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建顺,男,1955年生,上海人。毕业于复旦大学外文系,现为华东政法大学科学研究院教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已出版各类著作二十余种。
第一章
当最后一抹夕阳隐入西边的莫干山那一片参差的群峦之后,武康镇上家家户户都点起了油灯。山里起风了。缕缕山风钻出沟壑,汇成一股风潮,顺着余英溪涌动而下,把古镇周遭几棵巨大的老樟树吹得哗啦啦发出一片声浪。临溪院落的屋檐被风刮落了瓦片,摔在阶沿石上清脆的崩裂声让余老爷余志贤听了很不舒服。油灯被窗缝里钻进的风吹得忽明忽暗,余志贤拉着细长而扭曲的阴影踱到堂屋的雕花排门边向外观望。他觉得那樟树的枝实在太长,一刮风便像一把扫帚,一晃一晃地扫围墙顶脊上的瓦或者扫厢房的屋檐,不是落下满地樟叶就是蹭掉瓦片。河边又传来轰隆隆的巨响,不知是哪间偏屋被风吹塌了。得空要让曾六爬到树上修一下枝丫,围墙、厢房和正屋也要请泥瓦匠筑漏修葺一番。这两年收成还算可以,但要翻修这座老宅,真不知钱从何来呢。
“阿爸,吃晚饭了。”媳妇翠珍走进堂屋,双手捧起油灯说。
余志贤“哦”了一声,随翠珍从后夹弄走进西厢房的吃饭间。厨房里正飘出一股笋干烤肉的诱人香味。大儿子余庆元带了曾六和长工阿三头粜了粮刚刚回家,还在用铜面盆洗脸。孙子阿多已跪到长条凳上,捏着竹筷急得直敲桌面。翠珍一边叫余庆元快点来吃饭,一边就和余朱氏端了菜走出厨房。翠珍来回跑了两趟,把笋干烤肉、红烧鱼块、脚圈炖黄豆和炒青菜放上八仙桌,又为每人盛了饭。余朱氏则从酒甏里吊出约莫半斤绍兴花雕,先灌在锡壶里用开水温着,侧首问儿子喝点么,庆元说不喝。她便把沙袋捂住酒甏,摸锡壶盖已经暖了,就把酒倒进蓝花汤盅,端给了余志贤。等余庆元也坐到桌上,一家人就开始吃起了晚饭。阿多人最小,却选了块最大的蹄髈夹进碗里,吃得满嘴油光。余志贤看了就发笑,边喝酒边笑着说看这吃相不像大人家的孩子,简直如饿死鬼投胎的一般。
主人一家吃得温暖,披屋里阿三头一家吃得也是热乎,菜却只是一钵脚圈炖黄豆,一海碗咸菜笋干和一大盆炒青菜。阿三头养了一大帮小囡,老婆既是余家的厨娘,平时也要帮着收作内场。曾六却是个从西边安吉县高岭乡过来的短工。余志贤父子看其人还算勤快,于是忙完秋收后仍留着,让他住在头门旁边的厢房里,兼做护院家丁。
吃罢晚饭余志贤第一个洗漱,然后由余朱氏掌灯,媳妇点上一盆炭火,婆媳两个仍通过后夹弄把他送回上房的书屋。余朱氏照例叮嘱一句书不要看得太晚,放下棉帘与媳妇一起退出去忙自己的活计。
前院传来“嘭嘭”的敲门声。那敲门声如穿山风似的一阵急于一阵,余志贤听到曾六跑过夹弄的啪嗒声。院门“咣啷”一声打开,风的间隙里传来断断续续的问答,随即有两个人朝上房跑来。余志贤正揣度着出什么事了时,来人已在拍堂屋的排门了。声响惊动了余家老少,连阿三头夫妻俩也赶了过来。余庆元脚快,抢在父亲前边打开了排门。一阵风裹着寒气蹿进屋里,吹得油灯忽明忽暗的。南山坳里的佃户叶小弟神色惶恐,连滚带爬跨进堂屋的高门槛,见了余志贤先是磕头,站起身后双手比画着他家田里出了大事,可嘴巴竟如哑巴般叽里呱啦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
“不要急小弟,喝口茶再说。”余志贤看他的神色一定是被什么东西吓着了,又摸黑跑了十余里路,那心肯定还悬在半空。余志贤便让翠珍倒了碗茶,看叶小弟喝水如牛饮一般,脸色平缓了些,于是问道:“你慢慢说,你们家田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回老爷的话,从我家田里挖出了一堆死人骨头。”叶小弟瞥了一眼老东家说。
余志贤蹙起双眉说:“在田里挖到几根骨头也算不了什么大事的呀。”
叶小弟舔了下嘴唇说:“回老爷的话,不是几根,是一具死人骨骼。这倒也算了,可挖出骨头的地方天没黑就亮起了鬼火。阿爸这才让我来向老爷禀报。”
余志贤问道:“就是动土也要过了元宵节的,好好的现在翻田做啥?”
叶小弟说:“阿爸为了给我盖新房讨娘子,收完田里的稻就到一座土墩上挖泥做砖坯。挖了几天都没事,可今天却挖出了几块烂木头,一具死人骨骼和几块石头。”
“那土墩上有些什么特别的东西吗?”余志贤问道。
叶小弟说:“土墩上就长着些矮树和茅草,每年秋后阿爸和我就去砍柴割草。”
“挖着的东西你带来没有?”余老爷问。
“黄昏时阿爸想多挑一担泥,用铁搭坌了两下,只听嘭的一声,坑底出现一个窟窿,一蓬黑气冒出来,那个臭味真叫浓呀。阿爸和我大着胆子爬到洞口,只迷迷糊糊看到里面有一具骨骼和几块奇形怪状的石头,人都昏厥了过去。老爷,更吓人的事还在后面呢。等我和阿爸睁开眼睛,挖泥的土墩上东一簇西一簇亮起了鬼火,后来山里就起风了。那洞里的东西是有邪气的,谁敢拿呀。阿爸叫我来告诉老爷一声。阿爸还要我去东边的五龙寺请和尚念经呢。”叶小弟嘟嗦着嘴唇,想起父亲的叮嘱,觉得和老爷说明白了,但他瞥一眼排门外的夜空,脸上就浮现出一阵恐惧。
“老爷我晓得了,你先到客堂等一歇。”余志贤让叶小弟出了书屋,然后与儿子商量,问道,“庆元,你看叶家爷俩在土墩上挖到的会是什么东西?”
余庆元说:“依我看来挖着的肯定是一座古墓,真把他们吓得够呛。”
余志贤放下手中的书卷说:“我们武康就在良渚镇的北边。前些日子常听说挖到了玉器铜器,我推测他们挖到的大概就是这类宝贝了。我看应该到叶家土墩上去看一看。”
“今夜月黑风高,要去还是我去吧。”余庆元走到窗前往外眺望。
“风似乎小了,我也要去的。”余志贤想了想说,“庆元,就说那土墩是我们余家的祖坟,不管挖出了什么都是余家的,就连一根骨头都不要丢掉。”
余庆元道了声晓得,到客堂与叶小弟说和尚不必请了,那土墩是余家高祖的坟地,现在老爷要亲自去看看。叶小弟听了,便如获救般舒了口气。余庆元叫曾六牵了马到头门口等着,又叫阿三头带了两只褡袋做跟班,和自己一左一右护着老爷。翠珍得知男人和阿公夜里要去看什么坟墩头,听了就觉得害怕。她和余朱氏赶到客堂劝阻,但余志贤说路上有五个男人结伴还怕啥,只是叫女眷关上门睡觉。一行人穿过仪门,到头门外扶余老爷乘上坐骑。等头门里上了门闩,余志贤说声走,曾六就手执辔头牵马徐行。
幸喜穿镇而过时没有碰到什么闲人。拐上小路后阿三头问要点火把么,余志贤骑在马上见前面的路隐隐约约还能看清,就不许点火把。阿三头其实是怕鬼,既然老爷不许点火把,他只好与马挨得近点,跟着众人一路朝前走。风势果然小了许多,在平地上不觉得什么,进了山口却还听得到阵风掠过松林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在风停息的时候,山路上就响着马蹄声,还有一两只野鸟受了惊飞向远方。
走了许久,叶小弟手指前面山坳里几点摇曳的亮光说那就是叶家宅了。等一行人走进叶小弟家的篱笆,正扶着余老爷下马时,那茅屋的外门呀的一声开了。叶根福看到余老爷连夜下来踏勘,嘟嗦着嘴唇不知说什么好。余老爷跨进门槛,看白坯条几上点着两炷香,一家人正跪着朝壁龛上供着的菩萨磕头。余庆元从阿三头背着的褡袋里拿出两瓶烧酒一刀咸肉交给叶小弟的娘。余志贤活动一下在马背上坐得发麻的屁股和腿脚,坐到八仙桌边,问是在哪座土墩上挖泥,到底挖到了些什么东西。
见儿子平安回家,还带来了老少东家等四个大男人,屋里的阳气一下足了。叶根福手指东南方向说:“就在水塘北面的稻田边上。那座土墩泥厚,从上辈开始就一直挖泥烧砖,挖平了想多种点稻呀。哪晓得今天竟挖着烂棺材和死人骨头,按乡下规矩来讲是不吉利的,啥人还敢拿里头的物件呀。”
余志贤想起来了,下乡收租时曾路过那里,看那一片水田背托青山,左右山岗像八字一般缓缓撇向两边,南边视野开阔,且斜对着一眼水塘,中间有座不大的土墩,其形势犹如一把太师椅……余志贤当时就说是一块风水宝地,百年后若埋在那土墩上就心满意足了。现在明白那风水早在千百年前就被某位老先人相中了。余志贤看到叶小弟的娘端着一藤盘鸡蛋到灶台上去,知她要烧鸡蛋招待客人,忙摆摆手说:“小弟的娘不要忙,小弟来讲挖到老坟,我一听就晓得挖到余家祖坟了。老爷我先要到土墩上去看看。”
叶根福听到挖到的是余家祖坟就吓得双脚发软,但他还是有点为难地瞅一眼门外的夜空,似乎尽管有这么多人也不敢在夜里出门,尤其是到坟地上去。余志贤坚持要去,还要带把家伙,叶根福只好掮了铁锹出门带路。
一行人朝东山里走了里把路,果然就看见那水塘在云隙间透射出的月光下诡异地一会儿泛着银光一会儿泛着黑光。沿着水塘边的小路走上山坡,看见黑黢黢的砖窑前排列着许多砖瓦坯。叶根福停下脚步,手指东边说就是那里。余志贤一看果然是那座土墩,土墩上的矮树丛中果然有一簇簇的鬼火在闪闪烁烁。他叫佃户带着继续往前走,叶家父子却筛糠似的浑身发抖,一齐跪下说他们是没胆子在夜里上坟岗的。余志贤叫阿三头和曾六一起走,殊料这两人也跪下说夜里怕鬼不敢去的。余志贤就冷笑一声,说读书人不怕鬼神,再讲那是余家祖先点的火呢。下人们不敢去,他就和儿子一起去。余志贤拿了阿三头的油松枝,余庆元接了褡袋和铁锹,父子俩就雄赳赳地走向土墩。
顺着挑泥踏出的小路走,余家爷俩没一会儿就来到了土墩下挖泥的坑地边。就着夜色看,土壁上有一个半托宽的空洞,离着几步远就能闻到从洞里逸出的一股腐臭味。余志贤在避风处蹲下身,余庆元擦自来火点燃火把,父子俩凑到洞口往里看,那尸身的脚骨已被塌下的泥土掩盖,骷髅却还留在原处,淤泥里有许多方的圆的东西。父子俩也不说话,余志贤手执火把,余庆元用铁锹挖土。待挖出了第一件,余庆元到旁边的山脚上抓了两把干草擦拭,就着火把和父亲一起看,那是一件古人雕琢的玉镯。余志贤看了大喜,说今晚不虚此行了。他让儿子抓来许多干草,挖出一件玉器就用干草裹了放进褡袋,将墓穴掏空,一只褡袋里装满了玉器,另一只就装满了骨殖。
余老爷和儿子返回砖窑场时,叶家父子、阿三头和曾六都躲在避风处冷得直哈气。余志贤故意摆出一副老爷腔说:“我猜得果然不错,你们挖土挖到了我家祖宗的坟地。这褡袋里装的都是老祖宗的骨殖,背回去买了大甏重新再葬。不过挖了祖宗坟茔的事传出去总不好听,小弟家挖土要当心点,再挖到余家祖宗的骨殖就要来禀报。今晚的事谁也不要讲出去,待老爷料理好了,到冬至日请大家喝酒。”
清早余志贤去武康镇上泡茶馆。街路上碰见的人都点点头叫他一声“余老爷”。他在傍着余英溪的窗口坐下,喝淡了一壶杭州龙井也没听周边的人谈起什么异闻。余志贤知道昨晚措施严密,挖得古物的事没有走漏半点风声。叶小弟家是佃户,他们是绝对不会来泡茶馆的。曾六被他一早就派到杭州城里去接小儿子余庆杰,阿三头在收拾昨晚被狂风刮塌的一间瓦房,而大儿子余庆元则躲在正院的厢房里擦洗宝贝。早上女眷们问到底挖着了什么,一听说是几根老祖宗的骨殖,马上吓得躲在房间里不吭声了。余志贤很自得地喝了茶,出了祥安茶馆,到镇公所的公示栏看了一会儿隔日的《申报》,又顺路买了一纸袋糖炒板栗。剥一粒嚼了,那嘴里甜香糯软的感觉和他此时的心境十分合拍。
余志贤从街路拐进弄堂,推开虚掩的头门走进余英坊,穿过天井进入仪门,看厢房的地上还有水渍,墙角竖着装骨殖的褡袋,但余庆元和古物都没了影踪。余志贤抿嘴一笑,将手里的栗子塞给阿多去剥食,自己钻进客堂,从隔板后的木扶梯走上了二楼。
余庆元果然还在用旧毛巾擦拭古玉,见了父亲笑道:“阿爸,昨天摸黑跑一趟值得的,你看这些古董,我数了下竟有百把件呢。”
余志贤俯首端详一番,玉璧玉镯玉环是认得的,但大多数却没见过。他从大橱里捧出自己收藏的几件,比对着用放大镜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关照说:“鉴识的事等庆杰回来再讲。这种东西阴气重,擦完了要好好用肥皂洗洗手的。”
“我晓得的。”余庆元应了一声,仍然埋头擦拭宝贝。
余志贤沿木扶梯下楼,进书屋坐下,挪开《十三经注疏》,从书橱捧下一函木刻版的嘉庆《德清县志》,翻到“文物古迹类编”阅读,看了记载防风氏古国与良渚古国的几页文字,头脑里好像明白了,但一转身又搞不清楚是防风古国在前呢还是良渚古国在前,况且书里都没有提及玉器的事。既然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余老爷于是抛下志书踱到堂屋排门口,边看天上飞渡的乌云,边等待小儿子的归来。
人称余老爷的余志贤其实还不到耳顺之年。只因他早年曾考取过举人,正忙着打点行装准备上北京会考时,德清县衙忽然传来取消科考的消息。这余举人先是不信,说这凭科考取士已从隋代通行到国朝,怎么说取消就取消了呢。取消了科举,再凭什么取士呢,大开捐班后国将不国哉。他在古书上看到孔夫子感叹“觚不觚,觚哉觚哉”,也经常挂在嘴边上讲。后来到县学看到了盖着红戳的告示,余老爷这才相信科举真的取消了,北京上海都在推行新式教育,纷纷办起了西洋学堂。清廷改成了民国,黄龙旗换成了三色旗,后来再换成什么旗,余志贤已不大感兴趣了。
余老爷以遗老自居,其字鹏飞是父母起的,但自己取了个余英精舍主人的号,在偌大的余英坊内过着隐士生活。客堂上仍然挂着由大乡贤戚寥生挥题的春生堂横匾,隔板居中挂一幅吴昌硕画的《红梅图》中堂,两旁配着亦是乡贤的俞樾书写的六尺大对“几百年人家无非积善,第一等好事还是读书”。尽管时代在变,可余志贤的心情没有大变。他维持着余家主屋左图右史的格局,早上到武康镇上走走,然后教孙子阿多识几个字,午休后画一张画写几幅字,晚上再在灯下读几页《十三经注疏》……余英坊内进进出出的事他懒得去管,先是由余朱氏顶着,庆元成人后就接了手。余老爷还雅好古玩,屋里祖传的有一些,若有人送来什么古董,看到有自己喜欢的也收几件,总之日子过得还算有滋有味。只是幼子余庆杰不怎么本分,读了私塾又跑到杭州城里去考什么新式学堂,居然也被他考上了国立杭州艺专。余老爷写一手中规中矩的馆阁体,也会画几笔没骨花鸟画,他以为靠此聊度余年足矣。现在看到庆杰一会儿画素描,一会儿画水彩油画,一会儿摆弄照相机……心里倒吃不准应该赞同呢还是应该反对。
当日影与堂屋铺地的方砖缝对直时,余英坊头门外的弄堂里响起了马蹄声。余庆杰从仪门跑了进来,穿过天井时问道:“阿爸,这么急着催我回来,屋里发生了啥事体?”
余志贤见曾六跟了进来,就领小儿子看厢房里竖着的骨殖,说,“佃户挖土挖着了老祖宗,让你回家一起祭祖落葬。”
余庆杰说:“学堂要放寒假了,课程紧的不得了,考得好还可以保送到法国留学呢。老祖宗的骨头挖着就挖着了,乡下风俗不是要到冬至再可以改葬的吗?”
余志贤叹了口气,打发曾六去喂马并帮阿三头清理倒塌的瓦房,然后让小儿子跟着走上二楼,手掌一摊说:“讲挖着祖宗骨殖是假,挖着了这些宝贝是真。你自己看吧。”
余庆杰“喔唷”一声,俯首看满桌的古玉,双手托起一面雕刻着谷粒纹的玉璧说:“阿爸阿哥,这些玉器和良渚古玉差不多呀。”
“你是学美术的,也学过考古,阿爸叫你回来鉴识呀。”余庆元笑道。
余志贤说:“你吃得准这真是良渚古玉么?”
余庆杰原想发一番宏论的,听了父兄的话倒像喉咙口卡了螺蛳壳,格楞了下说:“考古是学过的,余杭的瑶山文化遗址发掘时老师领着我们也去帮过忙。大类玉器是识的,譬如这玉璧玉环玉镯玉珠等等,但那些奇形怪状的玉器就不识了。”
余志贤说:“嬲了半天,原来还只是三脚猫呀。”
余庆杰红了下脸说:“拢共才上过几堂课啦,倒有一半时光在课堂上打瞌充呢。晓得自家田里也挖得到宝贝,当初上课时我保证两只眼睛睁得像电灯泡一样。”
余庆元笑笑说:“后悔药也不要吃了,武康镇上有几个识玉的,但请他们看了就要传出去,不消几天那座土墩保险被挖得如乱坟岗。一下子挖到了这么多宝贝,总要请人鉴识一下,看一看到底是哪个朝代的。庆杰你看,有啥办法好想?”
余庆杰拍着脑门说:“我老师是懂考古的,可以带几件去请老师鉴识。”
余志贤听了说好,父子三个商量由余庆杰带几件形状奇怪的古玉让老师鉴识,一是要吃准朝代,二是要吃准玉的品类和质地,三是最好打听一下古玉的行情。余志贤要儿子得了消息就寄快信回武康。余庆杰应诺说好,到隔板上看日历是一九三二年的十一月初九日,就说一周内定归给阿爸回音。余庆元马上挑了几样古玉,用旧宣纸包了藏进阿弟的背包。余庆杰看时间不早,忙下楼见过娘和阿嫂,然后去吃饭,与爹娘讲定放了寒假就回武康,冬至日之前一定到家的。余朱氏听了就满心欢喜,说娘看不到儿子在眼前一点也不开心,能早回来就早点回来。余庆杰推说复习功课要紧,背上挎包就走了。
睡了个午觉,余志贤和余庆元都感到精神百倍,两人重新钻进二楼研究,看各种沁色和造型,看志书上的记载,但守着满桌的古玉却仍然辨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原以为要等上数天的,孰料到第三日傍晚余庆杰就差人从杭州送来一只包裹。余家父子到书房拆了包裹看,除几件玉器外还夹了两纸信札。一纸是余庆杰写的,大意说这些是良渚古玉,但具体的品类却还分辨不清。另一纸是余庆杰的老师王宇涛写的推荐信,介绍余家父子到上海法租界霞飞路申德弄二号找一个叫做章伯敏的人。那老先生不仅为人好,学问也精深,还是江南第一位识玉藏玉的大行家呢。余志贤觉得教授都是好人,于是从古玉里各挑几件打包,让余庆元扮成行脚商模样,乘班车先到杭州,再换火车赶往上海。两个儿子往外一跑,余志贤觉得这余英坊格外冷清,厢房里摆着一袋古人骨殖,又让他觉得阴气重了。乘太阳高悬着,他把骨殖移到隔壁不住人的偏院才安下心来。余志贤进了书房想读书,眼前却始终晃荡着那个骷髅和一堆五色斑斓的玉器。
等了约莫一个礼拜,余庆元终于从上海返回了武康。见曾六和阿三头都在,余庆元就说:“上海人都喜欢吃笋干烤肉。德清乡下多得是笋干,我可以收些贩到上海的。”
等下人听过新闻走开后,余庆元拉了父亲进书屋,掏出一张银票说:“阿爸,那章老先生果然了得,他一眼就吃准我带去的全是良渚古玉。章先生不仅识得每一件古玉的品类玉质,还以行价把我带去的古玉都收下了。我们余家这次是发财了。”
余志贤接过那张银票看,问道:“你觉得章伯敏这个人怎么样?”
余庆杰笑笑说:“章先生是浙江富阳人,字淳夫,号玉痴斋主。他身量高大,声音洪亮,讲话办事风度蛮足的,在上海也是上得了台面的人物。”
余志贤晃了下银票说:“我的意思是他欺你洋盘吗?”
余庆元摆摆手说:“阿爸,不会的。他带我到城隍庙看了几家古董店,玻璃橱柜里的古玉都标着价呢。章先生说店里的价标得尽管高,但那玉是靠不住,即便有几件真货,他也已收着了。我带去的倒是良渚古玉的一个新类,所以他都按市价收了下来。章先生听我描述古玉的出土地点后把它定名为武康叶家墩文化遗址。”
余志贤听了点点头说:“这位章先生倒真是内行了。”
余庆元高兴地说:“章先生说了,这类古玉有几件他就收几件。”
余志贤问道:“你的意思是……”
余庆元笑了笑说:“如果只背古董去卖,发了财人家难免要眼热。我讲做笋干生意,大包进大包出也赚不了多少钱,图得只是遮人耳目。屋内藏了这么多古董也不太平,还不如换了现钞省心,再说庆杰读书要花钱,这余英坊太破旧了,整修一趟要花大钞票呢。”
余志贤听大儿子讲得合情合理,点了点头说:“你下次不要把银票带回来,武康是个小地方,人的眼窝浅,见了几千上万就以为富得流油了。银票就存在上海,除了做笋干生意解点银票回来,其余的就悄悄地带现洋好了。”
余庆元点头道:“阿爸讲得有道理。”
余志贤又说:“就是做笋干生意做遮挡,自己也要小心些。大家都说租界里太平,你到上海后就在法租界借一套房子堆放笋干。”
余家父子商量停妥,余庆元就进内院与余朱氏和翠珍母子见面,把在上海买的洋玩意儿依次送人,晚上还陪父亲饮了一碗绍兴花雕。从次日早市开始,余庆元带着曾六在武康镇上收购各类笋干,有十斤八斤收的,也有论麻袋收的,一上午倒也收到了十来担。
曾六不解地问道:“少爷,你收这么多笋干做啥?余英坊里一家人要吃,我可以让高岭乡下送来的呀。再讲我们安吉的笋干比武康出的还要好呢。”
余庆元说:“老爷决定了,春秋两季田里闲时,让我到上海去贩卖笋干。”
曾六嘴里哧了一声说:“做笋干生意能赚几钿?笋干又不值钱的啰。”
余庆元笑笑说:“哟,曾六算计蛮灵的,下次进货就到你的老家高岭去。”
曾六听了大为高兴,说:“大少爷你放心,进货的事包在我身上。”
余庆元将笋干存入运输行,回家包了许多古玉。第二天一早乘头班车到杭州,再转乘火车到上海,出了南火车站就叫了一辆黄包车,仍旧寻到上次落脚的旅馆。翌日打扮得光光鲜鲜去拜访住在霞飞路上的章伯敏老先生。他先不谈出手古玉的事,送上一条德清的特产烟熏咸腿和两包用余英溪里的草鱼腌制的鱼干,加上一大包笋干,叫了声章老先生,笑盈盈地说:“不好意思,有件事情想麻烦章先生。“
章伯敏收着一批余庆元送来的上好古玉,又兼是浙江同乡,自然就对他另眼看待,让佣人泡上茶,问道:“不知贤侄有什么事要老朽帮忙的?”
余庆元于是说:“请章先生介绍一处房子租住,我阿爸叫我出来做点笋干生意,阿爸说借房子的事托章先生最稳当了,就借在这租界里。我阿爸又说他在德清乡下会留意的,若碰着了好的古玉自然会替章先生送来的。”
章伯敏闻言笑了起来,说:“难得你阿爸惦记着我这点雅好。租房子是小事,包在我身上就是了。但做生意讲究一个市口,做南货生意的要轧在一条街才做得热。”
余庆元不慌不忙说:“笋干只是兼带的,主要想做点古董生意。”
“喔——我明白哉。”章伯敏让余庆元饮茶,自己去打电话,没一会说安排好了。
余庆元谢过章伯敏,跟着章家的管家走。那石库门小院就在霞飞路南边不远的环龙路上一条叫祥新里的弄堂内,门牌上写着五号,上下二间,屯货住人都够了。因是章伯敏介绍的,房租也不贵,每月仅五块大洋。余庆元当即与房东签下租房协议,付了房租。从旅馆里搬来包裹,到店铺里买了些日常用品,章伯敏又差人送来一些应手家具……看楼上楼下像样了,余庆元坐下来写了封家信,让父亲把存在运输行里的笋干发来上海。
余庆杰赶在冬至的前一日从杭州回到武康镇上时,余志贤还在书房里研读嘉庆《德清县志》的“文物古迹类编”。与儿子同回余英坊的还有一位四十多岁的先生,余庆杰介绍他就是自己的美术老师王宇涛王教授,古玉就是请王教授鉴识的。又介绍父亲姓余名志贤字鹏飞号余英精舍主人,早年是考取过举人功名的。那王宇涛一听就满面崇敬,双手递上名片说:“久仰久仰。多次听令郎提及老前辈的大名,今天终于得睹尊容了。”
余志贤从书案抽屉里摸出一纸以恭楷誊录的名帖递上,嘿嘿地笑,说:“那都是前朝的事了,不提也罢。现在时兴新式教育,王教授这样的人才是国家的栋梁呀。上次鉴识古玉的事还真要谢谢你呢。”
“我虽然在艺专教过考古,其实本行是画山水画的,对考古研究得并不精深,学堂里缺人,让我临时抱佛脚罢了。”王宇涛看了名帖说,“考上过举人,在清朝就得称举人老爷了,如果轧进末班进士,再点上个状元榜眼探花,那老先生的字就值钱了。”
余志贤笑道:“现在小字行仿宋体,大字写北碑,我这馆阁体不吃香了。”
王宇涛说:“你阿爸虽然是前朝遗老,讲起话来新词还挺多的嘛。”
余庆杰说:“我阿爸常常到镇公所去看《申报》,中外时事都晓得的。”
王教授就伸出大拇指说:“老先生身在武康胸怀全国,倒真是不容易的。”
“我在你王教授面前岂敢卖弄的。”余志贤听了呵呵地笑,然后问道,“王教授与犬子一同来寒舍有啥事体?办完了正事就请你喝杯薄酒。”
余庆杰说:“学堂放寒假了,王教授乘回家省亲前跟我来一趟武康,想再研究研究那些古玉。把造型特别的几件拍了照片存档。”
余志贤叹了口气说:“其实也没几件,都是从祖宗坟地里挖着的。放在家里女眷们嫌阴气重,这老屋又要大修,有喜欢的人要都卖掉了。”
王宇涛急忙问道:“手头难道一件也没留下?”
余志贤捋了下胡须说:“留是留了几件,不晓得有没有研究价值。”
余庆杰说:“王教授来一趟乡下也不容易,阿爸你就显一次宝吧。”
余志贤于是引客人走上二楼,从大橱里捧出几只织锦缎盒子,拔了牙签让客人观览。
王宇涛看了一遍,失望地说:“这些玉器虽然精致,虽然都盘出了包浆,但只是一般的良渚古玉,与你给我看过的那几件是两回事。”
余庆杰见阿爸使了个眼色,于是说:“下次挖到了古玉一定请教授鉴定。”
王宇涛转而说:“我听你讲过还挖到了一具完整的男性尸骨,能不能让我看看?”
余庆杰问父亲,余志贤说这倒是可以的,于是引客人走向偏院。待在冷屋里看到褡袋里的骨殖,王宇涛竟像见到了亲人一样两眼放出光来。他问了声可以么,见余志贤点了头,他就把骨殖一根根抽出褡袋,在地上拼接起来。王教授是研究过人体解剖学的,没多少时间就拼成了一副完整的人体骨骼,但少了几块手指骨和脚趾骨。
王教授端详一番骨骼,自言自语说:“倒还是壮年男性呢,营养好骨质致密,敲上去有一种金石之声。上古先人的骨殖能完整保存到现在实在是难能可贵的。”转而对余志贤说,“余老先生,我问你求这副骨骼你舍得么?”
余志贤说:“这可是我家祖宗的骨殖,冬至日要重新落葬的。”
王宇涛手抚头盖骨说:“我查过资料了,你们余家一脉最早是从西晋永嘉年间南迁的士族,从第一代高祖定居本地到现在也不过1700来年。而你们挖着的是一位上古先人的墓穴,这副骨骼至少有四五千年历史了。”
余庆杰吃了一惊,正不知如何作答,余志贤慢声慢气说:“这副骨殖给你也行,可我已放出口风说是我家祖宗,到冬至日要重新落葬的。”
王宇涛笑了起来,说:“骨骼我打了包带走,装骨殖的陶甏里放几块石头,封了口抬出去埋掉就可以了。大家不说,一点痕迹也不会留下的。”
余志贤沉吟道:“这倒也不失是个办法。”
余家父子正陪着王宇涛在冷屋里摆弄骨骼,翠珍一路寻来,隔了围墙叫大家吃饭。余庆杰回应一声晓得了,就引王教授到余英溪的石阶上去洗手。走到半路上余志贤叫拿块肥皂去,待余庆杰返身来拿,老先生悄悄关照说无论王教授提什么要求都不要答应,如果提出要去看挖出古玉的土墩,就说已被挖平了,挖出的土都做了砖瓦坯。
待王教授洗了手返回上房,余朱氏和翠珍就像接待贵宾一样将其请进吃饭间,并特地开了一甏五年陈的状元红。王教授喝了一汤盅酒,吃着满桌的武康特色菜,于桌上就夸庆杰读书聪明,将来必定有大出息的。又夸这余英坊虽然旧了点,但文化底蕴厚重。王教授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古玉的事,说天气蛮好,想让庆杰陪他到发现古玉的土墩实地踏勘。余庆杰就按父亲关照的说那土墩已被挖平,挖出的泥都做了砖瓦坯。
王教授呆了一呆说:“我搞过野外考古,古人都喜欢埋在老大一座土墩上,哪像现在只做馒头似的一座坟。一座大土墩有多少泥呀?都做成砖瓦坯,恐怕连德清城都好造一座了。难道你们挖着的是一座小土墩?”
余庆杰笑笑说:“教授说的那是上古王公贵族的大墓,如果只是个小地主,他能舍得用多少田啦。这一带古代没出过啥大人物呀。”
王教授说:“庆杰你这就不知了,德清自古名人辈出。古籍记载这武康是上古防风氏的封国外,汉朝有开国功勋舞阳侯樊哙,南朝有名士沈约,唐朝有诗人孟郊,晚清以来有戚寥生、俞樾等,单说南朝就有五个皇后是武康人呢。”
余庆杰听了笑道:“自从我请教授鉴识古玉,教授倒把一部德清县志看得烂熟了。”
王教授又喝了一汤盅酒说:“既然土墩挖掉了不看也罢。听说下渚湖一带防风古国的遗存还有一些,下午骑两匹马倒可以去看看的。”
余庆杰正要应承,余老爷就在桌下踩他的脚,余庆杰于是改口说:“王教授来得不巧,这几天下乡不方便的。”
王教授转过微红的脸盘问:“又怎么啦?”
余庆杰说:“明日是冬至日,家家都要祭祖扫墓的,山野里阴气重了些。”
王教授哧了一声说:“你是读现代美术的,也相信这类迷信活动?”
余庆杰笑道:“不是我相信不相信的问题。我是本地人,教授也要入乡随俗的呀。”
王教授嘀咕白跑一趟,吃了饭看腕上的英纳格手表,说还赶得上回杭州的车,就急急地随余家父子走到偏屋。三个人商量一下,重新将一具骨殖收起,用旧报纸包扎成一条烟熏咸腿的模样,塞进褡袋。余朱氏和翠珍又候在仪门处,朝空着的另一边褡袋里塞了咸鱼一条,咸鸡咸鸭各一只,这才让余庆杰陪着送到车站,乘上了回杭州的班车。余庆杰正要往回走,看到马路对过停了一辆从杭州开往湖州的班车,余庆元走下车来。余庆杰高兴地跑上去叫了声阿哥,接了包裹就与余庆元回家。
余庆元问道:“刚才是送啥人?”
余庆杰说:“送的是我老师,就是上次请他鉴识古玉的那位王教授。”
余庆元又问:“是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留他多住几日?”
余庆杰笑道:“王教授是想来研究古玉的,想不到被阿爸和阿哥都卖掉了。王教授还想去看挖出古玉的土墩,去看什么上古防风氏的遗迹,阿爸都不让他去看。”
余庆元说:“阿爸不想让外人晓得是有道理的。”
等余庆元见过母亲余朱氏、媳妇翠珍和儿子阿多,寒暄了几句就去上房和父亲说话。他关上排门,先对着阿爸和兄弟笑,然后解下一条塞满银元的腰带,又从贴身衣袋里摸出一叠存单给父亲,跷了下大拇指说:“这次我们余家是发大财了。”
余志贤摆摆手不接,笑着问道:“这里拢共有多少洋钿?”
余庆元说:“整整五万呢。”
余庆杰惊喜地说:“五万银元在杭州好买一幢楼房了呢。”
余庆元也笑,说:“在上海也可以买一套三开间二层楼的石库门小院了。”
余志贤问道:“拿去的玉器都是章伯敏章先生买下的?”
余庆元说:“大部分是章老先生吃进的。有几件重复的,章先生就介绍朋友买了。”
等余庆元藏起存单,余志贤又问:“那些运到上海的笋干销路怎么样?”
余庆元笑道:“老天爷要人发财,财神就一齐来了。原本章先生担心房子借在租界,恐怕不会有什么生意。孰料销价便宜一点,小贩子们都来批,没几天货就发完了。”
余志贤夸大儿子会办事时,排门外传来曾六叫大少爷的声音。余庆元知他要打听采购笋干的事,让他到头门口等一会儿。余庆元回头说:“我赶在冬至回家,想的就是要把那祖宗骨殖的戏唱足。不知阿爸有何安排?”
余志贤叹了口气,将嘴朝小儿子一努说:“那副骨殖被王教授索去了,事情都是你兄弟引起的,还是让庆杰说罢。”
余庆杰红了下脸说:“王教授要来研究古玉,我是实在推不脱呀。若家里写封信告诉我古玉都卖到上海去了,我是肯定不会再陪教授上门的。”
余庆元笑着问道:“那副骨殖怎么又被他索去了呢?”
余庆杰说:“我们可以编个故事诓不识字的佃户,但怎能骗得过王教授那样的聪明人呢。阿爸一说是我家祖宗,王教授就笑,说我家祖先搬来武康最多1700年,而那骨殖却有四五千年了。教授说那是上古防风国或者良渚国的贵族遗骸,骨质又好,正可以作科学研究,故硬是从阿爸手里索了去。走时把骨殖包成一条烟熏咸腿呢。”
余庆元笑了两声,忙问道:“现在骨殖没了,明日冬至落葬咋办?”
余庆杰就说:“王教授说在陶甏里塞几块石头骗骗人就成了。”
“那副骨殖若在,谁知道他是谁家的祖宗啦,我们埋他也只是做给旁人看看而已。”余庆元抚着下巴想了想说,“等支开曾六,我和阿弟就去封陶甏。”
余志贤听了点头,余庆元就开了门叫来曾六,说运到上海的笋干销路还可以。过了冬至放他三天假,专门让他去收笋干,曾六听了满心欢喜。余庆元又吩咐跑一趟叶家宅,让叶家父子明日来余英坊吃中饭。曾六说一声“晓得”,转身就出了正屋。
余庆元随阿弟走到偏屋,搬了些小石块装进甏里,掂了掂觉得分量差不多了,就寻旧麻袋扎了甏口,封上湿石灰,再扣了只小陶盆。兄弟两人将陶甏抬回头门口的厢房,回上房跟父亲汇报手脚做得像真得一样了。父子三人接着议事,把冬至祭祖的事想了个周到。余庆元又带着阿弟,堆着笑脸去平时不大走动的族亲处一家家下请帖。
余志贤回房间时余朱氏问道:“爷三个嘀咕半天都讲了些什么?”
余志贤平常不大跟余朱氏说外面事的,今日一高兴,就把佃户挖着一具骨殖和许多古玉,他把骨殖认作祖宗领回家来,不想王教授道破那是四五千年前一位先人的骨殖,且又被他索去做研究了,想明天冬至日该如何唱戏,父子三个所以在商量。”
余朱氏问:“想出啥办法么?”
余志贤说:“那王教授说,陶甏里装几块石头,抬出去一样埋的。”
余朱氏叹了口气说:“这种事是做不得的。老天爷看着每个人呢。”
余志贤原想说夫人讲得有理,但怕说了又引出一番教导来,于是说:“现在的社会讲究移风易俗,老祖宗的骷髅头都可以摆到博物馆里展出的。”
余朱氏听了说:“你不要再讲了,我看到有祖宗的身影在屋里飘来飘去。”
余志贤就笑道:“大白天不要装神弄鬼的,这屋里哪儿就有鬼影子了。”
余朱氏说:“有的,你看不到,我已经看到了。”
余志贤听了不再睬她,自己回书房读子乎者也去了。
当晚,余庆元指点阿三头从猪栏里拖出一头肥猪杀了,还杀了两只羊八只鸡鸭。次日一早,在各家店铺预定的糕点南货纷纷送来,饭作的厨师也来余英坊配菜。阿三头和曾六出清余家祠堂后,就在大堂上摆了八只八仙桌。待族亲里的长辈和当家的佃户到齐后,余志贤先率众人在祠堂里祭了祖宗,然后由庆元和庆杰走在头里,让曾六和阿三头抬了陶甏,一行人步行到镇北的余家坟茔。余庆元指点着把陶甏埋入预先挖好的坑,掩了土,撒了几串纸钱,又烧了一堆锡箔,然后回余英坊吃冬至日的祭祖饭。
族亲和佃户看到满桌的大鱼大肉就觉得高兴。等酒菜吃到七八分时,余志贤站起来说:“不瞒各位亲戚和佃户,是我大儿子庆元到上海做笋干生意赚了钱才请大家在冬至日聚一聚的。还有一桩事要帮忙的,趁大家都在我就说了。祖宗托梦给我说这余英坊要修一修了,修老屋的钱由我一家出,但我希望各房要配合一下。根福和小弟爷俩听好了,砖瓦都托你们来做,不过在土墩上挖到了祖宗的骨殖,都要搬回来重新落葬的。”
余家父子一大早就赶到了叶家宅,这让叶根福既觉得意外,又觉得无上荣光。余庆元依然从褡袋里取出一刀咸肉一刀鲜肉和昨日吃剩的一些菜水递给根福,又取出几块花洋布和一叠旧衣裳递给了小弟的娘。叶根福道了谢叫泡茶,婆娘说开水没的,就钻到灶下去烧,一边拗柴一边说屋里好茶叶也没的,叫儿子到上埭头的老伯伯家里讨一点。
余庆元摆摆手说:“大家不要忙,老爷是不放心老祖宗,怕挖土伤着了他们。老爷又想来看看砖瓦坯质量,窑头烧得好否。修余英坊是百年大计的事,马虎不得的。”
叶根福哈着腰说:“余老爷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余志贤说:“这事就托你们爷俩负责。只要做得好,老爷就减免叶家两年的田租。”
叶家父子听了就拱手作揖,嘴里千恩万谢说余老爷真是青天大老爷。
余庆元又说,“余老爷年纪大了,我要跑武康和上海的笋干生意,二少爷学堂里正好放寒假,就让他住在这里监工好了。”
叶根福苦着脸说:“余家少爷都是金枝玉叶,我这破茅屋怎能让他住了。”
余志贤说:“问上埭头借一间。庆杰一开学就要回杭州的。”
“你看我昏头了,上埭头的老伯伯家二楼是空着,只消收作一下就可以住人的。老爷一提我倒想起来哉。”叶根福就请大家跟他走。
余家父子随着来到上埭头的老伯伯家,与老人作揖说多有打搅了,回头吩咐卸马背上捆着的铺盖卷和一些书本。阿三头卸下物件,拎进楼上的房间。正不知该如何铺床,余庆杰跟进来,三下两下就铺好了被褥,又把带来的书籍排列在临窗的小桌上。
阿三头大惊小怪说:“倒看不出,少爷铺眠床也在行的。”
余庆杰笑笑说:“出门读书谁帮你铺呀?还不都要自己动手的。”
两人正在讲话,楼下一迭声地叫老爷要去看砖瓦场了。余庆杰和阿三头应声下楼,跟着父兄朝东边的水塘走去。沿水塘绕到北面,爬了几步山路,就看见土黄色的砖坯很整齐地排列在山脚下的堆场上。余志贤和余庆元蹲下身子仔细查看碎泥、泥团、砖瓦坯和烧制好的成品。余志贤拿两块砖击打了下,听声音铮铮的,也不见碎屑掉下,转首对叶根福说:“做得不错,修余英坊的砖瓦按这个质量烧制就好。”
叶根福赶紧称是。他跟着东家,不管吩咐什么都是是地点头。看了砖瓦场,一行人顺着挑泥踩出的土路朝前走。等走到上次月黑风高夜来收骨殖和古玉的取土坑,那个让人吓势势的黑洞早已没了踪影。
余志贤问道:“最近没挖着啥东西么?”
叶根福哈哈腰说:“没挖着啥东西。如果挖着了,我自然会禀报老爷的。”
余志贤点点头,由叶根福引着,与两个儿子从一条依稀可辨的小路登上了土墩。他举目眺望周遭的环境,北面的山丘笼罩在氤氲的岚气中,左右山势依次而下,像八字一般撇向两边,前面是一片平整的稻田。再远一点,那水塘在太阳光下像一面镜子般闪闪发亮……那形势的确是一块风水宝地。然而乡民不懂,嫌这土墩占了耕地,既上土墩放牛放羊砍柴割草,又祖祖辈辈刨土墩四周的泥,把一座大土墩刨得只留下一块核心。余志贤推测这土墩原先要大得多,古人落葬肯定选择居中的位置,那么四周挖了这么多年,就好比吃肉包子一样,啃去了四周的白面,中间的肉馅就一定在眼前了——想到这余志贤的眼皮激动得直跳。他让叶根福下去吸口烟,将两个儿子叫到跟前,把刚才想到的说了一下。庆元和庆杰就跷起大拇指赞阿爸是诸葛亮,说这样分析是有道理的。余家父子还在商议余庆杰留下来该如何如何,叶根福重新爬上土墩来请老东家少东家吃饭。
余家父子顺原路来到上埭头。叶家宅上的老长辈都来作陪,两桌人倒也吃得热热闹闹。吃了午饭余志贤觉得眼倦,于是大家扶他上马,由阿三头牵了辔头回武康镇去。庆元和庆杰兄弟俩在楼上坐了一歇,听楼下老佃户们散了,就提了洛阳铲下楼。
待上了土墩,兄弟俩分头察看土墩表面被雨水冲刷出的沟沟壑壑。两人虽然没有盗过墓,但常识是有的,没被搅动过的土层颜色是单一的土黄色,结实而致密,这从佃户们在取土的大坑中可以证实。而挖过墓穴后回填的土即使夯过,那土呈现杂色。余志贤的肉包子理论很快就得到了证实。余庆杰在不大的土墩中央发现了被雨水冲刷出的显然有别于四周的深褐色沟壑。他叫了声阿哥,余庆元就从另一边的矮树丛中跑了过来。两人仔细踏勘了一圈,发现深褐色地表的面积竟超过上百平方米。
余庆杰说:“这下面肯定有座大墓,等我们来挖已经等了四五千年了。”
余庆元笑道:“那还再等什么,用你那定制的独门利器开挖呀。”
余庆杰会意地一笑,举起洛阳铲往地上扎。开始几下还有点错位,但他毕竟看老师耍过,扎了几下就打了个直洞。打到竹竿与地层齐平,余庆元捧着褪下的泥与佃户取土处的泥比较,很容易看出他们挖到的是一处被搅动过的土层。洛阳铲的杆已低于地表,余庆杰从口袋里掏出一卷细麻绳,打了个越抽越紧的水手结,套上竹竿后梢处的竹节,然后继续钻探,突然就听到地底下传来洛阳铲碰到硬物的咔嚓声。
余庆杰丢下细绳抱起阿哥转了一圈说:“听那声音,我们已探到宝贝了。”
余庆元也高兴了一阵,冷静下来说:“如果只是岩石层呢?”
“不会的,我听到的好像是金属的回声。”余庆杰提起洛阳铲再试了下,地底下果然传来轻微但是很脆的声音。
余庆元听了大喜,他丈量了竹竿加细绳到土墩顶部的高度,再跑到佃户取土处目测,回来对阿弟说:“你探对了地方,这地表底下一定有一座大墓。”
余庆杰看了下天说:“时间还早,我再换个地方试探一下。”
余庆元摆摆手说:“用不着了,反正要把这座土墩挖平的,我们看看先从哪里开挖吧。”
兄弟俩走到土墩顶部观察,从取土处到他们探得有硬物回声的地方也就十来米的距离,但那土方量却是惊人的,全部挖出来真可以再盖一座余英坊了。两人于是决定从中间顺土坡斜开一条探沟,待探明了古墓的范围再往下作重点挖掘。兄弟俩在土墩顶上正议着事时,取土坑的右侧有人嚷嚷道挖着东西了。余家兄弟急忙跑下土墩,看右侧土坡处的五色土中露出了朽烂的木块。余庆元知道又挖着古墓了,就指点佃户仔细将覆盖着的泥土清除。待余庆杰取来褡袋,余庆元也清除了现场的浮土,从淤泥里摸出发黄的骨殖和其他东西,都依次装进褡袋。清理了一座墓葬,余庆元正暗自高兴那陪葬的物件与上次发现的古墓差不多时,挖土的佃户又叫嚷着发现了另一只烂棺材。余庆元边指点清理边向叶根福借一副褡袋,看他有些吞吞吐吐,知乡下风俗装过死人骨殖的家伙再用是有忌讳的,于是说先拿来用,买了新的再还。如此说了,叶根福才很快回家取来了褡袋。
待清理完古墓,天色已近黄昏。叶根福问两位少爷是住在乡下还是回武康去,余庆元表情很肃穆地说老祖宗在荒野里已待了上百年,还是接他们住到余英坊里为好。叶根福一听这话就吩咐女人不要特地准备晚饭了。他从上埭头牵来一匹马,帮着把褡袋装上马背,就送余家少爷走上回武康的路。待走得远了,余庆杰回头想看鬼火出现没出有,但傍晚的山坳里升起了层层叠叠的雾气,连叶家宅也阻隔在了雾气背后。兄弟两人牵着马一阵疾走,武康镇上亮起星星点点灯光时就回到了余英坊。进了大门兄弟俩就一阵大笑。笑声惊动了正在吃晚饭的余家老少。大家穿过夹弄来看新鲜,女眷们一看到又装来两副褡袋的死人骨骼就皱眉头,余朱氏吩咐不准进上房。兄弟两个把马牵到邻院的偏屋,卸下褡袋掩了门,把马让阿三头牵回马棚,然后一齐到余英溪边仔细洗手。
两人返回上房时,女眷们已吃好了晚饭,余志贤还在独自喝酒。兄弟俩喝着母亲斟好的黄酒,吃了晚饭就提了水,点了油灯去偏屋清洗古玉。兄弟两人正在整理古玉和骨骼,余志贤悄悄地走了进来。看两个儿子洗古玉如洗河滩上随便捡来的石卵子一般,不觉扑哧一声笑了,说:“也不知前世什么时候积得德,老天爷怎么就挑余家发一笔大财了。”
余庆元笑道:“阿爸,庆杰用他的洛阳铲在土墩中央探到一座大墓了呢。”
余志贤就露出得意的笑,说:“你们看我推测得准么。怎么挖掘你们想好了没有?”
“我和阿弟正在想办法时,这两位老先人突然冒了出来。总之是从现在挖土的地方斜着开一条探沟,先挖出古墓再说。”余庆元想了想说,“佃户还以为是余家坟地呢,但消息没脚传得也快,我们应该赶紧把这件事做好。”
叶根福通知壮劳力们到上埭头开会,这让叶家宅所有的人感到新鲜。叶根福看宅邻来得差不多了,站起身说:“大少爷,可以开始了吧。”
余庆元示意余庆杰向佃户们每人发了一支香烟。待正屋如寺庙般烟雾缭绕时,余庆元说:“昨日挖着余家祖先的骨殖,还真要感谢在座的各位呢。”
众人抽着香烟说:“应该的应该的。”
“余老爷关照,清理出土墩上的全部余家祖先的骨殖后,余老爷要请大家喝一顿酒的。”余庆元看着满屋喜滋滋的面孔说,“余老爷决定把土墩上的泥分成两种,生泥做砖瓦,熟泥填田。为了尽快完成这件事,余老爷又决定在座的每挑一担泥赚一分,挑一百担就赚一块银洋钿,做好生活按数发现钞。”
客堂里的人听了哄的一声议论开来,说山里人种田一年也看不到几块银洋钿,身上有的是力气,每日挑个上百担泥没问题的,做上个十天八天就可以赚十块八块的,若爷几个一起上,那做半个月要顶几年田里的出息呢。大家又问啥人挑了几担泥如何计数?
余庆元说:“挑一担泥发一根竹签,当天晚上就结账。”
众人说一声好就蠢蠢欲动。余庆元引着走出正屋,指着土墩说:“昨日我和阿弟两个查清楚土墩当中有一座墓是余家当过大官的祖宗。余老爷说先要把这位祖宗请回现在的余家茔地,大家看怎么个挖法?”
叶根福说:“可以先从当中开条路,碰着了熟泥再往下挖的。”
大家都说是是,又把根福拉到一边商量,没一会根福就满脸洋溢着春光。
余庆元问:“怎么一转眼就笑成弥勒佛了?”
叶根福说:“也是靠着老爷少爷让我发点小财罢了。大家商量说,为了抢进度,先借我的稻田堆泥,付我点堆场费,出清了土墩再拿熟泥填田,拿生泥做砖瓦。”
余庆元也笑,问道:“这样可以赚多少?”
叶根福说:“这讲不定的。余家祖宗的墓埋得深就多赚点,埋得浅就少赚点。再讲都是宅上乡亲,我怎么好意思敲人家呢。”
余庆元说:“我阿弟现在在杭州城里读书,难得到山里来的。等歇挑泥发筹码的事由你负责,让庆杰腾出手来帮我的忙,也让他熟悉熟悉田里和山里的事。今后他终归是要做东家的。你若做好了这桩事,你家讨媳妇的钱由我出。”
叶根福听了觉得很有面子,说:“老爷少爷的事我自然当自家的事做的。”
一行人随余家兄弟登上土墩,看划出了大致方位,就从取土坑中间开了条小路,将两丈来宽的地表上的矮树枯草全部铲尽,挖着半人深的探沟朝土墩中央挺进。叶根福则向挑担走过的人发筹码,指点将土堆在那个方位。余家兄弟吃了中饭回到窑场上时,看前面的稻田里已如乱坟岗般堆起了许多堆新土,挑泥的壮劳力们还在来回奔走。待他俩登上土墩,看佃户们如专业的野外考古人员一般清理出一方宽十来米广二十来米的土坑,坑壁四周呈现的是生泥的土黄色,而往下收缩的土坑中央却显而易见是搅动过的五色土。
余庆元站在土坑边沿悄悄说:“清除了泥土,就看你判断得准不准,那金属声是否就是青铜鼎青铜鬲之类的宝贝了。”
余庆杰看着昨天的探测正在被证实,脸上有些得意,嘴上却说:“我这也是第一次掌杆,听声音像铜器,但到底是什么还要挖出来看了才晓得呀。”
余庆元说:“许多事情很难说的,譬如打麻将,第一场往往是新手赢的。”
两人在土坑边上转悠,坑底的佃户叫嚷发现了硬物。余庆元和余庆杰交换了下目光,顺着坑壁溜到坑底,跑到那喊的佃户跟前。佃户举起弯曲了的铁搭齿让少东家看,余庆元便向另一个佃户要了把铁搭刨土,只刨了没几下,一块湿漉漉的石板露出了一角。
叶根福见叶小弟等都聚到一起,也从坡道上跑下来看发生了什么事。他挤进人堆看石板,接过一把铁搭一边敲一边侧耳听,很内行地说:“下面是空的。余家老祖宗的棺材肯定就在石板下面。现在不要急,先出清石板上的烂泥再说。”
众人仅用了半个时辰就清理出一方约莫宽三米广五米的石板地来。在场的人晓得这就是余家当过大官的祖宗的墓顶了。余庆元召集叶根福等几个年纪大一点的佃户商量该如何办。大家说撬开了第一块石板,其他的事就好办了。余庆元想想也是,见少东家点了头,佃户们便飞一般往家里跑,分别拿来了鹤嘴镐、钢钎、铁锤、撬杠、粗麻绳和竹杠。叶根福领了众人仔细察看石板的拼缝,见里边一块的缝隙最大不由得大喜。他先用鹤嘴镐凿松了缝隙里的糯米石灰,用钢钎凿得见了底,接着塞进撬杠撬。随着几声“嗨唷”,第一块大石条被撬了起来,旁边的人忙向石条下垫了木块。待另一头撬起石条,大家七手八脚套上麻绳,穿上竹杠,四个壮汉蹲下,喝一声起,那石板就被抬离了墓顶。
当石板一移开,墓穴里就升腾出一股黑气。抬石板的只管朝前“嗨唷嗨唷”地抬,没抬石板的就捏着鼻子朝旁边躲,说那黑气是有毒的,闻着了是要死人的。待一股恶臭味散尽,那抬石板的壮汉也都返回,大家趴在墓沿上朝露出一巴掌宽的黑洞洞的墓穴内探视。就着一缕光线,可以看到中间有散了架的棺廓,头骨两边有两只大鼎,四周都是些积了一层泥尘的盆盆罐罐。叶根福嚷嚷着大家不要看西洋镜,趁天亮着快干活,佃户们于是从两头一起撬石板,并将石板一块一块抬到土墩下的稻田码好。移尽了墓顶的石板,墓坑里的一切清清楚楚地呈现在众人眼前。余家兄弟马上判断这是座战国时代的贵族大墓,那陪葬品可装半间屋呢。余庆元马上吩咐众佃户回家拿麻袋,无论新旧统统拿来,少爷花钱买下,用来装祖宗的骨殖和墓坑里的其他东西。众佃户一听自然雀跃,飞一般从屋里拿来了麻袋,还自觉地带了些麻绳草绳。
余庆杰攀吊着墓沿下到墓坑里。他小心地寻着落脚点,捞起一只酒罐一样的东西掂掂分量,敲了敲说:“倒真是铜的呢。”
余庆元叮嘱说:“落脚当心点,墓里是有毒的,扎破了要得破伤风的。”
余庆杰道了声“晓得”,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先捡骨殖。此举大获淳朴的山里人赞扬,都说余家子孙知书识礼,待祖宗孝顺,对下人厚道。捡完了骨殖,让墓沿上的佃户抛一根麻绳系了吊上去后,余庆杰开始捡拾陪葬品。他将各类铜器玉器装进麻袋里吊上去,又将双手去抬青铜大鼎。殊料那青铜大鼎浇铸得十分厚重,一个人竟挪动不得,于是再叫一个胆大的佃户下墓坑,两个人合力将大鼎移到边上,三只鼎脚上都套上绳索,又牵一根绳到对面拉扯,以免与墓壁相撞。余庆元在墓沿上看准备得充分了,说一声起,十来个汉子拉扯麻绳,把一只青铜大鼎顺顺当当吊出了墓坑。第二只如法炮制就方便了许多。等墓穴变得空荡荡时,余庆杰要了一根撬棒翻四散的朽木,见没什么遗漏了,自己就拽着麻绳爬出了墓坑。
余庆元叫阿弟快去洗洗,余庆杰就跟着他走向稻田对面的水塘。路上看到十几只装着陪葬品的麻袋和一对青铜大鼎,余庆杰就觉得心花怒放。
两人蹲到水塘边洗着手正要商量该如何处置这些宝贝,叶根福凑上来说:“两位少爷,这些东西今天最好运到武康镇上去。如果不车走,宅上的人要怕的呀。”
余庆元问道:“你们送一车谷或砖瓦到武康镇上要几钿?”
叶根福说:“最多也就是一二角洋钿。”
余庆元就说:“今天的东西有些特别,每车我出一块洋钿好么?”
“那还有啥话头啦。”叶根福闻言就屁颠屁颠跑回去安排人手。
有鸡公车的人回家吃点东西垫了饥,很快把车推到干稻田的小路上。每辆鸡公车上绑两只麻袋,一对青铜大鼎塞不进麻袋,就用麻袋片裹了再绑上车。等暮色四合之际,余庆元说一声走,八辆鸡公车就一同起步。走了一个多时辰,余庆杰在马背上看到了武康镇上的灯光。他策马先行一步,进余英坊拴了马,一溜小跑至上房,见书屋内没亮灯就直接从堂屋的后夹弄跑进了吃饭间。余家老少果然聚在一起吃晚饭。余庆杰叫了声阿爸阿妈嫂嫂,说过一歇有人来送货,快烧十来个人吃的晚饭。余朱氏听了忙叫媳妇进厨房,与阿三娘子淘米烧饭,炖上一锅咸肉水笋,接着开始择菜切菜。待大灶上冒出饭菜的香味时,余庆元引领的鸡公车队也进了余英坊的前院。余志贤已吃好了晚饭,他一看这架势,忙把余庆杰叫到一边问是否挖着了大墓。儿子点了下头,他就指点鸡公车统统停到邻院,把车上的东西全部卸入偏屋。
余庆杰引众佃户到余英溪边洗了手,再引着从厨房的边门进吃饭间。桌上已摆上了热气腾腾的米饭和四样菜水,余庆元招呼一声大家吃,众佃户落了座就一阵猛吃。吃了晚饭,余庆元给了每人一点小钱,又抱歉说今天事情特别多,挑泥的钱和麻袋钱来不及发了,但明日一早会和二少爷一起来发的,请大家回去打个招呼。叶根福说一声又不等钱用啰,与余老爷道一声再会,到庭院里推了鸡公车,领佃户们一阵风似的走了。余朱氏和翠珍听说又挖到了什么骨殖,连一点好奇心也没有,洗漱了就与阿多一起回房间讲故事了。乘阿三头夫妇在收拾厨房,余家父子重新回到邻院的偏房。当余庆元点亮油灯,余老爷被眼前的十多麻袋的青铜器玉器和各种陪葬品着实吓了一跳。
余庆杰高兴得要讲发现大墓的经过,余庆元说以后再讲,转而对父亲说:“阿爸,这么多宝贝就这样摊着要出事的呀。”
余志贤点头说:“是呀,我也没想到会挖着这么多东西。”
余庆元问:“阿爸,你看有什么地方可以暂时藏一藏?”
余志贤打量一下麻袋,说,“青铜器器型大,上面的铜锈也难弄,鉴识也要花些时间,还是先藏青铜器吧。”
余庆元苦笑一下说:“问题是藏到哪里去呀?”
余志贤低声说有地方的,返回上房的书屋,从书案抽屉里摸出一串钥匙,然后开了过弄门。余志贤招招手让儿子跟着走进画室,移开画案,掀起中间的四块大方砖,地底下出现了一个空荡荡的地窖。余志贤说:“这是老辈人在闹长毛时挖的,当时藏过人和物,想不到今天又要派上用场了。”
余庆元朝地窖里看了看说:“里面蛮大的,藏这些青铜器足够了。”
余志贤问道:“今天你们弟兄俩蛮累了,还是明天搬吧。”
“这么多宝贝不藏好我不放心的。我现在就和庆杰去抬。”余庆元说罢,到厨房里寻了麻绳和竹杠,穿过弄门到偏屋看,余庆杰已拼完了一具骨骼。
余庆杰搓着手上的淤泥问道:“藏宝贝的地方寻好了没有?”
余庆元笑了下说:“阿爸从来没讲过,画室的地砖下还有一间地窖呢。”
铜鼎虽重,兄弟俩却不敢吭声,直到抬进画室才卸了肩喘大气。两人手扯麻绳缓缓地将大鼎放下,余庆元再跳进地窖,用竹杠将青铜鼎撬到角落里,然后爬起来再去扛第二只大鼎。等所有的青铜器藏入地窖,盖上方砖,时间已到了半夜。
第二章
曾六讨好地说:“大少爷,笋干都是上等货,一共六车,到头门口了。”
余庆元笑笑说:“当然要好的啰,不然派你跑一趟做啥。”
曾六哈着腰说是是,在前边引少东家到头门口验货。余庆元看那六辆鸡公车雇得整齐,笋干的香味很是正宗,拆一袋看,笋干的颜色也呈蜡黄色,于是说卸车过称吧。众脚夫听主人发了话,卸了货掮进头门,就在厢房的屋檐下过秤。让脚夫们把笋干堆进厢房,就让曾六引着脚夫的班头一起到上房结账领钱。余庆元打发脚夫走了,问曾六这几天路上开销了几钿,一并报销好了。曾六谢过少东家,揣了银元,飞一般赶往头门口。
余庆元上楼仍旧擦他的玉器。擦拭干净了就用旧宣纸仔细包好,再分别装进不同的小布袋。到天黑时,翠珍到楼梯口喊了声吃饭,余庆元就下楼。进了吃饭间,到隔壁看只有阿三头一家在吃,问道:“曾六去哪里了?”
阿三头牙缝里哧了一声说:“大少爷赏了钱,他在饭馆里与人喝酒呢。”
余庆元知道大概是脚夫班头请他喝的,图的是能做长久生意而已。一家人吃完晚饭仍不见曾六回来,待到上灯时分,头门口吵闹起来。余庆元走出去看,却是镇上春悦楼的鸨母揪着曾六不让进门。余庆元看形势就明白曾六赚到了几块钱尘根就痒了,就去妓院玩。大约是先没说好价钱,玩得不痛快不肯付钱,所以争执起来。
余庆元摆摆手说:“老板娘,这曾六欠春悦楼几钿,我来付算了。”
“拢共就一块洋钿。”那鸨母听了这话才放了曾六,从余庆元手接过银元,瞪了曾六一眼说,“还是余家大少爷讲道理。像你这种烂男人出来玩啥,还不如骟了做太监去。”
余庆元劝道:“好了好了,钱也拿到了,老板娘你请走吧。”
等鸨母离去,曾六关上头门,余庆元沉下脸来说:“我还以为你和脚夫们在饭馆里喝酒呢。你倒好,口袋里刚有几个钱,做什么不好,偏要去泡堂子。泡就泡了,又舍不得钱,把个鸨母招上门,让隔壁邻舍看了多丢人呀。”
曾六头颈还一挣一挣地说:“是堂子里小×不上路才吵起来的。”
余庆元压低声音喝道:“余家以耕读传家,就是下人做出这种事来也是有辱斯文。我警告你,那种地方不是你去的。下次再吵上门,你就回高岭老家种田去。”
曾六应了声晓得,钻进屋里闷头睡了。
余庆元回到上房,见父亲正在灯下挥毫书写,便站在对面侍纸吸墨。
余志贤写了一纸孟郊的《游子吟》条幅,让儿子举起欣赏,又重新放上画案,题了款钤了印,然后问道:“曾六刚刚回来就闯啥穷祸了?”
