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大兴安岭深处的使鹿鄂温克人早期以狩猎为生,饲养的猛犬作为猎人的助手能够在狩猎时承担搜索、追捕、围猎等功能,协助完成狩猎。
使鹿鄂温克人放弃狩猎之后,在大兴安岭深处的驯鹿营地里,猎犬的主要工作是作为护卫犬守护使鹿鄂温克人的营地和驯鹿,驱赶野兽。
一风——驯鹿降生的季节
风穿越林间的空地,掠过那些高大落叶松的树顶,被无数坚韧的松针撕裂,留下如同遥远海浪般的低鸣的叹息。
风越过树林,在山谷间惊扰了几只正在休憩的松鸦。它们愤愤不平地怪叫着冲向天空,风在后面追赶它们,吹皱了它们身上的羽毛。
風继续向前,没有什么可以阻止它前进的愿望。
风就是这样,无形却拥有可怕的力量。有时轻柔,仅仅能够在水面上吹起细小的波纹。狂暴时却拥有焚毁一切的能力,可以轻易将百年大树拦腰折断。不是一棵,而是很多棵那样的大树,甚至是一片森林。当狂风掠过森林,就像是一个左右挥舞着大棒的巨人狂奔而过,在他的身后留下一片狼藉的景象,森林里的人们习惯将这些被风折断的树木称为风倒木。
风没有停息,一直向前。
在森林向阳的山坡上,一棵被雷电击中后烧空了内腔的大树根部,刚刚结束冬眠的熊从洞穴中爬了出来。因为春日雪地的反射,阳光灼痛了它已经习惯黑暗的眼睛,它不得不低下头。但现在它没有心思理会,在经历了足有半年的沉睡之后,此时它身体的机能正在缓慢地恢复。最先觉醒的是它空荡的肚腹,它的胃因为干瘪收缩而灼痛,急需食物填充和抚慰,它必须立刻去寻找食物。
它在林间的雪地上埋头疾行。整个冬天耗掉了它身上所有的脂肪,它原本肥胖的腰身极度缩水,瘦得像狗一样。为了找到食物,它必须不停地奔走,走得越来越远。这样,它找到食物的概率也就会更高一些。
有时候,它的寻找似乎并不是那么盲目。每隔一段时间,它就会停下,仰起头,探出鼻子,寻找它期待的气息。为了获得更多的气味,它像人一样直立而起,这样它就可以获得更高处的风带来的信息。
它的鼻子湿润而敏感,漫长的冬眠只是让它的机体进入休憩的假死状态,并不会影响它的健康。
当它穿越一片谷地时,鼻腔终于捕捉到风带来的信息。那微弱的一丝风,已经将信息稀释得只剩下最后一点。但微不足道的气味随着呼吸进入它的鼻腔,它灵敏的嗅觉立刻筛选出期待已久的信息,这足以让它浑身一震。
它惊呆了,猛烈地翕动着鼻子,将更多的空气吸进鼻腔里。分析、比对,唤醒遥远的记忆,它在追寻风来时的方向——气味的源头。
经它的鼻子过滤收到更多的信息,它的胃开始条件反射地抽搐,它感觉到这个重要器官的渴望。同时,它的舌头也开始分泌唾液。
它站了起来,像一堵墙,挡住了风的去向。
它将这在森林中流浪已久的风截获,它需要的是风携带的更多的信息,它的鼻子其实可以还原这信息中包含的一切。
这就是森林中风与熊的关系。
熊已经得到这信息来源的方向。
它开始奔跑,像一只找到嗅迹之后目的明确的追踪猎犬。
它一直向前,穿越桦树林,雪下干枯的枝条在它的脚掌下噼啪作响。它涉过冰河,毫不在意冰面随时可能坍塌。
前面是一道积雪的深沟,它直接冲进这深深的积雪中,像鼹鼠一样在雪中掘进。
雪太深了,它深陷其中,雪蒙覆了它的鼻头,冰冷在一瞬间遮蔽了它的嗅觉。它终于爬出这道积雪的深沟,从贴伏在地面上的偃松间跌跌撞撞地继续向前走。然后,它终于爬上山顶。
此时,它已经不需要努力去寻找那气味的来源了。因为那气息扑面而来,在它的世界里,气味是有形的,那是一条通向美味食物的宽广大路。
如果说之前的气息只是溪间细流,它生怕跟丢了方向,那么它现在已经是置身于气味的海洋之中,那是血的味道。
它追随着这气息一路向前,没有什么可以阻止它。
但是,当这气息越来越浓,它也嗅到更多掺杂在其中的复杂气味,最为让它感到不安的是烟火的味道。这样的气味与人类有关。
它犹豫了。
在它还是幼熊的时候,就明白应该远离这种气味。每当嗅到这种气味,走在前面像石头一样强壮的母熊会毫无征兆地突然停下来,它甚至会一头撞在母熊的身上。它可以感受到母熊肌肉绷紧,呼吸凝重,紧张气氛在转瞬之间将它们笼罩其中。那气味就来自母熊凝望的方向,随后,母熊会发出一声如同呼唤的低吼。这是危险的警告,母熊在提醒它。
有时,当它开始跟随母熊奔跑的时候,身后会传来震耳欲聋的轰响,也伴随着呛鼻的硝烟的气味。母熊带着它拼命地奔逃,只为远离这种与人类相关的气味。
当然,还有狂吠的猎犬,没完没了地追逐。它太小了,甚至在恐惧中以为自己会因为心脏难以承受倒地而死。但即使是成群的猎犬终归不是母熊的对手。曾经有一次,它和母熊被一群猎犬围住,那些猎犬像是要爆炸般地发出狂吠。它和母熊被短暂地冲散。但是随着那些猎犬发出此起彼伏的绝望的嗥叫,森林重归寂静。回到它身边的母熊身上带着血的气息,有母熊的,也有猎犬的。母熊引领着它进入森林深处,在那里它们就安全了。
它们也曾经与狼群和猞猁狭路相逢,但是当母熊如石墙般直立而起,那些野兽还是会垂首退去。但这些野兽从来不拥有人类那种可怕的力量。
在它成长的过程中,已经学习到一个重要的生存法则。在这森林中,除了人类,熊是没有任何对手的。人类本身并不强悍,但是他们拥有成群的猎犬和能够发出巨大声响的枪械,那是高于自然之上的力量。
母熊教会它与人类的相处之道,在嗅到第一丝人类气息的时候就转身,逃向相反的方向。
此时,它在人类营地的下风向徘徊,不断地站起身,为了捕获更多的气味。
终于,饥饿还是战胜了一切。它在一瞬间做出了决定,孤注一掷地冲向这气味的海洋,它希望自己淹没在这气味里。
森林中的使鹿鄂温克人作为游猎民族,一直沿用古老的自然历法,一年有六个季节,他们根据自然的更替不断地在森林中迁徙,寻找猎物。
第一季,那瑞给。二月到四月中旬,此时是猎鹿胎季。鹿胎成长,未出胎毛,狩猎后制作鹿胎膏等。这是最佳狩猎期。
第二季,能奈。四月下旬到六月上旬,是传统的猎鹿茸季,此时马鹿的茸角正在成长期。也是驯鹿的产羔期。
第三季,骄格。六月中旬到八月中旬,是碱场狩猎季。使鹿鄂温克人迁至河边居住,猎人晚上守碱场,在水泡河汊边,狩猎取食盐碱和水草的驼鹿和马鹿。六月下旬到七月上旬,桦树皮易剥制,此时宜制作桦皮船。女人制作桦皮工具,熟制兽皮。起烟驱蚊虫。
第四季,宝勒。八月下旬至九月中旬,狩猎贮肉季。此时马鹿及驼鹿肉质最为肥美,猎取后制作肉干准备冬天食用,熬制兽油和骨髓油,为冬天补充能量。铁匠生火,打制猎刀、砍刀、熟制皮张的工具等。制作鹿鞍、滑雪板,妇女缝制皮衣皮裤等过冬衣物。
第五季,施格勒勒。九月末至十月末。山中马鹿交配季,雄鹿居于山顶,高声鸣叫,吸引雌鹿。猎人制作鹿哨奥列温,用于吸引雄鹿来战,借机狩猎。驯鹿同样进入交配期,在营地建立围栏,将雌鹿和种公鹿圈入,自然交配。
第六季,它个。十一月至翌年一月,是冬猎季。猎人不断迁徙,踏滑雪板涉深雪开始进行长距离狩猎,猎取灰鼠、猞猁、黄鼬、紫貂、水獭等毛皮兽,以兽皮进行交易,通过出售交换获得全年的生产生活资料。
一年的六个季节里,使鹿鄂温克人一直在森林中追随着猎物不断地迁徙,驯鹿是他们在森林中生活最为重要的助手。驯鹿宽大的蹄子可以在森林中穿越沼泽和林地,行走如飛。在使鹿鄂温克迁徙时,它们能够驮运撮罗子和所有的物资,在狩猎成功之后,它们将猎物驮回营地。鹿奶也是使鹿鄂温克人可以获得的最富有营养的食物。
驯鹿是使鹿鄂温克人森林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使鹿鄂温克人与驯鹿共命运。使鹿鄂温克人的名字正是由此而来。作为鄂温克族中的一个部族,他们是森林中使用驯鹿的人。
一年的六个季节,使鹿鄂温克人最看重的就是第二个季节,那是小驯鹿降生的季节。
在春日的夜晚,一个个小生命从母体中产下,滑落在林间铺满针叶与苔藓的松软地面上,它们吐出呼吸道中的黏液,吸入第一口清冽而寒冷的林间空气。
每一只春天新生的小驯鹿,都会带给使鹿鄂温克人新的希望,但是生产过程也会带来血的气息。
此时,也正是熊刚刚结束冬眠的时刻。
风经过使鹿鄂温克人的营地时,就会携带刚刚降生的幼鹿的气息。随后,风就带着幼鹿身上血的气味在森林中一直游荡,直到将这气味送进刚刚结束了冬眠的熊的鼻翼。这样,风也就完成了它们的使命。而此时,使鹿鄂温克人也不得不面对驯鹿幼崽降生季最大的挑战——熊患。
所以,每当驯鹿降生的季节有微风吹过,都会令使鹿鄂温克人忧心忡忡。
风是不会被禁锢的,风会去寻找熊。
二使鹿鄂温克人——丛林往事
十几年前,我第一次进入使鹿鄂温克人的营地。
那是当时使鹿鄂温克人最大的一个营地,在营地里居住着玛丽亚·索一家和芭拉杰依一家,当时这个营地拥有中国最大的驯鹿群。
无意的闯入之后获得了一段漫长的友谊。
那时正是美好的春日,冰雪正在融化,绿草萌发,森林中飘逸着松针的清香。
四月底,我到达营地时,第一批小驯鹿已经降生了,它们依次被拴在一根横放在地面的粗大松树干上。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出生不久的小驯鹿。
它们看起来像是更为轻灵俊俏的小牛犊,棕红色的皮毛,柔软细密得像刚刚萌生的青草,其中有两只是黑色的。总之,它们是森林地面的颜色。当它们卧下,根本无法将它们从周围的环境中区分开来。它们长大之后,就会是成年驯鹿那种如同烟雾般的毛色,当它们在森林中穿行,看起来就是森林的一部分。
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猎犬旭斯格。
当我跟随维佳一起走进黄昏的营地时,它也慢悠悠地跑过来迎接我们。
它并没有胡乱地吠叫,而是摇动着尾巴慢慢接近。
我懂得犬类世界的礼节,于是伸出手、摊开、掌心向上,让它嗅闻。这表明我的手中没有隐藏着任何武器,对于它是安全的。
它轻轻嗅闻我的手之后,我们也就算是打过了招呼。
我进入撮罗子坐定,跟营地里的人聊天时,它就一直卧在撮罗子的门口。
这是一只性格非常稳定的猎犬。中等大小,应该算中型犬。毛色暗黄,短毛,但是毛下有绒,当然,在这样极寒的地区,如果毛下无绒冬天根本无法生存。立耳,卷尾。看它已经发白的嘴巴,我估计它的年龄在七八岁。
我也算是相当了解各个犬种,却无法判断它的品种,只当它可能是跟狼犬混血的一只护卫犬。
晚上,我们吃饭的时候,我习惯性将手中的阿拉吉掰下一块,喂给它。
但是,对于这块刚刚从锅里炸制出来,柔软松暄的点心,它却并未有所动作。
它的无视让我伸出的手颇为尴尬。
维佳看到,连忙用使鹿鄂温克语发出一个命令。当时,我还不懂使鹿鄂温克语,但我明白那应该是允许的意思。
听到这个命令,它才慢慢地走近我,表情甚至有些羞赧,极其小心地从我的手心叼起这块小点心。它表现得很谨慎,生怕咬到我的手。之后,它叼着这块点心走到撮罗子的门口,卧下,开始慢条斯理地享用。
噢,这是一只会拒食的猎犬。
因为头一天睡得很晚,第二天太阳升起很高的时候,我才醒来。
旭斯格蹲坐在撮罗子的门口,认真地看着我。发现我醒来,它站起身轻轻地摇了摇尾巴,似乎是一直在这里等待我的醒来。我从床上起身,呼唤它的名字,它慢慢地走到我床边,神情有些羞涩,轻轻地舔了舔我的手。
自第一次进入使鹿鄂温克人的驯鹿营地,已经有很多年过去了。关于驯鹿营地,在我的生命中留下了很多温暖的瞬间——芭拉杰依炸制的点心阿拉吉的酥香、从我的手心叼取食物的普通、黄昏时夜鹰那如同用小锤子高速敲打铁砧般急骤的低鸣……而这一刻,我进入使鹿鄂温克人营地的第一个早晨,在一只猎犬的注视下醒来,也可以位列其中。
就在我到达营地的一周后的一天晚上,森林就向我展现了它的另一面。使鹿鄂温克人的生活从来不是像圣诞老人一样带着糖果味道的童话世界,更多的时候,这是一种艰苦的生活,要经常承受大自然惯有的荒野考验。
熊是在午夜时分发动的偷袭。
那天夜里,旭斯格卧在我撮罗子里的火炉边。我正在酣睡,被它一声低沉的咆哮惊醒。它冲了出去,高声吠叫。随后,营地里一片混乱,鹿群受了惊吓,在营地里来回奔跑。
随后是震彻山林的枪声,在寂静的夜晚,步枪的枪声拥有足够的震慑力——至少震慑了我。
那天晚上,熊的袭击并不成功。
我并不清楚發生了什么,当一切安静下来的时候,我只来得及帮忙善后。
熊冲进了营地,成年驯鹿并不容易捕捉,所以熊退而求其次直接冲向小驯鹿。我想对于熊来说,刚刚降生的小驯鹿简直就是最肥美的点心。
维佳跟我形容熊是要将一头小驯鹿抱走,我想从熊的生理结构上来讲应该是叼走吧。旭斯格及时地截住了要逃进森林的熊,它勇敢扑咬,独自完成了堵截的任务,直到维佳拿着枪冲了出去。
维佳开了两枪,那支古老的步枪谈不上什么准头,不过也就是起到一个威吓的作用。
枪声确实起到作用了,熊扔下了小驯鹿逃进了森林。
那头小驯鹿被我抱进了撮罗子,放在炉火边。轻软的小东西,正像芭拉杰依说的,从熊爪下抢回来的小鹿是救不活的。
其实我将它往撮罗子里抱的时候已经意识到了,那时它的身体已经如同一匹柔软的布料一样,毫无生气。
看来确实是我想象的那样,熊在将它叼起时力量太大了,直接咬断了它的颈椎。还好,这样它倒是没有承受太多的痛苦。
忙完了小鹿之后,我才注意到趴在撮罗子门口的旭斯格。它的眼角在流血,撮罗子里光线昏暗,我以为它失去了一只眼睛,仔细检查后才松了一口气——只是眼角有一道伤口,眼睛并无大碍。我打开自己背包中的急救包,帮它上了药。
尽管熊已经离开,但驯鹿群已经四散开来,只有天亮之后仔细清点,才知道真正的损失。现在,确实做不了什么。
刚刚上完药,旭斯格就发出低沉的咆哮,又冲进黑暗之中。
也许是那头被赶走的熊并未走远,仍然在营地附近的森林中窥伺,跃跃欲试。
我实在无法相信眼前的这只猎犬就是天天跟我摇尾巴要食物的旭斯格。
维佳告诉我,熊再次侵袭营地的可能性不大。
但我们已毫无睡意,索性点旺炉火,烧水沏茶,开始一次等待黎明的长谈。
在使鹿鄂温克人的生活里,每年春天小鹿降生的季节总是最危险的。几乎每年春天都有熊袭击营地的事情发生。
毫无疑问,营地需要勇敢而强悍的猎犬,驱赶这些饥饿的熊。
旭斯格已经八岁了。
营地的上一代猎犬就是在一次熊偷袭营地的时候受了重伤不治而殒命。它是那只猎犬的后代。
当第一缕阳光越过山脊的时候,维佳告诉我,旭斯格是不可多得的猎犬。冬天落了大雪之后,它经常独自跑进森林中,轰赶狍子,将这种腿长蹄尖的小兽赶进积着厚雪的谷底,最后当狍子不能移动时,它就完成捕杀。这是可以单独狩猎的猎犬。
那天上午,在距离营地不远的溪流边,我们发现了一头在晚上被熊捕杀的白色雌驯鹿,我们找到它的时候,熊已经将它吃了一半。
回营地的路上,我发现一只孤零零的在林地间徘徊的白色驯鹿崽,正是被熊杀死的雌驯鹿的幼崽。在驯鹿群被熊追赶的时候,它也就和母鹿失散了。
看到我,它一边悲伤地发出幼鹿特有的粗声粗气的嘶哑叫声,一边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其实,它降生没有几天,四腿不够强健,而且也还没有掌握在林地间行走的技巧。
它跟随在我的身后,但是它走得跌跌撞撞,而且太慢了。
我俯身将它抱起,轻小的幼鹿几乎没有什么重量。我可以隔着它柔软的皮毛感受到脆弱的骨骼,说是抱着,其实我只是轻轻地托着它一路往回走。
一般情况下,使鹿鄂温克人不会触摸刚刚降生不久的驯鹿崽,鹿崽的身上如果沾染了人类的味道,母鹿就会拒绝为自己的幼崽哺乳。
小白鹿已经成为孤儿,也就没有这些忌讳了。
我将失去妈妈的小鹿抱回营地。
那一年的冬天我再次来到驯鹿营地。
因为刚刚添置了一个长焦镜头,所以我每天的工作几乎就是背着相机去森林中拍摄野生动物。
最开始,因为怕迷路我只是在营地附近活动。但是因为距离人类的营地太近,我也就只能拍摄到像松鸦和大山雀一类比较常见的鸟类。随着对营地附近的环境越来越了解,我也就走得越来越远,不过最远也不超过周边几座山的山脊,在山脊线上总能看到从森林深处驯鹿营地里升起的炊烟,这总是给我足够的安全感。
距离营地越远,我拍摄到的动物品种也就越多,雕鸮、黑嘴松鸡、伶鼬、紫貂……最令我感到惊喜的是,我拍到了猛鸮,之前在大兴安岭没有记录到的鸮。
我想走得更远。
那天,是冬天并不多见的温暖的天气。
午后我背着相机包离开营地时,旭斯格想要与我同行,但是被我制止了。如果带着它,有很多动物我就拍摄不到了,毕竟它是一只猎犬,它的本能是捕猎而不是在发现野生动物的时候屏息不动,让我按下快门。
它有些失望,不过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转身回营地去了。我喜欢这种善解人意的猎犬。
其实,在冬天如果突然出现特别温暖的天气,而天空中的云层在慢慢地增厚,一般情况下,那是云层在向周围的空气释放热量,酝酿降雪,所以才会让人感觉到温暖。
我离开营地时,芭拉杰依提醒我要早些回来,因为马上就要落雪了。
我的运气不错,刚刚离开营地不久,就看到一棵落叶松的顶端孤零零地落着一只猛鸮。当时,国内几乎还没有几个人知晓大兴安岭中有猛鸮的存在。而那段时间,我已经拍摄了不少这种小型珍稀猫头鹰的图片。
因为这种小鸟过于机警,当它感觉到我与它的距离太近的时候,就会拍打翅膀,飞到更远的一棵树上。所以,即使我带着500mm的长焦镜头,为了拍摄到不错的特写画面,仍然要扛着三脚架上的镜头在没膝的雪中跋涉,只为了跟这只小猫头鹰的距离拉近一些。就这样,它也就把我带得越来越远。
当我的视野里已经看不到营地的炊烟时,这只猛鸮仍然在往更远的地方滑翔。我并不紧张,走得再远我的身后还是会留下脚印,回去的时候我只需要沿着自己来时的脚印走,就不会迷路。
我跟随着它又走了一段路,这时天空开始渐渐昏暗下来,而雪花也悄然从灰色的天空中飘落。
这是我期待的一刻,此时拍摄的画面会记录下雪花飘落时的痕迹,照片中就会出现斑驳的效果。为了拍得更清晰一点,我想靠得更近一些。当猛鸮再一次起飞时,我回头看了看,自己留在雪地上的足迹还能够辨认出来。我想只需要再拍摄几张照片,就可以马上往回走,趁着刚刚落下的雪还没有掩盖我的足迹之前赶回营地。
当然,这只是我的计划。
我确实拍摄到了令自己都感到震撼的图片——以黛色的森林为背景,猛鸮黑白相间的鳞状羽毛色彩分明而闪亮,而黄得如同某种珍贵宝石般的眼睛瞪得滚圆,冷冷地盯着正前方。而我期待的效果更为这画面加分,巨大的雪花落下时在画面上划过,还原了最为真实的北方荒野。
但是,在我直接用相机的显示屏浏览查看图片的效果时,已经注意到雪花是从四十五度的方向斜掠过整个画面的。
起风了。
天色几乎在一瞬间就黑了下来,雪花也越来越大。
就在我犹豫是不是还要再拍两张时,猛鸮再次起飞了。它似乎是刻意将我引到这里来的,这一次,它起飞之后并没有栖落在我视野中的另一棵树上,而是直接消失在森林深处。
