、啊地敷衍着。她只得一个劲地给严玲凤打手势,示意自己没有摔倒,但后者视而不见,叱骂不止,结果被儿子无礼地摁掉了电话。对他为何如此表现,梁菲岚其实心知肚明。夫精授精失败后,对于“孩子”,他无所谓有、无所谓无,得过且过。他不仅继续着与一众老同学新朋友的交往,而且有意识地加大了频率,别人的邀请他来者不拒,而且自己也时不时地张罗张三给李四认识、张罗李四给王五认识,喝酒唱歌洗脚郊游露营啥都行,样样在行。只是有一次出了点意外,七八个老同学酒兴正酣,一个不识趣的家伙竟然提议,嫂子肚子许久不见动静,蔡哥是不是需要兄弟们帮忙啊?同样喝高了的蔡辉差点就和那个老同学打起来了,被其他人劝开,他气呼呼地带了她先回家了。他在单位里也过得没有原先轻松了。他给她说过他单位里的一些事,说是一干同事参加过他们婚礼的,偶尔会提及他怎么还不给大伙发纱面汤券。因为按照京州市习俗,生了孩子是要请亲朋好友去家里吃纱面汤的。有单位的人,则在单位里给同事们每人发一張二十元面值的蛋糕店消费券,券上正儿八经地印写着“纱面汤券”四个喜气洋洋的红字。老蔡找他谈心的事他也告诉她了。那天晚上,老蔡打的是他们家里的电话,她接的,把电话交给他,然后他就出去了。回来后,他告诉她,已把事情告诉老蔡了,却没说别的。老蔡的谈心显然给了他很大压力,他看上去忧心忡忡、郁郁寡欢。既然他没主动找她谈,她也就没问啥。倒是他又和她聊起了单位里的人,说一些人吃饱了没事干乱嚼舌头。夫精授精那一趟从上海回来后,他没有再请假,按部就班地上班,勤勤恳恳地工作,按理说领导和同事都很满意。却有人在他背后吹阴风,说他是阳痿男人,说他老婆至今还未被开苞,说蔡科长之所以卖力工作,是因为家庭生活中找不到乐子,如同古时的太监,除了伺候好皇帝(对他而言就是局长)别无他途,说他娶老婆就与古时有权势的太监娶宫女撑门面无异……简直是笑话!他转述完风传到他耳朵里的风凉话,以此总结。
蔡辉摁掉严玲凤的电话后,直奔一楼大厅,但电梯前全是人,而且红色的数字显示电梯还在往上走,他挤进人堆也没用。跑楼梯上去吗?他知道手术区在几楼,心里已打了退堂鼓。他不明白什么叫“摔跤了”,只是好奇。他负责个屁啊。正踌躇着,电话又响了。
严玲凤语气缓和了一些说,你就在一楼大厅等我们。
他说,好。他就站在稍远处,目不转睛地盯着两部电梯。
十几分钟后,三人在一楼大厅会合。
严玲凤还是没有消掉脾气,大声抱怨说,人都快摔倒了,你死哪里去了?你是不是认为今天你派不上用场,心里憋着气?你是不是认为今天的手术与你无关,你就可以撇下我们婆媳俩不管了?