余庆元一笑说:“笋干采购得好,来去也快,我就赏了他两块洋钿。这小子倒好,口袋里有了点钱就去泡堂子,还跟鸨母闹起来了。”
余志贤说:“这就叫贱骨头。这种人是不可以重用的。”
余庆元说:“阿爸我晓得了。屋里藏了这么多宝贝,被他晓得了总不是好事。明天我就支开他,让他再回安吉去采购笋干,我则将古董打包,混在笋干里运到上海去。”
余志贤点头说:“这样处置最好。”
第二天一早,曾六倒准时来了厨房。等吃了早饭,余庆元叫住他说:“昨日我的话虽然重了点,但也是为你好。这种事今后千万不可以再做了。”
曾六低了头说:“大少爷的好心我是明白的。大少爷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昨日进的笋干不错,我马上将货运到上海去。”余庆元掏出一把银元说:“你现在再回高岭去进一批笋干,一定要挑最好的。”等曾六的背影在街路上消失后,余庆元到武康镇上的运输行包了一辆小卡车,谈好运价,付了定金,约定明日一早载货去上海。余庆元返回余英坊开始作准备。他将装玉器的小口袋扎紧了,解开装笋干的麻袋匀出一些,将小口袋埋入笋干中间,再用麻线绞了袋口。余庆元打开地窖口,看着各式青铜器觉得有些犯难。小的塞在装笋干的麻袋里尚可,可那大鼎一个人却搬不动。想叫阿三头帮忙,可满地窖的宝贝被下人晓得了总归不好……
余志贤从西边的书屋踱来,看了下地窖问道,“庆元,你准备运走哪些青铜器?”
余庆元说:“各式各样都想带一点。”
余志贤说:“玉器的销路熟了,你可以全部带走。青铜器能搬的也全部搬走。”
“我晓得了。”余庆元攀下地窖,选一件青铜觚举起来说,“阿爸,以前你喜欢说‘觚不觚,觚哉觚哉,这件就是青铜觚呀。”
余志贤接过手观赏,说:“倒是件精美的酒器。这件留下,我自己玩玩。”
余庆元于是将一件件的青铜器搬出来,在地窖周围摆了一圈。他猫着腰拍拍那对青铜大鼎说:“谁让你们个子这么大这么沉,先委屈你们在地窖里再多待些时候。”
余志贤想了想说:“青铜鼎也要搬走一个,只是搬到上海归自己收藏,是决不能出让的。上海有一只大鼎,武康乡下也有一只,不管发生什么事,有一只总能保住的。”
余庆元说:“可是庆杰在乡下监工,叫下人又不放心……”
余志贤捋起袖口说:“不要看我年纪大了点,力气还是有的。”
余庆元说:“不要为古董弄伤了身体。”
“平常让你们干着就是,没人了我也顶得上的。你不要看我廉颇老矣,我的饭量还是很大的哩。”余志贤说罢,寻来麻绳竹杠,吩咐道,“把麻绳拴在鼎足上。”
待余庆元拴好麻绳,余志贤在地面上拉扯,余庆元在地窖里拖拽撬动,父子俩竟把一只几百斤重的青铜大鼎从地窖里弄到了地面上。
余庆元一屁股坐到藤椅里说:“吃力煞哉,让我好好歇歇。”又说,“既知今日,何必当初。前几日与庆杰把这些宝贝弄进地窖时也出了一身汗。”
余志贤说:“当初把青铜器藏进地窖是对的,今日把青铜器运往上海也是对的。假设挖到古墓的事传了出去,白道黑道都要上门讹钱呢。”
余志贤搬了大鼎后突然如一架老座钟上足了发条般咔嚓咔嚓走了起来。他丝毫不觉得累,搬方砖将地窖口盖严实了,把画案挪回原来位置,又抱了许多练过字的毛边纸将青铜器一件一件包扎。余庆元喘过气来,便依次将包扎好的青铜器塞进装笋干的麻袋,和厢房里装玉器的麻袋混在一起。父子俩最后仍用麻袋片把青铜大鼎裹了起来。
“这只大鼎怎么办?明日怎么把它弄上卡车?”余庆元有点愁苦地问。
“办法总归会有的,到时候相机行事就是了。”余志贤安慰道。
第二天一早,运输行的小卡车停到了余英坊的头门口,巧的是随车的装卸工极壮硕,肩宽膀子圆,简直如鲁智深一般。余庆杰指点装卸工和阿三头一起将厢房里的麻袋全部装进车厢,觑空拉了五大三粗的装卸工到一边说说:“还有件极重的家伙,不知师傅搬得动么?如果能搬,我另外给小费。”
装卸工说:“我就是吃搬运饭的。只要是没生根的东西,我都能搬的。”
余庆元引他朝客堂走,进了画室指给他看用麻袋片裹着的青铜鼎,同时往他手里塞了点钱。大个子装卸工谢过大少爷,蹲下身抱着试了下,说倒是蛮重的嘛。余庆元正担心装卸工变卦,殊料他运气丹田,双臂箍紧大鼎,喝一声“起”,真就把青铜鼎抱了起来。余庆元在前边引路,装卸工在后面摇摇晃晃地走,好不容易把一只大鼎搬到了卡车上。车行一天,到了上海环龙路祥新里五号,装卸工很是卖力地卸货,又将麻袋码得整整齐齐。余庆元则指点装卸工把青铜大鼎卸了车,搬到石库门小院后天井的屋檐下。
余庆元欲挽留他俩吃晚饭,还问:“晚上如何住食宿?”
司机说:“我们运输行在上海有办事处的,那边准备了晚饭,停了车还可以喝酒的。”
余庆元往司机手里塞了些钱,说:“到了办事处两个人买点酒喝。”
“那就谢谢了。”司机说罢开了卡车就和装卸工一起走了。
余庆元开了门窗透气,拍了身上的灰,洗了把脸,提着热水瓶到老虎灶上打了开水,然后到弄堂口的饮食店吃了一碗牛肉面。余庆元回到租屋原想整理货物的,哪知坐了一天的卡车觉得屁股痛,被五大三粗的装卸工挤了一天觉得浑身不舒服。加之昨日搬弄那大鼎搬得关关节节都痛,于是泡了脚上楼睡觉。
早晨,弄堂里生煤炉洗衣服和来往行人纷沓的脚步声惊醒了余庆元。他起身洗漱了,仍去弄堂口吃早点。余庆元回来关上外门,又关了客堂的排门,然后将麻袋依次拆包,从笋干中摸出装玉器的小布袋和纸裹着的青铜器。将古董全搬到楼上,再将麻袋缝合起来,重新码得整整齐齐。做好这些已是中午,余庆元依旧到弄堂口吃一盒盖浇饭,接着到烟纸店打了几个电话。下午余庆元先到礼品店买了几只锦盒,又大大小小订购了一批,然后回石库门小院,到楼上整理玉器,擦拭干净一件就放进橱里,挑了两样特别的放进了锦盒。余庆元养得精气神足了,到烟纸店打章伯敏家的电话,章先生一听是余庆元从德清乡下带来了古玉,马上约他到家里见面。余庆元到理发店吹风修面,回租屋穿上直贡呢的丝绵袍子,把皮鞋擦得锃亮,然后提着两只锦盒去章家拜访。
章家住着一幢独立的法国式洋房,外墙粉刷着掺入淡黄颜料的拉毛水泥,门窗漆成枣红色,屋顶铺着暗红色洋瓦,围墙上爬满了常春藤,从外表看就觉得很是雅观。余庆元摁响门铃,一个女佣出来开门,就带他走过小花园,到客厅里落座敬茶。
“余先生你好呀,这次回乡下住了几天吧。”章伯敏穿着软缎睡袍,走下楼梯时说。
余庆元赶紧到楼梯口搀了主人,说:“天气冷下来了,章老可要多穿点衣裳的。”
“没啥没啥,我又不大出门啰。我若出门,他们非得把我包成肉粽一样呢。”章伯敏在沙发上坐了,揭开烟盒,拿出一支香烟示请,余庆元摆手说不抽,他就自己点了一支。章老抽了两口烟说,“宝贝带来了喽?”
余庆元拍拍锦盒说:“回章先生的话,古玉带来了。”
章伯敏边抽烟边问:“这两件玉器是收上来的还是直接在田里挖着的?”
余庆元说:“入冬后佃户们到土墩上挖土,可巧挖到了几件古玉。”
“这倒是第一手的古董呢。”章伯敏掐灭烟蒂说,“你打开让我看看。”
余庆元解开缎带,拔下牙签,打开锦盒说:“章老请看。”
章伯敏一看是一方棕玉琢刻的玉玦,角上有些鸡白骨的沁色,两面的纹饰琢磨得十分精细。他“唔”了一声,示意打开第二只锦盒。等锦盒递到面前时,他凝神看着盒底躺着的古玉,嘴里不觉“呀”了一声。余庆元小心问道:“章老怎么啦?你看有什么不对的吗?”
章伯敏把古玉从锦盒内取出,仔细端详了一番说:“我经手的古玉数以千件,但还从没见过雕琢得如此精美,造型如此生动的玉龙呢。我见到过北方出土的用黄玉雕琢的玉龙,虽然胖墩墩的倒也蛮可爱。可你看这条青玉雕琢的玉龙,其龙首龙尾比例的匀称,这线条的流畅,这打磨的精细,看了这条龙,别的龙就不用看了。”
余庆元含笑道:“这是你章老先生说得好了。”
章伯敏又“唔”了一声说:“我爱玉玩玉,还需要在你后生面前说假话么?”
余庆元说:“这个自然是用不着的。”
章伯敏问道:“你这是第一家给我看的还是问过几家了的?”
“昨日傍晚刚到上海,今天就来拜访章老了。”余庆元笑着回答。
章伯敏想了想说:“你把这两样宝贝给我看就是想出让的,而我一个玉痴看到了如此好的古玉自然是不会放过的。你说,你准备以什么价位出让?”
余庆元说:“章老收了我这么多古玉,这叫我怎么好意思开口啦。总之是八九不离十就是了,既不要章老大出血,也要让我在家父面前有个交代。”
“看这两件玉器交关好,我出一千块一件怎么样?”章伯敏沉吟了下说。
余庆元点头说:“可以可以,家父说的大致也是这个数目。”
章伯敏让余庆元捧着锦盒跟着,两人上楼进入悬挂着“玉痴斋”横匾的书房。章伯敏从写字台抽屉里取出支票填了两千元,签名盖章后交给余庆元。看章老先生打开锦盒又捧出玉龙欣赏,余庆元等了一下才说:“章老,我还有一件事要请你帮忙。”
章伯敏边把玩玉龙边说:“有啥事你说好了。”
余庆元笑道:“这次从土墩上还挖到了青铜器,不知章老有没有兴趣。”
章伯敏放下玉龙说:“青铜器是好东西,可我只是玩玉的。”
余庆元说:“从我家佃户的土墩上挖到的这两件青铜器还蛮精美的呢。”
“我有个外国朋友专门收藏青铜器的。他是圣昕堂里的神甫。”章伯敏笑笑说,“我把这位神甫介绍给你,生意成不成是你们的事,你看好吗?”
余庆元鞠了一躬说:“如此最好,谢谢章先生的指点。”
章伯敏说:“你有两件青铜器,但第一次去只要带一件就可以了。”
余庆元说:“晓得了。”
章伯敏说:“你送来了这么好的古玉,现在就引你去见神甫。”
余庆元道了声感谢,赶紧回祥新里五号去取青铜器。他选了那只高脚碗似的青铜器,用布包好放入拎包。等他赶回章家,章伯敏已换上了蚕丝棉袍,戴了厚呢礼帽,手里还拿了根嵌着铜头的红木手杖。章伯敏说一声走,余庆元就跟他走出了章家小院。
余庆元问道:“章老,可要叫一辆三轮车?”
章伯敏说:“不远的,我好久没动了,散散步也蛮好。”
余庆元跟着章老先生慢慢地走,转过路口,果然看到一座教堂的红砖外墙和灰色的尖顶。章伯敏走到教堂门口拉了下门铃,一个杂役跑来开门。章伯敏问若瑟神甫在堂里么,杂役说在,章伯敏就引着余庆元迈上台阶,从正门进入殿堂,穿过摆了许多信众做弥撒时跪拜的条凳,径直走进了祭台后面的神甫书房。神甫正伏案写着什么,回头见是章伯敏,站起来用一口蛮正宗的上海话说:“章先生来了,欢迎欢迎。”
章伯敏介绍了余庆元,说刚从浙江的德清乡下来到上海。若瑟神甫说请坐请坐,章伯敏和余庆元就在沙发上坐了。若瑟神甫问道:“看章先生红光满面,肯定是收到好玉了。”
章伯敏笑了起来,说:“我的城府也算深了,可在你一个中国通面前也还藏不住。今天我是收到了两件美玉,都是这位余先生送来的。”
若瑟神甫说:“那我要恭喜你了,过几天就到你府上去欣赏。”
章伯敏道了声欢迎,又说:“我带余先生来让你们认识,是因为余先生在老家的田里不仅挖到古玉,还挖到了青铜器呢。”
若瑟神甫忙问道:“东西带着吗?带着就请余先生拿出来看看。”
余庆元褪了包着的布,把高脚碗放到若瑟神甫的写字台上。
若瑟神甫托起青铜器看了一遍,点点头说:“这是件真货,正式名称叫青铜豆,是战国时南方越国贵族的青铜食器,用来装卤菜或调味品的。”
“余先生你看,神甫厉害吧,看一眼就能鉴定青铜器的真假。”章伯敏说,“余先生是想出让这件青铜器的,若瑟神甫诚心要,可以开个价的。”
若瑟神甫想了想说,“我不是古董贩子,这章先生是知道的,我只为巴黎的一家博物馆收藏中国文物,这件青铜豆我只能出五千银元。”
余庆杰是随十几辆装砖瓦的鸡公车一起回余英坊的。他是开过眼界的人,看父亲画画写字只觉得是一个乡绅在消磨时间而已,于艺术是不搭界的。住了几天就觉得无聊,问娘要了些钱,说要去上海玩,顺便看看阿哥在上海借的房子和生意做得怎样。母亲听了有道理,同意小儿子去上海,又叮嘱小年夜之前一定要回余英坊的。余庆杰应了声晓得,背上包就到公路边等班车。西边的岔道上推来一长溜鸡公车,为首的翻身下马,跑过来作揖说:“小少爷哪里去?叶家宅那边已忙完了么?”
余庆杰一看是曾六,笑道:“叶家宅那土墩已扒平了,佃户们都在做砖瓦呢。我现在是到上海去看看大少爷生意做得怎样。”余庆杰见班车到了,招招手就进了车厢。
曾六看汽车消失在碎石公路的滚滚黄尘里,回头招呼鸡公车跟他走。车队到了余英坊大门外,自己先去上房禀报。余朱氏听大儿子讲过让曾六采购笋干的事,于是到头门口验货。她看笋干不错,就让脚夫将笋干搬入厢房。余朱氏按儿子上次的进价付了钱,报了曾六的一路开销,见他还不走,就问还有什么事。
曾六笑嘻嘻说:“账是报了,上次大少爷还赏了我呢。”
余朱氏沉吟一下说:“这我倒不清楚,庆元也没关照。反正快过年了,庆元是要回家的,到底奖多少,让他回家了再说。”
曾六见讨不到赏赐,就追到头门口向班头要了回扣。等他洗涮了一把也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他与阿三头一家一起吃,看菜水还是老花样便没了胃口,推说路上走得疲乏了要早点睡,与大家含糊打声招呼就去了自己的小屋。躺了一会又睡不着,想天黑了不会再来啥人,于是拔了门闩悄悄出门,一溜烟就跑进春悦楼对面的一家小酒馆。
那酒馆老板消息是极灵通的,知这曾六在余英坊受到了重用,身边钱是有的,但一时还吃不准该如何称呼,想叫先生总不会错的,于是恭恭敬敬说:“曾先生请点菜。”
这一声“曾先生”让曾六非常受用。他瞥了眼粉牌,点了酱爆猪肝、回锅肉炒大蒜,又要了一瓶黄酒。见店堂里空荡荡没啥人,曾六就坐到里档的方桌上先倒酒,待炒菜端上桌,就独自吃喝起来。曾六没有从余朱氏手里领到赏钱心里有点窝塞,但一看到对面那块春悦楼的招牌浑身又漾起一阵快意。喝了酒他决定还去春悦楼销魂买笑,还要点那个和他争执的女子,要操得她骨头散架。心里有了念想喝酒就快,曾六三口两口就把一瓶黄酒喝了个底朝天。他正要招手叫老板结账,举起的手却被一只热乎乎的大手捏住了。他看到手指手背上有蟹脚一样的毛,这手上有毛的人穿着一件黑缎丝绵长袍,腰里扎一根亦是缎子料的腰带,红脸膛上双目明亮,头上戴一顶黑呢软帽。曾六心里浮起一阵不祥,想甩掉这手却没成功,于是低声问道:“这位兄弟是啥意思?我并不认得你的。”
红脸汉瞥了眼桌面说:“就点这两样菜太寒碜了,再说一个人喝也没劲。老板,再炒四个好菜,来一坛好酒,我要和曾六兄弟到楼上雅座喝酒。”
老板应一声“好■”,就和老板娘上灶忙乎起来。曾六是想去春悦楼快活的,但被这人在肩上一拍手一牵,就像中了邪似的跟着上楼,跟着坐进了楼上的一间雅座。
“这一向接连跑安吉采购笋干也蛮辛苦的。”红脸汉坐下后笑着问道。
曾六觉得奇怪,这人怎么连自己叫什么吃什么饭的都摸得一清二楚的,看样子像黑道上的,自己惹不起还是躲远点吧。他站起身就想下楼。红脸汉那长着毛的手十分有力,只轻轻一按,曾六又重新坐上了靠背椅。等老板端来红焖蹄髈、清蒸鲻鱼、炒肚片和白切草鸡,又捧来一坛状元红,揭了盖为客人倒了酒,道一声慢用,人就下了楼梯。
红脸汉说:“在下姓周,道上的兄弟都叫我周把兄。来,我敬你一碗。”
曾六端起酒碗却不喝,说:“不明不白的酒我是从来不喝的。”
这红脸汉隔着酒碗看曾六,笑道:“老大没看错人。请,喝了我就说事。”
曾六看老板揭盖倒酒,看红脸汉举杯敬酒,量这酒内没下什么蒙汗药,于是举碗就喝了一口。他咂嘴巴,想在茶馆听说书时知道江湖上什么阴招奇事都有的,说不准红脸汉就使了障眼法下了迷药,正准备随时酥软下去或往后倒地之际,周把兄却笑了起来。他往酒碗里重新斟上酒,凑近了低声问道:“曾六兄弟,想不想发一笔大财?”
曾六捂着酒碗说:“发财?谁不想呀。可发财是要有门道的呀。”
周把兄说:“你在余英坊里吃住干活,你知道如何发财的。”
曾六叹一口气说:“余家是有钱财,可那是余家的呀。”
“你这就胸无大志了。”周把兄说,“我为你找到了一个发财的机会。”
曾六喝了酒说:“哦,说来听听。”
周把兄压低声音说:“我们绑余老爷的票,敲他个十万八万的。你分两成,敲到十万,你就可以拿到两万呢。”
曾六心里格楞了下,想两万银洋那该是多少钱?在高岭可以造一座大院,可以买一大片山地呢。若如此,自己岂不就是地主了,岂不就一脚跨进了天堂!可曾六拿捏住自己,摇了摇头说:“我可是有根基的,绑了余老爷叫我在日后如何做人?”
周把兄摇摇头说:“不用你出面,你只要做个内应就行。”
曾六沉吟道:“这毕竟不是采购笋干,二八分成太少,最起码得四六开。”
周把兄吃了口菜说:“曾六兄弟,我们老大和手下的几位弟兄都要养家的。罪名我们背,风险我们担,你不过开个门,再让我打两下,演一出苦肉计罢了。”
曾六听如此一说也就点了头,喝了口酒又说:“余老爷不管账的,钱都在余大少爷手里。可他只做点笋干生意,手里哪有十万八万的现洋呀。”
“这你就不懂了。”周把兄也喝了口酒说,“余英坊家产那么大,再不济,饿死的骆驼也比马大呀。再说余英坊要翻修了,钱打哪里来的?四乡里都在传是挖祖坟挖到了宝贝。你以为余家大少爷真的就在做笋干生意?他做笋干生意是蒙人的,他是将地里挖出来的宝贝混在装笋干的麻袋里运往上海卖给外国人赚大钱的。”
曾六回想余家父子鬼鬼祟祟的样子,每当有叶家宅的佃户进余英坊,余庆元就把自己支开……现在看来,说从土墩上挖到祖宗骨殖只是个借口,实际上是挖到宝贝了,想到此心里就气,就想该赚那二八开里两万大洋的。曾六放下酒杯说:“周把兄,今晚就可以动手的。我想快过年了,绑了余老爷的票让大少爷出钱赎人是一样的。”
周把兄笑道:“曾兄倒也在行的。行,今晚就动手,以敲门三声为号。”
曾六说罢摇摇晃晃下楼,先回余英坊等着。周把兄付了酒资,出酒馆就消失在了夜幕里。到夜半三更,余英坊头门口响起了三声轻微的敲门声。曾六贴到门缝上往外看,灰白的墙面上映衬出躲在门洞里的几条黑影。曾六低声问道:“谁?”
周把兄嘘了一声说:“是我,快开门。”
曾六打开大门,周把兄就让跟着的黑衣人把他捆了,然后推搡着一齐摸向上房。周把兄拍拍过弄的门,过了一会偏屋里亮起了灯光,阿三头趿着布鞋出门,走了几步问是谁,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周把兄示意曾六说话,曾六说叶家宅上又来了人,说是挖到了什么宝贝。阿三头嘀咕说今天挖到宝贝,明天挖到宝贝,难道天底下的宝贝都在余家的田里么,说着就拔了过弄门的门闩。黑衣人一拥而上,把个懵里懵懂的阿三头捆了个结实。周把兄将刀架在阿三头脖子上,低声喝道:“要命么?要命就领我们去上房。”
“好汉饶命。”阿三头筛糠似的抖,拔了侧门暗销,屁股后被砍刀一拍,他就领着黑衣人走向余老爷和余朱氏睡的上房。周把兄再把刀架上阿三头的脖颈,他就伸手拍门。
上房亮起了灯光,余老爷问道:“是阿三头么?发生了什么事?”
阿三头说:“叶家宅的佃户来人说挖到了什么宝贝。”
余志贤在房内边穿衣边嘀咕说土墩不是已挖平么,怎么又挖到东西啦,摸索了一阵出来开门。门闩一拔,四个黑衣人一拥而入,把余老爷吓得差一点将手里的油灯掉在地上。捆着的曾六和阿三头被押了进来,一把明晃晃的大砍刀架到了余老爷的头颈上。等两边的房门都守住后,周把兄喝道:“姓余的,我们是西山坳里道上的人,快点交钱吧。”
余志贤明白碰到打家劫舍的土匪了。来人既然提到叶家宅,看来挖到古董的事是传出去了,好在已将宝贝都运到了上海……于是说:“各位好汉有话可以商量的。”
“你装糊涂是么?我让你清醒一下。”周把兄喝了声上,一个黑衣人一脚踢翻曾六,施以一顿拳打脚踢,打得曾六杀猪般地叫,又在地上乱滚。
余朱氏在房间里听得心揪,说:“好汉不要打人了,钱都在这里。”
周把兄走进房间,看余朱氏抖抖索索开了橱门,拎起钱袋一掂就觉得分量太轻,老太婆是在蒙人。周把兄将刀一拍喝道:“余英坊这么大一座宅院要修,钱不是个小数,放在哪里快说出来,不要弄得刀上见红。”
余朱氏念佛一般双手合十,说:“好汉你有所不知,我家是由大儿子当的,我这点钱不过是过日子买小菜的。”
周把兄一拍砍刀说:“大儿子住在东屋,走,我们去东屋搜。”
余朱氏又说:“好汉且慢。我儿子在上海做生意,媳妇是从来不管账的。”
周把兄回到外间问道:“老太婆说的是真话?”
曾六还痛得直哼哼,阿三头点头说是是。
周把兄指使两个黑衣人去搜,但翻遍橱柜确实没翻出现钱来。周把兄将手里的钱袋抖得哗哗响,有些生气地说:“既然没现钱,走,搜古董去。”
周把兄拿刀拍余志贤的后背,余老爷这才领了黑衣人出门,穿过后院,开了客堂的后门。一伙人进了屋就到处乱翻,楼下没发现什么,又上楼翻,把大橱里留着自己玩玩的玉器和两件青铜器统统搜了出来。那周把兄觉得仅这点东西少得不像腔,追问别的东西藏在什么地方。余志贤怕土匪又要动粗,就说偏院里还有一些,不过不是啥好东西。黑衣人逼着余志贤带路去拿,他就引着土匪从前院绕到邻院,推开虚掩的门说东西都在里边。姓周的大喜,点亮油灯时瞥见满屋排列得整整齐齐的骨骼就吓了一跳。周把兄喝问时底气也不那么足了,说:“外界都在传余家祖坟里挖到不少宝贝,难道就是这几副骨头?你余老爷在骗人,不要命了是么?”
余志贤指着余庆杰最后拿回的褡袋说:“那里面还有点东西的。”
周把兄自己跑过去将褡袋里的东西倒在地上,用脚拨开骨头,找出粘着泥的零星玉器塞进了衣袋。余英坊里没有大笔的现钞这是他预想到的,但余英坊里只有一点寻常人家开销的小钱却让他大失所望。等周把兄押着余老爷返回时,喽啰们已把余家老少包括阿三头一家都赶到了正屋里。周把兄摇了摇钱袋说:“我们想来弄一笔钞票大家过个好年。余英坊里没钞票只好让余老爷跟我们走了。我们明人不做暗事,全凭道上的规矩办,你们不报官我们也不撕票。明天一早,你们就要打电报给上海的儿子,叫他带十万块银元来赎余老爷的人头。”
留声机正放着轻曼的音乐。餐室里章伯敏摆了一桌酒,正在招待几位雅好收藏玉器的新知旧友,若瑟神甫和余庆元应邀作陪。章伯敏年纪最大,又在自己家里,他便坐了主席。有几位客人余庆元与他们打过交道,有几位却还是第一次见面。觥筹交错一番后,章伯敏拍拍手,一队穿薄丝绵旗袍的身材颀长的小姐各捧着一只精致的锦盒款款走来,打开后轮番让客人欣赏。然后摆上靠墙的博古架,回身又捧来第二批展示……欣赏了几款锦盒内贮着的古玉,宾客敬一次酒,敬一次酒再欣赏几方古玉,如此再三,酒瓶空了几个,博古架上渐渐放满了章伯敏收藏的古玉精品。撤去酒席,穿旗袍的小姐泡上上等龙井,客人中有的坐着喝茶论道,有的继续看博古架上的藏品。余庆元听到有朋友问章伯敏怎么也像南唐韩熙载一样家里蓄养起歌舞伎了,章伯敏笑道:“非也非也。这班女生都是孙女的同学,正好来寒舍玩耍,孙女就出主意让我秀一把,说要让客人留下章家美女如云的印象。”章伯敏又得意地说,“我那孙女就在这一队女生里,啥人猜得出么。”
女生们听了就低头暗笑,弄得客人觉得个个都有大家闺秀的风范,个个都像却一个也指认不出。章伯敏看了哈哈地笑,余庆元有点弄不懂是游戏还是真的。
待玩到八点来钟,客人们一齐告辞。若瑟神甫的圣昕堂和余庆元租住的石库门小院离得都近,两人于是步行。出了章家花园,道一声再会,余庆元回到自己租住的祥新里。看到路灯下好像站着阿弟,走近了看果然是余庆杰,就高兴地问:“咦,你是什么时候到的?你可以先发份电报好让阿哥到南火车站来接的呀。”
余庆杰笑笑说:“只要有阿哥的地址,全上海我都寻得到的。”
余庆元开了挂锁,引阿弟进门后就关门上闩。余庆元再开底楼客堂门上的挂锁,引庆杰进了屋,他问道:“你还没吃饭吧?我马上去叫一份宵夜来。”
“我在等你时已在弄堂口吃过盖浇饭了。”余庆杰看余庆元很仔细地关上客堂门,上门闩拉帘布,于是说,“阿哥现在做事益发小心了。”
余庆元低声说:“满屋藏着宝贝,一点也不敢大意呀。”
余庆杰笑了起来,问道:“阿哥身上有酒气,刚才是到哪里应酬啦?”
余庆元就把章老先生家请客的事讲了一下。
“阿哥在上海也混熟了。”余庆杰问道,“你运来贩卖的笋干呢?”
余庆元笑道:“想不到笋干生意出奇地好,没几天就批光了。”
余庆杰看了大间桌椅上和橱柜里的锦盒,还有地板上摆着的青铜器说:“在乡下像盗墓贼一样挖了宝贝,都像泥冬瓜一样,我倒是还没仔细看过呢。如今被阿哥擦拭干净了装进锦盒,果然就像宝贝了。”
余庆元问道:“阿弟,你到上海来有什么事么?”
余庆杰笑笑说:“也没啥事。后来那土墩上没挖着啥,回到余英坊又觉得无聊,于是想到上海玩玩,顺便看看阿哥的生意。”
余庆元说:“没事来玩玩也好。我虽然来了好久,却没好好玩过,明日我们兄弟俩就逛逛老城隍庙,逛逛外滩和南京东路,吃吃各种风味。”
余庆杰说:“听王教授说四马路书局多,我想去买些西洋画册。”
余庆元说:“还有张园也可以去的,这些地方足够玩到回武康过年了。”
早上起来,待余庆杰洗漱了,余庆元已从弄堂口的点心铺买回了老虎脚爪和咸豆浆。吃了早点,余庆元到楼上换行头,余庆杰就到后院屋檐下看那青铜大鼎。余庆元下楼时,余庆杰挺欣赏地说:“哟,阿哥现在洋装笔挺,卖相就是一个绅士了。”
余庆元说:“今天先为你买成衣,得空了再陪你到培罗蒙定制几套。”
余庆杰谢过阿哥关心,指着屋檐下的那只青铜大鼎说:“挖出来时像泥里滚过的黑猪,被阿哥一冲洗,铜锈一剥倒是弹眼落睛的一件大器呢。”
余庆元说:“古人用料好,铸铜的工艺已是极成熟了。你看那四边的饕餮纹,就知道范模做得有多少精细了。”
兄弟俩正准备要去老城隍庙游玩,忽听得邮差在门外喊祥新里五号有人么?有一封加急电报。余庆杰还有点木知木觉,余庆元听了就奔出门外接电报,签了字回房内阅读。那电报是余朱氏差了阿三头一大早赶到德清邮电局拍来的。电报里说昨夜土匪劫掠了余英坊,曾六被打伤,钱和古董都被土匪抢去。土匪绑架了余志贤,开价十万银元赎人。要他速回武康设法营救。
余庆杰看了电报大惊,说:“昨日出门还好好的,怎么到晚上就出事了。”
余庆元说:“自从挖到了宝贝,我预感早晚要出事的。”
余庆杰说:“我现在就去南火车站买票。”
余庆元想了下说:“上午的火车是赶不上了,我们就乘下午那班车回杭州。车票随到随买,不紧张的。现在你跟我先办些事情。”
余庆元领着阿弟出门,沿霞飞路往东,进了申德弄就敲二号章家的大门。佣人出来开门,问道:“章老先生正要出门访客,请问余先生有急事么?”
余庆元挥了下电报说:“有桩十万火急的事要禀报章先生。”
佣人开了外门,余庆元就引着阿弟穿过花园,登上门庭的台阶,走进了客厅。佣人到楼上通报后章伯敏很快下楼,余庆元拉着阿弟一起叫了声“章先生”。章伯敏打量了余庆杰一眼问道:“这位是你啥人?”
余庆元说:“是我阿弟余庆杰。我来拜访章先生,就是阿弟的老师王宇涛先生引荐的。”
章伯敏着意看了余庆杰一眼说:“你们余家倒是出人物的,看你阿弟一表人才,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呢。两位贤侄找我有事么?”
“家里发生了大事。”余庆元递上电报纸说。
章伯敏看了电报气愤地说:“真是岂有此理,青天白日的竟会发生如此令人发指的事!这十万块的赎金可不是个小数目,你现在手上有么?”
余庆元说:“手上有是有点钱,可是与这数目差得远呢。我和阿弟来拜访章老先生,就是想请你帮帮忙的。”看章伯敏沉吟不语,余庆元说,“我并不想问章先生借钱的。总归是救人要紧,手头还有几件好的想自己留着玩玩的玉器也只好出手了。”
“我不是不肯借钱的意思。贤侄说到出让玉器,我倒也是赞成的。”章伯敏说,“我是在想,一是不让你的宝贝卖贱了;二是回乡救人要快要早,救出了令尊,干脆全家迁来上海算了。你看这法租界里治安好,省得在乡下受土匪恶霸盘剥。”
余庆元说:“章先生的话我一定照办,可眼面前这道坎怎么过呀?”
章伯敏拈须道,“昨夜请了些朋友来欣赏我收藏的玉器。他们都十分羡慕,悄悄打听我是从哪里收着的。原本我想一个人慢慢收你的古玉,既然令尊出了大事,当然救人要紧,我现在马上打电话让他们来我家选购。”
余庆元感动地说:“真是感谢章先生鼎力相助了。等救出了家父,我一定陪家父登门拜谢。我现在就和阿弟去搬玉器。”
章伯敏叮嘱说:“你还有青铜器的,让若瑟神甫也买几件。”
余庆元谢了章伯敏就往回走。余庆杰说:“章先生倒很肯帮忙的。”
余庆元说:“章先生人好,再讲我们挖到的古玉也好呀。”
兄弟俩回到祥新里五号,先从楼上搬了两只青铜簋放到客堂里的八仙桌上,再上楼搬了大大小小一叠锦盒,用丝带扎了,兄弟俩就提着走进章家。客厅里已有昨晚在饭局上碰到的收藏家们坐着喝茶了,章伯敏介绍了一声,收藏家们都起身与余家兄弟握手,对余家发生的事表示关注,也有骂山里土匪横行无道的。章伯敏抬手示意一下,余庆元带着阿弟就依次打开锦盒。收藏家们看中了一件,就请章伯敏做个中人,商定了价钱就开支票付钱取货。半个时辰不到,二十来件玉器都悉数成交。待众人离去,余庆元感谢了章伯敏,又请教若瑟神甫那边怎么样。
章伯敏说:“电话是打过了,若瑟神甫说刚才还在为领事馆的商务秘书一家主持私人弥撒,不知现在做完了没有。”
余庆元说:“等着也是干着急,我领着阿弟去圣昕堂接若瑟神甫就是了。”
章伯敏说:“如此也好。”
余庆元引着余庆杰离开章家,沿耸立在上街沿的光秃秃的法国梧桐树走,见圣昕堂掩着铁门举手就敲。杂役出来开门,说若瑟神甫还在主持弥撒,不过快要结束了。余家兄弟在向阳处等了一会,商务秘书一家就走出教堂,乘上路边的黑色轿车走了。若瑟神甫快步走来,说了声不好意思让客人久等了。余庆元出示了电报,若瑟神甫看了就批评当地政府管理不力,朗朗乾坤竟会发生土匪绑票的恶行。若瑟神甫换了件便袍,当即和余家兄弟来到祥新里五号,若瑟神甫看了一对器型硕大的青铜簋激赏不已。若瑟神甫说:“我现在手头只有两万银票。余先生你看,两万银元出让这对青铜簋肯么?”
余庆元说:“家父被土匪绑架,若瑟神甫肯出手帮忙已是感激不尽了。”
若瑟神甫摸出支票签了字,余庆元就和余庆杰一起用纸包装青铜簋。若瑟神甫乘此时四处观览屋内的摆设,转到后窗口时那海蓝色的双眸倏地一亮。他开了后门到屋檐下看青铜大鼎,连说难得难得。回身看青铜簋包扎好了,他一把牵了余庆元的手走到后门屋檐下,指着青铜大鼎说:“余先生,托我收中国青铜器的博物馆就缺这么一只青铜大鼎。余先生一定要将这只青铜大鼎卖给我的。我出十万银元,你看可以么?”
余庆元说:“这是传家宝,家父关照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出让的。”
若瑟神甫看余庆元态度十分坚决,晓得一时三刻也说服不了,于是说先救人要紧,让余庆杰到弄堂口为他叫了辆黄包车,载了一对青铜簋走了。
余庆元让阿弟关上外门,把银票摊开一数,竟有八万五千元之巨。
余庆杰高兴地说:“用这些钱加上积蓄,救阿爸是没问题了。”
余庆元摇摇头说:“这些钱马上存入外国银行,一分也不带到乡下去。刚才章先生说得对,住在租界里太平。我们也要像那些老板经理一样搬到上海来住。我想好了,这次回去,我一边和绑匪讨价还价,一边就开始卖田,用卖田的钱赎阿爸。”
余庆杰担心地说:“时间这么紧,我担心一下子筹不到这么些钱呀。”
余庆元笑笑说:“地价便宜些总容易脱手,我有办法的。”
余庆杰说:“那我们现在就吃饭,好早点赶到南站等火车。”
“你就不管这满屋的宝贝啦?”余庆元引阿弟走出祥新里,招了辆三轮车,两人来到最近的一家外国银行。余庆元存了银票,又到经理室说要租保险间放东西。经理出示了价目表,余庆元选了间两平方米大的,付了租金就乘三轮车往回赶。回到祥新里后,他到弄堂里一家做脚夫的人家去看,那脚夫恰好回家吃午饭,于是出了五块大洋的运费,把五号房子里的老古董统统搬到外国银行的地下库房寄存起来。
“大少爷回来了——”日夜等候消息的余朱氏和翠珍一听到阿三头跑进来通报的声音,连忙走到上房门口迎接儿子的归来。看到风尘仆仆的余庆元和余庆杰一起从天井里疾步走来的身影,余朱氏突然感到如脱了壳的蟹一般疲软,人就斜斜地倒在媳妇的臂弯里。余庆元进门叫了两声娘,扶娘到藤椅坐下,倒了茶让娘喝。油灯的火舌被人带起的风搅得一阵乱晃。歇了一会余朱氏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并说:“真是作孽啦,我们余家做错什么了,怎么就被强盗上门绑票啦。”
余庆元俯首说:“娘不要急,事情已经出了,你慢慢地说。”
余朱氏从儿子归来的惊喜中恢复平静后才把那晚的事讲述了一遍。
余庆元问道:“翠珍,娘说的有啥漏掉么?”
翠珍想了想说:“没漏掉什么,大概经过就是这样。”
余庆元看见阿三头还在门外候着,走到门口问道:“你在余家守了那么多年的夜,怎么就没发觉一丝异兆?那么多人进门,你就没听见动静?”
阿三头低着头说:“回大少爷的话,那帮人都是强盗,有轻功的。不要说脚步声,连喘气声都没有。只听得曾六叫开门,说叶家宅来人,田里又挖到宝贝了。我披着衣裳起来开门,门一开马上就被强盗绑了。”
余庆元又问:“曾六怎么会领着强盗叫开门呢?”
阿三头说:“大少爷,我开门时看到强盗已绑了曾六,头颈还架着刀呢。”
余庆元“唔”了一声,吩咐阿弟去叫曾六。
余庆杰走到后院门口,见曾六已等在门外,招招手让他跟着走。
进了上房,曾六扑通一声跪下来说:“大少爷饶我。我也是睡得懵里懵懂时听到敲门声,来人说田里又挖到了宝贝。我开门看见黑衣人就觉得不妙,想关门已来不及了,强盗冲进来绑了我,又用刀逼着我叫开门,我怕死就敲了门。强盗先是要寻宝贝,还恶打了我一顿。后来余太太交出了钱,强盗问修余英坊怎么就这么点小钱。余老爷说家是大少爷当的,钱都放在上海做笋干生意。强盗于是绑了余老爷,开出十万块洋钿赎人的价。”
余庆元这才明了挖到古董只是外界的风闻,真正引来贼人的倒是余英坊要修葺的事。他问道:“既然强盗开了赎人的价钿,他们没说怎么接头么?”
曾六说:“我被打昏头不记得了。”
阿三头说:“他们派人守在附近,看见大少爷回来,强盗会送信的。”
余庆元想下人既然没和强盗内外勾结,挥挥手让曾六和阿三头回去。两人刚出门,只听“嗖”的一声,一把匕首带着纸条从樟树丛里飞来,不偏不倚正好插在上房的檐柱上。余庆元自己出门,拔下匕首和纸条,回房就着油灯看。那纸条上写着让余庆元即刻去余家茔地的厝屋交钱赎人。余朱氏颤巍巍地问道:“庆元,你身上带着十万元的银票?”
余庆元点点头说:“娘,带着呢。”
余朱氏又说:“救你阿爸要紧,可你自己也要紧的呀。”
“娘,我晓得的。”余庆元想了下,让余庆杰和阿三头守在家里,叫曾六陪自己跑一趟。出了余英坊沿余英溪边的青石板路往下游走,走了半个时辰,主仆两人就看见了土丘旁边两间孤零零的小屋。余庆元到石板路分岔的地方停下脚步,让曾六留在原处,自己一个人走去。余庆元接近墓地时没听到一点动静,绕着厝屋走了一圈,也没发现一个人影。他用手电筒照屋檐下的门扇,壮着胆推门。那两扇门是虚掩着的,枯涩的门臼发出低哑的吱嘎声。余庆元用手电筒照靠里壁摆着的供桌,那墙角和屋顶上都没发现有什么异常。他有些吃不准进还是不进厝屋时,门后传来嘴上蒙着纱巾的说话声。
那人说:“余少爷一请就来了,我们周把兄很高兴。我们周把兄让你把银票放在供桌上,明日我们就把余老爷送回余英坊。”
余庆元收回迈出的脚步,站在厝屋门口说:“这位兄弟麻烦你带一句话给你们周把兄,交银票之前我要见阿爸一面。”
那屋角里的人说:“我们道上的人是极讲规矩的。”
余庆元说:“你们有江湖上的规矩,我也有做生意的规矩。你只要把我的话带给你们周把兄,成与不成就与你不搭界了。”
那人略顿了下,说:“也好,你往后退几步,背过身去。”
余庆元按他的话做了,果然听见门口“嗖”的一声,一条黑影一闪就没了踪影。他看见曾六双手笼在袖内抱着胸口,在路口正站也不是蹲也不是地原地打转。余庆元等了片刻,听得轻微的脚步声响,那黑衣人返回来说:“我们周把兄看余大少爷诚心而来,就法外开恩同意让你们父子见上一面。不知余大少爷能走夜路么?”
余庆元晃了下手电筒说:“我有这电筒照路呢。”
黑衣人说:“我们道上也有规矩,走夜路不能打火把的。”
余庆元说:“我就不开电筒吧。”
黑衣人道了声“随我来”,就沿余英溪边的石板路往上游走。余庆元招呼曾六跟着一起走,黑衣人也没反对。三个人疾步走过傍着武康镇的石板路,一直沿余英溪往西走。走了约莫十里路,余庆元看到一片宽阔的湖面,低声问道:“你可知道这是什么湖么?”
曾六打量一下说:“我押运笋干时走过的。这儿是莫干湖了。”
“不要说话。”那黑衣人低喝一声,引着两人走到一棵枯柳桩下,猫腰解开了一条藏在树荫下的小船。曾六上船后蹲在前舱,余庆元跨上船,在中舱的竹椅坐了,两手抓紧船舷。黑衣人轻点竹篙,待小船离开湖岸有一箭之遥,就放下双桨划了起来。余庆元原以为会划到湖中央的某个小岛上,殊料木船不远不近傍着湖岸滑行。穿过一个湖弯,又划了半个时辰,小船就往岸上靠去。余庆元跨上岸后招呼曾六跟着走。接应的喽啰不让,说周把兄只说接余大少爷一个人,余庆元于是让曾六等在岸边。
“余大少爷请吧。”一个喽啰走在头里,余庆元跟着,另一个喽啰就尾随上来。三个人开始从小路上爬坡,绕过一片毛竹林,一条弯弯曲曲的石阶路出现在眼前。余庆元边走边观察脚下的石条,石缝中长着狗尾巴草,有的路段还横躺着干枯的荆丛,但石条踩脚处却被磨得有些光滑,倒有些吃不准是走在一条废弃的古道上还是去山里一个什么神秘所在。待转过一道缓坡,一座破败的小庙出现在竹林深处。领头的喽啰果然朝小庙走去,到了庙门外也不敲门,从围墙豁口处翻进院内。余庆元放眼观看,这荒庙两边的厢房已经倾颓,天井四周长着半人来高的枯草,还算完整的主殿屋顶上也摇晃着婆娑的草影。那领头的小喽啰拍了两下巴掌,佛殿西边亮起了灯光。余庆元跨进佛殿,看居中的大佛还算模样庄严,环壁皆是缺胳膊少腿的罗汉像。小喽啰引他往西边亮着灯光的耳房走。一迈过门槛,余庆元就看见父亲躺在一张被锯短了四条腿的大香案上。余庆元疾步上前喊道:“阿爸,我是庆元。”
余志贤原朝里侧卧着,一听见儿子的叫声马上掀掉身上的薄被坐了起来。待他看清从耳门里进来的确实是余庆元后,连忙爬起身,激动得嘴唇有些哆嗦,说:“这群天杀的,绑票竟然绑到我们清白传家的读书人身上了。”
余庆元扶父亲坐上香案,说:“阿爸,秀才碰到兵,有理讲不清的呀。”
余志贤气咻咻地说:“他们是什么短命的兵啦。他们只是一帮土匪而已!”
余庆元劝解道:“阿爸算了,到了这种地方不要再讲气话了。”
余志贤想想也是,于是问道:“你是怎么摸到这里的?”
余庆元说:“我在上海一接到电报就和庆杰两个往回赶。回到余英坊正在向阿三头和曾六了解经过,门外飞来一把匕首,纸条上写着要我到余家茔地的厝屋交钱赎人。我让曾六陪着去了,但我说没见到阿爸是不会交出银票的。有个黑衣人就引我朝西走了十几里路,再乘了半个时辰的船,上岸后来到这古庙,见到阿爸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余志贤压低声音问道:“你真的要出十万银元赎我?”
“救阿爸是顶要紧的,该出钱时就得出,但我会相机行事的。”余庆元悄声说了,又转首对小喽啰说,“去请你们的周把兄来,我要和他说话。”
小喽啰说:“周把兄说了,只要交了赎金,人就可以领走。”
“既然你们周把兄现在不肯露面,请这位头目转告周把兄,明日中午我在武康镇上最好的饭店余英酒家楼上雅座摆酒请他。”余庆元站起身说。
耳门边响起了击掌声。余庆元侧首看,一个红脸汉出现在灯光下。
小喽啰介绍说:“这位就是周把兄。这位是余家大少爷。”
周把兄示意晓得了,竖起大拇指说:“余家大少爷夜里敢到这古庙里来,你有做大事气魄的。我们老大开的条件够明白的了,不知余大少爷为什么还要请我喝酒?”
余庆元问:“周把兄,这里有借一步说话的地方么?”
周把兄一抬手说有,就引余庆元走进东殿,指着一把靠背椅说“请坐”。
余庆元抱拳一拱说:“兄弟有句话想问周把兄,不知要坏你们道上的规矩否?”
周把兄笑道:“不妨事的,你问吧。”
余庆元说:“我家是有几亩薄田可以收租,我在上海做笋干生意也赚了点铜钿,可钞票用在了筹备修余英坊上,哪有什么十万银元的赎金救人呀?”
周把兄干笑一下说:“余大少爷不要哭穷,谁都知道武康镇上就余家和王家最富了。你家那几百亩地一年要收多少钱粮?你做笋干生意一年要进账多少?再说外界在传从你家祖坟里挖着了宝贝,那可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呀。我们开十万元赎金不算多的。”
余庆元叹了口气说:“这余英坊就是我当的家,里里外外有多少钱我是最清楚了。我爹我娘为人慈悲,佃户们说交不出租就减免了,我的笋干生意才做了两笔,就是不算本钱拢共值多少钱啦?至于什么从田里挖到宝贝,全是无稽之谈。那晚上你周把兄杀进余英坊不是都看到了么?挖着的就是几副祖宗骨殖,明年冬至还要备了酒水重新落葬呢。”
周把兄听了,那红脸更是红了一红,说:“余大少爷的意思是……”
余庆元说:“你逼死我,杀了我剥皮卖,我也是拿不出十万元的。”
周把兄拍了下茶几说:“我是爽快人,就减半出五万好了。”
余庆元摇了摇头说:“就是五万,我也要卖田卖房凑许多时日呢。你能保证在我筹钱的日子里不走漏风声?你能保证余老爷的太平么?”
周把兄沉吟道:“我可是减了一半价钿呀。”
余庆元说:“五万银洋难道是一笔小钱么?堆在一起都能压死你了。”
周把兄咬咬牙说:“那我再减一半。”
余庆元还是摇头。
周把兄着急地说:“你总不至于让我和兄弟们白干一场啰。”
“我最多只能出一万块。”余庆元不慌不忙地说,看周把兄低头不语,又说,“与其等着走漏消息被官兵捉了杀头吃官司,倒不如拿进现钞实惠。周把兄你说是么?”
周把兄面露无奈说:“余大少爷的话也是有道理的。”
余庆元一听知这红脸汉已接受了自己的条件,从贴身衣袋里摸出一叠银票说:“自从接到余老爷被你接到山里的消息,我就尽量在上海筹银子。做生意赚的,问朋友借的都在这里的,我估摸着有一万块了。”
周把兄接了银票在灯下大略一点一万还有点余数,就示意喽啰放人。
余家父子于天亮前安然返回余英坊时,余朱氏、翠珍和余庆杰马上起来迎候。余庆元安顿好父亲休息后说奔忙了两天,现在需要好好睡上一觉,翠珍马上让余庆杰牵了阿多到客堂东边的画室去画图写字。婆媳两个在上房守着一座南京钟,说话声音放得低低的,做事也绝不弄出一点声响。余庆杰指点侄子正在描红,忽听得门外有人喊,想起曾六也随阿哥忙了一夜,眼下必在睡觉,于是自己跑出去开门。来人骑着脚踏车,是德清邮电局的邮差,送来了一封王宇涛的信。余庆元抽出信笺一读,神情就有些惊诧。他拿了信往上房跑,西屋里传出余老爷的声音,问发生了什么事,他已经醒了,有东西可以让他看的。余庆杰走进房间,把信笺递上,余志贤看了就蹙起双眉。王教授在信中说他听到省文委的官员透露有人举报武康挖到古玉,还说要组织专门的勘查组下乡调查。如果是乡民盗挖古墓,捉住了要严惩不贷呢。他想庆杰给他看的几件古玉要比文委请他鉴赏的好上许多,所以千万要当心。眼下官场黑暗,只要被他们抓着把柄,轻者罚款吃官司,重者要被弄得家破人亡呢。余志贤阅罢低头不语。
余朱氏说:“我看这桩事情也蛮棘手,还是叫醒庆元商量一下吧。”
余志贤沉吟道:“衙门里办事拖拉的,还是让庆元睡足了再说。”
余老爷说了等大家就耐心等待。余庆元这一觉直睡到吃午饭时才醒。等东房里发出起床的声响,翠珍就把王教授的信拿了进去。余庆元看了信笺即入西房与父亲商量对策。余庆元说:“阿爸,昨晚那个什么周把兄也与我谈到从祖坟里挖到宝贝的事,可他提及此事时态度并不坚决,说明只是风闻而已。但是俗话说不怕家里穷就怕贼惦记,我担心的是不仅省里县里的衙门来轧一脚,那个什么周把兄再要来余英坊诈钱呢。”
余志贤蹙眉说:“一次都被惊吓得丢了半条老命,若再来绑一次,说不定胃口还要大,手段还要辣呢。昨夜花了多少赎金?”
余庆元笑笑说:“我跟红脸汉谈利害,只花了一万他就同意放人了。”
“一万银元可以办多少事体啦!”余志贤叹了口气说。
余庆元说:“我已探得是要修余英坊惹出的麻烦。”
余志贤说:“真不知往后在武康镇上如何见人呢。”
余庆元说:“我看不如乘此机会搬到上海去,我借的房子也够住了。”
余志贤歇了好一阵才说:“我被关在古庙里时倒也想过全家搬到上海去住。只是这余英坊怎么办?还有那几百亩地怎么办?每年收租米谁下来,下来被绑了票又怎么办?”
余庆元说:“阿爸,我在回武康的路上就想好了,一家人全搬到上海去住,乡下的地全卖了,这余英坊若有人要也盘出去。”
余志贤想了想说,“水田山地都可以卖了,但余英坊和祖宗的茔地要留着,我和你娘百年之后都要落葬祖坟陪你阿爷阿娘的。”
余庆元说:“阿爸决定了,我就按阿爸吩咐的去办就是了。”
余志贤问道:“你准备把田地卖给谁?卖给王家么?”
余庆元说:“我家搬去了上海,这武康镇上的大户也就剩王家了。与其鸡零狗碎地卖,还不如让王家统吃算了。”
父子俩正在西屋里密谈,翠珍进来叫吃饭,两人于是跟着从过道门进了吃饭间。吃完午饭,余庆元仔细刮了脸,换上簇新的丝绵长袍,围了围巾,戴上黑呢礼帽,看穿衣镜里的自己挺有余家大少爷的派头了,才满意地笑了一下。他吩咐庆杰守家,也不带下人,就独自出了门。余庆元不慌不忙来到武康镇另一头的王家大院,请看门的禀报王老爷说余家大公子前来拜访。没一会那看门的就奔出来说王老爷有请,余庆元于是跟着看门人进了王家大院。待穿过仪门,余庆元看见白髯齐胸的王老爷已站在屋檐下候着了。他急走几步上前作揖,待引进了客堂还向王老爷鞠了一躬。
王老爷伸手相扶,说:“王余两家也是世交,快坐快坐。”
待端上茶盏,余庆元喝了一口说:“我今天是来求王老爷搭救一把的。”
王老爷故作吃惊道:“这武康镇上都晓得余家大少爷办事稳妥经营有方,祖坟里挖着宝贝,做笋干生意赚了一票,正要大兴土木修葺余英坊呢。”
余庆元叹一口气说:“挖着宝贝是瞎传。做笋干生意赚了点钱,要修余英坊倒是真,可大麻烦也就来了。”
王老爷问道:“赚到了钱要修老屋很正常呀,怎么就有麻烦啦?”
“王老爷说我们余王两家既然是世交,我也就不怕难为情了。”余庆元从长袍的插袋里摸出在上海收到的电报。
王老爷看毕,气得长髯瑟瑟地抖,一拍桌子喝道:“太平世界里竟有此等怪事!快报案派兵去搜,救了余老爷,还可以一举荡平远近的山贼呢。”
余庆元又拱手作了一揖,说:“人已经赎回来了,可背下了大债。再说家父也不敢再在武康住下去,所以派我来请王老爷帮忙。”
王老爷沉吟道:“你的意思是……”
余庆元说:“家父决定搬到上海去住,余家所有的田产想转让给王家。”
王老爷听了说:“这可不是一件小事,你得容我跟儿子们商量一下。”
余庆元忙说:“这个自然啰。”
王老爷起身走进书房,叫下人传三位少爷来议事。其实余庆元一进客堂那王家的三位少爷就在隔板后听着父亲和余庆元的谈话了。
三个儿子低声说:“阿爸不是一直盘算着吃进余家的田产么?这机会送上门来了。”
王老爷道了声他也是这么盘算的,返回客堂落了座,说:“你现在的难处我是明白的。我就怕外面说我趁余家有难强购田产呀。”
余庆元堆起笑脸说:“旁人若有闲话我自会解释的。”
王老爷又说,“既然如此,我们还是按行规办理,你我各请两位中人。明日中午我在镇公所议事房摆一桌酒席,到时候你带上地契过来就是了。”
“如此最好。那我告辞了。”余庆元朝王老爷拱手作揖,离开王家大院后返回余英坊。
余庆元先向父亲讲述了王老爷愿意购田,又把娘、翠珍和余庆杰叫进西屋,讲了他和父亲商定全家迁居上海。余庆元和娘从大立柜里捧出木匣,开了挂锁理里面的地契。理完后抽出余家茔地的一张,余庆元说:“阿三头夫妻两个都是老实头,又一直住在余英坊内。阿爸说要留着余英坊的,我想仍让阿三头一家照看,祖茔周围的十来亩地让他们种着,也不收他们租米,权作守望余英坊的酬金。”
见父母都点了头,余庆元就去找阿三头。阿三头听了没表示什么,让女人收了地契,说老爷和少爷什么时候回来,这余英坊都可以住人的。
吃了晚饭,女眷们开始收拾细软。余家父子三人到书房将一匣匣的线装书装箱,装完后又收挂着的书画轴头。收着收着余庆杰一拍脑门说:“阿爸和阿哥忙着办大事,连我也差一点忘了。这画室地窖里还有一只大鼎呢。”
余庆元说:“亏得阿弟记性好,不然连我也忘记了。明日要运笋干,阿爸,像上次一样,把青铜大鼎也运到上海去算了。”
余志贤想了想说:“此事不可。日后武康太平了抑或我在上海住不惯是要回来的,大鼎搬来搬去不方便,还是找个地方埋在余英坊里算了。”
余庆元于是和余庆杰到偏屋里拿了铁锹,到傍着余英溪的大樟树下挖了个洞。回到画室后掀开地砖,兄弟两个撬出青铜大鼎,用麻绳捆扎了,穿了竹杠将其抬到大樟树下,余庆杰一脚就将青铜鼎蹬进了地洞。
第三章
船到曹家渡,余庆杰已在码头上等着。引家人上得岸来,他让父母坐了一辆三轮车,阿嫂和侄儿坐了一辆,自己拎着两只装有细软的皮箱坐上另一辆,对阿哥道了声照看一会行李,就吩咐车夫随他出发。待三辆三轮车鱼贯进入祥新里,余庆杰打开了黑漆大门。余志贤率领女眷们跨进门槛,穿过天井进入客堂,看那黛瓦粉墙,他竟觉得和武康镇上的余英坊没啥两样。没过多久,余庆元和余庆杰将随船行李全部搬进了客堂。余志贤又叫脚夫把装书籍古玩的木箱搬进底楼的西间,他说要在此布置一个书房。余朱氏和翠珍张罗着要烧晚饭,余庆杰摆摆手说不用忙,他已在附近的饭店里预订了外卖。
一家人正整理着行李家什时,饭店的脚夫叫嚷晚饭送来了。一个人提着两只提梁笼架,一个人提着饭桶和保暖砂锅,走进客堂,手脚麻利地把八菜一汤和一盆大米饭端上八仙桌。余庆杰开了一坛绍兴花雕酒,为父亲斟了一碗,问阿哥喝酒么,庆元说要陪阿爸喝一点,于是又倒了两碗。阿多忽然嚷嚷也要喝酒,庆杰于是朝每个人的碗里倒了一点。余志贤说一声喝,家人一起举碗,互相祝贺新生活的开始。头上点着电灯,周围的墙壁雪白,大家觉得屋里明亮而温暖。一家人边吃饭边议论家里还要添些什么家什器皿,如何摆放才顺手好看等等。等全家安顿下来,余庆元到阿弟的房间问道:“庆杰,我怎么里外没看见笋干的影子呀?”
余庆杰拥被而坐说:“我到了上海,按你留下的电话号码一打,小贩子们马上就来进货,一个下午就批发完了。阿哥可以发份电报让曾六再送一批笋干来的。”
余庆元说:“提起这个曾六就要气杀。”
余庆杰忙问:“他怎么啦?”
余庆元于是把临行前了解到的曾六勾结土匪绑阿爸票的传闻说了一下。
余庆杰亦恨恨地说:“这小子若落到我的手里,非要剥了他的皮不可。”
“我也关照阿三头一发觉曾六的行踪就拍电报给我。”余庆元伸了下懒腰说,“这个礼拜忙杀,人都要累得脱力了,现在睡觉,有话明天再说。”
第二天一早,当余庆元起身下楼时,发觉阿爸已在天井里踱步看天了。余志贤端详一番说:“地方还可以,就是小了一点。”
余庆元笑道:“这里是上海呀,阿爸不可以用在乡下的老眼光看世界的。”
余志贤说了声“是呀”,问道:“我怎么没看见青铜大鼎和其他古董?”
余庆元说:“原先全摆在屋里,一接到你被土匪绑架的电报,我和庆杰把所有的古董统统存到了银行的保险库里。”
余志贤点头说好,又问道:“前几日我心情不好,看你又忙着就一直没问。这次武康的田产一共卖得多少铜钿?”
余庆元说:“平时王家与我们余家说话有些高低,办大事倒是蛮上路的。王老爷将王家请的中人估的价和余家请的中人估的价对冲了下,除留了茔地周围的十几亩田让阿三头一家耕种外,水田和山地共卖了20万银元。”
余志贤点点头说:“这个总数还算可以的。你做笋干生意赚了多少?”
余庆元摇了摇头说:“拢共没赚到多少,都贴进去做赎金了。”
余志贤又问:“那些古玉和青铜器卖了多少钱?”
余庆元笑了笑说:“只卖掉一只角呢,倒也有20多万银元了。”
余志贤听了觉得意外,说:“那全部出手可以赚多少?”
余庆元伸手翻了下说:“大概不少于100万吧。”
余志贤顿了下说:“这次是老天爷挑我们余家发财的。你到上海投奔的章先生和若瑟神甫都是好人。我今天就要摆一桌酒好好谢谢他们两位。”
余庆元说:“阿爸刚到上海,还是歇几天再摆酒吧。”
余志贤说:“要摆酒就摆在前头。你说上海那家饭店气派大一点?”
余庆元知道父亲脾气固执,于是说:“就摆在杏花楼吧。我在报上看到许多名人都在那座酒楼请客的。”
余志贤说好,就磨墨拈笔,亲自写了两封请柬,吩咐请到了章先生和若瑟神甫,马上打电话预约晚餐,要订杏花楼酒店内最好的包房。
过了半小时,余庆元回家说:“阿爸,章先生和若瑟神甫得知你安然脱险,又得知我们一家从乡下搬来上海,都很高兴。他们答应出席晚上的酒席。”
余志贤听了大喜,问道:“像我这样年龄的人,一般出门会客穿啥衣衫?”
余庆元说:“上海虽然是五方杂处的大都会,但人也只分老派和新派的两类。阿爸是刚到上海,在前清又考取过举人功名的,我看还是以老派打扮为好。”
余志贤说是,就让余朱氏寻出浅灰的丝绵长袍和团寿纹软缎马夹,一条黑直贡呢的裤子。余庆元拿到弄堂口的裁缝铺子里熨烫了,回去就让父亲一一穿起再戴上黑呢礼帽,一副老绅士派头的打扮让余志贤自己和家人都非常满意。他拿起手杖,对穿西装的余庆元和穿学生装的余庆杰说一声走,父子三人提着两只锦盒就出了客堂。穿过天井时阿多吵着也要去,余志贤牵了孙子的手就同意了。走出祥新里后余庆元举手叫了两辆三轮车,他让庆杰带着阿多跟在后头,自己陪着父亲坐上了前面一辆。车到四马路上的杏花楼大酒店门庭,余庆元搀扶父亲下车时,有服务生上前迎候。
余庆元报出文魁厅后,服务生就引着客人从大堂中央的楼梯走上二楼。打开包房内所有的电灯,道了声“请进”,服务生为客人倒了茶,拿起菜谱很礼貌地问由谁点菜。余庆元说稍许等一下,不知客人共来几位,他安排父亲、阿弟和儿子入座,留出客人的位置,自己也到楼下去等待客人。稍候片刻,只听得走道上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余庆元引着一位穿戴阔气的老绅士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个跟班。余志贤看这位老先生虽然年逾七旬,却身量高大,一头白发映着张红光满面的脸,想来这就是所谓的鹤发童颜了。
余庆元介绍说:“阿爸,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收藏家章伯敏章老先生,这位是我阿爸余志贤先生,我阿弟余庆杰章老先生是见过的。这孩子是我儿子,小名叫阿多。”
章伯敏握住余志贤的手说:“久仰余先生大名啦。庆元给我看电报时还急杀,想不到几天一过大家就在上海碰头了,这就叫坏事变好事了呀。”
余志贤握着章伯敏的手说:“当初庆元带着王先生的引荐信来上海找章先生,都是章先生热心扶持,我们余家才会迁来上海。对此,我对章先生是万分感激的。”
余庆杰趁长辈说话的空隙间向客人鞠了一躬,叫了声章先生好。
待章伯敏坐了主席,余志贤抬手示意,余庆元就恭恭敬敬地把锦盒递到章伯敏的面前。章老先生看那盒内是一尊雕琢精细但造型古朴的棕色玉人,双眼倏地一亮,连声说:“今天好像有预兆的,出门前想可能看得到什么宝贝,现在果然应验了。”
余志贤笑笑说:“听庆元说章老先生爱玉藏玉,连书房也称‘玉痴斋,便知道章老是位性情中人了。为感谢庆元到上海受你百般照应,又为了感谢章先生得知我被匪人绑架后能鼎力相助,这尊玉人是我的一份谢仪,表表心迹而已。”
章伯敏接过玉人欣赏片刻,微笑道:“按理说,余先生刚来上海,我们应该接风欢迎的。正吃不准该什么时候下请帖,余先生的请柬倒是先来了,可见余先生身上的古风厚意呀。至于你遭匪人陷害,是朋友都会出力的。看这玉人可是上古的宝贝,你又盘得玉色活了,说明也是心爱之物。你我是君子之交淡于水,又岂能夺人所爱呢。”
趁两位老人在互道敬慕之情,余庆元翻看菜谱准备点菜。过道里传来的哚哚的脚步声。章老先生说是若瑟神甫到了,话音刚落,若瑟神甫果然走进了包房,后面还跟着一位中国神甫。章伯敏介绍了若瑟神甫又介绍余志贤。若瑟神甫握着余志贤的手用极地道的上海话说久仰久仰,接着他介绍跟着的中国神甫俗姓孙,教名约翰。余志贤抬手示意,余庆杰就捧起另一只锦盒递给若瑟神甫。若瑟神甫揭了锦盒的盖,看到盒内用红丝线扣着一只青铜爵,海蓝色的眼睛闪了闪说:“这是中国的宝贝,我怎么好意思收受呢。”
章伯敏说:“余先生一家刚到上海,麻烦你的事多着呢。你就收下,这是送给你的礼物,千万不要憨海海也送到委托你收藏青铜器的博物馆里去。”
若瑟神甫收下青铜爵后对余志贤连说感谢,然后将锦盒交给孙神甫收好。余庆元出席过有若瑟神甫到场的晚餐,知他没什么忌口且喜欢吃中国菜的,又知杏花楼是以广东菜为特色的,就按服务生的推荐点了一桌广帮名菜,外加每人一盅鱼翅羹。
余庆元问:“章老,今晚喝什么酒?”