我必须得往回走了。
当我将相机收进背包再起身时,风力已经增大,落下的雪花巨大得几乎每一片落地时都能够砸出声音,能见度也已经不足十米。
我回头再看自己留下的脚印时,发现已经模糊不清,我立刻开始踩着自己的足迹往回走。
天更黑了,雪也越来越大。
我并没有走多远就失去了自己来时的足迹,我转着圈寻找时,发现也失去了营地的方向。
我什么也看不见,周围只有呼啸的风声,雪花已经悄然间化为雪霰,扑面而来击打在我的脸上,带着令人疼痛的质感。
我显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迷路了。
我尝试着呼喊,但是自己的喊声在风雪中立刻就被吹得支离破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营地里的人无论如何是听不到的。
在冬天的森林中,荒野向我展示了可怕的力量。面对这种暴风雪,我才意识到自己过于脆弱、單薄,并不具备对抗这一切的能力。这就是贪婪的结果,对自然缺少敬畏的人类终要为自己的无知付出代价。
此时无论如何不能慌张,再四处乱走只能越走越远,而且还会耗费太多的能量。
我的朋友达斡尔族雕刻师瓦然泰少年时代就一直生活在北方的森林里,他曾经跟我分享过遇到这种情况最安全的应对方法。
我在周围摸索着,终于找到一棵足够粗大的树,然后我就倚着树干背风的一侧蹲了下来,拉起羽绒服的帽子,遮住自己的头。
剩下的就是等待了。
只能这样撑过暴风雪。如果风力减小,我可以为自己生一小堆篝火取暖。这时我才意识到,离开营地时根本没有带生火的工具。
我终于明白瓦然泰当时为什么特意强调要蹲下而不是坐下,尽管我穿着质量很好的户外羽绒服和抗低温的滑雪裤,但还是感到风正在带走我的热量。如果我坐在雪地上,那么我会更快地失去热量。
我做不了更多的什么,只能等待。
雪越下越大,粗大的树干为我阻挡了大部分的寒风,而我也挡住了风的去向。我相信慢慢地在我的身后,树干的旁边就会积起雪堆,很快也会垒起一堵可以为我挡风的雪墙。
但是,这种姿势却也让我的血液流通不畅,手脚开始失温麻木。我想起身活动一下,但是又不想让自己暴露在风雪之中。犹豫间我只能让自己在风雪中缩成一团。
我的身体感觉越来越冷。这不是什么好兆头,我明白自己在慢慢地失温。
但是,背后的积雪确实正在慢慢地垒起一个雪堆为我挡风,我蠕动着让自己的身体缩成更小的一团。
我被冻得有些糊涂,几乎要就此睡去。
我并不清楚过了多长时间,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触碰我,我感到自己的脸上一片冰冷。我还以为是雪吹进羽绒服的帽子里,积在头发上,被我身体的热量焐化成水流到我的脸上。
但是冰冷是有触感的。
我试图抬起头,湿润的东西掠过我的脸颊。
噢,是舌头。狗的舌头。
旭斯格竟然奇迹般地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紧紧地抱住旭斯格,生怕这只是自己的错觉,它会像刚才出现时一样突然消失在风雪里。我们为什么喜爱狗,就是因为它们可以为孤独和危险中的人类带来希望。
我不知道它是怎么找到我的。
它的嘴边和胡髭上挂着冰溜。
它稍稍跑开两步,然后回头看我。
我明白它的意思,它是来带我回营地的。
但此时,我甚至有些惧怕离开这个冰雪中的小窝,至少它可以为我抵挡寒风。
就在我犹豫的时候,旭斯格已经返身叼住了我的衣袖,开始轻轻拉拽。
我必须起身,否则只能一直窝在这个雪坑里。即使一夜不会被冻死,恐怕明天风雪停息的时候,经历这样寒冷的夜晚我的脚趾和手指一定会因为冻伤而坏死。
我站了起来,身体有些僵硬,但我仍然把相机背包仔细背好。
我几乎看不清旭斯格,它只是我前面雪地里一两米外一个模糊的影子,我就跟随着它的这个影子开始往回走。
我确实无法辨认方向,完全靠旭斯格的引领。
风太大了,挟着雪花迎面而来,呛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害怕冻伤自己的鼻子,不得不抬起戴着手套的手捂在脸上。
走了一会儿,雪也越来越厚,我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在走,而是在雪中滚爬。
旭斯格停下来在等待我,我在一次几乎滑倒时抓住它的尾巴,突然意识到也可以拉住它的尾巴,让它拉着我往前走。
我回到营地的时候竟然赶上了晚饭。
我掀开厚重的棉帘钻进撮罗子。这是一个炉火正旺的温暖的空间,火炉上锅里的肉已经炖熟,正散发出让我的胃开始抽搐的香味。此时我开始理解那些刚刚结束冬眠的熊的感受,它们实在是太饿了,为了食物也就不顾一切了。
尽管我感觉自己刚刚经历了生命中一次重要的起死回生,但是出于自尊我并不想跟芭拉杰依和维佳还有柳霞分享。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卸下背包,脱掉羽绒服,浑身冒着热气坐在温暖的炉火前发呆。
芭拉杰依告诉我,晚饭快要好了,而我一直没有回来,旭斯格就出了撮罗子。
芭拉杰依知道它是去找我了。
这是一只挽救我于风雪之中的猎犬。
我起身从悬挂在撮罗子顶上的风干肉中取下一大块,用刀切开,一块块地喂给和我一样蹲在炉火前取暖浑身上下冒着蒸汽的旭斯格。
我喂得太多了,芭拉杰依不得不提醒我没有必要一次喂它这么多肉。
我尽管口中答应着,但是仍然加快速度,将剩下的肉切开,都喂进它的嘴里。
我吃饭的时候,旭斯格就卧在我的脚下睡着了。
我记得那天的晚饭是米饭和土豆炖肉,因为太饿了,我吃了两盆。我还记得旭斯格身上的毛被炉火烘干时的气味,我永远记得那个味道。
它在我的脚边昏睡。
但那次我还不知道,这只正在步入老年的猎犬,不会仅仅只拯救一次我的生命。
三白鹿——驯鹿部族
第二年我再上山时,头一年我从森林里抱回来的小鹿已经成长为一头漂亮的一岁白驯鹿。
它的毛色白得洁净,像冬日的初雪。
作为失去母鹿的孤儿,它被芭拉杰依照顾得很好。
因为它是芭拉杰依用奶瓶喂养长大的,所以它并不像其他的驯鹿那样总是习惯性地与人类保持一定的距离,而是更愿意与人类接近。我刚到营地,这头小白鹿就跟我亲近起来,这当然不是因为我曾经将它从森林里抱回营地。它不会有这样的记忆。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它能够从我这个人类的手中获得食物,我非常慷慨地将自己手中的阿拉吉跟它分享。
从那时开始,这头白色的小驯鹿就总是在我的撮罗子里流连。
而一起可以享受这一特权的,还有猎犬旭斯格。我上山之后,它也每天睡在我的撮罗子里。只要有时间,它们几乎总是守在撮罗子的门口。一块饼干,我分成两块,它们各自一半;一塊阿拉吉,同样,我也分得很公平,仍然是各自一半。
偶尔,在晚上白色的小驯鹿和旭斯格就依偎着睡在我的撮罗子里。更多的时候,它会跟随驯鹿群到森林里去觅食。
每天早晨,我都会在小白鹿的舔舐中醒来,它那温暖湿润的舌头在我起床之前已经为我洗了一次脸。
在我到达营地不久,小白鹿就受伤了。
我想这样的事情也许一万年才会发生一次。
那天清晨,我摇动盐袋子,几根细皮绳缀着的犴蹄甲敲打犴皮制成的硬质盐袋的表面,发出急骤的雨点敲打树叶般的声响。
这声音在寂静的森林里可以传出很远,远到隔着一个山谷的驯鹿群会循声而来。
很快,随着呼呼的喘息声,驯鹿群喷着白汽,像一列笨重的列车穿越茂密的林地回来了。
我将盐袋中的盐粒倒在手心里。一如往常,驯鹿们急匆匆地围上来。它们在清冷的空气中喷着热腾腾的白汽,探过头来,我的眼前顿时浮起一片肥厚嘴唇汇成的丛林。它们伸出湿润柔软的舌头,在我的掌心灵活地舔食盐粒。
小白鹿没有像往常一样冲在最前面,它落后了一点。因为我对它的偏爱,每次都会给它特殊的待遇,所以它总是习惯性地紧紧贴在我的身边。
因为前面的驯鹿挡住了我的视线,所以我只能看到它的头颅。
它在驯鹿群的外围游移,看起来是想挤进来,但是似乎又有所忌惮。总之,今天它的表现跟往常不太一样。以前,它总是第一时间冲到我的面前。
为了躲闪一头过于急切地想要舔食盐粒险些将我撞倒的巨大公鹿,我不得不转了个方向。于是围在我身边的驯鹿们也跟着一起挪动,在驯鹿腿的缝隙间,我惊讶地看到小白鹿的腹下竟然拖着一根树干。我不知道应该怎么描述,那“树干”竟然像是从它的腹部长出来的。
难道是森林中的奇迹,驯鹿与树木成功合体了。这种景象应该只适合出现在电影里吧。
我立刻将手中的盐粒倒回盐袋里,然后穿过驯鹿群走向小白鹿。
当我走近,终于看清楚——那是一根直径三四厘米,长度大概三十厘米的枯干的树枝,悬垂在小白鹿的腹下。一端插入它的下腹部,另一端在地面上拖拉着。
这太诡异了,我没有精神准备。
我立刻回撮罗子里取了一副鹿套,然后叫上正在喝茶的维佳帮忙。
我将小白鹿叫到身边,给它戴上鹿套,将它牵到撮罗子的旁边拴好。
此时,我终于可以认真地检查这根似乎是从它身体里长出来的“树干”。
说是树干,其实是一根树枝——一根比较粗的树枝。它插入小白鹿腹部正下方的位置。我轻轻地触碰,树枝微微地晃动,小白鹿浑身战栗,弹了弹蹄子,显然我的动作触痛了它。树枝扎得很结实,但是树枝插入皮下的位置只有少量的血液渗出,应该没有真正地插入腹腔,只是停留在表皮层。这让我松了一口气,这样只需要简单地上药消炎包扎就好,如果刺入腹腔,就需要复杂的清理和缝合,在山上的驯鹿营地里根本就不具备这样的医疗条件。
我稍稍用力将这根树枝从它的腹部拔了下来,没有费太大的力气,跟我预想的差不多。
还好不是松树枝,松树枝的断茬尖利易折,很容易将断裂的尖刺留在驯鹿的体内,那会带来持续的感染发炎。
这是一根干净的黑桦树枝,应该是已经断落在地面很久了,连树皮都已经风化剥落,插入小白鹿皮下的断口钝圆,这保证了不会有木屑存留在它的体内。但我也奇怪,需要多大的力量才能将这样钝粗的树枝插进驯鹿坚韧的皮下。
在我处理驯鹿伤口时,维佳控制着小白鹿的后腿,以防我被它踢伤。他告诉我,这种伤口应该是在很久以前便有了。
驯鹿在森林中奔跑的时候,前蹄踩中一根落在地面上的断枝的前端,树枝的后端翘起。树枝的前端以地面为支点,借助驯鹿奔跑的惯性,后端直接插进驯鹿的腹部。
概率很低,一直生活在森林里的维佳告诉我,他也从未见过,只是听老辈人说起过。不过,这种情况一旦发生,驯鹿就会受伤。驯鹿受伤的程度取决于它奔跑的速度和树枝的粗细。有些严重的情况下,树枝会直接插进腹部深处,刺伤内脏,驯鹿会直接殒命。
确实,概率极低。就像我说的,也许一万年才发生一次。
如果树枝过细,直接就会被驯鹿踩断;树枝太粗的话,又不存在被踩到翘起的情况。所以,一切都是巧合,驯鹿恰到好处地踩中一根落在地面上的恰到好处长短粗细的树枝,树枝以地面为支点,插进驯鹿的腹部。
大概两年以后,有一次我在森林里奔跑的时候,就这样踩起一根树枝。还好我的运气不错,那段树枝已经风化得太久,弹起后只是刺中我的大腿,然后断为两截。
这种一万年一次的可能性已经被证明,确实有可能发生。而且,这种事在我的身边发生的概率已经极高了,两年之内,发生了两次。
之后的几天,每天早晨驯鹿群回来的时候,我都会将小白鹿抓住拴好,仔细处理它的伤口。
它的伤口没有发炎,但是伤口里还是会有组织液渗出。这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气味会吸引来捕食者。在森林里,捕食者拥有灵敏得可怕的嗅觉,它们可以通过空气中微弱的气味捕捉到刚刚降生的幼鹿带来的血的气息,同样所有受伤的动物也会引起它们的注意。伤病,意味着这个猎物相对其他的个体更为脆弱,更好捕猎。
在大概一周后的一个清晨,我起床时,驯鹿群跟往常不太一样,没有听到营地里人类的召唤,已经提前回到营地。我没有看到驯鹿群中小白鹿的身影。在毛色普遍灰黑色的驯鹿群中,小白鹿的颜色从来都是如此显眼。这让我非常担心。
没有人类的召唤,驯鹿群主动回到营地也是正常的。毕竟,在漫长的岁月里,人类驯化了驯鹿,驯鹿也会眷恋人类营地里盐的美味。但是我总是感觉驯鹿群看起来并不像往常那样闲散地在营地附近随意休憩,它们有些过于接近撮罗子了,而且挤得有些太紧。
也许它们受到了什么惊吓。无论如何,它们在被驯化的过程中学到了很多重要的生存知识,其中之一就是当被荒野中的野兽侵袭的时候,要依靠人类的力量。
我将驯鹿仔细地数了一遍,驯鹿群中只缺少小白鹿一头。
如果是一起少了四五只,倒也可以理解,也许是它们在森林中发现了盐碱地,贪食矿物质而流连忘返。但是只缺少小白鹿,就极不正常了。
那两天我正在协助维佳整修鹿圈,所以我们只是在附近简单地寻找了一下,没有找到小白鹿的踪迹,也就暂时地放弃了。
维佳跟我提起,前几天他在不远处的山谷间看到了熊留下的新鲜足印。似乎是为安慰我们,芭拉杰依为那爪印下了定论,确定那只是一只过路的熊。
驯鹿营地的生活一如往常。
有些驯鹿没有回来,也许只是暂时的。经常都是这样,一些半年没有回来的驯鹿也会在某个早晨突然出现在撮罗子的前面。在春天,回来的母鹿还会带回在森林深处产下的小鹿,给使鹿鄂温克人带来莫大的惊喜。
第二天上午,我们就已经修完了鹿圈。下午我背着相机准备去森林里寻找小白鹿,也可以顺便拍点什么。
旭斯格跟随我一起出了營地。
这是个温暖的春日午后。
几乎没有走出多远,一直在我前方十米左右以“之”字形的路线逡巡前进的旭斯格突然停了下来,它抬起头,翕动着鼻翼,显然是发现了什么。
随后它开始低头快步在林地间搜寻。
此时它的行进方式已经不是刚才那种大面积拉网式的搜寻,它显然已经寻找到新鲜的嗅迹,兴奋地追随着也许不久之前刚刚走过的动物留下的气味开始追踪。
它的目的性极强。
很快,它在一棵白桦树下停了下来,回头看着我,发出一声轻轻地哼叫。
这就是它搜寻的终点,猎物的所在。
我走到白桦树前,这应该是一棵树龄超过十年的白桦树。
看到我走近,旭斯格低头嗅了嗅地面,我跟随它的动作蹲下,大树根部的地面上散落着细软的干草和鸟的绒毛,应该是从鸟窝里撒落下来的。
我抬头向上看去,在距离地面六七米高的树干上,有一个小小的树洞。
远远望上去,树洞是黑色的,不仔细看会以为是白桦树上的瘢结,如果不是旭斯格的提醒,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发现这个树洞。
此时隐藏在树洞中的,应该是一只松鼠,也可能是刚刚完成一夜捕食后的紫貂,它们占用这个本是鸟窝的树洞,此时应该正在休憩。
我了解捕猎它们的方式,如果有小口径的步枪,只需要敲打树干,将猎物惊出树洞,然后射杀就可以了。
当然,如果没有步枪,那么也可以用比较原始的方法,就是用斧子放倒这棵树。树倒时,猎物会逃窜,此时旭斯格直接追上完成猎杀。如果它们不出树洞,那就需要用斧子劈开,而在最后一刻猎物逃出时,还是需要旭斯格以惊人的速度做个了结。
不过,我没有步枪,也没有携带斧子。当然,我也不狩猎杀生。
我只是举起手中的相机,拍下了树洞和散落在地上的那些鸟窝的碎渣。
然后我就转身离开了。旭斯格有些失望,在我的身后焦急地叫了两声,看我并无回头的意思,也就跟了上来。
我让这只优秀的猎犬失望了。我不是猎人。
我又走了不到十分钟,就听见从前面的山谷中传来乌鸦的叫声。最初是带有征询意味的略显寂寥的鸣叫,我想那是第一个发现者的叫声,它在午后的巡视飞行中可能发现了食物——一头死去的野兽。
我意识到,小白鹿没有回到营地时自己的猜测可能是被验证了。驯鹿是群居动物,从来不会独自在森林中游逛,一定是出现了什么情况将它滞留在森林中了。最常见的情况是误入偷猎者设下的套索。在森林中乌鸦确实是死亡的使者,它们每天清晨即在空中巡视,总是可以第一时间发现死亡或者濒死的动物。它们呼朋唤友,等待一顿美餐。
所以在森林中的驯鹿营地里,如果清晨有驯鹿未归,森林深处又有乌鸦群欢快的聒噪,那驯鹿显然已经是凶多吉少。
乌鸦发出叫声的方向,那里很有可能是被套索套住的小白鹿。随后,从森林里不同的方向,传来其他乌鸦应和的鸣叫声。它们一边快活地叫着,一边赶赴今天进餐的地点。
我追随最初那只乌鸦发出叫声的方向,加快脚步。
在穿越那些点缀着塔头的沼泽地时,我不得不像鹿一样飞快地驰行。我必须跑得足够快,趁着刚刚踩中的塔头还在缓慢沉落时快速跳离,快到让这些塔头反应不过来。穿越塔头地确实需要速度,一旦没有在塔头沉入水下之前跳离,那么冰冷的水就会灌进鞋里。我不想承受湿了鞋的不快,那种潮湿的沉滞感会跟随我整整一天。
而对湿冷的水旭斯格并不在意,它只是轻快地越过沼泽,到了干爽的地方,才抖搂身上的水滴。
在穿越一片稀疏的白桦林之后,前面是山谷的最底部,视野顿时开阔,平坦的谷底一览无余地展现在眼前。
头上正翻飞的乌鸦给我指明了方向。
我加快了脚步,但是一直跟随在我身边的旭斯格此时加速斜插到我前面,挡住了我的去路。
它轻声地呜咽,显然它在提醒我,不要再向前走了。
有时候人类总是过于盲目自信,没有足够的耐心去解读犬的肢体语言。在那一刻,我本应意识到,它是在警告我,不要再向前踏入危险的境地。
但是我太年轻了,缺少对森林应有的敬畏。我没有理睬旭斯格,继续向前。
我看到小溪边的草丛里有明亮的白色在阳光下闪耀。
似乎是小白鹿,卧在溪流边茂密的草丛之中。
我急切地上前,想要看个清楚。
然后在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了自己看到的是什么。那不是小白鹿,只是它的一部分。
它的后半截身体已经不见了,只剩上半部分,其实只有头颅、胸腔和两条前腿。它的身上随便地覆盖着几丛连根扯下来的山茅草。
我感受到真正的恐惧。
这点丛林知识我还是懂的,这是熊掩藏未吃完食物的习惯。
我吓坏了。这是源自古老史前时代的恐惧,人类对未知的野兽和荒野力量的发自内心的畏惧。
我一瞬间明白了一切。那一刻我甚至来不及为这头殒命的小白鹿伤心。显然,它伤口散发的气味吸引来了熊。即使它身在鹿群之中,这种纯白色也过于醒目了,很容易成为熊捕杀的对象。
我竟然直接踏进了熊的厨房。
一头熊在完成了捕猎之后,会迅速地开始进食。大量吞食之后,它会将剩下的食物用草、树枝和泥土掩盖好,然后就在附近休息。只有在将所有的食物都吃光之后,熊才会离开。
熊吃饱了,正在昏睡。此时,熊不会离自己的食物太远,应该就在附近的什么地方睡觉,消化肚腹中的肉块。
此时的熊,像带着幼崽的母熊一样可怕。
