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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韦驮天

分类:小说月报 更新时间:2022-08-27 16:13:56

附近几条街遭了贼或出了人命,我敢保证,头一轮敲定的嫌疑犯里少不了我。过年前,靠西那栋楼丢了狗,民警来敲门,我说我住东头,隔着一条小马路呢。民警只问,去过吗?我点头。见过一楼的黄狗吗?我说挺凶。他又问,自己骂过什么不记得?我想起那狗朝我乱叫时,旁边还有一双半开半闭的眼睛。民警提醒我,你威胁他要吃狗肉。我说我们那儿人人都吃。他看了我一眼,我很想笑。要不是什么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回去吃过几顿都数不清了,谁有空背这锅。

几天后我再去,黄狗套着新打的铁链坐在门口,紧挨穿睡衣套装的老男人。他斜眼看狗,狗一个猛冲,我车头倒了,地皮轰起一层灰。我捡起纸盒上楼,男人的骂声紧跟,我听不懂,倒背得下了,依样画葫芦还给他。他住的这栋,我比自己住的还熟。底楼除了他还有户老太太,家具和人一样,下雨天散出很重的霉味。二楼养的泰迪,没个狗样,常被楼下那只吓得发抖。三楼窗台的仙人掌下一秒就要掉下去。四楼两扇防盗门外加装了铁门,很像监狱。五楼我不熟,总是心急略过。到了顶楼,跨过一块红地毯,再过一块格纹地毯,那姑娘东西最多,治痘的、美白的。真舍得花。每次只开一条缝,我连面也没见全,怀疑她岁数比“姑娘”要大得多。

我问同屋,要被发现记性这么好,会不会什么也没干就给抓进去了?小虎说,这有啥,慢慢适应,我还给当成小三呢。男的跟女的吵得正火热,见我敲门喊女的名字,一口咬定女的跟我乱搞,那女的眼盯住男的,手指着我大喊,我有毛病啊,搞这种瘪三?跺着脚就开始哭,哭里带点干呕。他模仿那女人的口音和动作,叫正在吃饭的人通通笑倒,他又补一句,这种年纪,送我都不要搞。军军问,那倒贴呢?小虎闭上眼,伸开胳膊说,为了钱,我可以忍。

屋里六个人,除我和老李,都一个地方来的,跑的是分开的片区,一天难得在路上见一回。我来的头几天,每到晚上,他们总追问深圳的事,赚得多吗?对外地人好点吗?我说不出,他们就开始叹气。军军说,好点就不会走了。老李说,出了村口,哪儿都一样。他年纪最大,有家有室,据说还做过生意,赔了血本。老李开了头,几个人就开始瞎聊,一开始总讲不顺心的事,工资欠了,被老乡骗了。慢慢也讲到些开心的,网恋、做保健、老板做梦也想不到的绿帽子。一说这些,屋里人笑着笑着,慢慢就起了呼噜声。好事容易发梦,老家的老人都这么说。

刚来那阵特别难,打电话多半会被挂掉,又不敢学人家放下就走,只好一遍遍打。直到有个姑娘接了,我说送货,她问,那怎么显示房产中介,还广东的?我说不好意思,刚转行。她笑了,说现在经济是不景气,又提醒我赶紧换本地号码,说我早被几十个人标记成骚扰电话啦。我听了挺高兴,于是问,你住404吗?能不能下来一趟?她说稍等,我给你开门禁啊。我央她,你能下来吗?我实在跑不动了。她问我大不大,我说挺薄,大概是本书。那放信箱吧,说完她就挂了。第二天我收到通知,自己因为拒绝上门被投诉了。

小虎说,别往心里去,投訴是个玄学,跟你干得好坏没关系。我慢慢体会到他的意思。比如你很热情的时候,吃进对方冷脸,你收一收热情,对方觉得你不够微笑服务。你想帮人搬进去,人怕你藏坏心;你不帮,又怪你服务不到位。反正事情总是从你想不到的方面来。我睡靠窗上铺,和对门的厨卫挨着。那晚,女人哐哐敲门,咬定我打手电偷看她洗澡。我说躺着看手机,是有点亮。她不信,喊男人出来,男人一出来,老人小孩也跟着出来。吵了几句,女人拿起电话就要举报。小虎骂,我们是群租,你们一家五口就他妈不是?三个数字将要按下,老李回来了。他把大伙推进门,拉下电闸,眼底一片漆黑,外面的骂声渐渐停下。我突然觉得自己的房间很大,大到像小时候老家的夜里,跑不到尽头,可识得出各种动静。对门重新放洗澡水了,楼上大人把小孩骂哭了,我的窗外是雨,雨里是“唰——唰”的大马路,大马路上面是“唰——唰——唰”的高架。地面、汽车和水打群架。以前我最喜欢,觉得这才是城里的声音,发动机去掉日夜的差别,也去掉无聊,可我后来又觉得没法去掉了。它催人睡着,静下来反倒不习惯了。直到有人“砰”一声撞了床脚,老李才想起推闸,一开灯,几只蟑螂吓得满地乱窜。老李说,群租房就是蟑螂窝、老鼠洞。六个人赶紧学蟑螂爬回床铺,重新灭灯。小虎搓着被撞疼的膝盖讲,要说刚没起过一了百了的杀心,也是句瞎话了。军军讲,老家四十万造四百平方米,这里四百万买四十平方米,怨不得他骂到最后就是一句滚。祝家大哥对堂弟说,我是真想回老家了。

那晚聊到最后,老李放了句怪话。他说,老李不好过了。具体的他不讲,也没人问。老李又提了一嘴,还是没人回话。我不知道别人是睡着了还是装的,反正我刚来,松不开这个手。过了几天,老李搬出去了,他说夜里看仓库,多挣一份,床位会转租给老乡。谁想疫情闹大了,想出的出不来,想回的回不去,再没人接手他的床位。我们就把空酒瓶放过去,晾不干的裤头放过去,不知道我们床底的蟑螂有没有跟着过去。