章伯敏豪气十足地说:“两位神甫来一瓶葡萄酒,我和余先生各来一瓶花雕。”
余庆元吩咐服务生说:“就按章先生说的点酒,再来一瓶状元红。”
当八味冷菜端上桌来,服务生为客人斟了酒,余志贤示意大家举杯,说:“我们余家能在上海落脚,全靠各位帮忙了。我们余家父子先干为敬了。”
等余志贤父子三人喝干了酒杯,章伯敏、若瑟神甫和孙神甫也喝了酒。章伯敏见孙神甫只抿了一点,说第一次是要干了的。若瑟神甫忙说孙神甫是喝不来酒的,若硬逼他喝,喝醉了只能用章先生的自备车送他回去了。再说,神职人员喝醉了酒被人看见了也不雅观。听若瑟神甫这么一说,章伯敏才放过孙神甫,转而回敬余志贤。待服务生重新斟满酒后,庆元和庆杰兄弟带着阿多先敬章伯敏,次敬若瑟神甫和孙神甫。
待大家都喝了酒,章伯敏感叹道:“余先生真是好福气呀,自己一副得道高人的模样,两个儿子气度轩昂,连小孙子都长得肥头大耳。”
余志贤听了就笑,说:“长得模样好自然是好,不过还要看肚皮里读了多少书的。不瞒各位,我是想借今晚请客机会,要向两位请教在这大上海安身立命的槛窍呢。”
章伯敏沉吟道:“我是离开富阳乡下几十年了,也不知你们读书人家的想法。余先生,你在武康乡下是怎样安身立命和持家传家的?”
余志贤想了想说:“在武康,像我们这样的人家要维持体面的生活,靠田产和祖屋安身立命,靠勤俭持家,靠耕读传家的。”
“这就对了。”章伯敏击了下手掌说,“在上海安身立命,无非也就靠这些。具体地讲,要靠经营房产和实业,要让子孙接受最好的教育。当然不是余先生读的之乎者也,而是新式教育,要让庆杰和阿多上最好的学校,最好还要到国外去留学。”
若瑟神甫说:“我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玉树临风,应该去法国留学的。”
余庆杰说:“可是我不懂法文,到了法国怎么跟人交流呀?”
若瑟神甫说:“你可以先在上海学法文,我和孙神甫都可以教你的。”
商定了余庆杰先跟孙神甫学法文,阿多大一点就上教会小学,余志贤又问:“章先生刚才说经营房产和实业是什么意思?需要多少投资才能着手?”
章伯敏说:“先讲实业吧,你有资金而投资投得准了,就像买了台印钞票的机器,每天都有进项的。你余先生这么一把年龄了,庆杰还要读书,庆元倒是可以出来做事的。至于做什么嘛,容我慢慢想来,总之是要适合庆元的才好。”
余志贤说:“我再请教房产的事,请章先生点拨一番。”
章伯敏说:“你们一大家子借房子住总不是个办法,能住上自己的房子是最踏实的。至于经营房地产嘛,也要看资金和机会呢。”
余志贤说:“这样看来我是应该买幢房子的啰?”
章伯敏说:“现在上海房价也不贵,要买倒是好机会。我最近在外面走动得少了,消息不大灵通,两位神甫知道有适合余先生一家住的房子么?”
若瑟神甫一拍脑门说:“法国驻上海领事馆的副领事正巧任期满了。这朋友在法国是位小贵族,用你们中国人的话来说,身上臭毛病不少。按理说到上海任职,借一所房子居住就可以了,可他偏买了花园洋房。许多法国人任期满了就留在上海做生意,我这贵族朋友却嫌上海太吵,还是愿意回他那仍然保持着中世纪格调的小镇上生活。离任时为了赶上搭乘玛丽女王号邮轮,连房子也来不及卖掉,现在委托我寻觅合适的买主呢。”
章伯敏举起酒杯说:“我看这个机会是不能错过的。”
若瑟神甫说:“我那朋友关照一定要转让给好人家,房价他倒不争的。”
余庆元和余庆杰两兄弟十分踊跃,跟父亲说这机会难得,一边就和若瑟神甫约定明日上午就去看房子。待客人喝酒尽了兴,各自捧着获赠的礼品告辞后,余家祖孙仍叫了三轮车回祥新里五号。庆元敲了许久才听得里边问是啥人,吃准是余家人回来后,那黑漆大门才“咣啷”一声打开了。余庆杰问道:“阿嫂,上海又不像武康,不会有强盗的。”
翠珍说:“快关门,进了屋里再说。”
一家人进了客堂,余庆元让阿多睡了,回首问发生了什么事。
余朱氏和翠珍脸色煞白地说:“你们走后,曾六来敲过门了。”
“是么?”余志贤听了差一点跳了起来,又问,“他是怎么会追到上海的,又怎么会知道我们在祥新里五号落脚的?”
翠珍摇摇头说:“这个我们不知道。你们前脚走没多少时间就有人敲门了。我还以为是你们忘了什么东西,门一开却是曾六这死棺材。”
“我晓得了,阿三头是拍过电报的,曾六肯定是从阿三头那里得到的地址。”余庆元说,“你们两个女的是拦不住他的,后来怎么把他赶出去的?”
翠珍说:“我们说了要叫巡捕,曾六就走了,临走说他还会回来的。”
余朱氏着急地说:“被他寻到了上海,这如何是好?”
余庆元冷笑一声说:“他不来我都要捉他,他来了岂不是自投罗网!等一歇曾六果真来了,我和阿弟两个将其一捉,马上送巡捕房去。”
余庆元安排家人各自憩息,他和庆杰准备了麻绳,就坐在客堂里守候。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果然听见门外有人在敲门。兄弟两个拿着麻绳走到门后问是谁,那门外的竟真是曾六。余庆元将门一开,余庆杰把麻绳往他头颈上一套,脚一绊,曾六就扑倒在地。兄弟两个随即将他像捆猪一样捆了起来。曾六痛得直哼哼,说:“东家你们冤枉我了。阿三头咬我和绑匪有关联,其实我是清白的。我如果有过节,我还敢寻到上海来么?”
余庆元一把提起他,说:“你不要在这里表白自己。我们送你进巡捕房,有没有关联,进了巡捕房你自己交代。”
余志贤很早就起床。他泡了壶茶坐在南窗下啜饮,看天井里慢慢明亮起来,抬头看天井上方就那么一小块天空,想起井蛙观天的成语,心里就暗暗发笑。他觉得昨晚酒席上章伯敏开导他买房子办实业的话句句在理,若瑟神甫推荐其朋友留在上海的洋房时也有些法国人的古道热肠。听了章先生的话,倒觉得应该自己买一幢房子的。余志贤踱到客堂的木柱上看日历,看今天是礼拜天,再过几天就要过年了。想这买房的事要抓紧着办,晚买不如早买,如能在自己的房子里过年,再把章先生和若瑟神甫请来,让他们介绍些朋友,自己在上海就有了来往的圈子。都说信教的人在礼拜天到教堂里去做弥撒,而礼拜天就是这样叫出来的,余志贤就想去教堂见识见识。余志贤上楼去喊庆元,儿子一边起身一边说:“早弥撒还没开始,再说我也不知不信教的人能不能进去。如果能进去了,还不知站在哪儿观看比较合适。”
余志贤又去问庆杰。庆杰说:“我们在杭州去过教堂写生。不信教的人可以进去的,进了教堂只消跪在空座上就可以了。你即使不会念经,你也只要跟着做弥撒的人动动嘴唇,一起跪拜就可以了。但千万不可大声喧哗,不然教堂的杂役要赶人的。”
余志贤会意地一笑又问道,“进教堂对穿衣打扮有要求么?”
余庆杰说:“不可太奇异也不可太褴褛,穿戴整齐就行了。”
余志贤听了放下心来,嘴里催快点,自己仍回南窗下喝茶等待。庆元兄弟吃早饭时,余朱氏和翠珍得知爷三个要去圣昕堂看若瑟神甫主持的弥撒仪式,看了弥撒还要约神甫去看房子,就叮嘱要看仔细点。出了弄堂口,庆元问道:“阿爸,要叫辆三轮车么?”
余志贤问:“到圣昕堂有多少路?”
余庆元说:“有两条横马路,大约一里路吧。”
余志贤说:“既然时间还早,我们就走着去。”
拐过街角,余志贤看到了圣昕堂的灰色尖顶,有三三两两的信众满脸凝重地走进教堂大门。钟楼上响起了当当的钟声,从四处马路上汇聚而来的男男女女加快了脚步。余家父子先等在上街沿,待做弥撒的人走得差不多了,他们才尾随着走进门庭。余庆元已来过几次,他熟门熟路地率父亲和阿弟进入教堂内殿,看最后一排还有空座,就让父亲和阿弟坐了下来。
做完了弥撒,若瑟神甫才走来,问余庆元:“你们今天找我有什么事?”
余庆元说:“昨晚回家时,那个在乡下串通了土匪绑架阿爸的人寻到了祥新里。我们抓了他送进巡捕房了。”
若瑟神甫问道:“你们说他暗通土匪,有证据么?”
余庆元说:“没有。但大家都认为是他勾引来的土匪。”
若瑟神甫说:“老话说是是非非即是是非人。待会我跟巡捕房打声招呼,他若通匪就让他坐牢。他若咬定没有通匪,就让巡捕房将其逐出上海。”
余志贤道了声好,又说:“我对神甫昨晚提到的住宅很感兴趣,现在就想去看看。”
若瑟神甫吩咐了孙神甫要办的事情,随即就引余家父子走出了圣昕堂。沿马斯南路往南走,过了一个街区,若瑟神甫手指马路对面一所洋房说那就是了。余家父子驻足观望,那是一座三间开阔,进深颇深,一边还有披屋的两层小楼。砖红色的平瓦顶,奶黄色的外墙,墙角镶嵌着花岗石贴片。门庭和晒台向外略凸,屋前有一片一亩半大小的花园。沿马路围着竹篱笆,篱笆上爬着常青藤和蔷薇条,花园中还有两颗很大的广玉兰。余家父子交换了一下欣喜的目光。待穿过马路,若瑟神甫拉响了院门口的一座小钟。一个肤色黝黑的男子跑来,开了门向神甫鞠躬问好。神甫向余家父子介绍这是副领事离开上海时留下的安南男佣,接着又用法语向安南男佣说客人想买这所住宅,让他陪客人好好参观一下。安南男佣微笑了下,伸手示请,就引客人朝洋楼走去。像在马路对面观看时的感觉一样,小楼的房间高敞开阔,底楼的两间打通后做了大客厅,西首南边的房间稍大北边的略小,中间是个卫生间。从拐角楼梯走上二楼,上面共有五个房间两个卫生间。兄弟两个正说着一家人够住了时,安南男佣从小房间里搬出一把木梯,靠在走廊的墙上爬了上去,顶开一个翻盖钻了进去。余家父子正在诧异,那安南男佣从暗洞里伸出头说了句什么,又招了下手。
若瑟神甫说:“他说上面有座大阁楼,请你们上去看看呢。”
余庆杰爬上木梯,安南男佣已拉开了天窗上的布帘,他看到了一个覆斗形的大阁楼。他爬上去试试高低,发现最高处还以站直一个人,就想搬进来后若要安静,倒是可以做自己画室的。看客人对楼上的住房很满意,安南男佣又引客人看大客厅后的厨房、餐室和小楼两侧佣人住的披屋和车库。
看父亲点了下头,余庆元说道:“若瑟神甫,家父对这座洋楼是满意的。不知委托你卖房的副领事开价多少?”
“还好,那副领事开价十万银元。”若瑟神甫微笑一下说,“如果余先生诚心盘下此楼,一下子拿不出这么多现钱没关系的。我到祥新里时看到过你藏在屋檐下的青铜大鼎,你们可以用那只青铜鼎交换的。”
余志贤摆了摆手,余庆元就说:“若瑟神甫,我们还要商量一下。”
若瑟神甫善解人意地点了点头。
父子三人走到门庭边后,余志贤说:“房子不错,大小够了,周围也很安静。我觉得十万银元在上海买这样一幢小楼不算贵的。”
余庆杰说:“机会被我们撞上了,再说那阁楼挺大。”
余庆元笑道:“阿爸觉得好,我就和若瑟神甫办理房契过户手续。”
余志贤说:“青铜大鼎是不能换的,就按他开的十万银元的价办好了。”
余庆元说了声“知道”,就走回去对若瑟神甫说:“若瑟神甫,家父决定买下此屋。他不同意交换,那青铜鼎是我们余家的传家宝。家父说十万元的价格是公道的,就按此价办理过户手续,我们付现洋。”
回祥新里吃了午饭,余家老少全体出动。余朱氏是小脚老太,走不得远路,出弄堂就为她叫了辆三轮车。阿多也要乘车,阿爷阿娘就让他坐在中间。其余的人就一路步行来看新买的洋房和洋房内那副领事留下的大件家具。安南男佣非常称职,不仅屋内保持着副领事一家居住时的原貌,家具、地板、楼梯和走道擦拭得一尘不染,连花园都剪修得十分整齐。余志贤与家人从从容容看房子时感觉得到安南男佣是怀着忐忑的心情迎接新主人的,看到新主人高兴,他也就高兴起来。可惜他不会说中国话,余志贤问他什么,他只能用法语叽里咕噜地回答,这让余老爷感到别扭。但是他的异样感觉并没有传染给其他人。余庆元对娘和翠珍说这洋房的诸多好处,说在上海能用十万元买到这么好这么大的一座洋房,简直如用买青菜的价格买到了火腿肉。
“十万元毕竟不是小数目呀。”余志贤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也是高兴的,问道,“庆元庆杰,你们看这房子怎么个住法?”
余庆元说:“按老规矩,哥东弟西,阿爸和娘住在中间。北边两间先空着,东边的等阿多大了做卧室,西边的等庆杰有了孩子时再说。楼下两间一间做书房,一间做账房,客厅自然是共用的。阿爸你看好么?”
余志贤摇了下头说:“庆杰是要去留学的,先住北房间算了。楼上中间的大间就做画室,朋友来了好欣赏欣赏,还可以坐在晒台上喝茶呢。”
余庆杰惊喜地问道:“阿爸说的话是真的?”
余庆元说:“阿爸说过了,你先去补习法文,然后送你到巴黎留学美术。”
余志贤说:“你没听到章先生说么?想在上海站住脚跟,人一定要有点真本事的。”
余庆杰笑嘻嘻地说:“阿爸阿哥,我一定会努力的。”
余庆元笑着与父亲附耳说:“我在想,住这法租界的洋房安全,把那些宝贝从银行保险库里取来后就藏在阁楼上。地方大就一样样摊开摆,取用观赏都方便了。”
余志贤点头,又说:“那阁楼的进口开在走道上我不放心。我想把进口改开在中间的大房间内。那些古玉和青铜器毕竟都是宝贝,我们在上海的好日子要靠这些宝贝来维持的,只可你我两个人动用它们。”
“阿爸说得对。”余庆元转身与安南男佣比画着说要将走道上的进口封死,把阁楼的出入口改在中间大房间靠右首的墙角边。等安南男佣明白了新主人的用意,马上去披屋寻来工具和材料动起手来。安南男佣是很能干的,他爬上木梯,在天花板上用角尺画了个方框。看新主人点了头,他就拿凿子凿开一个小孔,插入手锯,按所画墨线锯了起来。到了转角之处他再用凿子凿,再插入手锯锯……用柳桉档子镶了天花板的边,又镶了盖板的边,然后盖上。余庆杰爬上木梯顶开盖子说可以了,安南男佣先爬进阁楼把原先的盖子钉死,接着找来油漆,把柳桉镶的边漆成和天花板一样的颜色。当余家父子转身到晒台上观看时,安南男佣就收起工具,把刚才弄出的木屑和刨花清扫干净。余家老少说他干得好,安南人就露出一口齐崭的白牙笑。
回去时余志贤说:“这个安南人手脚不错,就是不会说中国话不好。”
余庆元问:“阿爸是想留下他还是辞了他?”
余志贤说:“辞了他若瑟神甫自然会替他安排的。可他熟悉宅子,找个中国人做下人,未必担得起看家护院的重任。如果再找个如曾六的,我们余家岂不要被收作死了。”
余庆元说:“这回找下人是要慎重。没找到合适的之前先留着安南人吧。”
余朱氏坐在三轮车上说:“还好房子买得快,原本我要和翠珍去添一些日常用具和家具的,如果买了,搬到洋房里怕不合适。现在等搬了家,等住在自己的房子里后再添家什,既省了心,也可省不少钱呢。”
余志贤说:“庆元到上海人缘修得好,朋友们肯帮忙,机会自然就来了。”
余庆杰说:“阿哥到上海干得不错,可牵线搭桥的是我老师王宇涛呀。”
余朱氏说:“如此说来,这头功还是你的啰。”
一家人在马路上就哄笑起来。
下午就开始搬家。当余庆元让脚夫们往车上装东西时,那房东赶来挽留说:“余老爷余少爷,住在那儿都是住。你们是武康乡下的大人家,租住这石库门庭院也不塌台的。眼看要过年了,你们还要搬到哪里去呀?”
余庆元说:“这一向谢谢房东的关照了。经我阿爸的朋友介绍,我们已在马斯南路上买了一套花园洋房。阿爸是想搬到自家的房子里过年的。”
那房东说:“买了花园洋房自然是要住的,可我这房租……”
“按规矩我多付一个月好了。”余庆元说罢,就从衣兜里掏出五块银元递给房东,交还了钥匙就指点脚夫们启程。余庆杰在前面引路,余庆元在后面押车,仅片刻工夫,就把祥新里的家什细软都拉到了马斯南路88号。余志贤和女眷已等在洋房内,等脚夫的拖车一到大家就重新安排房间。余志贤仍旧摆弄他的书房,自嘲说搬来搬去,简直如行伍一般了。余庆元听了就笑,说也就是最后一趟搬动了。他与脚夫结了账,又向那熟的脚夫借了一辆拖车,说还要到别的地方拉点小东西,傍晚一定还到他家里。那脚夫感激余庆元有活就叫他做,还送过两次笋干,就很爽气地借了拖车。等脚夫们离去后,余家兄弟到银行办了手续,把存在保险库里的青铜器和古玉装上了拖车。
当重车往上街沿冲时,安南男佣很敏捷地跑出来帮着推车。拖车停到门庭边,余家父子商定将大鼎放在转弯楼梯的隔板前作装饰品。待揭去包在大鼎上的麻袋片,安南人脸上露出了怪异的神态。余庆元知道他错将青铜大鼎当成是佛寺里的香炉了。余志贤已整理完书房,他指点着将几件青铜器和古玉摆上博古架,其余的全部藏进了阁楼。
余家老少还在忙碌,若瑟神甫走来看望,余志贤便从楼上下来迎接。若瑟神甫直接走到楼梯下,俯首观赏青铜大鼎,用手抚摸着鼎耳和鼎壁上的饕餮纹,感叹地说:“上古时代留下的宝贝呀,可惜你余先生不肯转让。”
余志贤笑笑说:“我欢迎若瑟神甫随时来观赏。”
余庆元和余庆杰也下楼欢迎。若瑟神甫随余家父子看了客厅里的摆设,又欣赏墙上挂着的几幅水墨山水画,称赞余庆杰很有才华。看了西首的书房和账房,神甫笑道:“你们余家动作很快,到底是养着了两个儿子呀。”
若瑟神甫到楼上看了房间,就到画室看博古架。他很快观览了玉器,把目光停留在几件青铜器上。若瑟神甫捧起一只青铜觚欣赏了一会,仔细放回博古架上,转首对余志贤说:“这些青铜器如若出让就全部卖给我,我会出一个让你感到欣喜的价格的。”
余志贤含笑点头道:“到时候一定请若瑟神甫帮忙。”
余家父子正陪着若瑟神甫讲话,那安南男佣托着茶具上楼倒茶。
待接了茶杯,若瑟神甫请余志贤到晒台上讲话。若瑟神甫问道:“我来就是为这个安南男佣。余先生觉得他怎么样?”
余志贤说:“人倒是蛮勤快的。只是我还不大习惯家里有个外国人。”
若瑟神甫笑了笑说:“这安南男佣很忠厚的,那副领事让他守这房子他就照看得和主人住着一般认真。副领事关照过的,若新主人不留用他,让我买张船票送他去法国的。”
余志贤说:“人倒是个好人。等我找到了中意的人再说。如若送他去法国,倒可以让他和庆杰路上作个伴的。”
若瑟神甫笑道:“这样最好了。”
余志贤和若瑟神甫站在晒台上边喝茶边观赏风景。夕阳正斜斜地照在周围的房屋和树梢上。东边房子的屋顶和玻璃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而西边的一片空地已隐没在余晖之中。就在他俩站立的晒台右首,几棵高大的杂树在干枯的草地上投下长长的阴影……
余志贤举手问道:“若瑟神甫,你可知道这片空地是谁家的吗?”
若瑟神甫摇摇头,说:“可能那安南男佣知道,叫他过来问问就是了。”
若瑟神甫用法文叫了一声。安南男佣走来后,若瑟神甫用法文问了几句。待他走开,若瑟神甫对余志贤说:“这安南男佣说那块地是副领事的一个朋友买下的,原先想盖一条弄堂的。后来那朋友生了重病回法国治疗,这地就还给了法租界的公董局。”
余志贤笑了笑说:“如若价格合适,那我买下来盖一条石库门弄堂好了。”
若瑟神甫亦笑道:“看不出,余先生是一位大财主呀。”
余志贤说:“那晚上章伯敏先生的话对我的启发很大的。”
若瑟神甫说:“我会尽力帮忙的,只是你收藏的青铜器要转让些给我。”
余志贤说:“一定一定。”
若瑟神甫说:“你布置了书房,按中国习惯应该起个斋名的。”
余志贤沉吟道:“我武康老家的宅院叫余英坊,书房叫余英精舍,这房子就叫余英精舍吧。看到上海的每条弄堂口都或刻或堆塑着‘祥新里、‘福佑坊什么的,我在想,如果西边这块地盖了条弄堂,仍想用‘余英坊的老名,神甫你看可以么?”
若瑟神甫点头说好,又说:“知道余先生考取过前清的举人,一手书法是极到位的。今日既然想到了斋名和弄堂名,何不就去书房写了呢。”
余志贤说好,余庆杰马上去楼下抱来毛毡宣纸铺到画案上,又取来毛笔和端砚,斟了水磨起墨来。待磨得墨浓,满屋氤氲着松脂和麝香之际,余志贤握笔在手养得气盛,饱蘸浓墨挥写下“余英精舍”四字横幅和“余英坊”三字立幅。
若瑟神甫对余家购地造房之事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热情。他带着余庆元四处奔走,与法租界公董局管事的讨价还价,买下地皮拿到土地证后又帮着丈量土地;出面延请法籍设计师,根据地皮大小设计出整条弄堂,砖红色的平瓦顶,奶黄色的外墙,总体风格与余英精舍非常接近。买房子花了十万,买那地皮亦花了八万,要营造整条弄堂尚需十五万,若瑟神甫数次以为余家不会有那么多现洋的,数次提出以十万元购藏那只青铜大鼎,然而余志贤都没答应。他让余庆元每次都按合约开出了支票,他亦让若瑟神甫在博古架上选购看上眼的青铜器,买走一件又摆上一件,弄得若瑟神甫吃不准这余家到底收藏了多少件上古的青铜宝贝。
父兄和若瑟神甫为营造余英坊和为收藏青铜器之事来回忙碌之际,得闲的余庆杰游玩了上海的名胜,还把四马路上的书店逛了个遍。过了新年,余庆杰每日去圣昕堂跟孙神甫学习法语,空闲时就在花园里画各种视角和光影下的圣昕堂和周边街景。那日午后,余庆杰正在花园内写生,围墙外传来一阵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和银铃般的笑声。余庆杰侧首一看,街沿上走过一群身穿教会女子中学制服的学生。他没在意,继续埋头画他的风景写生。那群教会学校的女生推开铁门走了进来,她们围着圣昕堂观览了一圈,看花园里光线好就有人提议照张合影。女生们站成了一排,一个女生先为同伴拍了一张,回头对余庆杰说:“喂,画画的先生,你会拍照吗?请帮我们拍一张合影。”
“会的,拍得不是很好。”余庆杰放下画笔走了过去。
“会画画的一定会拍照的。”那女生指点怎么取景那个是快门等等。
那是架小巧的莱卡旁轴式取景的德国相机。余庆杰报出相机型号后,那女生白了他一眼,说他装憨,自己跑回去与其他女生站成了一排。余庆杰仔细取景,连拍了两张,那女生跑来道了声感谢,接过相机就引同学进入了教堂内殿。余庆杰一边画一边想这一群突然出现的女生,尤其是那个请他拍照又白了他一眼的姑娘,觉得那个白眼很是可爱。从这女生对圣昕堂熟悉的程度推测,她可能就住在附近,自己怎么会没有遇见过她呢?想到此余庆杰自己笑了起来,余家才搬来几天,今天能遇上这群天使就已经够幸运的了。正这么想着时,那群女生出了教堂朝余庆杰走来,围到他的身后看他的画,叽叽喳喳评论说画得不错,可以拿到四马路的画店里去卖了。余庆杰笑着说谁出的价高就卖给谁,那女生说了句“你以为你是莫奈呀”,领着同伴呼啦一下跑出了教堂大门。待姑娘们的笑声消失在马路远处时,余庆杰画完最后一笔,将画架搬入孙神甫为他教授法文的小屋,然后哼着小曲回家。
余庆元迎出门庭,对他说:“你总算回来了,阿爸正等着你呢。”
余庆杰问道:“阿爸等我有什么事?”
余庆元说:“章老先生家送来了请柬,请我们父子三人晚上去章府赴宴。”
余庆杰到书房门口叫了声阿爸,余志贤就吩咐道:“快换衣裳,这是我们父子三人第一趟上章家,大家都要穿戴得光鲜一点。”
余庆杰看父亲穿着烟青色长丝绵袍子和蝙蝠纹马褂,阿哥穿着一身笔挺的西服,于是问道:“我应该穿什么?穿西服还是穿学生装?”
余庆元说:“定制的西服已经送来,当然是穿西服出客啰。”
余庆杰换上西服后觉得别扭,到穿衣镜前回顾着看,抖擞着笔挺的西服说:“换了一套正装倒感觉像马戏团里的猢狲了,我还是穿学生装来得自在。”
余庆杰从皮箱里找出新的学生装,到处寻熨斗时,安南男佣接了衣服。
余庆元说:“那是正式的社交场合,还是穿西装正规。”
余志贤说:“庆杰还在读书,就随他穿学生装吧。”
没一会安南男佣把熨挺了的衣服送了回来。余庆杰换上黑色的学生装,走了几步,站在穿衣镜前看,倒也显得英姿飒爽。三个人一起出门,到申德弄就看到整条弄堂里停满了各式各样的自备车,章家的一个男佣在门口接待客人并安排停车地点。余家父子出示了请柬,那男佣看了就伸手示请。余志贤和儿子们穿过花园往门庭走,章伯敏出来迎候,双手作揖口称欢迎。余志贤与章伯敏礼让一番往里走,客厅内已坐着不少客人,大都在抽烟喝茶聊天。余志贤示意了下,余庆元打开锦盒递到了主人面前。
章伯敏“哦”了一声,连说:“这如何消受得起——这如何消受得起。”
余志贤笑笑说:“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这玉琮是感谢你那番点拨的。”
听得这话,客人们都围聚到了主人和余志贤的身边。章伯敏从锦盒里捧出玉琮,观赏了一番说:“上古时代还没有铜的铁的工具,他们倒把玉琮琢磨得没瑕疵了。又把器形做成外方内圆,把天上人间阴阳二界理解了个透彻,他们的这种聪明不知从何处来的。”
在众人一致的叫好声中,章伯敏将青玉琢成的尺把长的玉琮展示了一圈,然后把玉琮摆上博古架的一档空格内。“余先生,请坐。”章伯敏吩咐道,“苏红,为客人上茶。”
“来了来了。”随着一串压低了的清脆的笑声,那唤作“苏红”的穿学生装的女生托着茶盘从厨房走来客厅。
余庆杰一看她就是下午在圣昕堂叫他拍照的那个女生,乘她为父亲端茶盅时,凑近了说:“苏红小姐,你还认识我吗?”
苏红递上一盅茶,又问道,“该怎么称呼你呢?”
余庆杰笑道:“我姓余,叫庆杰,没有字与号的。该怎么称呼你呢?”
苏红笑道:“我姓章,名字你已知道了。”
余庆杰问道:“哦,你是章老先生的孙女吧?”
章苏红笑道:“在下正是。”
客人中有一胖子笑呵呵地说:“章先生有福气,儿女孝顺不算,连孙女也如此勤快。”
章伯敏看章苏红进了厨房,笑道:“你当我这孙女是勤快呀,错了。她是学着外国人的样在家里打工赚钱。我招待客人,她敬敬茶,每次倒要付一笔工钱呢。”
章苏红从厨房里探头说:“阿爷,这是周瑜打黄盖,双方自愿的事。”
章伯敏说:“大家看,我这孙女厉害么。”
在客人的哄笑声中,章家管家走来说晚餐准备停当了,章伯敏就请各位到隔壁的餐室入座。客人只请了十二位,坐一只大圆桌,章伯敏请余家父子坐了上座。待客人依次坐定,男佣揭去暖锅上的罩盖,章伯敏举起酒杯说:“各位,今日请的都是同乡好友,一则新年里大家聚聚,其二是要介绍余先生和两位公子与在座的认识。”
余志贤向各位致意,说:“我们刚从德清搬来上海,还请各位多多关照。”
章伯敏举杯示请,宾主一起喝了酒。男佣斟酒时,章伯敏笑道:“余先生和我们在座的各位不一样。余先生考上过末班举人,是有功名的,在从前碰到了要叫余老爷的。”
余志贤亦笑道:“现在是民国了,我觉得叫先生挺好挺文明的。”
章伯敏说:“各位,余家不啻是耕读传家的书香门第,屋里文房古玩收藏宏富,一座余英坊老宅就占了老长的一段街路,在武康镇上也是数一数二的大户。这次余先生卖了乡下的田产搬来上海,一出手就买下了马斯南路上法国副领事留下的花园洋房。余先生的两位公子各位也看到了,都是一表人才。小儿子要送往法国留学美术,大儿子就在上海发展。各位能帮忙的请尽量帮忙。庆元庆杰,你们两兄弟敬大家一杯。”
章伯敏的话音一落,余庆元带着阿弟举杯敬酒,并说今后要多多麻烦在座的各位。大家认识了,一起喝了酒,席面上的交谈变得轻松而愉快。来客中有人问道:“余家大少爷准备在哪方面发展呀?”
余庆元笑笑说:“从事什么行当暂时还没定呢,总之是先学习啰。”
那人又问:“以前做过什么生意么?”
余庆元说:“试着做过两趟笋干生意。”
那人继续问道:“赚了还是赔了?”
余庆元说:“不好意思,赚是赚了,只赚了一点点。”
“我姓张,你可以叫我张先生的。”那张先生笑了起来,说:“赚了就好。余先生想在什么行业内发展,一要看资金二要看兴趣,总之是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不可缺一的。”
章伯敏击掌道:“张先生讲得极好,大家想到什么都可以讲的。”
这边台面上在谈房产谈实业谈金融,谈得虽然热闹,却令余庆杰不自在起来。他看到章苏红在客厅门边向他招手,就起身走了过去。章苏红把他引到博古架前,指着玉琮问道:“刚才阿爷说这宝贝好,你说好在哪里了?”
余庆杰说:“要知道这玉琮的好,首先要知道它是派什么用场的。”
章苏红问道:“你说呀,这玉琮是派什么用场的?”
余庆杰学着他老师王宇涛的样子托着下巴说:“据我的考证,这玉琮是上古时代的部落首领带领族人祭祀天地神灵时的用具。”
章苏红说:“大概像现在某些少数民族戴着面具跳傩面舞时用的。”
余庆杰笑道:“差不多吧。但你看到的仅仅是土风舞而已。古人用玉琮祭祀时层次要高许多呢。那时的一个部落差不多就是一个小封国了呢。”
章苏红说:“听阿爷讲,你们在一座土墩上挖到了好些宝贝,是吗?”
余庆杰故作正经地说:“都是我挖到的。一铁搭下去就挖出一件玉器来,再一铁搭下去,又挖出件青铜器来了。”
章苏红说:“你坏。我去过乡下的,你是在说挖山芋。”
余庆杰笑了起来,说,“我是学美术的,但我还不知道你在学校学什么呢?”
章苏红说:“我学法文学音乐,但我比较喜欢美术,正考虑改行呢。”
余庆杰笑道:“学美术可是很辛苦的。”
章苏红说:“辛苦点倒不怕,只要有兴趣就行。”
这边两人谈得起劲,餐室里章伯敏叫了起来,说:“原来你们两人是认得的。有话以后再讲,庆杰,现在过来陪长辈们喝酒。”
章伯敏于做完早弥撒后由若瑟神甫陪着,带着孙女章苏红前来拜访余英精舍,这让余志贤感到十分高兴。客人在客厅落了座,安南男佣端来了茶盏。章伯敏饮了口茶问道:“庆杰呢?怎么没见他的踪影?”
余志贤说:“为了到法国留学,这些日子在楼上下狠劲补习法文。”
章苏红听了就往楼上跑,说:“你们谈你们的,我找庆杰说话去。”
章伯敏又问:“庆元呢?怎么也不见他的踪影呀?”
若瑟神甫说:“现在他可忙了,正在余英坊工地上与营造商打交道呢。”
章伯敏笑道:“我是托着看洋房的名来看你收藏的古玉的,不知余先生能示爱么。”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我让章先生尽情看就是了。”余志贤吩咐翠珍准备菜水,中午他要留客人吃便饭的。
章伯敏忙说:“观赏到古玉已经够了,饭是不吃的,我还要接待客人呢。”
余志贤看章伯敏也不是虚言,就不再强留,引着客人上楼入画室观览。看到博古架上摆放着的玉琮、玉牌、玉杯、玉佩、玉璜等等,章伯敏从衣袋里取出放大镜仔细研究。若瑟神甫则在博古架上看了看一件青铜卣,示意余志贤到晒台上说话。余志贤还以为他想买这件青铜器了,跟着走到晒台上,若瑟神甫瞧着他只是笑,一副欲说还休的样子。
余志贤说:“若瑟神甫,你平时说话爽快来些的,今天怎么吞吞吐吐啦?”
若瑟神甫指了下在画室里研究玉器的章伯敏说:“不是我有话说,而是章先生有话让我传给你。你说我是说还是不说?”
余志贤笑道:“若瑟神甫,不管什么话,你说就是了么。”
若瑟神甫嘿嘿一笑说:“有人看上你家庆杰了,想请他做个上门女婿。”
余志贤看画室内的章伯敏说:“是章先生想做大媒?”
若瑟神甫把头摇得如拨浪鼓一样,说:“不不,是章先生的孙女章苏红看中你家庆杰了。章先生的儿子媳妇孙子都在美国,上海就留一个孙女陪他。章先生也同意孙女的选择,想早点让他俩成亲,让申德弄二号多点人气呀。”
余志贤沉吟道:“婚姻大事是儿辈自己的事,庆杰又接受的是西式教育,这事倒强求不得,主要要看他的态度。”
若瑟神甫笑道:“这个自然,总不至于在三十年代的大上海还要父母来包办婚姻,再说女方家长还是祖父呢。不过,我看余庆杰和章苏红两人还是蛮谈得拢的。”
余志贤说:“若瑟神甫,谈得拢是一回事,婚姻是另一回事呀。”
在画室里研究玉器的章伯敏看晒台上谈得差不多了,收起放大镜走出来说:“现在是新社会了,我才会被孙女逼着开了金口。如有冒犯,还请余先生多多包涵了。”
余志贤说:“章先生的美意我自然心领了,你家苏红看上庆杰实在是余家的福气。这事如果得以玉成,倒是我们余家高攀了。”
章伯敏笑道:“不要说什么高攀低就的话,现在讲究的是平等自由博爱。我看庆杰也是一表人才,而且忠厚孝道学习勤奋,日后必有大出息的。”
余志贤笑道:“如此说来,便饭是一定要吃了走的。”
“讲好不吃的,存着下次享用吧。”章伯敏看着西边说,“那边已经在挖地基了,余先生办事效率高的。现在法租界地价不贵,我看国内形势动荡,不消几年这房产必定会大涨特涨的。到时候余先生就等着收银子好了,就像俗话讲的点钞票要点得手抽筋呢。”
余志贤忙说:“感谢你的吉言,到时候再送你一件玉器。”
章伯敏说:“谈论小辈的婚姻是大事,余家的经营也是大事。我看你们最近大把大把地用银子,如果银根紧了跟我开口好了。如果想出让些玉器铜器,也但说不妨。”
余志贤作揖道:“多谢章先生的关照了。”
章伯敏掏出怀表看了下,转首问道:“苏红,你们谈好了没有?”
章苏红跑出来说:“我们瞎说说罢了,长辈们不是在研究古董么?”
章伯敏说:“古董早研究好了,现在打道回府。”
章苏红搀了祖父下楼,扭头说:“庆杰,我们走了,再会。”
余庆杰手拿法文读本出门送客,说:“章老先生,真是不好意思呀。”
章伯敏摆摆手说:“你就潜心读法文吧,好早点去巴黎留学。”
余志贤送客至门口,章家祖孙往北走,若瑟神甫往南走。余志贤返回余英精舍,把女眷叫到客厅里说:“刚才章先生托若瑟神甫来提庆杰的亲了。”
余朱氏问道:“女方是谁?”
余志贤说:“就是跟着章先生一起来的那个孙女,是小姑娘看中庆杰了。”
余庆元从工地上回来吃午饭,听了阿爸的话就扬首喊道:“庆杰下来。”
余庆杰下楼问道:“是不是想考考我的法文?”
余志贤笑了下说:“你知道刚才章家祖孙俩和若瑟神甫来做啥么?”
余庆杰说:“不晓得。来看看房子,来看看古董?”
余庆元说:“都不是,他们是来看你的。”
余庆杰不解地说:“我有啥好看的啦?”
余朱氏笑眯眯说:“他们是来为你提亲的。”
余庆杰脸一红说:“提亲?提的是啥人?”
余志贤说:“就是和你说话的章苏红。人家千金小姐看上你啦。”
余庆杰听了并不雀跃,反而勾下头一声不吭。
翠珍笑道:“阿弟是否在杭州的艺专谈了女朋友?”
余庆杰摇了摇头。
余朱氏说:“我看这门亲事蛮好,章小姐还是你自己认识的。”
余庆杰说:“可我要去法国留学,我是想先立业再成家的。”
余志贤沉吟片刻说道:“章家对我们余家是有大恩的。现在章老先生看上了你这个人才,不答应怕伤了两家的和气,再说,我们毕竟刚到上海呀。我看这样,你既然认为章小姐人不错,可以先交朋友的呀。”
余庆元说:“阿爸说得不错,若缘分对上了,有情人自然会成眷属的。”
余庆杰说:“交朋友是可以的,但一定要等我从法国留学回来才结婚的。”
余志贤笑笑说:“章家若同意了,这样两头都摆平了。”
一家人吃了午饭,余庆杰去圣昕堂上法文课后,那温顺的安南男佣在门口跟人吵起嘴来。余庆元赶出去看,原来是一个背着咸腿咸鱼活鸡活鸭却又满身尘土的人要进花园,安南男佣守着不让进,两人这才吵了进来。余庆元觉得那人眼熟,仔细一看,原来是叶根福的儿子叶小弟。余庆元忙对安南男佣做个手势说是熟人,领着叶小弟进了余英精舍,一家人都围上来问长问短。叶小弟说他已到上海寻了两天的东家,碰着那拉车的脚夫指了方向,这才寻来的。可恨这黑皮赤佬还不让他进门呢。大家听了就笑,知道叶小弟还没吃饭,忙盛了一海碗大米饭,端出剩菜让他吃。叶小弟风卷残云般吃了,再添了一碗,吃了一抹嘴巴,人也精神了些。
余庆元说:“我们出来得匆忙,你结婚也没送啥礼,倒让你送土产来。”
叶小弟说:“我是从家里逃出来的。”
在场的人都吃了一惊。余志贤问道:“你阿爸不是为你讨了娘子么?”
叶小弟说:“回老爷的话,我就是为了讨娘子的事逃出来的。”
余朱氏问:“讨了娘子好好地在乡下过日子,你还逃出来做啥?”
叶小弟哭道:“阿爸贪便宜,为我讨的娘子是憨大,所以要逃出来。”
余庆元问道:“那你到了上海准备做啥?”
叶小弟说:“我从小就种老爷家田的,现在就在老爷家做佣人好了。”
余家老小正思量这事该如何办时,门口又嚷嚷起来。余庆元出去看,原来是叶小弟的阿爸叶根福带着媳妇追到上海,居然也寻到了余英精舍。叶根福见了旧主人一口一个老爷少爷,还叫媳妇叫,媳妇含含糊糊叫了,趴到地板上磕了两个头。余志贤看那媳妇虽然不聪明,但还不至于是憨大,与家人商量了下决定留下叶小弟做佣人,让叶根福住几天后仍带着媳妇回老家去。余朱氏问那安南男佣怎么办,这房子说大也不大,是用不了两个男佣的呀。余庆元与父亲商量,决定把他退回到若瑟神甫那儿去。余庆元走到披屋一做手势,那安南人马上明白了,收拾了衣什就跟余庆元去了圣昕堂。当他听神甫说要他作伴陪余庆杰一同去了巴黎,再返回旧主人身边后,安南人就对余庆杰表示出十二分的热情,从早到晚教说起法文来。
两挂鞭炮平躺在弄堂间的水泥通道上。余庆元双手一挥,余庆杰和叶小弟将火捻子伸向引线,点燃后的鞭炮噼里啪啦朝前滚动,声响被两边围墙挡着来回撞击,一时间似有千军万马在打仗一般。请来的铜管乐队奏起了乐曲,舞龙队舞起了金色的长龙,余志贤这才和章伯敏一同扯下了蒙在余英坊入口处牌坊上的红绸。在一阵热烈的掌声中,两位老人率领参加余英坊落成典礼和第一批房客入住仪式的嘉宾从马路上走进了弄堂。踩着满地的鞭炮纸屑,听着客人们一致的叫好声,看着整条弄堂像变魔术一般从一张地契变成一张蓝图,从一张蓝图变成一盘模型,又从模型变成现实,余家父子的眼眶就有些潮润。在父亲和阿哥陪着嘉宾们依次参观一座座双开间的石库门小院时,余庆杰跟随在后边,他没有进屋,他在观赏余英坊那整体气势所带给他的一种愉悦感。
弄堂口牌坊的总体风格和余英坊一致,奶黄色的墙面上嵌一块砖红色的大理石,镌刻着余志贤手书的“余英坊”三个赵体大字。南北向的宽阔的弄堂两边钉着公董局统一制作的蓝底白字的搪瓷门牌。进了黑漆大门则是一方青砖铺砌的天井。客堂间选用了中国传统的花格子排门,房间里铺着木地板,扶梯和门窗都选用了上好的木料。营造商精心的施工和余庆元全身心的监理,使整条弄堂看起来赏心悦目。
余庆杰忽然听到有人在喊自己,他转首寻找了下,发现右侧一座小院的楼上,章苏红探出头在向他招手。余庆杰跑进小院,登上二楼,顺着章苏红手指的方向看,他看到了隔壁树梢间露出的余英精舍的砖红色屋顶。余庆杰看章苏红倚在窗栏上眺望得非常专注,他觉得她侧面的轮廓非常柔美,于逆光中竟能看到极细微的汗毛。
章苏红笑着说:“你下午就要乘轮船走的,你再仔细看看你的家吧。”
余庆杰刚才是想吻一下那张有着细微汗毛的脸的,被章苏红一说一笑就分了心,两人挤在一起眺望近在咫尺的余英精舍。看了一会,章苏红从背包里取出一只小匣子,递到余庆杰跟前说:“给,这是一支派克金笔,到了巴黎后常记着给我写信。”
余庆杰接过笔说:“我会的,除了写信,我还要把画得最好的画寄给你。”
章苏红看着余庆杰说:“你说话要算数的。”
“这个自然啰。”余庆杰想对章苏红说些体己话时,楼下传来纷沓的脚步声。叶小弟冲上二楼,兴冲冲地叫他们喝新屋落成的喜酒去。余庆杰无奈地一笑,和章苏红一起下楼。汇入观览完余英坊的嘉宾,出了南边的弄堂口,拐入余英精舍的花园,就闻到了满溢着美食的香味。客厅里摆了好几张圆桌,连底楼的书房和账房里也摆了桌面,请来的厨师正在厨房里炖炒烹煎。客人们陆续进屋,抱拳与站在门庭边迎候的余家父子作揖,递上贺礼,然后就进入客厅。
“小弟,送庆杰到码头的事交给你了。”余志贤关照说。
叶小弟兴奋地说:“老爷放心吧,章家的车子一来我们就走。”
余志贤点了点头,回身邀请章伯敏和若瑟神甫等一班好友到客厅内落座。章伯敏原想让余庆杰和章苏红结了婚再走,或者两人一同去巴黎,但余家——特别是余庆杰提出的学成归来再结婚的建议又完全在理,章苏红又说要拿到圣约翰大学的文凭再去留学……毕竟两人的年龄尚小,在现在的新社会,自然是要以学业与事业为重的。像余庆杰这样的青年俊杰能被招到门下,在出身于世家且在上海开了眼界的章伯敏看来,章家的事业后继有人,而孙女一生的幸福也有了保障。
宾主正吃得酒热耳酣,一辆黑色的奥斯汀轿车停到了花园门口。叶小弟一看章家准时派来了轿车,忙叫了余庆杰和章苏红起身。两人向各位长辈们道别时,叶小弟已到屋里提了行李放入轿车的后备箱。长辈们一直送到花园门口,余庆杰和父兄拥抱了一下,在母亲额上亲了一下才和章苏红坐进轿车。轿车启动后余庆杰在车窗口挥手致意,直到轿车拐上了霞飞路后才回过头来。余庆杰和章苏红握着手,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
车到新关码头,那安南男佣已经等着,他和叶小弟提着行李走上舷梯。章苏红将余庆杰送到舷梯剪票口时双眼忽然就涌出了眼泪。余庆杰这时紧紧拥抱了她一下,走上邮轮,隔着船舷说:“苏红,三五年后我就回来。”
第四章
来借房子的人似排队买米一样多,都说日本人要打上海了,还是住到租界里来太平些。儿子不在,余志贤只能和叶小弟出面应付。好不容易忙到中午,余志贤让叶小弟挂出“租房已满”的牌子,就赶紧回余英精舍吃饭。午饭后原本要好好睡个午觉的,可今天余志贤睡不着,上海的北边和东北角上乌云密布,不时还传来闷雷似的轰隆声。在凉榻上烤大饼似的翻了几个身,余庆元决定到外面去探探消息。
叶小弟拉着黄包车把余志贤送到了老城隍庙的湖心亭茶楼。登上二楼时觉得气氛不对,平常散散漫漫坐在八仙桌四边的茶友全聚在东北角,只听里头的人说打起来打起来了。他伸长脖子,果然在几片棉絮一样的云层里看见一群机翼和机身闪烁着银光的飞机在翻飞腾挪。众人憋住呼吸后听到“嗒嗒嗒”和“嗵嗵嗵”的机关炮的发射声。一架飞机中了弹,拖曳着浓密的烟尾往黄浦江里扎,接着就听见地动山摇的爆炸声。
大家神色凝重地回到座位上喝茶,喝着喝着又议论起刚才那惊心动魄的空战来。余志贤听明白刚才在黄浦江上格斗的是国军和日本人的飞机。他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申报》上天天在分析的日本人要打上海的战争今天终于开打了。看茶楼里的人逐渐少去,余志贤也付了茶资下楼,唤了候在弄堂里的叶小弟,主仆两个即刻打道回府,路上还买了张《申报》的号外。回到余英精舍,戴上老花镜再拿放大镜看,那通栏标题就清晰地跳进了眼帘——“俞鸿钧市长和冈本总领事外交斡旋失败,今晨日寇海陆军大举进犯我杨浦宝山闸北地区……”余志贤研究一番这张“淞沪抗战爆发”的号外,觉得应该和懂得天下大势的人交流一下。当年他决定迁居上海,请教了章伯敏先生和若瑟神甫,听了他俩的建议买地造屋,后来又让庆元跟着投资印刷行业,送庆杰去法国留学,送阿多——后来改学名为余成英——上了徐家汇的教会小学,这让余家过上了好几年的安稳日子。而如今章老先生已驾鹤西去,可若瑟神甫还在,他是个法国人,他应该比自己更了解时事局势的。想到此,余志贤就连声唤叶小弟快备车。
从炎热的马路上一进入教堂内殿,余志贤马上感到一阵扑面的凉爽。他穿过走道走向神甫的办公室时,嘀哚嘀哚的拐杖声引得孙神甫出门观望。一看是余志贤来访,孙神甫连忙跑过来打了招呼,领他走进若瑟神甫的书房。若瑟神甫也在读那张号外,他请余志贤坐下,看孙神甫端来了茶盏,然后问道:“余先生,你可是为此事而来?”
余志贤点了下头说:“我下午去老城隍庙的茶楼,看到中日飞机在黄浦江上打仗。庆元已好几天没有回家,成英也在学校的童子军夏令营,我是担心他们呀。神甫你是外国人,你了解得比我多,你看这次日本人是像上次“一·二八”时小闹闹还是真要大打一场?”
若瑟神甫踱到窗前眺望了一会,回身说:“日本人欲实现东亚共荣,这是他们定下的国策,从明治维新就计划着海外扩张了。据我看来,这场战争是要扩大规模的。”
余志贤盯着神甫问道:“倘若日本人打下了上海,会对租界动手么?”
若瑟神甫叹了口气说:“很难说的。德国与法国是宿敌,如果德国攻打法国,日本人就会跟着起哄。上海的法租界只驻守着一点点兵力,对待几个小蟊贼,维持地方治安是可以的,若要对付几十万日本军队,那是想也不要想的事情。”
神甫的回答印证了自己的猜测,余志贤有点恐慌地说:“看来是要大难临头了。”
若瑟神甫坐上靠椅,说:“凡事早做准备就好。你应该把余英精舍里的宝贝都藏好,特别是那只青铜大鼎,那可是国宝级的文物呀。余先生,你若觉得藏在余英精舍不放心,你可以将宝贝藏到圣昕堂来的。日本人再横,他们对教堂还是心存畏惧的。”
余志贤看着若瑟神甫逐渐灰白的头发,想这神甫人不错,就是这么些年来一直惦记着余家的青铜大鼎,这让人感到敬畏或是什么,一两句话很难说清。余志贤就着拐杖站起身说:“神甫说得对,我看也是提早做些准备才好。”
若瑟神甫把余志贤送出教堂的门庭,送他坐上黄包车后才挥手说再见。
北面仍然升腾着乌云一样的硝烟,时不时还传来紧一阵缓一阵的枪炮声。余志贤在门庭下车时,余朱氏和翠珍都迎上来询问外面的情况。余志贤把若瑟神甫的话转述了一遍,让她们收拾细软,以备藏起来或者带着逃难。婆媳俩一个是担心儿子和孙子,一个是担心丈夫和儿子,听了余志贤的吩咐,两人回房间各自做些准备。余志贤凝视着青铜大鼎。这些年来,他得空就用竹签剔除大鼎身上的铜锈,一边剔锈还一边抚摩。余志贤是越摸越看越爱,若瑟神甫也是越摸越看越爱,教堂里闲了也来帮忙剔锈,积了灰也不用抹布,硬是靠工夫和两双手把青铜大鼎通体摸出了一层滋润的包浆。若瑟神甫这次提出把青铜大鼎藏进圣昕堂,余志贤知道这建议是不错,但宝贝一旦离开了自己的视线,自己一旦撒手西去,这后事就很难有人能讲得清了。不行,青铜大鼎不能藏到圣昕堂里,若瑟神甫就是出于好心也不能让大鼎离开余英精舍。余志贤拿定了主意就开始考虑如何藏鼎。是藏在余英精舍地底下还是藏在花园里,此事让他犹豫了许久。他在客厅和房间里转了一圈,一缕夕阳照着门庭,余志贤的双目也随之一亮。他觉得门庭之下是藏宝的最好场所,他把这一缕夕阳看作是神对他的启示。
好不容易等到夜幕降临,好不容易等到家人都睡了,马斯南路上的路灯都熄了,隔壁余英坊安静下来后,余志贤爬起身摸下楼梯,无声无息地开了客厅的大门,走到披屋敲门。叶小弟于睡眼懵懂里提了铁锹来到门庭边,照老主人的指点在西边的台阶下挖一个大土坑。余志贤估计那土坑够大了,于是点了下头。他捏了下叶小弟的胳膊大腿,说:“你阿爸什么活都干得,什么苦都能吃得。你也够强壮的,我给你一块银元,你把那大鼎搬过来埋进这土坑,不可弄出一点声响的。”
叶小弟惊喜地点了点头,摸黑到客厅里抱青铜大鼎。他展开双臂一抱,觉得沉重无比。他歪着头一想,从偏屋里寻来两块木板,将青铜大鼎抱到木板上,再在地板上泼了水,很轻松地把铜鼎拖到了门庭边。余志贤正想关照小心,殊料叶小弟一脚就把青铜大鼎踹下了台阶。大鼎落在泥堆上没碰出一丝声响,余志贤嘘着气说叶小弟下手太重。叶小弟笑笑,用竹杠将青铜大鼎撬入了门庭下的土坑。
等余志贤起床时,叶小弟已经将门庭周围打扫干净,把多出来的土都均匀地撒到了花园的空地上。那土原本已被翻过,现在被叶小弟用锄头再一翻,新土的痕迹就彻底消失了。此后的几天里,余志贤一边往闸北的工厂打电话询问情况,一边差叶小弟去报亭买《申报》、《时报》、《大公报》和《中央日报》等等的报纸,时刻关注着淞沪战事。那日他正在阅报,忽听得有汽车停在余英精舍的门口。他起身看那车,车身上虽然沾满了尘土,却认得是余庆元那辆自备的奥斯汀轿车。他预感到出大事了,还没有开口,叶小弟抢先跑了出去。仅仅一转身的工夫,叶小弟跑回来“哇”的一声哭了。下人的哭声惊得余朱氏和翠珍也跑到了门庭,众人七嘴八舌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叶小弟抽着鼻子说:“大少爷被日本人炸死了。”
嘴里说着怎么会呢,余志贤疾步走到车门前。开车的司机让两个工友下车并打开了后车门。余志贤看到后座上躺着满身沾着尘土和血迹的死了的儿子。余志贤感到一阵眩晕,女眷们啜泣起来。他让余朱氏和翠珍先回屋里,叫司机关了车门,请他们进了余英精舍底楼的客厅。余志贤掏出手帕擦了眼泪,问他们这一切是怎样发生的。
那司机和余家熟一些,他说按规定工厂应该于两周前就迁往内地的,只因又接到了各界抗日协会委印的宣传手册而推迟了行程。余老板已连续数日吃住在闸北的厂里,熬得双眼通红。等脚夫载了小册子赶往散发地点,他已经指挥工人们拆卸完机器并将设备全部装上了卡车。他对留守人员叮嘱了几句,然后回自己的办公室换衣服拿皮包。就在此时,三架日本轰炸机突然从云层里钻了出来,对着印刷厂一阵狂轰滥炸。躲到防空洞里的工人眼睁睁看着印刷车间中弹爆炸,屋顶塌陷下去,升腾起一股浓黑的硝烟。纸库在爆炸中起火,而厂长室则在火海中如积木般轰然倾覆……等日本飞机一离开,工人们在打开水龙头灭火的同时,从瓦砾堆里刨出已经断了气的余老板。
余家婆媳不禁痛哭起来,一边哭还一边说那让庆元快进来吧。
“慢着,容我再想一想。”儿子的死讯传来,余志贤仿佛觉得天塌下来了一般,但这个时候他还得撑着。他想在武康乡下得享高寿的长辈死后是可以停尸客堂或祠堂的,上海房子小,天又这么热,放一下午人就会发臭……他想到了若瑟神甫,马上吩咐叶小弟去请。司机和工友把奥斯汀推到树荫下,重新回到余家客厅里喝茶等待。
没一会若瑟神甫就乘着叶小弟的黄包车来到了余英精舍。他先看了车内的尸体,走进客厅说:“该死的日本人!这样的事怎么会发生在庆元身上呢!”
余志贤神情凄切地说:“神甫,请你来是要讨教一件事,我不知住在上海的人怎么办丧事的。但我决定了,庆元平时和你走得近,他的丧事就按基督教的仪式办。等丧事办完了,我们全家都改信基督教。”
“我代表慈悲的主欢迎你们加入基督教的大家庭。”神甫感动地拍拍余志贤的手,说,“现在先要办庆元的丧事。天热耽搁不得,先把车开往殡仪馆。”他在茶几上写了个名字和地址,将纸条交给司机说,“去殡仪馆找这个人,他会料理一切的。”等司机和工友离开后,若瑟神甫又走到余朱氏和翠珍跟前坐下,劝慰说,“这样的事太让人意外了,小弟来说的时候连我也难以相信。余先生已吩咐按基督教的仪式安排葬礼,这事我会尽力办好的,请两位夫人节哀。先来让我们布置一下灵堂。”
余朱氏擦着眼泪说:“神甫说得是,翠珍你去寻张庆元的照片。”
翠珍回楼上房间寻了一会,下楼拿了张七吋的照片。
若瑟神甫端详了一眼说:“神态倒蛮好,可惜太小,还有大一点的么?”
翠珍摇摇头说:“整只抽屉都翻过了,这张是最大的。”
若瑟神甫叫来叶小弟吩咐:“你把这张照片拿到霞飞路上的照相馆去翻拍一张二十吋的,就说是圣昕堂的若瑟神甫要的,要尽量快。”
叶小弟说一声“晓得”,到账房间拿信封装了照片,出了余英精舍飞奔而去。
若瑟神甫看到摆青铜大鼎的地方空着,想问又觉得不是时候。他指点说:“在这里摆张桌子,供上庆元的照片,墙上挂上基督像最合适了,也方便亲戚朋友前来吊唁。”
余志贤问:“神甫你说,这桌子怎么个摆法?”
若瑟神甫在底楼转了一圈说:“账房间里那张老式的条案可以用的。”
余志贤就指点翠珍出清杂物,把条案抬到了楼梯转角处。
若瑟神甫问道:“有花瓶么?最好是一对的。”
翠珍说有,到房间里抱来一对尺把高的影青釉的花瓶。若瑟神甫一看还是清朝道光年间的旧物,说蛮好蛮好,指点翠珍到花园里剪了些月季花、大理花等等插入花瓶。等他在墙上挂好神像,叶小弟挟着放大的照片也奔了回来。他撕开包装纸,照神甫的指点摆好了照片,又照神甫的要求拉了一盏灯泡吊到灵桌的上方。若瑟神甫先让孙神甫站在灵桌左边念经,让翠珍陪着婆婆坐在灵桌右边。
若瑟神甫对余志贤说:“我看人手还太少,还要请几个人帮忙才好。”
余志贤说道:“我心里慌若乱麻,神甫你安排好了。”
“我参加过许多次中国人办的丧事,知道规矩的,过一会就要来人吊唁送礼。这人情账是要记的。”若瑟神甫说罢就去打电话,他请章伯敏家的老管家来做这桩事。他又打电话回圣昕堂,让堂里空着的见习神甫都来余英精舍念经。若瑟神甫突然想起一件重要事情,问道,“你们中国人的习惯是要吃豆腐羹饭的。你这安排好没有?”
余志贤说还没有,若瑟神甫又马上打电话给殡仪馆,让他们派专门承办豆腐羹饭的饭作班子到余家来,晚上就要开桌的,明天是正日,后天看情况再定。打罢电话,送余庆元去殡仪馆的轿车回来了,神甫吩咐司机马上把轿车擦洗干净,今后几天里要派用场的地方多着呢。又吩咐两个工友不要离开,留在余家听候调遣。待一切安排停当,饭作班子拉着搭暖棚的架子和帆布已来到了花园。作头请教过余志贤,就指点手下在花园的西北角搭暖棚,摆桌椅碗筷,并燃起行灶来。
若瑟神甫把作头拉到一边关照说:“气温这么高,吃的东西一定要新鲜。这么多人吃饭,吃坏了肚皮你可担当不起的。”
作头郑重其事地点头说:“神甫放心,做我们这一行有行规的,什么东西都不可过夜。采办正分头到市场上买荤的素的和南货调料一应食品呢。”
“如此就好。”若瑟神甫看搭帆布棚的人都极熟练,便不再关照什么,回到客厅陪着余志贤坐下。章家的老管家过来后,神甫连忙招呼他到账房间取了笔墨砚台,拿了账册坐在一旁记账。圣昕堂里的其他两位神甫也过来后,若瑟神甫就让他们和孙神甫站成一排,嘴里就念起祈祷经来。
客人一拨接一拨前来吊唁,余家在上海没什么亲戚,来的都是余志贤一些玩字画古董的朋友和余庆元生意场上的朋友,还有就是留守上海的印刷厂的工友。余志贤以前一直以为若瑟神甫是为了收藏青铜器而和自己接近,现在看来倒也是个热心人。想自己老来丧子,丧事竟由一个外国神甫帮着操办,不由得悲从心生,止不住抽抽咽咽哭了起来。若瑟神甫一边劝慰余志贤,一边又对客人打招呼。待老管家收了礼入账,叶小弟便引客人到暖棚入座喝茶。稍后采办买了各式物品过来,行灶那边就有厨师开始烹饪起来。
若瑟神甫低声问道:“成英这孩子呢?他也应该和他娘一起守灵的。”
余志贤说:“成英还在教会学校的童子军夏令营里。”
“快去接他回来。”若瑟神甫写了张请假条交给叶小弟。
叶小弟“噢”了一声,拉着黄包车就朝徐家汇方向疾走。等到夜幕降临,等到客人们吃了晚饭陆续离去并相约明天下午在殡仪馆参加余庆元的追悼会时,叶小弟还是没有回来。若瑟神甫问翠珍要了教会学校的电话号码,他拨打过去却无人接听。
神甫皱眉想了下问道:“开自备车的司机还在么?”
那司机站出来说:“我一直在,就等着神甫有什么吩咐。”
若瑟神甫关照另两个工友好好照看东家,就乘进奥斯汀轿车去寻叶小弟的黄包车和他要接的余成英。晚上马路空旷,打仗时期连路灯也不开,司机极小心地开车,没花多少时间就开到了徐家汇。他们找到教会学校,看校门竟开着,若瑟神甫就让司机把车开进去。他们开车绕到操场上时看到一片摇曳的烛光,停下车一看,那草地上躺着一大片死去的孩子,一些穿教会学校制服的老师和嬷嬷,还有一些孩子的家长都手举蜡烛跪在地上念叨经文。在离开人群稍远一点的地方还跪着一个人,他没有擎蜡烛,但他怀里抱着一个孩子。若瑟神甫和司机跑过去看,那人果然是叶小弟,怀里抱着的是已经僵硬了的余成英。若瑟神甫和司机都大吃一惊。两人去拉叶小弟,他却纹丝不动。若瑟神甫转身去找校方管事的,负责夏令营事务的嬷嬷说:“这不是那个拉黄包车家人的错。他来接余成英,把你的请假条给我看了。我对余成英说家里有事要接他回去,孩子说做完了操再走,那家人就在校门外等着。就在孩子们做队形操时,两架日本轰炸机俯冲下来,朝操场上扔了炸弹还扫射了机枪。孩子们仓皇逃命,可还是有二十多个不幸遇难,其中就有余成英。有的家长已把伤亡了的孩子接回了家里,有的还在操场上祈祷着呢。”
若瑟神甫叹了口气,谢过嬷嬷,走过去硬把叶小弟拉了起来。神甫要把余成英放进轿车,叶小弟不让。他把小主人抱到黄包车上安放好,然后拉着一步步往回走。若瑟神甫也没办法,他只能让司机在后边跟着慢慢开车。天黑了好一阵后,叶小弟拉着黄包车终于回到了余英精舍,余朱氏和翠珍一看到死了的余成英当场就晕厥倒地。
余志贤长号一声,嘶哑着哭道:“天要绝我余家也!”
