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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在桃源

分类:小说月报 更新时间:2022-08-27 16:13:21

在没与吴洁见面之前,屈禾青就猜想吴洁十有八九是个婚托,不过,这也是他愿意进入这场游戏的一个理由。

两个人如约见面。吴洁身材秀挺,高鼻雪肤,粉唇皓齿,长发飘飘,这样的人才哪里需要相亲?另外,屈禾青是知道自己长相的,他相过大概十次亲,也召过失足妇女,哪一次女方的眼里没有厌恶或是嫌弃?没有才是反常呢。吴洁就没有。吴洁说话轻声细语,脸上带着轻淡的笑,眼神略显空洞,完全忽视屈禾青半边烧伤的脸上留下来的疤和因伤无法合拢的嘴。屈禾青的理解是,如果目的不是相亲,当然不用在意对象。屈禾青单方面对吴洁很满意,他还没收拾过长相这么出众的女人呢,漂亮女人哭起来肯定要好看些,梨花带雨,漂亮女人手头积累的资产更丰厚,还有,长得好看不代表可以活得更长,他是不会心慈手软的。兴奋使屈禾青肾上腺激素的分泌一直在呈直线上升,他眼睛眨巴的频率加快,合不拢的嘴淌下一线口水。

吴洁其实被屈禾青的长相吓到了的,但多年的“工作”经验已经在她的脸上修出一副面具,她很专业的,在她眼中,有另一种意义上的众生平等。对屈禾青的失常状态,吴洁理解为乡巴佬见美女的发痴,她笑得很包容。吃饭她没有选高档餐厅,在一家普通的快餐店点了一份砂锅饭和一盅汤,屈禾青照样来了一份,总共消费六十多元。有人借相亲之名做饭托酒托,吴洁显然不是,屈禾青在心里删掉了一些选项。其实吴洁是做过酒托的,那已经是七八年前的事了,她可以让她的客人一晚上喝掉上万元的酒水。后来她闹肠胃病辞工养身子,那家酒吧没隔多久被警察端掉,老板林咏志作为幕后黑手入狱,好多像吴洁一样的酒托小姐被抓,吴洁有幸躲过一劫。

两个人吃饭时交流各自的情况,屈禾青说的基本是实话,三十五岁,市区有一套两居室的房,但真正的家在市郊义安镇,从市区开车前往,不堵车一个多小时就到了。他算是农村人,靠种花木为生,家中有一老母,父亲早过世了。吴洁自我介绍,三十二岁,平州县人,多年在外打工漂泊,累了,想嫁人了。

正像吴洁不在意屈禾青的相貌,屈禾青也不在意吴洁说的是否属实。他常年喜欢在网上搜寻一些低级趣味的网页,前些日子搜看时,被导入某相亲婚介网站,好多美女的照片更迭而出,风尘味十足的有,清甜白莲花也有,网站有弹幕反复弹出表明自己属公益网站,不收取会员任何费用,只为促成良缘。主页下面还有几对出来做见证的男女,说这网站令他们觅得佳偶,功德无量。如果是正经网站就不会与不良网页搭上链接了,不收取什么注册费报名费多半有更大的图谋。屈禾青平日宅在家中,不是种花就是上网,足不出户却又仿佛尽知天下卑劣事,窥看那些阴暗不见天日的天地,能供给他一种养分,他觉得他需要这种养分,否则有一天他会变成别人的养分。在反复研究这个相亲婚介网站后,他生出一个心思,要不换一种方式与女人打交道?那种四下搜寻失足妇女的行径他也厌了。于是,他在网站上登记了简单的资料,不多会儿就有管理员连线他,说经过一番比对,给他配了两个相亲对象,与他是同一区域,他可以和这两位美女先聊天,聊好后再决定和谁见面。他没有浪费时间,跟第一个聊了一些市区的标志性建筑和好玩的场所,似乎只是为了证明两个人能真正见上面,然后他们就敲定见面的时间地点。

之前与屈禾青在网上聊天的不是吴洁本人,线上有专人负责与人聊天,就像吴洁负责线下与人见面。吴洁新近才到南安,酒吧老板林咏志被抓后,她到东北待了几年。这次回来还是跟林詠志有关联,林咏志被关了三年放出来,消停了两三年重操旧业,与时俱进,总结经验,换了新瓶,装的还是旧酒。林咏志同时联络一些旧人,他把吴洁找到了,吴洁在东北卖山货,就是在林咏志一哥们儿手下干活。他们有他们自己定义的一套义气,林咏志让吴洁回来,先是安排她在别的地方干了一年,再让她转到南安来,这类工作不能固定待在一个地方,总是兜兜转转流动盘活。

吴洁和屈禾青聊得有礼有节,互相不打探实质性问题,聊南安的天气、物价和风土人情。屈禾青后来聊到他家的两只大狗,名叫金子和银子,金子和银子是俩兄弟,守家护院防小偷捉黄鼠狼老鼠样样在行,吴洁听屈禾青说那两条狗的趣事笑出声来,尽管前面一直微笑,但屈禾青认为这会儿姑娘是发自内心地笑,如破冰一样。吴洁说她从小就喜欢狗,狗对人是最忠诚的,单单看狗的眼神她就受不了,太纯良了,养狗要具备有天有地的院子,这样才不委屈狗,她没有养狗的硬件。屈禾青点头赞同,说吴洁这么喜欢狗,有机会他会带她认识一下他家的狗。吴洁大方地回答好的。饭后吴洁提出好久没逛街了,想走一走。屈禾青连声说好,这都是相亲的正规步骤。他的车就在附近的停车场停着,吴洁说不用乘车,在附近一带逛逛就好。他们没走多远,从快餐店出去向右拐,走三四百米有一家化妆品店,名叫冰肌仙,吴洁迂进去了。这里离真正的商业区尚有一段距离,在这种地方开护肤品店似乎有点不太明智。店面不大,货品种类比较单调,全是一盒盒的精美套装,吴洁认真翻看货架上的商品,屈禾青瞟一眼价钱标签,吓了一跳,一个不起眼的套装得好几千,上万的也不少。吴洁拿起一只套盒,有服务员过来热情地向她讲解这一款套装的好处,补水美白祛斑。吴洁指着鼻翼旁的几颗小褐斑说:“我最烦长这些东西了。”屈禾青没觉得那几颗小斑影响吴洁的容貌,相反,姑娘看起来多了几分灵动和俏皮。“我觉得挺好看的。”屈禾青发自内心地说。吴洁偏头娇俏一笑,手上还是拿着套盒翻来覆去地看。屈禾青从钱夹里掏出银行卡捏在手指头上说:“喜欢吗?喜欢就拿吧。”吴洁笑着点点头。服务员飞快地接过屈禾青的卡在机子上操作。尽管一切都在屈禾青的掌握中,这一刷八千多元没了,他的心还是揪痛了一下。服务员用一只礼品袋把套装盒装好递给吴洁,吴洁单手接过来没有离开的意思,她仍然低头翻看其他货品。“你先到外头等我吧,我还要挑一两件送朋友。”这话吴洁说得很体贴,意思是后面她自己埋单了,所有不傻的人这个时候得了台阶都会往外撤,屈禾青在这一环节上是趋同的,毕竟手没摸一下,八千多元就没了,他不算小气,也犯不着装大款。

屈禾青说自己出去抽根烟,他出到门口点燃了一根烟,隔着玻璃能看到吴洁拿着套盒和服务员讨论。这时间店里又进去几个男女,都在货架上看货。屈禾青眯眼看对面马路边上的公共汽车站,一辆188路公共汽车开走了,过了一会儿又有一辆188路公共汽车开来了。等了将近二十分钟,他有些不耐烦,折回店里,让他诧异万分的是吴洁不在店内,吴洁消失了。他一直在店面门口徘徊,吴洁难道是插翅膀飞了不成?他问服务员,服务员漠然摇头说不知道。他仔细看了看这家店面,竟然还有一扇不起眼的后门,他打开后门冲出去,那是街的另外一面,依然是车水马龙,哪里有吴洁的影子?屈禾青的嘴角剧烈地抽动起来,这些天计算好的节奏莫名其妙碎了一地,还有八千多元扔水里不泛一点水花,婚托现在都这么不讲武德,简单粗暴获利出逃?他原本预想吴洁还会有更多的需求,还要他继续埋单,这些他都不怕,只要她上了他的车,他会很快把她迷晕拉回自己的住处,他有办法让她把昧下的钱吐出来,还有办法让她把手上积攒的钱吐出来,然后,他会让她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样的女人就算是突然消失,也很少会有人关注,她们本来就见不得光。

十分钟前,吴洁从冰肌仙门店的后门出来,马上从旁边的一个楼梯直上二楼。有个精壮的男人站在一间屋子门口,看到她,又警惕地看看她的身后,确定没尾巴后把门打开带她进去。房间有一张办公桌和一套沙发,装修得像办公室的样子。吴洁把刚才买的货品及收银单据交到男人手上,男人按照收据上金额的百分之三十把款转给她。手机叮咚一声,钱银到账。林咏志做事从来麻利,现买现兑一点不含糊,这也是吴洁愿意为他做事的原因。提成搞定,吴洁来到沿街的窗户边,隔着百叶窗向外看,男人也过来向外观望。他们看到屈禾青冲进门店,过了几分钟又冲出来在大街上茫然四顾。等屈禾青最终垂头丧气离去,吴洁去里间换了一身衣服,原先的白色长裙换成牛仔裤和T恤,披肩头发扎成马尾,她跟男人告别离开。她还得到另外一个区去见另外一个相亲对象,冰肌仙在本市共有三家門面,东区西区南区各有一家,与人相亲见面的人员会错开在不同的门店附近进行。吴洁中午是在东区的门店,下午到西区的门店。林咏志手下在线上的拓展还是不错的,吴洁几乎每天都有业务,收入不错。

忙到晚上,吴洁回到自己的住处,她租了一个一居室的小房,进门走两步就是床,床边有一张书桌,书桌上放着一只行李箱,地板上还搁有两只行李箱,衣橱太小,她的主要财产就是衣服,衣橱柜装不下就装行李箱里。她一年难得掏笔写回字,书桌没什么用。厨房和厕所分处于阳台的两头,偶尔给自己煮个面就有家的感觉了。和同龄姑娘相比,吴洁少有不切实际的想法,不搞什么穷精致,她的名牌包绝对是A货,口红不用完一支绝对不买第二支。她在意的只有银行卡上的存款,十年时间存款将近八十万,她对自己满意。要不是三年前被人骗去二十万搞虚拟币的私募,现在已经过百万了。被骗之后,她有一阵子缓不过来,当时那几乎是她财产的一半,抑郁得饭都吃不下。是林志咏开导了她,林志咏说谁没有骗过人,谁又没被人骗过呢,他一样被人骗了上千万,这世上总是一个骗一个,来来回回,重要的是能总结经验,不做那只被宰的羔羊。吴洁后来又碰到几次类似的事,躲过去了,她更有领悟,若不是早先被骗那二十万,后面她一样要栽,早经历比晚经历要好。她还有更高的领悟——只许她骗别人,不许别人骗她。就当是报应好了。

吴洁希望今年年底存款能冲一百万,有了一百万她会分成三份存进银行,两张四十万的存单,一张二十万的单子。这二十万的单子她存一年定期的,另外两张四十万的单子她一张存两年定期,一张存三年定期,若是二十万的单子满一年不需要用,她再存个三年定期的,等两年期的四十万存款到期,一样存三年定期,等三年期的四十万到期也再存三年定期,这一个循环下来,可保证每年都有存款到期,能备不时之需,拿的又全都是三年的定期高利息。吴洁自从被骗了二十万之后就开始学理财,她不买有风险的股票,基金少量买,做的是定投,保本存款是她最信赖的。手上要是有了一百万,再有一份工作做着,老了住养老院没有问题。吴洁不考虑买房买车,房子太贵,不费那个神交首付还房贷,车子一买就贬值,钱拿在手里算得出数目最稳妥,这是她的金钱观。

这些年的春节前后的一个多月时间,她都会到乐天康养小镇去做义工,那时候乐天康养小镇最缺人手,大家都忙过年,她却是最清闲的。她一个人过年,在哪儿过都一样。乐天康养小镇有一个时间银行制度,做义工的人员在基地服务多少时间,以后就能在基地享受多少天的服务,就是说吴洁当一个月的义工,她就给自己存了一个月的时间,以后就能在乐天康养小镇享受别人为她服务一个月。乐天康养小镇的主打项目是养老,还有旅游休闲等项目,吴洁是奔着养老这个项目去的。乐天康养小镇远离城市,地处一家国家森林公园附近,能看见大山和森林,空气新鲜,环境优美,夏天清凉,冬天虽说有些冷,但供暖做得很好,吴洁觉得要能在那儿养老是很大的福气。她目前已经存了八个月的时间,在没有住进养老院之前,她计划一直做下去,只要还做得动,别人也愿意接纳她,她就做。

吴洁在洗澡的时候听到电话响,她没加快速度,慢慢洗完出来,电话还在持续地响。是在东北交往的一男友的电话,她刚一接通,对方问她是不是不想接这个电话,语气里不无责备。吴洁离开东北前他们已经和平分手,她接他电话只因没及时把他从通信录里清理出去。前男友说开车撞了人,要赔一大笔医疗费,问她能不能够先借他五万元周转,年底还她。她说她哪里有五万元,南方房租贵,她挣的钱只够房租和吃饭。对方好像没听到她说的,继续表达自己的诉求,说知道她聪明,能吃苦能攒钱,五万元不会白借,会给她付利息。她说就是给她高利贷的利息她也借不出。对方把借款降到两万,再降到一万,她还是说没有。前男友开始骂她没良心,见死不救,痛诉当初是如何对她好的,比如她生病住院的时候衣不解带服侍,修理企图占她便宜的男人被捅了刀子,等等,又咒她以后遭难没有人会伸手。吴洁心想她遭的难还少吗,她就没想过求人。她把前男友电话掐断,果断拉黑。他们当初好,有一部分是生理需要,有一部分是精神需要,这些需求在吴洁这儿都不是刚需。

这些人最喜欢骂人没良心,这良心难道是树上结的果实,想摘就摘?骂她没良心最多的是姑姑。第一次被姑姑骂狼心狗肺天打雷劈那一年,吴洁现在回想起来,那是她人生曲线的底部,一切都糟糕透了。她在一家私人诊所当护士,诊所出医疗事故关门,她失业了。做护士薪水很低,还经常黑白颠倒加班,失业时她挺乐观,新工作只会更好,可连续找了好几份工都做不长,雇主很快把她炒掉,她有好一阵子一天只吃一顿饭,到处找同学借宿,看够了冷脸。她是可以找回护理工作的,但她不愿意走回头路。有一家品牌衣饰店招销售,她前往应聘,她对这份工作是向往的,衣服高档,能提高她的衣品,也能让她见识不同的人群。面试官说她的身材虽好,但长相远远达不到品牌的要求。这对吴洁打击很大,她从小知道自己长得不好看,但一直做的是护理行业的工作,从来没有人挑剔她的相貌。当真这么被人挑剔的时候,她知道如果想换个方方面面如意的工作,她先得对自己的脸下狠手。她打听到在整形医院工作能有优惠整容的机会。她找到一家正准备开张的整形中心,这家整形中心正在招人,就缺像她这样学护理专业的,为了将来,她得吃回头草了。她前去应聘,表明愿意签署免费打工合同,只要对方给她做整形。主管看她身材不错,给她做了一个全脸整形评估,她需要削骨磨骨改变脸形,还要用自体脂肪充填太阳穴苹果肌,再加上文眉隆鼻等大大小小的项目,做下来报价为二十六万,给她内部半价十三万。整形中心没有同意她用将来的工作服务全额抵扣手术费,让她自己先交六万,剩下的七万才能用将来的工作薪水支付,并且她的整形案例还要作为整形中心的广告使用。吴洁毫不犹豫地和整形中心签了协议,她在某平台贷款四万,再透支银行信用卡弄到另外两万,六万的手术费总算是凑齐了。