年头上,网吧老板撑不下去了,往门口贴了张告示:全场包房,免费上网,点饮料送零食。底下一行小字:早八点到晚八点。祝大哥看了很兴奋,说有暖气有宽带,还图啥。为了多占便宜,我们一下班饿着肚子就去。人确实少得像包场,老板随手一挥,就算量过了体温,仔细看,他挥的是空调遥控器,但没真开空调。相互理解噢,他说,不通风要吃罚款的噢。一人点一杯最便宜的柠檬水,酸得倒牙。送的零食不好吃,但多吃也能顶饱。我觉得冷,跟老板要热水,老板说,维生素都破坏掉了,还防什么感冒?祝家兄弟倒是热血沸腾,一开打就往死里敲。老板斜着眼骂,小兄弟是证券交易所过来的啊?他俩扣着耳机毫无反应。我打不动,说实在,我是冲着按摩座椅来的,被敲得心怦怦跳,模模糊糊想起“全智贤”那天在小公园问我的好多问题。她两只手往胸前一碰,歪头冲我笑。我说不行,多少年没写过字了。她很激动,说只要会讲话会认字,就能写!磕磕巴巴聊完两回,我没问她成了没,她也没问我写了什么。但她说那句话的表情总让我想起一个做传销的老乡,真得好像你只要去买彩票,就一定能发财。果然天一黑人就容易瞎想,我撒了泡尿,回来也开始噼啪敲键盘。祝大哥伸头喊我,玩啥呢?一起啊。我也假装扣住耳机不理他。刚开了头,想不好存哪儿,就先贴QQ空间,仅自己可见。我一上线,就看到“奔驰的宝马”也上线了。两个月了,盘子没回过我一条微信。好在从学会用QQ起,我俩就互相设置了隐身可见。我抖了抖他的窗户。隔五分钟,“奔驰的宝马”发来一个咧嘴笑。

你在哪儿?我问。

你在哪儿?他反问。

还能在哪儿,你跑了,猪奶奶的儿子儿媳天天来闹,老大说,你们要不去把人摆平了,要不把张玉盘找出来,两件事都不能完成,老大就把你带过去的老乡全开了。

真是条老狗,盘子问,现在还行?

我把盘子喝完酒最爱唱的一句还给他,“看成败,人生豪迈,只不过是从头再来。”

也对,大学生嘛,机会多得是。他发来一个坏笑。

盘子一向这样,用得上我,就说我是大学生;用不上了,就到处拆我墙,说什么野鸡大专不如不读。其实盘子心里觉得哪儿都不算大学,只有他妹的江西师范才是正宗老牌。他说,我妹上的是大学,你上的是学院,能一样?我没话说,自己也从不觉得那个在我毕业后突然升格的学校和我有什么关系,反正啥也没教,啥也没会。毕业那年冬天,也是QQ上聊天,我跟盘子抱怨起步不顺。盘子问,你学的啥?我把求职那阵常用的几句说了一遍。听不懂,简单点。我说就是做买卖。那好办,来跟我干。我说凭啥。盘子甩出年终奖之后,我辞掉在省城刚找的工作,退了合租的房子去深圳找他。

一天一夜的上铺。我像个“死人”躺在“棺材板”里,不吃不尿,盯着天花板反复想盘子说过的话。他说上学就不该是个义务的事,一百个人浪费青春写考卷,出一个人才,剩下九十九个都是炮灰。也就你傻,他骂,一路陪到底,你他妈就是个顶级炮灰。盘子初中没毕业就出来了,各行各业都尝试过,按他的话,闯社会才算真活着,所以他比我多活了五六年。我还记得盘子最后一次被老师批评是在历史课上。点着书上带四个蛤蟆的什么仪,盘子告诉全班,假的,测不了地震。老师生气了。盘子说,真的,网上都这么说。老师骂,天天就知道上网吧,有出息?你造一个我看看。第二天盘子没来,有人说他真去造什么仪了,从此再没来过。我下一次联系上他,他说自己在省城了,叫我去玩。后来是武汉、长沙、广州,每次都叫我去玩。他从不问我在哪儿、在干吗,单说他自己的事,不分好坏。一开始我挺委屈没机会开口,仔细想想,自己实在也没啥可说。有一天我在食堂边吃边看电视,正放到家属探监,我突然觉得我和盘子就隔着那扇透明玻璃窗,我坐里面,盘子每隔一段时间坐到对面给我打电话,五分钟,十分钟,打完拍拍屁股走。过去的事都过去了,火车到站了,我复活了。

在深圳见到盘子,他晒黑了,但西装笔挺,脸也尖了,不像个盘子。他说,放心,好做得很,这一片都是我们永新帮的。我看了眼问,哪片?他背后一头是特别洋气的楼,正门高得吓人,棕榈树以下全部是大理石柱子,天上才是一户一户的大阳台。另一头电线扎堆,掉漆发黄,窗和窗贴着面。两头接着,那里没给这里留一点面子。盘子展开双臂说,都算,一片是理想,一片是现实。我盯着现实看了好久,南方日头毒,晕乎乎总觉得回到了老镇子上。你别看不起,盘子说,手上有农民房产权的,才真住得起那头。说完帮我把行李提了上去。从底楼起,一模一样的白衬衫挂满了走廊,我想起拥挤的镇中宿舍,积了多少轮男学生的汗臭脚臭,浑到让人忘了在里面住过多久,要干什么。盘子喊我一起住顶楼,说上天台抽烟舒服。我说不抽,只跟着去吹风,确实舒服。之后一年,我常去天台发呆,看到一头的矮房子像被依次推倒的骨牌,平躺在地上,被远处的塔吊围过来吃个精光。我穿着衬衫西裤从这头出来,去那头给人提包,看车,按门铃,看里面的人穿着T恤短裤上车下车,戴墨镜,摘墨镜。我问盘子,人家都不讲究,咱们穿这么正式干吗?盘子说,别说短裤,人家一条底裤都比你全身贵。后来盘子因为当面开这种玩笑得罪了短裤,连带我一同被调到关外了,但我们仍住这儿,在天台上看高房子起、矮房子退。盘子说,对不住啊,还没干过大的就撤下了。我说我也干不成大的。盘子就骂我志气小,没劲。那你能干多大?我問。他光笑笑。当时我没想过,半年后会再次被盘子连累,甚至丢了工作。

我问盘子,你和“猪奶奶”去哪儿了?