若瑟神甫扶住余志贤,吩咐把余成英拉到殡仪馆去,但叶小弟不让人动一根指头。
余志贤走到叶小弟跟前说:“这都是日本人作的孽。你就按神甫的话去做吧。”
叶小弟这才让出黄包车,蹲到一边“哇”的一声哭了。
待轿车拉着余成英离开后,余志贤嘟嗦着说:“这次真是天塌下来了。神甫麻烦你快给余庆杰拍电报,让他早点回上海支撑这个家。”
若瑟神甫拟好“庆杰吾儿你兄长和侄儿均被日寇炸死见父字速归上海”的文字,到法租界的电报局拍出电报。那电文悠悠忽忽一站一站传至巴黎,传至拉丁区电报局。电报局将那电码译成法文送往余庆杰的住所,房东看了电文就显出一脸的愁苦来。余庆杰到法国留学七年,最后三年就住在这位房东家里。这房东对来自中国上海的余庆杰很有好感,身上没有染上酗酒赌博或狎妓的恶习,为人彬彬有礼,从来不嫌饭菜不对胃口或者房间里有蟑螂,到时候就准时交上房租……他很为房客余庆杰家里发生的事感到惋惜。可是一个月前余庆杰已搭乘邮轮返回中国,差不多可以到上海了,而这份电报……房东想想余庆杰平时的许多好处,还是到轮船公司探明情况,把电报转发到了余庆杰乘坐的玛利皇后号邮轮上。正如法国房东所推测的那样,玛利皇后号邮轮已行驶过半个地球,从大西洋来到了东海,上海已近在咫尺,但邮轮被日本人发动的战争阻断了行程。玛利皇后号已在碧波荡漾的东海停泊了数天。
那天傍晚,余庆杰如往常一般与同船回国的同学郝卫平和在巴黎结识的留学新闻的魏克时,还有在船上才认识的留学建筑的周宁群等四人吃了晚饭去服务台了解情况,听大副说上海方面战况不明,邮轮还得在海面等候,心里就很是焦急。他们走上舱面围着甲板散步,看落日余晖把西边的海面渲染得如同一盆刚出炉的火红的铁水,看东边停泊着星星点点的等待进港的各式轮船。余庆杰他们知道,在这些国籍不同的轮船之间正频繁往来着询问电报,船员和乘客的心都盼望着自己的轮船能早点入港。一架日本侦察机几乎擦着桅杆呼啸而过,余庆杰看见机舱里戴风镜的飞行员在朝甲板上无奈等待的人群做着鬼脸……如沸腾的金属一般的海面和擦着桅杆而飞的日本侦察机上的鬼脸弄得大家的心情十分沉重。
“余先生,你的电报。”华籍服务生走来交给他刚从法国转来的电文。
父亲已经老迈,阿哥是家里的顶梁柱,侄儿是余家的希望,如今兄长和侄儿双双被日寇炸死,余庆杰读了电文,一时呆如木鸡。郝卫平、魏克时和周宁群围上来,接过电报看了,个个把日寇恨得咬牙切齿。他们把余庆杰扶入舱房,让他在床上躺了,大家一时沉默无语。学新闻的魏克时隔一段时间就去船桥上打探消息,回来悄悄说船长和大副已经商量决定,明后天再不能进上海港,邮船就改泊香港。
到了天明,船长忽然通知玛利皇后号可以进入上海港了。等船启动后,等看得到吴淞口那一片蒙胧的陆地时,魏克时马上到电报房为余庆杰拍了封已到上海的回电,并让余家派车到新关码头接人。船进入黄浦江后朋友们都让余庆杰待在舱内,但他不允。他站在船头的甲板上,就站在将军桩旁看着两岸被战火摧毁的房舍工厂栈房和码头,还有停泊在黄浦江江心的飘扬着日本太阳旗的战列舰和巡洋舰,还有在江面上耀武扬威巡逻着的快艇。玛利皇后号小心翼翼地绕过江中的沉船,当邮轮徐徐靠上新关码头时,一同回国的朋友们决定,余庆杰家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先去他家料理了后事再各奔前程。
铁锚轰隆隆地滑入江底,粗大的缆绳被拴上了码头上的铁桩,跳板放下,几乎如囚犯般在船上待了一个多月的乘客逃一样离开邮轮。余庆杰在朋友们簇拥中走下跳板,他看到了奔来的叶小弟。叶小弟叫了声“二少爷”,那喉咙里咕噜咕噜发出一阵不知是哭还是说话的声音来。余庆杰看随他开来的奥斯汀轿车,知是来接他的车了。他吩咐脚夫把随身行李塞进轿车的后备箱,先和郝卫平上车,让叶小弟陪一会魏克时和周宁群,就让司机开车先走。车到余英精舍,余庆杰奔进门庭。看客厅上摆放着余庆元和侄儿余成英的大照片,余庆杰朝阿哥的照片拜了三拜。余朱氏和翠珍见余庆杰意外赶了回来,不由得悲欣交集,三个人于是抱头大哭。
余朱氏抹着眼泪说:“好端端的一个家,硬是叫日本人毁了。”
余庆杰问道:“阿爸呢,他老人家现在如何?”
翠珍说“阿爸昨晚病倒了,正躺在楼上的房间里呢。”
余庆杰奔上楼,进房间握着父亲的手说:“阿爸,我回来了。
余志贤嗬嗬了两声,说:“都是日本人作的孽呀!”
余庆杰让父亲躺下,安慰说:“阿爸放心,一切事情由我来办。”
余庆杰下楼时若瑟神甫来了。神甫说:“余家正需要你回来撑门面呀。”
余庆杰握着神甫的手说:“若瑟神甫,这次我家发生了这样的事真是多亏了你的照顾。你代阿爸拍的电报由法国转过来时,我乘的船已在吴淞口外泊了几天了。”
若瑟神甫说:“回来了就好,我还有许多事要和你商量呢。”这时叶小弟带着魏克时和周宁群乘车回来,余庆杰向家人和若瑟神甫一一介绍了同学和朋友们。朋友们到余庆元父子的遗像前鞠了躬,余庆杰让叶小弟泡了茶,就让朋友们在客厅里落座。若瑟神甫拉了余庆杰到书房商量,说:“你阿爸关照你阿哥的殡葬按基督教的仪式办,办完了仪式你们全家就皈依基督教,你看有什么意见么?”
余庆杰说:“既然是阿爸关照的,我们照此办理就是了。”
若瑟神甫说:“按基督教的仪式,下午的追悼会由我主持,你致悼词。现场的一切由教堂和殡仪馆负责。”
余庆杰说:“我在法国也参加过朋友家人的葬礼,就按这程序办理。”
若瑟神甫说:“我还要跟你商量的是你阿哥和侄儿的落葬问题。你看是火葬好还是土葬好?如果是土葬,墓地又选在什么地方呢?”
余庆杰说:“这是大事,要和阿爸和阿嫂商量的。”
若瑟神甫留余朱氏在客厅守着,叫上翠珍,一起到余志贤的房间商量。等余庆杰讲了落葬问题,余志贤还没表态,翠珍坚决地说:“我看还是火葬好。埋到公墓里人生地不熟的,将庆元父子火葬了,他们的骨灰可以陪伴我一辈子呢。”
余庆杰说:“阿嫂的意思是要火葬,阿爸你看好么?”
余志贤点了点头,闭起眼睛说:“这事就听翠珍的吧。”
翠珍问道:“若瑟神甫,骨灰盒在哪里买的?”
若瑟神甫说:“殡仪馆里有的,各种材质各种价格的都有。”
翠珍听了点头,坐在旁边又抹起了眼泪。
余庆杰说:“阿爸身体不好,娘年纪也大了,下午的追悼会你们都不要去了,叶小弟也留在家里照顾你们。仪式由若瑟神甫主持,我致悼词。我还有三个一起从法国回上海的朋友帮忙呢,阿爸你放心吧。”
余志贤点了头,但翠珍坚持要去。余庆杰陪若瑟神甫和朋友们吃了点饭,殡仪馆来接人的大客车停到了余英精舍的门口,客人中有乘自备车的,有乘黄包车的,其余的人就乘上了大客车。一行人来到南郊的殡仪馆,排列在帷幕一侧的铜管乐队奏起了轻缓的《安魂曲》。孙神甫和助手们分发给到场的客人每人一支蜡烛,先点着的人就让后到的人互相点烛。随着一阵轻微的车轮声,两轮手推车从幕布另一侧的走道推了出来。被沐浴整容并换上了新衣的余庆元父子躺在车上,神色如同睡着了一般。家属站在中间,客人们围着两辆推车站成了扇形。
若瑟神甫手捧《圣经》扫视了一下人群,以低缓的语调说道:“亲爱的兄弟姐妹们,我谨以上帝仆人的名义在这里和大家说话。余庆元先生和他的儿子余成英在昨天的轰炸中不幸遇难,这是余家的不幸,也是我们在座的各位兄弟姐妹的不幸。余庆元先生克勤克俭,为人忠厚,他在世时曾让我们都得到了他的善心所施与的温暖。我代表圣昕堂的全体神职人员对余庆元先生和他儿子的不幸表示沉痛的哀悼,同时请求上帝打开通往天国的大门,让余庆元先生和他的儿子的灵魂进入天国并让他们得到永久的安息。阿门!”
现场信教的和不信教的都随着轻诵“阿门”。
若瑟神甫拿起教堂杂役托着的水盂中的细树枝,朝躺着的余庆元父子身上洒了些圣水。孙神甫则晃动着冒烟的铜香薰上的链条,在凭吊的客人中间来回走了一圈。
若瑟神甫打开《圣经》念道:“在耶稣升天的时候,天使告诉信徒们说,现在他们看见耶稣怎样升了天,将来他也要怎样光荣地再来。当耶稣在荣光中与天主一同降临时,所有的人都要接受基督的审判。那些能够善用天主的恩赐,遵从耶稣的教诲,善待别人的人,就能够得到天主为他们预备的赏报,进入天主圣三的爱和永恒的生命中。我们对来世生命的期待,可以提醒自己要积极度过现世的生活,更加尊重每个人的生命和身体,要将永生的喜讯和希望带给这个世界。阿门!”
站着的众人也随着念了声“阿门”。
孙神甫又说:“请余庆元先生的家属致追悼词。”
余庆杰上前朝余庆元的遗像鞠了一躬,回身朝客人们鞠了一躬,顿了下说:“女士们,先生们,长辈们,朋友们,非常感谢各位出席我哥哥余庆元先生和侄儿余成英的葬礼。大家知道,我哥哥是位恪守传统的以耕读传家为信条但又融入现代精神的人。我侄儿是位在教会学校读六年级并即将升入初中的品学兼优的学生。他们之死是日本军队妄图攻占上海所犯下的罪行之一。他们之死不仅是我们余家的家恨,也是我们全体中国人的国仇。我们要永远记住这桩国仇家恨。我就说这些,谢谢大家!”
余庆元父子被推去火化时,翠珍跃起来抓着两辆推车的拉手,哭号着“你们爷俩都去了今后叫我怎么活呀”,一边用头撞推车的铁杆。余庆杰抱住嫂嫂,郝卫平和魏克时等人掰开她的手,把她抬进了门外的轿车。
住宅区的马路上只亮着路灯,在飒飒作响的法国梧桐宽叶的摇曳中显得异常幽静。余庆杰顺着马斯南路往北走,踱到霞飞路上,往东寻找着堆塑着申德弄三个大字的弄堂。从法国归来正碰上家里发生大事,现在料理停妥,他要去拜访章家,要了解一下何以通了几年的信,双方很谈得来了,何以会在去年突然中断了联系。余庆杰凭印象找到了申德弄,一进弄堂就看到了那幢砖红屋顶奶黄外墙的洋房。他沿洋房在弄堂里走了个来回,看底楼亮着灯光,听花园里静悄悄的,于是摁响了门铃。
有人迟缓地走来,轻声问道:“谁呀?”
余庆杰一听是章家老管家的声音,于是说:“是我。余家的余庆杰。”
老管家开了院门说:“进来吧,我估计你会来的。”
余庆杰跟着管家往里走,一边想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被让进客厅,坐上沙发,举目四望,室内还是七年前的摆设,一切井井有条,家具擦拭得纤尘不染,空气也还新鲜,所缺少的就是章老先生在世时充盈着屋里屋外的那种人气。余庆杰看到客厅的壁炉架上摆着章伯敏先生的遗像,连忙起身,走过去双手合十拜了一拜。他重新坐下,看着面前这位面容清癯的老人,一个年轻姑娘倒上茶,说了声“请慢用”后退出了客厅。余庆杰看她的打扮不像小姐,猜度她大概是老管家的孙女或者是外甥女一类的人吧。
余庆杰喝了口茶说:“那天回到余英精舍,看到你在账房帮忙。我想和你打招呼,可你知道,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父亲又病了,而你正忙着。所以直到今天,等家里空下来我才来拜访章府,还要请老伯多多谅解的。”
这位章府的远亲摆了一下手说:“你回家后忙着,而我却是在躲着你呢。”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余庆杰顿了下说,“我不过是来打听一下章小姐怎么突然就和我断掉了联系。你知道,我从法国给她写过好多信,寄过好多画的呀。”
“是章小姐负了你的。”老管家叹了口气说,“其实我不应该多嘴的。她现在住在美国,我就把她的事告诉你吧。”
余庆杰把身体往前倾了倾,说了声“请说”,老管家就把章苏红在念上海圣约翰大学时有位公子追她,去年她大学毕业被父母接往美国,在邮轮上又恰巧碰上了那位公子。邮轮在海上航行了一个多月,船靠上旧金山码头,两个人上岸就登记结婚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余庆杰一时感到有些气愤,感到被人抛弃了。他捧着脑袋想了一想,自己和章苏红只拉过一回手,只在码头离别时拥抱了一下,是父亲对章家怀有感激之情替他应下了这门婚事的。尽管说是君子一诺驷马难追,但这毕竟是构筑于没有感情基础之上的口头承诺呀。从法律上讲,对双方都是没有约束力的。
老管家斟酌着字眼说:“毕竟都是门当户对的年轻人,在一起处了好几年,去美国又在同一条船上。你也留过洋的,那船再大,也就只有那么几个房间,男女之间难免会日久生情的。”
“老伯,这我理解。”余庆杰抬头艰涩地笑了下说,“我能拿回寄给章小姐的画么?”
“这我不知道,但我可以给你看一看章小姐是怎样对待你的画的。”老管家引客人上楼,打开章苏红的里外房间,又摁亮了电灯。
那是章苏红在上海居住时的闺房,外间摆放着一套法国式的沙发和茶几,里间是她的卧室,那家具的样式和外间属于同一种风格。余庆杰看到自己寄给章苏红的风景写生画——《巴黎圣母院远景》、《拉丁区的小巷》、《春日的香榭里舍》、《夕照凯旋门》等等,都被主人配上了精致的镜框挂在墙上。唯有那幅最后寄出的《塞纳河的傍晚》不见踪影,余庆杰推测是被女主人带去了美国。如此看来,章苏红在离开上海时心里还怀着一丝以书信和画作维系着的情感的,到船上碰到了追求者,事情才出现了转折。全怪自己在巴黎全心全意地读书,寒暑假又像其他同学一样去周围国家游历,倒把这段柏拉图式的感情给耽搁了。余庆杰抿嘴苦笑一下,动手摘下画作,老管家也没加以阻拦。余庆杰用旧报纸垫了画框,寻根绳子捆了,就掮在肩上下楼,和老管家祖孙告辞。余庆杰看弄堂口泊着辆黄包车,上车放妥画框,吩咐车夫去马斯南路。回到余英精舍时母亲还守在客厅的灵桌前。余庆杰掮着画作进入客厅时犹豫了下,但他还是上楼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双手抱头躺到床上,眼睛望着天花板。
余朱氏跟着走进房间,低声问道:“苏红嫁人了?”
余庆杰用鼻子“嗯”了一声。
余朱氏又问:“苏红在上海么?前几年还看到她来玩过,后来就不来了。”
余庆杰说:“她是到美国结的婚,嫁的也是上海人。刚才我去过章府了,老管家说那男的在她读圣约翰大学时就开始追她了。”
余朱氏叹了口气说:“虽然是章家先提的亲,但两人分开这么久,我知道是靠不住的。”娘见儿子不接话,知他心情不好,起身解开捆画的绳子,拿起一幅幅画看了,说,“画得多好呀!倒是苏红这女子没福气与你结缘了。”
余庆杰坐起身说:“娘,这不是一回事。”
余朱氏问道:“你这么多年不回上海,在法国有女朋友了?”
余庆杰摇了摇头说:“没有。我只管读书画画应付考试,寒暑假就跟同学去旅游,回国的路线这么长,学校放假的时间全用在路上也不够的。”
“娘是相信你的。”余朱氏捏住儿子的手说,“家里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庆元和成英被炸死,这也是天数。你阿爸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这个家就全靠你了。娘跟你说,既然苏红已经嫁人,再也不要想她了。你已经老大不小了,碰上了合适的姑娘自己留意着,能早点结婚就早点结婚,再给我养一房间的小孩。娘欢喜小孩,这余英精舍里不能缺了小孩的声音。”
余庆杰点头说:“娘讲的道理我懂。我自己会留意的。”
“这就对了。你留学这么多年,读了这么多书,总算没把自己读糊涂了。”余朱氏拍拍儿子的手,带上门回了自己的房间。
余庆杰忙了几日,又得到章苏红嫁了人的消息,虽然疲劳,但夜里辗转反侧睡得很晚。早上他还没起床,就听得娘在叫“你怎么了你怎么了”。他原以为是嫂嫂思念哥哥侄子悲伤得昏厥过去,跑出房间一看却原来是阿爸躺在床上抽起风来。余志贤眼歪鼻斜口角流涎挣扎了好一会才缓过气来,娘吩咐庆杰快去请若瑟神甫过来。余庆杰下楼,跳上黄包车就叫叶小弟去圣昕堂。进了教堂的铁门,奔入内殿,说了父亲的病症及请求,若瑟神甫关照早弥撒由孙神甫主持,回办公室请了尊基督钉在十字架上的铜像,又带上盛有圣水的铜钵和树枝,穿上教袍,坐上黄包车让叶小弟拉着先走。
等余庆杰跟着跑回余英精舍,叶小弟马上关闭了外门,说是老爷吩咐的。余庆杰上楼,见娘从嫂嫂房间里出来,摇着头说:“翠珍犟得很,说什么也不肯受洗礼改教。”
若瑟神甫在胸前画了个十字说:“既然这孩子还没有觉悟,就随她去吧。”
余朱氏招招手说:“庆杰,你和阿爸跟娘一起受洗礼改信基督教吧。”
余庆杰就跟着母亲走进了父亲的卧室。余志贤躺在床上,身下的枕头垫得高高的,转着眼睛看着神甫和家人。看若瑟神甫准备停妥,口齿有些含糊地说:“我答应过神甫改信基督教的。我原想出了庆元的五七后全家一起到圣昕堂,郑重其事地请若瑟神甫主持皈依仪式的。可早上突然觉得气短胸闷头脑里一片空白,我明白是自己的大限快到了,是庆元和成英在召唤我了。所以就请若瑟神甫不拘形式为我和家人施以洗礼,让我发的誓得以实现。”
若瑟神甫听了面容颇为感动。他俯下身抬起余志贤的左手亲吻一下,将基督蒙难像往他额上点了点,充满感情地说:“余志贤兄弟,你我相识多年,但我今天听了你的话还是觉得万分高兴。你能想到皈依基督教并身体力行,只要心里有了仁慈的基督,至于形式并不是重要的。我非常高兴并且十分荣耀地能为你及你的家人主持洗礼仪式。请大家下跪,跟我做我所示范的,跟我念我所念诵的。”
若瑟神甫将基督蒙难像在床头柜上放稳,在余志贤的床边双膝跪下,右手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余朱氏和余庆杰也跟着跪下,跟着在胸前用右手画了个十字。
若瑟神甫念道:“我们的天父,愿你的名受到显扬,愿你的国来临尘世,愿你的旨意奉行在人间,就如同在天上一样。”
余朱氏和余庆杰跟着念了。
若瑟神甫念道:“求你今天赏给我们日用的食粮,求你宽恕我们的罪过,如同我们宽恕别人一样,不要让我们陷于诱惑,但救我们免于凶恶。”
余朱氏和余庆杰又跟着念了。
若瑟神甫念道:“仁慈的基督天主,我真诚地请求你接受我等为你的群众,请你像牧羊人一样引领着我们,为你所赐的一切恩惠,我们诚心地感谢你。阿门。”
余朱氏和余庆杰也跟着念了“阿门”。
若瑟神甫站起身来,用树枝蘸了圣水洒向躺着的余志贤,然后依次洒余朱氏和余庆杰。洒了圣水,若瑟神甫放下铜钵,又托起余志贤的左手吻了一下,然后拥抱了余朱氏和余庆杰,说:“从今以后大家都是兄弟姐妹了。刚才我在念诵经文时,吾主示谕我授余先生以圣名约瑟,授余夫人以圣名玛利亚,授余庆杰以圣名彼得。欢迎大家按时来圣昕堂做主日弥撒。”
谢过若瑟神甫,送神甫下楼时,余朱氏问道:“若瑟神甫,我想各请一尊基督像和圣母玛利亚的像。”
若瑟神甫说:“堂里有的,你去问孙神甫请就行。”
余朱氏又问:“若瑟神甫,你看要不要请大夫给余先生看看病配点药?”
若瑟神甫说:“余先生受到的刺激太大,接受了洗礼,或许静养几天就可以康复的。”
余朱氏说:“余先生毕竟年纪大了,我看还是请大夫看一下为好。”
若瑟神甫说:“余夫人说得也不错。我请到外国医生就陪着过来。”
余家母子谢过若瑟神甫,就让叶小弟拉着黄包车送神甫回圣昕堂。余朱氏看时间不早了,而翠珍还将自己关在房间里,自己就去厨房准备午饭。余庆杰上楼进入父亲的房间,坐在靠椅上陪着。他看父亲像完成了一桩大心愿一样平静地躺着。刚才若瑟神甫在授施洗礼时,余庆杰看到父亲的嘴唇也在嚅动,想必也是跟着在念经文了。
“庆杰——庆杰——”余庆杰听到父亲在轻声呼唤着自己。
他凑近了倾听,父亲在说:“那只青铜大鼎藏的地方,小弟是晓得的。”
余庆杰抚着阿爸的手说:“阿爸,等你好了以后,我们再一起赏玩古董文物好了。你还没有看过我的画呢,朋友们都说我画得比莫奈不错的。”
余志贤动了下手指示意取画。余庆杰到自己的房间取了幅《巴黎圣母院远景》,回到父亲房间里展示,却发现父亲的双眼已经闭上了。
余志贤的丧事由余庆杰出面奔走,一切按基督教的礼仪办理,请若瑟神甫主持了葬礼。这回采用了土葬,让余老爷睡的是西式棺材,双穴位的墓地买在西郊的万国公墓。余志贤之死与庆元成英没相差几天,故余家将祖孙三人的“断七”仪式放在同一天举行。待将楼梯下当灵桌的条案搬回账房,将神像和祖孙三人的遗像摘下后,客厅顿时空旷了不少。余庆杰想起来这里原是摆那只青铜大鼎的,父亲临终时说过小弟知道青铜大鼎藏在什么地方,于是等小弟将一些祭品搬到花园角落里烧掉后,把他叫到客厅里问这事。叶小弟很注意地听二少爷说事,但脸上一点反应也没有,只迷迷惘惘地笑,取了把扫帚打扫客厅,扫清了再取拖把拖地板,在旁人看来,余庆杰说的好像是外国话一样。余庆杰摇着他的肩膀追问,叶小弟也只是嘿嘿地傻笑。
余朱氏摆摆手说:“不要逼小弟了。自从他去教会学校接成英,亲眼看到成英被日本人的飞机炸死,小弟就吓傻了。”
目送叶小弟离开后,余庆杰说:“阿爸临终跟我说叶小弟知道藏鼎的地方。现在他傻了,莫非我们余家的大鼎藏在什么地方要成永远的秘密了。”
余朱氏说:“埋鼎的那天是日本人打上海的头天夜里。你阿爸年纪大了没力气的,单凭小弟是搬不动那只青铜大鼎的。我晚上睡觉惊醒得很,也没听到有人来帮忙或者有大的声响。青铜大鼎一定是埋在屋里或者花园里的某个地方,等空下来,待时局太平了再慢慢找好了,说不定到时候小弟能想起来老爷叫他埋在什么地方了也未必可知的。”
娘和余庆杰正在客厅里说事,翠珍走下楼梯,跪到余朱氏面前,说:“娘,媳妇有一件事要请娘和兄弟同意。”
余朱氏连忙搀扶翠珍,说:“你有话好好说,事体都办好了还跪什么。”
翠珍于是爬起身,与婆婆并排坐了,说:“娘,我要带着庆元和成英的骨灰回武康乡下去住。上海我实在住不惯,我也不愿改信基督教。我要回到武康的老房子里吃素念佛,供奉庆元和成英父子两个一辈子。”
余朱氏好像预料到媳妇会讲这一番话的,捏着翠珍的手说:“你留着庆元爷俩的骨灰,我就推想你有这个打算了。这样好是好,庆元父子有人照顾了,但不是要苦了你一世人吗。翠珍,现在外面也不太平,做婆婆的求求你再在上海住一段时间吧。”
翠珍很坚决地说:“不了,我已经决定回武康去。上海我住不惯,上海是块伤心地,看到这一切都让我感到痛苦。我是嫁到武康余英坊里的人,只有住到余英坊里我才觉得安心。要么娘也跟我一起回武康去住?”
余朱氏摇了摇头说:“我不回武康。我要跟小儿子住在一起。”
余庆杰说:“嫂嫂既然一定要回乡下去住,我每个月会寄钱回去的。”
翠珍说:“我回到乡下住自己的房子,到后园开一块菜地,养几只鸡几只鸭,开销不会大的。寄钞票容易招人眼红,有人回乡时带点就可以了。别的没啥开销,只是到了你哥哥和侄子的忌日,到了冬至日祭祖时要买点供品,请庙里的和尚念几场经就是了。”
看婆婆点了头,翠珍就去房间里收拾细软,说是要乘晚上的船回武康。余庆杰和娘商量了下,觉得想留也留不住翠珍了,还不如就让她安心地住到乡下的老房子里去。余庆杰提出由他送嫂嫂回乡下,余朱氏不同意,说余英精舍这么大一幢房子和余英坊这么一条弄堂都要有人管的。余朱氏决定由叶小弟送翠珍回乡,把叶小弟叫来问还认得回乡的路么,这叶小弟倒说认得的。余庆杰马上到曹家渡码头打听,得知西边这几日还算太平,小火轮还通航着,连忙就买了两张船票。余朱氏想了许久,还是让翠珍穿戴成扶丧回家的寡妇模样,大包小包里装了吃食和衣裳,还买了些送给阿三头一家的衣料,两只骨灰盒就捧在胸前,省得在路上让盗贼见了以为是装金银财宝的钱匣子。随身带着的钱都藏在骨灰盒的底下。
一家人吃了早晚饭,余庆杰正要出去雇一辆车送嫂嫂,正巧碰着魏克时来串门。魏克时是会驾车的,他就自告奋勇开车相送。余庆杰送嫂嫂到了船码头,把行李放进船舱,一再关照叶小弟路上千万要当心。看小火轮卟卟卟西行而去,余庆杰才坐进车内。魏克时开着车返回余英精舍时,看到郝卫平和周宁群也在,就知道朋友们是约好了一起来的。
等余老太回房休息后,魏克时说道:“我们是回来报效祖国的。回到上海看你家接二连三发生了这么多事,我们就一直陪伴着你等待着你。现在你已经办完了私事,我想我们应该出发去投军或者参加国民政府的工作,总之是要为抗日出自己一份力的。”
看余庆杰勾头不响,郝卫平说:“庆杰,我们朋友一场,彼此都了解的。你在巴黎时对时局的评论那么精彩,所发表的演讲是那么激昂。你不要回上海后碰到家里发生变故,这么大的家产要你管理,你就躲进这余英精舍做你的房东老板。告诉你庆杰,我已了解到了,上海文艺界抗日协会要组织前线写生宣传队,我正想去报名呢。”
周宁群也说:“前线急需像我这样懂建筑的人才,后方城市也需要构筑大量的防御工事。我在上海耽搁的时间太久了。我现在急着要从军去。”
余庆杰说:“每个人的情况有所不同,你们想建功立业的想法我也是理解的。可是你们看我家里,一连死了三口男丁,嫂嫂又坚决要回武康的老家,这么大一所房子里就住着老母和我了。其实我何尝不想有一番作为呢?只是我暂时离不开罢了。你们再等我几天,也可以多作些准备。等佣人从乡下回来,家里的老母亲有人照顾了,我即刻就和大家一起去投军,去前线写生宣传,或者就上战场和日寇厮杀。”
三个人听余庆杰说得在理,于是也不再强求,同意再等上几天,坐在客厅里说了许多慷慨激昂的话后各自回家。魏克时的家在浦东,当晚他就宿在余英精舍。两个人也不睡床,拿两张草席往画室里一铺,就睡在地板上说话。两人评论时局和国民政府,又纵论如何施展个人抱负,一致认为国难当头,除了投军上前线,如果留在上海,办报纸唤醒民众宣传抗日,办学校提高国民的素质都是极有用的。再退一步讲,如果啥事也干不成,就是拿着一架照相机拍被日本人炸毁的工厂民房,拍被日本人杀死的中国人,若干年后也都是极珍贵的资料。谈了一夜,倒觉得比在巴黎,两颗心贴得更近了一些。
叶小弟回武康后只住了一夜,马上带着许多咸鱼干烟熏猪腿和活鸡活鸭赶回了上海。余朱氏一边埋怨乡下日子也不好过带这么多东西出来干吗,一边听他说余英坊的现状。叶小弟说话虽然有点颠三倒四,但基本上还是让余朱氏和余庆杰听明白了乡下的近况。叶小弟说:“阿三头一家把余英坊看得好好的,翠珍大少奶奶回去就住回了上房。傍着余英溪的几间偏房又倒了,阿三头捡回了砖瓦,用石头马马虎虎垒了下驳岸挡大水。”
余朱氏问:“叶家宅上的人过得怎样?你们一家过得怎样?”
叶小弟说:“王老爷为人还可以,以前余老爷规定怎么样的现在还差不多怎么样。我阿爸人也老了,田里主要由我的几个阿弟在做。”
余朱氏又问:“你老婆在家里可好,孩子养几个了?”
叶小弟又嘿嘿一笑说:“这事情怪■,每年我只回乡下一次,我那憨大娘子倒每年养一个,到现在已经养了四个儿子三个女儿了。”
余朱氏听了就叹气,说:“穷人家有穷人家的福气,庆元夫妇天天住在一起就是生不进,这叶小弟一年才回去几天就一个个地生。庆杰你听着,你要快点找个女朋友,要找个会多生些孩子的女朋友做媳妇才好。”
余庆杰含糊答应后,叶小弟又嘿嘿地笑。
余朱氏问:“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叶小弟说:“我养的头胎是女儿,现在人也大了。我阿爸说如果老太太不嫌弃,下次就领她来上海给老太太做丫头。”
余朱氏想了想说:“只要手脚利索,到上海来学着做些事情倒也不错的。”
见老太太爽快答应了,叶小弟就到厨房里杀鸡杀鸭。
余庆杰跟到厨房里低声叮嘱说:“小弟,你要老实回答我一句话。”
叶小弟踏住在地上乱扑的鸡说:“少爷,你有什么话尽管吩咐。”
余庆杰说:“我要离开上海了,你能像待娘一样服侍老太太么?”
“我能的。”叶小弟不解地问,“少爷,你难道又要到法国留学去么?”
余庆杰说:“我家的事你都看到的,老爷、大少爷和成英都是怎么死的。”
叶小弟说:“大少爷和成英是被日本人掼炸弹掼死的,老爷是被气死的。”
余庆杰说:“我要上战场去杀日本人。”
“少爷你放心,我一定像照料娘一样照料老太太的。你上了战场要多杀几个日本人的。”叶小弟说着捉住鸡,恨恨地一刀剁下了鸡头。
余庆杰安排好家事,打电话通知魏克时、郝卫平和周宁群马上到余英精舍集合,晚上即可以出发。余庆杰上楼收拾了下行装,放进一口小皮箱锁好,蹑手蹑脚拎到车库,放进了轿车的行李箱。他到厨房间帮叶小弟蒸咸鱼干煮烟熏腿肉等等,两个人七手八脚也弄出一桌菜来。等朋友们拎着皮箱或背着包袱到齐后,余庆杰就请大家入座。余老太看儿子的朋友都来了,不愿扎在年轻人堆里,叫叶小弟盛点菜在楼上房间里吃。
这正中了余庆杰的下怀。他拿出一坛父亲留下的状元红酒,倒满四只大碗,端起酒碗说:“喝了这碗壮行酒,吃了这顿在上海最后的晚餐,我们上战场杀日本人去!”
魏克时、郝卫平和周宁群都豪气十足地端起酒碗喝了酒,然后开始大块吃肉。待吃得肚子饱饱的,叶小弟收拾了桌子泡上茶,大家边喝茶边研究周宁群带来的地图。好不容易等到楼上熄了灯,余庆杰悄悄打开车库的门,把奥斯汀推到马斯南路上。大家把行李装进后备箱,魏克时发动了汽车。奥斯汀开出法租界就碰到了麻烦。越往西北方向走国军的岗哨就越多,待行驶到上海郊区时,公路沿线用沙袋垒筑了不少掩体,路中央也布满了障碍物。有哨兵命令他们停车接受检查。周宁群下车交涉,他被一个小军官带往一处黑乎乎的营地。余庆杰他们接受完检查,忐忑不安地等了好一会,才见一位少校陪着周宁群走来。那少校喝令哨兵退下,然后和气地对大家说从这里到南京都布下了防御工事,周宁群是学建筑的,前线正需要这样的人才,至于其他人还是好好回家呆着去。
周宁群帮大家把检查过的行李重新装上轿车,悄声说:“我就留在这儿从军了。刚才要不是我求情,那帮长官还要征用这辆车呢。”
听周宁群这么一说,余庆杰就招呼大家上车,挥手告别后掉头往回开。开了一会见路上太平些了,三个人又有些不甘心起来。魏克时循着路标往西南方向开,说是开到杭州也能找到机会的。谁知还没开入松江县境就碰到有人向汽车开枪,还看到一队军人乱哄哄奔了过来。魏克时说不好他们要来抢汽车了,连忙掉了头往回开。待开到徐家汇时汽车熄了火。魏克时检查了好一会才明白是油箱没油了。三个人苦笑一下,魏克时坐在车上打方向盘,余庆杰和郝卫平在后边推车,慢吞吞地把奥斯汀推回了余英精舍。
叶小弟于晨光朦胧中起来开门,见了泥冬瓜一样的轿车和在后边像苦力一样推车的余庆杰,竟高兴地朝楼上喊道:“老太太,二少爷终于回家了。”
余庆杰和魏克时想乘火车前往内地,两人拼命挤进南火车站,恰巧又碰上日军飞机空袭。刹那间南火车站燃起了一片火海。两人在瓦砾堆里在死人中间爬行,好不容易才返回了余英精舍。待他们洗了澡换了衣裳坐下来吃了饭,余朱氏让他俩在客厅坐下,一脸凝重地说:“报效国家也要有门道的,没有朋友引荐你们是很难达到目的的。再说你们都是学了一身的本事从法国回来的,总不能像大字不识几个的人一样去扛枪打仗。出不了上海也不要紧,你们可以想办法做一番事业的。”
也许是那晚上余庆杰和魏克时作通宵长谈时埋下了种子,两人同时说:“我们可以办张报纸唤醒民众宣传抗日的。”
余朱氏点头说:“画图写文章你们行,就试着办一张报纸吧。”
余庆杰说:“娘说得没错,可办报纸是需要大笔启动资金的呀。”
“只要认真做,娘就支持你们。”余朱氏去楼上取来一张存单递给儿子,说,“这是你阿爸留给我养老的一万块银元,先让你们垫上办报纸吧。”
余庆杰接了存单说:“阿爸和娘为我留学不知花了多少钱,现在又要拿出自己养老的钱,叫我做儿子的如何好意思呢。”
余朱氏说:“只要你们用好这笔钱,办出一份像样的报纸我就放心了。”
魏克时说:“余家姆妈放心,我和庆杰一定会办好这份报纸的。”
余朱氏说:“我虽然没做过生意,但这几年里听你阿哥讲得多了,生意场上的事知道一些。你们先别忙着下海,把生意经琢磨透了再挂牌营业也不迟。”
第二天余庆杰将存单到外国银行换成小票额的,又兑了些零钱,就与魏克时到四马路一带转悠。两人买了所有的大报小报和周刊杂志,回到余英精舍时余朱氏和叶小弟已准备好了饭菜。吃了晚饭两人研究争论,余朱氏就在边上旁观,然后要求讲给她听听。魏克时以行家的口吻说:“我觉得可以办份周刊试试。周刊的周期长点,先出八开四版的,以后稿源多了,可以增加版面,碰到突发性的大事还可以加出号外。”
余朱氏说:“办事要个后台老板的。你们办报,我看可以请若瑟神甫做董事长。当局或者同行一看是外国人出钱办的报纸,自然也对你们客气点的。”
余庆杰说:“娘说得对,过会儿我就去请教若瑟神甫。”
余朱氏说:“你们琢磨了半天,这周刊叫啥名字呀?”
魏克时说:“叫《上海新闻周刊》可以么?”
余朱氏说:“这名字蛮顺口蛮响亮的,就叫《上海新闻周刊》好了。”
余庆杰去圣昕堂请来若瑟神甫。若瑟神甫听了两位年轻人的创意,也认为可行,认为比到外界瞎闯强多了。他马上写了封引荐信,让他们执照办在法租界,报馆却要开到四马路上去。若瑟神甫说四马路一带报馆多书局多,消息灵通,新闻人才聚集得也多,做什么事都方便许多,说这也像开店开饭馆酒楼一样,成了街成了市人气自然就旺了。余庆杰和魏克时就听了若瑟神甫的建议到法租界申办了执照,在四马路上租了间带阁楼的门面房。余庆杰从“双爨”碑拓片里集出刊名,挂了招牌,一边根据自己的经历写通讯报道写时事评论,一边就贴出招聘告示,从应聘者应聘时交来的文稿和照片中选用了一些。魏克时任周刊的总编辑兼主笔,负责评论和新闻采编,带着临时雇用的人员吃住在阁楼上。他觉得办报是在实现自己的理想,是为了宣传抗战和介绍西方的科学和民主,故下笔时笔锋十分犀利。余庆杰则任周刊的社长兼美术编辑,负责排版及副刊编辑,还要跑印刷和发行。第一期由两人起草撰写了一篇热情洋溢的发刊词,套红印刷了刊名,但不敢造次,先试印了一万份。等印刷厂送来了报纸,余庆杰和魏克时带着雇用的一帮人上街售报。第一天卖出了近千份,经读者口碑相传,第二天就有报贩上门批发,创刊号在两天内就销售一空。
余庆杰出面在四马路上租借了一幢大楼的底楼和二楼作报馆的办公室。魏克时按他在巴黎实习过的《巴黎日报》的规模设置了要闻采编部、时事评论部、社会新闻部、文艺副刊部、排版校对部、印刷发行部、财务部、人事部和来访接待部,连底楼门房间也安排了三班倒的值班人员。魏克时仍然吃住在报社。余庆杰先是由叶小弟拉黄包车接送,后来业务忙了,经济状况好了,他就专门聘用了个司机,开了家里那辆黑色的奥斯汀上下班。周刊编辑部一时显得人丁兴旺财源茂盛。
那日两人在办公室召开了个编前会议,各部门主任散去后,两人站在看得见跑马场那一片绿荫的窗口前发了些感叹,说大上海是大,没办周刊前看满地都是报纸杂志了,好像外人连立锥之地都没了。可周刊发行量飙升到了十万份,满上海看好像也没多出多少报纸来。两人在感叹创业如此顺利的同时,又怀念起那晚从军了的周宁群和后来随文艺界抗日协会宣传队奔赴前线的郝卫平,不知生死如何,又祝他俩事遂人愿一路平安。
余庆杰回自己办公室后,门卫送来一个沉甸甸的牛皮纸信封。他拆开一看里边装着一颗子弹和一张写着“言论偏激没好果子吃”的纸条。余庆杰大吃一惊,叫住门卫问道:“是什么人送来的?”
那门卫歪着头想了一下说:“一个穿长衫的人,样子也蛮斯文的。”
余庆杰托着子弹和纸条去找魏克时,殊料他也收到了同样的东西。余庆杰问道:“克时,这会是什么人干的?他们这样干是什么意思?”
魏克时冷笑一声,把子弹和纸条扔进废纸篓后说:“恐吓呗!这肯定是那帮日本浪人和汉奸干的。看到我们的周刊发行量节节攀升,各界知名人士都给周刊写稿,那帮日本浪人和汉奸文人就坐不住了。他们就会干些鬼蜮伎俩,怕他什么?我们宣传抗日何罪之有?什么也不用怕的。”
余庆杰想想也是,回家后在客厅看《申报》、《大公报》、《时报》和《国民日报》等等,从中找些自己的周刊漏掉的新闻或是评论得不够深刻的地方。等他上楼躺下没多久,楼下的电话骤然响了起来。余庆杰奔下楼取话筒一听,脸色一下僵硬了。电话是从印刷厂打来的,说是印刷车间着火了,快要印好的《上海新闻周刊》全都烧了起来。余庆杰听了大惊,他打报社电话却打不通,想叫司机来开车不知要等多少时间,于是就让叶小弟拉着黄包车送他到印刷厂去查看。
叶小弟一路狂奔着把余庆杰拉到现场。他看到印刷车间的明火已经扑灭,纸堆里还有些暗燃的余烬,消防队正在用钉扒扒开纸堆浇水。现场一片狼藉,到处都在冒烟。余庆杰跳上黄包车,吩咐叶小弟赶快拉向四马路。等叶小弟喘着大气拉到跑马场东边,余庆杰从老远就看见四马路上的报馆门窗内都冒出了滚滚浓烟。他情知不妙,跳下黄包车飞奔过去。虽然已是深夜,马路上仍有许多市民在围观。值夜班的编辑都撤了出来,魏克时脸上淌着血却气愤地在向旁人叙说着事情经过。余庆杰看消防队也在全力灭火,巡捕房的巡捕也来了不少,就拉魏克时到一边了解情况。
魏克时愤愤地说:“白天收到了恐吓信,晚上报馆就挨炸了,这其中一定有阴谋的。”
余庆杰说:“印刷厂也出事了。”
魏克时大吃一惊,急问:“那我们的周刊怎么了?”
余庆杰说:“全被烧成了灰,遍地冒着白烟呢。我是想赶来报社调样报重印的,现在看来彻底完结了。”
魏克时捧着脑袋说:“彻底完结了。我正在策划下一期的内容,马路上有人朝底楼和二楼的窗口里扔了汽油弹。只听得几声爆炸,大火就烧了起来,所有的样报所有的稿子都付之一炬。我们的周刊完结了。”
余庆杰被巡捕拉住做了笔录,然后扶魏克时上黄包车,陪着他到仁济医院看急诊。脸上虽然都是血,幸好没伤着筋骨,消了毒包扎一下就出了医院。
回到余英精舍时天已大亮。余朱氏听了经过亦大惊失色。没一会若瑟神甫也来了,他一脸凝重地说:“根据巡捕房掌握的情况,这两起纵火案都是日本人暗中策划的。”
第五章
余庆杰听得叶小弟在门口与人说话,而那人的说话声竟像是多年未见的老师王宇涛。余庆杰放下画笔到晒台上张望,站在门口向叶小弟询问的果然是昔日的杭州国立艺专的教授王宇涛。他赶紧下楼,将王宇涛迎入客厅,握着老师的手问了好,又问老师这一向在哪里高就。王宇涛笑道:“还说什么高就呢,能糊住嘴巴就不错了。”
余庆杰说:“这怎么可能呢。当年我们在国立杭州艺专读书时,同学们私下评论王先生是国画系里最好的老师,将来要成为大家的。”
王宇涛摆摆手说:“英雄不话当年勇。这十来年过去,你们留学的留学,办画展出画册,而我却还是个教书匠。”
余庆杰问:“那老师还在艺专教书啰?”
王宇涛说:“日本人打杭州时我正好在宁波老家养病。等到局势太平些,我回到杭州一看,艺专撤到大后方去了,这叫我拖家带口如何去追去找呀。有人劝我留在杭州复校,可那是拿日本人和伪政府的钱,将来要被人家骂汉奸的。从报上看到你在上海创办了一份周刊,而且销量不错,我所以厚着面皮来投奔学生了。”
余庆杰拍一下额角说:“王先生你有所不知,那周刊办的是好,却是短命的。上面的评论啦新闻分析啦写得锋芒太露,被日本浪人烧了报馆,弄得我欠了一屁股的债,把私车都卖了呢。你看,我现也赋闲在家画画打发时间。”
王宇涛跌足道:“那我得到的消息滞后了,这如何是好!”
“王先生你急什么,先在我这里住几天将养将养,然后我们一起想办法。”余庆杰说罢上楼叫来娘,介绍王宇涛是他在杭州艺专读书时的老师。
王宇涛站起身说:“余老太好。”
余朱氏说:“当年你到我们余英坊来过,还拿去了一副祖宗的骨殖呢。”
王宇涛笑道:“余老太真是好记性呀。后来我还写过一封信,你记得么?”
余朱氏说:“记得记得。快坐下来吃茶,晚饭是要留在这里吃的。”
王宇涛说:“我们随便讲讲,你忙你的吧。”
看余朱氏进了厨房,王宇涛喝着茶说:“你画的画呢,快让我看看。”
余庆杰就引王宇涛上楼。进了画室,王宇涛逐一打量了三幅画,评论说:“色彩和光影效果没的说了。不过,你怎么都把人的眼睛画得这般抑郁呢?”
余庆杰说:“王先生你有所不知。我阿哥和侄子是被日本人炸死的,我阿爸是被气死的。我画的时候总觉得他们用郁愤的眼神看着我,笔下就自然带着这种表情了。”
王宇涛说:“这对不起了,事前我实在是不晓得的。”
余庆杰说:“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也是命运呀。”
“有位哲人说过,活着的人是要向前看的。”王宇涛安慰了一句,看了博古架上的摆件和墙上的字画后说,“摆件不错,墙上的字画不上档次,有机会让你看看我的收藏。”
余庆杰说:“老师也收藏字画的?”
王宇涛说:“搞艺术的谁不收藏几件字画。我们收藏和老板们收藏是不同的。我们是为了研究观摩前人如何运笔用墨,如何构图设色而已。”
余庆杰说:“那我一定是要去拜瞻的。”
王宇涛踱到晒台上说:“你们从武康搬来上海,就住进这小洋房了?”
余庆杰说:“你写信来时乡下在传我家挖到什么什么宝贝,土匪还绑了阿爸的票。等赎出人来,我阿爸和阿哥就决定卖了田产搬来上海,用卖田产的钱买了这幢小洋房。”
王宇涛啧啧连声,说:“你阿爸倒是眼光看得蛮远的。”
余庆杰说:“老师今晚不要走了,让我们师生好好叙叙旧。”
王宇涛呆了一呆说:“我不是一个人,我还带着老婆孩子呢。一家子怎么能住进来呢。我的意思是想请你帮我借一处房间大一点租金便宜一点的房子就可以了。”
余庆杰让王宇涛在晒台上等一会,自己跑到楼下跟娘商量。
余朱氏沉吟道:“这位王先生是你的老师,又为余家传过信,也算是余家的恩人。先生来投奔你不可以不管的。这样,余英坊一号是留着备用的,就借给王先生一家住,意思意思收点房租。以后的事以后再商量。”
余庆杰听了大喜,将娘的话说了,王宇涛马上下楼谢了余老太。
“既然家眷都到了上海,还住什么旅馆呢,快去接了来,今晚一起吃晚饭。”余朱氏说罢,就吩咐叶小弟赶快去买菜。
余庆杰要跟着去接师母,王宇涛不允,说:“我们没多少行李,我一个人叫辆车过来就行了。你倒可以去那边打扫一下房子,开门窗透透气,我们一到就可以入住了。”
余庆杰说了声有理,陪王宇涛到隔壁弄堂口看了余英坊一号。送老师乘上黄包车,自己就开门窗通风,扫地拖地板。约莫过了一个小时,王宇涛夫妇和一个孩子乘着三轮车到了。行李果然不多,但有两捆套着布囊的字画挂轴。余庆杰原以为王宇涛年近五十,王师母也差不多有这把年纪,殊料师母是个还很年轻的漂亮女人,那男孩倒有十多岁了,一副犟头倔脑的样子。王宇涛为两人作了介绍,余庆杰上前叫了声“师母”。那王师母一边“嗳”一边就往里走,看了底楼的客堂和房间又上二楼,看了亭子间和二楼的两个朝南房间,笑眯眯地说:“一路上王先生说你这位学生怎么怎么好,我开始有点不信,现在见了面,倒果然是一表人才,心肠也好。我们到上海投奔朋友算投准地方哉。”
余庆杰听了脸倒红了起来,说:“我在杭州读书时也是极顽皮的,只是老师讲得好罢了。我姆妈请王先生一家吃晚饭,请王先生王师母和阿弟准备一下就过去。”
王师母上楼换衣服时,王宇涛就站在天井里抽烟,一边打量这两开间的石库门小院。王师母换了身旗袍,手上还捧着个画轴,说声“走”,余庆杰就引着老师一家从马路上绕到余英精舍。进门余庆杰作了介绍,余朱氏看王师母这般年轻也怔了下,但马上满面堆笑地说欢迎欢迎。王师母叫一声“余老太”,褪了画囊,打开画轴,笑嘻嘻地说:“这是幅当代名家王一亭的《松鹤延年图》。我家先生说是送给余老太的见面礼。”
余朱氏说“罪过罪过”,王师母就让余庆杰托着天杆,打开画轴指点画面上笔墨精湛的青松红日和一双翩翩起舞的仙鹤。余朱氏谢过王先生夫妇,让余庆杰收起画轴,然后请大家入座。这边叶小弟就将烧好的菜一样样端上桌来。席间王宇涛和余庆杰谈些杭州艺专的旧事。余朱氏想与王夫人谈,但一看夫妇俩年龄相差很多,揣摩着可能不是原配夫妻,想问也不好意思贸然开口。看男孩长得帅气且十分好动,就夸这孩子将来如何了得。王师母由此接了话题,两人渐渐热络起来。王师母说儿子叫王大霖,平时挺顽皮的,也爱画画,今后要余庆杰多多调教着点呢。
待客人告辞,余朱氏问:“看他们年龄相差许多,你在杭州艺专时没听说过什么吗?”
余庆杰说:“没听到过再婚的事。不过王先生到日本留过学,观念蛮开放的。再说搞艺术的人换娘子就像换衣裳一样也是很平常的事。”
余朱氏就瞋儿子一眼,说:“你还说换娘子呢,我看你是先要讨娘子哩。”
余庆杰笑笑说:“姆妈说的也是,我一定尽早讨个你喜欢的娘子。”
第二天下午,王宇涛到余英精舍回请余家母子到其新居吃晚饭。余朱氏说自己是小脚老太从不出门的,就让余庆杰一个人去吃饭。余庆杰随王宇涛去余英坊一号,一进黑漆大门就闻到幽幽的饭菜香味,跨入客堂,见居中的隔板挂上了任伯年的《风尘三侠图》,两边配的是吴昌硕的石鼓文对联“雪窗快展时晴帖,山馆闲临欲雨图”。西壁挂着一件郑板桥的《竹节贞石图》,另一件为俞樾所书隶书条幅唐朝诗人储光羲的《咏山泉》,东墙挂着王宇涛所书的行书条幅《题破山寺后禅院》,和他画的国画《远眺宝俶塔》。那房子经女主人作一番装饰,马上就焕发出一股文人居室的雅逸来。
“庆杰来啦。”王师母打招呼的同时递上茶来。
余庆杰叫了声师母好,为娘从不出门应酬道了歉,接了茶杯和王宇涛喝茶。看夫人把四个炒菜一盆汤端上了桌子,王宇涛就请余庆杰入座。那八仙桌是靠板壁摆的,王宇涛和余庆杰坐了东西两头,王师母叫王大霖一起并排打横。王大霖不肯坐,端着饭碗夹了些菜到一边吃,三下两下吃了饭,就钻到楼上画画去了。王宇涛开了一小坛特加饭,替客人倒了一汤盅,王师母说她也要喝点,于是也倒了半汤盅。
王宇涛端起酒碗说:“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黄庭坚这两句诗用在此处算是贴切了。感谢你呀,余老弟。”
王师母也说:“到上海万一找不着你,我们可能还要住旅店呢。”
王宇涛被说得动了感情,眼角红了红,一举手把酒都喝了。
余庆杰点头笑道:“老师这次来上海作何打算?”
王宇涛说:“本来是想投奔你办的报馆混口饭吃的,现在报馆倒闭了,我只得另找方向了。进衙门当办事员或者进企业做账房先生我是不干的,我仍想寻家美校当老师去。”
余庆杰说:“原来的美校内迁的内迁,停办的停办,恐怕不太好找。”
“这我倒没想到的。”王宇涛顿了下说,“我快五十了,混混日子算了。你还年轻,你怎么就躲在家里画画写字做寓公呢?你应该出去找个事做呀。”
余庆杰说:“上次办周刊栽了跟头,我还想等一等再寻找方向。”
王宇涛吐了口烟问道:“你以后想找什么样的事做?”
余庆杰说:“留学的是美术,和先生一样,寻家美校当老师去。”
王宇涛听他一说,两眼放出光来,说:“你家的家底在上海也算厚的,与其仰仗别人鼻息,不如自己开办一所美校的。刘海粟二十来岁就办了美校,你可快三十了呀。孔夫子说三十而立,庆杰你也到了‘立的年龄了。”
余庆杰苦笑着说:“上次办周刊是我老娘拿出一万元垫的资,可被我全赔进去了。我家虽然有这条弄堂,可收来的房租有限的,若想办大事,资金上要缺一大截呢。”
王宇涛说:“明天我去找朋友筹点资金,你也再想想办法。”
余庆杰回余英精舍时余朱氏还没睡,叫住他问了些王家的情况,余庆杰想说办美校的事,但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说。次日余庆杰在画室里对若瑟神甫的肖像正作些润色,叶小弟送上来一封信函。余庆杰展开信笺看,写着有与余庆元相关的事要和余家商议,但怕惹起余夫人和余老夫人的伤心而不便来余英精舍,请余庆杰于午后两点到霞飞路红房子西餐馆的咖啡座见面。吃午饭时余朱氏问信上说什么事,余庆杰只说是一个从法国回来的朋友约他喝杯咖啡。饭后余庆杰回房间躺了一会,见时间差不多了,也不叫叶小弟拉黄包车,自己出了余英精舍步行而去。到了红房子西餐馆,余庆杰一说去咖啡座,马上有服务生上前引路。余庆杰走到二楼咖啡座门口就看见一位穿西服的有点面熟的先生站了起来。得知来人就是余庆杰后,那人眼角红了下说:“你们兄弟俩长得十分相像,连我和你阿哥共过事的人也以为是庆元来了,简直如在梦中一般。”
余庆杰和那人握了下手,问道:“先生是——”
那人请余庆杰坐下,说:“我是潜回上海采办材料的。敝姓张,是你阿哥所经营的印刷厂的合伙人。你可以叫我张先生的。你请喝咖啡。”
余庆杰啜了口加了牛奶的黑咖啡,看着对方问道:“张先生既然是我阿哥的合伙人,我阿哥蒙难后我恰巧从法国赶回上海,办丧事时怎么没见着张先生的影子?”
张先生顿了下,似乎在回忆痛苦的往事,说:“原计划是我和你阿哥一起随工厂设备内迁的。临行时厂里接到要加印一批抗日宣传手册,我们商量后,由我率领装上船的设备和工人先上路,到重庆找地方安置机器设备。你阿哥则留在上海赶印那批活,后来就发生了日本飞机来轰炸的事。我得知你阿哥罹难的消息时真是感到身心如焚,可重庆和上海隔着千山万水呢,想赶回来也是不可能的。再说在重庆筹办新厂,各种杂事多着呢。”
余庆杰想起来了,那是他家刚从武康搬来上海过第一个春节时,章伯敏老先生请他们父子三人赴家宴,在章家曾见过这位张先生的。余庆杰说:“张先生,我们是见过面的。”
张先生有点吃惊地看着余庆杰,说:“哦,我想起来了。”张先生又感叹余庆元是个好人,说,“你阿哥对我说过,等你从法国回来,你们余家的事可以找你的。今天请你来就为了商量去年分红的事。去年尽管碰着迁厂啦,车间被炸啦等等,印刷厂的业务还是不错的,总计赢利8万来元。”张先生把账册的报表放到桌上让余庆杰过目,同时说,“我和你阿哥合伙办厂,你阿哥出资60%,我出资40%,按此比例分红,你们余家应得4.8万元。但是我想,上海早晚要光复,迁回来要重建厂房,许多设备也要更换。我要跟你商量的是这笔资金留着复厂呢还是现在就分掉?”
余庆杰听了一阵高兴。他正在为办美校所需资金犯难,忽然有人送钱上门。他压抑住狂喜问道:“我一直在法国留学,并不清楚上海建厂的地皮是买的还是租的?”
张先生寻出契约说:“当初是租的。你阿哥想等印刷厂赢利后再买地皮。”
余庆杰想一想说:“那先分红吧。我等着要用这笔钱办一所美术学校呢。至于复厂的事,到时候工厂迁回上海了再商议吧。”
“你是想把这笔钱办教育?”张先生露出佩服的神色说,“你们余家做事一直是大手笔的。你在上海办周刊的事我也听说了。这笔钱你先拿去,我会全心全意经营印刷厂。等明年分红时,我再把钱直接汇到你美术学校的账户上就行了。”
拿了支票,张先生还要请吃晚饭,余庆杰坚辞。称张先生既然是潜行回沪,现在租界成了孤岛,日本特务无处不在,还是小心为好。张先生称有道理,于是两人握手道别。离开红房子西餐馆后,余庆杰高兴得简直想当街跳舞。他不回余英精舍而直接去找王宇涛。到弄堂口正好碰到王先生出门,余庆杰说有了好消息,于是两人返回王家客堂。余庆杰压抑住兴奋问道:“王先生寻我有什么事呀?”
王宇涛说:“今天我走访了几位朋友,大家对我提出的集资办美校的想法很是支持。但一说有你大家就都缩了,说你办周刊虽然成功,但你那大少爷派头早晚要坏事的。”
余庆杰听了呆了一会说:“我在上海滩上口碑竟然这么差呀。这真是冤枉了,那报馆的建制格局都是学新闻的魏克时定的调子,我不过是配合他,帮他落实资金而已。”
王宇涛说:“局外人哪里知晓内中的痛痒,他们只是道听途说罢了。你说你有好消息,你快告诉我,不会是你今日逛马路捡着皮夹子了。”
余庆杰高兴地说:“王先生还真说着了。我今天没出门就捡着大皮夹子了。”于是他把阿哥办印刷厂的合伙人潜回上海采办材料并分给他四万八千元银洋的事说了一下。
“我说过你们余家在上海的家底厚得很,你看,这不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吗。”王宇涛高兴了一阵,又思索一会问道,“四万八千元不是笔小数目,这事你娘知道了吗?”
余庆杰说:“我不想让娘知道。等我把美校办成功了再说不迟。”
王宇涛说:“这不行。这事一定要让老太太知道的。若老太太支持办美校,那我们办事要方便许多,也不要偷偷摸摸像做贼一样。”
余庆杰冷静下来想想也是,答应回去好好跟娘说知此事。王师母欲留晚饭,余庆杰说办学的事比吃饭重要,起身就走了。
回到家里,娘问道:“既然去会朋友,怎么没在外面吃饭?”
余庆杰压低声音说:“他是从重庆回来采办物资的,不可以抛头露面。”
余朱氏“喔”了声说:“小弟,晚饭好了吗?”
叶小弟端上饭菜说:“早烧好了。”
母子俩吃了晚饭,余庆杰说:“姆妈,有桩大事要告诉你。”
余朱氏看了儿子一会说:“你又要上前线打日本人去?”
余庆杰牵着娘的手让娘在客厅坐下,说:“我不提上前线的事了,我要和王宇涛先生一起办一所美术专科学校。”
余朱氏沉吟道:“我觉得王教授不错,只是不知他年轻的夫人为人如何。”
余庆杰说:“他们里里外外已收作得像过日子的样子了。”
余朱氏说:“一户人家男的好还不算好,要女的也好才算是真正的好。既然如此,你是留学法国学美术的,王先生既是你的老师,又是杭州国立艺专的教授,你就和王教授一起办美术专科学校好了。只是我不知,办一所学校要筹多少钱?”
“姆妈,我已经筹到钱了。”余庆杰于是把下午的事讲了一遍。
余朱氏顿了下说:“庆杰呀,你可是个贵人。你需要人的时候会有朋友在你身边。你需要资金的时候,你在天堂里的阿哥伸手帮你了。”
余庆杰说:“姆妈,你是赞成我出资办美校的啰?”
余朱氏说:“办学校是做好事善事,娘反对你做啥。”
余庆杰说:“姆妈放心,我一定记牢上次办周刊的教训。”
余朱氏说:“我认为周刊办得很成功,你要保持住那股创业的冲劲。”
余庆杰笑笑说:“我要记住教训呢。朋友们说我做事大手大脚,都不肯出资与我合作呢。所以这次要合理用人,要尽量节省些开支。”
余朱氏也笑了起来:“这么说来,你已经有头脑了。”
余庆杰说:“姆妈没读过书,说话办事大方向还是极正作的。”
余朱氏说:“你上次和魏克时合作办报为什么这么快就成功了?因为你们请若瑟神甫出面做了后台老板。我知道在租界里,神甫的面子都蛮大的。”
余庆杰说:“那也是姆妈要我去请的呀。”
余朱氏说:“这次办学,你们仍旧要请若瑟神甫做学校董事长。只有这样,法租界公董局和其他人都会看在神甫面子上提供方便的。”
余庆杰说:“我听姆妈的吩咐就是了。”
余朱氏说:“办学是大事,明日你去请若瑟神甫和王教授一起来余英精舍议事,我亲自烧几个菜招待他们。”
“庆杰,有位老师来应聘,你去面试吧。”彭易天兴冲冲地跑来说。
余庆杰说:“我手上正忙着,你测试一下这位老师的水平就行了嘛。”
彭易天是王宇涛推荐的,还是余庆杰的学兄,他说:“我们招的是美术老师,可她是教国文的,人样儿挺好,像是唐伯虎的《仕女图》里走出来的,还指定要见校长你呢。”
听彭易天这么一说,余庆杰也有点好奇,想报上的广告登的明明白白只招美术老师,她一个教国文的来掺和什么。余庆杰放下手上干活用的墙刷,摘下纸帽去余英坊二号。进了黑漆大门,见天井和客堂内都没人,跑上二楼看,却听见对面有女子低声在笑。他下楼走进一号,见王师母正陪着一位面容姣好的女子坐在客堂上讲话。见他到了,王师母介绍说:“你看,余校长来了。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来应聘的林老师林晴云。林老师毕业于常熟女子师范学校,是教国文的。”
那林晴云站起身鞠了一躬,说:“我是冒昧前来应聘,还要请余校长多多关照。”
王师母为余庆杰泡了杯茶,又绞条毛巾递给他说:“擦擦脸吧,额上还带着墙粉呢。”
余庆杰擦了脸,谢过王师母,请林晴云坐下,斟酌着字眼说:“林老师,我们振华美专还在筹办中。我们在报上登出的广告要招聘的是美术教师呀。”
林晴云微笑了下说:“刚才我向王师母请教过了,到现在为止余校长还没有招聘到一位女教师,而女学生倒挺多的。我在常熟女子中学任过教,管理学生有经验的。再说,贵校在教授美术的同时,也应该让学生在诗词和古文上提高修养的。”
余庆杰抚着下巴说:“计划中是不招收国文老师的,你得让我考虑一下。”
王师母说:“还考虑什么,送上门的人才不要,你以后可要后悔死的。”
王宇涛进门笑嘻嘻地问:“你们这是在笑什么?捡着金元宝啦?”