姑姑的电话就是这个时候来的,说她爸爸住院了,医生说马上要做心脏搭桥手术,估计要六万手术费,要她马上汇钱回去,人也要赶回去。她觉得这件事情挺滑稽的,她好不容易弄到六万,熊宗举也要用同等数额的钱做手术,老天爷是要考验她有没有孝心吗?她没打算做孝女。她迫切变美,一天也不能等,她挂了姑姑电话,如期进行手术。术后有两个月的时间要用来恢复,恢复好后她才能上班,这些空窗期坐吃山空,哪里有多一分闲钱?从长远看,她变美能有更多机会做更好的工作,能挣更多的钱,这比熊宗举心脏搭桥的意义要大很多。熊宗举的心脏本来就是他自己弄坏的,他活在这世上就是苟延残喘,在他身上投每一分钱都是浪费。

她一直不接姑姑的电话,姑姑只能发短信数落她,如果不是记得姑姑在她青春期给她买了第一只胸罩,给她炖过一次鸡汤,她可能早跟姑姑断了联系。有一天,姑姑又发来信息:“你没爸了。”姑姑不说“你爸没了”,说“你没爸了”,好像损失是在她这一方。她确定那一天自己没有流泪,新开的眼角结痂,不能湿的。

吴洁当时还不叫吴洁,她叫熊细欢。

熊细欢在九岁那年失去了母亲。林场招人砍树,父亲报名后说补助少,反悔不去,母亲替父亲去了。一棵被锯断的大树从相反的方向轰然倒下,砸死了母亲。熊细欢觉得母亲是替父親死的。

熊宗举拿到一笔数目不多的抚恤金,开始了荒淫无耻的生活。他什么女人都找,未婚的已婚的丑的美的老的少的,好像是女人他都能大度接收。乡里都是熟识的面孔,熊细欢能从那些女人看她的目光品出谁和父亲上过床。她们说不上讨厌她,但对她是关注的,她们见她时都展现出一副当她妈的姿态,喜欢说的一句话是,细欢长得真像妈,腿长腰长,就是模样差了点。熊细欢一点也不恨这些女人,她只恨熊宗举。

上初一的第二个学期,女班长找熊细欢谈话,一开始打的哑语,女班长指指熊细欢的胸部,熊细欢低头看自己的胸部,虽然她在衬衫里穿了一件背心,但微微隆起的胸部仍然在衬衫外头有两个凸点。“细欢,要戴胸罩了,否则就叫露点了。”班长捂着嘴笑。班长是个善解人意的姑娘,故意用说笑的方式提醒已进入青春期的熊细欢。熊细欢脸腾地红了,别人都是有妈照拂的孩子,她有谁来关心呢?她瞟一眼女班长的胸部,看到衣服下面隐约显现的是一只有花边的粉红色胸罩。

那阵子熊宗举在泡一个猪肉佬的老婆,他把猪肉佬的老婆约到靠近河边的木薯地。猪肉佬的老婆跟他没谈好条件,她想要一只金戒指,他只愿意送两身衣服。推打间猪肉佬挥刀冲进木薯地,猪肉佬的老婆顿时哭喊抓流氓。熊宗举一路狂奔,从河边跑到乡政府门口,他被门卫拦下,猪肉佬尾随而至。他抄起门卫坐的凳子生生接下猪肉佬的劈头一刀,双腿也跟着跪下。双方经乡领导的调解最后达成和解,熊宗举赔偿猪肉佬两头猪的钱作精神损失费,猪肉佬保证以后再也不能找熊宗举的麻烦。熊宗举手头上的钱早不剩几个,正苦思冥想怎么凑两头猪的钱,熊细欢进屋来冷着一张脸问他要四十元。他问拿钱干什么。她说反正不是干下流事。熊宗举被熊细欢的态度刺激到了。“我他妈欠你的呀,给你吃给你穿还要看你脸色?赔钱货!”“你才是赔钱货,我妈的卖命钱都让你糟蹋光了!”熊宗举拿起一张凳子朝女儿扔过去。“看老子不顺眼就滚,有骨气自己挣钱吃饭!”凳子打在熊细欢的胯上,熊细欢疼得掉眼泪。她一拐一拐跑到姑姑家,她跟姑姑说不回家了,以后不再给熊宗举做饭。姑姑问明情况,带熊细欢到百货商店给她买了一只胸罩。熊细欢以为姑姑会给她买两只的,这样才好换洗。姑姑让她回家后去翻她妈妈的旧衣服,把她妈的旧胸罩找出来改改凑合着穿,有一只新的足够了。晚饭时间,熊细欢待在姑姑家,姑姑没给她盛饭,劝她回家。“你爸是我一手拉扯大的,懒是懒了点,也贪玩,但人不坏的,你一个姑娘家要晓得孝敬大人。”熊细欢不知道人还要怎么坏才算坏。她回到家,父亲正在吃他自己做的面条,很大一碗,没有她的份。她饿肚子翻看母亲的旧衣物,母亲的胸罩又宽又大,她戴上去就掉下来,不知道怎么改。后来她去李家裁缝铺,用母亲的一双皮鞋跟李裁缝讨了几条宽厚的松紧带,她把松紧带缝成箍胸带,箍在胸部上面再穿上背心,就看不出胸部的凸起了。

熊细欢是下了死力读书的,她一心要考上大学,离开大丰乡。熊宗举早早在她面前撂话:“你要考大学我不拦你,反正你不把我当爸,我也没钱给你交学费,你考上自己去办助学贷款,算你自己有出息,我以后不会沾你的光。”乡镇中学水平有限,熊细欢好不容易考上个三本,当时一心想读容易找工作的专业,所以选了护理,自己去办了助学贷款,整个过程走下来没跟熊宗举交流过一句。熊宗举抱着看笑话的姿态,“学会护理人也好,给人端屎端尿把别人伺候好了,以后再来伺候你老子估计就没有什么脾气了”。“你要是躺在床上动不了,不用通知我,就当我死了。”

上大学的第一年,熊细欢就求年级辅导员给她留意勤工俭学的机会,她说她父母双亡,没有生活来源。辅导员给她找了一份给实验室和饭堂做清洁的工作,她假期又打零工,去菜市场帮人卖过菜,到餐馆洗过碗,最来钱的是给人做按摩,不过也累,一天干下来腰酸背痛的,好像是把客人身上的毛病都转到自己身上来了。几年下来她没有回过家,也没有用家里一分钱。毕业后工作很容易找,随便哪家医院都缺高级护理人才,她直接到一家私人诊所做护士,比公立医院薪水稍高。后来又换了几份工作,她的命运是在整形之后发生了质的改变,整形中心替她整形,半年时间,她的整张脸恢复得堪称完美,她的身材本来就不错,她成了整形医院的活招牌。

一个叫林咏志的男人到整形医院来做烤瓷牙,接待他的人正是熊细欢。林咏志四十岁,长得帅气,人豪爽大方,喜欢夸赞护士姑娘长得漂亮,喜欢给姑娘们送礼物,礼物包括各种精美小吃及鲜花。他对熊细欢更是关注,说她当护士委屈了,可以去参加选美当明星当模特。熊细欢摸着自己的脸说全是整出来的,投入多少就产出多少,还有,她暂时跳不了槽,因为她跟整形中心签了两年的卖身契,等于是卖身还债。林咏志笑得前仰后合,说小姑娘有意思,讨人喜欢。在熊细欢的推荐下,林咏志另外加做去眼袋、填充太阳穴的项目,还办了一张水光针年卡。林咏志每一趟来都邀请熊细欢去他的酒吧玩,熊细欢没当真,说得多了,有一日她回应:“我去了,你请客呀?”“不然呢?”林咏志亮出一口白亮的烤瓷牙,熊细欢觉得一口百八十万的牙都做下来了,这样的人是吃不穷的,她接受了邀请。

熊细欢在林咏志的酒吧见识了她从未见识过的世界,就好比以前只知道白天,不知道有黑夜。其实这大半年她在整形医院已经长了好多见识,整形算不上医院高利润的项目,针剂才是,上万的一针,顾客一次有打上几十针的。在熊细欢看来,花费一套房子的首付填满那些皱纹就像买砖造屋,内涵相同,价值也相当。还有定期来做私密保养的,一个月几万元的消费,到底那些女人的子宫会因为那些仪器的疏导而时用时新生命力泉涌吗?她一直未能证实。在林咏志的酒吧,熊细欢看到的是一瓶瓶昂贵的酒水被人毫不在意或者吆五喝六地灌进肚子里,它们大部分刚离开高档的酒瓶,很快就在厕所找到最后归宿,真还不如那打在脸上的针,好歹能把皮撑起来返青几个月呢。熊细欢痛惜那些酒水,也懊恼自己一个月的工资换不来两瓶酒。

林咏志很有耐心,各类酒水一样样拿来教熊细欢品尝,附送一套云山雾罩的讲解。熊细欢酒量不行,理解力超强,再加上是学医出身的,能将酒水在人体器脏上发生的作用说得更朴实,也更有科技含量。好些人愿意听她说话,愿意买酒来与她共饮,听她搞科学分析。这正是林咏志早就预见的局面。他诚邀熊细欢来酒吧给他帮忙,熊细欢连想都没想就拒绝了,首先她与整形中心签有合同,期限没到。在林咏志的酒吧,她几个月下来认识了好几位酒托小姐,比如说容华姐、雅子姐、水晶姐、当娜姐。当然,这几位姐姐从来不承认自己是酒吧的人,酒吧更不承认她们是酒吧的人,她们有很有格调的身份,叫品酒师,都有证书的。熊细欢觀察发现,这些品酒师姐姐不一定是酒桌上的中心,她们很低调,她们喜欢讲故事讲笑话,做的是活跃气氛的催化剂工作。爽朗的容华姐会跟男人说酒量跟男性的某项功能挂钩,没有喝不了酒的男人,只有放不开的男人,酒就是为释放天性而生的,酒的妙处需要时间去领悟。娇媚的水晶姐会说她一生的机缘就在酒上,她因为酒爱上男人,也因为酒离开男人,她在酒中找男人,用酒了解男人。这些品酒师姐姐各自有成体系的话术,只要她们在场,围在她们身边的男人能喝下很多酒,或者买下很贵很贵的酒。熊细欢并不认为自己有这样的能力,不排除还有瞧不上、不想与之为伍的成分,这是她拒绝林咏志的第二个原因。

林咏志最终还是让熊细欢死心塌地地跟定了他。他把一些酒水的售价和进货价摆到熊细欢的跟前,熊细欢眼睛瞪大了,有这么高的利润?林咏志说:“你可以拿走这些利润的百分之三十,我保证你以后的收入一定是现在的五倍以上。”一直抠抠索索当月光族的熊细欢面前噌地现出一片开阔的新天地,虽然她对自己这方面的能力并没有十分的把握,但林咏志铺设的愿景让她一头扎了进去,她想她签了免费打工合同,还欠着平台贷款和透支信用卡,这样一穷二白的境地难道还有什么输不起吗?SHOWHAND(梭哈)都可以。她把自己欠的外债一一对林咏志说明,林咏志让调酒师调了两杯名为情深似海的鸡尾酒,酒水是层层递进的蓝色,在深蓝的底部有一抹血色。林咏志举起酒水轻轻一啜把红色从底部吸上来。“你的事我来解决,喝了。”熊细欢学着林咏志的样子,嘴唇贴近杯边,轻轻一啜,她把蓝与红搅乱了。林咏志哈哈笑着,亲昵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熊细欢断定林咏志是爱上她了。林咏志说到做到,出面替熊细欢跟整形中心解了约,也替她还了贷款,剩下的就是她和酒吧的合作了。林咏志替她弄了一个假身份证,她的名字改成吴洁,一个很普通、容易撞名、容易让人记住又容易忘记的名字。

吴洁和先前那些酒托小姐不一样,她没有以品酒师的身份出现,她被包装为中医世家的传人,能望闻问切,深谙养生之道。一开始她的角色转变有些困难,每当看到有人喝到吐,她的心肠就会软下去,她用手把酒杯盖起来,“别喝了,别喝了,早点回家吧”。“喝这么急干吗,又不是喝水,慢慢喝。”吴洁头一个月提成少得可怜,刚够吃饭。容华姐特地把她带在身边,言传身教。“哥不能熊呀,小妹刚开了一瓶等着你呢,小妹先干为敬。”“哥,刚喝这点就不行了,那是不是别的也不行啊?”那些东摇西摆的男人听了容华姐的话,像回光返照再创新高。吴洁不是不会用话术,她是没有用这些套路的心,偶尔一用,做不到知行合一,身心投入。对容华姐,她有点瞧不上,感觉这个女人一直在讨好别人,就连她这样一个新人也要讨好。在众多“品酒师”当中,容华与林咏志是最亲近的,下夜班林咏志和容华上的是同一辆车,都知道林咏志有妻儿,容华自然就是情妇了。林咏志与一干女人都亲近,容华不吃醋的吗?这是吴洁疑惑的一个点。吴洁进步缓慢也有恃宠而骄的成分。

有一天晚上来了四个客人,要了包厢,一开始文质彬彬的,听中医传人吴洁的引导上了最贵的酒,喝一两瓶后,说话声音最大那位渐渐失控,他拿酒杯往吴洁嘴里灌酒,最初吴洁是半推半就的,毕竟人家点了两三瓶万元酒,后来大嗓门牢牢把吴洁压在包厢的沙发上,吴洁刚要挣脱又被压了下去,其他几个男的除了起哄,把包厢反锁,关键时候还帮同伴一把,把吴洁控制住。这里所有的包厢都安有监控,管监控的保安早就向林咏志报告,林咏志一直没有行动。吴洁上身的衣服已经被推到颈下,短裙被拉到膝盖下,她已经放弃了反抗。这时有保安在外头敲门,说外头有条子来查,让大家注意点分寸。包厢里的人半信半疑,但都不敢再放肆,大嗓门从吴洁身上爬起来,吴洁衣冠不整地冲出包厢。她冲到林咏志的办公室,林咏志在里头泡脚,满头大汗。她声嘶力竭地哭诉刚才那些人是如何粗鲁流氓,她差一点就被强奸,她要林咏志赶快报警。林咏志突然大吼一声,截断她的哭诉,“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到了这里就不要装什么良家妇女,如果没有本事保护自己,被强奸就自认倒霉!你以为有轻轻松松能挣到手的钱?今天我还保你,没有下次。”平素温柔多情满脸笑容的林咏志到哪儿去了?吴洁才脱狼口,又遭雷击。“我不干了!”林咏志一脚把泡脚盆踢翻,说:“不干了?有骨气嘛,先把钱还完再走,你以为我这里是慈善机构?滚!”