尊敬点,叫朱阿姨。

你把朱阿姨带哪儿去了?

她是她,我是我,你别乱说。

猪奶奶是盘子最后一个客户。进店啥也不问,背一只布袋坐下哭。这样的老人我在罗湖见过好几个,被子女冷落或吵了架,赌气就要卖房,最后总会被哄着抬着劝回去。脸皮厚的,没事就来店里坐坐,旁人不敢插手。可猪奶奶不一样,她坐了好几回都没人来收场,别的客人以为她和店里起了纠纷,客人不高兴,老大也不高兴。盘子嘴上说烫手山芋不好握,暗地里还是握住了。听说猪奶奶那片快通地铁了,又是小套,盘子在天台拍我肩,说,兄弟,看好喽。他情愿每天陪着进进出出。没想到猪奶奶对买家挑三拣四,前后看了几十个,这事还是悬着,有人就说猪奶奶不是诚心,耗下去没底。我也劝盘子,不是你教的嘛,别在一棵树上吊死。盘子一边答应,一边跟猪奶奶打持久战。总算到年底,猪奶奶出手了,一切顺利,忙完双休,盘子没来上班。第二天还是没来。我想起那节历史课,就知道他不会来了。直到猪奶奶儿子出现,店里吓了一跳,他来不是为房,是要找猪奶奶这个人。有人便说盘子早看上了猪奶奶的钱,放长线钓大鱼。也有人说是猪奶奶看上盘子了,用钱诱惑他私奔。最吓人的说法是,盘子杀人灭口,携款潜逃了。就算是真的,他携的也是猪奶奶的款,店里的钱,盘子一分没动。

那你俩为啥同时不见了?我问。

她拿了钱,去环游世界了。

你陪?

我拿了钱,我游一小块世界不行吗?

你哪儿来的钱?

过户前一天,朱姨叫我陪她去山上走走。到了我才知道,她是来挑墓地。我想,钱多也不能这么花啊,不跟老头合葬,非要买块新的。她说,小张啊,我一出手,儿子恨死我,以后两块墓碑并排,他们擦老头的,不擦我的,我可有面子?我点点头,她想得有道理。回来路上她又说,小张啊,我是不打算告诉他们了。以后逢年过节,你来山上看看我,可好?我吓死,感觉眼前这就是个鬼了,赶紧说我以后要回老家去。她说放心,山路迢迢,不能白欠人情。就预付了我十年的差旅费。

他连发了好几行字,我只关心一点,多少?

十万。

十万扫个墓?钱太好赚了。

用真心换真心,你不懂。

真心你还拿扫墓钱旅游。

你别管,以后我还赚回来。

我只好换个话题,问他在哪儿旅游,到处都隔离呢。盘子说他在欧洲小镇。我第一反应是以前卖过的一个中档楼盘,分成好几期,有米兰小镇、约克小镇、佛罗伦萨小镇,听起来像贵族,地块都是给外资轮胎厂糟蹋过的。我就问,哪一期?

你懂个屁,在意大利呢。他发来两张照片,一张有名的斜塔,一张城堡。确实像洋人住的,他们的宅基地和我们的差不多大,但楼看着特别结实,我们的楼拖拉机一推就倒。我就说,回来给我带点纪念品。

现在不是疫情嘛,不好回。盘子说。

说完,盘子的头像就变灰了。

我看着他发的照片,想到猪奶奶和盘子的脸,忽然有点蒙,如果盘子没走,我没被拖累,按这几月的行情,店里估计也发不起工资了。一切都是定好了的,一切是从猪奶奶开始的。我突然决定把刚开的头全删了,从猪奶奶第一次来店里写起。写到看墓,快晚上八点了,我把手边最后一点吃喝解决掉,拍了拍旁边两位。祝家兄弟死活不肯撒手,说一把,再玩一把。看了眼前台,老板正冲我笑。我只好跟着留下,顺便开始想以后的事,猪奶奶通过养老院告诉盘子自己病危,盘子因为隔离错过了最后一面,但遵守约定去给猪奶奶扫墓,越想越顺,越想越激动。我的最后一句只有一行:猪奶奶临死前说,卖房是她一生中最正确的决定。我看着这一句,眼前出现“全智贤”歪头冲我笑的样子,我也跟着笑了。

网吧的告示有一块悄悄在变,从免费变半价,再变到八折的时候,祝家大哥说,疫情是好得差不多了吧?他和堂弟不再去了,几个人又回到下了班躺着“吃鸡”的日子。我得知盘子在意大利之后没几天,给他发了好几条消息,都没回音,新闻里管那边叫“人间地狱”,我有点怕他是不是中“奖”了。

回了没?

疫情过去了,注意啊。

欧洲镇上是没电还是没网?