“比捡着金元宝还开心呢。”王师母把林晴云推到王宇涛面前说,“你看看林老师是多标致的一个人儿,还是女子师范毕业的,懂诗词古文,天下难得的一个才女加美女哩。”
王宇涛笑着说:“不知这位小林老师会画画么?”
“画画也是喜欢的,我带着两件小品呢。”林晴云从背包里取出两件扇画说,“只是平常画着解解闷罢了,和你们专业画家是不能比的。”
王宇涛展开扇画和余庆杰一起观看,一件画的是《仕女执纨图》,临的是唐寅的《秋风纨扇图》笔意,另一件画的是常熟虞山小景,看得出用的是“四王”笔法。王宇涛头一歪说:“唔,运笔蛮到位了,构图也准,设色淡雅,落款的恭笔小楷亦不错,我倒以为可以开了润格卖画谋生呢。”
林晴云听了脸一红说:“这是王老师讲得好了。”
王宇涛说:“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我画了几十年画,不敢说自己画得好了,但别人的画总看得出好坏的。小林老师还年轻呀,再画上十年二十年,前途不可限量哩。”
王师母插嘴说:“你们说这也好那也好,人家可是来应聘的。”
王宇涛说:“这事由余校长决定。”
余庆杰说:“林老师你下午再来一趟,到时候给你一个确切的答复。”
林晴云收起扇画,道了声谢谢,转身出了大门。
王宇涛说:“我看这女子谈话得体,受过很好的教育,看得出是好人家出身。庆杰,我看学校倒是要聘个女教师,她既然来了,也是缘分呀。”
余庆杰说:“与其用外面不搭界的,还不如用王师母呢。”
王师母连忙摆手说:“我怎么能和小林老师比啦,人家是专门的教育家,我只是一个家庭妇女。刚才我跟林晴云谈话时,她讲得交关好。”
余庆杰说:“既然你们两位认为她不错,那我下午要好好考考她的诗词古文,还要了解一下她的家庭背景和为人。现在租界里也很复杂,来历不明的人我是坚决不用的。”
王师母说:“那下午就到我这里来,你好好询问她就是了。”
余庆杰回家吃饭,与母亲说起上午有一姓林的女子来应聘国文教师,计划里倒是没有的。余朱氏说计划是可以改变的,只要人好,派得上用场就可以了。余庆杰吃了饭上楼休息,躺了一会忽听得王师母的声音,连忙起身下楼,却看见王师母陪着林晴云与娘坐在沙发上谈话。看到余庆杰下楼,王师母笑道:“说起曹操曹操就到。我们正说着你呢,你倒自己下楼来了。小林老师我送来了,你们谈聘用的事,我和你姆妈谈一会闲话。”
待泡上茶,余庆杰让王师母在客厅坐一会,他就请林晴云进书房。
林晴云打量四壁的布置,说:“王师母说你是留学法国的,我看这书房格局怎么和我爷爷的相似的啦?”
余庆杰让林晴云坐了,问道:“小林老师的爷爷也是读书人啰?”
林晴云说:“考取过清朝的举人,再想考进士时,科举制度废掉了。”
余庆杰说:“那和我阿爸的经历一样了。我阿爸也是考取了举人,进士没机会考了,但旧文人的习惯落下了。这书房就是我阿爸的,你看,他们看的书是和我们彻底两样的。”
林晴云笑道:“我原以为是你的书房,那你阿爸现在在哪?”
余庆杰顿了下说:“淞沪抗战爆发,我阿哥和侄儿都被日本人炸死,我阿爸也被活活气死。我保留着这书房的原样,也是为了纪念他老人家的。”
林晴云轻声说:“对不起了。”
余庆杰说:“这都过去了,现在说说你吧。你说你毕业于常熟女子师范学校,按我的理解,那应该是所新式学校吧?”
林晴云说:“对,是所新式学校,我们读新诗读白话文也读外语。我们学校还有外国人当老师的呢。我毕业后到常熟第一女子中学教过书,期间还在报上发表了不少文章呢。”
余庆杰说:“是吗?那些文章你带着吗?”
林晴云从背包里取出一册薄薄的剪报说:“不好意思,都是些小文章。我也写过评论时局的大文章,可报馆不肯刊登。”
“我也办过报,谁会登一个小姑娘的大文章啦。”余庆杰翻了下剪报说,“这些文史散文写得还不错。你在常熟干得好好的,怎么会来上海呢?”
林晴云红了下眼角说:“我阿哥在上海的英商洋行做事,却也被日本人炸死了。我陪阿嫂来上海寻阿哥,阿嫂带着阿哥的骨灰回了常熟,可我要留在上海参加抗战。”
余庆杰“哦”了一声,又问道:“你说搞美术的人也要提高诗词和古文修养,你于国学也是很有造诣的啰?”
林晴云说:“国学谈不上,先秦古文唐诗宋词却是从小就读熟的。”
两人正在谈话,王师母走到门口招手让余庆杰出去。
余庆杰走到客厅,王师母说:“林老师说了吗?她还是逃婚出来的。”
余庆杰吃了一惊说:“现在还有这等样的事。”
王师母说:“刚才林晴云对我说了,她从小就失去了母亲,是祖父母把她带大的。她父亲把她许给常熟一家富商的儿子,可那儿子吃喝嫖赌样样都干。做富商的老子想让儿子早点结婚收收心,最近到林家提了亲。林晴云不同意这门亲事,所以乘陪嫂嫂来上海收她阿哥的尸就留下不走了。”
余庆杰问:“那她现在住在哪儿?”
王师母说:“林姑娘住在小旅馆里,身上的钱也快用完了,她说虽然带着母亲留给她的首饰,但她舍不得卖掉当掉。你就留下她吧。”
余朱氏也说:“我看这姑娘蛮好,能用就留下吧。”
余庆杰点点头,回书房说:“小林老师,学校聘用你了。”
林晴云站起身鞠了一躬,说:“谢谢校长先生。”
余庆杰回到客厅,说:“要感谢你先感谢王师母,是她劝我聘用你的。”
王师母说:“老太太发了话余校长才同意的噢。”
林晴云向余老太和王师母各鞠了一躬。
余庆杰说:“既然学校聘用你了,你就搬来学校住吧,别再住小旅馆了。”
王师母搂着林晴云的肩膀说:“我那亭子间正空着呢,让小林搬过来住就是了。”
余庆杰说了声那也好,就吩咐叶小弟拉上黄包车随林老师去搬行李。
王师母拍了下手说:“嗳,你看林姑娘人怎么样,我给你做个媒好么?”
余庆杰说:“王师母,你这是说什么呀?人家在报上发表了那么多的文章,是才女不算,又敢从常熟逃到上海,她是想干一番大事业的。她怎么会看上我啦。”
王师母说:“一个留洋博士怎么就配不上啦。我看是郎才女貌正合适呢。”
余朱氏说:“万一她愿意跟庆杰,可她老家来人闹起来怎么办?”
王师母说:“如果来闹,抓起来往巡捕房一送就是了。”
余庆杰听了就笑,说:“她家的事好像你能作主的。”
王师母一脸凝重地说:“我是女的,我凭几句话就知道这林姑娘的好来。庆杰,我是过来人,你相信我好了,这是送上门的姻缘,万万不可错过的。”
余朱氏听了也乐了,说:“你做太监的倒比皇帝还急呢。”
“这事就看我的。”王师母拉了余庆杰回余英坊。
余庆杰笑笑,自己去对门料理筹备事务。
没过多少时间,余庆杰听到叶小弟嚷着让开让开。他踱到二楼窗口看底下弄堂,叶小弟停下黄包车,拎着一口皮箱进了黑漆大门,林晴云在后边跟着,手里挎着一只包袱。行李是够简单的,余庆杰后悔刚才没问她欠了多少旅馆费,身边的钱不够的话是可以先预支些的。但他又觉得即便自己提了,像林晴云这样很有自尊心的女性未必就肯接受。正这么想着,他看到王师母陪着林晴云出门走来,就连忙回到办公桌边坐下。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和笑声,王师母果然陪着林晴云来到了校长室。
王师母说:“我让林老师休息一天再说,可她说只想工作了。”
林晴云说:“寻到一份自己喜欢的工作,我当然要珍视的。”
王师母说:“你们谈吧,我回去准备晚饭。小林老师,你不用客气的,今后就在我家搭伙好了。常熟口味用什么调料你尽管说,我也是会烧的。”
林晴云看王师母下了楼,说:“她倒是位极热心的人。”
余庆杰笑笑,就让林晴云用恭楷抄学校的规章制度。
余庆杰到其他小院兜了一圈,看王宇涛和彭易天各招了一名助教,就说:“林晴云是文化课老师,我还要招一名助教的。”
彭易天笑嘻嘻地说:“谁的助教谁招,我听王先生说她是会画画的呀。”
余庆杰说:“她只是业余爱好画几笔而已。不招一名助教,我岂不是片刻离不开了。”
彭易天说:“这几天来的人很多,碰到合适的就叫你亲自面试好了。”
余庆杰和大家粉刷完一座小院,回到办公室时,林晴云已抄录好了《校长条例》、《教师条例》和《学生条例》。不论每份条例文字多寡,她都一律抄在一张四尺开三的宣纸上,看标题正文和落款都匀净整齐,知她都是经过计算后抄写的。
彭易天说:“王先生不轻易夸人的。他说林老师好,余校长你看这字,果然是好了。”
余庆杰也说:“不错,放在镜框里挂起来看也醒目。你这宣纸是从哪里取来的?”
林晴云说:“我在办公室没寻到,就问王师母要了一张。”
王宇涛一拍后脑勺说:“坏了,我那宣纸都是前清的老货,四尺开三的画一张要卖十块银洋。余校长要赔我三十块的。”
林晴云笑道:“这是我问王师母讨的,要赔只得我赔了。”
彭易天说:“王老师喜欢开玩笑,老是把昨天买的宣纸说成是清朝的,把前几年买的宣纸说成是明朝的。林老师,你落笔时感觉特别好么?”
林晴云说:“没有,感觉一般。”
彭易天用手一捻,笑道:“王老师果然开玩笑了,这宣纸最多是去年买的玉版罢了。”
“你不可以拆穿西洋镜的。”王宇涛笑笑说,“今天可以歇了么?”
余庆杰说歇吧,大家就下楼锁门。
从翌日开始,林晴云就和大家一起动手做开学的一应准备,并很快就和大家拌熟了。余庆杰看来报名的学生多了起来,就让林晴云专门做接待登记。等余庆杰招到一名服装穿得有些邋遢但油画画得很好的助教后,报名的学生已超过了一百来人。余庆杰把学生登记表拿回余英精舍,吃了晚饭独自研究。林晴云已把名册用恭楷分科抄录,看了让人一目了然。余庆杰开始并没想到有这么多人报名,原想一个系一座小院的,现在看来工艺美术系是一个小院不够了。他正想去王宇涛家商议,下楼时却看到王师母走进了客厅。
余庆杰笑着打招呼说:“王师母晚上好,正想去你们家找王先生呢。”
王师母说:“我这里有两张电影票,你请林晴云看电影去吧。”
余庆杰怔了下说:“这事你还当真了。”
王师母笑道:“王老师当年丧了偶,问我肯嫁给他么,我说好呀,第二天就和他去办理结婚登记。我也已经和林姑娘把话挑明了。”
余庆杰红了脸问:“林老师怎么说?大概是要骂你了。”
王师母得意地一笑说:“我这么一说,林老师先是一呆,后来竟同意了。你现在就去约她看电影,这好消息我还要告诉老太太呢。”
余庆杰被王师母推出门庭,只得朝余英坊走去。他举手欲敲外门,那门却无声地开了,林晴云就好似等在门后一般。
余庆杰说:“林老师,我正想找你。你看,朋友给了我两张电影票呢。”
林晴云掩了门说:“我也许久没看电影了。不知是国产的还是外国的?”
余庆杰笑笑说:“我忘了问,去看了就晓得了。”
林晴云说:“就是嘛。”
两人出弄堂坐了辆三轮车。余庆杰就着路灯看电影票,吩咐车夫去国泰大戏院。三轮车踏到霞飞路,两人走进电影院时电影已经开映。余庆杰引着林晴云看座位号,黑暗里两人自然就拉了手。等他俩坐下,才发现当晚放映的是美国电影《摩登时代》。尽管是默片,但随着卓别林滑稽的表演和映出的字幕,观众就一阵阵地笑。看前后左右有不少情侣都靠得很近,余庆杰侧了下首,看林晴云很专注地看着银幕,头却自动地偏向了他的肩膀。待电影结束,余庆杰去售货部买了两块巧克力,递了一块给林晴云。
两人一边吃巧克力一边走,还议论刚才的电影。余庆杰说:“我已看了林老师造的学生登记表,你工作做得很好。”
林晴云说:“有那么好么?能得到校长的夸奖可不是容易的。”
余庆杰笑笑说:“不要老是叫校长,好像我是约了下属出来看电影的。”
林晴云说:“那我应该怎么称呼你?”
余庆杰说:“我叫你林晴云,你就叫我余庆杰好了。”
林晴云说:“直呼校长的大名,我可叫不出口。”
余庆杰说:“时间久了会习惯的。”
“余庆杰——”林晴云试着叫了一声,接着笑了起来。
由于王师母在其中热情撮合,或许是缘分到了,余庆杰和林晴云的恋爱进展得要比众人预料的倒要快些。待通过了新生入学考试,确定了人数,择定了开学日期,王师母突然提出举办开学典礼后就举办余庆杰和林晴云的婚礼,这叫做双喜临门。
对此事反应最热烈的莫过于余老太了,这期间林晴云到余英精舍吃过两次饭,老太太对她是越看越中意,巴不得叫余庆杰马上就把林晴云娶了。老太太说两人都老大不小了,既然缘分对上了还等什么。林晴云对此事倒也不反对,坦坦率率写了封信回家,说她的事她作主,只是还没准备好做新娘穿的礼服。王师母又大包大揽,陪林晴云逛了两次马路就把一应细软准备妥当。余老太问余庆杰和林晴云举办西式婚礼还是中式婚礼,余庆杰问林晴云,林晴云说就举办西式婚礼。余庆杰去圣昕堂对若瑟神甫一说,老神甫也答应为他们俩主持婚礼仪式。余庆杰拟了份结婚启事。林晴云觉得没什么要补充的,余庆杰就送到报馆去刊登了。林晴云提出要拍张结婚照,余庆杰觉得这是大事,马虎不得,于是两人仔细打扮一番,专程到南京东路的王开照相馆拍了张结婚照。
余英坊沉浸于美专开学前的喜悦中,余英精舍则沉浸于即将举行婚礼的喜悦中。余庆杰从王开照相馆取回结婚照往墙上挂,林晴云在摆放同事们送的小玩意时,余朱氏走进房间。老太太又看结婚照又看人,说两人是有夫妻相的,还说她已请人算过命了,林晴云还有帮夫命呢。林晴云听了脸红,搂着阿婆坐在床沿上说她一定要像服侍娘一样服侍阿婆。余朱氏听了就抹眼泪,说余家要讨的就是这样的媳妇。
举行开学典礼那天春光明媚鸟语花香,八十个着统一校服的学生和十来位教师也站满了余英精舍的花园。同学们得知举行了开学典礼还要参加校长和林老师的婚式,又看到外国神甫也来参加典礼,大家就很兴奋。开学典礼结束后,身着礼服的余庆杰和身披婚纱的林晴云坐上租来的敞篷礼车,王宇涛夫妇和彭易天,还有一长溜的学生和其他教师跟着步行,倒显得这场婚礼很有特色,引得沿路居民都开了门窗或跑到马路上看热闹。
余庆杰带着一份好心情开始了美专的教学,同时开始大量作画。林晴云不仅教学生们诗词古文,她还教抗日歌曲,教唱新电影里的插曲,余英坊里常常传出朗朗的读书声和嘹亮的歌唱声。户外光照好的时候,余庆杰就让学生们跟着助教和自己到马路边或公园里练习写生。住在周围的居民说看不出一所弄堂学校倒还挺正规的。
余庆杰看林晴云聪明能干,就把学校的财务交给她管。管了半年看样样条理清晰,余朱氏说自己老了,说以前想把余英坊的房租账和余英精舍的开支账交给庆杰管,可他不愿接,现在可以交给媳妇管了。林晴云想自己已怀上了孩子,本想推托的,但看着婆婆一脸慈祥和满头白发,想让她老人家省点心吧,于是把两本账也管了起来。林晴云接手后就知道管家的难处了。余英精舍的开销尚可,可余英坊自辟出六座小院供开办美专后,房租收入大减。加之余庆杰对学生乐善好施,对王宇涛彭易天都付以高薪,连几位助教的薪水也不低,那总账上很快就没留下多少钱了。当余庆杰又让她提款时,林晴云把学校面临的财务境况向丈夫解说了一下。余庆杰听了笑笑说不要着急,他想起远在重庆的张先生的承诺,就提笔写了封信。到初秋时分,余庆杰收到一封重庆战时红十字会寄来的公函。他拆信一阅,脸色顿时变得十分苍白。
林晴云挺着肚子问道:“信上都写了些什么了?”
余庆杰让林晴云自己看。林晴云接过信笺看,那公函写着余先生所寄信函转到了红十字会。余先生在信中提及的印刷厂在日寇对重庆的大轰炸中全部被毁,印刷厂老板张开源先生也不幸罹难,特此告知等等。林晴云叹了口气说:“原以为这大后方的财源靠得住的,岂料遭此不测。庆杰,你是校长,你要想办法解决学校运转资金的。”
余庆杰说:“你说得对,筹集资金也是我当校长的责任。”
林晴云说:“实在没办法的话,我离开常熟时还带着些首饰呢。”
余庆杰说:“那些首饰都是你娘留给你的,你也要留给女儿的。就是卖了对一座学校来说也是杯水车薪的事。学校的资金还是让我来想办法。”
余庆杰看博古架上没什么青铜器了。他架着木梯爬进阁楼,寻遍角角落落也没找着一件青铜器,知在他留学法国时都卖给若瑟神甫或其他人了。他看了看瓷器和字画,觉得那都不值什么钱,父亲留下的百来件古玉都是精品,但爱玉的章先生已经作古,别人谁收藏古玉又不知道。无奈中他只得包了几件古玉,想去圣昕堂碰碰运气。
余庆杰走进圣昕堂时,若瑟神甫正在花园里看天。他喃喃地说:“秋天又要来临了。”
余庆杰叫了声神甫,若瑟神甫把他引进教堂办公室,问他有什么事情。
余庆杰不好意思地笑笑说:“美校碰到了财务问题,原先答应分红并资助办学的印刷厂在日本人轰炸重庆时被毁了。我想请神甫收藏这几件古玉,以帮我渡过眼下的困难。”
余庆杰把古玉摆上桌子,若瑟神甫拿起一件古玉看了看又放下了,说:“你们中国人爱玉藏玉,可在我看来,这不过是一块美丽的石头罢了。”
余庆杰期待地看着若瑟神甫说:“你能不能帮我个忙,说服委托你收藏中国艺术品的博物馆收藏几件中国古玉呢?”
“难的。你想我在中国居住了几十年尚未接受,他们远在欧洲,怎么会改变观念呢?”若瑟神甫想了想说,“其实办法是有的。你家还藏有一只青铜大鼎。原先一直摆在楼下显眼处的,淞沪抗战爆发时你阿爸还提到过大鼎,可是为你阿哥办丧事时那青铜大鼎就不见了。你现在既然碰到了困难,是转让那只大鼎的时候了。你只要找到大鼎,我就以十五万银元的价收购。庆杰,十五万银元够你办好多年美校呢。”
余庆杰叹了口气说:“若瑟神甫既然这么说了,我回去再找找看。”
余庆杰回到余英精舍,林晴云看他的神色似无收获,问他是怎么回事。余庆杰就把老家挖到古董并在上海藏了一只青铜鼎的事说了下。林晴云说:“按理说那青铜大鼎是国宝,是不能卖的。可古人有毁家办学的壮举,他们连家也舍得毁了,我想出让一只青铜大鼎也是可以的。你不是说在武康乡下还藏着另一只吗?两只鼎中出让一只就是了。”
余庆杰说有理,唤来叶小弟询问。看叶小弟平时挺正常的,可一问到青铜鼎就翻白眼。余庆杰见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就自己在底楼查看,看地板地坪等等都没撬挖过的痕迹,想是不会藏在屋里的。他和林晴云走到门庭外巡视花园,也看不出特殊处来。
林晴云说:“为了找古鼎,总不至于拆了洋房或把这花园挖一遍吧。
余庆杰说:“看来只能动乡下那只大鼎的脑筋了。”
次日余庆杰找王宇涛与彭易天商量,说四川的财路断了,现在只能回老家武康去筹款。王宇涛问:“你不是说老家的田产都卖完了吗?”
余庆杰说:“老家还埋着一只青铜大鼎。若瑟神甫愿意以十五万银元的天价收购。我和晴云商量了,决定将青铜鼎卖给老神甫,用这笔钱继续办学。”
彭易天沉吟道:“我在东京参观过博物馆。看到那么多流失海外的青铜器,想想都心痛。现在战乱不息,大白天挖了宝贝运来上海,谁知道路上会碰上些什么事情?”
王宇涛说:“但愿到时候若瑟神甫带着青铜鼎回国时被海关扣住,宝贝重新回到余英坊。只是这事说来上不了台面罢了。”
余庆杰说:“卖祖宗留下来的宝贝总归上不了台面的,现在美校运转有困难也管不上许多了。大家出出主意该怎样把青铜大鼎运来上海?”
王宇涛说:“这好办,你阿哥当年使用了什么障眼法运宝贝,你也知道。有一次我到武康专访,你阿爸和你娘一点口风也没漏。你仿着办不就是了。”
余庆杰笑笑说:“我阿哥是将老古董混在笋干里运来上海的。我这么多年没回乡下,突然再去收笋干,难免要引起贼人怀疑的。”
彭易天说:“你老家莫干山风景不错,我们可以组织一次外出写生,包一辆可以坐二十来人的客车,带上个助教。到了武康,让助教领学生上山写生,你回老家挖鼎。寻着了就打好包等着,接学生的客车返回时,把青铜大鼎装上车就直接回上海好了。”
余庆杰和王宇涛都称这计谋好极,不亚于诸葛亮。三人当即拟了张通知,说美校组织到莫干山写生,有愿意去的学生到校长室报名。余朱氏听说余庆杰要带队去莫干山画图,就说要买些吃食衣料送给翠珍和阿三头一家,还要带些钱回去。再者,晴云的身子渐渐重了,小弟讲过要带他女儿来上海帮佣,这次就可以带她出来。余庆杰问叶小弟同意带他女儿来上海服侍晴云么?叶小弟说同意的,余庆杰就作起了准备。告示贴出后第二天就有二十多人报了名。余庆杰联系的客车能坐二十人,只收了前十六个学生。大家带上绘画工具和盘缠,乘上租来的客车就出发。
路上走了一日,傍晚抵达莫干山后,寻家便宜旅馆安置了学生。第二天午后余庆杰叮嘱了助教几句,说要回家办点事,独自先行下山。余庆杰搭便车返回武康镇上,想一别已有十来年,那变化肯定大了,孰料到了镇上一看,武康却还是一副老样子,高高矮矮清一色粉墙黛瓦的民居建筑,余英溪仍在不紧不慢地流淌,连傍镇而过的土石公路旁的行道树也没见得长大多少。余庆杰拎着上海带来的吃食衣料走上武康镇的街路时,被认识的人碰着了,含含糊糊打声招呼就擦肩而过。到余英坊巷口,看那围墙还算齐整。
余庆杰敲了敲漆皮斑驳的外门,后生开门后一愣,飞奔回去说:“阿爸,来的人好像是老东家的二少爷。”阿三头说着“是吗是吗”走出来,一看果然是余庆杰,马上上前打了招呼,接过手里的东西就引往上房。听得动静,翠珍已站在屋檐下等着,见了庆杰马上拉了手到屋里坐下,叫跟着服侍她的阿三头的女儿倒茶,一边就问上海的情况。知阿婆身体尚好,庆杰已讨了媳妇,眼看就要做阿爸了,翠珍脸上就露出凄苦的笑容。
余庆杰见阿嫂脸容清癯,问道:“回乡以来阿嫂在做什么?”
翠珍引庆杰进上房东边的房间,说:“每天做点事念念经而已。”
余庆杰闻得香烛味很重,到了东房间一看,阿嫂将其摆设成佛堂一般,面南居中的条案上供着一尊描金的如来佛瓷像,旁边供着滴水观音立像。下面摆着的八仙桌上供着两只骨灰盒,庆杰看了就知道阿嫂吃素念佛的苦心了。他从包袋里取出吃食衣料,分送了些给阿三头一家,拿出两卷银元给了阿嫂,对着阿哥和侄儿的骨灰盒默哀了一会。
回到客堂住下,阿嫂问道:“不晓得阿弟现在在上海做些什么?”
余庆杰喝了口茶说:“和我一齐回上海的几个朋友阿嫂是见过的。后来一个从军当了军事建筑专家,一个随抗日宣传队上了前线。有一个姓魏的不知阿嫂有印象么?是留学新闻的,后来我就和他联手办了一份新闻周刊。”
翠珍说:“我晓得的,做新闻是十分吃力的。”
余庆杰说:“是呀,吃力倒还是其次的。租界里对抗日言论也有些压制,我们好不容易打拼成功了,周刊发行量达到了十来万份,却不知已被日本人恨死,一天晚上报馆和印刷厂都被日本特务放火烧了。”
翠珍说:“我一辈子没恨过啥人,我就是恨死小日本。后来呢?”
余庆杰说:“后来碰到了我在杭州国立艺专读书时的老师王宇涛,我们就合作办了一所美术专科学校。我们办的美校现在在上海蛮有名气的。”
翠珍说:“不知我弟媳妇是做啥的?”
余庆杰说:“她毕业于女子师范学校,现在在美校里当国文教员。”
翠珍问道:“和娘合得来吗?”
余庆杰说:“她们婆媳关系老好的。看到晴云有了身孕,这次姆妈还关照要带叶小弟的大女儿到上海服侍她呢。”
翠珍说:“这么说来,阿弟是可以在老家住几天的。”
余庆杰点了头,翠珍就吩咐侍女为二少爷在西间里铺床,又吩咐阿三头娘子晚上准备几个好菜,二少爷要在家里吃饭的。
余庆杰说:“嫂嫂,我想看看前边的客堂和阿爸的书房和画室。”
翠珍拿了钥匙带庆杰从边门绕到前院,开了正门让庆杰进去。余庆杰看房内摆设一如以前且擦拭得很是干净,知嫂嫂是常来开窗门打扫的。庆杰问嫂嫂拿了钥匙,说这几天他时常要来前院画些画的。转了一圈回到后院,阿三头娘子说晚饭烧好了,请大少奶奶和二少爷过去吃饭。翠珍就引庆杰到偏院的吃饭间吃晚饭。阿三头到镇上割了刀肉,杀了一只母鸡,炒了几个菜,蒸了一碗烟熏肉,一桌菜倒也蛮像样了。
吃了晚饭,余庆杰洗漱了回到上房,跟嫂嫂在灯下谈了会儿话,说可能晚上睡不着要起来四处走走的。嫂嫂说她能理解,读书人爱发思古之幽情的。回到从前父母的房间里躺下,余庆杰一时倒真的难以入睡。想如果没从田里挖到那些宝贝,凭他们家的财力是无法送自己去法国留学的。但也由于有了那些宝贝,引得父亲被绑架,引得全家迁居上海,后来又发生了一系列不幸,这世道人心……余庆杰不禁感叹多多。
看东房里阿嫂熄了油灯,看屋檐下月光如水,余庆杰便披衣起身。他轻轻地推门而出,站在屋檐下看四周都静悄悄的,于是绕到前院,顺手操了把铁锹,凭着有些模糊的记忆从客堂门口走起,循着那晚似乎抬着大鼎走的方向摸索前行。走到余英溪边那一排老樟树下,记忆忽然变成一片空白,他实在想不起来是将青铜大鼎埋在哪棵树下了。他像个幽灵般在老樟树下走了几个来回,仔细看树根底部,看到低凹处像是埋鼎的地方了,用铁锹挖了几次却都挖到了生泥和树根。听余英溪对面有守夜的狗吠叫起来,余庆杰只得重新返回上房躺下。
第二天余庆杰在前院摆出画画的功架,翠珍也不来打扰他。等没人的时候,余庆杰在父亲的书房里寻找,到阁楼上寻找,他找到了父亲临走时忘了带的两件青铜器。他打开画室地窖,原想也寻着点什么宝贝的,殊料却发现地窖里摆放着一具很整齐的古人骨骼。他想不起来是自己将骨骼藏进去的还是有人恶作剧。余庆杰看这副骨骼齐全而坚硬,决定把它带回上海。他是知道办法的,他也把骨骼包扎成一条烟熏猪腿的模样。
赴莫干山写生返回的那天,大家是满怀希望到弄堂口迎接的,连林晴云也挺着个大肚子,由王师母陪着来了。大家摩拳擦掌想了几种办法来搬那只几百斤重的青铜大鼎,那好似就是自家后院的东西,余庆杰去挖大鼎如三只手指捉田螺一般容易的。积满尘土的长途客车终于抵达了余英坊,待学生们一个个喜笑颜开下了车,大家一齐朝车内张望,只见余庆杰牵着个黄毛丫头下车,身上只背着一条扎成猪腿模样的纸包。
王宇涛问:“怎么,没找着宝贝?”
余庆杰摇摇头说:“看样子没啥人动过,可我挖了大半夜却一无所获。”
彭易天问:“那你背着什么?”
王宇涛用手一摸就一阵大笑,说:“你还有雅兴将它背来上海呀。”
余庆杰说:“这副宝贝不错的。你讨走的那副呢?”
王宇涛说:“带着不方便,留在杭州艺专了,内迁时也不知丢了没有。”
彭易天问:“你们两个打什么哑谜呀,说的中国话我怎么都听不懂?”
余庆杰和王宇涛听了只是笑,也不回答。余庆杰告别众人,让林晴云牵着小姑娘回余英精舍。叶小弟叫招娣快感谢余师母,招娣对林晴云鞠了一躬。叶小弟领了女儿上楼铺眠床去,一边教女儿如何整理房间,一边关照到了上海样样要守大人家规矩。
这边夫妻俩回到房间,林晴云问:“那大鼎既然是你亲手埋的,也没听说有人挖去,怎么就找不着了呢?你不是说没见着有翻动过的痕迹么?”
余庆杰坐上靠椅说:“那天埋的时候急匆匆如逃难一样,具体埋在哪里实在有点糊涂了。这次回乡,我半夜里提了把铁锹如幽灵般在余英溪旁的老樟树下转悠,被人看到了还以为是在寻找灵魂呢。”
林晴云问:“那这次是没啥收获了?”
余庆杰从旅行袋里取出一只青铜尊和一把青铜壶,放到桌上说:“寻到了这两样宝贝。阿爸藏得极隐蔽,却凑巧被我寻着了。”
林晴云观赏了一会说:“这两样倒是好东西,但愿能救美校的急。你搬到画室去吧,老辈人讲这种出土文物阴气很重的。”
余庆杰笑道:“你现在是海派女性了,还相信这种话的呀?”
“我倒无所谓。我考虑的是你的孩子呀。”林晴云拍拍肚皮说。看余庆杰将两件青铜器搬入画室,她又问道,“下车时你与王老师叽里咕噜在笑什么?你那包火腿一样的东西里面是什么?你大概瞒着我在做什么事吧?”
“怎么会呢。我带回来的是一个标本,等你养好孩子后有兴趣了再给你看。”余庆杰笑过后马上下楼,将那包扎成火腿模样的骨骼藏到了阁楼上。
次日上午,余庆杰到美校转了一圈,让助教安排功课后,自己就乘叶小弟的黄包车出了门。余庆杰到四马路的画店配了两只锦盒。回来他用抹布将青铜尊和青铜壶擦了下灰,用巴掌摸了又摸,直至看上去像经常把玩的古董了,才将青铜尊和青铜壶各放进锦盒。午休后估算若瑟神甫应该得空了,才吩咐叶小弟拉黄包车将自己送到圣昕堂。看那做弥撒的条椅上空无一人,轻咳一声,教堂内响起了回声,余庆杰放轻了脚步。
“你已经回来啦。”若瑟神甫的问候让余庆杰吓了一跳。
“昨天回的上海。”余庆杰回答后才看清若瑟神甫站在祭台的阴影里。
若瑟神甫问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那只青铜大鼎找到了没有?”
余庆杰摇摇头说:“大鼎没有找到,但找到了两件若瑟神甫喜欢的宝贝。”
若瑟神甫微笑一下,引余庆杰走进自己的办公室。余庆杰关上门后将两只锦盒放上桌面,解开系着的丝带,依次捧出了青铜尊和青铜壶。一缕阳光正好照在青铜尊上,若瑟神甫眯起眼睛观赏。他将青铜尊看了又看,连着发出嗯嗯的声音,再看青铜壶的造型,还拿放大镜观赏通体的纹饰。若瑟神甫放下放大镜说:“不瞒你说,你阿爸是真懂青铜器的。这两件宝贝器型虽小,但精巧而大气,在南方出土的青铜器里很少有这样精品的。”
余庆杰期待地说:“若瑟神甫,你看,这两件青铜器你能出多少钱?”
若瑟神甫手托下巴思考片刻,说:“说它们好是相对于我看到的那只青铜大鼎而言的。这类小巧的青铜器我已为博物馆收藏了不少,我期待的是那只青铜大鼎呀。”
余庆杰笑笑说:“我一打开锦盒你就两眼发光。你不会不喜欢这两件青铜器的。”
若瑟神甫摇摇头说:“你看,这两件青铜器我出价三万行么?”
余庆杰说:“神甫你再加一点。你是美校的校董,这钱是用来办学的。”
若瑟神甫笑道:“我再加一万,再高,委托我收藏的博物馆就要叫了。”
余庆杰说行,还说美校有事等着,拿了神甫开的支票就告辞了。
他回到余英坊的校长室时,林晴云正好在拆阅信件。
余庆杰将支票交给林晴云,笑嘻嘻说:“我到乡下跑了几天,赚得钱就可以维持美校运转一年了。我还会想办法的,赚钱的事你就看我好了。”
林晴云也开心地笑了,将支票盖了背书,将印鉴等物交给余庆杰说:“我身子越来越重,这几个月里银行就麻烦你自己跑吧。”
“你是不可以再出门了,要活动就在屋里走走。”余庆杰让招娣陪余师母回家去,自己就去银行解了支票。以前看到阿哥做古董生意时几千几万进出,由于不是自己经手的且不入自己的账,故没有切肤之感。这次不同了,这次是为了办学而找米下锅,自己像小猎狗般下乡,好不容易逮到一只黄鼠狼,那份高兴就难以形容了。余庆杰想做古董生意来钱快,余家就是做了古董生意才发的。阿哥他好做,为什么自己就不好做呢?应该讲自己的艺术鉴赏水平是在阿哥之上的呀。想若瑟神甫念念不忘余家那只青铜大鼎,他是可以借此做一笔大生意的。推而广之还可以收藏瓷器和字画,只要碰到合适的人转让,那价值就翻几个跟斗。赚到的钱不要说办一所美专,就是办一所综合大学也够了。
余庆杰想那次收到父亲被人绑架后阿哥把古董都存入外国银行的做法,或许这次也这么做了。他先从周围的外国银行和洋行查起,一直查到外滩的汇丰银行都没有寻着余志贤或余庆元存物的名字。余庆杰有点沮丧,从外滩回来时心里空落落的。他随意顺着曲里拐弯的小弄堂走,七转八拐居然走到了城隍庙的福佑街。看沿街古董店不少,余庆杰就一家一家挨着进门观览。古董店老板有热情相迎的,有懒洋洋任他四处漫游的。余庆杰看到了不少青铜器,有的仿得较差,连火气也没有褪尽,有的品相就好,一时倒真假难辨了。待逛到一家冷铺,余庆杰看铜器看瓷器看杂件,看到角落时不由得眼睛一亮,一只积了些灰的被店主人当画缸用而插了一抱字画轴头的青铜大鼎随意摆在腰门边上,那口沿与鼎耳被人摸出的青铜的质感和包浆让他怦然心动。余庆杰压抑住兴奋,踱过去看画轴,看了几幅字画,说都不中自己的意。老板倒也不恼,卷起字画重新插入大鼎,不经意间轴头碰了下铜鼎,发出一声悦耳的响声。
余英杰装出刚注意到样子,用脚踢了下铜鼎说:“这香炉倒蛮大的嘛。”
老板说:“这是鼎,是古人祭祀神灵和祖宗的。”
余庆杰说:“我娘是信佛的,曾经在庙里许愿捐一只香炉,我看这只倒蛮合适的。”
老板满脸堆笑说:“管它是鼎是香炉,客人诚心要可以谈的。”
余庆杰问:“不知老板开价多少?价格高的话我是买不起的。”
老板小心翼翼地说:“两百元你看怎么样?”
余庆杰说:“你不是开玩笑了吧?卖废铜烂铁都不止这个价呢。”
老板知他是外行了,说:“两百元是行话,就是卖两万银元的意思。”
余庆杰“哦”了一声,又看了一会鼎,说:“两万块是贵了。我娘发过话的,说五千元左右的大香炉可以帮她买一只。”
老板叹了口气说:“现在识货的人实在不多,都把真货当假货了。罢罢,搁在我店里也是白搁,看东西好客人再加点,八千元怎么样?八就是‘发,大家图个吉利。”
余庆杰笑笑说:“我身边没带那么多现钞的。我先付一笔定金吧。”
第六章
神色虽然疲惫但满脸幸福的林晴云被推出了玻璃门。余庆杰迫不及待地问:“是儿子还是女儿?”林晴云微笑着说:“有一只小鸡鸡的,七斤重呢。”
余庆杰情不自禁地捧起林晴云的手吻了下。
王师母说:“你在医院守了一夜,快回家休息。回家告诉你娘,晴云为余家生了个儿子,让她老人家也高兴高兴。医院里有我和招娣看护着呢。”
余庆杰觉得应该将喜讯快点告诉母亲,离开广慈医院后一溜小跑回家。当他向娘叙说养的是个七斤重的儿子时,余朱氏也激动得啜泣起来,边说“上帝有眼上帝有眼,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她擦了眼泪问医院的情况,得知儿媳和孙子一切太平,于是问道:“第三代都是‘成字辈的,你准备给孩子起个什么名字?”
余庆杰说:“养的是儿子,早就想好了叫成栋。”
余朱氏念叨了两遍,说:“这名字蛮响亮上口的,就叫成栋好了。”
此后几天,余庆杰带着家里烧好的鸡汤鱼汤,得闲就往产妇病房跑。到第五天医生说可以出院了,余庆杰就去结账,扶林晴云坐上叶小弟拉的黄包车,用毯子盖严了,由王师母抱着成栋,一行人返回余英精舍。安顿了林晴云,抱成栋让奶奶看了,众人坐在房间里说话,叶小弟叫听电话。余庆杰下楼接听,原来是那古董店老板打来,说:“我打了几次说你不在,余先生平时都这么忙么?”
余庆杰说:“碰上我太太生孩子,这几天一直往医院跑,这事倒忘了。”
那头说:“添了男丁是大喜事呀,说不准就是你娘行善积德求来的。这庙里许愿的事倒是要上心还的。余先生今日既然在家,等会我差人就将大鼎送来。”
余庆杰说好,放下电话就去了余英坊。上次他付了定金一千元,他到校长办公室开就开了张七千元的支票。回到余英精舍等了会,那老板自己坐了辆黄包车,又雇了辆三轮车,载着那只青铜大鼎就到了。老板指点两个车夫将青铜大鼎抬进屋里,余庆杰先将青铜鼎放在楼梯下,后觉得不妥,又让车夫将鼎抬进了楼下的书房。待打发了车夫,老板和余庆杰结了账。余庆杰抚摸鉴赏青铜大鼎,老板就翻书橱上一函函的书。
待余庆杰看够了青铜鼎,老板问道:“是你在敝店看中的那只鼎么?”
余庆杰说是,又说:“生意人这点诚信总要讲的,如果掉了包下次生意再怎么做?名气臭掉了在上海滩上是很难混下去的。”
老板点头说:“余先生讲得对。余先生你看,这些倒都是善本书。”
余庆杰说:“这些书是我阿爸留下的。我自己是学西洋美术的。”
老板说:“我一看这些书就知道你们家是有根底的。既然老先生不在了,你又是新派人物,如果要出让,这些旧书倒值几个钱的。”
余庆杰说:“家里也不缺钱用,书是不会转让的,要留着做个纪念。”
老板感叹余先生是个孝子的同时,又说:“像你们这样的大人家屋里都藏着些祖上传下来的宝贝的。不知余先生肯赏脸让我见识见识么?”
余庆杰觉得以较低的价格买着了青铜大鼎,养了儿子心情不错,于是就引他上二楼进了画室。老板看一眼墙上的字画,只说王一亭的《松鹤延年图》好些,别的都不入眼。他先是漫不经心地瞄了眼博古架,后捧起一件古玉,仔细一看,两眼就放出光来。
余庆杰笑嘻嘻地问:“字画不入法眼,这玉还可以么?”
老板夸张地说:“我说过的,像你们这样的人家总有几件好东西的。”
余庆杰说:“这倒是实话。这几件古玉就是祖上传下的。”
老板将古玉放上博古架,看了几件瓷器说:“这些也不行,像你们这样的人家应该收藏几件精品的。譬如明清官窑瓷器,现在市价低迷,倒可以吃几件,一俟价格回暖或者碰到识货朋友了,翻几个跟斗脱手是极容易的。”
余庆杰问:“这么说来,老板也是懂瓷器的啰?”
老板笑笑说:“吃了这口饭,什么都要懂一点的。”
余庆杰说:“是想买几件,有些品相不错,可又吃不准真伪。”
老板叹了口气说:“我请风水先生看过了,说我那市口本是个冷店,焐不热的。但你不要看我的铺面冷,阁楼上还藏着些好东西的。”
余庆杰说:“那我得空再去看看,有称心的就买几件。”
老板说:“你带上几件玉器,我们以玉易瓷,大家互通有无。”
送走了老板,余庆杰到余英坊兜了一圈,见一切正常,回到余英精舍就品鉴铜鼎,看那纹饰精美包浆滋润,心中就一阵窃喜。翌日午后下了课,余庆杰在博古架上选了件玉器,寻出原配的锦盒,仔细擦拭了放入锦盒。他打了个电话,知老板就守在店里,用皮包装了玉器就出门。余庆杰乘黄包车来到老城隍庙,装成闲人模样逛了几家古玩店,着意看了些玉器和瓷器价位,觉得心里有底了,才往那冷铺走去。他拎着皮包走到福佑街,老远就看到那老板双手撑着脑袋在打瞌充。余庆杰敲敲门,老板从迷糊中惊醒,马上满脸堆笑欢迎客人。老板为余庆杰泡了杯茶,递上名帖说:“你我谈得投缘,却还没有作自我介绍呢。我姓罗名夏恩,字仲翼,不过现在不大用字了。”
余庆杰说:“我没带名帖,不过罗老板已晓得我家地址和电话号码了。”
罗老板说:“我还晓得你是振华美专的校长。”
余庆杰笑道:“罗老板消息倒是灵光的。”
罗老板亦笑道:“你说你带着玉器,拿出来让我开开眼嘛。”
余庆杰从皮包里摸出锦盒放到玻璃柜台上。
罗老板开了锦盒,捧出一件玉璜欣赏。罗老板说:“你看这玉璜打磨得多好,这圆弧这纹饰没一样雕得不是恰到好处的。”
余庆杰以指叩玻璃台面,说:“罗老板,我们说好是来交换瓷器的呀。”
“请余先生跟我来。”罗老板引余庆杰从小木梯登上阁楼,一边关照当心头顶。
罗老板拉亮电灯,余庆杰看到墙脚边摆着许多造型各异的瓷器和杂件。他笑道:“这些宝贝怎么像烂冬瓜一样堆着呢?你给我块抹布吧。”
罗老板寻了块旧毛巾给余庆杰,说:“不瞒你说,我读书读不出世,做生意做不大来。这些瓷器有几样是我收的,但大多数是我阿爷传下来的,看看卖不脱就堆在阁楼上了。余先生,俗话讲亲兄弟明算账,我们先要讲好怎么个交换法。”
余庆杰说:“我这块玉器型虽然小,但百分之一百是老货。你的瓷器倒难讲呢。我看就一件换你两件吧。”
“你看,做生意我老是吃亏,谁让我是个爱玉的性情中人呢。罢罢,这些瓷器放在阁楼上也是蒙尘,摆到你家洋房里就熠熠生辉了。一换两就换两,你仔细挑好了,我要去看门面了。”罗老板说罢就下了楼。
余庆杰觉得自己正如娘说的是贵人了,想做古董生意,竟会撞上一家冷铺和一个蛮讨人喜欢的老板。他打量满屋蒙尘的古董,先挑一只器型硕大的粉彩将军罐和一只口径有四十厘米的青花瓷盘。擦尽了灰尘走到南窗下仔细看,那将军罐的圈足里写着“大明天启年制”,而青花盘底部打着“嘉庆御制”的朱文篆印。余庆杰知道,明朝天启是万历之后的一个小皇帝,享年极短,故在历史上不大有名。皇帝无名不等于瓷器无名,看这只明代大器造型伟岸,纹饰精美,就连那头盔似的盖子上的罐钮都做得美轮美奂。再说那大盘的造型,那青花的发色,那釉面的晶莹,世人真是俗眼多,只晓得嘉庆的老子乾隆而忽视了他这个也不错的儿子。余庆杰看阿哥卖古玉时这样的玉璜可卖千把银元,而他刚才在路上看了,这样的将军罐和青花盘两件最起码要值五千,一换二他就赚了四千,还不知以后升值到什么价位呢。心里尽管窃喜,可余庆杰把高兴藏起,分两次把将军罐和青花盘搬到了店堂里。
罗老板吃惊地说:“碰到你这位识货朋友,我就像被强盗抢了一样。”
余庆杰说:“罗老板,我先给你看了玉器,一换两,这可是预先讲好的。”
罗老板说:“算了,这两件虽不是阁楼上最好的,但也是不错的。”
余庆杰问:“你阁楼上还有好东西?”
罗老板一笑说:“谁没有点压箱底的?这就凭你的眼力如何挑了。”
余庆杰想想还有的是机会,便不再纠缠,让罗老板将两件瓷器打了包,叫了辆黄包车就返回余英精舍。他将瓷器放入底楼的账房间,拆了包装纸欣赏,越看越觉得合算。此后他用古玉换了几次瓷器,后看看古玉不多了,就用现钞买,买的件数多罗老板就雇辆车送,在不长的时间里竟购进了上百件瓷器。
由于调养得好,林晴云恢复得很快,连儿子也如喂了发酵粉一般疯长。满了月林晴云开始下楼。开始余朱氏只让她下楼吸吸地气,让招娣抱着成栋贴身跟随,说不用急着做事,产妇在满月前后落下了病根要苦一辈子的。林晴云想想也有道理,就不愿逆了婆婆的好心,每日只下楼吃饭或者晒晒太阳。直至成栋双满月前,王师母来探视,林晴云想请同事们来家里作客以感谢大家的美意,就去找余庆杰商量。她走进楼下的书房看见了那只青铜大鼎,喜出望外地说:“我在楼上坐月子,你倒不声不响把大鼎找到了。”
“还不止这些呢。晴云,我们发财了。”余庆杰得意地从藤椅上站起身,打开账房的门,让林晴云看他收藏的瓷器。
林晴云看了一房间的瓷器不由得大吃一惊,问道:“这些东西都是从哪里弄来的?阁楼里我也爬进去过,瓷器是有几件的,可哪有这么多呀?”
“你为余家养育了成栋,我也要做点成绩出来的呀。”余庆杰笑道。在林晴云的追问下,他这才把近两个月内买了青铜大鼎和以古玉换瓷器或拿钱买瓷器的事讲了下。
林晴云沉吟道:“我阿爷对家里祖传的一只青花罐看得极重,小孩想摸也是不许的,据说还只是清三代的。我家在常熟是有些声望的况且如此,你怎么能在上海寻着这么一家冷铺呢?既然能赚大钱,那罗老板为什么自己不去卖呢?不要是个圈套噢?”
余庆杰被说得额上冒汗,支吾说:“你看表面都裹上了一层包浆,这都要几百年时间才能积攒起来的。再说我是偶尔走过碰上的,怎么会是别人设下的圈套呢?”
林晴云说:“你自己痴迷其中当然不信有诈。我想你最好请懂行的朋友鉴定一下,如果是真的那当然好。如果是假货,快去找那罗老板退了。”
林晴云抱着成栋上楼喂奶后,余庆杰独自对着青铜大鼎端详了好久。他原先是怀抱一腔豪气的,想这些宝贝一脱手就可以办一所综合大学。殊料被林晴云点破了美梦,不仅豪气失去了支撑,余庆杰竟觉得连心也虚了起来。不会的,想当年他和阿哥下到大墓里挖出青铜器时,那感觉和发现这只青铜大鼎时的激动差不多。凭他摆弄过那么多的青铜器,凭他的审美眼光和鉴赏能力,还有这些年的社会阅历,他绝不相信这会是罗老板设的骗局。他要凭成功来证明自己的鉴赏力,他一定要将这只好不容易觅得的青铜大鼎高价推销给若瑟神甫。他叫叶小弟拉黄包车,坐上车就吩咐前往圣昕堂。
午后的教堂内如往常一样静谧。余庆杰碰到孙神甫,打了招呼问若瑟神甫在吗,孙神甫说在,他就朝神甫的办公室走去。若瑟神甫果然坐在靠椅上研究《圣徒列传》,见余庆杰满脸堆笑,就问:“今天又有什么喜事啦?”
余庆杰说:“礼拜天晚上家里请几位朋友同事聚一聚,庆祝成栋双满月,若瑟神甫一定要光临的。”
若瑟神甫说:“这是喜事,我一定会来的。我建议你陪着晴云母子来做主日弥撒,我可以让成栋接受洗礼。”
余庆杰说:“谢谢神甫的关心。神甫倒比我们做父母的更想得周全了。”
若瑟神甫看余庆杰在沙发上扭来扭去,问道:“你还有事?你就说吧。”
余庆杰一字一顿说:“那只青铜大鼎找着了。”
若瑟神甫听了从靠椅上跳了起来,惊喜地问:“你说的可是真的?”
余庆杰点头说:“是在楼梯间找到的,就压在一堆杂物下面。”
若瑟神甫说:“中国有句老话怎么说来着,一人放的东西十个人寻。想你找了多少次都没找着,谁会料到你阿爸就把它藏在楼梯间里。”
余庆杰说:“阿爸来不及说,叶小弟吓傻了,所以有了这么多周折。”
若瑟神甫念了声阿门,说:“收着了青铜大鼎,也算了却了我的一桩心事。庆杰,余家和我是多年的朋友了,转让青铜大鼎是不可以狮子大开口的。关于收藏大鼎我和委托的博物馆商谈过多次,最高价只开到十五万,超过这个价位我就死蟹一只了。”
若瑟神甫这句俗语用得好,余庆杰听了笑道:“就按神甫的意思办。”
“你真是一个洞明事理的人。”若瑟神甫穿上外衣就随余庆杰出门。
余庆杰的原意是想让若瑟神甫带上支票的,到时候银货两讫岂不省事。但神甫不带支票,他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到教堂门庭扶神甫坐上黄包车,余庆杰就陪着步行回余英精舍。听到若瑟神甫来了,余朱氏和林晴云都下楼施礼见面。神甫夸成栋面相好,说了周日为成栋施洗礼的事,余家婆媳都同意。待女眷们上了楼,若瑟神甫随余庆杰走入底楼的书房。自己就扶着青铜大鼎蹲下,先看造型,再看纹饰,最后掏出放大镜细看起来。余庆杰忐忑不安地等候着,为了掩饰不安自己到客厅泡了一杯龙井茶。
等他返回时,若瑟神甫说:“庆杰,你让我看看楼梯间。”
余庆杰差一点将茶泼到手上,说:“那里面堆得乱七八糟的。”
若瑟神甫接了茶杯,坐上藤椅,神色很严肃地说:“庆杰,我主一直教导我们为人做事要诚实。诚实的人才有人相助,诚实的人才有朋友。”
余庆杰听了心里发毛,想或许是哪一步没做对,让神甫看出破绽来了。他强忍住慌张,笑了下说:“若瑟神甫,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一直是按时到圣昕堂做弥撒的呀。”
若瑟神甫说:“你不让我看楼梯间,因为这只大鼎是件赝品。”
余庆杰装出受了莫大的委屈,说:“这怎么可能呢!”
若瑟神甫摆了下手说:“我对那只青铜大鼎观赏了十来年,都看得像自己的孩子一样熟了。那只鼎的造型和纹饰,色彩和包浆,还有一股说不清的特殊气息都深深刻印在脑海里了。庆杰,我是比你自己都要仔细上百倍上千倍地观赏过那只大鼎的。而你为了筹措经费,没办法寻到藏鼎之处,竟从什么鬼地方弄来一只赝品糊弄我这老头。”神甫用手杖顿着地板说,“庆杰,为这事我感到生气。”
余庆杰一听若瑟神甫洞察一切,红着脸说:“是我做了件错事。我见若瑟神甫特别喜欢那只青铜大鼎,可一时又找不到,于是就想出了买一只相似的鼎来冒充。”
若瑟神甫问道:“你娘和林晴云知道这事么?”
余庆杰说:“她们是不知道的。”
若瑟神甫神色缓和了些,又问:“你在哪里买了这仿古鼎的?”
余庆杰说:“在老城隍庙附近福佑路上的一间冷铺里。”
若瑟神甫说:“那种地方假货多得是。你知道么?我收藏青铜器在上海滩上也是有点名气的。不知有多少古董贩子拿着假铜器请我鉴定让我收藏,但都被我拒之门外。你知道为什么你或者你阿哥拿来一件青铜器我就收一件?因为都是真货。尽管有的青铜器有重复的或只有文物价值而无艺术价值的,可我统统收下,我看中的是地地道道的真货。而这件赝品,”若瑟神甫拿手杖敲了敲说,“声音也蛮好听,这成色也像出土后盘过多少年的,可这是件仿品。在古玩界里叫做高仿做旧。”
余庆杰痛苦得直揪头发。
若瑟神甫拍着他的肩膀说:“庆杰,你下次再也不要做这样的事了。”
余庆杰说:“神甫,这次我是做错事了。”
若瑟神甫说:“如果可能,就把这件青铜器去退了。”
余庆杰点了头,若瑟神甫就告辞。让叶小弟拉黄包车送神甫回圣昕堂,自己就上楼来到卧室。林晴云问道:“老神甫看出毛病了?”
余庆杰无言地点了下头。
林晴云想了下说:“我看你快请一位懂行的朋友鉴定一下那些瓷器,吃准了是假货,要抓紧时间把东西都退了。我想那罗老板是开店的,一时三刻溜不到哪儿去的。”
余庆杰皱着眉头说:“我倒还没有懂行收藏瓷器的朋友呢。”
林晴云说:“王先生在上海交游也广,他可能就有懂行的朋友。”
余庆杰说一声有理,就下楼去了余英坊。看到王宇涛正在画室内作画,余庆杰就穿过客堂直接进了画室。王宇涛看余庆杰脸色不好,放下画笔问道:“家里发生什么事了?”
余庆杰摇了摇头。王师母笑吟吟端来一杯茶,说都是自家人,得空是要来坐坐的。王宇涛点起一支烟,问道:“碰到了什么事?你说吧。”
余庆杰坐上藤椅,双手抱着头说:“王先生,这次我大概吃药了。”
王宇涛急问何事,余庆杰就把买着假古董的事说了一下。
王宇涛“喔”了一声说:“看你最近忙得很,原来是在嬲这种事。”王宇涛笑笑说,“庆杰你想搞点收藏,谁让你不开口请教的,就当它是付了学费吧。”
余庆杰说:“情况比你想象得要严重。青铜大鼎我只进了一只,刚才请若瑟神甫鉴定过了确认是假货。我还吃进了上百件明清瓷器呢。”
王宇涛哑然失笑道:“你倒是大手笔了。这些瓷器你请人鉴定过了么?”
余庆杰说:“我来就想请你帮这个忙。”
王宇涛说:“鉴定字画我还可以滥竽充数,鉴定瓷器就不敢说了。不过不要紧,彭易天就是位收藏瓷器的专家,请他鉴定一下就可以了。”
余庆杰说:“只知他收藏碑帖拓片,倒不知他也收藏瓷器的。”
王宇涛说:“上海五方杂处,不知什么角落里就蛰伏着一位高手呢。走,现在就请他鉴定去。”走出天井时看余庆杰仍然愁眉不展,王宇涛安慰说,“买了那么多瓷器不会全是假的。只要里面有一件是明朝的或者是清三代官窑的,你花的那些钱就全赚回来了。”
余庆杰跟在后面含糊说但愿如此。进了小院看彭易天正好在教员办公室,王宇涛就招手叫他出来。到门外王宇涛说了事情经过,彭易天就笑,说余校长也会上当的。余庆杰一脸愧色说请多多包涵。彭易天笑够了说去看看吧,三个就朝余英精舍走来。与林晴云寒暄几句,三个人进了账房间,彭易天看了一地的瓷器又笑。王宇涛催他快鉴定,彭易天拿起瓷器逐件看了下,脸上渐渐显出凝重的神色来。
彭易天说:“余校长,你要听真话还是要听恭维话?”
余庆杰说:“请你来就是要听你说真话的。”
彭易天说:“这些瓷器全是仿品,只是仿得不错而已。”
王宇涛说:“即使是仿品也有年代的,如清初仿明朝的。”
彭易天说:“这些仿品最早是晚清的,大多是民国初年仿的。余校长还寻得着上家么?能退多少就退多少。退不了就算交了一笔学费。”彭易天又说,“余校长搞收藏若跟我讲一声,我倒是有点感受的,家里也藏着几件瓷器。得空了请光临寒舍,我请你喝酒,乘机也让我卖弄卖弄。”
王宇涛说:“喝酒我也要来的。”
彭易天说:“那当然啰。就请王先生带路作陪,我等在屋里就是了。”
余庆杰要留两人吃饭,彭易天说先处理了这些假古董要紧,和王宇涛就告辞了。客人前脚走,林晴云后脚就进账房间询问,得知购进的全是赝品,虽然在意料之中,但她还是有些着急。她让余庆杰就去寻罗老板退还假货。吃了饭余庆杰坐上黄包车,让叶小弟拉了就往老城隍庙跑。到了福佑街,看那冷铺已换了老板,忙堆着笑脸向新老板询问。
新老板将余庆杰上下扫描一遍,不屑地说:“怎么,又是来讨板账的?”
余庆杰“嗯”了一声。那新老板说:“那姓罗的租期未到人就开溜了。我是新近向房东借下铺面的,已经有几个人来寻过了。”
余庆杰很耐心地问道:“不知怎么才能寻得到罗老板呢?”
新老板说:“这种存心坑人的家伙卷钱一走,你到哪儿去寻?”
余庆杰谢过新老板,想再去问房东。得知房东并不住在福佑街上,余庆杰就失去了兴趣。回家说那罗老板失了踪影,夫妇两个就对视着苦笑。周日余庆杰夫妇抱着成栋到圣昕堂做弥撒受了洗礼,晚上请同事和朋友们到余英精舍一聚。大家得知主人收藏古董受了骗,心情都不怎么舒畅。林晴云见席间的气氛有些压抑,她让余庆杰打开收音机放点音乐。余庆杰打开收音机在调波段时,新闻播音员插进来说,日本海军联合舰队袭击了美国的珍珠港,太平洋战争爆发了。
马斯南路和环龙路上都响起了刺耳的刹车声。一队卡车兵分两路,从南北弄堂口堵住了整条余英坊的出入。余庆杰和王宇涛、彭易天等急忙跑出办公室察看,却见身着土黄色军服的日本士兵端着长枪在挨门逐户驱赶居民和学生。有动作迟缓的即遭到日本兵的皮靴蹬踢和枪托的捅撞,一时余英坊内尖叫声哭泣声响成一片。余庆杰慌忙上前阻拦,有一个翻译模样的人一把揪了他看贴在墙上的告示。那湿淋淋的告示上写着从即日起大日本皇军征用了余英坊并勒令一应单位居民即刻迁离。余庆杰大吃一惊,想几天前刚知晓太平洋战争爆发,日本人可能要对租界实施军事行动,殊料今天就对余英坊下手了。他可是余英坊的主人,他要对租住在余英坊里的居民和振华艺专的师生负责任的呀!余庆杰拉了那翻译模样的人说要见日本军官。
那翻译冷笑说:“这是军事行动,你求日本军官也没用的。”
余庆杰说:“就麻烦翻译先生引荐一下,好处我是不会忘了你的。”
那翻译问道:“你是谁?是住在这里的居民还是振华美专的?”
余庆杰说:“我既是余英坊的大房东,也是美专校长。”
那翻译嬉笑一声说:“喔,挺有钱是么?我引你去见山田大佐。”
一起跟着的王宇涛说:“易天,你会日语的,你跟着帮庆杰说说话。万一闹僵了,你也可以用日本话调解调解的,省得让他吃了亏。”
彭易天说是,马上跟了上去。一行人走到一辆小车前,那翻译对一个日本军官行了个礼,说:“报告山田大佐,有一个自称是余英坊大房东和美专校长的人要见你。”
那山田大佐转身问道:“有什么事?”
余庆杰看他并不像留一撮仁丹胡子且满脸凶相的残暴军人,那外貌甚至有些儒雅,上前说道:“山田先生,你看弄堂里住的都是普通中国人和美专师生。你的部下把他们赶出来后住到哪里去?到哪里去上学?”
山田“哦”了一声,好像对他的行为道了歉,头一扬却说:“余先生很对不起,本战区司令部征用了余英坊,我只是执行命令。”
那翻译嘿嘿一笑说没用的吧,手一挥,那些士兵又动起粗来。余庆杰还要冲上去和山田大佐论理,王宇涛赶紧拉住余庆杰,示意彭易天说话。彭易天用流利的日语向山田解说了一番。山田一愣,问他日语怎么讲得这么好,彭易天说他在日本横滨留学过几年。彭易天请山田大佐能否通融一下别征用这余英坊。山田摇摇头说这是上面的命令。彭易天正要解释,弄堂南边传来王师母的哭喊声。见是日本兵在往外扔东西,一行人赶紧跑过去解救。也是彭易天说了日语后,那些士兵才同意让王宇涛自己搬东西。居民被撵出家门后都挤在北弄堂口,余庆杰已顾不上照应他们。美专的师生也全被撵出了教室和办公室,住校的卷了铺盖带着,不住校的帮着搬出了学校的图书和教学设备。王宇涛的家什也摊了一地。余庆杰与大家商量了下,吩咐学生们帮着把东西搬往余英精舍。
林晴云早就注意到余英坊那边有日本军人在四处赶人,她开始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见美专的大队人马搬着图书教具来到余英精舍,又看到王先生一家也被赶了出来,就知道情况严重了。她让招娣抱着成栋和老太太呆在楼上,自己下楼来和众人商议对策,说这么多人要赶快疏散,不然要引起日本人怀疑的。余庆杰决定王宇涛一家先住在余英精舍,住校生安置到圣昕堂去,其他师生暂时解散。正这么安排着时,西边的余英坊响起了风镐声和电钻声。大家举目看去,有日本工兵在余英坊的围墙上安装铁丝网。大家正有些愤然,一辆日本军车开到了余英精舍门外。那翻译陪着山田大佐走进来,笑嘻嘻地对余庆杰说:“余先生的家不错么。皇军本来要全部征用的,经我说情,现在只征用底楼作办公室。山田大佐命令你们下午马上出清房子。”
余庆杰和王宇涛浩叹一声说这次是在劫难逃了。听校长这么一说,当场就散去了一大半师生。余庆杰让王宇涛暂住二楼,可王先生不同意,说这么多人住在一起不方便。再说那日本军官也要搬进来,他看到了日本人就觉得触气,他情愿到外面租房子住。如此一说,不肯散去的师生就搬了王宇涛家的东西转移至圣昕堂内。孙神甫见余庆杰带着部分美专师生来避难,忙与若瑟神甫商量,让他们先在教堂放杂物的偏屋落脚。那留下的师生正围着余庆杰讨论如何如何继续开展教学时,一辆日本卡车呼啸而至。从卡车上跳下十来个日本士兵,冲进圣昕堂搜索,接着把若瑟神甫和另一位法国人抓走了。余庆杰这才明白德国在西欧侵占了法国,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本对美国宣战,英法美属同盟国而德意日属轴心国,所以日本人也对法国人下手了。他一边为若瑟神甫被抓之事着急,一边又想那翻译说要征用余英精舍的底楼,也不知家里发生什么事了,与王宇涛交代一声当心,那边事情办好了就来看望大家,自己就即刻回家察看。
余庆杰回到余英精舍时,山田大佐正站在门庭边指点部下安排办公室。他见了余庆杰点点头算打了招呼,转首命令部下说:“余先生的书房格局安排得不错,保持原样我也喜欢,只要把杂物清理了就行。北间留一床一桌一椅,我要作休息室的。”
翻译笑嘻嘻地问:“这香炉是古董,值大钱的。你说放在什么地方?”