是容华姐把吴洁拉走的,她已经哭得快晕过去了。容华找了一间空的包厢,让她躺到沙发上,抽了几张湿面纸给她擦脸:“你啊,把身上的傲气去掉就好了,来这里消费的男人,千万不要指望他们能对你怜香惜玉,把你喝倒占便宜是他们的真实想法,你这头还替他们的身子担心,还替他们省钱?你不要把自己当作陪酒女,干这个也是一门艺术,像一群人跑马拉松,你不是陪跑的,你是啦啦队,跑步的人都想赢想跑到终点,你使劲加油就对了,别的不用考虑。”吴洁虽然还在那头哭,容华姐的话她却全听进去印在心上了,类似的话容华姐肯定也跟她说过,都是从耳朵旁滑过去,入不了心。她从今夜起对容华姐有了敬意。前头林咏志的痛骂,如冷水浇头,她一直以为林咏志帮她是喜欢她,她自作多情了。她明知林咏志有妻儿,明知容华姐和其他女人与林咏志有暧昧,她还享受这一份幻想的“爱情”,最深层的原因难道不是为了更多的益处?她有什么资格看不起容华?当她产生这份想法,就注定有一天要受辱。有棒喝在前,后头的教导才能如此入心入肺。吴洁哭了一夜,泪水能把人浮起来,思绪却一点点把人沉到最低处。她离家多年的经历让她学会了察言观色,说好话,放低身姿,但这些都没有像今夜这样彻底地把她粉碎,若说她早早看淡了亲情,今夜她还看淡了爱情和人情。

第二天林咏志对她又和过去一样了,温和亲近,吴洁向林咏志道歉,像喊口号一样发出要把业务搞起来的誓言。她把白天黑夜颠倒过来了,早上都在睡觉,下午起床后开始吃早饭。为了让晚上不喝醉,她做了很多案头工作,把专业知识全用上了。虽然做的是酒托,但喝酒不能搞假,好多客人都是老猫,她在这方面只能老老实实做人。喝酒前她喝蜂蜜水,喝酒的间歇她会跑到里间喝上一些葡萄糖,每晚结束后她会喝水打坐,然后泡澡,把酒精散掉后再睡。她每天晚上随便能拿到几百上千元的提成,有时还能做成一些公司的生意,公司从酒吧批量进酒,她的提成更高。她很快还清债务,让自己存折里的钱快速增长。她后来还是跟了林咏志。林咏志带她出去旅游,他们当晚就睡在一起了。他亲她,她亲他,不紧张,不兴奋,但也不违和,她知道这是迟早的事。她睡在林咏志的身边,体会了容华的心情,容华对林咏志忠心耿耿,对林咏志的女人们真心相待,这是通透的至高之境,吴洁向她学习。为什么要吃醋呢?她们被那些男顾客上下其手的时候,林咏志有吃醋吗?不会。各取所需,各自安好。吴洁想到看过的一个采访,有人问一对明星,看到自己丈夫在戏里跟人接吻吃不吃醋,自己跟别的男演员接吻害不害怕老公吃醋。女明星很严肃地说:“怎么会吃醋呢,我们都是专业演员。”

吴洁很专业地在酒吧做了两年,后来酒吧被封,林咏志被捕,她前往东北帮林咏志的一个朋友卖山货。这位朋友是在酒吧认识的,当时他跟林咏志夸吴洁能干,说自己手下若有这样的霸王花生意定会更兴隆,吴洁戏说她要跳槽就跳东北去。这条埋下来的线让吴洁后来的几年过得还算安稳,那段日子做的是正经买卖,走的是收购再分装销售的流程。赚得虽然没有原先快捷,但也算是不错的收入。这样的日子一天一天过下来,吴洁在山货的香气里能感受到安稳和踏实。只是这样的日子略显沉闷,她想一定是这个原因,所以林咏志一个电话就能让她马上收拾行李离开。她看到了她的另外一面,她当然不是要追随林咏志,林咏志有案底,她得做好随时撤离的准备,她只是喜欢流动不定的日子。

屈禾青驱车前往邕江三桥。三桥底下有一个小市场,是个小范围人知道的人肉市场。要放在平日,屈禾青不会选这个地方,这个地方的女人档次较低,叫三四百的价,一两百就能领走,从她们身上图谋的單纯是性与欲。屈禾青有更高的诉求,他希望觅来的女人同时还是一个富矿,富矿表象上指向钱物,对屈禾青的意义却又不仅仅是钱物。他若猎得这样一个女人,把矿挖出来,他就如挖出一段冗长肮脏的历史。

这几天下雨,邕江的水变得混浊,泛起一股腥气,还有一种湿热胶着的气息让人多了几分换季的躁动。屈禾青架着宽框墨镜,戴着长舌太阳帽,这样的打扮在这儿很平常,因为来这里找女人的都习惯给自己配马甲。“马甲”们六十岁以上的偏多,年轻人反而少,主要因为现在是白天,年纪大的在白日里更为清闲。屈禾青看中一个女人,女人比较丰满,穿着一身浅蓝色的长裙,戴顶草帽遮阳,有淑女的姿态,在大街上碰到同款,不会联想到失足妇女。一个臃肿的男人凑到女人身边,像接头一样附耳说了两句,女人轻轻摇头,男人不甘不愿离去,一桩生意没有谈成。屈禾青过去,让女的开价,女的开一千元,这与本市场的消费定位显然不对等,溢价没有这么溢的,但屈禾青没有讨价还价,他点头应下。两个人一前一后往马路边走,屈禾青上了自己停在边上的小货车,女的跟着坐上了副驾驶座。屈禾青把女人带回自己的住处,前些年他在南安买下一套二手的两居室,这套两居室成为他接招女客的场所。进屋他把帽子眼镜都摘了,看清他的脸女人眉头皱起,眼中露出嫌弃。她把她的嫌弃说出来了:“你的脸怎么了?”“烧伤的。”“没结婚吧?”“你都吓着了,谁还敢嫁。”“要刚才看到你的脸,我不会接这单生意,你先把钱给我。”他从钱夹子里抽出两千:“多给你一千,把你的本事拿出来。”女人接过钱说:“我先去洗澡,要不一起?”“我不洗。”

女人动作熟练,用的狠招,屈禾青很快得到高潮。女人一分钟也不愿耽误,起身穿衣要走。“美女,别急着走,我还有礼物送你。”枕头下面藏的手铐一下铐到女人手上,女人以为他还想加戏。“玩这个要加钱的。”“加多少都可以。”他把人抱到床上,用布把嘴塞起来,把两条腿捆紧了。他坐到对面的椅子上,点燃一支烟。女人无法说话,动弹不了,只能用眼睛瞪着他。他抽完烟,把女人的包打开朝下抖动,手机钱包口红一样样落到地板上。钱包里七七八八的卡不少,只有一张是银行卡,钱票除了先前屈禾青给的两千,大概有两三百。屈禾青走到女人身边,俯下身说:“卡里有多少钱?密码是多少?”女人这时已经感到有些不妙,眼睛里露出惊恐。一把匕首贴在她的颈边,“乱喊乱叫我就把你喉咙割了。”屈禾青把女人嘴里的布取出。女人快速地把密码说出来:“钱都给你,不要杀我,我还有孩子,孩子才两岁,我男人不中用,只有我一个人出来挣钱。”屈禾青查看女人的手机,上面果然存有小孩的照片。“一个女人这样活着真是累啊,卖身养家?我是你,还不如死了好。你知道吗,你长得还不错的。”女人拼命摇头,眼里的泪水如泉奔涌。屈禾青给女人机会说自己的故事。女人挑的是凄凉的片段,比如被男人强奸过,被男人打过。屈禾青问她有没有骗过男人,女人摇头说没有,屈禾青也摇头说不信。女人说就算是骗也是小骗,现在的男人哪里好骗。屈禾青点头说是,他把女人的嘴重新塞上了。

屈禾青重新遮头遮脸出了一趟门,在外头的ATM机查到卡里有六万多,他一天取不完,先取了两万。他回到家给自己煮了一碗面,吃饱后再来审女人。“如果你还能拿出一万我就放了你。”女人无力地摇摇头说:“没有钱了,你就是杀了我也没用,你拿走我的钱最多算抢劫犯,犯不着害我一条命,杀人要偿命的。”女人看来智商在线的,还想在屈禾青这里讨一线生机。“我还在乎手上多一条人命?我手上已经有七八条人命,杀人偿命我也不亏。”屈禾青笑着说。女人面如死灰,她似乎已经看到自己的命运,有一团乌黑的云雾罩到她的头上,她逃不掉了。屈禾青重新把布塞回女人的口中,他的双手掐在她的脖子上,女人没有多少挣扎,只是拼命睁大眼睛,带着恨意盯紧这个丑陋的男人。她在弥留之际下了一个咒,她咒他不得好死。

屈禾青打开衣柜,拎出一只大号行李箱,他把女人装进去,把箱子立在门边,他美美睡了一觉。第二天他出去在ATM机上又取了两万,随便把女人的皮包鞋子手机卡这些扔进不同的垃圾桶。临近中午,他拖着行李箱下到车库,把箱子装上车。一个半小时后车子到达义安镇。

义安镇原本是一个靠山的小村子,这些年村民们陆续搬到公路沿边去起房子,房子越起越多,越起越高,有了饭馆、商场、诊所,镇子的规模和格局就出来了。屈禾青的家一直没挪窝,穿过镇子的主街,走到中段向右拐,朝靠山的方向行进,有一条砂石路,沿路也有一些住家。走到路的尽头只剩下上山的小道,在那儿如柳暗花明般地立着一幢别致院落。院子外墙是裸露的青砖,和它依靠的山色很搭,高高的院墙顶上还挂了一圈铁丝网,隐约听到狗吠。虽看不到院里的情景,却能看到楼顶的大露台,外围摆满一盆盆形状各异的罗汉松,中间搭有一间透明的玻璃屋,里面摆放的全是盆栽,似乎是兰花一类。

屈禾青把小货车停在院门口,掏出钥匙开门,门里早就听到金子银子用爪子刮擦的声音,门一开,金子银子冲出来,它们壮实的身子扑到屈禾青身上,屈禾青脚下一个趔趄。“乖,别闹了,等会儿有你们好吃的。”屈禾青把两扇大门推开,把货车开进院子里。院子里铺的是石板,四周摆满了盆栽,各种花木高低错落,单单绣球花就能看到七八种颜色,一丛丛一簇簇艳丽多姿。合欢树含笑树与人齐高,都开满了花。一面墙下面摆了七八个架子,上面层层叠叠的多肉,有不少是市面上抢手的品种。要说这根本不像个农村的院子,没有一定品位的人修建不起来,但它又实实在在是农村人的院子,屋内全是水泥地板,没有铺一块瓷砖,也没有任何装饰,屋里家具都是有些年岁的木质家具,式样笨拙,与花木相配,呈现出一种岁月静好的状态。一棵高出院墙的玉兰花树下摆着一张竹床,竹床上躺着一个手执蒲扇的老妇人,看样子在熟睡中。

屈禾青把行李箱从车后厢上搬下来,拖进木工房,金子银子尾随着他一路对着行李箱狂吠。屈禾青用脚把狗挡在木工房外,给木工房上了锁。母亲在他身后大声说话:“回来了,午饭吃了没?”母亲半眯的眼睛粘了一坨眼屎,头发蓬乱。母亲有耳聋的毛病,要不是狗叫唤,可能都听不到他回来的动静。“吃了,你去休息吧。”

从后院出去,有一面土坡,上边也全种滿了花木,有桃树、三角梅、四季桂、凤尾葵等普通花木,间错地也种了菜,绿油油的莴苣、茼蒿,红薯藤爬得到处都是。西红柿是野生的品种,小粒,又酸又甜。卷茼青一大卷一大卷的,摘一个回去能吃两天。母子俩根本吃不完这些菜,任意地让它们生长,葱蒜一类的,开花结子又长出青葱的一片。屈禾青不愿意搬到外头挨近公路的地方起房子,为的就是守住这面坡,还有一院落的花木。母亲也是不愿意搬的,母亲说她只要看着这些花就能多活几年。母亲肺不好,心脏也不好,经常觉得胸闷气短,在屋里敞开窗子睡还觉得不舒服,经常就在院子里休息,说四周的花木养她,还说如果她死了,要把她埋在坡上,变成肥料还花木的情。

经常有人来跟屈禾青买花木,但这不是他最初种花的目的。他最初种花是因为喜欢到山上去,在山上看到许多不知名的花草,移回来到自家的院子种上,慢慢地,又看些相关的书,就喜欢上这一行了。他发现花木给他的回报比他对它们的付出要大得多,有的花浇点水就能灿灿烂烂地开一季,有的花是要花点心思,但所有的等待都很值得。他最拿得出手的是兰花,在楼顶种的兰花有不少是稀有品种,他费了一些周折才弄到苗芽,自己再慢慢培育分株。花木屯着,不急着卖,无人买的时候就自己欣赏,兰花的优雅清幽在他心中比所有的女人都要美好。

下午四五点的晨光,他牵着母亲上山,两条大狗欢快地跟在他们身后。这也是母子俩每日的必修课,趁太阳偏西往坡上走一段散散步,顺便查看一下花木,让两条狗也能在野地里撒野。屈禾青随身带了柴刀和绳子,他跟母亲说要砍些木枝打木屑,母亲自己就先往西坡去了。屈禾青走到东边的坡地,挥刀将那片灌木斩了一小片,这片坡地一直没有开发,主要就是为了留些杂木做花土,这些杂木用碎木机打碎了经过发酵,是最好的花土。屈禾青用绳子把砍下来的杂木捆起来,一大捆,双手都围拢不过来,他拖着往山下走。西坡传来母亲呵斥金子的声音,金子银子这两个家伙见着耗子铁定是要追的,有时候直接钻进花丛里,把花枝都踩断了。

杂木堆在木工房门口,屈禾青到水龙头底下冲了冲身上的灰土,坐下来歇口气,没多久母亲也回来了,手上捧了一捆菜,拐进厨房做晚饭。吃完晚饭,母亲把剩饭剩菜拿去喂鸡,屈禾青给母亲倒了一碗甜酒。这甜酒放的时间够长,是有些度数的。母亲回来看到甜酒,笑着说好久没喝了,洗完澡再喝。屈禾青耐心地等待母亲洗完澡,和母亲聊天,说南安准备再开一个花鸟市场,有一家租下铺面的来跟他订购兰花,母亲听着高兴说:“现在家里什么都不缺了,就缺个媳妇。”“媳妇不用愁,大不了我给你买一个回来。”“胡说,你要当人贩子啊,你成天窝在这山脚下,也不跟人交往,我看还是得找人给你说说亲。”“你又来了,我们不是说好了不再找人说亲了吗!”屈禾青的嗓门大起来。母亲有些委屈,开始抹眼泪。“行了,你别再想这事,早点睡吧。”母亲起身离去,屈禾青走到屋外,坐在竹床上。那些曾经与他相亲过的女人,她们的一张张脸在他的脑海中重叠着浮上来,丑陋变形,有的直接拒绝他,有的提出高得离谱的彩礼,他早就放弃了,这世上除了母亲,不会有别的女人真心对他。

母亲屋里的灯黑了很久,屈禾青换上一身破烂的衣服,鼻子上裹了一条毛巾,他打开木工房的门,把杂木移进去,从里头锁上门。木工房里有一把电锯,在把较大的枝条投进碎木机的进口之前,得先用电锯把枝条分割一下。屈禾青把行李箱打开,他把箱子里的人当成一大块木头。虽然隔着毛巾,腥臭的味道仍然让他干呕不断,他没有停顿,任凭血沫飞溅到他的身上和脸上。杂木投进碎木机的进口,混同着血肉,在出口那一头飞出来的碎屑像雪花一样轻盈,他最后把自己身上血污的衣服脱下来,也送入碎木机的入口。他用几只黑色的垃圾袋装好碎屑,连夜运到坡上新开的一片花地里。花地里有几个大坑,专门用来沤肥的,木屑倒进去,盖上一层浅土,过个把月就是上好的花肥。这片地里,他打算种鹅掌红。