老猎人曾经跟我说过,在森林里看到小熊永远不要靠近。母熊从来不会远离自己的幼熊,一旦母熊发现人类接近自己的幼熊,无论是被小熊吸引与否,在母熊的理解中,任何接近小熊的行为都会被认为是即将对小熊造成的伤害。母熊会对接近小熊的人类发动可怕的攻击。人们如果习惯用母狼来形容不顾一切的凶悍,那么母熊的凶猛程度也许是母狼的一百倍。事实上甚至你根本沒有发现小熊,只是不小心走到了母熊和小熊的中间,也就是说将母熊和小熊隔开,那么在母熊的意识里,已经笃定你是要马上开始对小熊进行侵害。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所以如果发现自己已经站在母熊和小熊中间的位置,其实也就没有生还的希望了。
在森林中行走时,作为一个不需要隐蔽自己行踪的非狩猎者,那么就要不停地发出声音和各种响动,这是一种最好的自我保护。远处的母熊听到声音,就会及时地带着小熊远远地躲开,对人类避而远之。
那是母熊保护幼崽的本能。
当然,熊的另一种本能就是保护食物。
熊会认为接近自己食物的人类是要抢夺自己的食物。
我永远没有愚蠢到会去跟一头熊争抢食物。
恐惧。
我浑身出汗,身体不知道为什么像是被电击般地战栗,我感觉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几乎停止了。
恐惧,无望的恐惧。
在这一刻我怀疑沉睡的熊已经苏醒,正在什么地方伺机扑向我。它可能躲藏在我左前方那片茂密的灌木丛的后面;在我右侧不远处有一棵巨大的倒木,它也有可能趴在那根直径足有半米的树干的后面。我也怀疑,它也有可能就卧在我身边的腐殖质落叶堆里。
它无处不在。它就在这里。
此时,我只希望自己可以不发出任何声响,悄悄地逃走。我甚至希望自己连心跳都可以停止。
我相信自己可以无声地后退,唯一担心的是旭斯格。如果它糊里糊涂地向前冲去,或者叫出声音,一切就终结了。
我想得太多了,此时我才注意到它就在我的身边,一动不动,沉稳得令我感到吃惊。一般的犬看到这种情形,会疯子一样地拼命吠叫为自己壮胆吧。
当我望向它时,它甚至也正在看我,似乎是会意地缓慢小幅度摇了摇尾巴。我现在才意识到这只猎犬的意义,它本来已经警告过我了,但我太自大,并没有相信它。
我现在明白维佳跟我说过这只猎犬的价值了,这确实是一只不可多得的猎犬,沉稳而勇敢。有些跟随猎人出猎的猎犬会因为遇到野兽而过于紧张,在主人的腿边挤撞,不但影响主人的射击,甚至会绊倒猎人,导致枪支走火伤人。
我一边向两边窥视一边慢慢后退,很慢,生怕自己踩断了一根隐藏在树叶中的枯枝,发出一丝声响。
旭斯格也配合着我的后退节奏,跟随在我的身边,其实它的目光也在向周围扫视。
就在我后退的时候,我看到了自己的脚边散落着几坨熊粪。其中一坨上还印着我的脚印。
我曾经在森林中不止一次看到过这种野兽留下的粪便,但是这么新鲜的还是第一次见到。
熊粪是深绿色的,看来它之前的食物只有植物,所以才会因为渴求蛋白质和脂肪而向小白鹿发起攻击吧。
呛鼻的臭味突然间包围了我,几乎让我窒息到崩溃。我奇怪自己刚才走过来的时候怎么会没有发现。我注意到旭斯格从熊粪边走过的时候,不要说闻,连看都没有看一眼。显然,刚才它已经提醒过我了,我却并没有在意。
我足足退出了将近二十米。
就在我深深地吐出一口气的时候,我注意到身边旭斯格的动作,它在望向我们的右前方,那里有一个巨大的蚁丘。它的身体僵立,颈上的硬毛耸立而起,这是一种本能的反应,犬或者猫科动物在与敌人相遇时,总会摆出这样的姿势,从而使自己的身体看起来更为高大,具有更大的威慑力。
在那个巨大的蚁丘后面,像升起了一团黑雾。
一头熊正在抬起头,看起来像一只温驯的狗。它站了起来,向这边张望。
熊的视力并不是很好。也许是风向的原因,它嗅到了闯入者的气味。但它并不确定,只是直直地望过来,我一动不敢动。我希望它可以将我看成是一块石头或者一个树桩,一个土堆也行,只要是非人类的一切都可以。
它伸出鼻子。我跟它实在太近了,可以清楚地看清它濕润的鼻子像一颗巨大的栗子一样湿润闪亮。
熊开始向这边移动,这是一头壮硕的黑熊。
到这时我才意识到我与熊的距离太近,根本没有转身逃走的机会。
旭斯格突然发出炸雷一般巨大的咆哮声,然后像一枚炮弹一样,直接向熊的方向冲了过去。刚才我制造出的无声的气氛被打破了。
熊吃了一惊,停住了脚步。
它有些困惑,猎犬的叫声意味着带着猎枪的猎人在附近,所以它有所忌惮。但是为了食物它又表现出足够的固执,并不打算退却。
我很清楚旭斯格的意图,它是过去牵制这头熊。
这是一只聪明的猎犬,它在熊的周围跳跃,围着熊快速地奔走,发出爆炸般响亮的吠叫声。它的叫声打破了森林的宁静,距离它那么近的熊会感到自己的头都快要炸裂了吧。
它分散了熊的注意力,显然在给我制造一个脱身的机会。
我在慢慢后退时可以观察到旭斯格与熊在周旋。我注意到它的动作,它不仅仅是在牵制,甚至是在挑逗熊。它一次次佯装攻击,恰到好处地掌握着距离,总是可以极为惊险地从熊的利爪缝隙间全身而退。熊被它的挑衅激怒,却又抓不住它,几次直立而起。我清楚地看到它胸前白色的皮毛。如果此时我手中有枪,那是最适合的射击部位。
直到此时我才恍然大悟,旭斯格是在引诱这头熊,诱使它摆出这种姿势,向猎人展露它的胸口。那里是熊的心脏——最致命的部位,一个合格的猎人在此时只要开枪,就可以完成一次完美的狩猎。
从警觉、发现、提醒,到熊出现,然后是牵制、引诱,这只猎犬所做的一切,简直像教科书般完美无瑕。它确实是只不可多得的猎犬。
但我不是猎人,只能让它失望了。
这已经是我一天中第二次让它失望了。确实有些愧对这只称职的猎犬。
我意识到自己此时走出了足有五十米远的距离,已经脱离了熊的攻击范围。因为旭斯格的保护,我才有惊无险地离开了熊的餐桌。
我现在安全了,只要快速离开就好。
我又往前走了一段路,上了之前伐木队为了便于运输木材在林间修建的简易砂石路。离开了森林里松软的腐殖质土层,踩在坚硬的地面上,我陡然间品味到一种人类文明的安全感。
隔着茂密的林地,还是可以听到旭斯格那愤怒的吠叫。我想它现在叫声中的愤恨是因为我没有开枪就离开了吧。猎犬更懂得狩猎的意义,它已经很久没有狩猎了。
我打了个口哨。
很快,森林里就安静下来了。
旭斯格从后面跟了上来。
我没有放慢脚步,也没有回头看它。
我并不清楚自己应该怎样面对这只还在剧烈喘息的猎犬,我无法向它解释自己为什么没有带枪,为什么不在它诱使熊裸露胸口时及时地开枪。
在这片北方的森林里,它拥有高于我的地位和阅历。我不是猎人,我没有枪,无法配合它完成这次本来是非常完美的狩猎。
它跟随在我的身边,我能够听到它的喘息声。
当我看到林地间闪现出营地撮罗子的轮廓时,旭斯格的呼吸已经平稳下来。
营地里的小狗跑出来迎接我们。小狗只有半岁大,是芭拉杰依刚刚从另一个驯鹿营地要来的小猎犬,为了给旭斯格做伴。我离开营地的时候,怕它跟随我们出来,将它拴了起来。看来,我做出了一个正确的决定,如果今天带着它,也许会是完全不同的结果。
大概是芭拉杰依看它被拴得难受,在我离开营地以后,就将它放开了。
永远傻呵呵的小狗兴奋地向我和旭斯格跑了过来。
旭斯格对它本来也不太搭理,这两天小狗的纠缠让它有些烦躁。偶尔当小狗闹得有些过分的时候,它也会挑起上唇露出牙齿恐吓,小狗自然会识趣地跑开。
小狗避开了旭斯格,向我迎来。
就在它跑到距离我还有三四米远的时候,它的脚步慢了下来,神情变得猜疑,眼神闪烁不定。
我永远记得那小狗的样子。它几乎是颤抖着慢慢接近我,低头嗅了嗅我的靴子,然后发出一声怪叫直接逃走了。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靴子踩到了熊粪上面。即使是熊的粪便,也拥有可以碾压一切荒野的力量,足以将一只小狗吓得魂飞魄散。
第二天,我和维佳一起带着旭斯格,又去发现熊的地方转了一下。从旭斯格的轻松表现我知道熊已经离开了。
原来掩藏着小白鹿的地方什么也没有留下,不要说一块骨头,甚至连鹿角都没有留下。显然熊饱餐之后,森林里其他的动物也一波波地光顾过了,这头白色的小鹿永远地回归森林了。
确实是一头过路的熊,它只是无意中发现鹿群,然后捕杀了小白鹿。吃饱之后,它就离开了,并没有在这里流连。
这头熊是黑熊,而不是棕熊。棕熊过于笨重,一般是追不上驯鹿的。
我无数次进入大兴安岭的森林,那一次是我与熊最接近的一回。
熊是北方森林食物链中顶级的掠食者,在大兴安岭一直往北直达西伯利亚甚至泛北极圈的广泛地域里生活的渔猎民族,在传统文化中一直将熊视为自己迷失在森林中的亲人,相信熊是高于其他动物之上的具有图腾意义的物种,当然它也以强大的力量成为荒野的象征。
也是从那时,我第一次意识到人与自然的关系。在北方的森林里,使鹿鄂温克人总是坦然面对自然给予的一切,对自然的馈赠心怀感恩并保持足够的敬意。
从此,对于熊我心存敬畏,当我行走在森林中时总是适时地发出声响,让我和熊都能够体面地保持足够的距离。另外,在接近森林中死去的动物时,一定要非常谨慎,稍不小心,就可能碰翻熊的餐桌。
那双靴子我一直穿着,离开驯鹿营地下山之后,我将它换了下来,顺手扔在皮卡车的后车厢里了。
在我回到家时,我的爱犬们奔跑过来迎接我。
我注意到自己饲养的这些猛犬,依次走到皮卡车前,像是在完成某种仪式,以近似虔诚的痴迷嗅闻着这双靴子。在那一刻,它们颈背上的鬣毛悄然耸起,当它们回过头时,目光中已經闪现出一丝凝重的朦胧,它们血脉中遥远的记忆被这气息唤醒了,这是它们梦中无数次出现的荒野的化身——野兽的王者。
在我遇到熊之后,我又在驯鹿营地里生活了一个星期。这也就意味着,我其实在森林中又走了很多路,留下了这头熊的气息。
我在猜想,会不会有另一头熊一直在跟随着这气味寻找自己的同伴,也可能有其他的动物正在森林中行走看到我留下的足迹,好奇地上前嗅闻,随后失魂落魄地逃离。
最后一次得到旭斯格的消息是在大概四年后的一个秋天。
芭拉杰依下山跟我通电话,她跟我谈起,秋天的时候营地又遭到了一次熊的侵袭。
秋天食物丰富,一般熊很少会突袭驯鹿人的营地。
这一年,在大兴安岭里的使鹿鄂温克人响应国家的号召,放下猎枪,不再狩猎。所以当熊突然在夜晚偷袭使鹿鄂温克人的营地时,人们根本没有真正可以威慑熊的武器。
在黑暗中只有旭斯格冲向那头狂暴的熊,它一直守在撮罗子前,没有后退。
那个夜晚,无论是营地里的驯鹿还是人,都没有受到熊的伤害,但旭斯格受了重伤。
那确实是一头不正常的熊。
之后,那头熊开始驻守在横穿大兴安岭的公路上拦截过往的车辆。为了保护行人的安全,当地的森林公安人员不得不将这头熊击毙。
在检查时才发现,熊的一只后爪上挂着一个偷猎者惯用的钢夹。钢夹夹断了熊的趾骨,熊挣扎时挣断了固定着钢夹的铁链,它就拖着这个钢夹四处游荡。它因疼痛而脾气暴躁,所以才会做出那一系列不太正常的举动。
芭拉杰依谈起这一切,平静而坦然。当然,在她的世界里已经经历了太多,不会再有什么事情能够让她的情绪有所波动了。
受了重伤的旭斯格就卧在芭拉杰依的撮罗子前永远地离去了。它的血浸透了门前的土地。最后,她像是叹息着说,营地里没有可以驱赶熊的狗了。
当年那只小狗在熊的这次袭击时被吓破了胆,藏在撮罗子里不敢出来,足足藏了半个月。没有办法,芭拉杰依将它送给了山下镇子上的居民。
我告诉芭拉杰依,明年春天再来驯鹿营地,我会带两只小狗上山。
根据我的描述,芭拉杰依了解到,我将要带上山的是一种高大凶猛能够驱赶并且杀死狼的猛犬。
关于旭斯格这个名字,我曾经跟使鹿鄂温克人中的一些老者询问过具体的含义,得到的答案如出一辙,仅仅是一只猎犬的名字而已。这是一个普通的名字,使鹿鄂温克人很多的猎犬都会选择这个名字。就像在汉族地区的人们习惯给狗起名大黑或者阿黄,而在内蒙古的草原上,几乎所有牧民家的牧羊犬都叫都日波。不过,我发现使鹿鄂温克人给它起的名字与蒙古语中的西斯格比较相像,在蒙古语中,那是形容犬奔跑如飞的意思。
很多年以后,在某个温暖的黄昏或是燃起炉火的夜晚,在山上的驯鹿营地里,我和使鹿鄂温克朋友经常会谈起这只离去的猎犬。
维佳经常会回忆起冬日落雪之后它独自外出狩猎的情景。
旭斯格一般都会选择大雪过后的一两天外出寻找狍子。此时厚厚的积雪上已经结了一层硬壳,当它找到狍子之后,就会直接将它们向更容易积雪的谷地中轰赶。那里的雪足够深厚,当狍子跑过时,它们尖细的蹄子就会刺破雪表层的硬壳,四条腿深深陷入雪中,直达腹部。在这样的深雪中,狍子根本无法行走,只能像海豚一样在雪中腾跳前进。这种行进方式,狍子根本坚持不了多久,最后只能坐以待毙。此时,旭斯格只需要高声吠叫,给营地里的维佳报信即可。那些年,每个冬天旭斯格都能捕获几只狍子。猎人称这种猎犬为单猎,就是指猎犬可以在不需要猎人的情况下单独捕猎,这样的猎犬被猎人视为珍宝。只是维佳的记忆力不算很好,他在回忆时每一次关于旭斯格捕猎到的狍子的数字都不一样,有时候是一百只,有时候是五十只。这也无所谓,确实没有一个准确的数字。这些都不重要,知道它是一只不可多得的猎犬就可以了。
我估计,数字是六十只左右。这是一个非常惊人的数字。
旭斯格对于我有特殊的意义,因为它拯救过我的生命。
它在森林的暴风雪中找到迷失的我,将我带回营地。当熊向我扑来的时候,它勇敢地挡在我的前面。
每一次,这种回忆总是伴随着火炉中燃尽的柈子最后的一点光亮结束,结束语永远一样——这样的猎犬再也不会有了。
四牧羊犬——草原传奇
第二年春天,我决定带两只小狗上山。
随便选两只小狗是非常容易的事。但是选择什么样的小狗,我考虑了很久。
当时,芭拉杰依跟我提到旭斯格在完成驱赶熊的使命殒命后,我曾经问她山上的各个营地是否可以要到不错的小猎犬。她告诉我,早些年那些曾经跟随着猎人狩猎的猎犬因为缺少保护血统的意识,基本上已经没有了。现在生活在森林中各个驯鹿营地里的犬血统杂乱,更多的时候,当熊或者野兽侵犯营地时,它们只会扯着嗓子蹲在角落里号叫,没有勇气对抗野兽。有些在面对野兽时甚至吓得屎尿喷溅。大兴安岭的使鹿鄂温克人营地里急需凶悍的护卫犬。
我一直在自己的草原营地上饲养蒙古牧羊犬,就像我跟芭拉杰依描述的,这是一种高大凶猛能够驱赶并且杀死狼的猛犬。
这个古老的犬种在很久远的年代已经开始保护游牧人的营地,我并不太清楚这种犬是否可以适应森林中的环境。但是简单地分析,它们凶悍,能够驱赶野兽,而且不惧严寒,似乎又没有什么不妥。
头一年冬天,我的营地里只有一窝幼犬降生。
繁殖这窝幼犬的雄犬是一只黑色的蒙古牧羊犬,来自靠近蒙古国边境新巴尔虎右旗的克尔伦苏木,雌犬是四眼蒙古牧羊犬,来自新巴尔虎左旗。一窝七只幼犬,我从里面选了一只最大的小雄犬。
我的想法是将一雌一雄两只小狗送上山,它们长大之后又会生出小狗,分散到各个驯鹿营地,让蒙古牧羊犬的血统一直在驯鹿营地里延续。
不过,如果直接从这一窝里选两只小狗,因为近亲,无法繁殖。
就在此时,一位我送过小狗的鄂温克旗的牧民给我带来一个好消息。他朋友家的牧场上,一只牧羊犬也产下一窝小狗。那家牧民饲养的牧羊犬凶悍异常,在那片草原都极其有名,之前他家的牧羊犬不止一次咬死过夜晚来袭击羊群的狼。就在两年前,一头猞猁在晚上进了他家的羊群,也命丧牧羊犬的利齿之下,这是真正凶悍的牧羊犬。
到这家牧民去讨要小狗的经历相当波折。
我驱车从海拉尔赶往鄂温克旗,在巴彦托海镇接上我的朋友,一起进入草原。在草原上没有识路的朋友做向导,根本寸步难行。
在草原里颠簸了近两个小时,一个游牧人的营地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像大部分当地的牧民营地一样,营地由一幢红色砖房和一座白色蒙古包组成。正如我预料的,当我的车驶近,从营地前的草地上站起来两个影影绰绰的黑影。
毫无疑问,对于任何进入草原的人来说,当他们接近游牧人的营地时,呼啸而来的牧羊犬总会给他们留下深刻的印象。
在車辆或马匹距离营地尚有四五公里的距离时,那些伏卧在蒙古包边的黑影已经悄然间抬起硕大的头颅,它们在警惕地观望。它们粗壮的喉管里发出短促深沉的咆哮,这种咆哮声穿透力极强,在一两公里之外也清晰可闻,极有震慑力。这仅仅是它们对入侵者的警告。见到入侵者继续执迷不悟,执意进犯,它们迎了出来,一开始只是小步地颠跑,然后速度越来越快,当接近入侵者时,它们的攻击是毫不犹豫的。
在无边的草原之上,各个营地之间距离极远,有的甚至达到几十公里,所以任何企图进入营地范围的陌生人都是它们概念中的敌人。对闯入者的仇恨激励着它们发动如同野兽般凶悍的攻击。它们高高跳起,浑身硕重的毛层层飘散而起,像雄狮一样。它们狂吠着扑向马上的人,或是重重地将身体撞向结实的吉普车,几乎毫不停歇,一次又一次地攻击,倾注全部的力量要将入侵者从马上拖下来、从车里拉出来,撕成碎片。
我乘车进入草原时也不止一次接受过这种礼遇,凶悍的猛犬咆哮而来,高高跃起,重重地撞在车窗上,在展露血盆大口中可怕的锋利獠牙,同时在车窗上留下一道道淋漓的口水。当它们发现这攻击最多只能在车体上留下一些划痕时,开始狠狠地向轮胎下口——这个部位的适口性更好。这些巨犬啃啮橡胶轮胎时发出令人胆寒的咯咯吱吱的声响,总之,结实的越野吉普车都在这种可怕的攻击中微微摇撼。
我童年时还亲眼见过汽车轮胎被围攻的牧羊犬咬爆的场面。
我骑马经过陌生的营地时,所骑的马也不止一次被牧羊犬追赶撕咬。有一次因为牧羊犬扯住了马的尾巴,马匹受惊狂跳,险些将我抛落马下。所以骑马出行的时候,一定要随身携带皮鞭和马棒,用以驱犬防身。
在《蒙古秘史》中有这样一段记载,铁木真九岁时,他的父亲也速该带着他去翁吉剌惕部求亲,求娶首领德薛禅的女儿孛尔贴。也速该将铁木真留在了翁吉剌惕部落,入赘做了德薛禅家的女婿,在离开时,他一再叮嘱德薛禅,说自己的儿子铁木真怕狗,一定不要让狗惊吓了铁木真。少年铁木真后来成长为一代天骄成吉思汗,这位让世界为之战栗的巨人,在少年时代让其畏惧的正是蒙古牧羊犬,而蒙古牧羊犬中最凶猛的品种,正是成长于翁吉剌惕部的所在地——呼伦贝尔大草原。
两只巨犬冲了过来,当它们确信我们是奔营地而来时,它们迅速地挺起身体,扑向我们的车。这是两只骨架大得吓人的巨犬,它们目光凶狠,脸颊和脖颈上点缀着与狼厮杀时留下的斑驳伤痕,而换毛时褪下却并没有完全褪落的长毛像厚厚的毡卷一样纠结在身上,使它们看起来如同史前时代的孑遗巨兽。
此时,面对这些仿佛来自地狱的穷凶极恶的猛兽,最安全的办法就是留在马上或车内,向着蒙古包高声呼唤求救。营地的主人闻声从蒙古包里出来,喝退并用链子拴住猛犬。这时客人才可以下马出车,在主人的保护下战战兢兢地进入蒙古包。但此时仍然要小心,说不定那些誓不甘心的猛犬又会挣脱绳索,再一次扑过来。
这些牧羊犬,颠覆了人们传统观念中狗的概念,它们过于凶猛、强悍,甚至可怕。
那些初次进入草原的人,更是被这些充满荒蛮气息的巨犬深深地震撼。
我开车慢慢驶进营地。
主人出来,也是足足折腾了十来分钟,才控制住两只咆哮的巨犬,给它们拴上链子,我和向导才下了车。