记不记得“全智贤”?不是隔壁班班花,是深圳那个,她知道你和猪奶奶的事了。

我每天挂着手机QQ,其实是为了说这个事,又不知道怎么开口。我编的故事“全智贤”特别喜欢,还说要采访盘子。我一边苦等盘子,一边又怕他上线。盘子肯定会先骂我,敢拿你大哥开涮?然后问,给钱不?给多爷就干。他会发挥得比我更感天动地,叫“全智贤”听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接着登报纸,上电视,被猪奶奶的儿子追着打。可他的头像总是灰色的,一个站在保时捷前面比手势的微胖男人,车是新楼盘地下停车场见到的,照片是我拍的,“奔驰的宝马”这个网名是他自己取的,七八年没变了。我越看越觉得,这是一幅遗像,他大概早就病死在欧洲小镇了。

盘子应该还记得隔壁班班花,以前我们去网吧看《我的野蛮女友》,一致觉得她和全智贤特别像,主要是瘦高个儿和长头发,背面看一模一样,正面转过来,班花的皮肤要黑很多。我说,当然是全智贤更好看。盘子说,你不懂,黑里俏,全智贤要有她这么黑,还不如她一半好看呢。但盘子肯定想不起深圳“全智贤”了,谁,有这个人吗?他会这么回我。也许我们和“全智贤”在同一栋楼的那几分钟里,盘子根本就没留意。

那天我们和客户约了大堂见,我盯着电梯间,盘子在接别的客户电话。看到“全智贤”走出来,我一惊,拿胳膊肘戳盘子,他点点头。我吃不准他懂我意思没,继续戳,他瞪了我一眼,背过身去。这时“全智贤”刷完卡,头发一甩,从我面前大步走过,像极了电影里的野蛮女友,而且和班花不同,她主要就像在皮肤白。我看着她出旋转门,等了会儿车,小腿白白的,脸和脖子也白白的,很快离开了。我正要回头跟盘子说这事,发现他已经在给客户递名片了,也是个白白的年轻女人,反复抱怨上一任中介回消息太慢。盘子说,放心,到小张这儿,绝不再让您多等一秒。他给客户叫了车,我们骑电瓶车在后面追。我发现在深圳这种常年曝晒的地方,肤白的只有两种,一种是刚从北面来的,一种是坐办公室和打车的。

在上海碰到“全智贤”,我一眼就认出了。她住在黄狗前一栋的六楼,刚搬完家,敞着门,周围摆一大堆废纸,大部分被雨水泡湿了。她绑了毛巾那么厚的发箍,坐在地上拆箱子,屋里乱七八糟。签收完我送来的快遞,她叫我帮忙抬到客厅角落,我不懂大冬天为什么要冰柜。后面连着几天都有她的大件。收件人是一个很长的英文名,我怕念错了出丑,只能喊601。她马上答应,门开得很大,照例请我搬进去。她在家常穿一身运动服,绑着头发还是像全智贤,但不野蛮,很有礼貌。她总跟我说不好意思,刚来,要置办的有点多,还给我瓶装水喝。我不懂这有啥不好意思,跑一趟多一单,要是人人都不好意思,这行就喝西北风去了。等她安顿得差不多了,外面清空,摆出一块黑猫模样的地毯,还挂了带猫的门环,我去得少了。好几次骑到黄狗楼下,我总觉得“全智贤”会从阳台上看到我,就尽量对它和老男人客气一点。走到顶层,我忍不住停下来看对面她的阳台,离得近,好像一脚就能跨过去。她不像别人,红红绿绿,什么都往外晒。她的窗帘是一层纱,有时看不见,有时又看得见了,白天也亮着灯,是那种不晃眼的橘黄色。还有一只猫,乌黑的,绕着床边走来走去。“全智贤”不适合住在这里,她应该住有电梯的,就像她不应该被晒黑一样。

后来“全智贤”经常找我,每回约好时间,像客户约看房一样严格。她要寄什么书,一本一个地方,到哪儿的都有,寄件人还是那个长长的英文名。我明白,她找我只是图我单价便宜。有一次我敲门,没人开,就在门口等了一会儿,看地上的废纸,大概是书上剪下来的,太久没认字了,读起来费劲。她从楼下冲上来,跟我道歉,说路上堵了。见我手里拿的,就要送我一本。我说不了,你老板得说你。她笑,说,这我自己做的。我问,你自己当老板?倒也不算,几个朋友一起弄的。她说。我接过来,假装翻了几页,什么也没看进去,就记得最后一页底下印着那个很长的英文名。回到宿舍,我把书放枕头边,没看半行就睡着了,后来不知怎么不见了,它再出现,已经在老李那放满东西的床上了。

我能找你做个简单的采访吗?她说,可以在我家,也可以在小公园,随你。那天下很大的雨,地面积水厉害,我骑过去,溅别人一腿的泥。到傍晚雨渐渐停下,竟然还出太阳了。我收完她的包裹,正准备撤,西面的光线斜穿过楼道照进她的门,落到墙上、地上,也是一片橘黄。当时她是这么说的,我想知道这段时间不同行业的人是怎么度过的,你愿意参与进来吗?

我一口回绝了从没干过的事。理由是我刚从深圳过来,不了解。我不是故意这么说的。虽然每次见面我都很想提深圳,但除了喊601和收钱,我什么都说不出口。

“全智贤”立刻拍手,她一激动就爱拍手。巧了,我也刚从深圳来!那你能谈谈对那边物流业的观察吗?

听我疙疙瘩瘩交代完,“全智贤”说,其实我的工作和你的差不多。我吓了一跳。她说,我之前在画廊,别看好像很高级,工资可低了,卖画可比卖房难多了,有钱人都知道买房来保资产,买藏品的人却很少,收当代艺术品的就更少了,就算有,也是些没文化的暴发户,根本不识货。她叉着手斜眼看着门框,好像门框就是暴发户一样。我现在辞职了,接点民间机构的项目来做,自由多了。她朝我笑。我不懂什么机构,但听到她说卖画和卖房差不多,也跟着笑。