屈禾青拎了十几桶水冲洗木工房,最后冲洗自己。他站在蓄水池边,一桶桶水从头到脚冲了一遍又一遍。水很涼,凉得他打了一个又一个的冷战。等他躺到自己的床上,他立即用毛巾紧紧把自己包裹起来,还是冷,他把所有的窗户关上,过了一会儿觉得气闷,又下床把窗子打开,反复折腾几回,不知不觉睡着了。恍惚间,一只毛乎乎的身体压向他,他下意识一脚踹开,一声闷响过后传来呜咽的声音。屈禾青睁开眼睛,天已经亮了,他竟然睡得这么死,被踹了一脚的金子满眼委屈地看着他呢。金子银子昨晚他是锁住了的,看来母亲已经起床,他也该上山转转了。他安抚地摸着金子的脑袋。金子和银子是两兄弟,义安镇上都传说屈家有两只恶犬,没事别挨近,有事也要绕道走。这样的传说屈禾青喜欢。

屈禾青想起和吴洁聊起过金子和银子,吴洁说喜欢狗,如果有条件一定养一条会跟在自己屁股后头的狗,他也说过,有机会带她来认识一下金子和银子。南安不过是一个百八十万人的城市,他能把她找出来。

屈禾青开着小货车在南安市转了几天,他自信能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把吴洁找出来。这当然是痴心妄想,类似买彩票中大奖。浪费了好几箱汽油,他没有找到吴洁,却发现了另一家冰肌仙护肤品店。“冰肌仙”三个字像针刺他的眼睛,广告牌上的美女在他眼中幻化为巧笑盈盈的吴洁。这家店也开在一条不算繁华的街道上,他找个地方停了车子,隔着马路观察店面,半天没见人进店。临近中午吃饭时间,开始陆续有人进店了,都是一男一女相伴进入,过了一会儿,出来的人手上都提着袋子。他已经有五分确认冰肌仙是黑店,吴洁的身份就是托,他想不明白的是,这些男女买完东西还待在一块儿,没有像他前次那样落了单。吴洁完全可以继续让他花钱,没有必要这么快抽身的。屈禾青当然没有办法想明白,这些前来相亲的女人,只要骗得男人在护肤品店埋了单,下一步就是找各种借口与男方分开,从而达到脱身的目的。每个人有每个人脱身的办法,包括上厕所、看电影都是办法,不会雷同。就算暂时脱不了身,继续找机会让男的掏钱吃喝玩乐一整天也没有任何损失。那天吴洁速战速决是因为还有下一单业务。

尽管想不明白,屈禾青认定能在冰肌仙等到吴洁,既然目前已经发现了两家,说不定还有第三家第四家分布在不同的区域,吴洁应该就在这些店面不定时出现。屈禾青的思路对了,他又用两天时间把另一家店面找出来了,也就在同一天,吴洁奇迹般地出现在那家店面,身旁立着一位中年男子,偏胖,半秃。屈禾青惊喜之余忍不住与这男的比较,好像这人没比他帅到哪里去。他没有打扰他们,只是远远地跟着。男的给吴洁买了一个冰肌仙套装,他们出了店门没有分开,继续往前走。在一家奶茶店,吴洁给男的买了一杯奶茶,男的满脸是笑接过来。屈禾青嘴里溢出酸味,这女的竟然还会倒贴。过了一会儿,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好像吴洁碰到好紧急的事情,一边手上拿着手机,激动地说个不停,一边挥手招的士。屈禾青也挥手招的士。在吴洁坐上车子以后,他乘坐的车子跟了上去。这次行程颇有意思,吴洁在最初屈禾青埋单的那家冰肌仙门店后门下了车。屈禾青看着她上楼,过了十来分钟又下楼来。

吴洁把男的甩脱,兑换完提成,急着要去和另外一个人见面,见面地点就在附近,她一点也没注意身后跟着一个屈禾青。屈禾青跟了一会儿,追上吴洁,站在她面前努力做出惊喜的样子。“你好!又见到你了,前次你突然不见,我找了你很久,电话也联系不上。”吴洁吓得心脏快要蹦出来,这是她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她暂时没有在屈禾青的脸上读出愤怒,只能硬着头皮编台词:“那天我突然接到电话,我姑姑住院了,我急着赶去医院,出来没找到你,过后就忘了。”“没关系,能再遇上你就好,我还担心再也见不到你了。”吴洁没有办法判断这人是不是真的傻,但照眼前的情形,她是不能和下面一个人见面了,她得尽快离开这个地方。“能再次见面就是缘分,我请你喝杯咖啡吧。”她伸手招的士。“你还要买护肤品吗?”他指了指冰肌仙门店。她笑着摇摇头说:“你送我的还剩很多呢。”

他们上了的士,一路上吴洁想的都是脱身之计,因为不知道这个人是不是故意到这里来蹲她,她得小心翼翼,在那一张烧坏的脸上,她是看不出太多表情的。但她能看出来,他刚看到她是兴奋的,也许他真的想念她?屈禾青的高兴不完全是装出来的,他找吴洁原本只觉大海捞针,就像盼望他那株水晶兰开出九朵花一样,这么快就把人找到还真是让他喜出望外。吴洁把屈禾青带到一家迷你型的咖啡屋,吴洁边往里走边说这家咖啡屋小是小,但布置得很优雅,她经常来。她有意无意透露自己生活的轨迹,意在表示自己凡事见得光。其实这家咖啡屋她也是第二次来,第一次是一个相亲对象带来的。他们面对面坐下来。“刚才还没来得及问,你姑姑身体好了吗?”“出院了,在家养着,心脏毛病。”喝着不太纯正的咖啡,吴洁想已经推了下一个相亲的对象,今天就当浪费了,好好稳住这个人,林咏志反复交代过的,安全第一。坐过三年牢的林咏志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这个冰肌仙的护肤品店租约也就半年,半年就撤,换另外的商品和另外的店址。在做护肤品之前,林咏志开过玉石店,将要接替冰肌仙的货品已经选好,是一款保健器械。吴洁在南安再待半年,得换到别的城市去,和货品一样,换来换去。

和屈禾青喝完一壶咖啡,吴洁说明天是姑姑的生日,她要去挑一件合适的礼物,先告辞了,以后再联络。说这番话,吴洁是斟酌过的,小气或者谨慎一点的男生不会再坚持跟着她,毕竟还看不到任何希望,谁愿意投入过大呢?若屈禾青知难而退,她也解脱了。如果死还要跟着的,就自认倒霉让她再杀一刀,算是弥补她今天少见一人的损失。屈禾青反应很淡定,他问:“你想好送什么了吗?”吴洁摇摇头。“你姑姑喜欢花吗?”“花是喜欢的,不过,我想给她买留得长久一点的礼物。”屈禾青从手机上调出一张照片递给吴洁说:“这花留得久的。”照片上是一盆兰花,吴洁没有见过这样的兰花,叶子细长细长的,那花枝细细弱弱的,开出的花一面是紫色,一面是白色,像铃铛的形态。“我们行内人叫它双面兰,这款兰花香味浓,夜间放在屋里,一屋子蜜香。”“你养的花?”“是我自己种的,如果你不喜欢这株还有别的,我种了几千株呢,你可以随便挑给你姑姑。双面兰在市场上现在最少也得六千元一株,这株的品相能卖上万元,送人绝对有面子。”“哇,这么贵重的我不能要,别让我姑姑种坏了,白白糟蹋钱。”“你姑姑病刚好,让她高兴高兴,我家里有一间玻璃房专门用来种兰花,你有没有兴趣去看看?现在还早,又是周末,就当出去郊游。”屈禾青又调出几张玻璃屋的兰花照片,还有他家院子里的花树照片,看起来真是很美。吴洁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点头了。那么丑的人种出那么美的花,这种反差,让她有了好奇,同时,这人有些家底,玩一玩没损失,就按照相亲的程序往下走,继续深入了解呗。

吴洁随屈禾青打车去取了他的车子,屈禾青说他经常给人送花木,今天也是出来给人送花木。

屈家讓吴洁惊艳了一把。曲径通幽处一个被花木围绕的院子,抬眼就能看到碧翠的山坡安静地飘散着花香,还有楼顶发光的玻璃屋,增添了几分梦幻色彩。和吴洁心心念念的乐天康养小镇相比,这里多了旖旎和从容。

这个时间是母亲带着两条大狗上山的时间,院子里很安静。屈禾青请吴洁在院里的茶桌边坐下,他一路上已经谦虚地向姑娘解释义安镇是农村,穷乡僻壤,坐下来他还在解释这儿是山旮旯,是义安镇最偏僻的地方。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眼睛情不自禁往木工房的方向飘移,他要把她送到那儿去吗?他好像没有做好准备,她可是他主动带回家的第一个姑娘。喝完一杯热茶,吴洁说:“我也是农村人。”“不像,你这么漂亮,这么洋气。”“不怕告诉你,我整张脸都是整出来的,我就身材过得去,长得不好看,塌鼻子,高颧骨,为了能找到一份好工作,我贷款整的容。”屈禾青没想到吴洁会跟他整出这么一个大实话,一下对不上话来。“你的脸烧伤很多年了吧?现在技术先进,做整形虽然不能恢复到跟原来一样,但百分之七八十是可以做到的。”“你觉得我的脸很难看?”“你不会这么敏感吧?整好看难道不好吗?起码让你嘴角恢复正常功能,不要牵扯着。我那时大整是遭了点罪,整皮肤不算大手术,我可以帮你打听一下,找个好医生。”“我就这样了,不想动。”“随你吧,这世界对男的宽容,只要有事业其他都可以忽视,女的就不行了。”从来没有一个人跟屈禾青说过这些,那些嫌弃他丑的人躲着他,笑话他,但没有一个人建议他去整容。他对吴洁的提议有些窝火,又有些感动,她在这个问题上对他说的是真心话。

“你妈妈呢?”“她这个时间都是在坡上,我妈身体不好,她每天能到山上转一转,我就放心了。”吴洁点了点头,这时她对屈禾青已经没有什么戒备心,一个乡镇的大龄青年,看样子挺孝顺,心也巧,否则哪里种得出这一院一山的花木。她放下茶杯,指着楼顶的玻璃屋说:“那就是你种兰花的花房吧?”屈禾青点点头邀她上楼。他们一块儿上到楼顶,玻璃房里有点闷,屈禾青把门打开透气,吴洁一头钻进去,好奇地打量,阳光从透明的玻璃顶上射下来,给所有的兰花洒上一层光雾,每一株兰花都有自己的姿态,在这一空间优雅地展示魅力。玻璃房里还堆着一些形状奇特的山石,有的兰花就种在山石上,还有一条小水渠,渠边也种有兰花。整个布局主人是花了心思的。吴洁看到屈禾青先前给她看过照片的双面兰,双面兰像一位丽人静静地待在溪流旁,顾影自怜。“漂亮吧?你姑姑肯定喜欢。”“我觉得还是把花留在这儿比较好,我姑姑是个大俗人,养不好花。”“最俗的人是我,越俗花养得越好,肥料足。”“好吧,好吧,那我和我姑姑也是能种好花的。”说的人笑了,听的人也笑了。屈禾青为心情愉悦的自己感到吃惊,按照他的计划,他把她引到这里来可不是为了聊天的。

突然,从坡上传来金子的狂吠声,屈禾青冲出玻璃屋,往坡上张望。“这是金子叫,可能出什么事了,我去看看。”“我也去。”“狗挺凶的,你不怕就好。”吴洁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鞋子,一双细高跟鞋。屈禾青下楼来找出一双母亲穿的布鞋。吴洁换上,虽然有点窄,勉强能穿。屈禾青走得飞快,吴洁跟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们上到半坡,银子冲下来迎他们。在银子的带领下,他们找到了屈母。屈母斜躺在一堆草石上,金子守在一旁。屈禾青跑上前把母亲扶起来。“妈,你摔哪儿了?”“刚才踩到那块大石头上,打滑,摔下来了。”吴洁蹲下来,撩起屈母的裤腿,膝盖擦伤溢血,脚脖子有些瘀肿。吴洁的手在屈母腿骨上顺了一遍,再把屈母的腰脊柱摸索了一遍,转向屈禾青说:“腿骨没事,就是脚踝扭了一下,但腰胝有点小错位,等会儿回去我帮她处理一下。”“你还会这个?”“我学医的,在医院做过好几年护士。”她指着山道旁一丛带刺的植物说:“这是小蓟,用这个止血很好。”她说话间已经把草药采来,用石头捶烂了敷到老人膝头上。屈母盯着吴洁看,满眼都是赞许和喜欢。看吴洁认真做事的样子,屈禾青也是喜欢的,若有这样一个儿媳妇伴在母亲身边,母亲怕是能笑得像孩子一样。他马上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这样的女人哪里会愿意留在这儿?正反转换的思路令他烦恼,他从来没想过和吴洁能有什么,这女人在他眼里没有将来。

屈禾青把母亲背起来往山下走,回到家中,他把母亲放到玉兰树上的竹床上。吴洁让屈母趴着,反抬起屈母的腿,把腰胝复了位。屈禾青在一旁观看,让吴洁教他,吴洁说这一时半会儿是教不了的,专业就是专业。屈禾青又让姑娘呛了一把,没脾气地去端来一盆热水,要给母亲热敷。吴洁说不急,先用冰敷。“不都是用热水敷吗?”“我是做护理出身的,你听我的就是了,估计后天才能热敷。”“我家没有冰箱。”吴洁翻了一个白眼,说:“老哥,你这是生活在什么时代呀,怎么连台冰箱也没有?”屈禾青有些尴尬,强辩道:“我们不吃冷冻的东西。”屈母插话说:“晚上没给你们准备什么菜,阿青你出去买点回来。”吴洁摆摆手说:“我看你们在山上放养着土鸡,土鸡比什么都好,不用到外头买了。”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屈禾青又气又好笑。“吴医生,我去做饭,我妈就交给你了。”“我不用你们管,姑娘,你和阿青一块儿做饭去吧。”“好的,您先躺着,我就想上山捉土鸡。”

从后院的门出去,屈禾青走在前头,吴洁跟在后头。在山脚下蓄有一个水池,不断有鱼浮到水面吐泡泡。“喜欢吃鱼吗?”“喜欢。”“等下回来再捞鱼。”没多会儿走入一片桃林,桃树结了小小的果实。吴洁说:“春天这里一定都开满桃花吧?”“是的,这里的桃花和别处的不同,颜色深,一整片红艳艳的。”“我看你家这就叫桃源吧,世外桃源的桃源。”“好名字。”吴洁看到桃树下到处都是覆盆子,她一边摘一边往嘴里塞,动作熟练,一点也不斯文。屈禾青说:“我现在相信你真是农村娃了。”“对啊,小时候上山我最喜欢吃的就是这个,比草莓好吃多了。”屈禾青从一棵四季桂上摘桂花,吴洁凑上去闻,很甜蜜的味道。屈禾青摘了满满一兜。“你要用这个来做桂花糖?”“差不多,保准你爱吃,我看你挺爱吃甜食的。”吴洁是很爱吃甜食,她脑子里转着,她在他面前有哪里暴露爱吃甜食了?她不知道,白日里喝咖啡时,那咖啡里本来就加了糖,她还是拿起糖包加了一整袋。