两只巨犬都是雄犬。它们咆哮着,一次次跃起,拖曳着铁链哗哗作响,以至于让我怀疑,那链子是否能够禁锢它们。
营地的主人将我和向导迎进蒙古包。我送上准备好的礼物,又喝了奶茶之后,才在向导和营地主人的陪同下去看小狗。
小狗并不在营地里。一般情况下,雌犬都会选择将幼犬产在草垛背风一侧挖出的洞里。但是这个营地的雌犬将小狗生在牧场上一个山坡的土洞里。营地的主人告诉我,每当雌犬要生产的时候,都会选择在牧场上自己挖的洞。这也许是一种返祖现象吧。毕竟犬也不过是一万五千年前才和狼分道扬镳。那些拥有足够好奇心并富有探索精神的狼,被原始人类的篝火所吸引并开始靠近人类,从人类这里获得食物残余,同时也开始协助人类捕猎和护卫,从而成为犬。所以从行为习惯上,草原深处的原始牧羊犬更多地保留着它们祖先的习惯,也许在挖掘的洞穴里哺育幼犬比在草垛里更有安全感吧。
洞穴在距离营地一百多米远的一处山坡上。我们刚刚靠近那洞口,就听到从土洞的深处传来瓮声瓮气的阴沉咆哮,任何人都听得出那咆哮声的含义,洞穴里的雌犬是在警告陌生人,跟洞穴保持距离。
在洞口边还扔着一具被啃食得只剩下一半的动物残骸,我根据残留的角判断,应该是一只狍子。
“是它自己抓的,一开始藏在雪里,下了小狗之后,就叼了回来。生下小狗之后它几乎不吃营地里的东西,都是自己找吃的。”营地的主人指给我看狍子脖颈上的位置,在已经发黑干涸的血迹下,是獠牙留下的可怕齿痕。
在草原上,当牧羊犬無法从游牧人的家庭中获得足够的食物时,它们确实已经习惯自己通过狩猎获得食物。
我们又返回到蒙古包喝奶茶,在温暖的蒙古包里,透过包门上的小窗子,刚好可以看见那个洞口。营地的主人告诉我,每天黄昏的时候,这只雌犬都会出来到营地这边,他的妻子会给它喂水,这时可以让女主人将它抓住拴上链子,我们就可以到洞里去掏小狗了。
我们喝茶时,女主人已经在给我们煮肉。我详细询问了他家的牧羊犬捕杀猞猁的过程。
男主人告诉我那是前年冬天发生的事。这片牧场位于呼伦贝尔大草原与大兴安岭的西部坡地的交界处,除了草原上的狼,经常也会有森林里的野兽下山滋扰牲畜。那天晚上听到牧羊犬狂吠,主人以为是狼群来袭击羊群。营地里一共有四只牧羊犬守护,对于野兽主人一般也不太担心。主人到羊群中去查看时,发现四只牧羊犬已经将那头野兽咬死了,当时营地的主人以为是豹子,第二天上报了当地的林业公安部门,后来才确定是猞猁。
我们一边聊天一边吃肉。
女主人就在煮肉的肉汤中加入两碗炒米,又切了半个肥羊尾油在里面,最后又加了两勺牛奶。这样就煮成了一锅粥,这就是喂牧羊犬的食物。草原上的牧人,冬天总会给营地里的牧羊犬喂得更好一些。女主人将这粥盛在大盆里,端着出去,依次给两只被拴上的雄犬喂食。然后,她开始向山坡那边呼唤。
直到此时,一只棕黑色的雌犬终于钻出洞口露面了。它慢慢地跑了过来。当它越来越近,我注意到这是一只高大的雌犬,看来主人确实喂得很好,自己又能捕食狍子,尽管在哺乳期,也没有一点消瘦。雌犬骨架粗大,看上去肩高接近七十厘米,在草原上这样高大的雌犬并不多见。女主人将盆里的肉粥全部倒进了这只雌犬面前的食盆,量很大,看来这只雌犬一直以来都受到特殊的照顾。它很警惕,显然已经注意到蒙古包里有陌生人,一边吃一边抬头警惕地盯着蒙古包的门。它抬头时,我注意到它的脸上有一道从左眼下经过鼻梁一直延伸到右下颌纵贯整个脸颊的伤痕,应该是与野兽争斗时留下的。对于草原上的牧羊犬,这是如同勋章般的荣耀。
在这只雌犬低头吃食分神的一刻,女主人抓住了它的项圈,给它也拴上了链子。
我和向导还有营地的主人出了蒙古包,直接开车到洞口。
我们必须争分夺秒,抓紧时间进洞掏出小狗。刚才我注意到女主人用来拴雌犬的是一条细得可怜的而且锈迹斑斑的铁链,中间显然还断开过,只是用铁丝随便地拧上连接在一起。这铁链实在谈不上什么强度,一旦被它挣脱就危险了。
护崽的雌犬是非常可怕的,为了自己的幼崽,会表现出可怕的勇气和凶狠。
这种事我还是得自己做,确实不好意思让朋友和营地的主人帮忙。
我让他们在外面守着——万一雌犬回来还可以抵挡一阵。我脱掉了自己的羽绒服,直接钻进了洞里。
这大概是一个废弃的獾洞,后来被雌犬利用起来了。
尽管雌犬体形硕大,但这个洞口对于我来说实在是有些窄小,而且人类也不是善于四肢行走的动物,并不擅长爬行。
我趴在地上,尽量让四肢紧贴在身体两侧,然后钻进了洞里。
冰冷的土地冻得我两手发麻,灰尘则让我鼻子发痒想打喷嚏。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真正的恐惧来自身后,如果那只雌犬此时回来,刚好可以看到我露在洞外的后半段身体,那么毫无疑问在幼崽受到伤害的妄想下,它会不顾一切地攻击我的屁股。身体被禁锢在洞中,而屁股被攻击,也许世界上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事了。
一枚碎骨扎痛我的手,顾不了那么多了,因为洞道过于狭窄,我不能充分伸展双臂,所以只能像一只虫子一样向前蠕动。
洞是呈大约四十五度角向下倾斜的,感觉到我的脚已经没入洞口之后,在黑暗中我嗅到了小狗那种暖烘烘的气味,听到它们略显受惊的呢喃。
在黑暗中我的手触碰到一堆暖烘烘肉滚滚毛茸茸的小东西,这世界上触摸起来最美好的东西就是小狗了。
一共是五只。
洞里几乎没有什么铺垫物,小狗就直接趴卧在冰冷的地面上,能够在这样严酷的环境下存活下来,必然也是品质相当优秀的犬种了。其实很多牧羊犬诞生在比这还严酷的环境里,有草原深处的一些牧场,甚至没有草垛,雌犬就直接选个背风的地方,将幼犬露天生下来,小狗却可以在呼伦贝尔隆冬直抵零下五十摄氏度的低温下安然成长。
一时间我竟然不知道如何选择。我后悔没有想到带一个手电筒下来,或者带上手机打开手电功能也好。但现在说这些已经毫无意义了,我只能在黑暗中相信自己的触觉。我在五只小狗中摸来摸去,感受它们下颌骨的宽度,那意味着未来更大的头颅宽度和更强的咬合力,那将决定它们将来是否可以成长为拥有巨大头颅的猛犬,具备更强的攻击性。通过爪子的大小也可以判断它们将来成年后的体形。还有当我的手落在它们身上时它们的反应,哪几只的肌肉摸起来更加紧凑……它们因为受惊而发出像小鸟一样的啼鸣,并且不停地爬动。我想得太多了,正在我出现选择障碍的时候,我听到身后洞外营地的主人和我的向导朋友催促我的喊声。
此时,我只能下意识地抓住五只小狗中个头最大的一个,正好是只小雌犬。
它表现得非常有力,我拎住它的脖子几乎无法控制住它。此时我迅速地做出判断,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
刚才我已经感觉到,在这五只小狗中,有四只一直在向我靠近,尝试着将我的手指当作乳头吸吮;而另一只,一直在努力地抗拒着我的抚摸和接近。它远离我的手,当我的手触碰到它时,它尽量地靠向洞壁,并发出像模像样的威胁性的咆哮。
就是这只小狗。
对人有戒备心理的小狗,将来会更加凶猛。
我猛地伸出手去,一把扣住它的脖子,也不顾它的抗议,将它扯向自己。
我正努力往后退的时候,身后洞外他们高声地催促使我加快速度。
刚才我们过来的时候,营地的主人跟我描述了这只雌犬的凶猛。去年夏天,一个偷羊的惯犯开着车进了他家的草库伦。当时其他的牧羊犬都被拴着,只有这只雌犬是散放的。这个偷羊贼被严重咬伤,据说被警察带走之后在医院里整整躺了半个月。
我现在做的事比进入草库伦偷羊要罪恶一千倍,我正在偷它的小狗。如果它攻击,我恐怕得在床上躺一年吧。
但我要退出洞去的时候才发现没有那么容易,洞是向下倾斜的,下来容易,上去,又是倒退着上去,而且手里又捧着一只小狗,就相当困难了。
正在我着急的时候,我感觉到他们两人各拉住了我的一个脚踝,用力将我拖了出去。
我的头刚刚露出洞口,营地的主人就一把将我拉起,大声冲我喊道:“快跑!”
这时我也听到营地那边女主人变了调的喊声,我往那边望过去,看到雌犬已经奔了过来,距离我们也就不到二十米了。它果然挣断了铁链。
我并不清楚应该往哪里跑。
我顺着主人推我的方向跑,前面就是我的车,我直接冲了过去。
我跳上车,刚刚关上门,听到有一个沉重的东西狠狠地撞在门上。
那是一种结结实实不遗余力的撞击。
随后,一声声咆哮像炸雷一样在外面响起。
而此时我手中那个毛茸茸的小东西,也添油加醋地吠叫起来。
听到小狗的叫声,外面的雌犬变得更加疯狂,它高高地跳起,抓挠、撞击着车门。我估计车漆是废了。我小心地哄着小狗,用后座上的一条毯子将它包好。我简单地看了一眼,是一只四眼的小雌犬,正好可以跟我从营地那窝幼犬中选出的小雄犬配成一对。也许刚才一番快速奔跑时的震动,让它有些昏眩,或者是我怀里的温度让它安静下来。
雌犬还在车门外咆哮扑咬,我听到它的爪子抓挠着车门发出的尖涩声响。它咆哮时的口水甩溅在车窗上。
营地的主人拎着我的羽绒服过来。
他终于抓住了雌犬的项圈,扯到一边,我的向导朋友才拎着我的羽绒服上了车。
这尴尬的形势,我也无法下车跟营地的主人道别,我只能将车窗摇了下来,简单地道别,然后直接开车离开。
车刚开出没有多远,那雌犬又挣脱了男主人的手,追了上来。
它再一次扑到车上,我想它给车漆又增添了几道划痕吧。无所谓了,刚才估计车门一侧可能已经被它抓得露出了下面的钣金。我开始加速,尽快摆脱它也是为了保护它,以防它一不小心卷入车轮受伤。
一个巨大的头颅撞在车窗上,展现在我面前的是白色的獠牙和甩溅在玻璃上的淋漓的口水,同时伴随着即使隔着车窗也令我双耳发麻的咆哮声。
我缓慢加速,终于随着车速的加快,雌犬来不及再扑向汽车,但它紧紧地跟随着汽车奔跑。它那透过车窗盯着我的目光令我不寒而栗,那是鳄鱼捕食在河流中奔腾的角马的眼神啊,如果有可能,它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将我撕成碎片的机会。
很快雌犬又扑咬了几次之后,就被抛在后面了。
在后视镜里,它已经被车轮卷起的灰尘淹没了。
无论多么凶悍的猛犬,无论拥有如何出众的体力,依旧跑不过内燃机驱动的汽车。
得到这只小雌犬的经历就是这么富有戏剧性。
五往事——从草原到森林
在那一年的四月底,我带着两只小狗上山。
将它们带上山,颇费了一番周折。
那段时间根河去往阿龙山的公路正在维修阶段,如果我自驾前往,海拉尔经额尔古纳到根河的这段路还好,但是从根河经金河再到阿龙山的这个路段,基本上就是越野了。这个路段几乎要在自然道上颠簸一整天,幼犬一定会晕车,承受不了。所以最好的办法是乘坐火车。
以前我上山也乘过火车,从海拉尔上车,到了阿龙山之后再由朋友开汽车送我进山。唯一的缺点就是此趟火车逢站必停,要比开车自驾慢很多。
在海拉尔携带小狗乘火车要辦相关的证明,相当复杂,我没有足够的耐心等待。
最后,我选择先乘坐长途汽车到根河,然后在根河转乘火车。在根河的小站上火车,检查应该没有那么严格。
我将两只小狗装在一个打满了洞的纸箱里,带到海拉尔的长途客运站。最初我想将它们放在长途汽车的行李箱中,但考虑到路途遥远,行李箱里面空气不好过于憋闷,小狗容易出现意外,所以我放弃了这个想法。
最后在长途站大厅的一个小店里,我找到了终极运输工具——包袱皮,我买了两个。两只小狗,一只一个,大小刚好,我将它们稳稳当当地放在里面。我将自己的相机包和背包都扔在行李箱里,就这样拎着两个花包袱上了车。
我一身冲锋衣登山鞋的打扮,却拎着两个色彩非常俗艳的包袱,确实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但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现在我考虑的是怎样才能将它们平安地带上山。
我只是期盼在路上它们千万不要在车里排泄,或者高声吠叫。只要不影响其他的旅客,一切都很好办。我一直认为蒙古牧羊犬就应该生活在草原上,之前从未有带它们去其他地方的想法,所以我确实不清楚它们可能在车上的表现。
对于两只小狗,这是一次从草原到森林的旅程。
为了不打扰其他的人,上车之后我直接走向最后一排座位,坐定后,就将两个包袱放在紧靠着窗边的两个座位上,一只一个。
我打开了包袱,把它们的头露了出来,让它们透透气。
它们的表现让我非常吃惊,两只小狗镇定从容,一点也不像未见过世面的幼犬,没有表现出丝毫面对陌生事物时的恐惧与不安。后来的事实也证明,我最初所有的担心都是多余的。
车上的人不多,几乎空了一半的座位。在车行驶起来之后,车厢的后部颠簸得比较厉害,所以不多的几个乘客也都集中坐到车厢的前部去了。
既然如此,我索性将它们从包袱里拿了出来,放在座位上。它们表现得非常自在,稳稳地蹲坐在座位上。
两只小狗。来自我营地的这只更大一些,已经快两个月了,肥硕得像一头小熊。我索性就叫它熊熊。它的表现比较符合我营地中的幼犬的样子,因为雌犬能够获得足够的营养,分泌充沛的乳汁,所以它成长得非常健康,毛色油亮。
而我从洞里掏出带回的这只小狗,也就一个月多一点,只有熊熊的一半大。毕竟它昨天刚刚离开黑暗的洞穴,现在它所能看到的一切对于它来说都是一种挑战。不过,它和熊熊一样从容而坦然,这就是蒙古牧羊犬的特性吧。如果非要说它和熊熊的区别,那么就是从昨天到现在,我感觉它比熊熊更敏捷而且更有力量,对陌生的事物表现出一定的警觉。它警惕的眼神颇像一头小狼,我索性就给它取名叫小狼。
这只是它们暂时的名字,也是为了好分辨它们。到了山上的驯鹿营地,它们会得到属于自己的使鹿鄂温克语的名字。
两只很有气质的小狗。
熊熊拥有方正的头颅,粗壮的口鼻,柔软的黑色胎毛,在四腿、耳后、下颌处有规则的红色皮毛,而两眼上方两点如同蚕豆大小的红褐色斑点则标明它的出身,这也是蒙古牧羊犬如同身份证般的特点。在内蒙古草原牧区,几乎所有的牧羊犬都叫都日波,这其实就是蒙古语中数字四的发音,指的就是毛色上的这个特点。它们眼睛上方这两个红褐色的斑点看起来像另外两只眼睛,加上它们真正的眼睛,就是四只眼睛,即四眼。这种四眼毛色犬的优势在于,当它们守护在羊群旁边,即使它们闭眼休憩,眼睛上方那两个斑点,远远望去仍然像是双目圆睁,炯炯有神,让觊觎牲畜的野兽望而生畏,避而远之。当然,蒙古牧羊犬还有黑、白、灰、皮斑等多种毛色,但是草原上的游牧人因为这种毛色特殊的威慑效果,还是特别青睐这种毛色的牧羊犬。这种毛色也有一种说法叫作铁包金。
如果说熊熊的毛色是铁包金,那小狼的毛色就可以称为铁包银了。它四腿、腹下包括眼睛上方的斑点,颜色没有熊熊那样鲜艳,是一种发白的淡黄色。它的体型长得方正紧凑,确实也是一只猛犬的坯子。在它的身上可以看到前天我刚到草原营地时向我进攻的那只猛犬的影子。
昨天,我带着小狼回到海拉尔之后,因为第二天就要长途旅行,不敢给两只小狗喂太多的食物,只是傍晚给它们各喂了一个煮熟的鸡蛋。熊熊早就已经开始喂食,很快就把一个鸡蛋吃光。对于小狼,我想这应该也是第一次尝试正式开食。它的表现令我吃惊,还好我将鸡蛋掰成几块,放在盘子里轻轻地推给它,眨眼之间它已经将盘子里的鸡蛋一扫而空,险些噎到。想来那只雌犬已经进入哺乳的后期,乳汁正在枯竭,已经无法给幼犬提供足够的营养。看到它这狼吞虎咽的样子,我也颇为感慨,不过让我欣慰的是这显然是一只不挑食的幼犬。
车开始平稳地在公路上行驶,我也算是松了一口气,顺手从随身的小背包中取出一瓶酸奶打开,刚喝了一口,熊熊大概是闻到了气味,摇晃着尾巴靠近了我,我用手指蘸了一点喂给它,它将这酸奶舔得干干净净。不过,也许是因为这种瓶装的酸奶里有某种特殊的味道,它并不是太适应,然后就卧在包袱皮上,开始跟包袱皮的提手玩耍。
小狼在靠窗边的座位上小心地蹲坐着,显然它并不了解我在做什么,即使它嗅觉灵敏,也不知晓酸奶是一种食物。出于某种好奇心,我索性直接将酸奶倒了一点在手心里,向它凑了过去。
它尚不能理解我这个动作的含义,事实上在此之前它一直生活在洞穴里,甚至都没有见识过人类。昨天也是糊里糊涂地被我带出草原,路上又晕车,到了海拉尔时哈喇子流了一下巴。作为一只幼犬,到目前为止它的表现已经足够有气质了。
它略显迟疑,不过在迅速地扫了我一眼之后立刻做出正确的判断——我是无害的,不具攻击性的。
但此前它从未接触过这种食物,于是好奇地伸出鼻子嗅闻我手心中这种半凝固的液体。我想它除了一直喝母乳,接触最多的也就是咂摸过雌狗遗落在洞中风干得像木头一样的狍子肉吧。
酸奶是它从未接触过的食物。
但显然它对这种食物非常有兴趣,把鼻子凑到我的手中嗅闻着,但它不知道应该怎样取食。它此前的進食方式中一直是吮吸,而不是舔食。
我用另一只手的食指蘸了一点酸奶,轻轻地撬开它的嘴,伸进它的嘴里。它显然非常喜欢这种味道,迅速用它温暖湿润的小舌头将我的手指舔得干干净净。
我这样喂了它几次之后,重新在自己的手心里注满了酸奶,它还在等待我将手指伸进它的嘴里,看我没有动作,于是尝试着将头埋进我的手心,却不知道下面应该怎么做。
我恰到好处地用另一只手将它的头轻轻地一压,它的唇鼻上就粘上了酸奶。它下意识地去舔,于是——它学会了怎样直接从我的手中舔食酸奶。
在我第三次向手心中添加的酸奶被它舔干净之后,我收起了酸奶瓶子,它显然有些意犹未尽,满怀期待地抬头看着我,希望再吃一些这种浓稠的食物。我在它那楚楚可怜的目光下险些动摇了,但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对于这种刚刚换食的小狗吃得太多没有任何好处,饿一些倒是会比较安全,否则吃多了肠胃容易出现炎症,恐怕就会引起多种疾病,夭折是輕而易举的事。
此时,我注意到熊熊已经趴在座位上睡着了。于是,我就将小狼抱到我的怀里。
它柔软丰厚的胎毛上纠结着苍耳之类的一些带刺的植物种子,还有昨天它在晕车时口水干结后结成的硬块。总之,它现在看起来像一只戗毛戗刺的小刺猬。
我从随身的小背包里取出洗漱袋,找到梳子,小心地为它梳理开有些擀毡的茸毛,并且仔细地为它取下那些紧紧地缠绕在毛发上的带刺的植物种子。对于那些极其顽固难以扯下的,我直接用瑞士军刀上的剪刀连毛一起剪掉了。这些种子显然是雌犬出洞寻找食物或者喝水时粘挂在身上带进洞里的,脱落之后又粘在小狗的身上。植物的种子如此构造就是为了可以让自己被动物带到更远的地方,让自己的基因得到更广阔的发展空间。我打开车窗,将这些从小狗身上清理下来的种子全抛出窗外,它们落在路边的草地上,很快就会生根发芽。这里距离海拉尔已经有近一百公里的距离了,这些种子大概从来也没有想过会到这么遥远的地方吧。
我将它放回到自己座位上的包袱皮上。
正在此时,售票员从前面走过来。
他大概是想到小狗的座位下寻找什么工具,将身体探过去时,小狼突然挑起上唇,皱起鼻子,露出尚还像猫牙一样尖细的獠牙,发出阴沉的咆哮,死死地盯着售票员。