梁菲岚说,妈,回酒店再说。
蔡辉本来打算见面后即询问到底发生啥事,见老婆子如此情状,也就识趣地闭紧嘴巴,只把她肩上的挎包取了过来,让她专心扶着梁菲岚。
路上,人少了,梁菲岚就把刚才对严玲凤说过的事情向他也叙说一遍,强调说,没有摔倒。
他安心了一些,倒不是真的担心梁菲岚摔跤把体内的“宝贵”甩出去了。他甚至恶毒地想,把异种甩出去才好呢。他只是觉得如果因为自己的不在场,她发生什么意外,他良心上过不去。
回到酒店,梁菲岚的常规姿势就倒转过来了。前三天是狗趴式,接下来两三天是以平躺为主(按照小叶的意见,考虑到路途颠簸,术后最好不要马上回京州)。她偶尔从床上下来。她自觉行动灵便,严玲凤也非得过来搀扶,她也就顺着严玲凤。她之所以起来,无非也就是一直躺着难受,偶尔去一趟洗手间,或者在房间里走个来回。严玲凤在手机上点好中餐、晚餐的外卖,酒店不让外卖小哥直接送上楼,蔡辉就去一楼大堂拿。他妈给他的定位就是跑腿角色。即便这样,他也没有很好地履行职责,比如术后第二天中午,外卖到了,严玲凤打酒店房间内线给他,没人接,打他电话,他竟然说自己在外头。气得她把手机狠狠地砸在了地毯上。
他那时其实就在酒店不远处的一家咖啡馆里,悠闲地喝着咖啡。既然他在严玲凤的眼里已形同废物,那么最好就不要在她视线里出现。关于“孩子”,他有自己的主张(那就是秘而不宣的“拖”),是老两口不肯放过他。老蔡找他谈心后,他一直不给老两口正面答复。严玲凤叫他去一趟家里(就是他结婚前居住的那个家),他推托说没空。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那个下午(估计是老蔡找他谈心后又过了三个月),蔡辉上班没多久,老两口不请自到,把他堵在办公室。两位不速之客的脸色都有些难看。蔡辉只叫了一声“爸”“妈”,坐蔡辉对面的同事意识到是“家庭纠纷”,立马溜之大吉。而且溜了也就溜了,还不能去哪里帮蔡科长搬救兵,比如找单位保安。蔡辉毕竟心虚,老两口来他单位,而不是去他家里,估计就是要让他明白,既然他无情他们就要无义了,让他在单位里抬不起头。看他们的脸色,与儿子当场闹一场估计在计划当中。蔡辉身在单位,怕影响不好,态度出奇的好,不仅话语上客气,让座、递茶自然也是一样不落下。他不敢端坐办公桌后面,而是拉了一张折叠椅在老两口坐的沙发对面坐下,当中隔着一张小茶几。他不敢切入正题,“热情”地给他们介绍起了本单位的业务工作。他自导自演的当儿,严玲凤始终板着脸,滴水不进。老蔡稍好,喝着茶,而且示意老婆子也喝点茶,压压火气。
严玲凤终于开口了,却不是什么好话。蔡辉,你就是个绣花灯芯草,人模狗样地坐在办公室里,抽烟喝酒样样在行,怎么就不见你给老娘鼓捣出一子半女?
蔡辉的心全凉了,无言应对。个别同事背后的嘀咕,其实质内容与他老娘的如出一辙。他几乎是以祈求的语气,询问能否晚上一家人好好聊聊,他现在上班不方便。
严玲凤起身说,老娘现在就去找你们局长。
蔡辉急了说,妈,你这是手足相残。
啥!她的“指头枪”(京州人对食指的称呼)笔直地戳向儿子的脸门,怒吼道,老娘把你辛苦怀胎十个月,千辛万苦把你拉扯大,一把屎一把尿,一把眼泪一把心血,供你吃供你喝,供你从幼儿园上到大学,给你介绍这个介绍那个,给你买房子给你娶亲,你却鸟不拉屎,一个好好的女人家,你鼓捣两年却硬是占着茅坑不拉屎,你告诉老娘,你究竟要做什么?!
她的指头枪毕竟没有直接戳在儿子脸上,老蔡就没有站起来,只是紧张地看着眼前一幕。蔡辉更是不敢起身,因为只要他一站起来,指头枪就可能落到他脸上。她似乎没有了对手,蔡家父子俩的头顶就在她的眼皮底下,一览众山小。
老蔡说,老婆子,你刚才说的我都同意,完全赞成,感同身受,我相信,你的生育养育之恩,阿辉将一辈子铭记在心,阿辉,你发誓晚上带着小梁来爸妈这里?
蔡辉哪里还不敢答应,把头点得鸡啄米一般。
这个晚上,严玲凤主持会议,老蔡、蔡辉和梁菲岚悉数出席。严玲凤说,道理不说不透,思路不辩不清,我问你儿子,你是不是还希望为蔡家留下一子半女?
蔡辉说,我当然希望,否则也不会去做啥夫精……
严玲凤打断说,好,你有这个态度,有这个认识,很好,我和老蔡都很欣慰,说明你明白一个道理,你也不想当你老得走不动了,没有人去服侍你,你和小梁的坟头长满三尺枯草了,每年的清明节却不见有人前去祭扫。
老蔡附和说,凝聚着我大半辈子心血的蔡氏公司,也不至于后继无人啊!