我坐进软皮沙发,脚埋在长毛毯子里,眼神埋在脚下,怕一走神,气味就漏出来了。“全智贤”坐在茶几对面,问了我很多问题,除开年龄籍贯,我紧张得啥也答不上。“全智贤”说,没关系,我先说点,再换你说。那只黑猫从房间里钻出来,绕着我脚打转,也埋进毯子里。她摸着那只猫就说开去了。我才知道我俩算同乡,年纪差不多,也知道了我们的距离不出三代,她家是从她爷爷辈开始出来做工的,我从我自己开始,然后她去了比盘子他妹更正宗的大学,我呢,顶级炮灰。没准我小时候回去祭祖还见过你呢!她讲话的时候眼睛死死盯住我,好像硬要我给点什么反应,可我一心在想要不要提写字楼的事。我说,你在深圳的时候……她就讲了很多深圳的不好、画廊的不好,又讲上海的好,我跟着摇头点头,但实际上,我觉不出这两个地方有什么差别。怕她不高兴,我打消了原来的念头。聊到最近,她突然变严肃了,掏出纸和笔问,你有没有在工作期间被认为可能携带病毒而遭受身体或精神上的歧视?如果病毒被证明可以由非生物作为载体来传播,你会出于安全考虑放弃这份工作吗?她的句子总是很长很绕,叫我反应很久。我的总是短得叫她接不住:没有、不会。直到楼下电瓶车响起警报,我起身要走。她说,等你有空了,我们约小公园再聊一次吧。她主动加了我的微信,问,你叫韦明?我点头。我看到她还是那个英文名,后面跟了个铃铛的图案。她说,我叫陈佳龄,佳人的佳,年龄的龄,叫我杰奎琳就行。我读不出,觉得绕口。下楼之后,我把备注改成了“全智贤”。

礼拜六晚上我迟到了。“全智贤”给的地址在市区老洋房,一栋好几户,特别难找。我下班晚,心又急,敲错了门,被捧着饭碗的老人骂来骂去。不想求助,空兜了好几圈,她竟然主动打电话过来,说怕我迷路,在大门口接。我只好从边门绕出去,假装刚从主路下来,一拐弯,她在路边朝我挥手。“全智贤”散开头发,毛衣罩住纸片一样薄的身形,比在家更好看些,和在深圳比,又显得随便很多。她问我最近忙不忙、口罩够不够,我说挺忙、挺够。还没想好要问她点什么,就到了。这栋楼我明明是路过了的。一楼墙上挂着遗照,家具老旧。没想到爬到三层,却是个新鲜毛坯房,一只吊灯,墙壁雪白,显得中间更大。有个留长发的小伙贴着墙讲话,其他人散在周围,坐桌上的、躺地上的,啥样都有。“全智贤”拨开门口的人头,对我说,随便坐。

前一晚,我把“全智贤”发来的微信给同屋念了一遍。祝家兄弟忙着开打,顾不上听,光说好好,去去。军军冲我问,参加啥工作?我答不上。小虎说,谁关心工作不工作,你就说“全智贤”好不好看吧。军军说,都叫“全智贤”了,还能不好看?这话把小虎逗乐了,他拍拍我的肩,说,无论何时何地,兄弟,记住一点,美女邀约,错过必悔。

比起是谁叫我去的,好像没人关心我为什么会被叫去,直到我主动坦白是因为写了篇作文,祝大哥从床上弹起来,说,啥?你还有这特长?我说什么特长,就是和你们去网吧头一天无聊写的。小虎朝上铺大喊,比比看看,人家上网干啥,你们上网干啥。上铺一阵乱笑。

我突然很想老李,这种时候,他会拍拍我说,怕啥子,去就是了。他的口气总能给我底气。老李走了这么久,没有要回来的意思。我不敢主动联系他,如果得来一句老李苦啊,就又卡在要不要借钱的尴尬上了。有时我经过老李的床铺,随口提起,不知他最近咋样,没人接话。我有点怀疑在我住进来之前,老李是不是和其他人发生过什么,还是老李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他们都见过了,我还没有。我能做的就是定期处理掉床上的酒瓶子,等他介绍的小老乡进来住,实际上,等来的只有下一批空酒瓶。

我死活睡不着,起来走走,不知不觉又到小公园,野猫正在上回“全智贤”找我聊天的亭子里打架。聊完那次,她没再喊我去收件,我们只在微信上联系过两回:第一回是我把猪奶奶的故事讲给她,她问能不能采访盘子,我说我去问问;第二回就是她邀请我参加什么工作,最后一行写着,一定要来噢!这中间十来天,盘子还是没有消息。我问过其他老乡,他们都说不知道。我自从转行,也和他们没联系了。主动跳出老乡圈的老乡,等于部队里出了个叛徒。但我就是不想在里面待了。“全智贤”也问过我,是什么促使你对工作和生活做出如此巨大的改变?句子还是很绕,我还是说不上。她安慰说,我懂,说不上来想干什么,想想自己不想干什么就好了。我嘴上没应,心里却明白了,盘子领我进的门,我是真不愿再往里走了。大概是这样,我才对盘子的突然消失怨不起来。

夜里的小区静得吓人,疫情把老的小的关在家里,路上空空蕩荡。我没戴口罩,头一回觉得城里的树还挺好闻,像地里的新菜。亮灯的房间不多了,我挨个儿看,回想哪一间住的人叫什么、买过什么,但很难想起他们的表情,大多数人并不抬头,更多人连门都不开。我走到大黄狗那儿,椅子空着,它在底下打瞌睡,发现我了,没叫,也没往前冲。我不再怕。上一次它为什么要跑?比起我,它是不是更怕那个给它上锁的老男人?转头看对面六楼,橘黄色的灯还亮着,“全智贤”应该在准备明天的事吧,她的计划里,明天也会有我。那只黑猫把自己埋在毛毯里,或者绕着床走来走去,每一天都在她的计划里。这时窗开了,我看到两只手挂在外面,一手拿着易拉罐,另一手半弯曲,时不时往罐里抖动。烟会落下,她的目光不会,我知道她在看天,就不再怕看她。窗户重新合上的时候,我决定去了。

睡前我又给盘子发了一条:“全智贤”跟你一样,喜欢在顶楼抽烟。

没人回应。

往上翻三页都是我的话。再往上是盘子的QQ签名:我们不一样,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境遇。我忍不住唱。去年盘子老爱在天台放这首歌,前面死活不动,等了好久,终于等到这句高潮,一嗓子吼出来,非要学尾巴上那个沙沙的嗓音,像一个男歌手,挺苦涩。可汪峰应该过得一点儿也不苦吧,他比我、盘子、老李,还有那只大黄狗,比我们所有人都过得甜,他才是真的不一样。想着想着,我睡着了。