售票员愣了一下,嘟囔了一声:“噢,还挺厉害。”尽管他想做出在多年跑车的路途上已经阅尽人世沧桑,对一切都无动于衷的样子,但在探身到座位下拿东西时,还是将身体尽量地向后靠。
他还是对可能遭到一只小狗的攻击而心存恐惧。
他拎着一个生满铁锈的盒子准备回车前部去时,仍然像是漫不经心地问我:“这狗,卖吗?”大概是希望我说出一个令他惊喜的价格,然后立刻买下。
但我可以想象即使我告诉他这只小狗一块钱就出售,他也会露出一副宠辱不惊的神情,但应该掩饰不住内心的惊喜。
“送朋友的,不卖。”
我的回答显然让他非常失望,正在这时路边有人挥手拦车,车缓慢停下,他回到前面去了。
我没有想到这么小的一个东西竟然对陌生人如此凶猛,不过想想也非常正常,毕竟它的血管里还是流淌着猛犬的血。
而熊熊却睡得香甜,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小狼补充了足够的食物,满足了饥饿肚腹的欲望,又恰到好处地表现了自己的勇猛之后,它迅速地困倦了。毕竟它还是一只幼犬。昨天晚上,我将它放在纸箱里,纸箱摆在我的床边,在纸箱里我放了一块小毯子给它保暖,毯子下面我掖了一块机械手表。刚刚离开母犬的幼犬会因为恐惧而难以入眠,而这块机械表表针走动时稳定的嘀嗒声会让它误以为是自己已经习惯的雌犬的心跳,从而消除焦虑,安然入眠。但是,在天快亮的时候,它还是醒来了,在纸箱中哀鸣。没有办法,我只好将它从纸盒中拎了出来,抱在怀里。我被子里的温暖让它安静下来,它慢慢蠕动到我的腋下,就在那里睡着了。
我以为它会将就着在自己的座位上安睡,但显然这种被很多人坐过的脏兮兮的座位不能满足它的要求,它几次转着圈试着卧下之后又再次站了起来。据说这种在准备睡下时转圈的动作是犬类的孑遗记忆,它们远古的祖先这么做是为了在卧下前将草压平,可以睡得更舒服一些。
现在已经没有草了,但这个动作竟然成为一种本能留驻在它的身体里。
它迅速地做出判断,知道自己应该去什么地方。它越过熊熊的座位,慢慢地向我的身上攀爬。车正驶过一段路况不太好的道路,颠簸得厉害,尽管战战兢兢的,但它很坚决地想钻进我的怀里。
我把它拎了起来,拉开冲锋衣的拉锁,放进怀里。
小狼的举动也惊醒了熊熊,它也爬了过来,哼哼叽叽地向我的身上攀爬。
没有办法,我只好把它也放进自己的怀里。
两只小狗在我胸前的衣服里慢慢地蠕动着,寻找到最适合自己的位置。最后小狼将头掖进我的左腋下,而熊熊则占据了我的腹部。我轻轻地将拉锁拉好,还好这是一件比较宽松的户外服。不过,两只小狗现在已经将它撑得鼓鼓囊囊。
它们几乎立刻就睡着了。在睡梦中,它们只是偶尔发出轻声的呢喃,那是在想念自己的妈妈吧。中间应该是小狼还发出过一声吠叫。它们的心跳比我快很多。
我隔着衣服轻轻地抚摸着它们,它们的呼吸慢慢地平复下来,睡得更沉了。
它们拥有足够的热量,像是在我的怀里放上了一个温和的热水袋。我也很快睡着了。我想,如果有乘客刚刚上车到车厢的后面来找座位,看到的应该是一个过于肥胖大腹便便的人正在仰头大睡吧。
我们一直睡到终点站——根河的客运站,车停下,所有的旅客都开始乱哄哄地下车,我才醒过来。
它们也醒了,开始在衣服里蠕动。
我闻到自己的怀里洋溢着小狗的甜烘烘的味道。
先探出头的是小狼,它似乎睡得有些糊涂,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四处看了看,然后又像是回味一样将头靠在我的肩上。
它信任我。
而过于笨重的熊熊,还在衣服里闷头调整着方向。
当天的列车已经开过去了,我只能在根河等待第二天的列车。
买完车票之后,我就在车站前的小店住宿。
我仍然是将它们装在包袱里,所以前台的服务员并没有注意到我是携带着两只小狗入住的。进了客房,把它们放在地板上后,我就开始整理装备。它们倒是不太认生,一本正经地在房间里四处打探,甚至钻到了床下,这个房间里所有的一切都让它们感到好奇,它们认真地嗅着每一件东西。
我整理完装备准备躺下休息一会儿,也就是刚刚睡着的样子,就听到哼哼叽叽的声音,睁开眼睛,两只小狗正蹲坐在我床前的地板上,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那目光中的含义非常清楚,显然是有所企求的。
我以为是自己冷落了它们,它们感到不安或者不满才发出这样的叫声,伸手将它们抱到床上。这种站前小旅店的床单也不是每天更换,本来不是多么干净,我为了躺在上面,不得不将自己的抓绒睡袋铺在上面才敢入睡,让小狗上来也就无所谓了。
但它们并没有安静地在我的身边卧下,还是不安地在床上走来走去,发出不满地哼哼。
我突然间意识到,幼犬发出这样的叫声无外乎几种可能性,有可能是刚刚离开母犬的孤独感和不适应,也有可能是由于饥饿……对了,还有一种可能性,它们要排泄。
这么小的小狗,想排泄撅起尾巴随便在哪里都可以了,难道它们还有必须憋着去外面才方便的忍耐力不成。
我算了一下,从早上坐上长途汽车到现在已经有六个多小时了,它们一直没有排泄,对于这么小的狗来说,确实有些不容易。
我抱着它们来到小旅馆的后院,将它们放在院子中间的土地上。刚刚将它们放下,它们就急不可耐地在地上嗅闻着,转着圈。很快,它们就已经蹲下,叉开两条后腿撒了足足的一泡尿。随后,两只小狗又各自转移了一个地方,分别留下一小堆冒着热气的健康的粪便。它们的动作是如此整齐划一。
完成这些,它们慢慢地走到我的面前,蹲下,抬起头看着我,还是那种目光,看来是希望我带它们进房间。
它们的表现确实出乎我的意料。我想起我的猎犬罗杰小的时候,都快三个月大了,还在房间里排泄,为了教它定点或者外出排泄,我几乎崩溃,甚至不惜亲自趴在地上为它做示范。
而这两只小牧羊犬,竟然天生就知道不能在房间里排泄。
我抱着它们回了房间。它们两个在地板上游戏打闹了一番,然后又在我的床边哀鸣,我将它们拎上床。它们驾轻就熟地找到了各自安歇的地方,小狼还是卧在我腋下的部位,熊熊趴在我的腹侧。它们几乎是立刻入眠。
第二天,我还是将两只小狗放进包袱,带上火车。
上车之后,为了不引起乘务员的注意,我将它们放在座位下面。
车上人多,空气有些混浊,温度也有些高,我隔上三十分钟左右就将水倒在手心里喂给它们。它们每次都舔得心满意足,而且表现得非常得体,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火车在深夜到达阿龙山镇。
我带着两只幼犬入住镇上的小旅店,它们现在已经算是进入大兴安岭的腹地了。后来我了解了一下才知道,那是蒙古牧羊犬第一次正式进入这片森林。第二天镇上的朋友就会送我上山。
第二天的上午,坐着吉普车在山路上颠簸了将近三个小时之后,林间的简易砂石路到了尽头,前面再没有路了。我下了车,送我的朋友倒车踏上归途,剩下的路我必须用脚来完成了。
我的使鹿鄂温克朋友,就在这片山林中放牧他们的驯鹿。
朋友的车拐了一个弯,就消失在丛林深处,我回身重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背包。我带了三个背包,一个是装着相机和镜头的相机包,一个小背包装零散的用品,另一个是九十升的登山包,里面是我所有的装备,从帐篷到饭盒,总之里面装有可以让我舒服地在山里独自一人生活一周不接受外来补给的全部物资,当然还有我带给山上朋友的礼物。三个背包的重量加在一起应该在六十公斤以上。此行最重要的行李,是那两个装着小狗的包袱。
这两个包袱在森林的背景之下是如此醒目。
为了到达使鹿鄂温克朋友的驯鹿营地,我必须穿越一片没有任何道路的原始森林。林中道路崎岖不平,随时需要我分开灌木丛,所以我不可能再提着两个包袱,必须要解放自己的双手。我整理好登山背包,在背包的最顶端为两只小狗腾出一个位置来,将它们放进去后扣好背包带,这样它们就稳稳地坐在背包中,就像那些去印度骑乘大象坐在象鞍里横穿荒野的游客,舒服而且视野开阔。
作为小狗,它们很少有机会从这个角度来观察世界。
相机包我反背在胸前,然后我又斜背起那只小背包,开始进入山林。
使鹿鄂温克部族每年都会搬迁几次营地。驯鹿吃光了附近的苔藓之后,必须搬迁到新的地方,让已经被驯鹿采食过的苔藓慢慢地恢复,这也是使鹿鄂温克人一直以来信奉的天人合一理念并能与山林和平共处的原因吧。
我不知道營地的具体位置,但我上次上山的时候,芭拉杰依告诉我,今年会在这片山林中修建营地。送我上山的朋友离开前大概跟我描述了一下营地的位置,应该是距离我下车的地点三公里左右的森林深处。我只要顺着溪流一直向上游寻找就可以了。
在森林里的三公里处跟其他的地方不一样。
这些年,我已经熟知使鹿鄂温克人建立营地的规律,总是在距离水源不远的地方。
五月的春日,林地的气温上升,走了一会儿就热得我脱下了抓绒衣。
冰雪开始融化。
大约走了半个小时,我看到地面上有驯鹿的粪便,但这并不意味着营地已经不远了,驯鹿经常翻越数座高山寻找食物,只有在渴盐的时候才会回到营地里,证明它们还是真正意义上驯顺的鹿。
又走了大概二十分钟之后,我后背背包里的两只小狗突然发出愤怒的吠叫。
在春日青灰色的林地中,远远地悄然闪现出一片烟雾般弥漫的影子——一群正在林中觅食的驯鹿,它们好奇地抬起头向我这边张望。
随后,它们对陌生闯入者的好奇心立刻消失,迅速地隐进森林,向林地深处走去。
对于小狗来说,这是它们进入丛林后看到的第一批野兽。
我并没有尾随它们,只是顺着溪流一直向上游走去。春日冰雪融化,从山上流下时裹挟着泥土和腐殖质汇入溪流,因为饱含丹尼酸,溪水呈现出深棕色。水量充沛,原本细小的溪流竟然如同湍急的河流,奔流间轰然作响。
我只需沿着泛滥的溪流向上走,总会找到使鹿鄂温克朋友为了过河而搭建的临时木桥,到了那里,距离营地就真的不远了。
林地间不时可以见到驯鹿踩出的小道,在森林中迤逦而去。
我要穿越林地间不时出现的大片的塔头地,背着三个背包,为了不弄湿鞋,我不得不在塔头上跳来跳去。塔头下面就是半米深的水。
背着三个背包,跳来跳去并不好保持平衡,很快我就累了。就在我决定要休息一下的时候,注意到前面的溪流狭窄处出现用几根风倒木临时搭成的一座小桥。
走到桥边,远处对岸的落叶松林中,隐隐约约地露出几个灰白色的影子,那应该是营地的帐篷和撮罗子。营地就在那里。
准备过桥时,我注意到因为最近山林中的冰雪迅速地融化,已经达到峰值,前段时间以三根风倒木铺设在溪流上的简易木桥几乎已经没入水中。挟着冰块的溪水飞速流过,而靠近上游一侧的水面上,被风倒木拦住的浮沫竟然像雪一样积了足有半米高。
我将装着小狗的背包放在岸边,然后背着相机包和小背包先走了过去。
风倒木颇有弹性,在水中又滑得厉害,顺流而下的河水又不断地冲刷,在桥的中间,水几乎没过脚踝。稍一失足,就有落水的可能。
还好,我还是安全过了河,将相机包和小背包在树下放好之后,我又回来取登山包。
背包里的两只小狗,表现很不一样。大概是在我背着背包的时候,晃晃悠悠地很舒服,熊熊竟然在背包里闭着眼睛睡着了。而小狼,却正在努力地要爬出背包,一半的身体已经悬在外面。
我将小狼重新塞进背包,然后紧了紧背包袋口的松紧绳。它有些不满地哼哼,还在努力要挣脱出来。我估计是它在背包里待的时间太长想出来活动一下。
上了桥之后,我感觉背上的小狼挣扎得更厉害了,它又挣又叫。尽管我看不见,但是凭感觉我也知道,它就要挣脱了——刚才我本应该将袋口的背包绳收得更紧一些。
此时已经没有回头的可能了,没有办法,我只能加快速度快点过河。
因为紧张,我的靴底一滑,差点摔倒。
我听到身后的溪水中发出咕咚一声闷响,我知道是小狼落水了。
距离对岸还有不到三米的距离,我两步就冲了过去,将背包卸下之后,我立刻向下游跑去。
小狼在水中翻腾,沉入水下,又翻涌上来。
我跑得比水流还快,在桥下游十几米处停了下来,拉住岸边的一棵小树,探身将顺流而下的小狼从冰冷的溪水中拎了上来。
我把它放在草地上,也许是因为浸水后毛湿透贴在身上,它的体形小了一圈,极其狼狈。
它还活着,就是冻得直哆嗦。
我的靴子里也进了水,裤子湿透了。溪流中流淌的是刚刚解冻的冰雪融水,接近冰点,寒冷彻骨。
我立刻打开背包,找出抓绒睡袋,将小狼擦干。尽管自己也冻得厉害,我还是解开了冲锋衣,将它放进怀里。
这么一顿折腾,被我掏背包时扔在地上的熊熊开始不满地哼哼,叉开两条后腿在地上撒了一泡尿。
这是我多次上山最狼狈的一回,浑身湿淋淋地出现在使鹿鄂温克朋友的面前。
顾不得寒暄,我把湿透的小狼从怀中取了出来,放在火炉边上。
在山上,撮罗子中永远有不熄的炉火。
我又将冲锋衣垫在它的身下。
它哆嗦着,目光呆滞,恐怕是被冻坏了。
我对它是否能够存活下来心存怀疑,这么小的狗,受凉之后很可能会出现肺炎等症状,在这里没有什么特效药,如果染病夭折几乎是必然的。
千里迢迢将它带上山没有想到是这种后果。
我万分沮丧。
换了干衣服之后,我去另一个撮罗子里吃饭。芭拉杰依为我煮了风干的狍子肉,炸制了阿拉吉。
已经整整一年没有上山,吃饭后又跟芭拉杰依聊天,后来也许是因为太累了,我糊里糊涂地睡着了。我醒来时天色已经有些暗了,突然想起了小狗,急急忙忙地跑了回去。
火炉边没有小狼,也没有看到熊熊。
我惊慌地呼唤它们,突然听到帐篷一角有细切的声响,转头看过去,昏暗中两双亮晶晶的小眼睛正在看着我。
是它们,躲在我的背包旁边。
我蹲下来,两只小狗翻越背包,跑向我。
它们摇晃着尾巴跑近我,我抱起它们。它们兴奋地舔舐着我的手。小狼身上的毛已经干了,而且鼻子湿润——这几乎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一条判断狗是否健康的标准,没有表现出一丝萎靡不振的样子,看起来一切正常。在山林中,它接受了第一次考驗——冰河的洗礼。
芭拉杰依告诉我,两只小狗一直躲在我的背包旁边,不让别人靠近它们。也许它们认为背包上有我的气味,在那里会比较安全吧。
我看到地上的盘子里是芭拉杰依为它们准备的食物,泡在鹿奶中的列巴,但它们并没有碰。
我将它们放在地上,将盘子推到它们面前,它们立刻扑了上去,急切地吞食。
它们饿坏了。
“胃口真好啊。”芭拉杰依发出由衷的赞叹。
这是两只小狗来到林地后的第一餐,带着真正的驯鹿营地的特色。
六幼犬——丛林深处
丛林,对于它们来说是一个陌生的世界。
晚饭之后,我躺在撮罗子里的床上睡着了。
我是被两只小狗的叫声惊醒的,撮罗子里火炉烧得正旺,温度适中,门帘掀起,有空气流通,外面带着松针气息的空气可以不断地透进来,从门口望出去,外面的丛林在夕阳的照射下化为金红色的世界,这是北方森林里黄昏的惬意酣睡。
我眯着眼睛望过去,看到两只小狗在撮罗子的门口,正冲着外面发出稚嫩的吠叫声,摆出一副要进攻的架势。撮罗子外面,一头刚刚从林子里回到营地的小驯鹿正站在阳光下,是一头白色的小驯鹿。尽管白色的驯鹿不断地成为熊首要攻击的对象,但在驯鹿群中一直有白色的基因存在,也就会不断有白色的小驯鹿降生,这就是生命的意义吧,生生不息。小驯鹿在夕阳下白得耀眼,闪闪发光,它显然是被这两只出现在撮罗子里的小东西所吸引——驯鹿在很多时候是一种非常好奇的动物。
而小狗,恐怕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恐惧,对于它们来说面对的是长着大角的荒野巨兽,那硕大的蹄子恐怕一下就可以将它们踏为肉泥。
就在此时这头温驯的小鹿想要进一步了解这两只小狗,往前又踏出一步。两只小狗突然间发出一连串愤怒的吠叫,勇猛地扑向小驯鹿。
小驯鹿受了惊吓,打了一个响鼻,逃走了。
两只小狗显然为自己的胜利欣喜不已,冲着小驯鹿的背影又补叫了几声,然后跑回到我的床边卧了下来。
这时我才注意到,它们是卧在我刚才脱下扔在地上的登山鞋上。
鞋上有我的气味,它们爬不上床,无法跟我待在一起,所以就卧在我的鞋上。这样,可以让它们在这陌生的环境里感到安全吧。
到了第二天,两只小狗的性格不同之处已经越来越明显。
熊熊中规中矩,几乎一直待在我的撮罗子里,出去方便的距离也不会太远,一有风吹草动立刻跑回撮罗子里。
而小狼,已经开始探索营地,但是因为它跟小驯鹿过于接近,两次被母鹿追逐,一路哀鸣着逃进了撮罗子。为了它的安全,我不得不把它拴起来,以防它在母鹿的蹄子下丧命。
两只小狗迅速博得了芭拉杰依一家的喜爱,吃过晚饭之后,它们就已经拥有了自己的使鹿鄂温克名字。
芭拉杰依先给小雄犬取了名字——其么切。
其么切在使鹿鄂温克语中是六趾的意思,因为它的两条后腿上各长着一只悬空的狼趾,所以就得到了这样一个名字。我建议芭拉杰依现在就用线将两只狼趾贴根勒紧,用不了一个星期,失去营养的狼趾就会脱落,小狗也不会承受太多的痛苦。狼趾本就是毫无意义的累赘物,根本没有任何运动上存在的意义,长大之后如果不小心碰伤,还可能大量失血并造成感染。
但芭拉杰依显然不打算采纳我的建议,她相信万物既生,就有其存在的理由,没有必要再人为地修整。
柳霞更喜欢小雌犬,称呼它为阿兰卡其。这个名字更为诗意,在使鹿鄂温克语中是黑女孩的意思。晚上,它们仍然卧在我的鞋上。
夜深了。
两头驯鹿打着响鼻在撮罗子外面争斗,它们愤怒地喘息,鹿角挤撞在一起,发出巨大的声响。一只雕鸮在不远处的林地里发出急切而詭异的叫声,不知道是在恫吓敌手还是在招引同类。
两只小狗发出不安的哼叫。
在炉火昏暗的光线下,我看到它们卧在我的鞋上,紧紧依偎在一起。可能是感觉到我在看它们,于是一起抬头忧心忡忡地望着我。看来仅仅是我的鞋已经不能给它们提供足够的安全感。它们对于已经被焐暖的登山鞋还是略有留恋,不过对撮罗子外面荒野的恐惧还是让它们爬了起来,跑到我的床边,抬起头看着我,发出乞求的唁唁低鸣。
北方林地里的夜晚,看来并不好过。昨天我太累了,直接就睡着了,也不知道它们的第一个森林夜晚是如何度过的。
我无法拒绝小狗的请求,将它们抱了起来,放在我的床上。
它们钻进我的睡袋,几乎立刻就安静地睡着了。
它们的加入,像两个温暖的小火炉,为我的睡袋增加了更多的热量。这也让我想起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在中亚探险时,总是收留流浪狗,那些狗会成为他的爱犬,守护他的帐篷,晚上也会卧在他的睡袋上为他暖脚。探险家后来为陪伴自己走过漫长旅程的这些爱犬写过一本书《我在亚洲的狗》。
整个夜晚,两只小狗都无法走出自己的噩梦,不时发出细声细气的吠叫,四条腿痉挛性地抽动着,似乎在躲避危险。对小狗来说,这两天它们经历得有些太多了。