鸡被放养在一片竹林里,屈禾青捉了两只,一手一只。顺路回来,吴洁采了茼蒿和西红柿。一只鸡用香菇炖汤,一只鸡炒子姜,素菜是清炒茼蒿和西红柿焖黄豆,出自屈禾青之手。吴洁好久没吃上家常饭了,成天吃外卖把她的胃口都败坏了。她把减肥的信条通通抛之脑后,吃完一碗米饭,又盛了一碗。屈禾青说:“别吃太饱,还有好东西。”她想起刚才他采的桂花,笑着说:“饭后甜点不占肚子的。”屈禾青说:“脑子真好用。”他端上来一大碗汤水,里头有一小块一小块的胶状物,桂花漂浮在汤水里。他先给母亲盛了一碗,再给吴洁盛了一碗。“吃过这东西吗?”吴洁摇摇头。“现在很多女孩都喜欢吃的,桃胶,美肤养颜,比你用护肤品有效,我从山上收的全卖出去了,就留了一点给我妈吃,她还不爱吃,说滑溜溜的。”吴洁听说过桃胶有美容美白的功效,但真是第一次吃。汤水甜稠,有一股子药味。“有药味对吧,桂花就是用来中和药味的。”屈禾青看她吃了一勺下去,马上做旁注。吴洁恰恰喜欢这种药味,她做护理出身的,哪里会在意药味。“好喝。”

那天什么也没有发生,吃完饭不久,屈禾青开车把吴洁送回去,送到吴洁住的小区门外。那是位于旧城区的一個小区,房子至少有三十年房龄。屈禾青倒真没想到吴洁会住这么破烂的地方。吴洁说:“我住这儿就图房租便宜。”“双面兰放在屋里,破房子就不破了。”屈禾青差点就用了“蓬荜生辉”这个词。双面兰吴洁还是带回来了,姑姑一株,她一株。两株兰花放在屋里,半夜醒来闻到一股香味,迷糊间,吴洁想起是兰花,看一眼窗台,兰草微微摆动,夜风是凉的。

第二天早上吴洁给房东打电话,与房东商量最早什么时间可以解除租住合同,她的住处让屈禾青知道了,是需要尽快搬离的。虽然暂时没发现这人有什么错处,但与人保持距离是林咏志的教导,也是她的本能。房东絮絮叨叨,说什么他得重新打广告招租客,等招到新租客再跟她定时间,因为原本她的租住合同还有五个月到期,提前解约是可以不退押金的。吴洁知道这一带的房子不愁租,房租便宜,生活便利。“我也帮您打广告,有人接手我再退,不能让您亏了。”房东那头算是应了。

吴洁在网上张贴广告,两天后就有人应征了,但说最快要三个星期以后才能搬来,吴洁答应了。三个星期她等得起,屈禾青再把她送回来几次都是没问题的。她被自己这个想法弄糊涂了,难道她还期待与屈禾青有更多的交往?静下心来想,屈禾青有一技之长,又孝顺体贴,是可以托付终身的,皮相最靠不住,她没有用这个尺度去衡量屈禾青,但她现在不想嫁人,不想托付任何人,她要以一个自由身挣钱,在没有达到既定的目标前,她不会停下来。

屈禾青过了两天打电话来约她到青山去看花展,说那里有个新开放的兰花园。吴洁说青山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如他家后院的山,估计兰花园里的兰花也不如他种的兰花好看。屈禾青在电话那头听得心花怒放,说那就来他家吧,有土鸡吃,有有机菜吃。今天一早母亲就跟屈禾青唠叨,说从没有见他带姑娘到家里来,这次这个她看着顺眼。屈禾青说:“人家长得这么好看,又能挣钱,你儿子配不上。”“我儿子孝顺又能干,配谁配不起?”屈禾青这两天不是没有想吴洁的事,他把一个女人带回家,再把女人送回去,这史无前例,事后必须厘清思路。他想吴洁做婚托就是为了钱,他的钱虽然不多,但养活她没问题,总比做婚托好,吴洁够聪明应该明白这个道理,如果继续做糊涂女人就不要怨命不长。

吴洁在一个空闲日,接受了屈禾青的邀请,再次来到义安镇。这次她提出到镇上逛一逛。屈禾青把车子停靠在路边,陪着吴洁在街上走。小镇上的人大部分彼此认识,他们突然看到疤脸仔带着一个靓女在街上逛,朝他们投来好奇的目光。屈禾青不喜欢这种目光的洗礼,他知道他们是怎样看他的。除了屈家的旧事,前些年母亲低声下气托媒人为他找老婆,疤脸仔没有女人看得上又是镇上流传的一个笑话。

父亲屈春雨就是在这条街上被捅死的。三十年前的某一天,屈春雨在街上摆卖小板凳和木箱,都是他自己打制的,生意不是太好,半天没有一个人来询问,他闲得可以教儿子背唐诗。父子俩排排坐,共看一本书,一个人念一句。他们的旁边是一个猪肉摊,卖猪肉的覃瘦子瘦得像痨病鬼,手起刀落斫肉的动作倒是麻利,覃瘦子吃人秤头靠的就是手脚快。临近中午,镇上管计生工作的蔡主任拎着一挂猪肉大声嚷嚷而来:“一斤半的肉,你能少称二两,这个摊子是不是不想摆了?”“这肉你是一早买去的吧?拿回去半天现在转回头,谁知道那二两是不是已经煲上汤了,现在又来讹我?”“我讹你二两肉?覃瘦子,你早就臭名在外了知不知道?”“我臭名在外还是你臭名在外,你去打听打听,哪家待见你?”蔡主任的胖脸抖了抖,说:“行,让攒钱买棺材,绝后的人就不晓得是天收的吗?”覃瘦子的儿子去年在公路上被车撞死了,蔡主任这话不能不说等同挖人祖坟。覃瘦子提刀朝蔡主任扑过去,屈春雨吩咐儿子认真背书,自己跑上前隔在两个人中间。蔡主任搞计生出身,泼辣惯了,根本不信覃瘦子敢拿刀真捅,她拨开屈春雨说:“来,有种过来捅。”覃瘦子骑虎难下,看屈春雨夹在中间,想起刚才屈春雨在他旁边教儿子背唐诗,屈春雨背书厉害得气人,覃瘦子对屈春雨也生出了怨气。“老子要劈她,你拦着干什么,要替她挡刀子?”屈春雨笑着说:“消消气,天天见面的,不要计较了。”蔡主任从容地将那挂猪肉砸到覃瘦子脸上,覃瘦子腾地一下,脑子里火星四溅,他左右挥刀,有一刀轻轻从屈春雨的颈部划了过去。屈春雨手捂着脖子,血如柱喷,人徐徐倒下。蔡主任这下相信覃瘦子是真的敢杀人了,惊叫着撒开短腿逃跑,一边跑一边大叫“杀人了”。覃瘦子马上清醒过来,他扔了刀子蹲下身替屈春雨捂脖子。“这怎么回事?谁让你挡刀子的,这怪不得我!”屈禾青在一旁傻傻地站着,父亲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他看父亲的嘴型,父亲最后吐出来的两个字是“儿子”。

没有人同情屈春雨,他不是英雄,倒像个傻子。覃瘦子被抓走了,覃瘦子的老婆和他的弟弟覃二觉得屈春雨是自己撞刀口上的,覃瘦子最多算过失伤人。他们上屈家来,让屈母为覃瘦子脱罪,屈母不愿,她说自己男人不能不明不白死了,得有个说法。覃家认为屈母是想讹钱,他们家最多只能出五千丧葬费。屈母哭着说:“一个大活人就值五千?要不你们谁去死,我给一万。”双方谈崩了。后来不知怎的蔡主任出来做证说屈春雨是自己撞在刀子上的,不关覃瘦子的事,她和覃瘦子也只是开玩笑打闹。虽然这么说,毕竟出了一条人命,覃瘦子被关押在看守所等待进一步的调查。蔡主任出来做证,屈母更是坚决地拒绝和解。与覃家拉锯战期间,覃瘦子突然发心梗死在看守所。这一桩案子最后不了了之,屈家和蔡家覃家、都结了仇。

屈禾青那时并不太懂这些,父亲走之后家里过得艰难,母亲有一段时间经常出去拾垃圾,城乡接合部有一间很大的垃圾站,母亲一边拾垃圾一边帮人给垃圾分类。母亲带着屈禾青住在自己搭的一间棚屋里。有一天半夜,母子俩还在梦中,有人往棚屋扔燃烧瓶,棚屋顶很快燃起来。母亲把屈禾青摇醒,拖着他跑出棚屋,没料到,又有一只燃烧瓶飞过来,砸到屈禾青对面的铁锅反弹回来,屈禾青侧过脸,躲避了一边脸,却将另一边脸露出来,伤疤永久留下来了,行凶者杳杳。屈禾青经常在夜里惊醒,他害怕黑暗当中又有投向他们的燃烧瓶。他问母亲到底是谁干的,母亲摇摇头说:“管他是谁,妈错了,妈不该与人结仇,害到你了。”母亲不再和镇上的人来往,大家陆续搬迁到公路边上,他们的家没有动。

屈禾青十八岁生日那天,母亲总算露出一丝笑容,母亲给他做了一碗长寿面,看着他吃完。“我儿子长大了,平平安安是福啊。”“妈,你说恶人会有恶报吗?”“当然有了,老天爷长着眼呢。”

一个月后,覃二被人发现死在公路上,摩托车摔在一边,来来回回不知道多少辆车子轧过。母亲上了一炷香,叨念着老天有眼。屈禾青想,老天爷一定有眼,只不过还要借他的手。覃二在镇上摆了一个烧鸭摊,每晚都要骑摩托车去五里以外的雁塘村收鸭子,屈禾青埋伏了半个月才找到合适的机会。

蔡主任退休后到外地跟儿子过,好些年没在镇上露面。有一年清明节回来,见了许多老朋友,说这一趟回来得好好给祖宗上坟烧纸。蔡主任进山上坟后再没有人见过她,都以为她不打招呼回儿子家去了。一个月后儿子寻来,镇上人才知道蔡主任没有回去,蔡主任到哪儿去了,谁也不知道。

吴洁在覃记烧鸭摊前站住了,覃记烧鸭摊摆在覃家四层楼的一楼前边。烧鸭放在一只大陶缸里烤的,缸下边架着红红的炭火,鸭皮被烘烤得鼓胀滋油,香味诱人。卖烧鸭的是覃二的儿子覃火林,覃火林不但长得像他爸,还继承了他爸的手艺。吴洁问:“多少钱一斤?”“三十二元。”“比南安还贵呢,南安才二十八元。”“就这个价。”覃火林板着一张脸。屈禾青从不买烤鸭,但他知道覃火林平时不会卖这个价,是想为难他,或者是想在女人面前杀杀他的威风。父辈的仇后辈都是记着的。屈禾青取下一只烧鸭扔在秤盘上。吴洁说:“半只就够了,吃不了。”“吃不了就让金子银子吃,狗也喜欢吃烧鸭的。”

覃火林把烧鸭斩得咚咚响,比宰牛的动静还大。吴洁不知道他们之间的恩怨,但能感觉到不友好的空气在流动。返家的路上她掏了一块烧鸭放在嘴里嚼,味道还真不错,皮酥,肉也甜。吴洁问屈禾青这镇上是不是各家各户都认识,屈禾青说老住户都认识,近五年来的新住户就不关注了。“这卖烧鸭的覃记有一大幢楼,一定是老住家了,他好像对你不太友好,做生意的一点不和气生财。”“没关系,对我不友好的都活不长。”屈禾青的嘴角抽了一下,说这话就显得有点狰狞。吴洁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停下了脚步。“你说什么?”“你爱吃烧鸭?”“是啊,我喜欢皮酥的烧鸭,这家味道真不错。”“那他可以活得长一些。”屈禾青的眼神有一分戏谑,却不像是开玩笑。吴洁有点摸不着头脑,说:“看来你不太喜欢这个卖烧鸭的。”“是不喜欢,就像他讨厌我一样。”

他们回到家,屈母又杀了土鸡炖了雞汤。“你们还在外头买吃的呀?”“吴洁喜欢吃烧鸭。”“覃家的烧鸭吧?”“是的。”

吃饭期间,屈禾青的手机响了,他接了一个单子,一家新开张的民宿要订一百盆兰花。他把一些兰花的照片发过去,对方很快敲定,下了订金,让他明天送货。当吴洁知道一百盆兰花的生意才有两万元,表示想不通。屈禾青告诉她对方百分之八十订的是便宜品种,像杨氏荷素、冠姚梅这类的,每株几元到几十元不等,真正能卖点钱的是文漪、绿云、关顶这类中高档的。他这儿场地小,属于小规模种植,接的都是小订单,大的接不来。

饭后屈禾青带吴洁去选花苗,他们来到一畦兰花地跟前。“兰花最怕烂根,我都是用木屑和腐叶当土,花长得特别好。”“这么大一丛花,你不分株吗?”“正要来分盆呢,三年分一次。”屈禾青从花地里小心地挖出一株兰草,兰草根茎错综复杂,看样子能分出三四株来。他在一只花盆里铺上自制的木屑腐土,铺到一半之后,把分了株的花枝埋进去。他事先还在分株分出来的花枝伤口上点了一点黄色的粉末。“猜一猜为什么要点这黄色的粉末,猜对了有奖励。”吴洁闻了闻。“硫粉?硫是用来消毒的,难道花还会伤口感染?”“当然会了。”“真娇气。”“人家这么好看就允许人家娇气啰。”屈禾青嘴里说着玩笑话,表情却是认真的。屈禾青给兰草分盆,吴洁也在一旁学着。她亲手分了四个盆,在花盆上写下吴字做记号。“这四盆是我分的,我要看它们开花,你不要早早卖了。”屈禾青喜欢听这样的话,说:“半年时间就能开花,你不用久等。”吴洁后悔自己说话不过脑,等房子到期,她应该不会再和这个男人交往,何必让人生出希望?“你刚刚说我说对了有奖励的,还不拿出来?”屈禾青让她稍等。他上楼去拿了一只小盒子下来,盒子打开全是金饰,戒指、项链和耳环都有,看样子不是刚买的,款式也不新。“你喜欢就挑两件。”“你留着娶媳妇吧,我不要。”“你不考虑做我女朋友吗?我会去整容。”屈禾青鼓足勇气憋出这一句,他想他彻底不要脸了,如果吴洁一件不挑,他今晚不会放她走,他说话算话。

吴洁感到自己心里有个地方暖了,软了,看屈禾青一脸严肃的样子,她甚至想笑出声来,她忍住了,目光重新回到那些首饰上。看样子只有一只手镯和一条项链值点钱,她拾起手镯和项链。“我先拿这两件,如果哪天我反悔了,会还给你的。”她想,还可以做屈禾青一个月的女朋友。

新见面的化哥一下给吴洁买了好几个冰肌仙套装,这么豪爽的主难得碰上一个。出了门店,吴洁决定跟这位大主顾多待一些时间,算是对得起他的银子。化哥说带她去洗脚,大中午的顺便打个盹。她给化哥一个甜甜的笑脸,说化哥好会享受,她跟着享受一把。