余庆杰庆幸自己已把那些瓷器藏入了阁楼,他本是不愿看到这青铜大鼎的,原想找地点埋了的,想不到日本人突然就动了手,令他猝不及防。他考虑一下,只得让日本兵把青铜大鼎放到了楼梯下。那山田的目光被青铜大鼎所吸引,走过去观赏了一番,脸上就露出十分欣赏的神色。待山田和日本兵出去吃午饭后,余庆杰上楼,看家人都吓得瑟瑟发抖,于是安慰说这个日本人在坏的里面还算是好的。余庆杰关照没和这个山田拌熟前大家尽量少和他打交道。余庆杰要出门,余朱氏和林晴云就叮嘱要他自己也要千万当心。余庆杰先到余英坊察看了下,见南北弄堂口都垒起了沙包,架起了机枪。一批批法国人被押进弄堂,余庆杰晓得余英坊造得整齐容易看守,日本人是把它作集中营关押在上海的法国人了。
余庆杰赶到圣昕堂时,教堂里的难民更多了。当他走进偏屋,发现不愿散去的师生还在,竟意外看到了失去音讯多年的留法同学郝卫平。两人见了惊喜万分,握着手到边上说话。余庆杰问道:“这么多年你一直在哪里混?怎么连个消息也不传给我?”
郝卫平说:“我们一直在前线搞宣传,常常忙得连饭也没时间吃,哪还顾得上写信呀。再说,前线和上海远隔千山万水,我们又经常更换地方,这消息怎么个传法?不过朋友总归是朋友,我这不是来看你了吗。”
余庆杰显得有些感伤,说:“我们都说学成归来报效国家,你们个个上了前线,而我却窝在上海做寓公。我都觉得无颜见江东父老了呢。”
郝卫平说:“抗日是不分前线和敌后的。现在上海变成了沦陷区,也是抗日前线了。再说以前你和魏克时一起办《上海新闻周刊》宣传抗日搞得轰轰烈烈,后来报馆被日伪特务炸了烧了的事我们也听说了。这说明你也为抗日出了力的嘛。”
余庆杰听了高兴起来,说:“我被搞得几乎倾家荡产,魏克时却出名了,他被大公报聘为特派记者,到缅甸战场报道战况去了。”
郝卫平笑了起来,说:“他倒是渔翁得利了嘛。”
余庆杰压低声音问道:“今天日本人占领法租界,你怎么会在这里的?”
郝卫平亦低声答道:“我是顺路经过上海的。听说余英坊内开了一家美术专科学校,说办学的几位教授都挺有水平,就想大概是你办的。正想来看你,正好碰上被日本人强迫解散的事,打听到部分师生撤在圣昕堂就过来了。不瞒你说,我想带几个思想进步绘画基础好且能吃苦的人上前线去。”
余庆杰说:“日本人勒令解散美专,好多学生就是不肯离开,思想进步且能吃苦的有一批的,你动员好了。可惜我被家室拖累了,不然也跟你一块上前线杀日本人去。”
郝卫平笑笑不再说什么,他让余庆杰在门外望风,自己就进去宣传。没一会有十来个学生表示要跟他走。郝卫平与余庆杰握手,鼓励说:“你在后方培养人才,为前线输送新生力量,这就是抗日。你自己也要小心。”
郝卫平带走人后,原来跟彭易天学工艺美术的学生表示继续跟他,于是也离开了圣昕堂。现在偏屋里只留下王宇涛一家和几个跟他学画的学生。
王宇涛打量了下房子说:“不错,住在教堂内也别有一番滋味。”
王师母说:“住在教堂里我可受不了,我要出去借民房住的。”
王宇涛说:“还是要借独门独户的石库门小院。”
王师母听了眼圈就红,说:“借住在余英坊蛮好的,我也可以和晴云母子作伴。可恨的日本人居然看上了那房子,真是帮杀千刀的。庆杰,借房子的事又要麻烦你了。”
余庆杰想平时自己从不在周围闲逛,对哪里有空房子一无所知。他看到孙神甫走过时叫住他,说只要打听清楚若瑟神甫是关在余英坊内就一定救他出来。孙神甫道了谢,余庆杰把他老师一家的境况说了下,请他介绍一处房子。那孙神甫常在教区内走动,果然消息灵通,没一会就想到了一处地方。待他处置了手头事务,就领余庆杰和王师母去看。那房子离圣昕堂和余英精舍都不远,且正好是王宇涛要求的独门独户的石库门小院。王师母看了大喜,由孙神甫做中人与房东谈妥了租金,她就当场掸灰抹尘扫地擦桌子。回到圣昕堂对王宇涛一讲,王先生大为高兴,即刻谢过孙神甫,与跟他的几个学生搬了家什就去了新的租屋。
余庆杰惦记着老娘和晴云母子的安危。他返回余英精舍时看到外门口站了个日本岗哨,正想解释,那日本兵认得余庆杰,抬手就让他进了门。余庆杰看楼下冷清异常,到厨房一看也是清水冷灶。上楼后看到娘和晴云母子,还有叶小弟父女都躲在房间里,就问:“日本人来了,我们饭还是要吃的呀。为什么不准备晚饭?”
林晴云说:“叶小弟胆小,看到门口有日本人站岗就不敢出去了。”
“这种时候你不可以抛头露面的,还是叫叶小弟去买菜。”余庆杰叫上叶小弟下楼,带他走出外门,经过日本岗哨时他的双腿就打颤,就像是大白天见了鬼一样。看叶小弟去了菜场,余庆杰回头看日本岗哨,那土黄色的军服和刺刀上耀眼的反光,加之一副呆滞凶狠的模样,无怪乎中国人都要称其为“日本鬼子”。余庆杰想叶小弟是有心理障碍的,在客厅里坐等了一会,估计他该回来了,出门去接,果然看他在外门远处彷徨。余庆杰连忙叫住了他,带他走过日本岗哨,对他说不要去惹那日本人就没事的。
自从山田搬来底楼的书房办公,余庆杰能不下楼则尽量不下楼。他先是看书消遣,看腻了将书一抛,到画室摆开画架画画。许久没有作画,且经过这次动荡,他画油画时寻这样寻不着寻那样又寻不着,于是干脆重新画起了国画。周日到圣昕堂去,做完弥撒后孙神甫拉住余庆杰询问若瑟神甫的事打听得怎么样了?圣诞节快到了,能不能让若瑟神甫于圣诞节前回到圣昕堂来?经孙神甫这么一提醒,余庆杰记起自己的许诺来,他答应抓紧办理此事。回到余英精舍,看山田一本正经坐着办公,而旁边老是有其他日本兵站着,他总觉得没有机会开口询问。
余庆杰于郁闷中寻到王宇涛新的租屋。一进门王师母就高兴地发一声喊,说:“快请坐,我看到你家门口站了日本兵,吓得都不敢进去了。”
王宇涛从楼上下来,说:“庆杰,现在你倒是稀客了。”
余庆杰施了礼,说:“自从门口挺了个僵尸似的日本兵,也懒得出门呢。”
“我也是。”王宇涛喝着茶问道,“你答应打听若瑟神甫的事有进展么?”
余庆杰说:“那山田周围一直有别的日本人,我还找不到开口的机会呢。”
王宇涛说:“你答应了孙神甫就要尽力,所谓君子一诺重于泰山就是指这种事。再说以前若瑟神甫老是帮你的忙,而这次孙神甫是帮了我大忙的。”
余庆杰点头说晓得了,又问:“你这楼上还有别人?”
王宇涛说:“就是几个愿意跟我学画的学生。”
余庆杰说:“说起学画,我家那小佣人倒也怪了。我看她对画感兴趣,教她画几笔,她都学得极好。林晴云教她写字读诗,她都记得牢的。”
王宇涛笑道:“我那大霖学校停了课,待在家里无事可干,不如让他跟你学画吧。”
余庆杰说:“王先生自己既是画家也是老师,你的公子还要别人教么。”
王宇涛叹了口气说:“庆杰你有所不知,我那大霖不肯听我的,他对你倒是极信服的,说长大了也要去法国留学。”
余庆杰听了就笑:“我是你的学生,如果他跟我学画,这辈分不是要乱了?”
王宇涛笑道:“你一个留过洋的博士还拘泥于这些。一般人都认为王献之是学王羲之的,其实小王是跟父亲的一个叫任靖的学生学书法的。大霖跟着你学些美术基础,只要根基打好了,有什么造化那要看他自己了。”
余庆杰说:“王先生这么一说,我只能勉为其难了。明天来学就可以的。”
王宇涛说:“这不行。办事要讲究个方式方法,我们大事小做,孩子也会把事情看轻了的。既然要拜师学艺就一定要入了你门的,要择个黄道吉日行拜师礼。总之要让他知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道理,也要让他晓得欲画好画先要做好人的道理。”
余庆杰笑笑说:“我没收过弟子,这些传统规矩倒真不懂。王先生,你我亦是先生弟子,我们那时怎么没这些讲究呀?”
王宇涛说:“这是两回事。学校是设坛开讲,付了钱都可以听课的。你看我跟多少学生来往?人不多的,只挑几个好的来往,譬如你和彭易天。”
余庆杰说:“拜师仪式怎么办,你说给我听,让我可以早作准备。”
王宇涛说:“我这儿有幅画圣吴道子的画像,到时候往墙上一挂,让大霖朝吴道子行礼,向你行礼,然后请先生喝拜师酒就行了。”
余庆杰问:“那为师的要给见面礼么?”
王宇涛说:“给什么?肯授他以艺就是大面子了。”
“什么时候拜师,在什么地方拜师都听王先生的。”余庆杰点了头,又说,“王先生说过要给我看你的藏品,到现在还没看过。今天能看么?”
王宇涛说了声行,就引余庆杰上二楼画室。几个学生见了都叫余校长好。王宇涛说:“今天的课结束了,回家去画,明天要交作业的。”
待学生走后,王宇涛开了墙角里叠着的樟木箱,捧出一抱画依次打开了让余庆杰看,其间还指点一二。看完一箱,王宇涛说:“今天就看这些,多看了也记不住。”
余庆杰说:“以前到博物馆看画,隔了层玻璃,感觉两样的。”
“所以说学鉴赏要近距离看实物的。”王宇涛说,“听说彭易天收了不少跟他学工艺美术的学生,今日天气不错,我俩一起去一趟吧。他说还要让你看他的瓷器哩。”
王宇涛和余庆杰出门,乘了辆三轮车到彭易天的家,一看果然门庭若市,描图案的学生坐满了一客堂。彭易天请王宇涛和余庆杰到楼上坐了,彭太太就倒上茶来。
王宇涛说:“易天,你现在倒真是桃李满堂了呀。”
彭易天笑笑说:“这还不是托了振华美专的福托了余校长的福。学校不办了,学生觉得学实用美术挺好,就跟着到我家里来学了。”
余庆杰说:“别再提什么校长了。学校办不下去,我内心有愧呀。”
彭易天说:“这不怪你的,都是日本人打仗引起的后果。”
王宇涛说:“今天得闲来了,你就显显藏着的宝贝吧。”
彭易天说好,起身引余庆杰和王宇涛上楼,入画室看橱架上的瓷器,每取一件就让他看瓷器的造型釉色纹饰,口沿圈足底款等等,都说得头头是道。彭易天从橱柜里托出一只锦盒,拔了牙签,揭了盖说:“这是件元青花梅瓶,全世界都没几件,价值连城的。”接着又说了这梅瓶的青花发色有多好,釉面有多滋润,瓷质有多致密,这一千多年能保存下来有多么不容易等等。
看余庆杰有些发怔,王宇涛问:“开眼了吧?你听了有些什么感受?”
余庆杰说:“早来彭兄府上请教了,我也不至于吃那么大的药了。”
彭易天听了有些得意,说:“缘分未到,许多话就不好说了。不过我可有言在先,收藏瓷器这海深着呢,别以为到我这儿看过就算开眼了。眼力是慢慢练出来的,你吃的药算小的,还有人为收进假古董弄得倾家荡产的呢。”
余庆杰说:“彭兄说得极是,我以后好好跟着你们学字画和瓷器鉴赏。”
看日影偏西,王宇涛假意要走,彭易天坚决不允。他下楼放了学,到就近的馆子叫来几个菜,让太太又炒了个素菜,炖了锅汤,取出绍兴花雕就请师友入座。席间他大谈工艺美术在中国的发展前景,说终究是要独立成科的。待喝得酒意阑珊,两人就告辞。王宇涛坐上三轮车说:“这小子才气是有的,就是只谈工艺美术让人讨厌。”
送王宇涛到了家,余庆杰再回余英精舍。他一看山田是在挥写书法,学的是王羲之的《草书十七帖》,且功夫很深了,不觉说了声好。那山田放下毛笔,满脸堆笑说:“余先生是专业的书画家,我不过是业余爱好而已。请余先生多多指教。”
余庆杰眯起眼睛,看山田书录的是唐朝诗人王维的《山居秋暝》,运笔圆熟点画到位,结字和章法都已十分老到,知他是练过童子功的,跷起大拇指夸好,又说:“凭山田先生的书法功力,在日本完全可以开了润例鬻书养家的,何必要跑到中国来打仗呢。”
山田向余庆杰鞠了一躬,说:“很多事情不是自己能够决定的。”
余庆杰问道:“山田先生出身于什么家庭?”
山田说:“祖父开一家小店,我父母都是中学教师。”
余庆杰“喔”了声又问:“山田先生是行伍出身?”
山田说:“不,战争爆发前我在东京一所大学里当副教授。”
余庆杰说:“那我们是同行了。”
山田又鞠了一躬,说:“对征用余英坊多多抱歉了,我也是执行命令。”
余庆杰说:“嗬,不说这些不高兴的事了,我累了想睡觉了。”
山田送余庆杰走到楼梯口,拍拍青铜大鼎说:“这只大香炉不错,是祖传的么?”
余庆杰踢了大鼎一脚说:“是的,已传了几代人了。”
山田恭敬地说:“关于这只大香炉我想跟余先生谈谈。”
余庆杰知道这日本人打铜鼎的主意了,就说:“今晚我累了,大香炉的事明天再说。我向你打听一个人,圣昕堂的若瑟神甫是不是关押在余英坊里?”
“你能不能把门口的日本人调开?”王宇涛在电话里说。
“调开不行,我不是他们的长官。你们过来,我等在门口就是了。”余庆杰放下话筒,到门外等了一会,王宇涛夫妇带着儿子王大霖就从马路对面走来。余庆杰迎上前,陪他们进门,岗哨也没阻拦。穿过花园进入客厅,王师母扔下父子俩就上楼向余朱氏问了安,然后与林晴云说话。王师母抱过成栋说:“你看这孩子长得有多快,几天不见就大了一圈。”
林晴云努了下嘴说:“日本人在门口站着岗你也敢来?”
王师母说:“王老夫子想让大霖随庆杰学画,还要行拜师礼摆拜师酒呢。”
林晴云说:“易子而教古已有之,要搞得那么正规干嘛。”
王师母说:“这老夫子做事就讲究认真。还带着幅画呢。”
林晴云抱着成栋一起下楼。余庆杰正陪着王宇涛坐在客厅里说话,王大霖站在父亲后边。大家一起寒暄时,彭易天夫妇带着几个朋友和学生一起来了。
王宇涛说:“人都到齐了,大家是给我面子。我和庆杰说好了,让大霖跟庆杰学习美术,从最基础的学起。我看过日历了,今天是个黄道吉日,现在就举行拜师仪式,请大家作个证人。中午我请大家到复兴饭店喝拜师酒。”
大家就叫大霖快磕头,磕了头就可以逛马路喝酒去。
“慢着,这拜师仪式是马虎不得的。”王宇涛说罢,展开带来的画轴挂上客厅的北墙,大家看那是幅画面有些泛黄的《画圣吴道子造像》。
王宇涛说:“请司仪彭易天先生主持拜师仪式。”
彭易天起身看着满客厅的人说:“王先生给我面子,我就勉为其难了。”他请余庆杰夫妇在吴道子画像左边坐了,自己站在右边,叫王大霖站到前边,问道,“大霖,拜余先生为师学习绘画是你自愿的么?”
“是我阿爸的意思。”大家听了哄笑,王大霖补充说,“我也愿意的。”
“大霖说的是老实话。”彭易天问道,“余先生,你愿意接受王大霖作入室弟子么?”
余庆杰嘿嘿地笑,说:“我愿意的。”
彭易天说:“中国的文化传统中有天地君亲师的说法,可见做先生的地位是高的。各位,这墙上挂的是画圣吴道子,左首坐着的是余庆杰夫妇,请王大霖行拜师大礼。”
王大霖双膝跪下,伏地对余庆杰和林晴云磕了三个头,爬起身叫了声“师傅师母”。余庆杰正想应答,大家说搞艺术的不能像走江湖的,叫师傅怎么行,要叫先生的。王大霖于是改口叫了“余先生余师母”,夫妇俩就笑着应了。
彭易天说:“大霖,行了拜师礼,你就是余先生的入室弟子了。你说今后要怎么做?”
王大霖朗声说:“画圣吴道子在上,我阿爸给我讲过一天为师终身为父的道理。今后我要像对待我阿爸一样对待余先生和余师母。我犯了错余先生和余师母也可以打的。”
大家听了又笑。余庆杰要起身时,招娣将成栋递给王师母,说她也要拜师的,跪下来就咚咚磕了三个头。大家看了一怔,余庆杰问道:“招娣,你这是啥意思?”
招娣跪在地上说:“余先生余师母,我也喜欢画画的。”
余庆杰说:“可你是来帮佣的,你要照顾好孩子呀。”
招娣说:“我做好了佣人再学画画。”
看众人有些不解,王宇涛说:“各位有所不知,这招娣虽然是余家的佣女,但对绘画悟性极高。庆杰,今天是好日子,教一个是教,教两个也是教。孔夫子说有教无类,你就收下招娣作弟子吧,说不定招娣受了你的点拨羽化成仙,由女佣而成女画家呢。”
余庆杰与林晴云交换了个眼色,林晴云点了头,就说:“既然王先生说情,我就收下你作弟子。但我有言在先,不可以因学画而荒废家务的。”
招娣说:“我晓得的。”
林晴云说:“招娣,余先生已经收下你作弟子了。你快起来吧。”
招娣应声转身,又朝王宇涛磕头,感谢他的说情之恩。客厅里众人评说这事往后要成画坛佳话时,叶小弟嚷着反了反了,拿了扫帚抢进来要打招娣。众人拦了叶小弟,说招娣现在是余老爷的弟子了,你再打她,当心余老爷送你吃官司去。叶小弟听了一脸茫然,后来有些明白了,也连忙跪下朝余庆杰磕了头。看时间不早了,就留叶小弟在家照顾余老太,招娣仍抱着成栋,大家出门往复兴饭店而去。
客厅里的热闹吸引了书房内的山田大佐。他踱到门口一直注视着,脸上还露出好奇的微笑。待众人离去后,他踱到吴道子的画像前观赏许久,但吃不准此位为何方神仙。待余庆杰一家和招娣返回余英精舍时,山田就候在书房门口。等女眷上了楼,山田招招手示意余庆杰有话要说。余庆杰进入书房就问有什么事。
山田说:“余先生要打听的人,那位圣昕堂的若瑟神甫,他确实关押在余英坊内。”
余庆杰说:“请山田先生成人之美,现在马上让我去见若瑟神甫。”
山田说:“我的意思是先请教大香炉的事。”
余庆杰说:“不见到若瑟神甫,大香炉的事不谈。”
山田迟疑了一会终于下定了决心,说:“我就破例让你见一下神甫。”
余庆杰跟着山田来到余英坊,那弄堂口除沙垒外又装上了自来水管焊接的铁门。山田引着余庆杰入内时,站岗的哨兵“啪”地行了个军礼。余庆杰边走边看,除了两边的围墙上安装了铁丝网,每座小院的黑漆大门外都安装了铁门,还吊着老大的挂锁。走到弄堂中间的一座石库门小院,一个拿着钥匙板的看守开了铁门,再开黑漆大门。余庆杰穿过天井走到客堂的屋檐下,看到若瑟神甫埋头在诵读《圣经》。
“若瑟神甫。”余庆杰叫了一声。
若瑟神甫有点疑惑地抬头,当他看清屋檐下站着的是余庆杰,马上起身,张开双臂拥抱了一下,欣喜地说:“你怎么来了?日本人是不允许探监的。”
若瑟神甫说:“你和山田大佐关系不错。你去劝他弃暗投明,放了集中营里的法国侨民,而他和家人的安全由我负责。他可以选择留在上海或去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
余庆杰说:“神甫,你别看山田大佐儒雅,骨子里仍是一介武夫。”
若瑟神甫坚持说:“不管怎样要争取一下。我是怕日本人大开杀戒呀。”
余庆杰答应尽力说服山田。若瑟神甫把他送出圣昕堂时叮嘱有事尽快联系。余庆杰回到余英精舍,见山田大佐如无头苍蝇一般在客厅里来回踱步。那些平时仪表笔挺的军官们都垂头丧气地站着,一个军官在擦拭军刀,那刀刃在阳光下闪烁着令人胆寒的白光。余庆杰知道日本人有剖腹自杀的习俗,他暗暗祈祷千万别在余英精舍里剖腹,别当着孩子的面剖腹,要剖就回到自己的军营里去剖。他穿过日本人走上楼梯,在娘的房间里找着家人,压低声音说:“姆妈,晴云,日本人要战败了,他们要投降了。日本人完蛋了。”
娘还在问什么什么,林晴云高兴地问:“是若瑟神甫告诉你的?”
余庆杰点头说:“若瑟神甫要我劝山田放了余英坊里关押着的法国人。”
林晴云说:“能说得动他么?我看他们是在等待上级的命令。”
余庆杰说:“不管有多难,若瑟神甫关照的事总要试着做的。”
余朱氏听到了这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是上帝让你去做的。”
林晴云叮嘱自己要当心,余庆杰就走下楼梯。他让山田进了书房,两人坐下,余庆杰直视着山田问道:“你准备杀了那些法国侨民还是放了他们?”
山田勾下头说:“我正在等候命令。”
余庆杰说:“山田大佐,我们是朋友,是么?”
山田点了下头说:“是的,我们是朋友。”
余庆杰说:“你承认我们是朋友就好。我说你关押的那些人也就是在上海做生意,在上海过日子的法国老百姓。你杀了他们非但毫无意义,你还要落下个刽子手的罪名。”
山田抬起头说:“这道理我也懂,可我是日本军人呀。”
余庆杰说:“若瑟神甫跟我说日本战败已成定局,我劝老兄要留条后路。”
山田沉重地说:“这消息我们知道了。可我有什么办法呢?”
余庆杰说:“若瑟神甫建议你放了余英坊内关押着的法国侨民,你和家人的安全由他负责。你可以留在上海也可以去世界上任何地方,这由你选择。”
“我是不愿意杀了这些法国老百姓的,可我也不要那老神甫的保护。我要用我自己选择的方式。”山田说罢,叫来副官,把一大串钥匙交给他,并用日语下了命令。
余庆杰虽然没有刻意学日语,但这几年听得多了,大致听懂了山田让副官带着军官们把余英坊内关着的人放了,说一切后果由他承担。余庆杰向山田竖了下大拇指。副官则转身带着哭腔喝令一声,带着所有军官离开了客厅。山田向余庆杰鞠了一躬,拖着沉滞的脚步走向花园。他走到两株广玉兰中间坐下,抽出指挥刀擦拭起来。余庆杰想上前劝阻,又怕这劝阻有损了山田的尊严,正急得在客厅来回乱走时,电话响了。那头先说日语,后听余庆杰用中文喂了两声,那头才改用中文说让山田大佐听电话。余庆杰冲到花园里大叫,山田放下指挥刀站起身,返回客厅接听电话。当他放下话筒时仿佛换了个人,他转身朝余庆杰又鞠了一躬说:“余先生,他们保住性命了,我也得救了,上级命令我放了他们。”
余庆杰让山田快去,两人出了余英精舍向西奔去。到余英坊弄堂口时,余庆杰看到弄堂外挤满了前来打探消息的法国侨民,连若瑟神甫也混在人群中等待着。大铁门已经打开,军官和士兵们正在逐间打开每座小院外的铁门。当所有的铁门都被打开,关押在里边的法国侨民正疑疑惑惑探头张望时,山田大声说:“你们被释放了,你们自由了。”
山田讲过后静了一下,人群随即爆发出一阵欢呼,外边的人冲进弄堂,关着的人冲出小院,人流在弄堂内汇聚了,找到了亲人的人拥抱着打起转来。余庆杰看了大受感动,想跑回余英精舍取相机拍下这一场面。他正要转身,肩上被人拍了下,若瑟神甫说:“你干得好,你帮了法国人一个大忙。”
余庆杰说:“山田大佐同意放人,是后来才得到命令的。”
若瑟神甫说:“不管怎么说你是尽了力的。你现在也不要走开,小院里还有一些不能行走的病人和老人,他们没有亲人,他们需要我们的帮助。”
余庆杰说是,马上跑去问山田拿了钥匙串,与若瑟神甫和孙神甫,还有几位不认识的法国人一起逐间查看,找到一个就扶到弄堂里。等他们查完所有小院,红十字会的救护车也到了。若瑟神甫和医生护士逐个察看,病重的送医院,身体虚弱的就叫黄包车或三轮车载了送圣昕堂。余庆杰被这股人道主义精神所感动,他不顾无人看管的余英坊,跟着若瑟神甫将身体虚弱者安置在圣昕堂的各个角落。余庆杰为他们洗澡更衣,为他们分发面包饮料,为他们铺床……等忙停当了,余庆杰才发觉天色已晚,他要告辞,神甫却不允。若瑟神甫把他请到办公室,拿出面包和葡萄酒,举杯说:“感谢你我的孩子,有了你的帮助,我们才顺利营救了这些兄弟,法国人民会记住这一切的。”
余庆杰说:“这只是件小事,比起神甫你的博爱差远啦。”
若瑟神甫说:“今天我在你身上看到了中国人的善良。”
余庆杰不放心林晴云和孩子们,吃了面包就与若瑟神甫告辞。回到余英精舍时他看到书房里亮着灯,进了门庭才发现是山田父子在等着自己。他连忙上前与山田握手,上下打量换了便装的山田,说:“这才是我心目中的山田教授了。”
“我要回国了。”山田伤感地说,随后又补充说,“我们都要回国了。”
余庆杰说:“回国好,你想了好多年了,可战后的日子肯定很苦的。”
山田说:“我争取回大学教书去,从预备役被征调为正式军官时,政府有过承诺的。”
余庆杰劝慰道:“这不是你的错,如果没有战争,经过了这么些年,你或许早当上教授了,或许早已在书道和篆刻上干出了一番名堂。”
“是呀。”山田叹了口气说,“我对日本军队征用余英坊表示道歉。”
余庆杰说:“事情都过去了,再说,这也不是你的错。”
山田拉了永进说:“快感谢余先生这些年对你的教诲之恩。”
“感谢余先生的教诲之恩。”永进说罢,趴到地上对余庆杰磕了三个头。
余庆杰朝楼上叫了声,林晴云和招娣一同下楼和山田父子道别。
永进说了声感谢余师母,朝林晴云也磕了三个头。等到永进起来和招娣到一边道别时,山田拿起一只拎袋说:“这些是我在中国收集的历代名家篆刻的印章。我回国没法带,就送给你收藏吧。”
余庆杰打开拎袋看里面的印章都用宣纸裹着,外面箍着橡皮筋。他拆开一枚一看是吴昌硕的印面,再拆一方,看是黄牧甫的印面,知这袋印章的艺术价值了。他与妻子耳语一句,林晴云马上上楼取来一根金条。余庆杰把金条塞到山田手里说:“收着,回国后肯定要过一段苦日子的,到时候救救急。”
“大恩不言谢,后会有期。”山田藏好金条,父子俩朝余庆杰夫妇鞠了一躬,匆匆忙忙离开余英精舍,消失在了昏黄的路灯映照下的法国梧桐的树影之中。
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的消息一传到国内,上海即刻沸腾起来。蛰伏许久的民众自发组织了大游行,霞飞路上一时人山人海锣鼓喧天,彩车、秧歌队、彩旗方阵和游行的人群首尾相衔。沿路商店统统插起了民国国旗,大楼上挂出了庆贺光复的横幅直幅。
余庆杰在楼上听到了北边传来的喧闹声。连已经耳背了的余朱氏好似也感觉到了变化,问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小日本被打败了?林晴云和招娣牵着成栋和成楠,抱着女儿成茜说要出去看看。余庆杰也想出门看看,一家人走下楼梯,叶小弟候在门庭说也要跟着去看热闹。余庆杰想白天应该没事的,就让他锁了外门,抱上成栋一起往北走,又关照大家首尾相连,在人海里不要走散了。一家人刚走到霞飞路上,就看见无数的人打着彩旗标语从西边走来。有人领呼口号,游行队伍群起响应,那声浪震得马路两边的树木和房屋都产生了共鸣。舞龙队边舞边走,一个壮汉手掌铜钹边击边舞走在前边。后边跟着旱船队,那彩纸糊的各式各样的造型把骑在余庆杰和叶小弟脖颈上的成栋和成楠看得两对眼睛如铜铃一般。两兄弟揪大人的头发,大家就跟着旱船队往东走。走到八仙桥一带时马路上已是人山人海,余庆杰带着家人只能随着人流打转。
“招娣呢?招娣呢?”叶小弟忽然喊了起来。
余庆杰和林晴云四处观望,周围人群里哪里还有招娣的身影。
余庆杰问道:“你是什么时候接过成茜的?”
林晴云说:“走到龙门路看到人更多了我就接了手。”
余庆杰又问:“小弟,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招娣没了的?”
叶小弟急得说话有了哭腔,说:“我也在看大游行,忽然觉得招娣人影朝旁边一晃。我再喊她,人就没了。”
余庆杰带着全家挤到人少些的上街沿等了会,见还是没见招娣跑来。叶小弟捂着脸哭了起来。余庆杰说:“小弟别哭了,看热闹走散人也是常有的事。好在此地离家不远,招娣来上海这么多年了,路总归认得的。我们回家等她自己回来吧。”
林晴云安慰说:“说不定她自己先回去了。”
往回走时路上看热闹的人少了些。叶小弟边走边回头,他盼望招娣能从人群里钻出来赶上来,可是回到了余英精舍也没见她的影子。叶小弟就躲到披屋里呜呜地哭,怪自己没用,出去扎闹猛连自己的女儿也看不住。
余老太知道后说:“肯定跟永进走了。我看到他们眉来眼去的。”
余庆杰夫妇听了也觉得事情有些蹊跷,十五岁的姑娘都已是大人了,平时派她上街买点东西从不出错,又跟着外出写生过多次,对周围街区应该说了如指掌,怎么会走失了人呢?山田父子来告别,她和永进说过几句话,难道真的随永进走了?但这么个聪明姑娘怎么会头脑一热跟外国人私奔呢?林晴云觉得推测归推测,还要等等再说,说不定野到什么地方去了,到晚上又自己回来了。叶小弟丢了女儿无心做饭,林晴云只得让余朱氏照看孩子,自己下厨做了午饭。看时间差不多了,余庆杰擦了把脸就往余英坊跑。到了弄堂口一看,请来的施工队果然已等在弄堂里了。余庆杰带姓黄的包工头看房子,指点说要把围墙上的铁丝网拆了,墙洞都要补上。每家小院的铁门也要拆了,每座门洞要恢复原样。坏了的门窗自然要修复,地坪凹凸不平的都要补上,特别是弄堂口,大铁门要拆掉,沙包都要搬走,拆下那块日本人挂的“法国侨民集中所”后,要按原样堆塑“余英坊”三个大字。
那黄老板笑嘻嘻地问:“拆下来的铁门铁丝网和三角铁怎么处理?”
余庆杰说:“当废品卖了,由你请工匠们喝酒吧。”
黄老板谢过东家,转身就去派发任务。那些铁门铁丝网和三角铁最先被拆下,马上就有收废品的人拉了板车来称分量。黄老板叫人拆开沙包看,工匠说里边的黄沙可以派用场的,他就让人把沙包拖到弄堂里堆着。两个工匠正在摘那日本人挂的“法国侨民集中所”的牌子时,马路上驶来一辆小车和一辆卡车。从小车上下来一个戴凉帽穿薄料白西服的人,手一摆喝道:“慢着,谁也不许动手!”
一队国军跳下卡车,分头占领了余英坊的两头。
余庆杰急忙上前说:“长官,这是我家私产,我现在正在修复呢。”
那穿白西服的冷笑一声说:“你就是余庆杰余先生了?”
余庆杰说:“我就是。”
那穿白西服的从副官手里接过一个文件夹,翻开了让余庆杰看,说:“日伪占领上海期间,你不仅和日本人交往密切,还和日本人合作,将余英坊改造成了法国在沪侨民的集中营。事情的严重性你明白吗?现在余英坊和余英精舍都被定为了敌产,政府委派我予以没收。顺便说一句,我姓郑,你可以叫我郑长官的。”
余庆杰大呼冤枉,说:“郑长官,我家私产被日本人征用了几年没一分钱的房租不说,连那日本军官也是硬住进余英精舍的呀?”
郑长官冷笑一声说:“日本人为什么没有征用别的房子?日本军官为什么没住进别的人家?这其中都有道理的,你要我明说吗?”
余庆杰说:“郑长官,你说,日本人的军车开来,我一个老百姓能和他们对抗么?他们要征用余英坊,说是房子整齐,你说我有什么办法?”
郑长官又冷笑一声,说:“你们是早就串通好了的。”
余庆杰差一点气昏过去,反问道:“我和日本人勾结?我有什么目的?”
“你是想获得日本人的保护。”郑长官喝令带走,两个士兵上前架了余庆杰就往回走。待走到余英精舍门口,余庆杰看到几个士兵已把余朱氏、林晴云和孩子们都赶到了门庭外,有个士兵正往门框上贴封条。余朱氏和林晴云看到余庆杰被当兵的押着回来,都跑上来哭着问这是怎么回事,日本人在的时候吃了这么多苦,现在小日本被打败了,我们怎么就成汉奸了?郑长官听了只是冷笑,说:“你们对我说没用。你们有本事上法庭去说,法官说没罪就没罪的。余先生,你现在明白了吗?明白了就乖乖地跟我走吧。”
那副官打开文件夹,余庆杰看是一份写有自己名字的拘捕令。他知道面对满院的军人再说理再分辩也是没用的,就拿副官递上的笔签了名,让林晴云快去找若瑟神甫。他吩咐说只有若瑟神甫知道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只有若瑟神甫能够救他和全家。
余庆杰被拉上卡车,车就驶往西郊的一个临时看守所。余庆杰看到门口还留有隐隐约约的日本人写的什么集中所,想命运和自己开了个玩笑。他被塞进一间号房,待眼睛适应了昏暗的光线,看到角落里坐着躺着好几个人。想自己是清白的,而这些人肯定和他不一样,他就独自蹲到另一个角落。
一个中年人从乱草上爬过来,嘿嘿一笑说:“你怎么也关进来了?”
余庆杰奇怪在这里还能碰到熟人,就着昏暗的光线打量此人。
那中年人说:“余先生真是贵人好忘事呀。你真的就不认得我了吗?”
余庆杰想起来了。日本人征用余英坊时,这姓马的家伙当时就是翻译。这翻译暗示过几次,余庆杰为保太平也暗地里塞过些钱。后来日本人觉得关押的这些法国侨民并不重要,山田大佐的中国话讲得又好,于是把他调往了别处。余庆杰虽然看到这种人感到厌恶,但又觉得他能作证帮自己讲清楚当初日本人怎么会征用余英坊的。
余庆杰眯起眼睛说:“哦,你就是马翻译官呀。”
姓马的嘘了一声说:“过去的事都不能提了。你是怎么进来的?”
余庆杰说:“日本人走了我就拆余英坊的铁丝网和铁门。正拆着,来了个国民党的接收大员,说我和日本人勾结,说余英坊和余英精舍是敌产,要充公没收。”
姓马的听了就嘻嘻地笑,说:“余先生,你那房子太好了,我看了也动心过,不过我没机会下手罢了。那接收大员肯定是看上你那条弄堂和余英精舍了。说你和日本人勾结,这是冤枉你的,他们是想霸占你的房产罢了。”
余庆杰说:“他们说要把我送上法庭,我想请马先生做个证人。”
那姓马的眯了眼笑,问道:“事成之后你给我什么好处?”
余庆杰说:“就给你余英坊里一座小院。”
姓马的说:“余先生爽气我也要帮忙的。轮得到我说话我就如实说。”
有了这层关系,余庆杰倒和姓马的坐到了一起。但他明白自己是清白的,这姓马的只是他偶然捞到的一根救命稻草,他更寄希望于若瑟神甫的到来。三天后,走廊上的铁门哗啦啦响,一个狱卒叫了余庆杰名字,他被释放了。当余庆杰走到看守所外面时,等待他的正是若瑟神甫。若瑟神甫端详了他一番,确证没有受到虐待后,他才让余庆杰在释放令上签了字。
走出看守所时余庆杰说:“谢谢你若瑟神甫。”
老神甫说:“先走,上了车再说。”
出了看守所大门,余庆杰乘上小车,与神甫在车内握了下手。
若瑟神甫说:“林晴云也要来接你,是我劝她留在家里的。”
余庆杰问:“余英精舍发还了?”
若瑟神甫气愤地说:“他们敢不发还么?连余英坊都发还了!”
余庆杰问:“若瑟神甫,你是怎么做到这一步的?”
若瑟神甫说:“那天林晴云跑来找我,说了经过,我马上明白是接收大员趁火打劫,这简直比强盗还明目张胆了。我到现场看了下,等我了解清楚了,就到法国领事馆的代办那里把事情讲了下,又写了份材料。我主要说了在你的私产余英坊被日本人征用做关押法国侨民的集中所后,你是如何帮助这些侨民的,我就以你救我作了事例。我特别强调在日本人撤退前你说服山田释放了所有关押者的事。代办听了大为感动,马上向上海市政府发了外交照会。为了不让这些人踢皮球,我拉着代办一起拜访市长。我们让市长看材料,立等市长写下释放你和发还你家私产的命令后我才去找有关部门。我一刻不断地奔走,但还是让你在拘留所里吃了三天的苦。”
余庆杰感动地说:“神甫,你这么大年纪了还四处奔走,实在太感谢了。”
回到余英精舍,余庆杰一钻出车门,林晴云和孩子们就上前迎接。若瑟神甫欲告辞,林晴云坚决不肯,说:“晚上准备了便饭,一则感谢若瑟神甫,再则也欢迎庆杰归来。我已派小弟去接孙神甫和王宇涛教授一家了。”
余庆杰也说:“若瑟神甫,晴云是一片真情,你就留下吧。”
若瑟神甫笑道:“我只是想把这美好时刻留给你们两个人罢了。”
林晴云感叹道:“若瑟神甫真是忠厚长者呀。”
大家簇拥着余庆杰和若瑟神甫进入门庭。余庆杰看贴着的封条已被擦洗干净,客厅内恢复了原样,想林晴云实在是很能干的一位女性。看娘在厨房里掌勺,余庆杰走过去叫了声姆妈,道了声辛苦。
说话间王宇涛一家来了,林晴云迎客人进客厅,倒了茶招待。
王师母搂着她说:“家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也不来告诉我们一声。”
林晴云说:“当时一家人被当兵的赶出门,孩子们吓得乱哭,真觉得天塌地陷似的,那里还顾得上别的。”
王宇涛说:“我已听小弟说了,你带着一家老小住了三天旅馆,硬撑着把庆杰救了出来。”他转首问道,“庆杰,你关在拘留所被鞭子抽过么?”
余庆杰说:“蹲了三天暗房子,还没上过堂呢。”
说话间叶小弟拉着空黄包车回来,说孙神甫要照顾住在圣昕堂里的人。
余英坊很快恢复了旧观,弄堂口重新嵌上余志贤手书的大字。收工那日,余庆杰请来若瑟神甫和王宇涛,两人看了都说不错。
王宇涛说:“整修结束就可以外借了,你要借此机会热闹热闹的。”
余庆杰说:“也用不着铺张,施工队帮我准备好了。”
黄老板看到东家发了指令,就让工匠拿出许多鞭炮铺在弄堂地上放。那如同巷战一般的声响果然吸引了许多人,大家晓得余英坊重新开张,就有人询问如何租房。余庆杰说明日到账房间去问,现在他要陪朋友喝酒去。
王宇涛说:“我刚才路过余英精舍,那边好像没作啥准备么。”
余庆杰说:“我在就近的饭店定了几桌,总归要谢谢这些工匠的啰。”
若瑟神甫推说圣昕堂里有事,告辞先走了。余庆杰和王宇涛陪着黄老板和他手下的工匠吃了顿晚饭。回到家里,余庆杰见林晴云还没睡,就和她商量余英坊怎么个出租法。
林晴云说:“先说说你的想法。”
余庆杰说:“我是想恢复振华美专的。一号留给王先生住,二号做学校办公室,三号四号做西洋画系和中国画系,五号六号仍然做工艺美术系。其他的房子就可以出租了。”
林晴云沉吟道:“凭你个人的财力养得起这么一所美校吗?”
余庆杰说:“学费收一些,房租贴一些,开销省一些,大概也差不多了。”
林晴云说:“我晓得你是个要面子的人,到时候有人提这个那个的,你觉得好都会照办,办着办着手脚就放开了,到最后收不拢不算,还要把朋友一个个得罪完呢。”
余庆杰讪讪地笑,说:“我是存心做好事,怎么会呢。”
林晴云就瞪他,说:“上次被日本人征用,说老实话是救了你的。如果没日本人硬性规定关闭美专,我真不知拿什么来支付工资和日常开销呢。”
余庆杰听了脸红了一红,暂且搁过恢复美专的话题,歇了下又说:“今日就有人来问房子如何借,我看要聘一位账房先生才好。”
林晴云说:“钱还没赚先要聘人,这生意怎么做。我看娘身体尚好,小弟也渐渐忘了丢失招娣的痛,成栋可以送幼稚园了,成楠和成茜就让他们带,这账房先生由我来做。”
余庆杰说:“如此你太辛苦了。”
林晴云说:“你要晓得,余英精舍已好几年没进项了呀。”
余庆杰想想也是,侧过身就睡了。
第二天林晴云从《申报》上参考了刊登的租房广告,自己定了一组细则,到画室里用毛笔抄了,就和余庆杰到余英坊北弄堂口开了一座小院的门作账房间。那招租告示贴出后就有人来询价来办租房手续。余庆杰陪了一会,看林晴云应付自若,他便觉得没趣,说一声走了,自己就回了余英精舍。成栋趴在茶几上学写字,娘正逗成茜玩耍,见余庆杰回来就问余英坊出租的事。余庆杰说:“陪人家看房子,谈价钱等等,我嫌太烦。”
娘就逗成茜说:“囡囡你看,你阿爸怎么跟你阿爷一样怕烦的呢?家里的大事怎么要女的出面的呢?伲囡囡大了,做事不可以怕烦的噢。”
余庆杰说:“孩子还小,你跟他们说这些干啥。”
娘说:“我是讲你和你阿爸脾气活脱似像的呢。”
余庆杰原想说这是遗传的,后想想一位小脚老太未必懂得遗传学的道理,于是到厨房去。看叶小弟一手牵着成楠一手在炒菜,烧的也就是番茄炒蛋一碗,干烤刀豆一碗,外加一盆咸肉冬瓜汤。余庆杰觉得没胃口,回到客厅里对娘说一声还有事就出了门。
余庆杰先到圣昕堂,进办公室说:“我有件事要请教神甫。”
若瑟神甫很感兴趣地说:“孩子,有什么事你尽管说。”
余庆杰说:“今日林晴云到余英坊开了账房间开始出租房子了。”
若瑟神甫说:“她是个能干女子,有了她你们余家又兴旺起来。”
余庆杰说:“我想在余英坊恢复振华美专,仍想请神甫当校董。”
若瑟神甫高兴地说:“这是好事呀。这个校董我是愿意当的。”
余庆杰说:“林晴云不赞成,说凭余家的财力是维持不下去的。”
若瑟神甫想了下说:“林晴云说的是有道理的。办一所学校首先要有资金,其次要有好的教师。校舍你有了,教师你也有,王宇涛和彭易天都在上海,请他们回来,再招几位年轻助教就可以了。至于资金你也有的,你家还有一只青铜大鼎呢。我可以预支一笔钱给你办学,等你找着了青铜大鼎再抵账就可以了。”
余庆杰说:“万一寻不着那铜鼎,你叫我用什么来还你的钱呢?”
若瑟神甫说:“是呀,我那笔钱是博物馆委托收藏青铜大鼎的。”
看时间不早,余庆杰就告辞。他一路慢悠悠地走到王宇涛家,王师母正在摆碗筷准备吃饭,见余庆杰来了大喜,忙叫王宇涛下楼与庆杰一起吃饭。王宇涛看桌上是平常菜水,说:“这菜怎么可以招待人客,快去叫两个熟菜。”
王师母连忙出去买了一包酱牛肉和一包烤鹌鹑,回来装了盘,倒了绍兴花雕酒。此时王大霖正好放学回家,王师母就请大家一起喝酒吃饭。
席间王师母问:“晴云在做什么?怎么不一起来?”
余庆杰说:“余英坊又开始借房子了。我想聘账房先生,晴云不肯,要自己兼着。”
王师母说:“带着三个孩子还要兼做账房先生,晴云实在是能干的。”
王宇涛问:“借房子的势头好么?”
余庆杰说:“抗战胜利后内迁的单位纷纷回来,借房子像抢米一样呢。”
王师母说:“势头好就好。余家是要赚些钞票了。”
余庆杰喝着酒说:“我留着一号,请王先生和王师母搬回去住。”
王宇涛与夫人交换了下目光,说:“贤弟,你的一番好意我领受了。现在我们住在这里蛮好,房东是孙神甫的老朋友,房租也只是象征性收一点。再讲,自从搬进这套石库门小院后,我觉得画运转了。我身边已经聚起了一批收藏朋友,不想再搬动了。”
余庆杰幸喜地说:“是吗?以前我怎么不知道呢?”
王宇涛说:“以前看你忙,烦心事多故没讲。再说我也吃不准是转运呢还是偶然卖掉几张,现在已有人专门来定画了,才吃准我的画运转了。”
余庆杰举杯说:“祝贺老师时来运转。”
王宇涛亦举杯说:“你那彩墨城市风景功力扎实,成名也是早晚的事。”
余庆杰道了谢,又说:“王先生,我还留着二号到六号的小院,准备恢复美专,想请你和彭易天重新回校执教。”
王宇涛沉吟道:“我年纪大了,来上课是可以的,只是这国画系主任不高兴当了。我只想趁现在还画得动要多画些。彭易天的事你还不知道?”
余庆杰说:“最近家里确实事多,别的无暇顾及,他到底怎么了?”
王宇涛说:“彭易天头脑活络,这次他和大霖在读的高中联合办学,开设了工艺美术职业学校,借了一层楼面,招收了上百个学生呢。”
余庆杰说:“如此说来,他做出如此大的场面,我倒是请不动他了。”
王大霖吃了饭,与余庆杰道一声再见,人就上学去了。
王宇涛说:“我也想让大霖到法国留学美术,还要请你写封引荐信呢。”
余庆杰说:“这是应该的。若瑟神甫要回国述职,倒是可以结伴走的。”
王师母说:“大霖还要补习法文,这也要让庆杰多费心的。”
余庆杰说:“不知学费筹措得怎么样?不够的话我可以资助些。”
王宇涛笑笑说:“最近我的画卖得动,积点学费是没问题的。”
喝了酒余庆杰欲告辞,王宇涛拉了他往外走,说:“上午画得头痛,你来了正好出去走走。我就陪你去看彭易天的工艺美术学校,路不远的。”
两人晃晃悠悠来到学校,与门房说找彭先生。门房指了路,两人到了楼上寻人。杂役说彭易天在教室上课,两人就坐着喝茶等他。没一会下课的电铃响了,彭易天回办公室见了先生朋友热情得不得了。他引着客人参观,余庆杰见那一层楼有四间大教室,每间足足有三十来个学生。彭易天不无得意地说:“推广工艺美术教育的第一步算跨出了。我还要争取把事业做大,我计划要单独成立一所工艺美术专科学校。”
回家的路上,余庆杰的脚步有些滞重。王先生的画运转了卖得动了他高兴,彭易天正一步步在实现自己的理想他也高兴。可是自己呢,竟没有一件高兴得起来的事。走进余英精舍的花园时,叶小弟牵着成楠守在门外,神色诡异地说:“我看到章小姐了。”
余庆杰开始还没有明白叶小弟在说什么,问道:“你到底看到谁了?”
叶小弟说:“我看到章小姐站在门口,等我出来,她人就不见了。”
余庆杰撒腿就往霞飞路奔。待他跑进申德弄,看见那座洋房了才停下歇气。待调节得情绪平和,他伸手摁了门铃。来开门的是一个不认识的男佣。
余庆杰说:“我是来找章苏红章小姐的。”
那男佣摇了摇头说:“章家已经把洋房卖给现在的东家了。”
余庆杰追问道:“你可知道章家现在搬到什么地方住了?”
那男佣说:“我不晓得。我听说章小姐搬到香港去了。”
王大霖上完法文课,对余庆杰道一声再见,骑上自行车走了。孩子们由林晴云和叶小弟带着去公园散步,娘在楼上房间里做着针线活,偌大的余英坊内一时显得静悄悄的。余庆杰拿了把榔头敲楼梯间的地坪,敲客厅的地板角落,敲账房的墙角,敲书房的角角落落……他期盼听见地坪或地板下发出空洞的声响。只要某个角落一发出这种声响,他就要把地板或地坪撬开,掘地三尺,把阿爸藏的那只青铜大鼎挖出来,擦拭干净了卖给心心念念想得到它的若瑟神甫。可是非常不幸,余庆杰用榔头敲遍余英精舍底楼的旮旮旯旯都没有听见他期待着的空洞的声响。
余庆杰丢了榔头踱到门庭观望。他绕着余英精舍外墙走了一圈,细看墙根有无修补过的痕迹,然而他看到的都是筑造时的原始粉刷。他又到两棵广玉兰下察看,沿篱笆墙察看,都没发现可能隐藏青铜大鼎的蛛丝马迹。余庆杰是彻底失望了,他拖着两鞋底的泥返回门庭,在台阶上刮泥。他知道这余英坊的里外维护都是叶小弟负责的,看到台阶上有泥是要骂山门的。他有点吃不准是恨还是可怜这个乡下跟来的男佣,别的样样都好,只要一问及青铜大鼎,那人立马就像电线短路了似的可以傻上半天。
余庆杰叹了口气,扫净台阶上刮下的泥,回到楼下的书房。他默坐了一会,眼睛看到橱顶上一包东西,想起那晚上山田告别赠物时的一脸凝重,他就起身拿下拎袋。他将印章全倒在桌上,松开箍着的橡皮筋,剥下裹着的宣纸,一方方地欣赏印面。那里边有数枚秦汉铜印,有一枚元代王冕的石印,有明代文彭、何震、汪关的各一枚,有清初巴慰祖的两枚,有西泠八家丁敬、黄易、奚冈和陈鸿寿等十来枚,有邓石如的三枚,有晚清吴熙载、赵之谦等人的数枚,而当代的则有吴昌硕、赵叔孺和齐白石等人的十余枚。余庆杰看了大感意外,想这差不多就囊括了中国篆刻史上所有名家的作品,估计那山田一进入中国就开始搜集了。余庆杰取出山田赠他的数方印章比对,发现他白文印取法秦汉,朱文印取法邓石如的较多,也算是自成一家了。余庆杰在古印里选出两枚闲章用于书画创作,其余的都重新用宣纸裹了,用橡皮筋箍了,用拎袋装了爬进阁楼。他把印章如士兵般在阁楼横梁上排列开来,一数竟有四十来枚。
理好了印章,余庆杰听到楼下有喁喁的人声,知道是林晴云带着孩子们回来了。他不想下楼,看到一包扎成火腿状的东西,想起上次回老家的余英坊探寻青铜大鼎不获而带回来的这副骨骼,想自己是懒惰了,几年里没碰这包东西,真是有愧先人了。他拆开纸包,在阁楼里将骨骼按顺序摆放。他是学过人体解剖的,对骨骼构架非常熟悉。当他摆好骨骼,站在天窗映入的光亮中审视人体结构时,他突然感到自己和这副静卧在地板上的古人骨骼一样孤独。林晴云到楼上来喊他吃饭。余庆杰爬下阁楼,用肥皂洗了好久的手。
睡了午觉,余庆杰正不知是画画呢还是写书法。王宇涛来找他,说豫园书画会举办一个笔会,想请余庆杰陪他一起参加。余庆杰说正想出去走走,于是一齐出门。到路口招了辆三轮车,吩咐车夫去老城隍庙。
王宇涛说:“听说你老弟心情不太好呀。”
余庆杰说:“谁说的。我不过有点郁闷而已。”
王宇涛说:“林晴云说你对孩子们态度有点粗暴。何必呢庆杰,人生有三千烦恼事,凡事看开点。行得春风有夏雨,你对孩子们好了,等你老了就得到回报了。”
余庆杰想这世上真是巧了,上午他摆弄骨骼,下午王先生就来开导他。余庆杰知道是林晴云去诉了苦,肯定是王师母让老夫子约他出来散散心的,于是点了点头。见余庆杰听了劝导,王宇涛便不再多说。到了豫园,王宇涛向主办者介绍余庆杰,大家哈哈一笑说大名是知道的,只是缘悭一面而已。王宇涛引余庆杰看几位已在挥书作画的书画家,一边介绍这是谁谁,靠画什么出名的。余庆杰听了就恭敬地点头。
主办者拉了王宇涛到一边问:“今天作画有润笔,没人打秋风的。”
王宇涛问:“画多大尺幅的?”
主办者说:“四尺横披,裱镜片的,人家出二十块大洋。”
王宇涛点了头,主办者就安排席位和毛毡。余庆杰看王先生走到画案后立定,哈了口气,摊开笔帘挑选毛笔。他就取了一纸四尺白宣抻平了用镇纸压着,一边就磨起墨来。稍候,王宇涛蘸了墨试笔,说可以了。余庆杰就住了手,低声问:“今天画什么?”
王宇涛说:“一招鲜吃遍天。现在市面上看好我的外滩图,今天再画一张就是了。所谓的笔会就是应酬,书画家挤了一屋,哪有什么心思搞创作,就是把平时画得烂熟的拿出来摆摆谱罢了。”
主办者请余庆杰也画一幅,他先是推辞,王宇涛说给主人个面子,无论大小画一幅就是了。余庆杰就走到画案后问道:“请问要我画什么?”
主办者说:“随便,总之是画幅你最拿手的。”
余庆杰想自己还是第一次参加笔会,手头没准备什么。看两边的画家都在摆各自的谱,余庆杰想算了,就画他最拿手的写生吧。他举目一望,看对面湖心亭茶楼半遮在垂柳后面,偏西的阳光正斜斜地映着茶楼,那光影效果很具视觉冲击力。余庆杰便裁了一纸四尺斗方,放笔画起了彩墨写生。他以工细的笔触画茶楼,以写意笔法画垂柳,以工写结合画茶楼下的九曲桥栏杆,染色时用了些许印象派技法……画着画着余庆杰的画案前围观的人多了起来。等画好斗方题了款,余庆杰笑道:“真是抱歉,原以为随王先生出来看看的,不知要作画,印章没带出来。”
“余先生一出手就是大师级的水平,下次举办书画笔会是定规要请你来的。图章下次敲好了。”主办者也是识画的人,忙请余庆杰到一边喝茶。
余庆杰喝了茶再踱到王宇涛画案前看他画。王先生亦已构妥墨稿,看画的是外白渡桥和苏州河河口的风景和几条泊着的帆船。王先生手掂一管秃笔忽而控干了水分皴擦,忽而蘸了水墨渲染烘托,忽而到水盂里洗笔,忽而调了颜料上色,那手上动作看得旁人眼花缭乱。
余庆杰低声说:“王先生,平时在家作画你的手不是这么抽风的嘛。”
王宇涛亦低声说:“这样做也是装装腔势,让旁人看不清我的笔法。”
余庆杰笑道:“你是当众在耍障眼法呀。”
王宇涛附耳说:“就这点独门秘技,自己要守守牢的。”
说话间一纸水淋淋的外滩远眺图就完成了。王宇涛题了款钤了印,围观的人说声好,主办者就往他手里塞了一把银元。王宇涛笑笑,叫余庆杰裁了张四尺开三的白宣,用写意笔法画了一枝木芙蓉,下面画了两条红鲤鱼,题了名说奉送的。主办者要留晚饭,王宇涛说要去逛逛古董店,于是和余庆杰两个悠然自得地出了豫园,朝福佑街一带走去。
王宇涛忽然问道:“上次吃进假货是在这条街上吗?”
余庆杰脸一红说:“老板也逃走了,还提他干什么。”
王宇涛说:“现在北方又要打仗,许多人逃来上海做寓公,钱没了就变卖字画文玩。想收些东西现在倒是时候。贤弟现在的眼力总有所提高了啰?”
余庆杰说:“跟王先生多看了字画,自然就看出些名堂来了。晓得你要逛古董店,我倒是应该多带些钱的。”
王宇涛说:“看中了什么,叫老板包了,让他送到家里不就成了。”
余庆杰说好,就跟着王先生走了几家古董店,果然看见店堂里明清字画不少,价格也还公道,于是就选了几件。出了老城隍庙往西走,听得路上有报童在叫卖《申报》号外,余庆杰买了一份。两人凑在一起看,大标题是“国共两党和谈破裂,东北华北重燃战火”,王宇涛说要赶快筹划大霖留学法国的事,就在路边招了三轮车。
余庆杰回到余英精舍,家人已吃好了晚饭。他就着剩菜吃了点饭就上楼找林晴云,见她和孩子们都陪在娘房间里,招招手让她出来讲话。成茜大了点,晚上跟奶奶睡了。林晴云让成栋和成楠到北房间睡了才走进自己的房间。余庆杰递上《申报》号外,林晴云看了皱起眉头,说:“看样子这内战已经打起来了,刚过顺的日子恐怕又要起波澜了。”
余庆杰说:“王先生看了号外,说要赶紧筹划大霖出国的事。我看我们也要作些准备,省得再撞上八年抗战里碰到的麻烦。”
林晴云问:“家里有三个孩子加一个老人,你说我们能做些什么?”
余庆杰看着林晴云说:“一打仗,上海的房价有得涨呢。”
林晴云说:“房价上涨不是对我们有好处么?”
“你这就眼光看得近了,我们应该趁机会把余英坊变成现钱,省得竖着一条弄堂的房产招有权势的人注意。”余庆杰看林晴云不响,又说,“今天我出席笔会后酒也没喝,跟王先生逛了几家古董店,那店里的字画古玩又多又好且便宜。我是想趁房价高时卖掉些房子,用那钱换了字画古玩藏起来。”
林晴云说:“这样做倒也是可以的,只是我担心你再吃进假货呀。”
余庆杰红了脸,嘿嘿一笑说:“现在的我不是当年的我了。经过这些年的磨砺,我的眼光也练出来了。再说,一般吃得准的我自己作主,若买大件精品时,我就请王先生和彭先生做参谋,他们两人是懂古董的。”
林晴云沉吟了半晌说:“你想乘乱世收藏些古董,想法是好的。不过我还要跟你达成一条协议。你若同意了,你就照此办理好了。”
余庆杰说:“夫人请讲。”
林晴云说:“娘老了,我们要为她养老送终,这是责任。三个孩子的抚养和教育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况且我不知道今后还会养几个呢。这些费用我们都要准备好的。”
余庆杰说:“夫人说得极是。”
林晴云说:“所以我说,收来的房租以养家为主,能存一点就存一点。你也能用这部分钱收藏点小东西。但卖掉每一套房子我要分一半现钞的。你的一半拿去收古董,但一定要收好的真的。我那一半统统换成美元、银元和金条,美元存到外国银行里吃利息,家里是要藏些金条银元救急的。”
“我要回国了。”若瑟神甫对余庆杰说。
余庆杰说:“我已经晓得了,神甫是要回国述职。”
若瑟神甫说:“述职是自然的,但我这次是退休回国。”
余庆杰感叹地说:“这么说来,我们要长时间分离啰。”
“或许吧。我要让你看些东西。”若瑟神甫起身,打开书架旁边一扇很隐蔽的门,拉亮电灯请余庆杰入内。余庆杰经常来神甫的办公室,他一直以为那间密室是神甫专用的祈祷室,走进去一看,想不到摆着一地的古董,除了瓷器,其余的都是青铜器。
若瑟神甫笑笑说:“这些青铜器都是从你们余家收进的,想不到有这么多吧!我和余家打了两代人的交道,你们人都不错。看余英坊内已没一件青铜器了,这也有些可惜。我想了好久了,我带这么多青铜器回去做啥?那委托我收藏的博物馆也是听我说了算的。我决定将重复的青铜器统统留下,回赠给余英精舍作镇宅之宝。”
余庆杰说:“那我代表余家感谢你了。”
若瑟神甫笑道:“当初我统吃了你家送来的青铜器,你知道为什么吗?”
余庆杰说:“神甫是想收藏那件青铜大鼎的。”
“看来那只大鼎与我是无缘的了。”若瑟神甫感叹了一声,拎出重复的青铜器让余庆杰传到外间,数了一下竟也有十二件之多。
余庆杰往家里打了电话,让叶小弟来圣昕堂接他,自己就用旧报纸包扎青铜器,又问道:“据说现在海关查文物查得很紧的,不知神甫用什么办法把这些古董带回去?”
若瑟神甫说:“我已经托法国驻沪领事馆替我办了外交邮件,外交邮件是用不着检查的。但我不想带得太多,带得太多也要引起麻烦的。”
等叶小弟拉着黄包车到来,余庆杰把青铜器搬上车,谢过神甫就离开了教堂。回到余英精舍,余庆杰和叶小弟将旧报纸包着的青铜器搬入二楼画室,叫林晴云快来看宝贝。林晴云原以为是花钱买的,后听说是若瑟神甫回赠的,是当年余家从德清乡下出来时卖给他的,就啧啧称奇。她自从嫁入余英精舍,老是听说以前收藏有多少青铜器啦,这洋房里还埋着一只青铜大鼎啦等等,由于没亲眼看见过,她以为是老辈人的传说。今日见了十二件各式青铜器,这才相信以前听到的都是真实的故事。余朱氏牵着孙子孙女的手也过来看,看了就赞若瑟神甫心善。夫妇两个商量了下,就留一只青铜觚和一把青铜壶放在博古架上欣赏,其余的都藏进了阁楼。
王宇涛来请余庆杰夫妇赴家宴。林晴云让叶小弟看好孩子们,就和余庆杰一起去了王家。进入小院,看客堂上已坐着若瑟神甫和孙神甫,林晴云赶紧感谢了老神甫的美意。林晴云已许久未来王家,看客堂里家具全换成了红木的,墙上挂着的亦全是名家的精品,知余庆杰说的王先生的画卖得特好是属实的。坐下喝了一会茶,彭易天也赶来了。他额上冒着汗,摆出一副日理万机的样子说实在忙杀,吃了饭他就要赶回去处理教务。
林晴云见厨房里没啥动静,忙问:“怎么还没烧饭,要我帮忙么?”
王师母嘻嘻地笑,说:“老夫子现在今非昔比了,他赚得钱多,不让我吃力,请客点了杏花楼酒店的外卖。我说一样吃外卖还不如到馆子里去吃。”
王宇涛说:“在家里有一份亲情,到酒店去吃,到时候翻桌子不认人的。”
彭易天打量房子家具,说:“王先生总算熬出头了。这人一出名画作就值钱,一样一幅画,以前只卖五块十块,现在动辄五十上百的。钱来得快了,家里自然就焕然一新了。王师母,当年你嫁给王先生时,他还只是一个教书匠,你怎么就晓得他日后要成名,日后画的画要卖大价钱的呢?能从一大堆人里选出个能成名的画家倒真不容易的。”
王师母笑道:“这我怎么算得准呢,总归是瞎猫碰着死老鼠罢了。”
王宇涛说:“我怎么变成死老鼠了呢?易天呀,你吃我豆腐是么?”