我翻身挪动时,也会惊醒它们。我轻轻地抚摸它们柔软的皮毛,作为回应,它们也用自己温暖的小舌头舔我的手指。刚刚从梦中惊醒的它们也许一时并不清楚自己在什么地方,但我手上熟悉的气味让它们感到安全,很快,它们又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我起得很早,天还没亮就带着相机去山顶,想拍几张太阳出来之后以大兴安岭北脉的最高峰奥克里堆为远景的营地照片。
我从山上下来的时候,撮罗子上的炊烟已经升起,我看到拥有了自己使鹿鄂温克语名字的其么切和阿兰卡其正在我撮罗子前的空地上晒太阳。
快接近营地的时候,我遇到了从山下林业采伐队那边过来的一个工人,他们营区里有工人腹泻严重,他们的药用完了,补给要过两天才能送上来,所以到驯鹿营地这里来要些应急药。工人带了两只狗,是有狼犬血统的混血狗,大概是营区的伙食不错,两只狗长得又肥又壮。
我和工人一边聊天一边往驯鹿营地里走,进了营地,突然听到小狗激烈的吠叫声。
其么切和阿兰卡其就站在撮罗子前,它们冲着进入营地的陌生人和两只狼犬高声吠叫。作为护卫犬,这是警告入侵者,也是在给营地里的主人报信。
走在我们身边的两只狼犬已经看到小狗,它们以接近猎物的审慎姿势伏下身体慢慢地向前移动,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两个小东西。然后,它们冲了出去。
工人高声呵斥,但两只狼犬根本没有一点减速。
我怕它们会伤害到小狗,一边叫喊一边追了上去。
两只小狗并没有直接转身逃回到撮罗子里去,它们竟然站在原地一动未动,紧盯着两只跑得越来越快迅速逼近的大狗。
我不知道小狗对于这需要怎样的勇气,对于这可能相当于人类面不改色地面对呼啸而来的犀牛吧。
令我没有想到的是,两只小狗竟然迎着大狗直接冲了上来。就连我之前认为有些胆怯的其么切也没有退后。太出乎我的意料了。
两只正冲过去的狼犬也被两只小狗的气势震慑住了,它们有些糊涂。我想,在它们之前的经验里,小狗看到大狗,如果不是马上找个地方藏起来,应该也会直接瘫躺在地上,谄媚地低鸣着露出肚皮。它们没有见过这样的小狗。
两只狼狗的速度慢了下来,最后僵立在那里。
两只小狗却没有一点减速的意思,像两个高速移动的炭球直接射到两只狼狗的面前。冲在前面的阿兰卡其竟然一口咬向前面那头低头要嗅闻它的狼犬,狼犬在最后一刻猛地闪开,才没有被它叼住鼻头。
而随后赶到的其么切也没有落后,直接咬向另一只狼犬,那狼犬不知所措,惊慌间向后躲闪。
于是在驯鹿营地竟然呈现出如此奇怪的场面。
两只小狗以一种压倒性的气势完成了冲击之后,并肩而立,四爪紧紧地扣住地面,绷紧了全身,同时发出响亮的吠叫。它们挑起上唇,向两头狼犬展露自己细小尖利的獠牙。
两只小狗的勇气让我肃然起敬,它们太勇敢了,勇敢得超出了它们的年龄,勇敢得有些过于莽撞。其实,如果两只狼狗反应过来,恼羞成怒,眨眼间就可以让它们粉身碎骨。
这大概就是北方草原上蒙古牧羊犬经过漫长进化而铸就的血统特点,强悍无畏、不惧猛兽,就算是尚还幼小的犬也拥有狮子般的勇气。
此时刚才乱了阵脚的两只狼狗似乎缓过神来,它们调转头,好奇地俯视着这两只小狗。其么切和阿兰卡其正仰起头,凶狠地咆哮着,它们的勇敢像模像样。面对这两只像刺猬一样不好惹的小东西,这两只狼狗一时竟然不知道如何下口。
这时,芭拉杰依已经拎着自己的拐杖走了过去,站在了两只小狗的身后,冲着两只狼狗大声呵斥。我也跑到了跟前,高喊着轰开了两只狼狗。从后面跟上来的工人抓住了两只狼狗的项圈。
两只小狗摇头晃脑地跑近我。我蹲下,抱起它们,仔细地检查它们的身体,没有任何伤痕。
但是,我感到它们温暖的小小身体还在微微地战栗。勇气,它们不缺少。对于它们这样的小狗来说,它们的勇气甚至有些太多了,超出了我的意料。
我将两只蒙古牧羊犬的幼犬留在了山上的使鹿鄂温克营地里。
那是大兴安岭的驯鹿营地第一次进入蒙古牧羊犬。
我离开营地时,芭拉杰依给我烤了四个巨大的掺有鹿奶的列巴,两个当时包裹小狗上山时的包袱皮被重新利用,每个里面装了两个列巴让我带下山。下山之后,这四个列巴成为我每天的早餐,配着奶茶,我足足吃了半个月。
那两个包袱皮质量一般,下山后洗了一次就全部开线,我直接将它们拆开,原来是两块花布,我叠好放在我的登山背包里。以后每次上山,我就直接将这两块布从包里取出来,作为我在山上时的头巾。头巾承担着两个功能,一个功能是上山时包头,在森林中行走时最怕的就是俗称草爬子的蜱虫,被它们叮咬后的后果总是让人谈虎色變。人在穿越丛林时,它们会从枝叶间滑落,所以必须扎好裤角、领口和袖口,防止它们爬进衣服里。另外一个容易被人忽视的地方,就是头上,所以我总是习惯提醒第一次进入森林的朋友一定要戴帽子或者头巾。另外一个功能,就是在森林里经常会有偷猎者,因为视线不好或者恐惧,他们听到森林中有任何动静往往会胡乱开枪,造成误伤。毕竟森林中的视线不是很好,而色彩俗艳的头巾在很远就可以被辨别出来。这两条头巾我戴了十几年。
后来我不断地得到它们的消息。
两只小狗在驯鹿营地里迅速地成长。
其么切一直表现得不错,唯一一次做得比较出格的事是吃了不应该吃的东西。
后来我上山,维佳非常详细地给我讲述了整个过程。
那天早晨,维佳刚刚睡醒,看到撮罗子的门口,有两只小狗正在争抢一枚五号电池。它们对所有陌生的事物都持有旺盛的好奇心,它们也许是从床底下将这枚用过的电池翻了出来。
维佳怕它们吞下去,一边训斥着一边冲过去抢电池。
当时电池正被其么切叼在嘴里,当维佳冲到它身边时,那枚电池已经不见了。
帐篷里光线昏暗,维佳没有看到它吞咽的具体动作,但是在对它周围直径大概一米的地面进行全面搜索并最终一无所获之后,他确信——其么切把电池吞下去了。
如果电池漏液会相当危险,即使是质量非常好的正品电池,谁能保证它不会在狗体内强大胃酸的侵蚀下破损。
随后整整一天,芭拉杰依就让维佳跟在其么切的身后,寸步不离。
整整一天。
到了傍晚,两只小狗在火炉边终于醒来。它们发现了一块碎皮子,在撮罗子的门口争抢这块皮子,一边晒太阳一边练着牙口。
皮子被阿兰卡其抢走,其么切正要过去追抢,跑到一半,它突然站住了。
大概是一种突然袭来的便意,它蹲了下来,叉开两条后腿,撅起尾巴,拼尽全力地挣扎着,试图排出腹中的累赘物。
它的表情因为过于困惑而显露出楚楚可怜的无辜。它不清楚,本来每天都是叉开双腿往下一蹲就能顺理成章地完成的动作,今天为什么变得如此艰难。它几乎倾注了所有的力气,全身抖颤着,憋着气,将全部的力量都投入到这一次艰难的排泄上。
维佳后来跟我说,他感觉自己等了足有一个世纪那么久,漫长的等待让他几乎失去了信心,已经准备过去协助小狗完成这艰巨的任务。
终于,在它的身后传来几乎让人不易察觉的轻微的“噗”的一声,有什么沉甸甸的东西落在林地覆盖着腐殖质的松软地面上。
维佳终于松了一口气。
但其么切仍然感到困惑不解,站稳之后回头看了看自己的排泄物。今天的排泄物显然有些不太一样,不过在犹疑不定地嗅嗅之后,它对这东西失去了兴趣,跑开了,继续去跟阿兰卡其争抢那块趁口的小皮子。
那是一枚五号聚能电池,在林地黄昏懒散的阳光之下,闪闪发光。
维佳终于完成了自己的任务,用一块桦树皮托着这枚电池去跟芭拉杰依交差。
这是其么切在山上的营地里做的唯一一件出格的事情。
而阿兰卡其的表现却实在是另一个版本,刚刚进入六月,它就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在使鹿鄂温克人放下猎枪不再狩猎之后,春天割的鹿茸出售是重要的经济来源。
那天上午整个营地的人都在忙碌着切下鹿茸,吃过午饭回来,他们发现阿兰卡其已经完成了营地历代猎犬想过却从未有过的壮举,它独自吃掉了一整根大约有五斤重的鹿茸角。
它撑坏了。
在山上的使鹿鄂温克营地里,人们不会因为这种事而责打它,只是在担心它那已经鼓胀到极致的肚皮会不会被撑破。确实它吃得太多了,像一只吸了太多血的蜱虫,挺着滚圆的肚子倒在地上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困难了。所有的人都认为它活不下来了。
但是大家的担心是多余的。到了第二天早晨,阿兰卡其已经活蹦乱跳地出现在他们面前,又对刚刚割下的鹿茸跃跃欲试,人们及时地把它拴了起来。
七驱狼——森林中的猛犬
从我将两只牧羊犬送上山之后的四年内,芭拉杰依的营地里再未因熊的侵袭失去过一头驯鹿。从第二年开始,阿兰卡其每年都会哺育一窝幼犬,这些幼犬被芭拉杰依作为礼物送给其他的驯鹿营地。
我后来做过一个简单的统计。在我将两只蒙古牧羊犬带上山之后,除了中间发生过一次传染病疫情,使鹿鄂温克人在一个春天损失了将近六十头驯鹿,此外再没有大规模的损失。五年之内,因为野兽一共损失了六头驯鹿,而其中的四只还是因为猞猁的捕杀。猞猁是机会主义者,更多的时候是在森林中隐藏然后突然发动袭击。有确切记录的熊入侵驯鹿的营地的事件一共发生了七次,几乎都被牧羊犬成功驱赶,熊只伤害了两头小驯鹿,而且未能将杀死的小驯鹿带走。
在没有牧羊犬守护的之前的年代里,曾经有一个营地,一个春天就因为熊失去了十八头鹿崽。
这五年,可以说是使鹿鄂温克营地在上交猎枪之后护卫能力最强的一段时间。
大兴安岭开始进入永久封林期,自然环境得到了极好的保护,野生动物的种群也在不断地恢复,熊是其中的受益者,它们的数量在不断增加。
在驱赶熊时,牧羊犬表现得总是极端凶悍,誓死不退。五年的时间里,我从各个营地获得了非常详细的记录,一共有八只牧羊犬殁了。
那几年,我每次上山都会带上一两只精心挑选的蒙古牧羊犬的幼崽,有的是我的营地里牧羊犬的后代,也有的是我从草原深处的牧民家里找到的强悍的个体。我刻意选择不同的血统,以防止驯鹿营地里的牧羊犬因为基因群狭窄出现血统退化的现象。
我将这些幼犬送到各个驯鹿营地。事实上,在大兴安岭的数个驯鹿营地里,已经建立起蒙古牧羊犬血统健康的种群。
那一年的冬天,芭拉杰依驯鹿营地附近的大兴安岭林区突然有狼群出没。
其实,当使鹿鄂温克人不再狩猎之后,整个冬天应该是休憩的季节。在备足了柈子之后,在温暖的撮罗子里,使鹿鄂温克人相信这应该是一个安宁的冬天,毕竟熊已经进入最深沉的睡眠,春天降生的幼鹿已经足够强悍。
没有人想到在草原上流动的狼群会进入森林。
这一片森林很少受到狼的光顾,狼更愿意生活在草原和森林相接的地带,据当时维佳回忆,驯鹿营地附近最近一次发现狼也是十五年以前的事了。
森林冬日的黄昏安稳而宁静。
在山谷中使鹿鄂温克的营地里,撮罗子冒出的青烟缓慢而笔直地上升,这是个无风的日子。
这是传统的使鹿鄂温克冬日营地,避风、温暖,地势处于山谷稍高的位置,可以避开稍后春日的冰雪融水,附近有一片次生的白桦林,能够为整个冬天的取暖提供足够的柈子。
这就是它们要守护的营地。
天色越来越暗,两只最强壮高大的猛犬慢慢地从撮罗子前起身,它们轻轻地抖动着身体,甩掉粘伏在身上的雪粒。它们身上丰厚的皮毛下是细密的绒毛,皮下在秋天开始就已经贮藏了足够的脂肪。即使趴卧在冰雪之上,它们也感受不到丝毫的寒冷。森林中的寒冷與它们之前生活的地方——无边的草原——相比还要差一个等级。平坦的草原是狂风肆虐的场地,风有掠夺一切的力量,最重要的特点就是带走热量,留下彻骨的严寒。
它们慢慢向前走,然后蹲坐下来。最后一抹阳光也沉没到山脊之后,只是在山林的轮廓线上留下一线耀眼的金红色镶边,这种辉煌的影像转瞬即逝,天色几乎一瞬间昏暗下来,温度也骤然降低。
山林间太寂静了,在山谷的底部,一只乌鸦大概是刚刚找到了晚上栖身的大树,似乎是在询问附近可有同伴,发出一声声寂寥的鸣叫。
两只猛犬向着面前黛色的山林,发出一声声咆哮。
这种咆哮声通过山谷的聚拢效果,拥有了巨人号角般的颤音,在丛林的上空回荡。它们拥有宽大的胸腔,让气流通过喉管,在脱口的一刻爆破。
这种咆哮声传得很远,甚至在两座山之外也清晰可闻。
这是入冬之后每天例行的仪式。
对于守护营地的牧羊犬,森林与草原上并无不同,如若一定要寻找些许区别,那么就是它们这咆哮声要警示的对象了。在草原上是为了警示那些隐藏在地平线后面的狼群,而现在则是向藏匿在某片灌木丛中的野兽宣告这是它们的领地,它们在千年之前已经与人类订立契约,要舍身守护人类的营地,无论游牧人的毡房和羊群,还是使鹿人的撮罗子和驯鹿。
这一切并无不同,仅仅是地域的区别罢了。
在整个欧亚草原大陆上曾经遍布它们身影,无论是森林、草原、山地,还是荒漠,只要是与牲畜共命运的游牧人的营地,都会有这些猛犬身影,它们的咆哮声响彻黄昏。
它们咆哮声的余韵尚在山谷间回荡,撮罗子的棉帘悄然间被掀开,芭拉杰依端着一盆食物露面。
两只一直留在帐篷前的年轻猛犬立刻跃起,快活地摇晃着尾巴,这也是它们一直守在门前的原因。
芭拉杰依也在呼唤两只蹲坐在营地前方的猛犬,它们似乎并不急于进食,食物并没有那么大的吸引力。芭拉杰依再次呼唤它们的时候,它们才有些不太情愿地回身,慢吞吞地向撮罗子这边走来,但仍然不时回头张望。
而两只年轻的猛犬已经埋头在食盆间狼吞虎咽,那是芭拉杰依为它们准备的食物,从火炉上取下之后已经放置了一会儿,温度恰到好处,不会太凉也不会太热,太凉会让它们失去热量,太热会烫伤它们的食道。
这是肉汤煮制的食物,保证了猛犬能够摄入足够的热量和营养。
它们走到芭拉杰依的身边,礼貌性地轻轻摇晃着毛茸茸的尾巴。
“我的阿兰卡其,我的其么切。”芭拉杰依轻轻地唤着它们的名字,抚摸着它们头颅。
看到它们过来,两只年轻的猛犬极为识趣地结束了饕餮吞食,舔着嘴角稍稍退后。这是犬类世界的秩序与准则,它们必须学会尊重。当然,它们也吃饱了。
但是,两只猛犬并没急于进食,它们侧着耳朵,倾听着遥远林地里的声响。
芭拉杰依抚摸过它们后,已经掀开棉门帘,进了撮罗子。
她当然不会听到,在并不遥远的山谷间,有狼嚎声响起,似乎是对猛犬咆哮声的应和。
距离太远了,那声音是人类的耳朵无法捕捉到的。
但是两只年轻牧羊犬却听得非常清楚,它们视这种回应为一种挑衅。它们甚至在这狼嚎声中努力地试图分清数量和构成,甚至有威胁的意味。它们在揣测,狼群会不会在今天晚上发起攻击。
狼在冬日集结成群,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它们是群体协作的优秀猎食者。
它们先是在营地周边的森林中大范围地迂回游走,慢慢地接近。在开始真正逼近营地时,它们的脚步是轻巧无声的。
但在安静的冬夜里,无论它们怎样小心,终会在行进时触碰到最细小的枝条,踩踏到枯枝和雪地,这些终会发出声响。
而在整个夜晚,牧羊犬是彻夜不眠的,它们分散在营地周围,不断地往返巡视。它们不时停下脚步,扬起鼻子,捕捉空气中任何可能危险的气息。
那天饥饿的狼群已经执意要偷袭这个驯鹿营地。
本来在黄昏的时候它们也许是有机会的,在距离这个营地不远的谷底,它们发现了一群驯鹿。但是当它们尝试围猎时,驯鹿群立刻开始飞奔,最终它们也未能在驯鹿跑进使鹿鄂温克人的营地前完成围堵。
黄昏时牧羊犬的咆哮并未让它们放弃这个想法。
它们上一次进食已经是四天以前,食物是一只冻毙在雪地里的病弱的狍子。狍子已经死去多时,而且在死前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但是即使如此,它们还是立刻开始分食。但是这只狍子真的太小了,最后除了狍子的角,它们几乎把一切都啃碎吞了下去,包括皮毛、所有的骨头甚至蹄子。它们太饿了。
它们从下风向开始接近营地,然后冲进驯鹿群。它们明白只要冲散了驯鹿群,就会有机会。驯鹿群在奔跑时,互相挤撞践踏,那些体弱无力的个体就会在惊慌中落后,跌倒甚至受伤。狼是真正的机会主义者,但更多的时候,它们已经在漫长的进化中学会通过合作提升捕猎成功的机会。
驯鹿群在营地的下风向。
四只牧羊犬中,两只年轻的是其么切和阿兰卡其的幼崽,是芭拉杰依从去年的小狗中留下的,一雌一雄。
阿兰卡其在整个晚上,几乎每隔半个小时就会绕着整个营地巡视一番。而其么切和两只幼犬,似乎更青睐营地前面的位置。两只年轻的猛犬除有阿兰卡其的召唤,否则它们的巡行是随机而无序的,更多的时候取决于它们的心情。其么切更愿意卧在那里沉睡,当真有野兽到来的时候,只需要阿兰卡其的一声嗥叫,它立刻就会冲出来。
驯鹿炸群的一刻,随着阿兰卡其的一声咆哮,也决定了这不会是一个平静的夜晚。
后来芭拉杰依告诉我,隔着撮罗子可以很容易就区分出四只牧羊犬的叫声,阿兰卡其永远是第一个发出咆哮声的,然后像智障者一样发出一连串嗥叫的是两只年轻的牧羊犬,而其么切几乎是不叫的。
我童年时,尚是内蒙古草原有游牧的时代。
在冬日的夜晚,不堪饥饿的狼群偷袭羊群。当然也不存在偷袭的问题,它們很少有机会在不惊扰牧羊犬的情况下完成袭击。
这也是游牧人千年以来一直豢养猛犬的原因。
我还记得幼小的自己睡得糊里糊涂,但还是听到蒙古包的外面牧羊犬和狼滚咬在一起,它们的嗥叫声和从齿缝间发出的喘息声,它们撞得蒙古包的毡壁砰然作响。牧羊犬和狼的厮打正是游牧与荒野对抗。在一万五千年前,那些更富有冒险精神的狼开始接近原始人类的篝火,获得人类食物残余的同时协助人类工作,成为犬。狼和犬也就此做出各自的选择,犬从人类这里获得食物和居所,同时也成为人类工作的伙伴,而狼则一直生活在荒野里。
那个冬天,只有芭拉杰依一人在营地里驻守。
整个冬天营地一共受到过三次狼群的袭击。驯鹿群总能及时地回到营地,因为有牧羊犬,狼群终未能得逞。
每一次狼群的袭击,营地里的驯鹿群不断地奔来跑去,或远或近的狼和牧羊犬不断地发生争斗,撕咬在一起。咆哮和受伤的哀鸣,总是要持续整个夜晚。有时,狼群的第一波偷袭失败退去之后,它们并不是真的就此离去。过不了多久,又会开始新的攻击。
牧羊犬从来不仅仅是护卫营地那么简单。狼群的战术是更快地将驯鹿群划分成几个小群,然后赶进森林深处,在那里它们就可以为所欲为了。所以牧羊犬要在营地周围布下一个更大的势力圈子,将吓得丢了魂的驯鹿圈回赶的同时,又要应对随时会发起攻击的狼。牧羊犬与狼打斗的咆哮声和尖叫声让整片森林不得安宁。
整个冬天狼群一直盘桓在这片丛林中,最多的一次,它们有十天左右一直在营地的附近寻找机会,但终于一无所获。一群狼不断地在芭拉杰依的营地附近骚扰,直到冰雪消融的季节才离开。
芭拉杰依告诉我,那是一些无法安眠的夜晚,自己却又无能为力。
天亮之后,她掀开门帘的一刻总会心怀恐惧,害怕永远失去了哪一只猛犬。
早晨,与狼厮杀了一夜的牧羊犬安静地卧在撮罗子的门前,舔着身上的伤口,有时候它们的血会染红身下白色的雪地,触目惊心。
还好,四只牧羊犬撑过了整个冬天。那个冬天芭拉杰依也有了自己新的发现,用驯鹿奶熬制的奶油为受伤的猛犬涂抹伤口可以加快伤口的愈合。
两只年轻的牧羊犬在那个冬天也成长起来,它们的身上都留有与狼撕咬后的伤痕。
而其么切的左耳,被咬断了一半。