蔡辉说,我说过我希望为蔡家留下一子半女,你们别净扯些虚的。
严玲凤说,好,很好,那就去上海做冷冻精子授精。
蔡辉低垂脑袋,依然不表态。
严玲凤说,妈现在就表个态,只要小梁有喜了,老蔡立即就把你们家的房贷一次性偿清了。你想啊,那时候你的日子得有多舒坦,无贷一身轻,小梁和你浓情蜜意,子女有了,你们又各自事业有成,爸妈总有百岁之后时,爸妈的遗产由你们继承,那该是一笔多大的数字,说出来怕吓死你。你也可以辞职,携着小梁把老蔡的公司早点接过去,你就是两百多号员工的头儿,你声东,他们绝不会击西,这感觉甭提多美妙,老蔡你说是不是?如果你不愿辞职,工作年限到了也可以申请提前退休,一家人周游世界。听说国旅刚刚推出逛遍太平洋岛国的游轮项目,你们可以带着孩子躺在游轮上无忧无虑地度过三个月。只要你身体吃得消,还可以去南极、去北极,地球玩腻了,那就去外太空。太空游也越来越便宜了,听说五十万元人民币就可以去一趟。你们有钱,又有时间,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世间的幸福莫过于如此。儿子啊,古话说得好,长痛不如短痛,识时务者为俊杰。妈是过来人,妈告诉你,孩子才是你最终的依靠,其他的一切都是虚空!虚空!
四
术后第三天他们回到京州。蔡辉的假期還没用完,严玲凤非得让他去上班,说是在单位里露个脸也好。这正合他意,他也巴不得出去。早点在单位里出现,他可以借此压压单位里某些人的嘴,以免再议论他又长时间赴上海“看病”了,看一种男人无法治愈的病。
严玲凤就待在小两口的家里,以女主人自居,让儿媳只管躺在床上,别的啥都不用想、不用管。社区卫生院来给梁菲岚打孕激素的还是那位中年妇女,应该是蔡辉存了她的手机号码。不知他到底跟她说了些啥,她还以为他们是从上海再次做夫精授精术回来,安慰梁菲岚说,这次你们肯定有自己的孩子了,看你的面相、体态就有戏。孕激素打时不疼,打针后臀部会有持续的膨胀感。严玲凤就关怀备至地给儿媳臀部揉上好一阵子,以使药效尽快在体内发散到需要它的地方去。
客观地说,严玲凤在家,蔡辉是基本上不用费什么心思了,但没地方抽烟也成了一个问题。前次从上海做夫精授精术回来,那几天,他抽烟都躲在阳台上,因为他无端地担心,非常时期的梁菲岚会因为对烟味过敏而反胃,会把从他体内出来然后注射进她体内的稀罕物也“反”出去。虽然她表示他可以在客厅或书房里抽,只要不是当着她的面抽即可。但这一回城头变幻大王旗,严玲凤声称,在第十一天到来之前,他不得在家里的任何地方抽烟!
第十一天?是,那是出结果的日子。一年半前的那天,梁菲岚趁蔡辉还没有睡醒,悄悄起床溜到了卫生间。他打开卫生间门时,不知她在里面已待了多久。他看着她一只手捧着验孕棒,一只手捧着撕破的塑料外包装,目光在两只摊开的手掌上来回移动。看她的表情,两者好像“对应”不起来。验孕棒上的显示窗口所显示的杠杠与塑料外包装上的阳性杠杠按理说要一致啊,要不然小两口怎么活?她故意有一搭没一搭地消耗时间,就是为了让验孕棒上的杠杠充分显示阳性。可是“人家”好像不怎么买她的账呢,由着自己的性子想怎么显示就怎么显示,完全不顾及主人的面子和尊严。她似乎眼前有点晃,就像老花患者清晨起来看近处的事物常有的那样,继而一团一团大块的乌云从她眼前缓慢飘过。她身子也有些晃,但双手捧物的姿势始终保持着,就像她坚守着某个倔强的信念,好像手一松,她的信念就会像一个脆弱的古董摔到地上粉碎。他一靠近,她的身子就毫无缘由地颤抖了一下,捧在手上的“宝贝”无声地滑落,一个垂直而下,一个晃悠悠地飄到了地上。她慌张而迅速地把那两样“垃圾”捡起来丢到垃圾桶里。她把马桶盖放下,一屁股坐上去,把上半身弯成了四十五度,双手捧脸,大口大口地喘气。他啥都明白了,眼泪不知啥时淌满了脸。她也双手捧脸,泪水无声无息地渗出了她的手指缝间。她显然在抽噎,看得出来她努力抑制情绪,不让自己放声大哭。她甚至不想让他看到自己在哭泣。他抽了几张纸巾擦拭自己的脸,把揉成一团的纸巾丢在垃圾桶里。他又递给她几张纸巾,她没看到他的动作,他只好用手蹭了蹭她的手臂。她抬头,把纸巾接过去,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垃圾桶(纸巾没有把那几样东西遮掩住)。她把纸巾平铺开来,弯腰,小心翼翼地把那几样东西全遮住了,像遮住一个伤心的秘密。她忘记了擦拭脸上的泪水。他把她搂在怀里,轻声说,没事的,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蔡辉问,阳台上可以抽吗?