屋里的人要说时髦,我欣赏不来;要说像流氓,细看又挺斯文,一身工装的不像汽修工,裹长布的也不像僧人,总之就是挺少见的。有的女人剃寸头,有的男人耳环比脸大,一眼望去,瘦的特瘦,胖的特胖,放在老家,估计会被当吸毒鬼看。反倒是“全智贤”,我从没想过她会在人堆里显得这么普通,一身黑,眼前就有好几个。长发小伙说的什么我没听进,扫了眼幕布,第一行就叫我倒吸口气。原来“全智贤”发我的消息里,不是参加工作,后头还有个“坊”字,我愣是给看漏了。正巧她带个蒲团坐过来,我问,这是要干啥?她拍拍我肩,说,别紧张,瞎聊呢。

长发小伙下去之后,一个穿背心的姑娘上来,我替她冷。她讲自己去了个什么地方,待了多久,认识了几个本地人。她后头是一个厚嘴唇姑娘,涂成茄子色,上下两片一翻,显得更厚。接着就是“全智贤”。她在吊灯底下特别白,连发尾上都反着白光。挺惭愧,她说,虽然是我发起的工作坊,效率却很低,每天都在荒废——说着就去抓自己的长发,往头顶上一掀,像一层浪——不过我请到一位朋友。人群中突然出现了呼喊,像祝家兄弟打到兴头上那种,吓我一跳。“全智贤”说,我常常觉得我是多余的加工者,但他不是,让自己为自己说话,才是真的、可贵的。她看向我,我模模糊糊望见墙上印着“猪奶奶”三个字,脑壳一阵发烫,只觉得她的话让我难过。我并没有让自己为自己说话,我替盘子和猪奶奶说了,说的还是瞎话,可盘子现在在哪儿、是死是活,我都不知道,我把两边的人都辜负了,什么也说不出。四面的声音把我围住。

猪奶奶是得新冠肺炎去世的吗?

她儿子会不会追讨剩下的扫墓钱?

盘子现在过得好吗?

你是怎么把人写活的?

想了半天,我回了一句,他们就是活人。

四面都笑了。我有点慌,第一反应是怕屋里太大声,楼下的人上来敲门投诉。吊灯好烫,要把我的羽绒服烧起来了,我只能靠打远眼来去掉紧张,几排书架,一些酒瓶,墙上贴的画和纸,然后被一些声音打断。

有个人抢着发言,什么老龄化我来不及听,只盯着他像非洲人一样的小辫,包在红头巾里。一个女的带头谈深圳的房市,以前地区老大过来开会也爱说这些。还有个满胳膊龙虎花纹的小伙问我最近缺不缺人,他也想来干几天。我说我转行了。大家的兴趣一下从猪奶奶和盘子转到我身上,我的工资、房租,和“全智贤”一样,什么都想知道。叫我从哪儿说起,平时在宿舍倒头就睡,睡醒再干,没人聊这些,要真聊到,恐怕就像老李那样,实在是干不下去了。吊灯越来越烫,他们的口气让我觉得自己不像满大街来去的电瓶车,倒是花大价钱从外地运过来的熊猫。

“全智贤”给我找了个台阶,她说,没关系,你不想答,也可以问问。

我就问,你们这么多人,平时住得下?

花胳膊小伙给我讲了一个叫生活实验室的东西。我一听是群租房,赶紧劝他们防着点邻居举报。他解释说,也不是全住,所谓实验,就是大家轮着来这里共同生活,看看能产生什么样的可能性。

什么可能,我和军军他们一起住几个月了,产生了多少空瓶。我没再问,也没回应,因为发现大家并不在乎我说了什么或是没说,好像只要我人在就够了,也许我和他们已经产生了什么可能性。很快有人开始放音乐,大家慢慢散开,又聚成一堆一堆,各自谈着什么,也有人躺在角落看书、玩手机,模仿猴子从这头爬到那头,底下一阵呼喊。我看了看窗外,并没有人在叫骂。

“全智贤”和我并排坐,问盘子回复了没,我说他忙,还没。她突然说,其实我帮你想了个笔名,特别符合你的名字和职业。我说我用不上。怎么用不上?你得继续写,大家都等着看呢!她用力拍了一下手,我愣了一下,想起前几天网吧门口的优惠海报已经被撕掉了。“全智贤”说,你知道韦驮天吗?我摇头。她解释说,相传这个韦驮天健步如飞,就是菩萨里的飞毛腿。我说懂了,但我主要费的是电瓶,不是腿。

怎么不是!有调查报告说,你们这个职业攒的里程,一年就能轻轻松松绕地球一圈。她很激动,手机屏幕一亮,那上面我的名字已经是韦驮天了。我有点不好意思。想跟她说我也给她取了个名字,叫全智贤,但是没敢说。只好岔开去问,这实验室怎么交租?

我当二房东,跟几个发起人分摊。其他人量力给点。

你不住这儿?

住不一定得过夜嘛,我白天经常过来,就当是个工位。

那你要交两份租?