那家洗浴中心表面看起来不起眼,进到里头很是开阔,一间厢连着一间厢。看得出化哥是常客,好些服务员不但能叫出化哥的名字,还热情地跟问他最近是不是炒股又发了。化哥要了一间超大的包厢,有按摩床,也有宽敞柔软的大床。两名技师进来给他们洗脚捏脚,手法不错,吴洁不知不觉睡着了。她是被化哥压醒的,化哥的手已经伸到她的胸部,用力地搓揉,她下意识踢脚飞踹,男的很是勇猛,双腿把她的腿钳住,她再顾不得什么,双手并挠,化哥的头脸立时现出血痕。男人痛得叫唤,连扇她几记耳光,她被扇得晕乎乎的。“扮什么烈女,花了两三万还不让睡?”吴洁暂时放弃了反抗,男的以为她从了,放松了对她的限制,肆意放浪起来。她在凝聚力气,集中精力,猛的一个起身,抄起旁边小茶几上的烟灰缸砸向化哥的脑门。血从化哥的脑袋蜿蜒流下,化哥这一下也是半晕了。吴洁完全挣脱出来,扯下衣包钩上的皮包往外跑,顾不上身上还穿着洗浴中心的休闲服。化哥追在她身后大嚷大叫,守在门口的两名保安把吴洁拦下,化哥追上来,指着自己的脑袋说:“她谋财害命,不能放跑了。”

吴洁被保安推进她原先待的包厢。洗浴中心的经理赶来,化哥把门关上。“你们都是证人,她把我砸伤逃跑,把我当冤大头呢?”“你耍流氓,强奸未遂,恶人先告状。”“你自愿跟我关一个包房里,现在说我耍流氓?”“你给我买的东西,都在这儿,我不要了,你放我走。”“想走?你以为爷是随便打的?十万拿来!”“我没钱。”“没钱就乖乖待这儿,你真以为我是吃素的,让你见识一下也好。”吴洁看情形是走不脱了,她要求打电话找人借钱,化哥倒不怕她给警察打。“你把警察招来也没用,这里的人都可以为我做证,是你打了我。”吴洁哪里会给警察电话,她身上带的身份证都是伪造的,她比化哥要怕警察。她的电话是打给林咏志的,林咏志手下有一帮人,还有一些所谓道上的朋友。她想林咏志出头,这就是小事一桩。她刚把事情前后说清楚,林咏志那头吼起来:“這种事情我怎么好出头,你自己处理好,不要给我惹麻烦,最近先别上班了,休整吧。”林咏志挂了电话。她僵了好一会儿,眼里含泪冲化哥笑了笑。有人替化哥头上裹了毛巾,把化哥弄得像个相扑运动员。“化哥,没人帮我,你真不让我走?”化哥轻蔑地哼了一声,胖壮的身体横在她前头。

包厢靠电视柜旁放了一只洗脚师傅专用的工具箱,吴洁冲过去打开工具箱,拿起一把去老茧死皮的尖头刀,用力在自己手腕上划了一下,手腕上的肉像婴儿的嘴翻开,血水滴滴答答漏到地板上。“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大不了今天我死在这里。”所有人怔住了。做生意的最忌讳沾上这种血腥,洗浴中心的经理说:“你把我这弄脏算什么事?”他又转向化哥:“化哥,我做生意的可不想闹出人命,要不你们到外头自己解决?”化哥根本不敢看向吴洁,那血糊糊的样子他也是胆战的。“算你狠,给我滚!”

吴洁手上仍然拿着刀子。她退着走到门边,拉开门往外走,血一路滴,身边的人惊吓着弹开。她头有些晕,强忍着,冲出洗浴中心的大门,挥手叫了一辆的士。她斜躺在的士上,拨打屈禾青的电话,此时她能想起的亲近的人只有屈禾青一个。她说她快要死了,在去医院的路上。

的士把吴洁送到最近一家医院的急诊中心。刚躺到病床上,她就失去了知觉。

屈禾青正在花房干活,接完电话扔下手头的小铲子,衣服没换,下楼开车直奔市区。他在医院找到吴洁时,吴洁的伤口已经缝合,住进了住院部。吴洁的脸苍白得像盐。吴洁清醒过来,伤口比她当时用刀拉开的时候要痛。她皱着眉头,看到屈禾青想笑一笑,笑不出来。屈禾青那半边烧伤脸绑了强力绷带,她一看就知道做过手术,这小子到底是去做整形了。前几天屈禾青自己找到一家整形医院,医生给他做检查后说的和吴洁说的差不多,能恢复百分之七十左右,先把增生的疤块切除,等愈合后再做色素淡化。他第二天就做了手术,脸上绑着强力绷带。本不想出来见人,偏偏吴洁出事了。

“我们两个现在都是伤员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出车祸了呢。”“就当出车祸了吧。”屈禾青没有问吴洁是怎么受伤的,医生说了,割腕失血过多。割腕不会是别人割的,只能是自己割的,能这么对自己下狠手,碰到的事情一定是过不去的,但人活下来,就过去了。屈禾青觉得吴洁能在这个时候给自己打电话,在她心里,他是能给她托底的,他是能把她接住的,为着这份信任,他会照看她。他俯下身,手轻轻地在她的左腕上碰触,说:“痛吧?”她点点头。她伸出左手,摸摸他的左脸,“痛吗?”他摇摇头。

吴洁出院那天,屈禾青问她是不是要回家。“我的房子合同这个星期到期了,我还没来得及找新的住处。”“那就去我家吧。”他顺理成章地把她拉回家,她那三只大大的行李箱跟随她一起迁徙。在车上,吴洁说:“我要住在桃源了。”屈禾青笑了,说:“桃源没有外头的热闹,你要有思想准备。”“外面的热闹和我有什么关系。”“对的,和我们都没有关系。”

两个人头些日子是分开来住的,都住二楼,挨着的房间。在一个同看星星的夜晚,屈禾青的手揽过吴洁的腰,吴洁的头挨到屈禾青的肩膀上,他们住到一块儿看星星了。吴洁过上有生以来最祥和的时光。每天早上她在鸟鸣声中醒来,屈禾青喜欢睡懒觉,她喜欢早起。起床后背上一只布袋,里头放着一瓶水,她沿着后院的小道上山,金子银子绕着她的腿上下跳蹿,她就让它们跟着。她会走上四五里路到达这一面坡的顶端,从那里可以遥看整个义安镇,屈家的院落被树林遮住,反倒看不清。一路上看到鲜嫩的野菜,百花菜雷公根一类的,她会收进布袋里,回到家洗净,开水烫一烫,拌上一些调料当沙拉,清清爽爽的。她在网上查阅种花的知识,打算扩大多肉的种植。她告诉屈禾青现在流行种多肉,特别是色上得好的多肉,要想给多肉上色,光靠白日的太阳光不够,晚上得继续打灯照。屈禾青说多肉的价格再贱不过,如果通宵打灯怕是电费都挣不回。吴洁算了一下,还真像屈禾青说的,怕是电费都挣不回,这在一定程度上打击了她的积极性,感叹哪一行都有哪一行的不易。屈禾青笑着说让她不要带着赚钱的想法种花,喜欢种什么就种什么,能卖就卖,不能卖把这院落山坡装点了也不错,他当初就是这样过来的。

屈禾青脸上的强力绷带已经取掉,层叠的伤疤变得平滑,经常失控的嘴角也恢复到正常状态。吴洁觉得只要说起种花,屈禾青身上就有一股超凡脱俗的仙气。

住下了,吴洁就知道屋里为什么没有冰箱了,用不上。蔬菜基本上是现摘回来做的,肉不经常吃,不是舍不得吃,是不爱吃。屈母和屈禾青都不爱吃肉,蛋每天都有吃,卤蛋、香葱炒蛋、韭菜炒蛋、西红柿炒蛋轮着做,隔三四天吃一回鱼,就坡下那池子里放养的。吴洁来以后屈母天天出去买肉,专炒给她吃。在这里素菜比肉好吃,她不让屈母出去买肉,屈母也不客气,说少吃肉多吃蛋。屈禾青周末会出去给她买半只烧鸭。她喜欢这样的日子,清爽,简单,脑子基本不用动。屈禾青每天晚上给母亲烧热水泡脚,她给屈母按按腰背。屈禾青也会给她用热水泡脚,说热水泡脚好睡。泡不泡吴洁都好睡,山边安静,没有费心劳神的事,自然好睡。

她还是闲不住,想种花或是种菜,最后决定还是种菜。她要种的不是季菜,她想种千里香,一年能开几次花,花用来煮汤、凉拌,都是上好的。她看平时种菜都是屈母一个人在弄,就和屈母说想种千里香,屈母告诉她坡下有一片地空了许久,阿青专门用来沤肥的,她想种千里香就在那儿种。屈母交代她把沤的肥晾一晾,晒过太阳才好种菜。这阵子屈禾青接了个大单子,在一个园区种四季桂和桃树,要包种包活,人待在南安,有几天没回镇上了。吴洁一大早扛着一把锄头到坡脚,先是松了土,再刨开掩盖在肥坑上的浮土,发酵的木屑翻出来,一股臭气冲鼻,她忍不住干呕了几声,像是死老鼠的臭气,十分难闻。她转回家找了一条毛巾在鼻子上头绑着当口罩用,回去继续刨。她把木屑铺好,照屈母说的晒几天太阳再种菜。这时,她发现木屑当中掺杂了好些白色的骨片,她拾起一片,看起来像脊椎动物的骨头,难道屈禾青还收集了猪骨头来做肥料?

屈禾青回来,吴洁忙不迭吹嘘自己在坡下种了千里香。屈禾青脸一沉,说他打算在那儿种鹅掌红的。吴洁说空地还很多,几株千里香占不了多大的地,还说那儿像埋了一窝死老鼠,臭烘烘的。屈禾青说是池里的死鱼,他混同树枝一块打碎了做肥料。吴洁想她看到的骨片不像是鱼骨头,不过这个念头她没纠结下去。

千里香种下后,她隔天去淋水,在地里又发现了几粒牙齿,她能确定是人的牙齿,她怀疑这山坡旧时有老坟堆。在农村这是普遍现象,有山的地方都能埋人。她学医,不怕这些,把牙齿扔掉拍拍手继续干活。千里香藤苗抽得快,屈禾青帮搭了架子。那一带蚊子多,屈禾青让她少去,说坡上种的瓜菜都是靠天吃饭,不要太费心思。

林咏志某天突然打来电话,问吴洁休整好没有,休整好可以重新开工了,现在新开了保健用品店,原来的冰肌仙不做了。从割腕到今天,三十多天,林咏志终于想起她了。吴洁说那天她被人为难,没办法,最后跳楼,摔断了腿,估计得休息半年。林咏志那边停了一会儿,说怎么这么严重啊,那就好好休息,好了再联系。挂了林咏志的电话,吴洁想到她的存款,今年冲百万的目标怕是有些难了。

过了两天,吴洁想起床起不来,她早上的爬山运动取消了。第二天也没起来,第三天还是没起来。早上起不来,并不影响白天的午睡,中午吃完饭,她照样能睡两三个小时。“完了,完了,禾青,我可能是患上嗜睡症了,再这样睡下去我膀阔腰圆的日子就来了。”“不会的,你成长的空间还很大。”屈禾青开她的玩笑。“明天我一定要定闹钟早起。”明天自然还是食言了,闹钟是响了,她把闹钟掐了。白日里,屈禾青要到市区整形中心打激光,她陪着去。出门前她带了一盆兰花,说送给医生,让医生活儿做得细致点,打激光是有技术含量的,多打一发少打一发效果都不同。屈禾青挺高兴吴洁能为他着想,吴洁抱着花的样子就像个小女孩。那做激光的女医生是个话多的,收下兰花后话更多了。屈禾青躺在床上做治疗,吴洁在一旁陪着。“这激光主要是为了打散沉着的色素,打完以后头几天看起来比原来颜色更暗,等脱一层痂就好了,最好不要碰水,洗头让你老婆帮你洗。”“我不是他老婆。”“不是吗?我劝你赶紧是,小伙子脸上疤痕一消,抢手得很,花种得这么好,对女人一定好。”“那我得好好考虑,他对我还行。”

躺在床上的屈禾青听到这些评价有在云上飞的感觉,轻飘飘的,软绵绵的,天啊,这就是所谓的温柔乡吧?他对吴洁好吗?他没觉得自己做了什么特殊的事情,家里多一个人,母亲高兴,他高兴,他也愿意让吴洁高兴,就这样而已。这些天吴洁嗜睡,他猜想她是怀孕了,他想提醒她,又觉得她自己没感觉,他的提醒显得多余。有了孩子,她是不是就愿意嫁给他,踏踏实实住在桃源?如果这样,母亲期盼的媳妇有了,家也完整了。也许她不知道更好,让孩子在她肚子里慢慢长大,大到她不能轻易放弃。屈禾青总是先把母亲的意愿放在前头,仿佛眼前的局面只为讨母亲欢心,他还不习惯承认自己能对人好。

吴洁最终还是发觉自己怀孕了。就在屈禾青打激光那天,她迂到药店,想买点鱼油,她担心自己的免疫系统出了问题,吃鱼油调一调。她问服务员总想睡觉有没有什么凉茶喝,服务员瞟她一眼,来了一句:“怀孕是不能胡乱喝凉茶的。”她刚想说自己没有怀孕,生生把这句话咽了回去。她的心扑通扑通跳。大姨妈迟来了,不过她月经一直不正常,有时候两个月一次,所以没放在心上。她跟屈禾青在一起时有几次没有保护措施,她学医的,怎么就没想到是怀孕了。那一刻她判断自己就是怀孕了,她想起来了身上孕妇的种种特征,比如说胸胀痛,再比如说脸上的斑颜色深了,本来以为是早上出去锻炼晒出来的。她买了一个早孕试条,鱼油没买。

在回去的路上她没说话,刚才屈禾青也在药店,他先说话了。“你不高兴有孩子?”“我不认为我适合当妈妈,我没想过结婚也没想过要孩子。”“跟我在一起,这些事情你都可以考虑,我一直不开口,是我知道你不愿意,我不想为难你。可你如果怀上孩子,我希望你能要这个孩子,我们有一个家不好吗?”回到家,吴洁到厕所里验了,出来她没有说话。她不说,屈禾青也没有问,答案已经很明显了。他们都避而不谈。

屈禾青买了一只烤箱回来,说可以用来烤鸡烤鱼烤鸭烤蛋糕烤红薯。屈禾青还说他打听到省农科院下面有一个养殖所,有奶牛出售,他想买一只回来养,以后家里就天天有鲜奶喝了。吴洁知道这是屈禾青的一种表达,他想要孩子,他想让她留下来。在她的人生规划里,从来没想过要孩子,她的奋斗积累好像只是为了防范自己老无所依。孩子生下来,要用心养育,孩子还是一种牵挂,如果有一天她不想在这儿待了,她会不会因为这个委屈自己?这些思虑让吴洁烦躁不安。屈禾青的殷勤改变不了本质的东西,她的责任不可能转嫁到另一个人身上。她承认自己不夠爱屈禾青,一个人走了这么长的路,已经没有与人相伴的执着了。

“如果我不要这个孩子,你会不会就不对我好了?”“我会对你跟以前一样,不过,我希望你能把孩子留下来,我们好好过日子。”“我再想想,你给我一点时间。”“你好好考虑,孩子也是一条命啊。”在说这句话时,屈禾青已经下了决心,他不会让她离开桃源,如果她想离开,他只有强行把她留下来。