我询问过,四只牧羊犬是否杀死了狼。芭拉杰依告诉我确实没有见到狼的尸体。
但是在狼群最后一次袭击驯鹿营地的第二天早晨,她走出撮罗子,看到四只牧羊犬仍然像往常一样卧在撮罗子的门前,安然无恙。
她挨个检查牧羊犬的伤势时,其么切从雪地上缓慢地站起,叼起了什么东西,走到芭拉杰依的身边,然后将叼着的东西放在她的脚边。
芭拉杰依低头查看,那是一截带着爪子的动物的腿,显然是被咬下来的。四只牧羊犬的腿完好无损,只是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皮外伤。
后来,我看到汗马保护区对外公布的一段红外线感应触发相机拍下的视频。
这种红外线感应触发相机在监测野生动物时被广泛应用,只需要将它布设在动物可能通过的地点,当有动物经过时,红外线探头就会触动相机开始拍摄图片和视频。
那段画面非常清晰,是白天拍下的,从植物的丰茂程度上看,应该是夏秋季节。
在林间小道上,一群狼排成一列,鱼贯而行,狼群由七头狼组成。
最后一头狼跟整个狼群拉开了一段距离,仔细看它的左后腿缺失,影响了它的速度。
保护区的工作人员告诉我,在上一年的秋天,他们也曾经拍摄到了这群狼。当时,这只狼还是四腿健全的。
我了解了一下拍摄视频的地点,距离芭拉杰依的驯鹿营地直线距离不超过二十公里。
八荒野——狼獾出沒的山林
那年夏天,我驱车再次进入大兴安岭森林,赶赴芭拉杰依的驯鹿营地。
我在山下跟朋友详细询问林间空地营地的具体位置时,朋友告诉我,只要开着车一直顺着唯一的一条简易砂石路向前开就行了,随后驯鹿营地的猛犬会给我引路的。
这是已经废弃的当年伐木时代运输木材的简易砂石路,我大概开了一个小时,偶尔可以看到路边的森林中驯鹿的身影闪现,我知道距离驯鹿营地已经不远了。
终于我听到森林中的犬吠声。
我放慢车速,摇下车窗。
那是我熟悉的蒙古牧羊犬的咆哮声。
这是拥有宽大胸腔的大型猛犬发出的叫声。在草原上,这种血统古老的护卫犬在每个黄昏牧归之后,蹲坐在营地里向着地平线上的群山和草原发出这样穿透力极强的咆哮,一声接一声,像遥远云层中的滚雷。我每次到访游牧人的营地,牧羊犬就是这样来迎接我。它们从地平线上呼啸而来,围着我的车咆哮,扑咬,将口水留在我的车窗上。当然,也在车的漆面上留下它们结实的爪痕。
但是在森林里,这是第一次。
犬吠声越来越近,显然是一群猛犬的叫声汇合在一起。森林拥有极好的吸纳能力,而山谷本身就拥有极好的拢音效果。于是这犬吠声经过森林吸附杂音,再经山谷的特效,竟然带有某种特殊的浑厚。
犬吠声从左前方的森林深处传来。而我也看到路边如围墙般紧密的森林有一个极不容易引人注意的缺口,那里在一根小落叶松的树枝上,系着一个白色的塑料袋。噢,这是芭拉杰依的习惯,这是一个记号,为到访营地的人指明方向。
我将车熄火,在没有发动机的轰鸣之后,猛犬的叫声也就越来越清晰了。
很快,旁边的松林中两只黑色的巨犬悄然间浮现,是两只雄壮的铁包金色蒙古牧羊犬。随后又有两只巨犬跟随而出,它们像是这森林的一部分。
四只猛犬高大强壮,与其说是犬,倒更像野兽,从森林中现身之后,它们不再发出任何声音。它们慢慢地靠近,然后又突然发出可怕的咆哮声,呼啸而来。
我养的犬很多,也在草原上见识过无数的猛犬,但毕竟草原上视野开阔,一目了然,没有森林中这种乍现的震撼效果,它们的轮廓从昏暗的森林中浮现时竟然带着某种来自远古年代的纵深感。
这四只猛犬,毛色沉稳而华美,跑动时,身上结实的肌肉沉甸甸地在厚重的被毛下跳动。显然它们已经与森林建立了某种平衡,它们是这森林的一部分。
这让我欣喜不已。我当年将其么切和阿兰卡其带进驯鹿营地的选择是非常正确的,它们极其适应这里的环境。在公元九世纪时,蒙古人正是从这里进入草原,由狩猎民族成为半狩猎半游牧的民族,这种高大凶猛、体硕毛长的猛犬就跟随着蒙古先民一起完成从森林到草原的过渡,不断地迁徙,成为游牧生活中一个不可缺少的部分,也是一个重要的生活和文化符号,现在人们已经无法想象游牧人的毡房和羊群旁边没有它们的身影。它们正是起源于这片广袤的森林,所以,对于它们这不过是回归祖地的过程。
它们慢慢地围拢在我的车边,然后安静下来。
真正的猛犬拥有足够的力量和勇气,从来不会随意地攻击人类。
我下车,面对它们,摊开双手。
最先走过来的牧羊犬,显然是这四只犬的引领者。它甚至还截住一只冒冒失失地要冲向我的牧羊犬。
与其他三只牧羊犬相比,装饰在它黑色皮毛上的那些斑点颜色略淡,是淡黄色,我几乎已经判断出它就是当年我带上山的阿兰卡其。我伸出右手,掌心向上,这代表着我勇敢无畏,并无侵害之意。对于犬,真正的坦然和控制力才是最为重要的,犬可以嗅到人类内心中恐惧的味道。人类在恐惧时身体散发出的汗液会带有特殊的气味。它们会误以为这是心怀不轨,当然人类恐惧也会让犬感到自己拥有更强的力量,极容易诱发犬的自卫性质或纯粹宣示主权性质的攻击。
它嗅了嗅我的掌心之后,轻轻摇晃着尾巴。我大胆地摸了摸它的颈项,在厚厚的皮毛下是结实的肌肉。
我努力从另外三只犬中辨认出哪一只是其么切。两只雄犬长得太相像了,简直就是一只狗与它的影子。我初步估计是那只看起来更为强壮一些的。它们的表现如出一辙,眼神警惕,不让我触碰它们,我甚至怀疑如果不是因为阿兰卡其阻隔在我的身前,它们会为了宣示自己的强势,向我发动威慑性的进攻。
另一只应该是年轻的雌犬,它也接受了我的抚摸。
我收拾自己的背包时,它们就好奇地在一边查看。
我背起背包进入丛林。
它们跟随在我的身边,一直向前走。
阿兰卡其——应该是它,就紧紧跟随在我的身边,陪伴着我。两只雄犬,则一左一右,保护或者说是在押送我。而那只年轻的雌犬则在前面引路,跑出不远还不时地回头。
林地间的驯鹿越来越多,显然我已经到达使鹿鄂温克人的营地了。
山上的营地我来过很多次了,这个营地我是第一次来,但是每一次来还是会有惊喜。
我似乎突然间踏出森林,来到这片林间空地。
今年降生的小鹿特别多,我看到营地前拴着一溜小鹿。
一共二十三头。
森林中的使鹿鄂温克人与草原上的游牧人一样,生活的富足程度取决于幼鹿的数量,春天降生的小驯鹿是整个部族的希望,他们是与驯鹿共命运的人。
其么切和阿兰卡其对我表现出应有的礼貌,但是真正跟我亲近的还是它们的孩子,不到两岁的两只一雌一雄的牧羊犬。
雄的被毛特别长,显然是返祖,我记得当年到牧民家去讨要阿兰卡其时,在蒙古包边被锁链拴着的雄犬中就有一只拥有雄狮般的鬃毛。但是,它却获得了一个过于呆萌的名字——毛毛,一只拥有很长毛毛的猛犬。
雌犬叫小阿,几乎就是阿兰卡其的翻版。当它跟阿兰卡其在一起的时候,无论是动作还是姿势都如此相像。
两只年轻的牧羊犬像其么切和阿兰卡其一样,头脸上都有伤口愈合之后滋生的白毛,看来它们已经是久经沙场了。
它们喜欢我。原因很简单,在到达营地后,我吃饭的时候,慷慨地将自己的食物分享给它们。它们明白,在这个人类的身边,永远可以得到美味的食物。
我在营地的那段时间,它们两个几乎成为我的专有护卫犬,总是跟我形影不离。我休息的时候,它们就卧在我撮罗子的门前,我进森林里,它们就跟随在我的左右。
它们尚年轻,愿意接近人和一切新奇的事物,我给它们梳理毛发,跟它们说话。
每天早晨我走出自己的撮罗子,它们就在我的门前等待我,永远热情饱满,摇晃着尾巴,压低两只前腿,邀请我加入它们的游戏。
在阳光下,它们要爆炸般的热情真的是这世界上最美好的一切。
美好的暮春的日子。
在距离营地不远的河道里,生活着一对中华秋沙鸭。
每天只要有空闲的时间,我总会带着相机去拍摄一些照片。因为我每天出现,而且总是跟它们保持一个安全距离,所以这两只水鸟已经习惯了我的存在,直接在镜头前戏水、潜游,视我如无物。
此时正是营巢繁育后代的季节,但是我一直没有发现它们的巢,据说它们会把卵产在树洞里,在树上孵化。
每次我出行,这两只年轻的牧羊犬都想随行。其实,如果是为了拍到完美的图片,我并不应该带着它们。但是,拒绝热情的犬,实在是这世界上最残忍的事啊。所以我有时也会带着它们一起过去,不过这意味着也就拍不到什么像样的图片了。
两只牧羊犬兴奋地在河岸上跑来跑去,甚至冲进河水里,扬起水花,将两只水鸟惊得翻飞而起,飞往他处,或者一个猛子潜游而去。
每一天都是这样。
当然,飞走的秋沙鸭意味着我一天的拍摄到此结束。不过,它们倒是不会离开,盘旋一圈,还会飞回来的。
我也不是专业的拍鸟爱好者,只是顺带拍一些。
我更享受的还是带着两只年轻的牧羊犬穿越丛林散步的过程。
那天早晨,看到我背起相机包,本来卧在我撮罗子门前的两只年轻的牧羊犬立刻一跃而起,兴奋地迎了下来。它们已经习惯了每天的出行。
中华秋沙鸭栖息的那段河道距离营地不到两公里,我走了大概一半的距离,突然听到左前方的谷地里传来乌鸦的叫声。那里很可能有被偷猎者布下的套索套住的野生动物或是驯鹿。随后,从森林里不同的方向,传来其他乌鸦应和的鸣叫声。它们一边快活地鸣叫着,一边急匆匆赶赴今天进餐的地点。
三年内,芭拉杰依家的驯鹿群中就有四头驯鹿毙命于偷猎者的套索,还有一头中套逃脱的驯鹿以失去半截前腿换来了自由。最可怕的是,无论是野生动物还是驯鹿被套住,它们可能要经历漫长的痛苦和折磨才会死去。
我向着最初那只乌鸦发出叫声的方向,加快脚步。
在前方的一片谷地里,远远地我看到一头孤独的驯鹿正低着头。我以为它是被套索套住了鹿角,正要过去,看到挂在鹿角上的黑色的一团。
原来这头驯鹿是在跟这个黑色的东西角力,当它用力抬起头的时候,那黑色的东西也跟着猛地弹起,露出的上半身看起来像一条被激怒的眼镜蛇。
是一头狼獾。
狼獾是一种特殊的存在。我跟不少朋友谈起过这种隐秘的动物,它们在中国的分布地域非常狭窄,除了新疆,只有大兴安岭有少量的分布。
很多人并不了解这种动物,很多时候,人们会习惯性地将狼獾的獾字念作“灌”音,这确实是一件非常令人感到尴尬的事。
我第一次见到狼獾,已经是大概十年前了,那时还是在芭拉杰依的老营地。我和维佳一起出去也是为了寻找一头驯鹿,我们找到那头驯鹿的时候它已经死于偷猎者的套索。一头狼獾比我们更早地发现了驯鹿的尸体,它想要独占这份食物。为此它击退了一头狼。那是我第一次对狼獾这种鼬科动物有了真实的了解。
對于那头狼獾,维佳一直耿耿于怀,因为它偷走了他设陷阱捕住的野兔。
三年前营地就搬迁到新的地方。这里更靠近早年伐木队运送木材的林中便道,距离阿龙山镇也更近一些,生活上更为便利。
我以为在这个营地不会再遇到狼獾了,因为这里距离人类的城镇太近,毕竟这是一种传说中极其隐秘的动物。
前几天我在附近走过,记得谷地对面的白桦林间有一条小小的溪流,溪水在厚实的腐殖质中若隐若现。如果一直溯溪而上,应该可以在上游的山石间发现一眼小小的泉眼吧,溪水就是从那里来的。在溪水的旁边,有一条隐秘的林间小道。
这条小道沿溪而行,这是所有野生动物喜欢的道路,狍子、马鹿、野兔,当然包括驯鹿都会使用这条道路。
我就是在这条小道上发现它的足迹。一开始我以为是熊,从爪印的大小和深度来看,只能是小熊。但这不符合常理,小熊是不会独自出现在这里的,森林里的小熊身边一定有母熊陪伴。可是小道上只有小熊的足印,它并未因为失去母熊的保护而感到惊慌,走得坚决而欢快。
这是狼獾。
它肆无忌惮地在小道上留下自己的粪便。出于对它的食物的好奇,我还仔细地研究了一下,发现里面有野兔和啮齿类动物的骨头,还有鸟类的羽毛,但是因为只是绒毛,没有大的翅羽,我无法分辨具体是什么鸟类。令我感到惊讶的是,我竟然在它的粪便里发现了没有完全消化的都柿,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发现,我以前从不知道这种体型的鼬科动物的食谱中竟然会有浆果。想来那是因为去年冬天上冻得早,埋藏在雪下残留的果实。
因为它的出现,还有它留下的粪便——显然它是故意留下的,小道上其他的动物见此会躲避开吧。
据北欧的研究者说,狼獾是一种移动距离非常大的捕食动物。所以我也愿意相信,它当时只是路过。
我第一次见到狼獾,它是为了争夺一头死去的驯鹿跟狼发生正面的打斗。
这一次,这头狼獾竟然要捕食一头驯鹿。这头驯鹿的体重应该在七十五公斤以上。
驯鹿尽管被称为驯鹿,只是因为人类部分驯化了它们,更大的野生种群一直生活在阿拉斯加的荒原上。使鹿鄂温克人驯化的驯鹿也是半野生的,它们一直生活在荒野中,跟它们野生的同伴一样,拥有强大的鹿角和坚硬的蹄子。所以,将驯鹿作为食物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狼獾确实又太低矮,不知道它怎样完成的这次捕猎。
其实在森林里狼獾无论如何是追不上驯鹿的。在使鹿鄂温克语中,就有一个专有名词——依玛,用来形容驯鹿在丛林中行走如飞。我还用这个词语给我的一只猎犬命名。
远远地我看到被狼獾控制的驯鹿的一条腿是断掉了,是那头被偷猎者的套索勒断了半截前腿的驯鹿。当驯鹿群遇到狼獾时,其他的驯鹿逃走它落在最后,这头狼獾孤注一掷,围住它周旋进攻,它有足够的耐心。事实上我来到的时候,这头狼獾快要成功了。
两只跟随在我身边的牧羊犬也在此时发现了前面的一切,它们抬起了头,身体屹立不动,盯着前面的森林,我看到它们颈背处的鬣毛凛然耸起,那是犬类发现猎物或是危险时的条件反射。
它们几乎同时发出响亮的吠叫,然后向那边奔去。随着它们的叫声,我也听到营地的方向传来应和的叫声,那应该是其么切和阿兰卡其,它们听到自己的孩子的召唤。
我有些后悔没有在第一时间抓住毛毛和小阿的项圈,也许等到阿兰卡其和其么切到来后再将它们放开会更安全一些。
此时两只年轻的牧羊犬并不像看起来那样笨重,它们将身体拉到极致地舒展,向那边奔去。
它们奔跑过去的气势已经打断了狼獾的捕猎,它们奔到跟前几乎没有停顿,就向狼獾发起了攻击。
已经几乎被扯倒的驯鹿挣脱出来,向我跑了过来。它吓坏了,本来只有三条腿,跑得跌跌撞撞。从我的身边跑过时,它在大口地喘息,呼出的热气在清凉的早晨化为白汽,极为醒目。它伸出舌头,那是疲惫的表现。
森林中就是这样,也许我再晚出现一会儿,它终将会被狼獾拖倒。如果我远远地听到乌鸦狂欢的叫声赶来时,也就只来得及看到它的残骸吧。
所以,被真正驯养的驯鹿,从人类这里不仅仅只是获得盐,还有保护,人类可以驱赶那些企图捕杀它们的野兽。这是一种恒久的互惠关系,驯鹿成为人类的伙伴,帮助使鹿鄂温克人驮运物资,以自身的优势在丛林中穿行,人类也会保护它们远离那些野兽。这也是驯鹿千百年来独立于自己的野生种群,成为人类伙伴的原因吧。
驯鹿的角上披着像是破布的东西,被扯落的只是从它已经骨质化的鹿角上脱落的表层茸皮。
它身上的血迹,应该只是表皮伤。
其么切和阿兰卡其也从营地那边跑来了,它们从我的身边跑过,冲向正在跟两只年轻的牧羊犬纠缠在一起的狼獾。
四只牧羊犬将这头狼獾围在当中。
狼獾并不紧张,即使它面对的是四只成年的牧羊犬。看到捕食无望,它确实有些无奈,于是转身向白桦林的方向跑去,根本没有将四只牧羊犬放在眼里。
毛毛第一个冲上去,咬向它的后背。
狼獾猛地弹起,转身直接咬向毛毛的咽喉。我从来不知道狼獾竟然会这样跳跃,真的是弹跳而起。看来它那种看似笨重的挪动,如同龟类的行进方式都是假象。在这森林里,除了带着枪的人类,它几乎没有天敌。所以,只要它想要,任何东西都有可能成为它的食物。至少它都要尝试一下。
毛毛也是虚晃一枪,向一边跳开了。
而其么切就在这个时候,也从狼獾的身后开始攻击,咬向它的后腿,狼獾立刻回身防卫。
因牧羊犬数量上的优势,它们就这样将狼獾围在当中,依次发起攻击。而强悍的狼獾左突右冲,确实有些疲于奔命。
与另外三只牧羊犬谨慎的攻击相比,毛毛的每次攻击都过于冒险。即使它似乎有一次真的咬中了狼獾的尾巴,但自己也险些被狼獾咬到。当年我目睹过狼獾与狼的争斗,那头被狼獾咬到的狼根本无法挣脱,几近绝望。狼獾这种动物的咬合力惊人,一旦被它咬中,一定会严重受伤。
于是,我高声打出口哨,呼唤它们回返营地。
我没有想到的是,最先呼应我的是阿兰卡其,它喘息着慢慢地向我这边跑过来。随后,其么切和小阿也退出了攻击。
只有毛毛还在那里跟狼獾对峙。
我怀疑之前营地里的牧羊犬曾经与这头狼獾较量过,双方都很清楚对方的实力,几乎没有办法置对方于死地。于是,当我的口哨声响起,也就给了它们一个体面结束这次对峙的合适理由。
毛毛回头看看自己的同伴已经都向我这边跑过来了,即使不甘心,还是不得不放弃,显然它也慑于狼獾那粗大得吓人的獠牙。
毛毛开始后撤。就在我以为一切已经结束的时候,它突然打了一个回马枪,向狼獾发起偷袭。这确实吓了狼獾一跳,重又摆开应战的架势。但是毛毛已经跳出对战的距离,小跑过来,跟另外三只牧羊犬汇合了。
它们走到我的身邊,我依次抚摸着它们。
我看得很清楚,它们没有受伤,只是呼吸有些急促。
而那头狼獾,也像什么没有发生的样子,向相反的方向跑开了。
在即将跑进森林时,它抬起了头,我总是感觉它抬起头的一刻,像蛰伏的眼镜蛇被惊醒。确实像其他的獾家族成员一样,正常的时候它们在地面上行走时,看起来是匍匐前行,身体是扁平的。而当它仰起头,将黑色的鼻头探向空中,鼻尖是它身体的最高点。森林中也许有细微的风,风是从我这边吹向它的。显然,这对它非常有利。当然如果我是一个猎人,应该从下风向接近它,以防止它早早地就嗅到我的气味。
它在空气中翕动着鼻子,还向我们这边看了一眼,似乎立刻就失去了兴趣。这也许是一种遗传的本能,一般的情况下,与人类有关的一切,并不意味着食物,还可能是危险。它掉头跑开了,绝对不是因为恐惧。只是因为它无法捕食人类,而人类的猛犬因为依附于人类,捕食起来也会比较麻烦。
它沿着溪流边的小道一直向上。狼獾也是机会主义者,它就是这样盲目地跑来跑去,总会找到什么食物。事实上森林中任何活着的动物都有可能成为它的食物。
看到狼獾急匆匆向前奔跑的背影,毛毛似乎又突然激起追捕的斗志,想要追赶过去。它还年轻,这是它的本能,追捕出现在它视野中的任何活着的动物。
但我坚决地扯紧了它的项圈。
它根本不是狼獾的对手,冲上去只会让自己受伤。
今天早晨不用再拍摄什么了,我带着四只牧羊犬返回营地。直到此时我才意识到本来自己有机会用相机记录下一切。
刚刚四只牧羊犬与狼獾对峙的时间不过十分钟,但是它们表现出惊人的团队协作能力,分工明确,秩序井然,敏捷而毫无畏惧。
它们已经成为这森林中的一部分了,维护着驯鹿营地与周围环境的平衡。
乌鸦群已经散去,远远地可以听得到它们愤愤的鸣叫声,它们得去别处寻找新的食物了。
现在回去,我还赶得上营地的早餐。
早餐会有加了刚刚挤出鹿乳的奶茶,还有从炉火中新烤出的列巴。
这是个让人期待的早晨。
九阿兰卡其——猛犬血脉
那一年,我再次上山。
那已经是将阿兰卡其和其么切带上山之后的第六年。