羊毛出在羊身上,这个社会处处想套你现钱,我们不如先去套它的钱,再扔给它。她笑。

我顺口说起祝家兄弟想去网吧占便宜,结果给老板送钱的事。“全智贤”大叫,超时不提醒是商业欺诈!下次喊我,我帮他们讨回来!我看着她说,你又不认识。她说怎么了,年輕人要互帮互助嘛。我想她要是见过祝家兄弟那副死活不肯走的样子,就帮不了忙了。

临走,屋里已经有人在打呼了。“全智贤”问我要不要住下,我说不了,得回。她说,那正好,我坐你车?我立刻摇手,只有一个头盔,不够罚的。话说出口,觉得自己脑门被驴踢了。“全智贤”倒没生气,点了点头,就先出去了,我只好推着车护送。一路上,我俩一前一后,三米两米地隔着,显得我像个跟踪狂。

“全智贤”走在前面,背着双手,一双皮靴踩得噔噔响。她说,你知道吗,我租下来办的第一场是米兔谈心会。我没听懂。

比如女性在工作中被吃了豆腐,可以来这里诉苦,寻求帮助。她回头看我一眼,接着说,当然男性也可以。我点点头。

我在深圳那会儿,无处可说,只好自己忍着,忍久了,习惯了,就变成都是我自己的错了。

她用一个背影给我讲她的事,冷静得不像在讲自己,也不像是跟我说,更像电视节目主持人在分析什么案子。她说,一味地顺从,难免会产生斯德哥尔摩式依赖,我非常厌恶当时的自己总是妥协,去配合迈克,在配合中,我成了迫害我自己的帮凶。

我听得云里雾里。听了好几百米路,我才大概明白,是那个叫迈克的老板看上她了,总找她,她不敢得罪,就尽量顺着,结果被老板娘当着全办公室的人打了耳光。停了几米,她又说,相处久了,有时竟然觉得迈克是个不错的伴侣,你说奇不奇怪?

你喜欢你老板?我问了一句。

“全智贤”停下,回头看着我说,假如你的老板喜欢你,他必须先摆脱作为你老板的身份,然后摆脱已婚的身份,明白吗?

我没当过女的,也没当过老板,更没结过婚,不知道说啥好。突然感觉离她有点远了,就推着车小跑往前追几米,又不敢追得太近。

我们之间始终存在着不平等,迈克利用他的职权接近我、引诱我,然后按他的想法塑造我,我甚至来不及意识到他最开始的举动是一种侵犯。她的语速越来越快,步子也变疾了,皮靴与地面接触所发出的响声却轻得几乎听不见,像踩在泥里。她说事情公开后,迈克被调走了,白天上班,同事躲着她,尤其男的,都说她不要脸、过河拆桥。她一夜夜睡不着,恨死自己,看过病,吃过药,都没用,最后狠了心辞职,搬家。

你猜怎么样,她回头笑着说,我把自己从自己的世界里扔出去啦。

我听得愣住,回过神来,已经落在十米开外了。我想起以前店里来过一个四川姑娘叫小崔,个子不高,长得挺好看,老大到哪儿都喊她跟着。不知怎么,小崔跟一个叫小厉的小伙子好上,老大二话不说就把小厉开了。小崔说,你这是公报私仇!老大又把小崔开了。他开会说,以后不招女的了,招一个,乱一窝,军心不稳。可没多久又招了一个小李,还是让到处跟着。小李和“全智贤”一样,后来被老大媳妇扇了耳光,我和盘子都看见了。对这件事,盘子说,扇的又不是老大,老大怎么会长记性?后头又补了一句,这个小李也不是什么好果子。

我想把这些告诉“全智贤”,她却戴上口罩,朝我挥挥手,说,先走啦,咱们殊途同归!

看着她的背影慢慢变小,消失在地铁站,我心里太难受了。她笑得那么响,好像前面那些话完全没说过一样,轻轻松松。我很后悔,非常后悔,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这时候就算不为自己,也该陪她回家的。我只能骑得飞快,像她说的韦驮天那么快,想象地底下有那么一列车,开得跟我一样快,快到“全智贤”的头发都飞起来了。她说过我的电瓶车可以绕地球一圈,我绕半圈就够了,省下的电用来载她。她会说,再兜一圈,韦明,再兜一圈!兜到天亮吧!

骑到小区附近,我停下,想看着她进门,但她迟迟没出现,是到得比我早吗,还是从别的门进去了?我想起花胳膊的话,我和“全智贤”之间产生了很多可能性。

那天之后,我被拉进一个叫“生活实验室”的群,一百多号人,每天往里头发各种公众号,底下大段大段的话,你來我往,看着费脑。有时也发些号召捐款的,我见他们情愿掏钱给陌生人,心里挺佩服。我连同屋都借不出手。可有时又觉得他们太闲了,啥都管,啥都能扯一大堆,还光打字,不动嘴。

军军一口咬定我这是被传销组织盯上了。他说,一间毛坯房,里面住很多人,定期碰头,还轮着发言,不是窝点能是啥?他劝我少去,还提醒我美女就是专门派出去发展下线的,千万别上当。小虎却说,上当那也是韦明占便宜多。他只关心我和美女的进展,礼拜六那晚我回屋,其他人都睡了,就他还在床上支着手机。我一开门,他笑嘻嘻地说,回挺早?还当你不回了呢。我没说话,小虎就拿手电筒照我脸,说,老弟别伤心,万事开头难。

开完头,我很久没再见“全智贤”,但每天夜里都会去看那个橘黄色的房间。这成了我的习惯,也是大黄的。我一到那儿,它就站起来摇尾巴,大概是说,老兄,你可来了。我坐下,开始值我的夜班。“全智贤”说自己最近闭关工作,还叫我有空多写点,大家都等着看呢。我不知道这个“大家”是谁,实验室里的,还是微信群里的,一想到要被好多人大段大段地讨论,我心里就发毛。从小最害怕被老师喊到黑板前去做题,每一步都有人盯着,写错一步,来不及擦,底下就有动静了,那动静能让我慌到忘记下一步。我还是喜欢在暗处看“全智贤”做题,她适合到黑板前做题,日光灯照下来,全班在底下望着她的背影,白的腿,长的头发,细手指头写出好看的粉笔字。做累了就打开阳台窗户,烟升上去,灰掉进看不见的草丛里。我拍拍大黄,问,好看不?大黄舔了舔舌头。我笑它,你这个舔狗。它又识相地趴下了,留我继续望着。六楼在树顶,也在半空,天气好的时候,六楼会住进云里,月亮绕着它走,我觉得自己在看一幅画。等画里黑了灯,画外也自动解散了,我俩总能打出很好的配合。这是我和大黄的秘密,不是和“全智贤”的。小虎却搞错了。他说,兄弟可以啊,天天约会,当心身体啊。我没理。他又说,累了找我当替身啊,不收费。我想着小虎和大黄并排坐在楼下的呆样子,忍不住笑了出来。