不行,烟味会被风吹进来。严玲凤如此解释。
厨房里呢?
更不行,煤气会爆炸。
蔡辉要抽烟时只好下楼,站在路边抽。老是为了抽一支烟去一趟楼下也不是办法,因此休息日和晚上对他来说就成了煎熬。而且严玲凤还要求,为了不打扰小梁休息,他必须晚上早睡,早上早起。那不是和老头老太一样了吗?他不满地咕哝,换来的是她的指头枪直戳他脸门而去。他不得不败下阵去。
因此,那些天蔡辉上班去得比较早,基本上都能拿到单位食堂里的第一笼馒头。有一次到得比保安还早,在大门外苦候半小时,保安才姗姗驾到。
这天上午,蔡辉在上班时,接到了严玲凤的电话,问他今天是什么日子。
他顺口说,今天周二。
她说,你是装傻还是真傻?老娘就在你家里。
他醒悟过来,淡淡地问,结果出来了吗?他的语气很平静,甚至有应付的成分。好像是别人的事情,结果好坏与他本人没有多大关系。
她听出了他淡薄的语气,火气上来了,骂道,蔡辉,都怪你,如果小梁不是摔了一跤,也不会搞成如今的局面,你就是个断子绝孙的灾星!
他坦然地接受了“如今的局面”,但令他震惊的是,严玲凤竟然把这次责任也全归咎于他!同事就在眼前,他起身走到走廊上,然后说,妈,阿岚说她没有摔跤。
有摔跤!严玲凤说,我明明听到隔板间里传来一声很响的“咚”,那明明就是摔跟斗的声音!
他想了想说,就算我在走廊上,我能扶着阿岚上女洗手间吗?
能,她说,都是隔板隔开的,有什么关系!
我一个大男人,五大三粗,就算进了女洗手间,两个人也不好挤进同一个隔板间吧?
你马上给老娘回来!她气急败坏地挂掉了电话。
他到单位不久,马上就回去好像不妥,但严玲凤没有给他申辩的机会。他并不打算回去,梁菲岚不是生病了伤残了,他没必要屁颠颠地回去。说穿了,只是“有”或者“没有”的小事——不管有还是没有,他都能接受。有了也不是他自己的,没有了无非也就是再等一年半载再做一次;还不成的话,那就再等,再做……如果可以从此不做,更加无妨,巴不得。
他若无其事地回到办公室,看到同事坐在对面,突然又转身走了出去。他进了电梯,出了大楼,来到大楼前的小树林里。他坐在一张椅子上,给梁菲岚打电话。
电话通了,长音响了好一会儿,梁菲岚才接了。蔡辉抢先说,阿岚,我知道了,没事的。
她说,我也对妈说,以后还有机会,但她表现得好像天塌下来了一样,把我的情绪也带动了。她的语气有点空,明显是小哭一场后的样子,带了点鼻音。
妈让我回去。他“告状”说。
不用,我就对妈说你单位里有急事。
她坚持认为因为我不在场而导致你摔跤,所以没有怀上。
我再跟她解释,我确实没有摔跤。
她也该看到了,冷冻货不是灵丹妙药,她该懂得适可而止。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我不知道是就此到头好呢,还是该有下次。
你想啥不要紧。她语气淡薄,意有所指。
那我不回去了?他识趣地收住话头。
天意如此,你回来也没用。
手机里一阵“嘟嘟嘟”,他故作坦然地把手机塞回裤子口袋。怅然抬头,浓密的树叶遮掩了所有的天空,斑斑点点的阳光像一条条漏网之鱼从枝叶缝隙间播撒到草地上,眨着无数只魅惑的眼。
原刊责编卢一萍
【作者简介】郊庙,浙江温州人,长篇及中短篇小说散见于《小说月报·原创版》《中国作家》《钟山》《江南》《西湖》《芙蓉》等文学期刊,有小说被选刊选载。现居浙江温州。
分类:短篇小说 作者:郊庙 期刊:《小说月报》2021年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