彭易天赶紧说:“不敢不敢。我只是为先生高兴。”
王宇涛说:“自从搬入这座小院,我的画运就转了。这要感谢孙神甫呢。”
孙神甫摆手说:“是王先生的功夫到了,俗话说功到自然成么。”
彭易天说:“最应该感谢的我看倒是日本人。没日本人打到杭州,王先生就不会流落到上海法租界来。没日本人征用余英坊,王先生就不会搬到这套房子里的。”
王宇涛自嘲一笑说:“如此说来我还要东渡日本去谢谢他一家门的了。”
余庆杰就说:“彭兄这是诡辩了。王先生若在杭州,照样能出大名的。”
王宇涛就说:“贤弟们说得都有道理,我这个人还算服上海水土的。”
屋里正在说话,有杏花楼的伙计来到门边问可是这里订了菜水?王师母迎出去说是,那伙计就从自行车的货架上搬下两只大竹盒,提出就进了门。看众人七手八脚把八仙桌抬到客堂中央,再罩了张圆台面,伙计就拿毛巾擦台面,然后把冷盘和热炒端上,回身取来汤料和高汤,关照王师母上灶热一下就可以吃了,说完,骑上自行车走了。
王宇涛让若瑟神甫和余庆杰坐了主座,让孙神甫和彭易天作陪,让王师母和王大霖打横坐了,自己坐在若瑟神甫身边。王宇涛说上酒,王大霖起身拔出酒坛的软木塞,依次倒了酒。王宇涛举杯说:“各位,我王某到上海能混出点名堂,也是靠了各位朋友们的帮助。来,我感谢各位,请喝酒。”
大家一起举杯喝了酒,都说天分高再加上勤奋,命运之神一伸出橄榄枝,王先生就接住了,这就应了所谓的幸运之神只光顾那些有准备者。
王宇涛听了就眯着眼睛笑,说:“今天请大家来,其实不是说我的事。若瑟神甫要退休回国,我托他陪大霖一起走,到了巴黎也有照应。”
林晴云说:“是大霖要去法国留学,真是可喜可贺的事。王师母,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呢。我也是大霖的师母。大霖远行,我应该有所表示的。”
王师母说:“我想告诉你们,但老夫子不许我说。”
王宇涛说:“君子之交淡于水,有这份情谊就够了。说了倒要请客送礼弄出许多麻烦事来。再讲,大霖只不过是出去留学,又不是考中状元。”
林晴云拉余庆杰离席,两人凑了笔钱。她到画室裁了一纸大红洒金笺,包了钱下楼,把红包塞给大霖,说:“你阿爸口风紧,余先生和我都没作啥准备,这点钱到了巴黎权当零钱花吧。”
彭易天倒是备着红包的,趁此时也塞给了大霖。
余庆杰举起酒杯说:“大霖,你跟我学画,其实我只教了一点皮毛。先生祝你到了法国学业与画艺大进,不枉费了你阿爸和姆妈的一番苦心。”
王大霖喝了酒,说:“我要像余先生和彭先生一样做一番事业的。”
余庆杰说:“你学成归来应该要干一番事业的。”
彭易天说:“大霖学成归来,我先请你当教授,再请你当校长。”
王宇涛说:“快感谢彭先生的金口一诺。”
王大霖感谢了彭易天,这彭易天就得意起来,转向余庆杰问道:“听说你又开始收藏古董了,这次吃进的是真货还是假货?让我开开眼好么?”
看余庆杰的脸色有些尴尬,王宇涛忙从旁劝解,笑道:“你这个朋友老是喜欢瞎开玩笑。大霖,你也要敬敬两位神甫。”
王大霖就举杯敬若瑟神甫,感谢他写了引荐信。
若瑟神甫说:“我在教区服务了几十年,为自己能够把中国的优秀青年介绍到法国留学而感到十分荣幸呢。”
王宇涛提议为若瑟神甫和孙神甫的善心干杯。大家响应,举杯喝了酒。孙神甫说堂里有事,若瑟神甫说要和孙神甫办理交接手续,先离席走了。彭易天说学校要开校董会他要准备一下,也告辞走了。林晴云说不放心家里的老人和三个孩子,也跟着出了门。王宇涛和余庆杰对视一眼,说:“看,又只留下我们两个了。”
送若瑟神甫和王大霖上船前往法国后,余庆杰和王宇涛都感到突然空闲下来。两人相约努力作画,近期内争取办个联展。王师母亦有空就来余英精舍,陪林晴云说话,或逗引孩子们玩耍。她是看着孩子们长大的。孩子们对她也极亲密,叫余朱氏阿娘,就叫她师母阿娘。那日余庆杰正在画室作画,彭易天打来电话,说要来余英精舍拜访余庆杰,说要来欣赏余庆杰收藏的古董。余庆杰放下电话就与林晴云商量。
林晴云说:“彭易天这个人太精明,我是不想和他多打交道的。”
余庆杰说:“彭先生的嘴巴虽然尖刻,心倒是不坏的。当年我办美专时他一心扑在教务上,现在他自己办美专,那份敬业连大霖都晓得敬重呢。”
林晴云说:“那就请他来吃晚饭,收进的这些古董让他掌掌眼,省得再吃后悔药。别人不要请,人多了说话不方便。”
余庆杰说有理,回电邀请彭易天来吃晚饭,那头就满口答应。余庆杰到厨房里看叶小弟烧的还是几个老花样,马上去附近的熟食店买了四味卤菜点了两样热炒。拎了菜回到家里等着,等到天黑,等得儿女都如饿急了的猢狲般虚了眼神在吃饭间里团团打圈,彭易天好不容易才到。客人与主人打了招呼,逗孩子玩,孩子们却没心思玩,眼睛瞅着饭桌直淌口水。彭易天先是不明白余家孩子何以如此眼馋,后一看快七点,早已过了吃晚饭的时候。知大户人家讲究多,肯定是余家夫妇规定客人不到不开饭,三五岁的孩子们虽然守了规矩,但那副猴急相却露了出来。彭易天连忙说快吃饭,林晴云招呼孩子们上小方桌吃,分了些菜过去,一眨眼就吃好了。这边主桌上却是不慌不忙的,余庆杰倒了花雕酒,和彭易天就慢慢地品尝。
彭易天说:“老兄你现在妻儿成群,真正是享受上天伦之乐了。”
余庆杰喝了口酒说:“说好来吃晚饭的,怎么让人等了这么久?”
彭易天说:“校董会开过后,工艺美专决定独立办学,盘了所歇了业的小学,事情多呀。要出门时,又来人把你堵住,你逃也逃不脱的。”
余庆杰问:“校址现在选什么地方?”
彭易天说:“离这里也不远,就在霞飞路西藏路路口南边一点。”
余庆杰说:“地段蛮好的嘛。”
彭易天说:“办学校像开饭店一样,地段不好招生难。地段好了,招生广告一打,父母闻讯来看,觉得好了就把子女送进来了。”
余庆杰感叹地说:“你老兄办事想问题一直是蛮缜密的。”
彭易天听了高兴起来,说:“我想请你去担当中国画系的主任。”
余庆杰沉吟道:“我现在虽然画些水墨风景,学的却是西洋油画。这中国画系的主任请王先生担当最合适了。”
彭易天说:“王先生推托年纪大了,上课可以,主任却不肯当。”
余庆杰说:“那西洋画系办不办?”
彭易天说:“西洋画系也办的,不过那主任却已由一位校董当了。”
余庆杰说:“隔行如隔山,我还真没这胆量呢。”
彭易天说:“你真是不肯当这主任了?”
余庆杰说:“西洋画系缺老师我倒也愿意去上课的。”
彭易天说:“好,就这么定了。”
两人吃了饭就上二楼画室看挂在墙上的画,看新摆上博古架的青铜器和瓷器,余庆杰最后端出一盘印章来。彭易天看了吃惊地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老兄行呀,闷声大发财的,现在做起收藏家了。”
余庆杰诚恳地说:“请彭兄直言,这些字画文玩尚可把玩么?”
彭易天击掌说:“岂止是尚可把玩,简直就到专家水平了。两件青铜器最是高古,字画印章也好,只是几件瓷器稍许差点。”
余庆杰听了就嘿嘿地笑,说:“品相好的明清官窑瓷器我也想吃几件的呀,可市场上难得照得着面。一次碰上了一件明代嘉靖年间的青花缸,却因谈不拢价钱而作罢。”
“收藏古董讲究的是一个缘分。”彭易天看了一会余庆杰,问道,“你现在还想吃几件明清官窑器么?”
余庆杰说:“有机会而价格可以的,当然想吃得喽。”
彭易天叹了口气说:“你是朋友,也不瞒你了。我的工艺美专表面上看办得轰轰烈烈,其实财务上已经闹亏空了。但办工艺美专是我提倡的,是我的一种理想和追求,只因为财务闹了亏空而不办岂不是抽自己耳光么!我已想了许久了,欲让我在收藏和办学之间作选择,我就选择办学。”
余庆杰说:“你说你有什么事要让我出力的?”
彭易天咬咬牙说:“你听了不要笑我。你现在搞起了收藏,而我的兴趣在于办学。你手里有钱,而我办学却缺钱用。我那些藏品留着做啥?我想以市场价为基准,打个八折盘给你。老兄你看如何?”
余庆杰微笑道:“听你老兄这么一说,我不答应倒像是欠了你的情了。只是日后你拉到了赞助,经济状况好转了,吃起后悔药来怎么办?”
彭易天说:“我是有民事能力的。我做的事怎么会反悔呢。”
余庆杰说:“那明天你有空就到你府上挑选瓷器。”
彭易天一把握住余庆杰的手说:“我们共过事,你知道我脾气的。若不是逼得急了,我是扯不开这面子的。老实告诉你老兄,刚才来得晚,就是被债主堵了门。老兄若手头正好有钱,现在就去我家挑选瓷器。早点还了钱,早点让我脱掉一件湿衣裳。”
“你得让我跟家里通声气的。”余庆杰上楼,把彭易天的话转述了一遍,说,“我上次到他家里看过的,他收藏的倒真是些明清官窑瓷器。”
林晴云想了想说:“办学急需钱你也碰到过。想他平时挺高傲的一个人,也没听说喜欢嫖喜欢赌,就帮他一个忙吧。”
余庆杰道了声夫人贤惠,出来对彭易天说:“晴云听说你为办学而筹款,她当然是愿意帮忙的。不过天色晚了,到哪里去请中人估价呢?”
彭易天说:“我晓得你最近一直在逛古董市场,早把各种行价看在心里了。你放心,我急着等钱用,开价不会高的。”
余庆杰说:“我买得少了,恐怕帮不了你的忙。你说你大概急需多少钱?”
彭易天扳着指头一算,说:“大概缺三万元。”听余庆杰“喔唷”了一声,他又说,“我晓得你卖了屋是有钱的。罢罢,你出五万整数,我所有收藏的瓷器都归你。”
余庆杰说:“如此好是好,但天色太晚了。”
彭易天说:“我家也在闹市区,又不是落乡地段,怕啥!快拿了钱走吧。”
余庆杰就和彭易天下楼,到账房里开了张五万银元的现金支票,签了名盖了章。两人出门,余庆杰叫叶小弟拉了辆黄包车,彭易天在马路上再叫了一辆,两辆车一前一后就朝彭家奔去。到了弄堂里,余庆杰让叶小弟等着,自己就跟彭易天进了门。两人轻手轻脚走上楼梯,拉亮画室的电灯,却见彭夫人气呼呼坐等着先生归来。
那彭夫人本想大吵一场的,见余庆杰跟着只得收敛些,把彭易天拉到楼梯口说:“你工艺美专办得好呀,讨债鬼竟然闹到家里来了。赚不着钱办什么美专,倒不如描你的工笔画赚点钱养家。”
彭易天说:“你不要咋咋唬唬好么。我已经寻到解决办法了。”看太太不相信,于是与她附耳说了几句,那彭夫人疑疑惑惑看了余庆杰一眼,倒真的闭了嘴,进房间睡觉了。
看彭易天回来,余庆杰问:“彭太太可是不愿出让藏品?”
彭易天说:“收藏瓷器她是没感觉的。我跟她说你出五万块把瓷器统统买去,她就不响了。”又感叹说,“女人总归是女人,眼窝子浅呀。”
余庆杰笑笑说:“天不早了,还是清点瓷器吧。”
彭易天说:“客堂里摆着的几件不算数的,让我留着作个纪念。”
余庆杰说:“可以。就点画室里的你阁楼里藏着的。”
听了余庆杰的话,彭易天便如饮了哑药一般从画室的橱柜里往外搬瓷器,爬到阁楼上翻寻瓷器,寻着一件就传给余庆杰,弄得沾了一身的灰。当他爬下阁楼,余庆杰问没了,他说没了。余庆杰就蹲到地板上鉴赏起来。
看了一会,余庆杰说:“画室里的瓷器都是好的,那件上次看过的元青花梅瓶最值钱了。你阁楼上的藏品里怎么也有几件仿品呢?”
彭易天说:“我又不是神仙,刚开始收藏时也吃过药的。”
余庆杰听了就笑,挑出仿品说:“我屋里也有药罐子,这几件你留着。”
彭易天听了也笑了起来。两人寻出旧报纸包了瓷器,一一提到门外装上黄包车。余庆杰交了支票,道一声再见,就和叶小弟往回走。出弄堂时听到背后传来呜啊哇呀的声音,也不知彭易天是在哭还是在笑。
第八章
王宇涛破天荒到医院来看望产妇和婴儿,但他只是到病房门口露个面,招招手叫余庆杰说话。余庆杰来到走廊上,王宇涛递上一纸信函说:“是香港朋友请我去办画展。我想请你一起去,路上有个伴。”
余庆杰看了信说:“上海是冬天,现在到南边去季节不错。上次乘船从法国回来,路过香港时只从船上看了看,那海滨城市很美的。听说香港古董店铺不少,我还想着去淘点宝贝呢。可晴云刚生产,我无论如何是走不开的。能否稍稍往后推延一点?”
王宇涛笑笑说:“那我写信给朋友,说让我再创作几幅精品。”
余庆杰说:“这主意不错。”
等林晴云出院回到余英精舍,余朱氏感叹余家人丁兴旺了,一边指派叶小弟到菜场去买最好的老母鸡,最好的甲鱼黑鱼给媳妇补身子。叶小弟从菜场回来就问余庆杰要钱。
余庆杰问:“买菜的钱还不够么?”
叶小弟说:“买菜的钱是够了。我看到许多人在米店排队抢购,说是要打仗了,要多买些米备着的。再说,这余英精舍又多了张嘴。”
余庆杰听了就笑,想这叶小弟一点也不糊涂,林晴云刚养个婴儿他倒计算进吃饭的人口了。他给了叶小弟一大把钱,叫他能多买就多买些米。叶小弟见主人如此重视,就奋力去排队,陆续买了十多麻袋的大米。叶小弟说要多贮些肉多贮些菜,余庆杰亦给钱,他就买了成堆的咸肉和咸菜酱菜萝卜干等等,把个汽车库堆得像间食品仓库。
林晴云坐月子的时候,余英坊的杂事由余庆杰顶着。他虽然感到烦,但还是在白天到余英坊的账房里守着租房退房的房客。他的心情不错,吃饭时逗逗三个大一点的孩子,给他们讲些演义故事,教几首唐诗宋词。到了晚上,余庆杰就在画室作画。等家人全部睡下后,他便爬进阁楼研究收藏的字画。他为前几日的斩获高兴不已,到一家古玩店随意逛逛,就因为多看了几眼玻璃柜里一堆印章,那老板就说感兴趣的话便宜点拗给他。他让老板取出那一托盘印章,见里面有黄易的,有蒋仁的,有几枚一时无法识读但印面刀法挺不错的,心里就一阵窃喜。他让老板收回托盘,再在店里看其他东西,买了两把名家的成扇后与老板结账。看老板开的价也合适,假意还价一番就付了钱。见哄得老板开心,他出店门时又返身问那些印章一共多少钱?老板不知是计,说占着柜台也烦,客人要就便宜些,一起去给两块钱吧。余庆杰夸老板会做生意,看在两把成扇不错的分上就花两百元买下这些印章。现在这些印章已像士兵般排列在了阁楼里,数了下竟有二十余枚,余庆杰觉得捡了漏,那钱摊到每方印章上,价格就便宜得如买鸡毛菜一般了。
另一回让余庆杰捡了大便宜的是一个中年人来租房,谈来谈去忽然要买房了,谈妥了售价又唉声叹气的。余庆杰问是怎么回事?那中年人说买房的钱是有的,可惜不是现钱。余庆杰灵光一现问是不是字画文玩,那也可以作价抵冲的。那中年人凑近了问老板还有收藏的雅好?余庆杰点了头,中年人就引他到一家旅馆。余庆杰看一间小客房里挤满了男女,床上还躺着个生病的老人,那神色虽然戚惶,但举手投足间显露得却是内地大户人家的气息。让大人孩子都走出去后,那中年人从床底下拉出一口皮箱,打开了箱盖自己就站到了一旁。余庆杰看到箱内装满了剪下的画芯。他拿起一幅,那中年人就从旁帮衬,双手捏住画芯让余庆杰展开了看。余庆杰是随意拿的,打开的第一幅尺幅不是很大,殊料竟是南宋刘松年的山水画。看第二件是元代王蒙的山水画,第三件是董其昌的书法……看到最后,那箱内贮着的全是宋元至明清的名家字画。余庆杰就问字画的来路,问何以都把天杆画轴和裱绫都割了?那中年人嗫嚅了半天才说出他们家原是兖州一带的大户,只因国军困守时纵兵搜掠,又闻共军不日即将南下,故决定弃家避乱。临行走得仓促,知道祖上传下的字画值钱,为了多带些,只得剪裁了画芯。
余庆杰估量若在太平年代,那刘松年的一幅画就值一所小院,于是低吟说上海多的是这般从内地避乱而来的大户人家,像这种没有装池且来路不明的字画只能放到地摊出售。那中年人赌咒说字画是真的,几乎要下跪一般请他收下,这一皮箱字画易了那座小院,他们一家人就有救了。余庆杰知道他们钱是有的,只是留着要维持日后的生计,于是装出吃了大亏的样子收下字画。那中年人像拖油瓶一般提了皮箱,跟余庆杰回到余英坊,写了买房契约,办了过户手续。那户人家入住余英坊的同时,余庆杰也提着一皮箱古董字画回到了余英精舍。他连林晴云也来不及告诉,一头钻进阁楼,就用小件古董作镇纸,把字画重新一张张摊开,差不多就铺满了整座阁楼。
往后的几天里,余庆杰天天钻阁楼研究,连下午得空也钻进去研究,且越看越喜欢。父亲留下了几十件良渚古玉。山田赠给他一袋印章,加上他自己陆续购入的,印章已经不是一个小数了。若瑟神甫回赠了十二件青铜器,若找着那两只大鼎,十四件青铜器摆在一起也足以让人称羡的了。整体转让了彭易天的瓷器,这次又换得一箱古代字画……余庆杰知道自己的收藏底子已经打好,往后要收集的是精品并要让收藏品形成系列。
叶小弟从洞口探进头来,说:“二少爷,有客人找你,以前来过的。”
余庆杰被男佣吓了一跳,说:“你不会在楼下喊一声的。”
叶小弟边下扶梯边说:“我喊过几声,二少爷你都没听见。”
余庆杰有点疑惑,下扶梯时问:“你喊过的?”
叶小弟眨巴着双眼说:“二少爷你迷在古董堆里就听不见了。二少爷,你在阁楼里藏满了古董,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我还看到一副死人骨头,死人骨头也是古董么?”
余庆杰想他知道得太多总不好,就逼视着问:“那只大鼎埋在哪里?”
叶小弟一听此话两眼就变得呆滞,人也如筛糠般抖了起来。
余庆杰想这方法是能封男佣嘴的,于是放了心。他吩咐干活去吧,叶小弟就先下了楼。余庆杰封了阁楼入口,看身上沾着些灰尘,到晒台上拍了拍,徐步下楼,看客厅里坐着的竟是留法老同学郝卫平一家。余庆杰惊喜地握住郝卫平的手问道:“你来去总像一阵风似的,见你一面不容易呀!”
郝卫平介绍了妻子张双昊和四个儿子,笑道:“弟妹呢?怎么就不引出来见面?”
余庆杰说:“刚生了个儿子,还在月子里呢。大家坐呀,请喝茶。”又问,“抗战胜利好些年了,你还在哪儿混呀?”
郝卫平说:“说来也是话长,留着以后跟你说吧。”
余庆杰说:“这次是回上海呢还是路过?”
郝卫平笑道:“回上海了,还想请你老兄帮忙解决住的地方呢。”
余庆杰说:“这没问题。就住我老师以前住的石库门小院,余英坊一号。”
郝卫平转首对张双昊说,“我说老朋友会帮忙的,你相信了吧。”
张双昊微笑道:“那太感谢了。”
“先安顿好了再说话。晚上我为郝兄一家接风洗尘。”余庆杰起身看了,叫叶小弟拉黄包车载了行李往西边去。开了黑漆外门,又开屋子的门窗透气,把钥匙给了郝卫平。安顿好后,余庆杰招呼说,“走,我请郝兄一家品尝正宗的法国西餐。”
郝卫平摆摆手说:“不要招摇过市,要请客就在你们家请。”
余庆杰想他婉拒肯定是有道理的,于是吩咐叶小弟快去菜场多买些好菜,自己去熟食店买了数样卤菜,回余英精舍就打电话请王宇涛来陪客。忙得差不多时,郝卫平一家到了。正说着话,王宇涛也到了,余庆杰为他们作了介绍,两人握了手都说久仰久仰。
那张双昊也是南方人,说:“阿嫂和孩子呢?余先生要给我们介绍的呀。”
郝卫平也说:“我看看你收藏的古董呢。”
余庆杰让王宇涛在楼下抽烟,自己就带着郝家夫妇上楼。先进房间看了林晴云,乘女眷坐着说话,余庆杰就引郝卫平参观自己的画室。郝卫平看了墙上的字画和博古架上的古董说不错,又问其他的藏在什么地方。余庆杰含糊一笑说其实并不多的,郝卫平笑着说不可能不多的,也没追根刨底地问,说要看他的创作画。余庆杰展开几轴准备到香港去办展的画,郝卫平看了评曰不错。听叶小弟说菜烧好了,他就招呼郝家夫妇下楼入座。酒过三巡,余庆杰问道:“郝兄,你还没说呢,抗战胜利后你在哪儿高就?”
郝卫平说:“那次我带走你们美专的一批学生,直接就去了延安。这次我是从解放区来上海的,还要麻烦两位给我介绍个饭碗呢。”
客轮在海上航行了三天。傍晚时分,站在甲板上的王宇涛和余庆杰终于看到了香港那一片鳞次栉比的屋宇。待客轮徐徐靠上九龙码头,两人肩挎背包,手提特大号旅行袋,随着拥挤的乘客走上了码头。“王教授!”一个脑门微秃的中年人跑过来迎接,与王宇涛又是握手又是拥抱,说,“王教授,十多年没见面,真是想死你了。”
王宇涛作了介绍。余庆杰知道他就是王先生在船上多次提到的供职于港府文化署的方国同了。王先生说他也是杭州艺专的毕业生,这次约了几位在香港的同学邀他来港办画展的。见了面余庆杰才依稀回忆起在高几届的同学里见过这么一位人物。
方国同与余庆杰握手,说:“王教授在上海真是有赖余兄的照应了。”
王宇涛说:“余庆杰是你学弟,要比你晚两年考入国立艺专呢。”
方国同嗬嗬笑着,将装书画轴的旅行袋提了,招呼王宇涛和余庆杰跟他走。到旁边的天星码头乘上渡船,方国同从夹克衫内袋抽出一份《星岛日报》和《太阳报》说:“王教授,内容介绍展览预告都在今天的报纸上刊登了。我们先去港府图书馆,刘晴生、汪关中、欧阳祺他们都等在那儿,作品一到就由他们布置展厅。”
余庆杰展开报纸,看到通栏标题“上海著名书画家王宇涛、余庆杰联袂来港办展,书画展于明日上午在港府图书馆隆重开幕”,王宇涛就说很好。
方国同说:“我还约了几家媒体的记者,等欧阳他们布置展厅,王教授就在现场接受采访。如此衔接,王教授抵港的消息、人物介绍和作品评论明天都可以同时见报了。”
王宇涛说:“这次是有劳你和欧阳他们了。”
方国同笑道:“这是我们做学生的应该效力的。”
在师生的谈笑中,渡船横渡了维多利亚港,到中环的天星码头靠了岸。方国同双手提着旅行袋走上码头的栈桥,欧阳祺、刘晴生和汪关中就跑上来欢迎,与老师握手拥抱,都说想死老师了。王宇涛又介绍余庆杰,学兄们转而和他握手。大家分别提着大旅行袋走,出了码头栅栏,坐进一辆福特轿车后方国同开车。到了港府图书馆底层的展厅大门口,大家下车一看,刘晴生和汪关中打了的士也尾随到了。把大旅行袋提进展厅,拉开拉链,欧阳祺问:“王教授,是随意张挂还是按次序张挂?”
王宇涛说:“旅行袋里各有清单,就按清单上的顺序张挂。”
大家说一声晓得,从旅行袋里找着清单,刘晴生按图索骥找书画轴,汪关中解书画轴上的缎带,欧阳祺就举着叉子把作品挂到画镜线上的挂钩上。余庆杰正在看展厅效果,三五个肩挎照相机手拿拍纸簿的记者进了展厅,方国同就向记者介绍了两位书画家。方国同问是在现场采访还是到休息室采访,记者说先在展厅采访,拍几张照片,明天和文字一起登出来,阅读效果可好些。有记者问两位画家从事美术教育的经历和自己的艺术理念的,有记者问余庆杰留法感受以及中西方艺术观念之异同的,有记者问上海书画家的创作现状的,王宇涛和余庆杰一一作答。一位年轻记者问道:“目前国内形势动荡,共军已作好渡江作战的准备,代总统李宗仁准备将国民政府迁往台湾,上海被共军占领只是早晚之事。请问两位画家于此时赴港办展是暂避乱世呢还是准备到港岛发展?”
王宇涛“啊啊”了两声,扭头看余庆杰,那意思是让他来发表对时局的看法。余庆杰一脸凝重,正思考该如何应答时,方国同嗬嗬地一笑说:“各位,王先生和余先生都是艺术家,追求唯美主义的,对时局不可能如你们记者般了然于胸。今天只谈书画,不谈国事。”
有人附和了方国同,发问的记者一笑,这尴尬就掩饰过去。
进餐时记者倒没再提艺术之外的问题,餐毕说是要回报馆写稿冲洗照片,都匆匆告辞。方国同守在餐室门口,往每位记者手里塞了红包,道一声请多多关照,彼此心照不宣微笑告别。等记者们离开后,餐桌上的气氛才自如起来。王宇涛挨个问学生近况,对学生们在社会上各自取得的成就表示祝贺并感谢大家盛情邀请自己和余庆杰一起来港办展。看老师掩嘴呵欠,知到了香港还未休息过,人已经累了。好在就安排在香港大酒店住宿,方国同等送王宇涛和余庆杰进了客房就告辞了。看窗外的万家灯火和室内装潢,余庆杰说:“自从抗战爆发回国,眼睛一眨已过了十二年。住如此豪华的酒店倒觉得生疏了。”
王宇涛亦感叹说:“香港我也来过,那时比你还年轻,可现在已老了。”
余庆杰察看了卫生间,说:“书画家六十岁正当年呢。王先生洗澡吧。”
王宇涛说:“我还想看一会夜景,你先洗吧。”
余庆杰取出内衣内裤,脱了西服往床上一丢,那很沉的声响引起了王宇涛的注意。他好奇地看着床上的衣服问道:“你出门还带着暗器?”
余庆杰说没有。他把西裤的裤腰翻给王宇涛看,衬里缝了一圈薄布,里边塞满了钞票。他见王宇涛露出惊讶的神色来,就说:“晓得我到香港要淘些古董,林晴云就换了许多港币,卷紧了全塞在裤腰里,所以分量就重了。”
王宇涛说:“你准备在香港刮地皮呀?”
余庆杰说:“一般的古董可以买上许多,但好的也只能买几件罢了。”
王宇涛说:“等字画变了钱,我和你一样统统买古董。”
余庆杰笑道:“王先生手笔如此大,香港的古董行情要飙升了呢。”
次日早晨,王宇涛和余庆杰还在睡觉,有人敲门。余庆杰起来开门,见是欧阳祺,忙说请进。欧阳祺笑道:“先生请起床吧,吃了早茶出席开幕式。”
“许多年没来香港,多看了一会城市夜景和流光溢彩的维多利亚港,睡得就晚了。”王宇涛说着起床,洗漱了随欧阳祺下楼。
欧阳祺问到哪里喝早茶?王宇涛说随便,三个人就出了香港大酒店,到对面小苏州茶楼落座,点了些小汤包蒸饺之类的,每人还来了份红茶。餐毕出门,招了辆计程车,一眨眼就到了港府图书馆展厅。门庭和台阶上已站着不少嘉宾,大门两侧摆满了花篮,居中铺着一方红地毯。大家手里都拿着报纸。礼仪小姐也给了余庆杰一份,展开一看,他和王宇涛的合影、文字报道和几幅字画都刊在文化娱乐版上。
开幕式由方国同主持。港岛书画会的会长致了开幕词,方国同宣读了港督写来的祝贺信,最后请王宇涛致答谢词。王宇涛说香港风景蛮好,画展结束后他要在香港住下来画些新作品带回上海,也把香港人的热情好客和对美术的爱好带回去。方国同做了个手势,一队着红缎旗袍的礼仪小姐托着红绸扎成的花球袅袅娜娜走来。嘉宾们剪了彩,放了一阵炮仗,王宇涛和余庆杰陪来宾入展厅参观作品,台阶下的书画爱好者亦鱼贯而入。
余庆杰站在门庭时,看到黑压压的人群里有一双盯着自己的眼睛。在他在陪同客人观展时亦感到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当他转过身来,又没看到有人在特别关注着自己。这种奇怪的感觉一直维持到陪来宾参观结束。方国同引来宾和王宇涛入休息室时,余庆杰推说要去洗手间,重新回到展厅。他远远看到有个熟悉的身影在观展,急步走去,那身影就退出展厅。余庆杰追到门庭外,看到那身影钻进一辆轿车,转瞬间就没了踪影。
余庆杰带着疑惑返回休息室时,王宇涛与来宾的交谈正好结束。方国同又问他要说些什么,余庆杰忙摆了摆手。方国同抬腕看了下表,就招呼大家去展厅对面的餐厅用自助餐。餐毕来宾和记者们三三两两离去,方国同等几位弟子就陪王宇涛和余庆杰去游艇码头。大家乘坐快艇观览了港岛,到浅水湾上岸,租了遮阳伞坐在沙滩上喝饮料,几个弟子都下海游了泳。在沙滩上玩到天黑,大家就在左近的餐馆点了一桌生猛海鲜。
晚上回到酒店的客房,余庆杰把在展厅的感觉和看到一个女人匆匆离去的事说了下,王宇涛说他自作多情,香港也是块五方杂处之地,情况复杂得很,叫他不要瞎想。余庆杰还要说这不是虚幻而是真实的时,王宇涛已经打起了呼噜。
按计划游玩了澳门后返回香港,欧阳祺大喜望外地到酒店告诉王宇涛和余庆杰:“原承诺买画的单位和个人是贴了红签,但有一家画廊在画上都贴了红签,加之有的画另外的人也想买,红签竟贴有三四个的。”
王宇涛咧嘴笑道:“世上竟有此等的好事!”
余庆杰说:“王先生名满天下,可我在香港是举目无亲的呀。”
方国同说:“还怪呢,你的《霞飞路小景》最受欢迎,贴了四个红签。”
余庆杰说:“如此说来,我的画也转好运了。”
大家说说笑笑,吃晚饭的气氛很是轻松。
翌日到香港大学参观,演讲和举行笔会时,余庆杰感到有一双眼睛在暗中注视着自己。有两次余庆杰在人群里发现了那双眼睛,他朝那双眼睛挤去,走到跟前又没了踪影。他奔到门外,看到有小车离去,但没看见那双眼睛上车,似乎就不能肯定她已经离开了现场。余庆杰把这感觉再次说了一下。
王宇涛说:“明后天我们守着展厅,看这田螺姑娘到底是谁。”
当他俩走进酒店大堂,服务生手持电报迎上来问谁是王宇涛先生。王宇涛一看电报是林晴云拍来的,说王师母出门买菜被车撞了下伤得不轻,现在正在医院抢救,盼王宇涛接电速归。王宇涛忙问欧阳祺如何买回程的船票。欧阳祺到总台打了几个电话,知解放军已渡过长江,北行的海路全部中断,要走只能乘坐火车了。欧阳祺将这话告诉王宇涛,回家心切的他便让学生快去买车票。原以为车票很难买,殊料来港的人多出港的人少,欧阳祺乘渡船到九龙一下就买到了去广州的火车票。他马上赶回酒店接人,方国同、刘晴生和汪关中得了消息也赶来送行。乘渡船去九龙火车站的途中,王宇涛将画展结束后的所有事务交代了余庆杰,汽笛一响,他就坐上火车离开了香港。
回客房迷迷糊糊睡了一夜,到天亮醒来,余庆杰觉得房间空落落的。想昨天计划得好好的,乘今天自由活动,师生两人就去把那神秘的女子截住,问她为何要买下他们所有的作品。可世事真是难以预料,傍晚突然接到电报,王宇涛慌不择路地乘车北归……余庆杰洗漱了穿上那条裤腰里塞满了钱的沉甸甸的裤子,出酒店吃了早点,就徒步走向港府图书馆展厅。香港虽然比上海纬度低,但气温似乎并不高,从海面直接吹来的晨风里有一股咸丝丝的海腥味。沿着告士打道走,从一幢幢楼房间的空隙里还能看到在海面上翻飞的黑翅白身黄嘴的鸥鸟。
余庆杰走到港府图书馆时大门已经开启,保安在门庭内巡视,展厅内还空无一人。他沿着展线看过去,所有作品的标牌都贴上了红签。那幅《霞飞路小景》果然被人贴上了四枚红签。余庆杰看着红签不禁抿嘴笑了,他想购画者肯定是上海人,看了画勾起了怀旧情绪。正这么想着,有人叫了一声“余先生”,余庆杰回头一看是欧阳祺到了。欧阳祺指着标牌上贴着的红签说:“祝贺你呀余先生,上次请北京的两位画家展出时就没你和王先生这么热闹,前后总共没卖掉几幅画。你看这次,满线飘红了呢。”
余庆杰说:“欧阳先生是职业策展人,画展定位准了。”
欧阳祺问道:“有这么多画要画,余先生你看怎样安排才好?”
余庆杰笑道:“王先生突然赶回上海,他的画自然在上海画。至于我么,寻家干净点的旅馆住下。我把这些画画了,还想到古董市场淘点宝贝呢。”
欧阳祺说:“如此安排也好,想不到余先生还雅好收藏。”
余庆杰说:“书画家们都喜欢收藏点什么的。不知香港这边习俗如何?”
欧阳祺笑道:“天下乌鸦一般黑,就连外国画家也喜欢收藏的。”
说话间有观众入场观展。两人退到一丛棕竹后观察,站了一会也没看到前几日出现的贴红签的女士。余庆杰问道:“欧阳先生,你说她是一家画廊的,你有她的名片么?”
欧阳祺说有的,就在公文包里翻,找了一会找着了,把名片递给余庆杰。余庆杰看名片上印着霞飞画廊的抬头,画廊经理是章霞飞。欧阳祺说:“画廊就在港湾公园旁边,在港湾道和菲林道的汇合处,路不远的。”
余庆杰收起名片说:“今天是自由活动,那我就去看看。”
欧阳祺说:“我还要守着展厅,你独自去也无妨。”
余庆杰沿港湾道往东走,步行了约一刻钟,就看见了那家坐落于公园旁边的霞飞画廊。他先在马路对面的树荫下观察,画廊被高大的行道树遮去一角,有三开间门面宽,横匾集的是赵孟頫行楷体。余庆杰看到店堂里有人影晃动,他就穿过马路走了过去。推开厚重的玻璃大门,店堂里显然凉快许多,还有一股淡淡的茉莉花的香味。
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子迎上来说:“先生,欢迎光临。”
“喔,你大概就是章霞飞章经理了。”余庆杰打量着女子说。
那女子粲然一笑说:“我不是经理。老板娘还没来呢。”
余庆杰说:“那我等一下吧。”
女店员让客人坐了,倒了杯茶,问道:“先生找经理还是买画?”
余庆杰说:“我自己就是画家,是从上海来办书画展的。”
女店员说:“噢,你就是那位姓余的画家。我们经理也是上海人呀。”
余庆杰问:“她也是上海人,你怎么知道的?”
女店员说:“老板娘说原先住在上海的霞飞路,所以画廊就取名霞飞了。”
余庆杰问:“那你们老板呢?他是什么地方人?”
女店员看了看门外说:“我们老板娘是单身的。”
余庆杰喝了口茶。他得知是霞飞画廊订购了所有作品,老板是女的且姓章,他推测大概就是章苏红了。可听女店员说老板娘是个单身女士,他又有点吃不准会不会是她。
“来了来了。”女店员指着门外正在泊一辆别克车的女子说。
那女子戴着墨镜,一跨出车门,余庆杰即刻就认出她就是章苏红。他站起身时,章苏红推门而入。他叫了一声“苏红”。女店员正奇怪客人怎么会叫错老板娘名字时,章苏红摘下墨镜,像等着了一位多日不见的老朋友似的说:“你到底来啦。”
“你在书画展上贴了那许多红签,那是在引起我的注意,那是在邀请我来拜访你的霞飞画廊呀。”余庆杰上前握住章苏红的手说。
“你是一个聪明人,我的心思到底没有白费。”章苏红微笑道。
“你这画廊层次蛮高,开了多少年了?”余庆杰打量了一眼店堂说。
“自己喜欢,开家画廊消遣消遣。”章苏红陪着余庆杰参观画廊。
余庆杰看到画廊内陈列着的画作以油画水彩画居多,也穿插些现代水墨画。那些画以小幅作品为主,装裱成镜片,那视觉效果倒也不错。余庆杰俯首看一幅画上的签名,见写的是霞飞,就说:“你说过你要转学美术,你现在真的成为画家了。”
“天天和画打交道,还说画干什么,我们说点别的嘛。”章苏红引余庆杰从盘旋楼梯走上二楼。她把坤包放上沙发,问道:“喝茶还是喝咖啡?”
余庆杰说:“喝咖啡吧。”
章苏红冲速溶咖啡时,余庆杰打量这画廊的二楼。说是二楼,其实是当初装潢时,挖深了店堂的地面而搭建的阁楼,好在人尚能站直,空间比店堂略小一些。余庆杰看到阁楼内光线不错,东窗下显然是个工作区,摆着画案和画架什么的。
“请坐,请喝咖啡。”章苏红微笑说。
余庆杰坐上沙发,说:“你很有空间感,你已经把有限的空间用足了。”
“这画廊还不是我的作品。我选择此地开画廊时曾聘请一位设计师专门设计的。”章苏红陪着余庆杰喝咖啡,说,“其实我工作不工作无所谓,画画只是喜欢,只是在寻求一个曾经属于自己的梦而已。”
余庆杰欣赏画架上即将完成的画,说:“你的笔法娴熟,色彩感也好。”
“从小就学习画画,笔法自然熟了,可色彩感是天生的。”章苏红啜了口咖啡说。店堂里传来喁喁的人声,两个人把头偏向楼下,从栏杆的空隙间看到店堂里来了一对年轻夫妇。他们选购了一幅《尖沙咀小景》的彩墨风景画,女店员在为他们包装镜框。
章苏红说:“这一类的小品很好卖,放在新居里很合适的。”等那对年轻夫妇离开后,又说,“我们好不容易才聚到了一起,走,我请你吃饭去。”
两人走下盘旋楼梯,章苏红对女店员关照了一声,就让余庆杰坐上别克轿车,驾车转上告士打道,朝天平山驶去。到了山顶,章苏红把车泊在路边的停车场,就引余庆杰走进一家餐馆,选了个能看到维多利亚港和中环的厢座。时间还早,许多游客还在栏杆边观览港湾的远景,还在摆弄照相机拍照,餐厅里大部分桌椅都空着。章苏红显然对周围的环境非常满意。她边翻菜谱边笑着问道:“这次怎么会想到来香港办展览的?”
余庆杰说:“我老师王宇涛先生把儿子送到法国留学后觉得生活突然空落落的。这些日子上海又谣言不断一夕数惊,王先生接到其学生的邀请,想避开上海乱哄哄的环境,就约了我一起到香港举办书画展了。”
章苏红“哦”了一声,重新埋头看着菜谱。余庆杰努力回忆,第一次见到章苏红是在圣昕堂花园里写生,她引着一群教会中学的同学路过,要求他帮着拍张合影,那白了他一眼的清纯面容便定格在了记忆里。后来章老先生来余英精舍提亲,双方长辈都认可了,他们两个也越走越近。他在新关码头乘坐玛利皇后号离开上海时,章苏红穿着一袭白裙到码头相送,那场景到如今还清晰地映现于眼前……可这一晃都是十多年前的旧事了。余庆杰举目打量眼前的章苏红,那言谈间依稀还能见到那种章家大小姐的带点调皮的雅致,但现在更多显现的是职业女性的成熟和自信。看她面容和身段都保养得很好,看不出有丝毫发胖的痕迹,余庆杰有点吃不准她生养过孩子没有。
章苏红点的广东菜和红葡萄酒很快端上了桌子。等服务生起掉软木塞,她亲手为余庆杰斟了一杯,而为自己只倒了一点,另外又要了一杯果汁。章苏红举杯说:“庆杰,为我们的重逢干一杯。”
余庆杰举杯碰了下,就把一杯葡萄酒喝了,说:“我从法国回上海,到你家拜访过。听说你结婚了,我把寄给你的那些画都搬了回去。”
“老管家写信对我说了这事,是我负了你的。你知道的,你在法国留学,我们的关系维系在信件和画面上,那是柏拉图式的恋爱。而他却在我进入圣约翰大学女子部后就开始追我了。我父母要我去美国,我们俩又恰好在一条船上。在海上航行了一个多月,我终于接受了他的求爱。到纽约就和他结婚了。”章苏红慢慢说道,表情超然,就好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余庆杰看着她问道:“那他爱你么?”
“他开始是爱我的,但结婚后他在上海沾染的那种纨绔子弟的习气渐渐就显露了出来。等我发现他在外面追起了别的女人,我就和他离婚了。”章苏红略带伤感地笑了下说,“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他执意要回国,说是要报效祖国,可他乘坐的轮船却被日本海军的鱼雷击沉了。我父母结束了在美国的外交官任期,命运之神就把我送到了香港。”
余庆杰说:“抗战胜利后你回过上海。我们家的男佣虽然有点傻,但他认得你的。他告诉我章家小姐到余英精舍来过。我听明白后就往申德弄跑,可是出来开门的却是别人,说章府已经售于他人,你也到了香港定居。我不明白,当时你到了上海,我们虽然没有缘分结成夫妻,但你总可以到我家喝杯茶的呀。你为什么到了余英精舍而不入呢?”
章苏红浅浅一笑说:“我是想来拜访你并向你道歉的。可当我走到余英精舍门口,看到竹篱笆上的蔷薇花开得那么艳丽,看到花园草坪修剪得那么平整,而在晒台上逗孩子玩的年轻妈妈又那么漂亮……我在门口徘徊许久,终于转身离去。我不想因我的出现而打破你那美满和谐的家庭生活。”
余庆杰斟词酌句地问:“你的气色不错,现在的生活也很圆满了?”
“不,我没有孩子。离婚这么多年,我已经习惯一个人生活了。”章苏红看着他说,“我可以留在上海的,但为了避开你,所以就迁居到香港。”
余庆杰说:“上海这么大,你没有必要这么做的。”
章苏红笑了起来:“我一直梦想你会来香港,而这次你竟真的来了。”
余庆杰也笑了起来,说:“为了引起我的注意,你就买下了所有展品。”
章苏红大笑起来:“看来我的目的达到了。”
余庆杰说:“我记得还有两幅画被你带走了呢。”
章苏红说:“那两幅就挂在我家里,一起去看吧。”
章苏红结了账,两人乘上别克车,没一会就到了章苏红居住的坚尼地城的皇轩公寓。余庆杰随她乘电梯上十二楼A座,进门看是四房二厅的一套大居室。不用主人指点,余庆杰就在客厅里看到了自己那幅《塞纳河的傍晚》的风景油画。他记得另一幅是根据章苏红的照片画的肖像画,问那幅画在哪儿。章苏红拿出玻璃杯倒满了葡萄酒,说:“刚才要开车不敢喝,现在我要好好敬你一杯。”余庆杰和她碰杯,喝干了酒后,章苏红拉着他说:“走,看画去,它就挂在我的卧室里。”
余庆杰回到展厅时,欧阳祺正等得十分焦急。书画展已经撤下,欧阳祺请余庆杰入休息室商量行程。讲了哪些作品由哪家单位或个人取去,哪件作品付了现款哪些作品作价抵了车旅费等等,又问其他如贴了三份四份红签的画作怎么办?看欧阳祺说话有些期期艾艾,余庆杰就说:“欧阳先生尽管放心,香港大酒店马上就可以退掉。我决定留在香港作画,就住在霞飞画廊。那画廊经理和我在上海就是通家往来的朋友。”
欧阳祺说:“如此最好,我们快去香港大酒店,方国同他们都等着呢。”
欧阳祺引着余庆杰出了展厅,走到广场上要打车时,章苏红驾车停到了路边。欧阳祺上车时和章苏红说:“章经理,我想你为什么这次要统吃王先生和余先生的字画,原来你们早就认识的。你可以早点讲的呀,那样中介费都可以打些折的。”
章苏红笑笑说:“你能请王先生和余先生来香港办书画展,已经够好的了,其他都按行规办好了。现在你们要去哪里?”
欧阳祺说:“先去酒店退房,余先生说要住到你的画廊里去画画。”
章苏红微笑一下就启动汽车。到了香港大酒店,欧阳祺邀请章苏红一起进酒店坐坐,她就泊了车跟着走。进了大堂,方国同、刘晴生和汪关中迎上来问候。欧阳祺将章苏红介绍给各位,当然,他还是用了章霞飞的名字。
等办了退房手续,章苏红拿了余庆杰的东西要告辞,欧阳祺不允,说:“晚上已定下酒席,请章女士一起用了便餐再走。”
章苏红说:“我插在中间你们同学说话不方便。余先生,用了餐你自己回画廊吧。”
余庆杰说了知道,章苏红提着旅行袋就出了酒店。方国同等陪余庆杰从大堂来到餐厅,进了预订的包房,分宾主坐下。刘晴生在点菜时,欧阳祺就把余庆杰的打算说了下,大家都觉得如此安排最好了。
等到酒菜端上台面,方国同举起酒杯说:“祝这次书画展大获成功!”
大家喝了酒,方国同又说:“这次本是请王先生来港办书画展的。王先生带来了余先生,就让我们有缘认识了。想余先生在杭州国立艺专比我们还要晚几届,绘画的成就竟如此之高。而我们流寓香港的几个弟子却还在为温饱奔走,想想也是蛮惭愧的。”
余庆杰忙说:“人生境遇不一样的。经过这些年的折腾,能活着就是幸运的了。”
大家听了颇为感叹,又为王教授感到遗憾,说难得来香港一次,王师母在上海竟被人撞伤了,这真叫芝麻落到针眼里了。如果王教授在那都好,师生可以共同分享这次书画展的成功。说起书画展,欧阳祺评论了一番余庆杰的创新画风,日后必定大有前途。方国同和刘晴生就说余庆杰有女人缘,到香港怎么就碰上老熟人了,那画廊经理怎么就那么端庄,要他把故事讲一下。余庆杰拗不过众人,就把自己和章苏红的故事说了一遍,大家听了唏嘘不已。余庆杰举起酒杯说:“人生有几桩快事,他乡遇故知就是其中之一。我感谢各位学兄给了我这次机会。我敬大家一杯。”
待喝得酒酣,欧阳祺提议喝茶去,余庆杰不允。他问清王先生是和方国同联系得多,就拜托方兄上海方面来了信来了电报麻烦转到霞飞画廊去。他要在香港多住些日子,不仅要画完书画展上预订的画,还要在香港画些写生画呢。方国同他们应诺了,余庆杰又和欧阳祺约定每周一到霞飞画廊取画,他就起身告辞。大家说此地离霞飞画廊也不远,一起送送他罢。余庆杰连忙辞谢,出了酒店就招了辆计程车,对司机说去坚尼地城。回到皇轩公寓,余庆杰乘电梯至十二楼,一摁A座的门铃,章苏红穿着睡袍跑来开门。
余庆杰说:“朋友们还想请我去喝茶,被我婉拒了。”
章苏红说:“香港尽管有喝早茶午后茶和晚茶的习惯,其实也就是做生意的看重些罢了。普通人家不讲究的。譬如我就是做生意的,但我从来不出去喝什么早茶晚茶的。”
余庆杰说:“苏红,我与你认得时就觉得你是个特立独行的人。”
章苏红笑道:“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还用得着说这些花巧话吗?”
余庆杰也笑道:“我最老实了。我从来不会说什么花巧话的。”
章苏红说:“好了好了,忙了一天,你快洗澡吧。”
余庆杰脱了衣服进浴室,关门时说:“你也来吧。”
“我才不和你洗什么鸳鸯浴呢。”章苏红瞋他一眼,说,“你这裤子都穿了一周,该换洗了。”余庆杰叫她别动,但章苏红还是掏出裤兜里的东西,掂了掂觉得分量挺重,一摸是裤腰里藏着东西,拆开看见塞着钱,掏出来在桌上摊了一堆。
余庆杰洗了澡出来,看到一桌的钱就笑,说:“你还帮我洗裤子呀。”
“穿了一周再不洗要臭了。”章苏红说,“平时看你腰挺粗的,脱了衣服觉得还算健硕,没想到秘密藏在裤腰里。你带了那么多钱准备干什么?走私?贩卖毒品?买卖军火?犯法的事我不会帮你干的。”
余庆杰笑了起来,说:“你说我一介书生会去干那种事么?这次来香港,我还想淘些古董带回上海,所以就带了些钱。”
章苏红笑道:“你现在还在做古董生意?”
余庆杰说:“我不做古董生意。我现在是选好的收藏一些文玩字画而已。俗话说乱世藏金,我看文玩字画也很便宜,故在上海就收藏了不少。”
章苏红问:“你家还藏有古玉么?”
余庆杰说:“阿爸还留下了几件。我倒是想问你,你把上海的花园洋房卖掉时,你阿爷收藏的那些古玉都到哪儿去了?都转让给谁了?”
章苏红打开朝北的小房间,摁亮电灯,说:“你看吧。”
那小屋有十来平米,沿墙摆着红木博古架,架上放满了古玉。余庆杰逐一看过,说:“你阿爷过世,你倒把他的收藏全转到香港来了。”
章苏红浅浅一笑说:“阿爷爱我宠我,我只是留着他的东西作个纪念。”
余庆杰回头看章苏红,把她揽到怀里吻她,接着托起她,把她抱到房间里褪了她的睡袍。章苏红看余庆杰脱自己的睡衣,笑道:“你还要做呀?你当你是小青年么?”
余庆杰跳到床上就亲吻章苏红的乳房,把头埋在乳沟里说:“我当然想做的。我回来看到你就又想做你了。”
两人缠绵许久,这才相拥着睡去。次日一早醒来,章苏红已备好早餐。余庆杰边喝牛奶吃面包边看报纸,见大标题刊登着解放军占领了南京,便指给章苏红看。
章苏红说:“接下来解放军要打上海了。我看你是回不去了。”
余庆杰笑道:“回不去就住你这儿。我们结婚,再养一房间儿女。”
“你想得倒美。”餐毕,章苏红问道,“你是在公寓里作画还是到画廊里去作画?”
余庆杰说:“公寓里是做爱的,作画自然要去画廊的。”
章苏红说怎么就满口胡话了,不过她喜欢听一位画家说胡话。两人驾车来到霞飞画廊,那女店员已站在门边迎候着了。进了门,章苏红介绍了余庆杰和女店员,上了二楼又说:“小闵是广东宝安人,念过书会说点普通话,人也勤快,画廊开张就雇用她了。”
余庆杰道了声晓得,就开始寻笔墨纸砚和颜料。待绘画工具都齐全了,余庆杰忽然问道:“画展结束后,你订购的画都放在哪里?”
章苏红笑道:“订购的人不止我一个,我让欧阳祺把画先给别人了。”
余庆杰说:“你应该留几幅的。那些画我在上海是用心画的。”
章苏红微笑说:“画家住在我家里,还怕没精品么?”
余庆杰笑笑,从衣袋里摸出清单,就按上面列出的画名开始作画。一拿笔勾起墨稿,他再也不和章苏红说笑,很快就沉浸到了自己的艺术世界。有章苏红在一旁磨墨侍纸,余庆杰挥毫泼墨就更得心应手。上午画完了一件四尺斗方,中午就在画廊里吃章苏红买来的盒饭。餐毕在沙发上稍事休息,余庆杰起身继续作画,到傍晚竟画成了一件四尺横披。章苏红说要犒劳他,陪他到湾仔码头去吃海鲜,余庆杰不允。他让章苏红买些菜回公寓,两人一起下厨,各做些拿手菜,端到餐室吃了,然后就回房间做爱。畅快地作一天画,和章苏红享受二人世界的甜蜜,然后疯狂地做爱,这让余庆杰感受到了这一辈子从未有过的快乐。在这种愉悦感的驱使下,他作画时觉得笔到意随,一口气就把画展上预订的画作画完了。
周一上午,欧阳祺按约到霞飞画廊取画。他原想至多拿得到三五张的,想不到余庆杰竟画完了全部预订的。他和余庆杰结清画款,看所有的画绝非草率应酬之作而是幅幅笔墨酣畅气韵生动,于是提出请余先生再画一批,画价仍按画展上开出的价格。余庆杰满口答应。等欧阳祺带着画作离开后,章苏红笑道:“庆杰,我看你的画运也开始转了。”
余庆杰说:“看来香港是我的福地。我成大名后要好好感谢你的。”
待画完书画展上章苏红订购的作品和欧阳祺周一定下的作品,余庆杰就欢快地舒了口气,掷笔说:“钱再好赚,还有美人伴着,老是重复自己也很痛苦的。我要好好地放松自己,把香港的美景观览一遍再说。”
章苏红说:“我定居香港多年,但也没好好观览景色,主要是没那份心情。这次放自己的假,陪你把香港的美景看个遍。”
余庆杰说:“我还要去逛古董铺呢。听说港岛的文咸街和摩罗街,还有对面九龙的庙街一带古董店很多的。”
章苏红说:“说起古董我倒想起来了。前几天有位我阿爷的老部下的儿子打来电话,说他们到香港后生活得不如意,想把从老家带来的字画统统卖掉。我答应接盘,但我看你画得起劲就没说。”
余庆杰说:“这种旧家的东西最靠得住了,还等什么,现在就去吧。”
章苏红说:“他们迁来香港后我也没见过面,不过留下了电话号码,你让我找一下。”她在通讯录里翻到号码,打通了电话,两个人就前后下楼。
刚走出画廊,余庆杰看到一个略微发福的戴一副黑框眼镜的中年人拿着手里的报纸在对门牌号码。看他拿的是《港岛日报》,折出的又是介绍余庆杰的书画艺术和霞飞画廊的专版,知是来找自己的,示意章苏红慢走。余庆杰待那人走得近了,看看眼熟,仔细一看竟是失去联系多年的周宁群,忙迎上前与他握手拍肩拥抱。待久别重逢的激动平息后,余庆杰为章苏红和周宁群作了介绍,说:“周兄,听说你一直在军队里干着建筑的行当,可你怎么会在香港的?你又怎么知道我在香港而来找我的?感谢你没忘了我这个学美术的老朋友呀!”
章苏红知道今天是走不成了,忙把客人迎进画廊,请到二楼说话。
周宁群喝了口咖啡,推了下黑框眼镜说:“自从那晚上在沪宁公路前线分手,一别有十多年了吧?我虽然身在前线,你在上海的事我也听说一些的。办周刊呀,办美专呀,收进假古董呀什么的,我都听说的。”
余庆杰颇感意外地说:“若说知道办周刊和办美专的事倒也罢了,连收藏吃药的事你都知道?这种鬼事我没跟几个人说过,你怎么会知道的?”
周宁群习惯性地推推眼镜说:“政府有情报网的,每个人都被人监视着的。再说你是位住在沦陷区的留法博士,是位知名人士嘛。”
余庆杰说:“这事我倒从来没听说过,以后做人要夹紧些尾巴了。周兄,你还没说你怎么会在香港的呢?”
周宁群说:“我早就搬来香港了。我在军队里待到抗战结束,原以为可以发挥我所学的建筑专长的,殊料随着部队到处修碉堡,到处挖战壕和架浮桥,那些技术只要培训一个月就够用了。可我入了军籍就两样了,好在那也是为抗战出力嘛。抗战胜利后,部队要拉到北方和共产党打内战,又要我去修碉堡,这次我不干了。我乘机脱了军装,我学的是建筑,内地还在打仗,我就跑来香港开了家建筑设计师事务所。本来你来香港的消息一刊登我应该知道的,可上周去了趟新加坡,回来翻看旧报,这才知道你老兄现在成了名画家,到香港来办书画展。看展期已经结束,我就找到这画廊了。”
余庆杰拍拍他的手说:“谢谢你老兄的关心。”
周宁群打量着楼上楼下说:“这画廊规模在香港算大的,你老兄的画卖得也好。在一起回来的朋友中,就你算出了名成了家了。”
余庆杰说:“我和魏克时办周刊时他就出了名。后来他被大公报聘为特派记者上缅甸前线报道战况,也不知道他混得怎样了?”
周宁群抬头看着余庆杰说:“魏克时的事你不知道?”
余庆杰摇了摇头。
周宁群说:“你们共过事,我以为你知道的。魏克时到缅甸后不久就在日军的空袭中牺牲了,据说尸体也没找到。”
余庆杰静默了一会,说:“怪不得没读到他写的文章。我一直有点奇怪,按魏克时的脾性,他不会不弄出点声音的呀。”
“不说伤感话了。”周宁群问,“书画展结束了,余兄下一步作何打算?”
余庆杰说:“周游香港列岛,画些风景画,再淘些古董。”
周宁群说:“香港是个小地方,做完这些再如何打算?”
余庆杰说:“还没想好。总归是要回去的啰。”
周宁群缓了缓说:“我在前线和后方接触过国共两党的一些人物。国民党的官员一个比一个贪,共产党的怎么样就吃不准了。我劝老兄留在香港发展算了。香港虽然是英人治港,但毕竟是中国的地盘,今后的几十年里发展前景很乐观的。”
余庆杰说:“周兄,人生的去留是个大问题,你得让我仔细考虑。”
章苏红费了好些周折才找到了欲出让字画的那户人家。她把别克车在路边泊了,看了一眼那幢矗立在山脚边的破旧的别墅,有些吃不准是这户人家把房子住旧了的还是买的就是破房子。凑上门缝往里看,一边是杂草丛生的花坛草地,一边是一座干枯的游泳池。章苏红朝里喂了一声,似乎没有反应。余庆杰挥拳朝铁皮门上捶了两下,才听见一串细碎的脚步声传来。铁门上打开一扇小窗,一个目光惊惶的人朝外探视了下,问清是打过电话的霞飞画廊的章女士,他才拔了插销,打开铁门让访客走进院内。
“两位,这边请。”那五十来岁的中年人也不作自我介绍,像皇宫里的太监般哈哈腰,径直朝别墅里走去。
章苏红和余庆杰跟了上去。门庭两边的墙皮脱落了几处,裸露出里面的红砖。弹簧门在身后闭合,发出许久不加润滑剂的金属刮削声。屋内几乎没什么家具,地板开裂起翘,脚踩在楼梯踏板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走道拐弯处剥落的墙布似风中的尿片般一晃一晃……余庆杰判断这是座荒废许久的住宅,大概刚刚被新主人以低廉的价格买下。看章苏红有点后悔来到这里,顺手拉了她一把,两人跟着中年人走进了右边的一个房间。里面摆着一些旧家具,床上躺着一位老人。窗户关着,房间里氤氲着一股陈腐的气味。床边还坐着一对母女和一个年龄小一些的男孩。
“你就是章家小姐么?”老人支起身子问了一句,同时剧烈咳嗽起来。
章苏红回答是,但她实在记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这位老人和他的家人。
老人说:“我和你祖父在南京共过事。我知道他喜欢收藏古玉。”
章苏红说:“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老人淡淡地笑了下说:“富贵都如过眼烟云呀。”
“身逢乱世,能活着就已经是万幸了。”章苏红在中年人搬来的露出棕丝的靠椅坐下,问道,“你们是怎么打听到我的?”
中年人在背后说:“在报纸上看到的。那一期的《港岛日报》既登了王先生和余先生的评论,也介绍了霞飞画廊的经营特色。我们看到经理姓章,画廊又叫霞飞,推想大概和章老先生是有关联的。后来打电话询问,章小姐果然是章家的后人。”
老人又咳了几声,说:“一家人慌慌然从内地跑来香港,不瞒两位,我们很缺钱用。”
章苏红俯首问道:“老伯说是有字画出让?能让我们过过眼么?”
老人打量一眼章苏红和余庆杰,小心问道:“你们带着现钱吗?”
余庆杰解开皮带,翻转裤腰展示了下里面塞着的钞票。
老人“哦”了一声,那母女扶他坐了起来。老人抬了下手,中年人从一架旧橱里取出一只旅行袋,放到床边,拉开拉链。中年人扒开袋口展示了一下里面装着的字画。
“可以看看吗?”余庆杰征询主人的意见。
“你们心诚,请看吧。”老人用双手撑着身子说。
余庆杰取出一卷画,还没打开,他就知道这画的主人出走得匆忙,也是把字画割去裱绫只带了画芯。他和章苏红打开,看是一幅清初王时敏的绢本立幅山水图。他俩依次打开画芯浏览,见有王铎、刘墉和邓石如等人的书作,有八大山人、陈洪绶、金农、李方膺和吴昌硕等人的画作。余庆杰看罢一件往床上放一件,最后和中年人一起点,总共是二十五件。
余庆杰说:“书画都对的。不知老伯怎样个出让法?”
中年人说:“家父的意思是整体转让,出五万港币就行。”
“我们得商量一下。”余庆杰拉了章苏红到走道上问,“你看怎样?”
章苏红说:“古代字画我只能看个大概。你是买家,由你说了算。”
余庆杰说:“虽然没有宋画,但这些明清的字画品相不错,看得出主人平时很珍爱的。二十五件数量不少了,五万块我看是值得噢?”
章苏红悄声问道:“你裤腰里藏了多少钱?”
余庆杰说:“还可以还掉点的。”
章苏红说:“那看你的了。”
余庆杰回到房间里说:“要收这些画的是我。是章小姐告诉了你们欲出让字画,我才来的。我买了画可不是倒卖的,我是画家,我总想买一些名家真迹供自己学习揣摩。这次我来香港办书画展,还带着四万港币,本来就想买些字画文玩。既然老伯诚心出让,我也诚心收藏,四万元成交怎么样?”
老人看着余庆杰问道:“你能不能再加一点?”
余庆杰说:“出门在外,没办法呀。”
老人把目光转向章苏红说:“章小姐能否借他一些?”
章苏红避开老人的目光说:“经营画廊也是很难的,赚不到钱。”
老人与儿子对视一眼,叹了口气说:“四万就四万,救了眼前的急再说。”
中年人把画芯重新放回旅行袋并拉上了拉链。余庆杰解开皮带,一叠一叠地往外掏钱。五千块一叠掏了八叠,他重新扣上了皮带。中年人点了钱,点头说是四万块。余庆杰拎起旅行袋,和老人道了声再见,就和章苏红下楼,坐进别克车后马上离开了那座破旧的别墅。
回到公寓天色已近黄昏。吃了晚饭,余庆杰和章苏红在客厅里铺开了画芯再仔细看,觉得花四万块买下这批画真是捡了个大漏。看着看着余庆杰叹了口气,说:“那老先生说与你阿爷在南京共过事,说明也是做过官的。但看他像读书人的样子,大概不会是受贿得来的吧。”
章苏红说:“管他是受贿的是省钱买的还是祖上传下来的呢。”
余庆杰说:“是呀,我何必又去操心字画的来历呢。不过字画像水一样会流动的,我收藏了不少,也不知以后会流到哪里去呢。”
章苏红说:“收藏家藏品散失的事我在社会上听得多了。常言说富不过三代,这收藏也很难超过三代人的。不过不要紧,你养了那么多子女,总有一两个会喜欢字画的。只要有一个人喜欢,你的字画就可以传下去了。”
余庆杰说:“这是你说得好了,今后的事谁知道呀。”
章苏红说:“像英美一样,办家博物馆,成立个基金会管着,这样传得可以久些。”
余庆杰笑笑说:“我有那么大的名头和那么大的财力么?”