屈禾青很快从农科所把奶牛买回来了,牛圈和狗圈挨一块儿,金子银子担起夜间守牛的重任。屈禾青说这头奶牛刚满一岁,交配过了,顺利怀孕的话五个月后生产完就能产奶了。吴洁还没有见过真正的奶牛,好奇地倚在牛圈边看。奶牛偏灰白色,长得很壮实,尾巴不停地甩动。她递了一把干草过去,牛不惧生,嘴触一触张嘴大嚼,吃得很香甜。“真想看看小牛刚生出来的样子。”“很快的呀,五个月以后就能看到了。”吴洁想五个月以后她的肚子也老大了,她为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好像不知不觉她已经在接受现实,屈禾青给她买的防辐射衣她也穿上了。

她发现自己是懒了,懒得去改变什么。这些天她想着给林咏志打个电话,聊聊重新回去做业务的事情,拖来拖去,电话到底没打出去。她再下决心,翻看通信录,给一个熟识的房屋租赁中介打电话,托对方给她找房子,对方说她想要的价位现在不太容易找,要她等消息。想想原先住的旧房,伸不开脚,噪声大,灰尘多,她叹了一口气,她想不出还有比桃源更好的所在。

连续来了几个暴雨天,水流挟裹着泥沙从山上冲刷而下,眼见着山上有几棵老树倒下了。屈禾青冒雨出去给坡下的鱼池泄了几回洪,每次返回都在截留坑里捡几条鱼回来。吴洁做了香煎鱼、蒸鱼、红烧鱼,不同的吃法轮换着,好不容易等到天放晴。天一放晴,屈禾青就有活干了,他先前为客户种的花木在这场暴雨过后要进行排水培固的工作。他在出门之前还说,等他忙完,会上山把那些倒下的树拖回来,枝干打碎了当花土。

吴洁在家里闲着没事,带着金子银子往山上去,地湿路滑,她还摔了一跤。在桃林那儿,她发现一棵桃树倒了,她清楚地记得屈禾青和她说过,这棵桃树是他亲手种的,已经有将近二十岁了。走到近处,发现桃树掀起的根部有一大群白蚁爬出来,桃根多半早被白蚁吃空,一场雨加快了它的倾倒。金子银子围着桃树根蔸厉声狂吠,吴洁担心它们被白蚁咬,发声警告。金子和银子当耳边风,爪子开始在树根下刨,不一会儿拉扯出一块长条形的东西撕咬。当吴洁看清那是一只人手骨的时候,头麻了一下。金子看抢不过银子,跑回树根继续刨土,又刨上来一只圆圆的头骨。吴洁听到自己喉咙里发出一声闷浊的叫声,难道当年屈禾青不小心把桃树种到人家的坟头上?可那树根明明连着人骨,当时树一定是正种到尸骨上头,会没有发现?吴洁打了一个冷战。再联想到坡脚那片千里香地里有许多骨片和人的牙齿,这一座山变得鬼影幢幢。她的冷战一个接一个,全身开始抖动。她转身跑下山,跑了十来步,猛然想起不能让屈禾青知道她发现了那些骨头,她忍耐着恐惧,返回到桃树下,把被金子银子刨出来的骨头埋进土里。她检查了一下四周,确定没有什么明显的脚印,唤着金子银子快步离开。

回到家里,她把脚上的泥洗干净,手忙脚乱地收拾行李,她收拾出一只箱子,另外两只箱子打算放弃,目前只能轻装上阵,像逃跑一样离开了。她虽然不能确定什么,但她明显地感觉到她已经深陷危险当中。手机响了,是屈禾青的来电,她稳定情绪,摁下接听键。他问她在干什么,她说刚起床,他说多睡点好,外头路滑就不要出门了,她答应了。屈禾青的电话让她冷静下来,她想这么仓促离开肯定会引起怀疑,前次她玩消失屈禾青都能够把她找出来,这次难道就不能?报警是最安全的,真相如何由警察来判断,可她目前的身份是假的,报警只会惹火烧身。她最后定下一个方案,思前想后都很缜密。

她下楼去给屈母按摩,一边按一边聊天,问起屈禾青有没有什么好朋友,屈母说没有,说自家儿子喜欢安静,除了种花就没有别的爱好了。聊到屈禾青的婚姻大事,屈母有些伤感,说屈禾青脸有缺陷,那些姑娘看不上,有一两个勉强同意的,屈禾青又看不上。吴洁很想问屈家有没有什么仇人,怕事后屈母与屈禾青说起,没敢问。她说他们好像不太与镇上的人来往,屈母说人心凉薄,没什么好交往的,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对于屈家过往的经历,屈母闭口不谈,说过去就过去了。不过屈母有一个结论:坏人都有报应的,当年欺负我们屈家的人,没有一个有好下场,天收的呀。

屈禾青天黑透了才返家。吴洁给他把饭菜端出来,问他明天还要不要出去干活。屈禾青说已经全部做完了,不用出去。吴洁现在只希望屈禾青能早点发现山上的桃树倒了,她才好实施下一步计划。“我这几天想给素兰分盆,木碎都不够用了。”“山上不是有几棵树倒了嘛,我明天就去把树拖回来。”

第二天屈禾青上山,吴洁躺在床上睡觉,听到屈禾青回来的动静,她才下楼。院子里躺有几棵树,包括那棵桃树。吴洁指着桃树问:“怎么这棵桃树也倒了?”“根部被白蚁蚀空了。”“太可惜了,是你亲手种的吧?”“是啊,种十来年了,马上就变成泥了,不是有句诗说化作春泥更护花吗?”屈禾青这么从容淡定,吴洁越发心惊。屈禾青还捞回一大盆死鱼,他把那些枝枝叶叶斫了,木头拖进木工房,电动碎木机启动,木碎轻轻扬扬地从机器口飞出来,那些死鱼也跟着一起搅碎,腥臭四溢,吴洁捂着嘴吐了。

“你上楼去,别待在这儿了。”“太吵了,我出去逛逛。”吴洁逛到覃记烧鸭摊。摊子还没开张,覃火林正在大陶缸下烧炭,缸里挂满了赤白的鸭子。吴洁凑过去问:“你家每天能卖几只鸭啊?”“百八十只吧。”“这小镇能有这么多人吃烧鸭?”“我家的烧鸭销到市里呢,好几个店面买的是我家供应的。”“难怪能起这么高的楼。”覃火林不无得意地笑了。“小地方有小地方的活路,我从来不羡慕大城市,不过,你这么漂亮的姑娘来我们这儿大家都奇怪,说你是要嫁给那个疤脸仔的。”“屈禾青人很好。”“好吗?好些人说除了从良的鸡不会有人愿意嫁他。”这么恶毒的话从一张还算是红润的嘴里吐出来,让吴洁全身发冷,她差一点就将一巴掌印上去。她想起屈禾青对覃火林的敌视,他说留着覃火林是为了让她有烧鸭吃。此时如果屈禾青把他宰了,她想她能够理解。这么个想法出来,却无意让吴洁加强了之前的怀疑。

她拎着烧鸭从镇上回来,没有什么胃口却装作很有胃口的样子,吃着吃着竟然吐了。吐不是装的,正好给她一个借口。“禾青,我这两天感觉有点不舒服,想出去做个检查。”屈禾青说:“那还等什么,现在就去。”“没那么严重,也来不及了,要网上预约,我等会儿预约一个,明天早上出去。”

他们第二天去省妇幼保健院,排队的人山人海,就算是预约也要等两个小时以上。吴洁轻捶腰部说累,屈禾青陪她到医院的小花园,找了一张长椅让她坐下休息,他回去排队,排到了再打电话让她过去。吴洁在花园里坐了一会儿,用手机叫了车,不急不缓从医院侧门离开。她坐上的士直奔火车站,她昨天已经订好票。火车开动后,她给屈禾青发了一条短信,说明她不想要肚里的孩子,不能再面对他,只好选择离开。她不选择拉黑屈禾青是避免他往别的方向想。屈禾青打了无数个电话,她不接。他又给她发短信,一篇又一篇,求她马上回去。吴洁没心情看短信,她只盼火车开得再快一点,离南安越远,她的心才越安稳。她当然不知道,屈禾青在收到她的短信后砸坏了好几只垃圾箱,他开着车子在南安市里疯转,大声地咒骂,他后悔一时疏忽没有早早囚禁她,他发誓如果再找到她,他一定不让她再离开桃源半步。

屈禾青在南安市转了好几圈,到他们曾经到过的地方都找了,包括吴洁居住的小区,都没有线索。他开车回家,看到吴洁的三只行李箱都还在。他之前趁吴洁不在的时候全部打开检查过这些行李箱。他重新打开箱子,发现最小的那只箱子里的一只黄皮信封和首饰盒不见了。他清楚地记得黄皮信封里有两张银行卡和吴洁的身份证,真正的身份证,身份证上面的名字叫熊細欢。屈禾青收拾了几件衣服,给母亲说吴洁要回娘家,他陪她回去一趟。母亲叨叨着:“怎么这么突然,早上不还上医院吗?”“就是上医院了才想回家去养身子,她家里的条件比我们这儿好。”母亲听他这么说就信了,嘱咐他多带点钱在身上,把吴洁照顾好,再给吴洁家里人买些贵重的礼。屈禾青点点头出门了。他的目的地很明确,他要到熊细欢的老家去,熊细欢可能回老家了,也可能没有回,没回也没关系,她家里一定有人知道她的下落。

吴洁中途转了一次车,转车时,她用公用电话给南安当地110报了警,她把屈禾青的姓名住址详细告之,说在他家后山上的桃林发现了一具遗骨,在坡脚也有一些骨骸,她相信山上能找到更多的证据,他一定杀了不止一个人。对方问她姓名、联系方式,她没说,只说情况属实,绝对不是诬告。

接到吴洁的报案后,接线员马上向上级汇报,上级领导对这起报案十分重视,认为提供了很多证据,有一定的真实性。义安镇派出所很快接到内部电话,让他们配合调查屈禾青的情况,并报告当地近期是否有人口失踪。屈禾青明面上的资料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倒是他父亲曾经被人误杀,这在案宗里记得清清楚楚。而与他父亲当年有关联的人,有的出意外死了,有的失踪了。这个信息引起公安的关注,决定马上搜查屈禾青的住所。当这个指令下达的时候,屈禾青已经到达宣林。

公安搜查了屈禾青的住所和他家后院的山坡,在那一片山林,至少查到八个人的遗骸,大部分遗骨成碎片状,推论事先被碎木机粉碎过。屈禾青离家,警察分析他是畏罪潜逃。

吴洁在第二天傍晚到达乐天康养小镇,先到管理处报到,说半个月后正式上班。负责义工管理的石主任原来是附近县城一家医院的护士长,特聘到乐天康养小镇,因为是当地人,逢年过节都会回家,吴洁过年时就经常来接替她的工作,石主任也不时邀请吴洁到她家吃饭,两人关系十分要好。吴洁这次来计划先把自己肚子里的孩子流掉,她本来希望石大姐能照看她一下,没想到石大姐刚动完阑尾手术,还住着院。石大姐心痛地说:“你们年轻人就是太随意了,拿自己的身体不当一回事,受罪的还是自己。”石大姐帮吴洁联系了县里的医院,说等她出院就陪吴洁去做手术,过两天县上还有一个重大的节庆辣椒节,有许多有趣的活动,石大姐让吴洁好好过完节再去做手术。吴洁觉得这个安排挺好,在石姐家住下了。

宣林县大丰乡西塘路三十三号。熊细欢身份证上的这个地址真实存在,是由几排陈旧房屋围起来的院子,那些房子的外墙颜色古怪,经年的风雨将它变成深浅不一的黄绿色。家家户户门口堆满杂物,有柴火有黑炭还有鸡笼。有一个老妇人在门口剥青豆,时不时瞟一眼蹲在旁边穿开裆裤玩耍的孙儿。屈禾青走过去问老妇人这里有没有住着一户姓熊的人家。老妇人停下,手指了指最角落的一间屋子说:“熊家原先住那儿,现在好像住着他们家的亲戚吧。”屈禾青整理了一下衣服,手上提着两盒礼品朝那户人家走去。

门是半开着的,屈禾青敲了敲门板,一个瘦高个儿男子叼着一根烟出来,年纪看起来和他差不多。“找哪个?”“你好,我是来找熊细欢的。”“我表妹?她好几年没回家了。”“是这样,我们两天前还在一起,后来吵架了,她跑了,我到处联系不上,怕她出事,就找这里来了。”“进来坐。”瘦高个儿男人把屈禾青请进屋,给他倒了一杯水。“这种事我表妹做得出的,一失踪谁也找不着,她出去上大学以后我就没见着她,她爸死了她都没回咧。”瘦高个儿男子说这些话的时候怨气冲天,屈禾青坐在那只破烂的沙发上变得有些局促,他刚知道熊细欢也是没爸的孩子。“她脾气是不太好,她怀孕了,所以我一定要找到她。”瘦高个儿男人把烟蒂扔到一只盛有水的瓶子里,烟蒂发出吱吱的寂灭声。“她的事我一点不知道,我给我妈打个电话,她们好像有联系。”屈禾青连声说谢谢。男人打了电话,用本地方言快速地说了几句,挂了电话后他转向屈禾青说:“你等一下,我妈在附近,等会儿她过来,你自己问吧。”瘦高个儿男人又说自己还有点事要出去办,让他就在家里等着,屈禾青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好在他只等了十来分钟,就有一个肥胖的妇女气喘吁吁地走进来。“你是来找细欢的?”“是的,阿姨,我顺便来拜访你们。”肥胖女人坐到对面的矮凳上。“我是有好多年没见到她咧,你若找到她帮我转告一声,我不指望她孝敬我,她过得好就行,逢年过节给姑姑报个平安不应该吗?我从小看着她长大的,这没良心的孩子。”妇人说得动情,抹了眼泪。屈禾青只得编谎话,说细欢说过姑姑对她最好,她心里是记着的,只是在外头漂,很多时候身不由己。姑姑在屈禾青的引导下,开启了回忆之路,屈禾青才知道熊细欢不仅父亲不在了,母亲也早就不在了,顺便也知道了她的父亲没有太善待她,她恨她的父亲,她父亲死了,她也没回来看看……

姑姑的讲述让屈禾青迅速地熟悉了那个始终和他隔着一层的熊细欢,他的脑子里不断闪出熊细欢青春期的模样,同时,也闪出他青春期的模样,他觉得他们都曾经在一条幽暗的路上走,走着走着,远离人群,把亲近的人都丢失了。他们的孤独有点悲壮,也散发着死不悔改的气息。他想如果他们再碰到一块儿,是有很多话题能聊的。

本来以为在姑姑这里是得不到任何有用信息了,在屈禾青即将告别的时候,姑姑从手机上调出几张照片,说是前些年春节细欢给她发的照片。从照片上看,那两三年熊细欢都是在同一个地方过的年。屈禾青把姑姑手机上的那几张照片转存后告辞了,他往这个妇人手里塞了两千元,说了一句姑姑再见。“姑姑再见”四个字说得有些消沉,他一直在跟很多人说再见。

屈禾青仔细研究了那几张照片,从大背景上看,那几年熊细欢都在同一个地方过年,穿的还是类似于护士的制服。他把衣服上的标签放大了来看,上面写着“乐天养老院”。屈禾青在网上查,全国共有四家叫乐天的养老院,而在省内只有一家。他把省内这家养老院的信息调出来查看,发现这家养老院是乐天康养小镇的一个项目,媒体还专门报道过这个康养小镇的义工养老制度,只要在乐天康养小镇做义工,能够像存钱一样把自己服务的时间存下来,将来能在康养小镇享受同样时间的服务。看到这儿,屈禾青已经笃定熊细欢那些年就是在这个地方过的年,难怪她经常把在养老院养老挂在嘴上。屈禾青心中的怜惜越来越浓重,他来之前的愤怒不剩多少了,如果找到熊细欢,他不会强硬地囚禁她,他会和她好好谈一谈,他一定让她知道,他比养老院更安妥。