我已经习惯了在春天上山,这是小驯鹿降生的季节。
北方森林中的驯鹿营地对于我已经有了不同的意义。
刚刚到达营地不久,我就发现了熊的踪迹。
因为春日冰雪融化,之前我取水的一个泉眼已经被河水淹没。河水里已经汇入挟带着冰雪的融水,这种水因为满是杂质不可饮用,我就往地势稍高的地方寻去,那里还有一眼泉水。
我就是在取水回来的路上看到了那个巨大的爪印。
我并不是常年生活在森林里的猎人,尽管维佳教过我很多次,但有时在溪边一片纷乱的足印中,我还是需要漫长的时间才能分得清驯鹿与狍子的不同,因而不断地被维佳嘲笑。
但是这个爪印实在是太醒目了。
冰雪消融,那爪印刚好踩透最后的一层积雪,露出下面黑色的泥土。明显得如同一个打印在洁白雪地上的黑色LOGO(徽标),我不想看到它都不行。
我放下水桶仔细查看。
爪印已经冻结,应该是昨天下午比较温暖的时候留下的。我用自己的手掌比较了一下,比我的手掌大出一圈还多,应该是一头成年的熊。
我站起身往林中望去,刚好可以看到从撮罗子里飘出的炊烟从林地的上空升起。也许这头熊就是在附近逡巡,寻找机会。这里确实可以远远地观察营地的情况。
我回去将发现熊迹的事告诉芭拉杰依。
“也许,是一头过路的熊。”
对于这头在不远处觊觎驯鹿的巨兽,芭拉杰依表现得异常平静。这是北方森林民族人民特有的气质,坦然接受命运和自然给予的一切。
在漫长的岁月里,每个冰雪消融的春季,当小驯鹿降生的时候,营地总会遭遇熊的侵袭。这似乎已经成为春天的一种仪式或是传统。
要不要对驯鹿营地发起袭击,这一般取决于熊的心情。
好吧,那仅仅是一头过路的熊。我们只能这样期待。
就在那天下午,阿兰卡其在我的撮罗子里产下了七只狗崽。我用自己的睡袋铺在狗崽的身下,为它们做了一个舒服柔软的小窝。
当暮色低沉,四只强壮的牧羊犬在营地的附近转了一圈,然后蹲坐在撮罗子前,向着森林深处发出浑厚的咆哮。
营地的下方即是谷地,于是这咆哮声在森林中回荡,传出很远。如果在附近的林地间有任何可能窥伺驯鹿营地中幼鹿的野兽,都会明白这咆哮声意味着什么。能够发出这种咆哮声的应该是体硕毛长的巨型猛犬。在之前漫长的岁月里,它们的父辈一直生活在草原上游牧人的毡房旁边,它们以这样的咆哮震慑地平线上的狼群。
此刻,这四只猛犬守护的是森林中使鹿鄂温克人的撮罗子和驯鹿,它们要面对的是比狼更强大的熊。
这样一想似乎并没有太多变化,草原上的游牧人和森林中的使鹿鄂温克人都是与牲畜共命运的人。
天黑之后,黑暗也就统辖了森林中的一切。
维佳点燃了一挂鞭炮,那爆裂的炸响和飘散的烟的味道对熊还是有震慑的作用吧。希望那是一头过路的熊不过是我们美好的心愿,光有美好的心愿,世界并不能真正变好,我们还是要做很多现实的准备。
我在驯鹿群休息的空地上摆好了一小堆柈子,还从备用油桶里倒出一瓶汽油放在旁边,以防万一。
袭击是在凌晨开始的。
一瞬间所有的牧羊犬都在咆哮,鹿群像深海中受惊的鱼群,往复奔走。总之营地里一片混乱,我本来就是和衣而卧,此时用最快的速度穿好靴子冲出自己的撮罗子。
我和维佳拿着电筒奔向犬吠声最集中的地方,就是小驯鹿的鹿圈。
黑暗中我只是看到手電筒光中跑过来的驯鹿那睁得大得吓人的眼睛,还有它们呼出的一团团白汽。
我先是启动汽车,打开大灯,当灯光刺破黑暗,周围灰尘舞动,那是鹿群奔跑时扬起的。
我轰了两脚油门,发动机的轰响应该也有足够的震慑力量,我又狂按了两声喇叭。
混乱中我什么也看不清,我将装着汽油的罐头瓶直接扔向傍晚时准备的那一堆柈子,瓶子碎裂,空气中顿时弥漫着汽油的气息。然后我拿出打火机直接点燃了浇上汽油的柈子,火轰的一声高高燃起,火总是可以带给人类对抗野兽的勇气。
差不多够了。
距离鹿圈也就十几米的距离,四只牧羊犬已经将这凌晨的混乱制造者围在当中。
火光中,扬起的灰尘,驯鹿喷出的白色气团,都交织在一起。咆哮声,如同窒息般的呜咽,负痛的哀鸣。这似乎是万年之前原始人类栖身的洞穴前某个场景的重现。
四只猛犬已经跟熊缠斗在一起。是四只,我看得很清楚,阿兰卡其也在其中。它的脖子上还拖着一截绳子。因为预测到晚上可能有熊来袭击,我不想让刚刚生产的阿兰卡其加入其他三只猛犬的行列,所以我用一根绳系在它的项圈上,另一头直接拴在撮罗子里一段鼓出地面的松树根上。显然,刚才它已经咬断了绳子。
这种猛犬的血统中几乎没有恐惧的基因存在,怯懦的个体早已经在漫长的进化中被剔除了。但是它们面对的是在森林中有巨兽之称的熊,而不是草原上的狼,它们没有与熊势均力敌的体形,可以與之对抗的只有不顾一切永不后退的勇气。
被围在当中的熊十分懊恼,正左右奔突,努力要摆脱这狂暴地围着它撕咬咆哮的牧羊犬。
当后背受到袭击,它号叫着回身反攻。但是在它的身后,另一只牧羊犬立刻发起攻击。
牧羊犬的扑咬过于凶猛,它们直接蹿上熊的脊背,但迅速被熊甩落,不过几乎在落地的一刻,它们又立刻跳起,再次不顾一切地扑上去。
熊吼叫着挥动着巨掌击打向它发起前后左右的攻击者。永远不能低估熊的力量,它抡起的爪子就像挂着剃刀的石头一样有力。
我听到有牧羊犬发出痛苦的嗥叫声。
我们需要大口径的步枪才能够帮助此时正在守护着使鹿鄂温克人的鹿群和我们的护卫犬,但是我们没有。维佳直接将几串鞭炮投进已经燃得很高的篝火中。
鞭炮的轰鸣,燃起的火光,抱着负死决心的护卫猛犬,当然还有身为人类的我和维佳发出的高声呼号。这些足以让本就紧张的熊放弃这次已经失去意义的突袭。
熊决定退却了,它转身逃向森林里。熊在奔跑时拥有惊人的速度,那些童话里描述的熊的笨拙都是骗人的。
四只牧羊犬仍然在它的身后不遗余力地冲上去扑咬,在熊逃进森林里之前送它最后一程。这足以给熊留下刻骨铭心的记忆,这些难缠的护卫犬已经表现出足够的勇气,当它再有这样的想法时,恐怕记忆和理智终会战胜饥饿,放弃这个被猛犬守护的驯鹿营地。
牧羊犬一直追赶着熊到森林的深处,远远地我们听到牧羊犬再次与熊短兵相接时的咆哮。这声音被森林过滤,显得沉闷而失真。
森林深处,就是熊的世界了。我打出口哨呼唤牧羊犬。
我和维佳清点鹿群,发现小驯鹿安然无恙。看来本想偷袭的熊尚没有接近鹿圈就已经被牧羊犬发现了,它根本没有来得及抓住一头小驯鹿拖进森林。随后,四只牧羊犬将它紧紧围住,让它再无暇分身。
天渐渐亮了,散落在森林中的驯鹿也回来了,成年的驯鹿也没有损失。
这几乎是一个奇迹。
四只牧羊犬也从森林先后归来,阿兰卡其在最后面。我依次检查它们的伤势。
小阿没有受伤,也许跟它的体形有关,它更为灵活。毛毛失去了半截尾巴,其么切的后腿上有一道伤口,阿兰卡其的左侧肋部有两道伤口。
那天,整个早晨我都在给三只受伤的猛犬处理伤口。
耳朵和尾巴受伤的,经简单地清理,抹上红霉素软膏就可以了。我用医药包里的弯形手术针为其么切后腿上的那道伤口缝合了五针。
阿兰卡其侧肋部的伤口一共是两道,共缝合了十七针。
它们表现出的配合和隐忍让我吃惊,在缝合伤口时没有任何反抗或者发出因疼痛而不能自制的呜咽。
缝合后的伤口,我仔细地用红霉素软膏涂抹在边缘,这是最好的促愈合的药物。
我刚刚在撮罗子前给阿兰卡其缝合完伤口,它就急切地起身,进撮罗子里去寻找自己的狗崽。
它卧下开始给小狗喂奶,叫了很久的小狗终于安静下来,于是我的耳边终于听到小狗吮吸时发出的响亮的声音。
给所有的狗处理完伤口之后,我们终于来得及吃上一顿迟到的早饭。热茶和列巴。
因为炉火的温暖,加上胃里正在消化的食物,我有些困倦,就简单地睡了一会儿。
我醒来时太阳已经升得足够高,阳光照进撮罗子。阿兰卡其正在认真地舔每一只小狗,此时吃饱的小狗已经开始排便了。
我以为是自己眼花,小狗身上的毛色竟然有些发红。
我凑近了看,发现那是血。
我重新检查了阿兰卡其的情况,发现它的嘴角有血。
我以为它只是在与熊撕咬时划破了嘴唇或者硌坏了舌头,但是我没有在它的嘴唇上找到伤口,掰开它的嘴,舌头也没有损伤。但是仍然有血从它的口中缓慢地滴出,我注意到它嘴边的血中带着气泡。
我再凑近点观察,随着它的呼吸,它的胸腔里发出类似要睡着的猫一样混浊的呼噜声。
很显然,带着气泡的血意味着它的肺受到了重创。
也许是折断的肋骨扎进了肺,我仔细地摸了它的肋骨,没有折断的情况。
那么,是熊抡起爪子击打在它的身体上时,除了利爪划开的伤口,也让它的内脏严重受伤。
现在,剩下的就是运气了。
第二天,阿兰卡其呼吸时那种混浊的杂音越来越重了。它除了喝水,什么也没有吃。但是,它还是认真地给小狗哺乳。
另外两只牧羊犬的伤口没有发炎的迹象,食欲也很好。
阿兰卡其却一直没有吃东西,我给了它鹿奶,它也只是象征性地舔了一口,并没有进食的欲望。
它只是喝水。没有办法,我只能在它喝的水中掺上鹿奶。这是它唯一可能接受的食物。它似乎总是很渴,身上温度很高。但是,它仍然没有停止给小狗哺乳。
七只小狗像所有刚出生的幼犬一样,迅速地成长。
但是伴随着幼犬的成长,阿兰卡其的身体也呈现出萎缩般的消瘦。当它为了配合小狗,僵硬地站起来翻身的时候,脊骨如嶙峋的山脊般耸起,肋骨也清晰可辨。
我感觉这些幼犬正在吸空它的身体。
十三天。
我不能说这是一个阿兰卡其精心选择的日子。当然也可能仅仅是巧合。这也是一个与毅力有关的时间。
狗崽确实是在十二天左右开始睁眼,在此之前,它们娇嫩的眼睛还在发育之中,不能接受光线的刺激。在睁眼之前它们对世界的感知方式只依赖于嗅觉和触觉,所以刚刚降生的小狗看起来更像是虫子,不停地蠕动,通过嗅觉来寻找雌犬的乳头。
在第十二天的早晨,我注意到已经有三四只小狗的眼睛睁开了一点小缝,那是蒙眬的目光。我想,它们看到将它们捧在手中的我,应该也只是颜色深浅的色块吧。它们用不太协调的圆胖四腿颤颤巍巍地站起,努力仰起头,向上张望。确实,我对于它们来说应该是遥远空间里莫名的存在吧。它们感到好奇,这是一种崭新的了解世界的方式。
此时,幼犬已经足够强悍,因为摄入了足够的母乳,它们迅速成长的肌体已经可以尝试新的食物了。两天前开始,我就已经将刚刚挤下的鹿奶用手指蘸着让它们吮吸,这些幼犬并不拒绝,它们急切地舔食,将我的食指误以为是雌犬的乳头吸进嘴里,我感觉到那吮吸的力量。
我并没有想到阿兰卡其可以挺过这么长的时间。
这段时间,阿兰卡其和它的幼崽一直生活在我住的撮罗子里。我将用自己睡袋做成的小窝放在床边,这样我躺在床上也可以随时照顾这些小狗。当小狗越来越大,我就在小窝的旁边堆了柈子,算是防护栏,防止小狗乱爬遇到危险。
每天早晨我都是在幼犬的呢喃声中醒来,其实当我从床上起身的时候,并没有勇气望向床边的那个角落。我害怕阿兰卡其已经离去。
这种事情我遇到过一次。大概是十年之前,在我的营地里一只白色的蒙古牧羊犬产下五只幼犬。其实,这只牧羊犬已经步入老年,我本不想让它再繁殖幼犬。但它跳出犬舍,还是怀孕了。这只雌犬在产下幼犬之后,生命体征立刻开始下降,几乎不再进食,但是仍然坚持了半个月才离去。还好,营地里另一只雌犬刚好也跟这只白色牧羊犬在差不多的时间里产下了八只幼犬。于是,这只雌犬就接纳了白色牧羊犬的五只幼犬,一共哺育十三只幼犬。十三只幼犬全部成活。
但是,在这森林深处,如果阿兰卡其离去,我没有办法去找另一只正在哺乳期的雌犬。
还好,阿兰卡其一直在坚持。其实它已经不吃什么食物了,只是会喝一些我用水稀释的驯鹿奶。驯鹿奶营养丰富,但是仅仅靠这些营养滋生的乳汁不足以支撑它哺育迅速成长的幼犬。
所以,每一天我看到阿兰卡其的身形都像是在慢慢地消失,它越来越瘦。当它站起来时,几乎可以用瘦骨嶙峋来形容。犬瘦到这种程度基本上也就没有成活的可能性了。我甚至不相信这样瘦削的身体里能够产生乳汁。但阿兰卡其一直在认真地哺育这些小狗,这就是母性的力量吧。
最开始,我以为它可能根本撑不过三天。它的嘴角一直有血沫流出,而且从它僵硬的动作也知道,不仅仅是肺,它的其他内脏显然也受到了严重的伤害。
就是这样,我每天早晨醒来时,都在内心里祈祷,希望阿兰卡其仍然活着。
阿兰卡其总是给我惊喜,每一次我都能看到它努力地舔舐着腹下的幼犬。
在看护这些幼犬上,它非常尽职尽责。喂奶,呻吟着让它们翻身,舔舐幼犬,让它们排便。
其实在头一天,我已经感觉那似乎是最后的时刻了。那一天它什么也没有吃,我给它兑过水的驯鹿奶,它根本没有碰过。
我呼唤它时,它几乎没有什么反应,当我凑近时,它似乎已经认不出我了。
我想,离别的时刻大概已经到了。
它不断地调整自己趴卧的位置,一直望向撮罗子的外面。从掀开的篷布望出去,外面的风景倒也不是恒久不变,一块林间空地,再往前一些,就是鹿圈,新生的小鹿被拴在一根横放在地面的树干上。白天母鹿出去觅食的时候,就将它们拴起来,这样吃饱的母鹿就会准时回来给自己的小鹿喂奶。从小鹿降生的时候起,就要让它们习惯人类营地的一切——撮罗子、烟火的气息,最重要的是让它们熟悉人类。如果它们被生在森林里,而母鹿又一时没有被赶回来,那么它们真的很容易就变成野生的驯鹿。必须让它们对人类的营地心怀眷恋。
受伤后第十三天的早晨,阿兰卡其再一次给我惊喜,它还活着。
我将食盆里前一天剩下的鹿奶拿到外面分给那三只牧羊犬,然后将今天刚刚新挤的鹿奶兑上温水放在它的面前,尽管我知道它不会吃,但我还是要尝试一下,毕竟要保持相信会发生奇迹的乐观精神是森林生活中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
阿兰卡其只是嗅了嗅兑水的鹿奶,并没有触碰。
我在另一个撮罗子里吃完早饭,和芭拉杰依坐在撮罗子的门口,喝茶聊天。這里的惬意之处在于,既可以享受到背后火炉温暖的力量,又可以呼吸到外面清新的空气,空气中带着松脂和生命气息的泥土的清香。当然,还有洒在脸上的阳光。
我回到自己的撮罗子时,看到阿兰卡其正在挣扎着站起。
小狗已经足够大了,它们仍然急切地在吸食着它的乳头。
阿兰卡其的身体轻飘,没有太大的力气。昨天,它几乎一直趴卧着,没有起身。
最后,它终于站了起来。在它的腹下,吊着两只强壮的幼犬,它们还叼着乳头贪婪地吸吮着乳汁,不愿意放弃。
阿兰卡其摇摇晃晃地向前挪动了几步,两只小狗才从它的腹下掉落在地面上。它们因为失去了口中的乳头而感到愤愤不平,发出受了委屈的哼哼。
阿兰卡其低头闻了闻两只小狗,舔着它们的鼻子,然后没有停下,慢慢地走出了撮罗子。它站在早晨的阳光下,就站在那里,静静地足有一分钟。它呼吸着外面新鲜的空气。
它太瘦了,看起来,它几乎已经失去了曾经三分之二的体重。
它就那样呆呆地看着前面的空地,空地上有驯鹿走过时,它的目光并没有跟随。
我以为它只是出来方便,然后又会回到撮罗子里。
我走到它的身边,轻轻地抚摸着它,这似乎将它从一种恍惚的状态叫醒。显然,它认出我来了,昨天它看我的样子似乎非常陌生。它轻轻地舔着我的手。
正在这时,芭拉杰依也从自己的撮罗子里面走出来,看到站在这边的阿兰卡其,呼唤它的名字。
它听到了,转过头去。
它慢慢地向那边走过去,它走得很慢,但是很稳,并没有跌倒。
它走到撮罗子前,嗅闻着芭拉杰依的手。芭拉杰依转身回到撮罗子里。
它不再等待,穿过营地前的空地,向前走去。芭拉杰依再出来时,我看到她的手中拿着一块列巴。但是,她并没有呼唤一直向前走的阿兰卡其。
营地里另外三只牧羊犬注意到阿兰卡其,它们走过来跟它打招呼。它们身上的伤几乎已经痊愈了。也许阿兰卡其身上的某种气息感染或是向它们宣示着什么,它们动作低缓,轻轻地嗅闻着它的全身,互相触碰着鼻子。
然后,阿兰卡其又开始向前行进。另外三只牧羊犬并没有跟随它,只是一动不动地立在当地,目送它离开。
我和芭拉杰依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这时维佳和柳霞也从撮罗子里走出来,站在芭拉杰依的身边。
就这样,我们目送着阿兰卡其走过营地前的空地,它目不斜视,走过那些小驯鹿的身边。柔软的刚刚降生不久的小驯鹿,它们有的站起,执拗地扯着脖子上的鹿套,发出小牛般的叫声,呼唤早晨刚刚被放进森林的母鹿;也有的趴在地上小憩,当它们卧下的时候,几乎立刻与地面融为一体,毛色与森林的地面如此相似,它们拥有完美的保护色。
阿兰卡其从它们的身边走过,视而不见。就在十几天前,它用自己的生命保护过它们。
它一直向前走,走过空地边的几棵白桦树,再往前就是茂密的落叶松林,它就那样走进森林里。
然后,我就看不见它了。
当年,当它还是一只刚刚满月的幼犬时,我将它带上山,进入使鹿鄂温克人的营地。没有想到,多年以后,在它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是我送它离开。
我的身后有响声。我回头看去,幼犬中最强壮和富有好奇心的两只已经被驯鹿奶的味道所吸引,爬到盆子边,它们尚不会直接进食,头直接扎进驯鹿奶里,抬起头时已经弄得满脸都是。但是它们似乎非常满意地舔着鼻尖上的白色乳汁。
让我感到放心的是,这些幼犬已经足够大,我可以将它们养到能够独立生活。
那一天,我们都没有再谈起阿兰卡其。
芭拉杰依跟我说,她注意到幼犬中有一只小狗体形特别大,在阿兰卡其之前生下的小狗中,也没有这么漂亮的。她希望将这只小狗作为礼物送给我。
我的营地里有很多牧羊犬,但是我知道自己不能拒绝这个礼物,这是使鹿鄂温克人对我曾经将这个凶猛强悍的犬种带进驯鹿营地的谢意。
这是能够驱赶熊的猛犬的后代。
下午,我必须下山去山下的小镇,找一个孕婴用品店。那里一定会有奶瓶出售。这个小镇我想应该不会有幼犬专用的奶瓶吧。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每天就要用鹿乳来喂养这些小狗了。
这个春天关于熊的危机已经结束了。
阿兰卡其,享年六岁。
它与其么切一共生下四窝幼犬,这些幼犬被芭拉杰依作为礼物送到使鹿鄂温克人分布在大兴安岭森林中的各个驯鹿营地。
原刊责编阿霞
【作者簡介】格日勒其木格·黑鹤,蒙古族。出版有《黑焰》《鬼狗》《驯鹿之国》《黑狗哈拉诺亥》《狼谷的孩子》《叼狼》《蒙古牧羊犬——王者的血脉》等八十余部作品。曾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榕树下诗歌奖、《人民文学》年度作家奖、茅盾文学新人奖、陈伯吹国际儿童文学奖、比安基国际自然文学奖小说大奖等多种奖项。有多部作品被翻译成十余种语言译介到国外。现为中国作家协会第九届全委会委员,黑龙江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大庆油田作协名誉主席。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格日勒其木格·黑鹤 期刊:《小说月报》2021年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