两人收起字画,仍放在原来的旅行袋里,拉上拉链就塞到沙发后面。余庆杰先洗澡,他到阳台上眺望了一会,等章苏红也洗了澡来到阳台上,就说:“你看眼前的夜景多美,光影效果好极了,可以画一张现代彩墨画的。”
章苏红擦着头发说:“确实很美,明天你就把绘画工具带回来吧。”
两人相拥着睡了一夜,第二天就到霞飞画廊作准备。章苏红也经常外出写生,备着一套写生画具。余庆杰按画夹大小裁了些宣纸,将墨盒水盂、几支毛笔和颜料等等装了工具箱。看打点齐整了,章苏红还以为要到很远的地方去写生,说开车送他,殊料余庆杰不要。他背上画夹,提着工具盒和一只折椅,就到湾仔道对面画霞飞画廊。
余庆杰在写生时就聚起一堆人围观。只见他左手指隙间各夹一支毛笔,先观察画廊的外观,接着勾勒近景处的大树和画廊轮廓,皴擦明暗。待阳光移至适当位置,画廊的门面沐浴在明媚的阳光中,余庆杰感到光影效果特别好时,他才调了颜料染色。等到画面稍干,他在上街沿添了一个意象并不十分清晰的红衣少女,然后题了款钤了印。围观者中即有一人提出要买这幅写生,余庆杰微笑着摇头拒绝了。
他把画带回画廊,章苏红看了赞美不已,就让女店员马上装裱,说是非卖品,供陈列的。被章苏红一夸赞,余庆杰信心大增,吃饭时表示上午是小试牛刀,下午开始他要开始画香港的各处风景。要画满一百幅写生画,再根据写生画些大作品,总之要集满一百幅,将来可以出版专题画册或举办专题画展。章苏红问从什么地方画起,余庆杰歪着脑袋想了下说就从中环画起。章苏红想中环近在咫尺,就忙自己的事,随余庆杰去。
余庆杰躺了一会,提了画具走到海边,选一处风景形胜处,在折椅上坐了,打开画夹就勾勒画面。他从各个角度画了中环,然后依次画了港督府、皇后像广场、圣约翰座堂、湾仔码头、浅水湾海景、午间的香港大学、远眺坚尼地城等等。又乘渡轮到尖沙咀,依次画了梳士巴利道海滨、弥敦道街景、广东道海湾、九龙城印象、从慈云山鸟瞰香港等等。很多风景是画了早晚不同的光影和色彩的,碰上天气不好,章苏红劝他不要外出了,而余庆杰坚持外出,却用水墨作画,视觉效果往往也是绝佳。余庆杰在香港逗留了两个多月,差不多把香港跑遍了,也画下了好几十幅的水墨写生。
当他正为欲画满一百幅作品出版一本画册或举办一次专题画展而四处选题时,从内地传来上海解放了的消息。方国同和欧阳祺一同来霞飞画廊看余庆杰,为他带来了王宇涛的来信。王先生在信中说他一直想躲避战争,但最后没能躲掉。他那次从香港出发,到广州转车,历经了一个人在战争年代所能碰到的所有遭遇才返回了上海。值得庆幸的是等他赶回上海,王师母已在林晴云的照料下逐渐康复了。现在上海解放了,到处是一派新气象。贤弟在香港的展事已毕,听说也画了不少画,没必要再羁留香港,晴云和孩子们都十分想念他,接信即望北归云云。方国同与欧阳祺问他去留,余庆杰一言不发,取了画具外出作画了。
方国同问章苏红:“你可知道余先生是怎么想的?”
章苏红说:“他是想画满了一百幅香港风景,出版一本画册和举办一次专题画展的。”
方国同说:“请他回上海可是王教授的关照呀。”
欧阳祺沉吟道:“我看余先生最近作的画很是精到,让他再画一阵吧。或许他画得兴趣阑珊,自己提出要回上海了呢。”
到了晚上,章苏红问道:“你为什么不决定去留?他们也是关心你呀。”
余庆杰躺在床上,双手托着后脑勺,眼睛看着天花板还是不响。
章苏红依偎着他说:“你是舍不得离开我吧?你永远不要离开我了。你作画,我在画廊里卖画。你看做一对艺术家夫妻档有多好。”
余庆杰听章苏红说到这份上,就把她紧紧地搂在胸前。
余庆杰还是外出作画,抑或去文咸街或渡海去对面的九龙城淘古董。但那些古董店里的东西已经很难再入他的法眼了。他不是不想回上海。舍不得章苏红是真,但在他的情感深处残留着的是抗战胜利后的伤痛。他是抱着为国效力的目的回上海的,可由于种种原因却没能走出上海。但他留在沦陷区,凭一己之力也为抗战服务的呀,办周刊宣传抗日,办美专培养人才,就是余英坊被日军征用后,他先救出了若瑟神甫,最后说服山田释放了全体羁押者。可得到的结果呢?他的余英坊和余英精舍被定为敌产,他本人差一点就被打成了汉奸。他知道在政权更迭之际最容易出现这种冤屈,他害怕再次蒙受这种冤屈。他留在香港是要观察一段时间。他有画艺在手,就是走遍天下也不愁没饭吃的。
几天后他收到了仍由方国同转来的郝卫平的来信。郝卫平在信中告诉他,解放军进城时秋毫无犯,上海城完整地回到了人民手中。他现在已是上海军管会领导下的文化局的一个主要负责人。他希望余庆杰回上海投身于新中国的建设,投身于上海的美术事业。
在他北归的主意将定未定之际,林晴云也写来了家信。她是不知余庆杰和章苏红这段情缘的,她以为是打仗,是内地和香港的两种社会形态而阻隔了余庆杰的回家。她以为余庆杰正流落街头受着苦呢。她在信中激励余庆杰要拿出男子汉的勇气面对困难,要想一切办法返回上海。林晴云在信中说孩子们在想他们的父亲,她在想她的丈夫,而娘则在想她的儿子。
接到林晴云的信后,确信她们母子安然无恙,想自己的家在上海,想自己的亲人都在上海,想自己耗费心思搜集的艺术品也都在上海,余庆杰下定决心北归了。章苏红欲以祖父留下的全部古玉相赠,余庆杰不受,他只选了几幅在香港作的写生画,带上收到的那些古代字画就乘上了北归的火车。
第九章
那弯弯曲曲的河道在林晴云母子的交谈声里快速往后退去。当船舱里的乡民提着各自的东西往船头挤时,林晴云看到德清城关到了。下了船林晴云抬腕看表,见还不到十一点,知这火轮倒挺准点的。娘俩在码头附近的餐馆随便吃了点,出门看路边停着几辆马车驴车,选一辆干净的问去武康镇多少钱。听那赶车的说是五毛,林晴云就让余成栋上车,把手上的东西全放上车,最后自己也坐了上去。
车把式边赶车边问:“这位阿嫂是从上海来的?”
林晴云说:“是呀,你怎么知道的?”
车把式说:“这航船专门开上海,你不像本地人,所以说你是上海人。”
林晴云说:“我是去武康镇上的余英坊。”
车把式说:“阿嫂是余英坊的啥人?我就是武康人,我怎么没见过阿嫂回来过呢?”
林晴云说:“我是余家的小媳妇,结婚在上海的。”
车把式“哦”了一声说:“你就是余家到外国留学的小儿子的媳妇。”
林晴云说:“现在人人平等,我叫你师傅,你叫我林老师好了。”
车把式感叹说:“到底是有知识的人,说话就是不一样。不过这次你要当心点,镇上正在搞土改,我看到开大会时把余家大媳妇斗争得很凶。听说土改工作组里有个叫曾六的人在余家当过长工,与余老爷是结了仇的。”
林晴云问怎么会结下仇的,车把式却说不晓得。车到余英溪桥头,车把式说到了,就帮着把旅行袋等物品卸了车。林晴云付了车钱,看一眼陌生的有些破败的余英坊,好似是身边的儿子鼓起了她的勇气,她提起从上海带来的物品走向余英坊的大门。到了油漆斑驳的大门跟前一看,门上贴着乡土改委员会的封条。林晴云正有点不知所措,刚才那车把式赶回来说:“阿嫂,刚才我忘记说了。正门被封死了,住在里面的人都赶到了偏院里,河边有条小路,顺着小路走可以进去的。”
林晴云谢过车把式,领着余成栋朝河边走,在余英溪边果然看到一条新踏出来的小路。娘俩沿着小路走,没一会就来到了一座沿河围墙已经崩塌,但房屋还算完整的小院。有个五十来岁的汉子带着两个儿子赤了膊在垒河边的石坝,见有人来都住了手观看。
林晴云上前问道:“请问这几位师傅,田翠珍是住在这里么?”
那五十多岁的汉子瓮声瓮气地问:“你是田翠珍的啥人?”
林晴云说:“我是余家的小媳妇,余庆杰你们认识么?”
那汉子说:“我就是余家的长工阿三头。这么说你是庆杰的媳妇喽?”
林晴云说:“是的。这是余庆杰的儿子余成栋。”
阿三头说:“现在解放了,不时行叫少奶奶了。我们该怎么称呼你呢?”
林晴云说:“我是中学教师,你们叫我林老师好了。”
阿三头帮林晴云把旅行袋拎到屋里,吩咐婆娘烧水煮蛋招待客人。
待母子俩吃了糖水蛋,林晴云打开旅行袋将衣料和吃食给了阿三头,就问:“翠珍阿嫂到底怎么样了?她住在哪里?我现在就要去见她。”
阿三头勾下头说:“土改开始后她被赶出余英坊,现在住在余家茔地的厝屋。”
林晴云问:“我有些不懂,什么叫厝屋?”
阿三头说:“就是余家坟地上两间孤零零的小屋,清明冬至祭祖用的。”
林晴云说:“那种房子怎么可以住人呢。”
阿三头说:“没办法的呀。土改工作组要赶她去住,她只好去住了。”
林晴云说:“麻烦阿三伯伯带我去看一趟吧。”
阿三头让老婆烧几个菜招待客人,自己就带林晴云母子往外走。抄余英溪旁的近路到余家茔地的,从很远的地方就看到土山下那两间破屋。到了屋前,阿三头推开门,瓮声瓮气说上海有人来看你了,自己就蹲在屋檐下抽烟。林晴云跨进门,等眼睛适应了屋内昏暗的光线后才看到厝屋的北窗下摆着一只破旧的条案,上面供着两只新近被撬残的红木骨灰盒。沿墙还摆着一只小方桌,桌上有一副碗筷。屋角里放着两条长凳,上面搁着松木板,干草上铺着一条破棉絮,一个披头散发面容枯瘦的老女人正坐在床沿上直勾勾地看着来人。林晴云虽然没有见过田翠珍本人,但在娘的房间里见过她的照片。如果没有阿三头领着来到这厝屋,亲口对她说这就是田翠珍,她是绝对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形容枯槁的老女人竟然就是照片上那个很有些大家闺秀仪态的人。
林晴云拿出上海带来的布料和吃食递给田翠珍,说:“我是你的弟媳妇。我从上海来看你了。你没有见过我,但我听娘讲过你,听庆杰讲过你。我也看到你的照片。”
田翠珍接过布料和吃食,跑到门边说:“成英呢?我看见成英也来了。”
阿三头拦住欲追余成栋的田翠珍说:“你认错人哉。这孩子不是你家的成英,是庆杰的儿子。”阿三头转首对林晴云说,“她老是认错人,老是看到十来岁的男孩叫成英。”
林晴云问:“阿三伯伯,成英是谁?”
阿三头吃惊地说:“成英是谁你不知道?在上海他们不说的?”他见林晴云摇了摇头,于是说,“成英是她儿子,日本人打上海被炸弹炸死的。”
林晴云“哦”了声,这才明白当初为成栋起名字时,余庆杰说儿子一代人是成字辈。现在想来,庆杰不提旧事,也是不愿触动家族的伤心史而已。看田翠珍重新坐到床边上荡着皮包骨头的脚哼唱儿歌时,林晴云有点后悔带成栋来到这厝屋,看到这悲悯的一幕,这于孩子的成长心理不利。她回到屋檐下问道:“她不过比庆杰大几岁,何以就老成这样了?又疯成这样子了?”
阿三头说:“这几年人是老了许多,头发全白了,但人还是清爽的。土改工作组揪她上台斗争,还是斗争王家老地主时陪斗的,回来人就痴呆了。”
林晴云打量一眼屋后青草杂树满坡的墓地说:“这地方怎么能住人呢?就是不痴呆的,住到这里来也要变痴呆了。阿三伯伯你那里有空屋么?我们把她接回去吧。”
阿三头在阶沿石上磕掉烟灰说:“林老师,你的想法是好的。不过土改工作组是不能得罪的。要搬,最好明天你跟土改工作组讲定了再搬。她已经在这厝屋住了一段日子了,都是由我送饭过来给她吃的,再让她多住一晚也无所谓。”阿三头把外门带上,强调说,“土改工作组我是不敢得罪的。不得罪他们,他们已经在叫我狗腿子呢。”
林晴云想凭一己之力也达不到目的,于是同意了阿三头的意见。回到余英溪旁的偏院,阿三头的媳妇说床已经铺好了,上海阿娘去看看吧。林晴云跟着她走上阁楼,在一间朝南的小房间里看到了铺在竹榻上的眠床。她从阁楼的窗口看到左首那一大片老宅,下了阁楼就对阿三头说她是余家的媳妇,还没有进过余英坊,她想到隔壁的老宅里去看看。林晴云看到那大门上贴着封条,原以为他会拒绝的,殊料阿三头拔了过道门上的一枚大铁钉,引着她和成栋从边门进入了老宅。林晴云和成栋跟着阿三头绕来绕去看了后花园,看了上房,看了大客堂,看了东侧的偏院,一直走到被封住的大门后。林晴云觉得这些房子的外貌看似陈旧,室内倒保持得还好,门窗地板还算齐全,只是屋里聚集着一股无人居住的阴气,还有就是满地枯萎的樟树叶和石缝砖缝里长出的狗尾巴草。
天色慢慢暗了下来。山里起风了,一股狂风似乎从天而降,卷起满院的落叶,发出一阵飒啦啦的响声。老樟树也随风摇曳起来——林晴云原想去余英溪边的樟树脚下看看能否发现些许青铜大鼎的蛛丝马迹,但她被这股由山风搅起的樟树的吟唱吓了一跳。
余成栋拉着她的手说:“娘,我害怕老房子塌下来。”
阿三头说:“自从老宅没人住以来,半夜里我看到过几次鬼火在飘来飘去游荡呢。”
林晴云打了个寒噤说:“阿三伯伯你不要说了。我们回去吧。”
林晴云和成栋出了过道门,阿三头返身把大铁钉重新插上。他引母子俩进入堂屋,人的行走搅得油灯火苗一蹿一蹿的。桌上已摆着几碗菜水,阿三头让客人坐了,一家人就开始吃饭。林晴云吃着饭想起中午从德清码头乘马车来武康的路上那车夫说土改工作组里有个叫曾六的人跟余家结仇的事,就问阿三头是怎么回事。
阿三头说:“不知庆杰跟你讲过么,这曾六本来做过余家长工的。”
林晴云说:“这也没有讲过。”
阿三头说:“闲话呢要从余家从叶家宅的一座土墩上挖着宝贝说起的。挖着了宝贝,余老爷就派大少爷——也就是翠珍的男人到上海去卖,一卖呢余家就发财了。余老爷要修这余英坊,消息传出去,土匪就绑了余老爷的票。后来余老爷被赎了出来,卖掉所有田产搬到上海去了,但是余家怀疑是曾六勾结了土匪绑的老爷。曾六曾到上海寻过余家,被余家爷三个捉了送进巡捕房。到了巡捕房曾六就是不松口承认勾结土匪,被巡捕打了一顿就赶了回来,仇就是这样结下的。”阿三头叹了口气说,“曾六为人蛮活络的,大少爷开始做生意时还叫他帮忙呢。后来不晓得他在啥地方混,土改时忽然冒了出来。”
林晴云问道:“阿三伯伯,你看曾六会勾结土匪么?”
阿三头啜了口黄酒说:“看这杀坯是会的,但没证据的话不好讲。”
林晴云又问:“我看余英坊大门上贴着封条,没收地主的家产没收也就没收了,还要我们回来做啥?阿三伯伯晓得么?”
阿三头被林晴云一口一个“阿三伯伯”叫得高兴起来,他说:“这也叫天数。余家原先有上千亩田产的,搁到现在评地主是没得话讲的。可余家老早就把田产卖掉了,就留着十来亩茔地和这座老宅。按土改的规矩,十几亩山地算在翠珍一个人头上只能算是中农,可哪家中农有这么一座大宅子呢?不评地主讲不过去,评地主的成分么地产又不够,所以土改工作组在犯难,再加上曾六这杀坯在中间挑拨,事情就难办了。”
林晴云想了想问道:“他们封了余英坊想派什么用场?”
阿三头说:“吃不准呀。先说是要搬乡政府进来,现在乡政府已在王家大宅里落了脚,听说又要在余英坊里办中学了。”
林晴云说:“明日我去乡政府的土改工作组,请阿三伯伯带个路呢。”
看阿三头点了头,林晴云和成栋洗漱了去阁楼睡觉。躺在竹榻上时林晴云想起在厝屋里安身的嫂嫂的凄惨相,想若无那场飞来的横祸,成英倒也到娶妻成家的年龄了。想大伯和侄子活着,余家人丁还要兴旺,这嫂嫂也就不会受此悲苦了。林晴云觉得真是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亲自到武康乡下来,听到许多故事,竟没想到余家的家世如此曲折。从余家卖了田产但还拥有这所老宅子,评不评得上地主成分想到余家在上海卖掉了余英坊弄堂,但还保留着余英精舍,不知会不会评上资本家,思前想后又想到余庆杰滞留在香港为什么还不回来……一直想到头鸡打鸣,她才迷迷糊糊眯了一会眼睛。
当楼下传来有人走动的声响时,林晴云一下就惊醒了。她抬头看成栋,问他睡得怎么样。成栋说其实他早就醒了,知道母亲睡得晚,醒来后不敢动,怕惊动娘。林晴云知道儿子的性格有些内向,可能还有那么一点抑郁症,想这大概是成楠成茜生下后,让他过早独自睡小房间引起的。昨日在船上说了他爱画画,等余庆杰回来,倒是应该让他跟着父亲学画,让他跟父亲有更多的交流。林晴云说一声起床吧,母子俩就下楼,来到堂屋,阿三头一家已经喝完粥,准备下田干活去了。
等林晴云母子也吃了,阿三头说:“带你们去乡政府吧。”
林晴云看看太阳说:“现在去太早不?”
阿三头说:“武康不比上海,乡政府早就办公了。”
林晴云和成栋跟着阿三头从傍着余英溪的小路走到巷子里。看到贴着封条的大门,林晴云对成栋说这就是你阿爸阿爷老早住的祖屋。成栋说昨天傍晚不是进去过了吗,怪吓人的,他可不想住在里面。林晴云听了就笑笑。到了武康镇上,走动的人多了起来,看到阿三头身后跟了两个外地人都立定了看,还咬耳朵说些什么。等林晴云跟着走进王家大院,看到大门外的空地上在搭台子。她觉得那台子演戏用太小,开会作主席台又嫌大了,又看到聚起一些乡民,不知要搞些什么活动。阿三头引她来到土改工作组所在的偏院,介绍坐着办公的一个是姓王的副乡长,兼着土改工作组的组长,另一个就是曾六,是副组长。阿三头又介绍了林晴云,然后蹲到屋檐下抽烟。
姓王的副乡长对林晴云说:“你是昨日到武康的,我们已经知道了。”
林晴云说:“我来是要配合政府工作。”
曾六打量一番林晴云,冷笑道:“不是要请余庆杰回来嘛?怎么他不回来,派个婆娘回来?这回怎么做缩头乌龟啦?”
林晴云自己寻把椅子坐了,不卑不亢地说:“余庆杰还没回上海。政府派他到香港参加一个文化活动,和上海的一些画家到香港办展览去了。”
曾六嘿嘿地笑,问道:“你说的是旧政府还是新政府呀?”
林晴云反问道:“你说现在是旧政府还是新政府呢?”
曾六冷笑说:“看不出余庆杰的婆娘蛮会讲话的嘛。回到了武康你要知趣点,这儿不是你的地盘。武康在搞土改,你们余家世世代代剥削农民,尽管卖了地但成分还是地主,今天就是要让你晓得斗地主是个什么滋味。”
林晴云这才明白外面为何在搭台了。她摸一下裤兜里的教师证,心里一点也不慌,反倒站起身说:“不是要斗争我么?请走呀,请在前面带路呀。”
曾六说看你嘴硬,就和王副乡长带着林晴云往外走。有人当当当敲起了铜锣。成栋哭着要跟娘出来,被阿三头一把拖住,让他待在偏院里。成栋终于大哭起来,挣扎着挪到大门口看。外面已经聚拢了黑压压的人群,看横幅上写的是斗争余家小地主婆大会,那些被太阳晒黑的脸上既显出迷惘又觉得好奇,都挤到台前看个究竟。
敲锣的在前边走,林晴云赶上一步,揪了曾六的衣领,把他拖到台前。乘曾六一愣怔,林晴云大声说:“这个曾六,大家认识么?”
台下不少人附和说:“认得的,以前在余家做过长工看过门的。”
林晴云冷笑一声说:“这就是了。曾六,你参与绑架余家的余志贤,土匪分给你多少好处了?你今天要老实交代!”
曾六大吃一惊,结结巴巴说:“今天是斗争你呀,怎么说我的事了?”
林晴云大喝一声说:“不要以为自己做过的事没人知道,过了几十年照样有人会反映的。我手里都有材料,除了绑架余志贤,你还做了哪些坏事,怎么会混进土改工作组的,只要老实交代了,人民政府自然会处理你的。”
曾六抖抖缩缩说:“你是余家的地主婆,你没权力斗争我的。”
林晴云从裤兜里摸出红色的教师证往桌子上一拍说:“我是一九三七年就参加革命工作的知识分子。我就是要揭开你的老底,不让你破坏土改工作,不让你公报私仇。”
林晴云挥舞教师证呼喊起打倒坏分子曾六时,那王副乡长吆喝曾六快下台,又对林晴云说问题会调查清楚的,如果曾六果真参加过土匪,即使发生在旧社会,人民政府也不会放他滑脚的。
林晴云问:“斗争会不开啦?”
“误会误会。你是一位老革命,向你学习都来不及,还开什么斗争会呀。”王副乡长赔着笑脸道歉,吩咐敲锣的拆台,然后请林晴云回办公室说话。
林晴云看曾六坐在办公桌前,就说:“这个坏分子还在屋里,我就不进去了。”
王副乡长就说:“去去,到小屋待着,等问题查清楚了再作处理。”
曾六就头颈一挣一挣地到厢房里去了。
王副乡长又道了声请,林晴云叫上成栋,就一起进了堂屋,在办公桌前坐下。王副乡长说:“请你们余家的人回来是要解决问题的,谁知这曾六竟是这等货色。从今天起就撤他的职,等乡政府查实了他的问题,我们一定会严肃处理的。”
林晴云说:“我对你们的决定是有看法的。定地主成分是要严格按政策办的。解放时有多少亩地,家里有多少口人才能定为地主,这都要看实际情况的。余家祖上有过上千亩地产,现在土地没了,你们还要评余家为地主,还要封余家的大门,还要把一个孤苦女人赶到厝屋去住,这不是迫害很早就参加了革命的知识分子的家属么?”
王副乡长赔着笑脸说:“这中间是有误会了,也许就是你说的曾六在中间挑拨,他是想公报私仇了。林同志,许多事情是可以商量解决的嘛。”
林晴云说:“乡政府准备在余英坊办一所中学,我赞成的。我代表在上海的余家的同志捐出这所老宅办中学用。不过我有两个条件。”
王副乡长说:“请讲,乡政府能办到的尽量满足余家。”
林晴云说:“第一,余家捐出余英坊后再也不能提余家是地主成分了。”
王副乡长点头说:“这本来就没有问题的。”
林晴云说:“第二,要把田翠珍接回余英坊住,直到她老天日。”
王副乡长想也不想就说:“这也是没有问题的。”
上海竟比南方的香港还热些,这让余庆杰多少感到有些意外。自火车进入上海市区,他就一阵一阵地出汗。车到北站,余庆杰原以为上海刚打完仗,他会看到月台缺损天棚坍塌满地焦土之类的场景,殊料整座火车站好好地矗立在老地方。出了剪票口往外走,余庆杰看到车站广场内虽然有脚夫在搬运大件行李,但脸上却没了当苦力的愁苦。周边停着几辆公共汽车和电车,但他没乘过此类的车更不知道车的走向,仍招手叫了一辆三轮车。他把行李堆放上踏板,人坐上车就吩咐车夫去马斯南路。
余庆杰提着行李进门,最先迎出来的是叶小弟。他等着听林晴云那柔柔的一声“你终于回来啦”,但一直进入客厅都没有见到她的身影。
叶小弟问:“二少爷,行李放在哪个房间?”
余庆杰说:“放在楼上的画室里。”
叶小弟提着行李上楼后,走道上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成楠和成茜喊着“阿爸回来啦”,一边跑下楼来。余庆杰拍拍成楠,抱起成茜亲了下问道:“你们的姆妈呢?”
成楠抢着说:“带着成栋阿哥回武康乡下去了。”
余庆杰还想问为什么而去时,成茜扳转父亲的头,要他上楼去看弟弟,说成邶已经会走路会讲话了,就是喜欢流口水。余庆杰跟着孩子们来到余朱氏房间里,先叫了娘,伸手去抱成邶,那小家伙记事以来还没见过父亲,一时间吓得哭了起来。但毕竟是父子,余庆杰轻轻拍了他两下就不哭了。
成茜仰头问:“阿爸,你到香港这么多日子,回来没带礼物么?”
余庆杰说:“带的带的。”他将旅行袋拿来,拉开拉链把花花绿绿的糖果分给孩子们。也抓了一把给叶小弟,让他带着孩子到楼下去玩。
等房间里静下来后,余朱氏看着儿子问道:“画展办得好么?”
余庆杰坐上靠椅说:“办得好极,带去的画统统卖完了。”
余朱氏又问:“那为什么在香港住了这么久?”
余庆杰想说意外碰到了章苏红,后一想说了必定会怀疑住在她那儿,于是改口说:“看了报纸晓得上海在打仗,怕回来路上难走,万一碰着残兵败将,身上的东西抢了去不算,还怕连小性命也丢了呢。反正卖了画有钱,香港又没去过,就寻家旅馆住了,白天到处画画。后来碰到了留学法国的同学,就是那个学建筑的周宁群,在他那儿住到回来。”
余朱氏说:“你出门就要碰着战乱的,下次不要再出门了。”
余庆杰笑笑,问道:“晴云怎么带着成栋回武康乡下啦?”
余朱氏说:“信是土改工作组写来的。说你翠珍阿嫂成分定的是地主,被斗了两趟人就糊涂了。工作组要你回乡处理老屋的问题。晴云等了三天不见你回来,就让成栋陪着下乡了。再说我们商量过的,就是你在家也不会让你去,万一也把你当地主斗争呢。”
余庆杰说:“晴云嫁到余家还没去过武康。她对乡下的情况不了解怎么解决得了问题。这趟去也真是难为她了,万一她也被当作地主婆斗争呢?”
余朱氏说:“晴云处事比你果断,回来了自然就会明白的。”
余庆杰说了声但愿如此,又问王先生家里的情况。娘说她现在不出门,听晴云说起过一些,但人老了也记不住。余庆杰便冲洗了下,换了套衣衫,步行出门。他边走边看,才知马斯南路已改成思南路,环龙路已更名南昌路,华龙路已改成雁荡路,余庆杰再朝东走几步就到了王宇涛的寓所。王师母坐在轮椅上,看到余庆杰推门而入就快活地叫了起来。余庆杰叫了声王师母好,王师母一激动竟流下眼泪来,说:“你总算回来了,回来了好,回来了晴云一家有照顾了呀。”
王宇涛从楼下房间出来,说:“老弟,请你回来很是不容易的。”
余庆杰笑笑说:“在香港多待了几天,画了一批画,让王先生担心了。”
王宇涛说:“我不过是请你去香港办画展,真正担心的是晴云呀。”
余庆杰说是,又问:“钱汇来了没有?要画的画欧阳祺告诉你没有?”
王宇涛笑笑说:“这个不用你操心,卖画的钱都要花完了,要画的画也画好寄去了。回到上海晴云问我要人,你说我为难不为难。”
王师母说:“过去的事不要再说了。你去买几个菜,今晚要留庆杰吃饭。”
余庆杰连忙说:“我也是刚到上海,不放心师母故先来看看。再说晴云和成栋回了乡下,情况怎样还不知道呢。”
王宇涛说:“既然这样就不留你了。我还要完成这幅画呢。”
余庆杰端着茶杯跟进房间,说:“唷,楼下也开画室啦。”
王宇涛说:“你师母上楼不方便,为了照顾她,我只好搬下来了。”
余庆杰看了画案上的画说:“王先生的画现在是越画气韵越生动了。”
王宇涛住了笔问:“你说你在香港画了一大批画,那画呢?”
余庆杰说:“我收着了一批字画。自己画的不好带,都留在香港了。”
王宇涛笑道:“都留给霞飞画廊的章小姐了吧?”
余庆杰闻言吃了一惊,问道:“王先生,你怎么会知道的?”
王宇涛笑笑说:“你当方国同和欧阳祺是弱智呀,他们都是老江湖呢。你一说在霞飞画廊住下,他们就写信告诉我那章小姐的事了。”
余庆杰说:“先生你没把此事告诉晴云吧?”
王宇涛得意地笑了起来,说:“哪个才子没点风流韵事?你当我也是弱智么?你当我年轻时也没浪漫过?哈——我的故事讲出来也有一箩筐呢。”
王师母在门外问道:“两个人叽里咕噜在说什么?”
余庆杰说:“我是在评先生的画越来越气韵生动了呢。”
王宇涛压低声音问道:“到香港才几天的工夫,怎么就搭上了呢?”
余庆杰叹了口气说:“我和章小姐原先就是定过亲的。”
这回王宇涛闻言吃了一惊,问道:“有此等凑巧之事?”
余庆杰于是把章小姐的祖父就是章伯敏老先生,在他留学法国前章老先生来余家提亲以及章苏红嫁了别人,后来又离婚了迁居香港的事讲了一下。
王宇涛听得张大了嘴巴,呀呀了两声说:“如此说来与我也有干系的啰。”
余庆杰也笑了起来,说:“这大概就是缘分了。”
王宇涛说:“续上这段缘分也算功德圆满了。说说你收到的字画吧。”
余庆杰说:“此事说起来还是与章小姐搭界的。内地有个小官僚逃到香港,原先是在她祖父手下做过事的。为了活命过日子,寻到霞飞画廊欲整体转让收藏的字画。章小姐就陪我去收购,一看全是明清大名头书画家的作品,于是我就以四万元全部买下了。”
王宇涛笑笑说:“以如此的速度收藏,将来你要成为上海的大收藏家呢。”
余庆杰说:“上海水深着呢,在马路上碰着个貌不惊人的老头,一打听原来是金融巨头或者房地产大亨。在上海成为大收藏家我是想也不敢想的。”
两人正在画室里边画边谈,客堂里的电话响了。王宇涛出去听了电话说:“是你家小千金打来的,说是晴云从乡下回来了,让你马上回去。”
余庆杰马上告辞。回到余英精舍,看到林晴云正与叶小弟关照如何处理从乡下带出来的鸡鸭鱼肉,看到她和成栋都气色不错也就放心了。夫妻俩打了招呼,帮着叶小弟一起杀鸡杀鸭。待厨房里冒出一阵阵香味,孩子们都欢呼雀跃等着喝鸡汤鸭汤时,余庆杰和林晴云觉得赶回家的目的就是让家人团圆并得享亲情和愉悦。
吃了晚饭,林晴云让儿女们洗了澡,由着他们去玩,自己抱着成邶和庆杰一起到婆婆房间说事。林晴云说到乡里准备开她的斗争会而她把斗争会变成斗争曾六并把曾六的气焰压制下去时,婆婆和庆杰都笑了,说曾六碰到她这个克星,往后的日子够他受得呢。当林晴云说到翠珍的凄惨时,婆婆就抹了眼泪,说余家就数她的命最苦了。
余庆杰说:“明日我就下乡,去武康把嫂嫂接出来供养。”
林晴云还没发表看法,余朱氏却说:“这万万不可以的。翠珍的命不好只是她一个人的事。把一个疯了的人接出来,对孩子们影响不好。余家传家靠的是孩子们,她一个痴呆女人就让她去吧。再说晴云安排得也交关好了。”
余庆杰勾下头说:“不把嫂嫂接出来,我心里不踏实呀。”
余朱氏坚决地说:“我一直听广播的,对国家和形势也是了解的。老家有啥事情都让乡里找翠珍去,办得了办不了不要管它。我们在上海的要和老家斩断牵丝爬藤的关系,不要让孩子落上半点和地主搭界的影子。老早你们卖掉余英坊我是反对的,我在心里骂你是败家子,现在想想倒是卖对了。我听广播的,我晓得我们家的成分不会评得高的。”
林晴云说:“娘这么说也就算了。”
余朱氏说:“就这样决定了。今天你们都从外地回来,就早点休息吧。”
回到自己的房间,林晴云说:“我原先还不知怎样对娘开口呢。想不到娘尽管年纪大了,脑子一点也不糊涂,对孩子们的前途看得比我们还要重呢。”
余庆杰说:“我到现在也没弄明白,这事怎么与孩子的前途又搭界了。”
林晴云说:“你刚回来还不清楚,我已经参加工作了。新社会参加工作都要填表格的,上面列有成分一栏。成分不好的,许多事就不让你做了。”
余庆杰疑疑惑惑说:“还有这等样的事?娘听广播怎么就明白了呢?”
林晴云嗔怪道:“说明老人都比你更关心孩子呀。”
“那我以后也尽量多关心些。”看成邶已经睡了,余庆杰揽了林晴云亲热。
林晴云问:“你赶了那么多路不累吗?”
余庆杰说:“想到回来就能见到你和孩子就不累了。”
林晴云问道:“在香港待了那么久,跟谁好上了?”
余庆杰吻着妻子说:“我在香港画了一百多幅风景画,还淘了不少字画。再讲我又不是那种花心男人,见一个爱一个的。我是有责任感的男人呀。”
林晴云被吻得热了起来,任由余庆杰宽衣解带,忽然又清醒过来,推开丈夫说:“不行,我们得节制点了。我是抱着一腔热血出来报效国家的,想不到嫁了人就是生孩子,还一口气生了四个。我现在开始工作了,我再也不想生孩子了。”
余庆杰听了也就放了手,讪讪地说:“你们都进步了,只有我在原地踏步。”
林晴云说:“你是要加紧学习。我想你应该去拜访一下郝卫平。”
余庆杰说:“那我明天到余英坊拜访他,老朋友没什么多讲究的。”
林晴云说:“你还以为他住在余英坊一号呀?他家早搬到襄阳路一座花园洋房里住了。郝卫平现在是上海文化系统的大领导了呢。”
余庆杰有点疑惑地说:“是嘛?那我明天正式去拜访他一次。”
第二天上午,余庆杰问清了郝卫平的办公地点,吩咐叶小弟拉黄包车。
叶小弟说:“新社会不允许拉黄包车。林老师已经叫我拆散收起来了。”
余庆杰问:“林老师是谁?”
叶小弟说:“林老师就是二少奶奶呀。二少爷,今后我也要对你改称呼了。”
余庆杰问:“你准备叫我什么?”
叶小弟说:“叫余同志怎么样?”
余庆杰说:“在家里叫同志不好。我也做过老师的,你就叫我余老师好了。”
叶小弟道了声晓得,自己就去厨房里忙了。余庆杰想那文化局的办公楼离得并不远,就步行着走去。到了劳而顿路,余庆杰看路牌改成了襄阳北路,寻着了门牌号,门房间还有解放军站岗。他对警卫说要寻郝卫平同志,那警卫打了电话,说首长在二楼办公室办公,他让你上去。余庆杰按警卫指点的路径寻到二楼,看到一间大办公室开着门,于是在门框上敲了两下。
“是谁?请进。”房间里传出郝卫平的声音。
余庆杰进门喊了一声郝兄。
郝卫平起身相迎,握着手说:“你终于从香港回来啦。路上不好走吧?”
余庆杰坐上沙发说:“还可以,秩序恢复得比我想象的要快。”
郝卫平笑道:“这当然啰。我们要建立的是一个崭新的社会嘛。”
余庆杰打量着偌大的办公室,说:“我们一起从法国回来的人中,就数你参加了革命,就数你当上大官了。”
郝卫平说:“参加革命不假,可画笔捏不住了,你当个画家也不错么。”
余庆杰说:“我在香港碰着学建筑的周宁群。他在抗战胜利后脱离了国民党部队,在香港开了家建筑设计师事务所。”
郝卫平说:“周宁群有才气的,他如果能回来参加社会主义建设就好了。”
余庆杰说:“魏克时被大公报聘为特派记者后不久就牺牲在缅甸了。”
郝卫平说:“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我们牺牲了多少英才。好在我们还活着,活着就要努力工作。余兄有些什么打算?”
余庆杰说:“这正是我今天来向你请教的问题呀。”
林晴云不愿再生孩子而不肯与丈夫同床,余庆杰就在画室里摆了只小床。那小床而且摆在阁楼入口的下面,扶梯藏在小床的里侧。余庆杰外出时把门一锁,晚上往小床上一躺,谁也进不了那藏了不少宝贝的阁楼。那日他正钻在阁楼里整理从香港购得的古代字画,二男一女三个人走进客厅,那女人很有礼貌地问:“余同志在家吗?”
乘叶小弟与来人攀谈,余庆杰快速从阁楼里钻出来,藏了扶梯,锁了画室的门,下楼说请坐并问有什么事。他觉得这三个人有些面熟,但吃不准该怎么称呼。
那为首的女人说:“我姓张,是余英坊的居委会主任。个子高的姓黄,矮胖的姓李,我们都住在余英坊里的。”
余庆杰说:“喔,都是邻居。真是抱歉,我平时只管到美专上课,回来也只在家里画画,住在隔壁的邻居倒不认识了。”
张主任说:“你们知识分子和我们两样的。我们喜欢东家长西家短地串门,你们却喜欢关起门来做学问的。”
余庆杰说:“这是你张主任说得客气了,做知识分子其实也是很苦的。”
两个男的做手势暗示女的,那张主任就说:“余同志,余英坊居委会没地方办公,今天在东家开会,明天到西家商量,弄得像打游击似的。我们知道一号里的人家搬走后那房子还空着,我们想借那房子作居委会的办公室。”
余庆杰说:“我刚从香港回来,不知道这居委会是什么组织?”
张主任说:“居委会是人民政府的基层组织,一般由一两条弄堂组成,平时解决些居民的实际问题,也要协助人民警察治安的。居委会的上面有街道,街道上面是区,区上面就是市政府了。”
余庆杰“喔”了一声,沉吟片刻说:“我家的房子在余英坊里就剩这一套了。我家孩子多,将来都要成家,这余英精舍是住不下的。”
姓李的矮胖汉子说:“我们只是借用一下,街道拨了房子就搬走的。”
张主任说:“我们居委会的工作希望得到余同志支持的。”
余庆杰想郝卫平关照他要加强学习,要与群众打成一片等等,就点了头。陪他们走向余英坊,开了一号的外门。众人看那天井收拾得十分整洁,再开客堂门看,楼上楼下都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就说到底是知识分子,连搬家也很懂礼貌的。
余庆杰说:“你们说的这位知识分子是我的同学,你们知道他是做什么的么?”见大家都摇头,于是说,“他姓郝,现在是上海文化系统的大领导。”
大家感叹既是知识分子又是大领导,所以素质就好。寻抹布揩了灰,张主任就招呼那两个男的去搬办公用品。余庆杰等着时,他踱到弄堂里观看,见各座小院的天井里晒满了衣衫,有的还吊到了弄堂里,知这几年人口增长了许多。没一会居委会那帮人就抬着办公用品过来了,余庆杰一看竟都是他开办振华美术专科学校的办公桌椅和黑板等物,这么些年也不知都藏在哪里。正在发些感叹,张主任给了余庆杰一张纸和一盒粉笔,说:“余同志的字好。请余同志帮着抄一下黑板报。”
余庆杰看那纸上印的是迎接国庆一周年等等的内容,要抄的内容且都用铅笔勾好了,就在黑板上设计了下慢慢抄了起来。抄完文字,见还有空余之处,他就画了些题图尾花,并把标题也美化了下。张主任出来检查时叫了声好,那两个男的也跑到天井里来看。
张主任敬畏地问道:“余同志老早在学校里是教什么的?”
余庆杰指着办公桌旁边印着的振华美专四个字说:“我是教美术的。这振华美专当年就是由我创办的,那还是‘八·一三淞沪抗战时的事了。”
“没想到我们居委里就有一个美术人才!以后出黑板报啦出墙报啦统统包给余老师了。”张主任一拍脑袋,跑到屋里取来一封信递给余庆杰,说,“居委会还收到一份通知,市里要搞迎国庆美术展览,请啥人画弄得我们头痛杀。想不到画家就在眼前。”
余庆杰被弄得有些哭笑不得,想自己如何能和这些婆婆妈妈一起混呢。接了通知看,见是区和街道转发的市文化局关于在全市范围内征集迎国庆美术作品的通知,于是就应承下来。张主任还说余老师若画得好,选送到市里得了奖的话,她就聘余老师为余英坊居委会的美术委员。余庆杰连声说了谢谢,拿了通知就回余英精舍。
到家不久,郝卫平打来了电话,余庆杰问有什么事。
郝卫平说:“文化局准备在迎国庆之际搞一次全市美术展览,余兄你这位留法博士是一定要拿一幅力作参展的。一者你要在这上海解放后政府组织的第一次美展上亮亮相,再者也要撑我一把的。”
余庆杰笑道:“已经有人给我安排任务了。”
郝卫平问:“谁有这么大的本事来安排你画画?”
余庆杰就笑,说:“刚才居委会的人找我出了黑板报,见我字写得好,题图尾花描得好,就把区和街道转发的你们文化局的通知塞给了我,叫我画一幅好的,送到市里得了奖,还聘我做居委会的美术委员呢。”
郝卫平听了也笑,说了声瞎乌搞,又说:“这样也不错,你就画一幅好的,由居委会一级级送上来,将来评上了大奖我也可避免瓜田李下之嫌。”
余庆杰说这样安排蛮好,两个人就挂了电话。
午饭后林晴云返校作开学准备,成栋和成楠回学校练团体操,成茜在幼稚园,只有成邶在娘房间里睡午觉。整座余英精舍静悄悄的,余庆杰觉得正好作画。等宣纸铺好,磨了墨,拿起笔来,忽然脑子里一片空白,竟不知如何落笔,不知画什么题材才好。想得头痛,将笔一丢往王宇涛家走去。
那沿马路的外门虚掩着。余庆杰推门而入时,坐在轮椅上的王师母高兴得叫了起来,说他好几天没来看她了。余庆杰跟王师母打了声招呼,说有事要与先生说,一转身就进了王宇涛的画室。余庆杰看画案上摊了张宣纸,王宇涛边抽烟边歪着头也在构思如何作画,就问:“王先生接到通知么?”
王宇涛说:“我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无党无派的,谁会发通知给我呀。”
余庆杰笑嘻嘻将通知递上,说:“我看这机会是好的。”
王宇涛看了通知说:“我年纪大了,我就算了吧。”
余庆杰说:“王先生,你这话不对了。人家六十岁时画风刚刚成熟,先生是成名早,自己倒觉得老了。吴昌硕还是从五十岁开始学画的呢。”
王宇涛笑道:“我看你这个留洋博士是上吴昌硕的当了。他说五十岁正式学画你就当真啦?他是谦虚的说法,实际上他是从五十岁开始正式开了润格卖画为生。没几十年的童子功,他哪里就成得了大书画家了。”
余庆杰说:“我看先生应该送作品参展的。先生功力这么深厚,正好借此起起蓬头。名头越大画越好卖,画越好卖名头就越大,这个道理大家都懂的。”
王宇涛说:“照你这么一说,我倒似乎应该参加展览的。”
余庆杰说:“王先生若嫌麻烦,我们俩合作一幅,跑腿的事都由我来做。”
王宇涛说:“罢罢,就画一幅吧,说不定就得了大奖呢。”
余庆杰见先生同意了就问:“王先生,你说是画一幅外滩好还是画一幅以国际饭店为背景的南京路的景色好?”
王宇涛说:“尽管两处都是上海标志性的建筑,但外滩的名气总要响些。我看还是画外滩为好。再说你我也画过不少外滩图了,怎样画是有谱的。”
余庆杰说:“再画外滩图,人家说我们自己抄自己怎么办?”
王宇涛笑道:“那我们就弄出点新意来。”
余庆杰说:“外滩的景物还是这些,马路上可以添些人的。添平常人也不稀奇,要添就添一大片,打着红旗在大游行,那气派多大,那色彩有多挑。我是看到过抗战胜利大游行的,上海解放时肯定举行过大游行,可惜我在香港没有眼福看到。”
王宇涛说:“经你这么一说,我的灵感也来了。外滩的景物由我画,游行的人由你画,画人是你拿手的。你没看到大游行也没关系,你到图书馆翻翻报纸,上海解放那几天群众大游行的照片各报都有的。”
余庆杰拍手说:“你说画四尺的还是画六尺的?”
王宇涛说:“这种规格的书画展一定要画大的,我们就画八尺整张的。”
余庆杰说对,就去取八尺整张的宣纸。
王宇涛拦住他说:“你学的是写生画派,都是对着景物直接作画。画一幅大画哪有那么简单的,搞创作先要写生积累素材,观察景物的光影效果。有了整幅画的构思,还先要画好小样。先画四尺的,看出了毛病修改时画六尺的,连题款也对了,然后再放样画到八尺宣纸上去。中间工序有很多呢。”
余庆杰听了大为感叹,说:“真是活到老学到老。我以为自己画画蛮好了,眼界蛮高了。听了王先生的一番话,我觉得自己还嫩得像一根豆芽菜呢。”
王宇涛说:“这你也说得太谦虚了。”
次日余庆杰和王宇涛就到外滩写生,画上海大厦,画外白渡桥,画和平饭店,画汇丰银行改成的军管会大楼,还有海关钟楼等等。为了感受外滩的整体气势,他俩又乘渡轮到浦东陆家嘴画外滩的全景图。回到家里,王宇涛当即画了一幅四尺横构图的外滩,题了“外滩新貌”,留出空间让余庆杰补画人物。乘王宇涛作画,余庆杰就去买了些熟菜,买了一坛绍兴花雕。看王先生画好了就请先生和王师母一起喝酒。王宇涛先不忙着喝酒,问余庆杰那游行队伍怎么个布局法。余庆杰看先生画的既不是对角线构图也不是S形构图,而是采用了水平构图法,想了一会就说:“这游行的长蛇阵我只能采用散点透视法,画成波浪形的了。”
“可以的。彩车、舞龙、腰鼓队、秧歌舞这些要素不要忘了。”王宇涛叮嘱了几句,这才坐下与余庆杰喝起酒来。
席间说起创作这幅画的缘由,王宇涛听了大笑,说:“朝内有人好做官。这幅大画完成了,你的画艺上了层楼,还会有许多想不到的好处呢。”
酒喝得脸红时,那画稿也干了。余庆杰卷了回家,林晴云问他在忙些什么。余庆杰把和王宇涛合作创作一幅大画参加迎国庆美展之事说了,林晴云说机会难得,一定要把这幅画画出水平来。余庆杰本想一鼓作气完成画稿的,经林晴云这么一叮嘱,倒觉得自己是要认真些,于是按王先生留下的空白裁了两条白宣纸,在上面勾起了人物。
第一纸他将人物勾成由南往北游行,与外白渡桥上的人流会合到了一起。后想想大游行的队伍往北游干嘛,和外白渡桥上的人会合干吗,又不是闹工潮搞五卅运动。再详加推敲,觉得旗帜往南飘也不对,上海是五月份解放的,只要天气好,这时上海都刮东南风。回头再仔细观察王宇涛画的外滩景物,看着看着就看出名堂来了。王先生早在画面上作了布置,他是将以前的汇丰银行而现在作了军管会的具有古罗马建筑风格的大楼画在了黄金分割的交叉点上,而那江岸上的杨柳悬铃木抑或是天文台罗马柱顶端的小红旗都画成向北飘的。
余庆杰心里佩服王宇涛的绘画功力确实深厚,对风景物像观察细微,于是对草图大作调整。余庆杰将舞龙的人画在军管会门口,为了节省空间,把舞长龙改画成舞团龙,再画左右两边的群众举着红旗打着横幅涌向军管会大楼……画着画着,想到为了增加画面的动感,可以添一些上飘的彩色气球和一群白鸽的。想到此处,余庆杰就看到了成功的曙光。他将王宇涛画的背景图摊开,在角上压了镇纸,比对了修改过的草图就准备作一次合成。他审视了一番王先生的画就放下了毛笔,想先生这幅画就是不添人物也是幅极好的城市山水画,万一第一稿画坏了呢?余庆杰于是将原作挪到一边,重新取一纸四尺白宣抻平,凭着观看王先生亲笔作画的感受临了一纸。他觉得气调得顺了笔运得熟了,一口气再临了张六尺全张的。
次日上午,余庆杰把自己锁在画室里,先在四尺全张的画面上勾勒游行人群。他原想用半天工夫勾好人物的,殊料为了出气势就画满街是人,运笔一细密,光墨稿就画到了傍晚。林晴云回家,晚饭后抱着成邶带着儿女一起来看画,夫妻俩评点了几句,又商量该作些什么修改补充。林晴云让孩子们离开画室时,成栋提出要留下看父亲作画。余庆杰先是不同意,后听林晴云说成栋在去武康的路上说长大了要做画家的,问儿子是真想学画还是一时的冲动。余成栋说自己确实喜欢画画,余庆杰就让他留在身边看自己作画。余庆杰用毛笔修改了几处墨稿,然后染色。那旗帜和横幅都是红的,连飘上天的气球也点了不少红色,腰鼓队和秧歌队又以红色为基调……游行的队伍染完后,余庆杰觉得外滩变成了红色的海洋。再比对王宇涛画的背景图,他觉得色染得淡了冷了,外滩马路上一片红色的海洋,那些建筑也要渲染上些环境色的。余庆杰于是在染杨柳悬铃木时将石青石绿调得亮些,在染建筑物时都加了些赭石,使整幅画面的色调趋于一致。画完了,看着水淋淋的画,余庆杰觉得把握住了大方向。他吩咐成栋睡觉去,自己也掷了笔洗澡休息。
早上起来,成栋说今天用不着返校,余庆杰仍让他跟着看画画。他先审视了昨晚画好的四尺全张,看构图色彩全对了,但画面尚缺些动感,于是心里有了底,在六尺全张上勾墨稿时让人物的动作幅度大些,让旗帜横幅朝前倾一些,升腾的气球带点角度……画完墨稿,一看果然画面灵动起来。等染完色,尽管时间已晚,余庆杰仍按捺不住高兴给王宇涛打了个电话,约定明日一早看画稿放大样。余庆杰心里高兴,觉得余勇可贾,问成栋此画画得好么?成栋说好,余庆杰就取一纸四尺白宣裁了,提笔写下对联“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题了上款“成栋吾儿自勉”,落了书款钤了印,付与儿子并勉励了几句,父子就一起休息。
好不容易等得天亮,余庆杰草草吃了些早点,卷起画就去王宇涛家。进门时看王先生与王师母在吃早饭,余庆杰道了声早安,就去画室等着。王宇涛随后进了画室,说:“你落笔快的,看你这腔势是要去夺头奖的。”
余庆杰笑笑,就在画案上展开了六尺全张的外滩图。
王宇涛看了,“唔”了两声,问道:“我画的那张呢?”
余庆杰笑嘻嘻说:“第一稿画坏了,团了丢了。”
王宇涛听了不再追问,点头说:“不错不错,比我想象的要好上许多。”
余庆杰听了眉开眼笑,将六尺的画挂到墙上。王宇涛出清画案,取了张八尺的宣纸抻平,用镇纸压了四角。他退后两步审视了一会墙上的画,然后按比例淡淡地勾了草图,看定位准了,就放手勾勒起了墨稿。余庆杰先是观赏先生作画,看时近中午,连忙去煤气灶上烧饭炒菜。看先生笔不停挥地在画,余庆杰先服侍王师母吃了午饭。王师母叫余庆杰也吃,他却不肯,一直等王宇涛画完外滩景物才一起吃饭。余庆杰要为老师倒黄酒,王宇涛说中午不喝酒的,吃了饭就把王师母推进后房间去午睡了。
余庆杰收拾了碗筷,擦干了手走进画室,看先生果然构图精准笔墨灵动,自己就埋首从舞龙开始勾画起人物来。等王宇涛午睡醒来,两个人换了下角色。下午是王先生从旁观赏余庆杰勾画人物,到时候了,他就去买菜烧饭。一直画到月上树梢,余庆杰才把大游行的群像勾画完毕。吃晚饭时王宇涛喝了些黄酒,让余庆杰也喝点,他却不肯喝,说补笔染色,完成一幅大画还有很多活要做呢。说话间余庆杰放下碗筷又回画室,用手背一试勾的墨稿都干透了,于是调了颜料染色。由于操练得熟,胸中有了谱下笔就快,等王宇涛喝了黄酒跨进画室,余庆杰差不多已完成了整幅画的渲染。
王宇涛在左上角题上“欢腾的外滩”,掷了笔说:“庆杰贤弟,器已成矣。”
“余兄,祝贺你呀。你和王先生合作的《欢腾的外滩》被评为一等奖了。”郝卫平于傍晚打电话告知了这个令人振奋的消息。
余英坊居委会是第二天正式收到得奖通知的。张主任安排余庆杰画一张画后,她就常常来余英精舍打听。叶小弟说余老师在画画,她也就放心了。张主任期待着余庆杰能画出一张捧着和平鸽的小女孩或者是一个擦着汗的炼钢工人或者是一个指挥卸货的码头工人等等,殊料等来一张装裱好了的硕大无朋的“欢腾的外滩”图,高兴得她不知怎么卷也不知怎么拿才好。看余庆杰手势极熟地卷了画,张主任就叫他一起送往街道办事处。到了宣传组一打开大画,一片叫好声惊动了街道领导,大家看了画就说快送区里评审……上海市首届美术展览如期举行,这幅《欢腾的外滩》居然评上了一等奖,这让张主任感到莫大的光荣。余庆杰和王宇涛是作者,要出席开幕式和授奖大会的,张主任作为基层的组织者也出席了开幕式和颁奖大会。当郝卫平在台上授予余庆杰和王宇涛一纸奖状,又颁发了由上海市市长陈毅亲笔签名的收藏证书,张主任就在台下拼命鼓掌。
回到余英坊,那张主任果然践约,聘请余庆杰当了居委会的美术委员,出黑板报出墙报的事都让他包了。里弄里办理户口登记时,张主任竭力保护这个由她发现的美术人才,经她主持评审,余家的成分被评为“小业主”,职业一栏里填着教师。拿到户口簿后余庆杰和林晴云均感慨万千,当初卖房产时被多少人认为是败家子,现在余庆杰不声不响收藏了一阁楼的古董,林晴云在银行里存了大笔的钱,墙脚的暗洞里还藏着一袋金条,这成分倒变成了人民大众的一员,这个结果是无论如何预计不到的。
那日余庆杰正在居委会小院里出黑板报,一辆小车停在了弄堂口。郝卫平下车,熟门熟路地走进小院与余庆杰打招呼。张主任在授奖大会上见过郝卫平,见大领导亲自来到里弄,便慌得有点手足无措。
余庆杰写完黑板报,在墙上挂端正了,然后问道:“郝兄找我有什么事?”
郝卫平与张主任打了招呼,拉余庆杰坐进小车,司机开车后,郝卫平才说:“你一个大画家怎么在里弄里做这种事呀?”
余庆杰笑笑说:“我在家里也没啥事,写写黑板报不错嘛。”
郝卫平说:“你这是在浪费自己的才情。”
余庆杰说:“画几张画,摹写自然而已,哪里谈得上是什么才情。”
郝卫平说:“老兄,你低估自己了。这次在迎国庆美展中脱颖而出,你是有着坚实功力支撑着的。你那幅画引起市领导重视了,都说是能够代表新海派画风的。市委小礼堂的贵宾厅装修了下,已选定你和王先生合作的《欢腾的外滩》作布置画。市领导得知我和你曾是留法同学,派我来协助完成这个任务。我现在就接你去现场观察,实地丈量尺寸等等。”见余庆杰闻言不语,郝卫平又说,“这可是个政治任务,你千万要给我面子的。”
余庆杰说:“自己的画能登大雅之堂,我连高兴都来不及呀。”
郝卫平说:“你有这个态度,我就放心了。”
小车开进有警卫站岗的大院,到门庭泊车。郝卫平下了车就引余庆杰往里走。登上楼梯,进入二楼的贵宾接待厅,余庆杰看整座楼静悄悄的,唯接待厅内有几个工匠在作收尾工作。
郝卫平比画了一下说:“三面墙壁适当挂些字画和照片,这居中空着的墙面就是供你们作大画的。这么大的画画过吗?”
余庆杰说:“随王先生为四明银行画过一幅丈二匹的,比这幅要小多了。”
郝卫平说:“机会难得,你与王先生一定要画好这幅大画的。”
“本事要售与帝王家,我们拎得清的。”余庆杰微微一笑,与负责装修的讨论了画镜线的宽窄,借他的皮尺量了墙面尺寸,就跟着郝卫平下楼。
小车直接把余庆杰送回了余英精舍。欲留郝卫平吃晚饭,后者婉拒,临走说:“王先生那里由你去说知。为政府作画,只付些车马费而已,但政府会记得每个人功劳的。”
林晴云闻讯下楼时,郝卫平的小车已经离去。林晴云问怎么乘了郝卫平的车回家,余庆杰就把市领导看中他和王先生合作的《欢腾的外滩》,由郝卫平牵头组织他和王先生为市委小礼堂的贵宾接待厅画一幅大的布置画。林晴云听了就高兴,叮嘱他一定要把这幅画画出水平来。余庆杰说晓得的,吃了晚饭就与林晴云一起去王宇涛家拜访。
夫妇俩一个抱着成邶,一个牵着成茜走进王家时,王师母就说欢迎欢迎。她伸手要抱成邶,王宇涛不让她抱,说她手臂还没有力气。王师母就拿了吃食让成茜依偎在她身边玩。乘两个主妇谈论孩子和家常事,王宇涛和余庆杰就到画室里说话。
余庆杰说:“下午郝卫平来找过我,又派了我们画大画的活了。”
王宇涛问:“还是画《欢腾的外滩》么?”
余庆杰笑了起来,说:“王先生你猜得这么准啦!”
王宇涛也笑,说:“这个题材,这样的画法,新领导都是喜欢的。这次是被我们讨巧了。我猜,这次是要画张更大的,放到更壮严的地方去是么?”
余庆杰说:“王先生,这水平你是可以当诸葛亮的。”
王宇涛得意地说:“快说,要画多少尺幅的?”
余庆杰摸出记录的纸片说:“画要裱在市委贵宾接待厅正面墙上。尺幅是高2米5,宽8米整,上下左右还要压画镜线。”
王宇涛微闭双眼想了下说:“如此大的尺幅没办法用整张宣纸画。高2米5,去掉画镜线是2米4,正好用八尺的宣纸竖起来拼接。宽8米,要用7张宣纸拼呢。”
余庆杰说:“郝卫平打过招呼了,为政府部门作画,最多付点车马费,但政府会记住你好处的。”
王宇涛笑笑说:“这点道理我还不懂么。再说郝卫平是你留法的同学,这点面子无论如何要给的。他说了在什么地方画么?”
余庆杰说:“这个倒没说。”
王宇涛说:“你打电话,尺幅这么大要到现场去画,叫他多备些八尺的宣纸和笔墨颜料,还有作大画用的大毛毡。那毛毡也要大到这个尺幅,整幅画才能摊在上面画,不然看不到整体效果的。”
余庆杰想想也是,马上就到客堂里打电话。
郝卫平在那头听了呆了一呆说:“这些倒真没考虑到。买宣纸和笔墨颜料都没问题的,只是不知这大毛毡到何处去买?”
王宇涛从旁说到工业用呢厂去买,余庆杰就在话筒里传了话。
郝卫平说:“明天我让机关事务局备齐了东西,后天我陪你们去作画。”
余庆杰放下话筒说:“郝卫平说后天接我们去画画,你我得酝酿酝酿。”
王宇涛说:“我没啥酝酿的,外滩就这么些建筑,按长宽比例构图就是。倒是你画人的,这画面大了,要画多少人,着什么装,举什么旗,打什么横幅,画大了马虎不得的。”
余庆杰说是呀是呀,就与林晴云一起告辞。回到余英精舍,余庆杰就在画室里寻资料,寻了半天也不见有合适的。林晴云听得隔壁还有声响,推门进来,看到余庆杰双手支头显出一脸苦相,就说明日到居委会去寻,居委会订有报纸,按报上新闻照片的人着装就可以了。余庆杰恍然大悟说对呀,就躺到床上放心睡觉。第二天余庆杰到居委会说昨天那领导是接他到市委画一张更大的画,他现在需要报纸查阅一些资料。那张主任听了就热情万分地抱出新旧报纸让余庆杰查。《解放日报》是从居委会成立以后订起的,迎接国庆的报道有不少,国庆大游行的照片也有许多。余庆杰选出刊有参考价值的人物照片的报纸,借回家画了一天的速写稿。
郝卫平按约前来,看朋友熬红了双眼,问道:“为市委机关作画激动得睡不着么?”
余庆杰打开皮包,抽出一叠画稿给他看,说:“你请我作画是给我面子,我画得不好岂不是不给你面子。我是做足了案头功夫的。”
郝卫平翻阅画稿后说:“老兄如此认真我倒是没想到。大画完成后我要向市委宣传部写份材料表扬你们的。”
余庆杰说:“表扬的事就算了。总之我们是要对自己作的画负责的。”
郝卫平对此很是赞赏,让司机拐到南昌路接了王宇涛,小车就直接驶往市委大院。进了贵宾接待厅,看机关事务局的人已在空着的墙壁前铺好了大毛毡,旁边备好了笔墨纸砚和各式颜料,王宇涛就大为满意。他指点余庆杰将八尺白宣用糨糊粘连了,裁去多余部分,将先前余庆杰画的六尺整张的小样摊平了观看。看得眼熟,养得气足,王宇涛道一声献丑了,脱了皮鞋走上白宣。他先用脚丈量开阔,然后用笔杆勾勒建筑物,等构图摆匀称了,调了支毛笔,蘸了淡墨勾外滩的轮廓。看王宇涛运笔如飞气势若虹,郝卫平和周围看着的人都大为赞叹。余庆杰无暇看先生作画,他按王宇涛留出的空间,趴到宣纸上开始勾勒人物。到中午时分,那摊在毛毡上的大画已有了些样子。
吃了午饭,余庆杰继续勾画人物,王宇涛则到旁边的沙发上休息了一会。等他缓过神来,起身看余庆杰构画人物,赞一声写实功力扎实,自己就去画建筑和树木。师生两人笔不停挥画到天黑,一幅大画终于顺利完成。当王宇涛题了款,钤了两个人的印章,在场的人就一起鼓掌。余庆杰正关照那负责装潢的人装裱大画时要注意些什么时,机关事务局的领导送来许多烟酒和土产,请郝卫平陪着一齐到小餐厅吃饭。
余庆杰回到家里没息了几天,郝卫平打来电话说已帮他落实了工作,有两个地方可供挑选,一是去师范学院艺术系当教授,其次是去外语学院法语系当教授。余庆杰问清了地点,说先去实地看看再给答复。此事他也没与林晴云商量,一个人先到师范学院溜达。寻着了艺术系,他就一间一间教室看过去。看到学生们有的在学跳舞,有的在练嗓子,而学画的则以工艺美术为主,正有些不解,走廊上有个人走来,擦肩而过后,那人又回头看了一眼,大声说:“是你呀,余兄!”
余庆杰一看是彭易天,握了他的手说:“没想到在这里会见到彭兄的。”
彭易天引余庆杰走进美术教研室,笑呵呵地说:“承蒙人民政府看得起,把我调来做了这教研室的主任。滥竽充数罢了。”
余庆杰于是明白学生们何以都在学工艺美术了。
彭易天说:“听说艺术系要调来一个教美术的教授,大概是你老兄吧?”
余庆杰笑笑说:“还说不准呢。我是先来看看罢了。”
彭易天说:“余兄的水平我是知道的。你来,我这教研室主任就让贤。”
正说着话,电铃响了。彭易天依然极其忙碌地夹着教材去上课,叫余庆杰等着,等他上完课就请他喝酒。等彭易天消失在某间教室里后,余庆杰独自离开师范学院,乘车来到城市另一边的外语学院。他也先是在校区溜达,然后寻着法语系一间一间地看教室。听到教室里传出朗朗的读书声,听到那熟悉的语音语调,余庆杰决定来外语学院当个普通教师。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石一枫
分类:长篇小说 作者:丁建顺 期刊:《当代·长篇小说选刊》2013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