屈禾青沒有耽误,他买了票前往乐天康养小镇。从最近的一个县城驱车前往康养小镇要一个小时。康养小镇被山环抱,屈禾青想熊细欢挺会选地方,风景优美,空气清新,又是另外一个桃源。与他预料的不差,熊细欢在乐天康养小镇用的是真名,他在接待处打听到了。对方说熊细欢前天是来报到了,但要半个月后才来上班。他再打听熊细欢现在在哪儿,对方说不清楚,要他等半个月后再来,人肯定就在了。

屈禾青无计可施,只能返回县城,此时熊细欢和他就在同一个县城,屈禾青心里也隐约有点预感。屈禾青在一家宾馆住下,宾馆通知他只能再住两天,因为三天后是辣椒节,有很多外地人来,房子早预订出去了。本来这个县城的宾馆就不多,全订满了。好心的服务员建议他晚上可以到网吧过夜,白天可以回宾馆洗个澡。他谢过服务员。辣椒节前一天他搬出去住了,白天在县城公园闲逛,游览了县里最出名的景点“飞来石”。一面土坡上突兀地长出一块平滑如磨盘的大石,在大石上能眺望整个县城。晚上他到网吧过夜,上网到凌晨,要了一碗泡面吃完,就趴在键盘上睡了。早上醒来,整个网吧空荡荡的,打扫卫生的妇女说:“今天外边有很多活动,你不去看看?”他想外头热闹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要不是有能碰上熊细欢的期待,他一点也不想动。他又上了一会儿网,打算磨蹭到中午再出去找吃的。他在一个网站上看到一款婴儿床,鸟巢状的,除了睡觉,还可以变成摇篮。他把网址记下来,估计吴洁看了也会喜欢。网页切换时,一个省公安最新发布的通缉令跳出来,照片上的人很眼熟,屈禾青确定是他本人,他吓出一身汗,认真读完文字,确定自己已经是通缉对象,他关掉网页,离开网吧。他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决定不想了,通缉就是结果,做过什么自己清楚,趁还没有被捉拿归案,无论如何要与吴洁见上面。

节庆日,整个县城的人口比平时多了一倍,人流对他是最好的掩护,但也增加了寻找吴洁的难度,何况吴洁还不一定在县城里。整个县城其实并不大,他用了一个多小时把主要街道逛了一遍。到处是各种推介辣椒制品的活动,有辣椒酱料、辣椒食品,最热闹的当属在中心广场的巨型麻辣火锅,据说这只大火锅可以同时供千人食用,吸引了大量的人。屈禾青被动地靠近火锅,每个人可以免费吃一碗,大家自觉排队等待。屈禾青站在南区,他突然看到在北区排队的吴洁。吴洁是被石姐拉出来的,石姐刚能自由走动,非要出来看热闹,麻辣火锅自然不能错过。

在没有看到通缉令之前,屈禾青只有一个目的,把吴洁带回义安镇,现在他改变主意了。他走到吴洁的身后,吴洁正在喝麻辣汤,嘴里喊辣。“吴洁,我在广场出口等你。”吴洁的肩膀抖了一下,她回过头,一个熟悉的身影没入人群中。她想马上逃离这儿,这儿到处都是人,她是有机会逃走的,他真是厉害,竟然又找到她了。她不知道她的报案有没有得到公安的重视,屈禾青到这儿是要杀她灭口吗?石姐发现了她的异样,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她点头说是,肚子不舒服,她要上厕所。说完她不等石姐回答,飞快地扒开前面的人往外走。石姐心里笑她也太着急了。吴洁挤出人群,看到广场附近有巡逻的警察,她朝警察走去,走到一半,看到屈禾青在不远处向她招手。屈禾青头上戴的帽子把脸遮了半边,手上拿着两只红气球。红气球是屈禾青刚买的,他想,这是他送给她的最后的礼物了。那两只飘动的气球安抚了吴洁,在那一瞬间她有一种错觉,也许一切都是她臆想出来的,山上那些遗骨和屈禾青一点关系也没有,她的肚子里还有他的孩子,他们是血脉相连的。她朝他走去。

他把气球塞进她的右手,拉起她的左手往街边的树荫下走。他站在树荫里说:“吴洁,我被通缉了。”吴洁一个激灵,把手抽回来,看来她的报案起了作用,难道他是报复她来的?“你不要害怕,我给你交代几句就走,我杀过人,公安可能很快就能查到这儿,你等会儿就去告发我,这样不会受牵连,还能拿到奖金,你肚子里的孩子是不能留了,我是个杀人犯,会让你们抬不起头的,让你受累了,算我欠你的,下辈子做牛做马还你。”他的手摸向她的肚子,嘴里无声地唤了一声“儿子”,就像当年他的父亲临死时看向他,嘴里最后吐出的那两个字。吴洁感到她要崩溃了,她不仅害怕,还被浓重的悲伤压迫着。她捂着嘴无声抽泣,气球从她的手中溜掉,升上半空。屈禾青笑了笑,说:“替我把家里的花都卖了,希望够我妈住养老院的费用,如果不够,只能拜托你了……”

當屈禾青说他已经交代完,吴洁可以走的时候,吴洁没有犹豫,她拔腿就跑,她头都没敢回,一口气跑到广场边上的警察身边,她要把令她悲伤恐惧的内容远远地甩在身后。

吴洁后来听说,警察围剿屈禾青的时候,屈禾青跑到飞来石上,从高高的山上跳了下来。

又一个春节来临。除夕夜,乐天养老院摆了长寿宴,两百多名老人欢聚一堂。熊细欢忙得脚不沾地,她得一个个提醒那些肠胃不好的老人少吃油腻的,少吃甜的。吃完饭还有联欢节目,老人们排了迎春节目,纷纷奉献自己的才艺,有的唱歌,有的弹吉他,有的跳舞。大伙让熊细欢帮忙拍照。让她拍照的多半是有子女或亲戚的,照了照片发给亲人们分享。喜欢熊细欢的老人还拉着她一块儿拍照,他们把照片转给她一份。夜里,熊细欢把照片都删了,她的照片没有人分享,也不觉得有留存的意义。她记得有几个春节她给姑姑发过照片,后来她把姑姑手机号码拉黑,换了新手机新号码后,她再找不到姑姑的联系方式。

半个月后熊细欢动身回宣林县大丰乡。她承认有点心血来潮,十八岁离开家乡去上大学,十来年过去了,这是第一次返乡。大丰乡是有不少变化,楼房多了,商铺多了,街道也延展了,但她不费什么力气就能认出她曾经留下印迹的地方,即便铲成了平地,她也能在那平地之上闻到她熟悉的味道。她回来之前做好了准备,如果姑姑已经不在人世,她会到姑姑的坟前给姑姑叩九个头,烧几刀纸,从此,她在这世上再不会有一点牵挂,大丰乡她不会再回来,仿佛她的返乡是一次最后的告别。当她见到姑姑精神抖擞地抱着一个一两岁的小孩游逛时,她有些失望。姑姑眼睛有点老花了,眯着眼看她半天认不出。她上前叫了几声姑姑,姑姑用一种看骗子的眼神盯她。“你是谁?”“我是细欢啊。”“细欢?你爸叫什么名字?”“熊宗举。”“你妈叫什么?”“杨菊花。”“你哪年出生的?”“一九八八年六月六号。”“说阴历。”“一九八八年四月廿二。”……

查对半天,熊细欢才意识到自己整过容,她自己习惯了现在的样貌,当成原来的长相,但在亲人的眼里并不是。确认身份后,姑姑立即开启数落模式,“没良心”“天打雷劈”等词语一如既往砸到熊细欢身上。熊细欢边听边笑,姑姑骂她没脸皮,不知羞耻,她笑得更开心了。她说姑姑骂她等于给她消业。她问姑姑抱的是不是表哥的二宝,姑姑点头说是。她重新加了姑姑的微信。姑姑打电话给表哥,告诉表哥她回来了,让表哥回来吃个团圆饭,不知道表哥那边说了什么,姑姑骂了几句,挂了电话,告诉她表哥表嫂在一家木材加工厂打工,每天早出晚归,小孩都是她帮看着,一家人都难聚到一块儿吃个饭。她说她不吃饭了,她要赶最后一趟车回县城,这次就是想回来看一眼姑姑。姑姑抹了眼泪,说没良心的人就是这样,来来往往,像无根的浮萍。姑姑让她到她父亲的坟上拜一拜,说父女一场,人都化白骨了,仇怨也早该化了。她没有反驳姑姑,但也没有照姑姑说的去做,在她心里,父亲的形象可没有化成白骨。

姑姑抱着孩子将熊细欢送到车站,她往姑姑兜里塞了三千元,让姑姑留着给自个儿花,不要什么都倒贴子孙。姑姑终于想起一事,问那个叫屈禾青的男人最后有没有找到她,还问他们的孩子怎么样了。熊细欢这才知道,三年前屈禾青在乐天康养小镇找到她是在姑姑这里得了线索。熊细欢说“都好,都好”。“那我就放心了,小伙子人好,配你绰绰有余,你对人家可不能像对我们这样。”熊细欢点点头。

三年前,屈禾青从飞来石上跳下来,粉身碎骨,在地球上被抹掉了。按照之前屈禾青的思路,她报案有功,拿了奖金,和犯罪嫌疑人摘清关系,继续留在乐天做义工。屈禾青如大鸟飞落般经常来到她的梦中,总能让她惊叫着醒过来。做了梦她会到飞来石下边烧纸,一边烧一边念叨:“我没什么对不住你的,给你烧钱是修阴功,我们的缘分这辈子了了,你早点投胎吧。”她认为他一直没有成功投胎,如果成功,她就不会还梦到他了。回大丰乡这趟她才知道,她和屈禾青的纠葛没有她想的那样轻浅,他曾经到过她的生长之地,他从她的根部找到了她的行踪。

屈禾青的根部在义安镇的桃源。熊细欢前往义安镇做一个礼尚往来的回访。她到了义安镇,才发现这里已经没有桃源。那幢山边的小楼看上去更像一幢鬼楼。楼顶的玻璃房应该被人砸打过,顶部四周缺失大块的玻璃,呈现出破碎却又坚持的局面。周围的罗汉松没了,想来玻璃房里的兰花也没了。院墙还是高耸的,外表爬满青苔。熊细欢刚靠近院门,狗吠响起。门是虚掩的,一只大狗冲出来,气势汹汹地狂吠。狗有一条腿是折的。她认不出是金子还是银子。它认出她了,吠声变成呜咽,眼神哀伤,摇摆尾巴,用肮脏的身体蹭她。院子里几乎没剩几棵花木,杂草芜盛,好像很久无人走动,走人的道都被淹没了。玉兰树还是在的,她看到坐在树下的老人。老人像一座塑像,仿佛坐了几个世纪,头发蓬乱,两眼发红。老人没有跟她打招呼,她走过去拍拍老人的肩膀,老人盯着她,嘴唇抖动,眼睛溢出混浊的泪水。

老人不成章法的讲述,加上熊细欢自己的联想,三年前桃源经历了浩劫。镇上与死者有关联没有关联的人都来过这儿,所有的花木被搬空,山上能卖钱的花树被挖光,不解恨的人们还砸烂玻璃花房,给狗下药,药死了金子,银子捡回一条命,但被打折一条腿。那些花木被挖走的地方,杂草填补了空白。挖出死人的山再没有人走动,灌木野草很快覆盖了一切人的痕迹。山脚下的楼被称为鬼屋。

熊细欢在屈禾青的屋里奇迹般地找到自己三年前留下来的几只行李箱,她的衣物都还在,那些人放过这些东西,或许认为这些东西是不祥之物吧。熊细欢觉得这几只箱子留在这儿,本身就有预示,她是要回来的。她问屈母要不要跟她走,她带屈母到养老院去,她计划把自己存下来的时间转到老人名下,她给老人养老送终。老人摇摇头,说要死在自己家里。她再劝,老人还是坚持。她叹了一口气,看来她要在这里耽搁上几年了。她开始收拾屋子,一点一点收拾,她还到网上采购花苗,把院子里的杂草除去,在过去开过花的地方种上花,慢慢地还种到坡上去。玻璃房破败不堪,她索性全砸了,把整个天台露出来,种满一天台的多肉。

桃源渐渐恢复了原来的气相。屈母的身体也渐好,但神志依然混乱,喜歡躺在玉兰树下的竹床上自言自语,熊细欢一边倒腾盆栽一边听着。屈母痛诉这个小镇的无情无义,哀悼把她扔下不管的丈夫和儿子,她有时也骂熊细欢,骂她是妖精,骂着骂着突然停下来,讨好地看着她。

鬼屋有鬼屋的好处,那就是做什么都没有人来干涉。熊细欢偶尔出去一趟,人们想不起这个人是从哪儿来的,又是哪一户人家的女儿。有一次她推着屈家老太出去,出门之前穿了一身长裙,裙裾上有可爱的小猫图案。她还化了明丽的妆容,将屈老太也收拾得干干净净,把自己的一身衣裙给屈老太换上。她们所经之处,人人盯着她们看,真像看到鬼一样。她们走到覃记烧鸭摊前,卖烧鸭的还是覃火林。覃火林剃的小平头,银白的发根。他弓背护着一辆小自行车,一个小女孩歪歪扭扭骑着车在烧鸭摊边转圈。小女孩样貌和覃火林有几分相像,覃火林嘴里一直嚷着,小心,小心。那孩子若是留下来,也能骑小小自行车了,就不知道是男是女。熊细欢指着大缸里烤得滴油的烧鸭说来半只。覃火林看一眼坐在轮椅上的屈母,目光重新回到熊细欢脸上时,多了几分恼怒,他盯着她说不卖。熊细欢说,为什么不卖,覃火林说,他的生意他不想做就不做。熊细欢不再理论,转身离开。小女孩骑车追上她们,盯着屈母说:“这位奶奶不会走路吗?”覃火林追上来,扭转小孩子的车头,呵斥道:“离远点,晦气!”

熊细欢回过身,走到覃火林跟前。她吁了一口长长的气。“你应该谢谢我,我救过你的命,要不是我爱吃烧鸭,你早变成花肥了,真的,不骗你。”

覃老二眼睛里除了疑惑,还有几分恐惧,手不自觉地抓紧了小女孩的手。

“你做烧鸭有一手,我真的喜欢吃,以后还是卖给我,好吧?屈禾青种花也有一手,我跟他学了点皮毛,现在把那片坡又重新种上花了,有空你带家里人去看看,好漂亮的一片花坡,能为义安镇添光彩呢!”

熊细欢推着屈母往前走,抛下一串笑声。好久没笑过,这一笑像是拨云见日、荡气回肠呢。

原刊责编冯祉艾

【作者简介】杨映川,曾用笔名映川,在《花城》《人民文学》《作家》《当代》《十月》等刊物发表过小说数百万字,有《魔术师》《淑女学堂》《我记仇》《狩猎季》等十余本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出版。曾获2004年度人民文学奖,第十七届百花文学奖,广西独秀文学奖,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等。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杨映川 期刊:《小说月报》2021年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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