看久了,我好像发现一件事,“全智贤”开窗前十有八九是在打电话。她走来走去,不算宽的阳台两端,几秒就是一个来回,走快了,头发会在她背上跳起来。有时又低头,几分钟,半小时,一动不动。挂掉电话,她贴着墙干站一会儿,然后走到窗边,一团雾从她嘴里慢慢游出来,散了,我看不清她的表情。我拍拍大黄,说,你说是迈克吗?大黄瞥了我一眼,把脸搁在地上。是我管太多了。

躺在床上,我总会忍不住去想“全智贤”在地铁站说过的话,关于她和那个迈克,我有没有听漏什么、误会什么,翻来覆去地想她那些长长的句子,皮靴在地上“噔噔”响,真是怪了,脑子里出现的却不是她,而是小崔和小李。她俩后来去哪儿了、怎么过的,我没处问。员工一离店就要退工作群,这是规矩。离开群,就是离开原来的世界,我忘不掉“全智贤”最后那句话。老大把小崔和小李从他的世界扔出去了,她俩要上哪儿把自己捡回来呢?我想到了小厉。

我能来上海多亏了小厉。以前我俩宿舍近,经常一起点外卖,就加了微信。他和盘子不对付,盘子笑他结巴,见面就劝他转行,他觉得盘子看不起人,和我搭伙倒没啥问题。每回我去他屋吃饭,他就跟我聊老家的亲戚,报菜名似的,这个在义乌,那个在桂林,他说全村都跑出来打工了,老人小孩不掌眼,地就被拿去卖了,大家越发不愿回。小厉来深圳不想投奔亲戚,自己闯闯,没想到就闯出了事。盘子说,动小崔,就是在太岁头上动土,他不走谁走?我接不上话。走前那个早晨,我送小厉去火车站,他拍拍我,说,没事,以后来上海记得找哥们儿玩。他说过有个姐夫盘了间水果店,这回打算去帮帮忙。后来我也退群了,随口提一句,他还真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我打过去,对方说要,我就来了。

其实我来这么久还没见过小厉,上海太大了,他说自己在什么思凡小区,我一查,都快到飞机场了,电瓶车骑到半路就得没电吧。但他也没主动喊我过去,只在微信上问过一句,这活还行?我说还行,就没联系了,平时只好在朋友圈点点赞表示谢意。他除了发他姐生的大胖儿子,还喜欢发一个姑娘的背影,和小崔一样,绑半高马尾,看来是有新对象了。说真的,小厉除了结巴,长得还不赖,有点像《爱情公寓》里那个谁,曾小贤。

我主动问了一嘴。没想到小厉说,那个婊子,两面通吃,还提她干吗?想想也对,小厉是因为小崔丢的饭碗,不好受。等我说起小崔也丢了饭碗,他说,丢就丢吧,这天底下还能少老板不成?我就没法往下问了。至于后来的小李,我更不知道找谁问起。其实我从没跟她说过话,只记得小李爱涂大红嘴巴,下巴尖尖的,笑起来更尖,锥子一样。当时盘子说,多少人倾家荡产去削脸,你看看她,命多好。我就给盘子发了一句,有小崔和小李的消息不?

盘子照例没有回我。听说因为疫情,飞机也不让飞了,是不是上网也不让上了?盘子同小崔小李一样,彻底从原来的世界消失了。

我又去过一趟网吧。“全智贤”催我了,她不光说大家等着看,她还说,我也等着看呢。我立刻感到自己被叫到黑板前去写题了,可她就坐在下面啊,我必须好好表现。全智贤说,要不谈谈你自己?我努力了,去总站揽货,去总站交货,真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可讲,但讲到别人,我突然又会了。

小崔刚来的时候染了个黄毛,被老大批评了。第二天一头黑发,看起来精神极了。她脸圆,话多,爱喝什么带盖奶茶,没事总来男宿舍串门。一见到有人点麻辣香锅就高兴得哇哇大叫,上手抓着吃,吃到拼命哈气,就往小厉怀里钻。我到今天也搞不清她是先和小厉好上的,还是先和老大。反正小厉一走,她跟老大顶嘴,从头到尾没哭过,我挺佩服。写到被老大开掉,我想着她会去找小厉,小厉能像劝我一样劝小崔来上海,换个行业,在麻辣香锅店收个银什么的,一天见一面,小厉下了班就去店里,剩的料炒在一块儿肯定很香。小崔大概会有个想法,过年跟小厉回趟家。小厉说回什么回,见见我姐我姐夫就行。他那个大胖侄子应该会喜欢小崔。我这么想着,突然就很难过,在小厉那儿,小崔早就不是小崔了,是狗娘养的婊子。在老大那儿,她连婊子都不算。奇怪的是,写完之后,我就不怎么想小崔了,好像把她安顿下,我就不用再惦记什么了。这样一来,我和小厉,和老大,大概也没什么区别。

出于公平,我也想这样安頓小李,可我对她的了解实在太少了,直到她被老大媳妇扇耳光,我才听说她还没满二十,只知道她长得好,和小崔不一样,是成熟的那种好,屁股翘,走路扭,店里男的都爱看。但小李不跟我们搭话,平时坐在工位上化化妆,没事就往外跑。被打那天,老大一声不吭,大家装没看到,谁也没留意她什么时候走的。她一走,几个人又笑说,小李的心思从来就没在房子上。我突然觉得小李就是“全智贤”了,拼命想办法,可就是怎么也想不出让谁去帮,到哪一步上去帮,仿佛是个死局。越到这儿,我就越后悔那天晚上没载“全智贤”回家。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让小李去实验室,参加“全智贤”第一回办的什么谈心会,大家吐吐苦水,也许都能好受一点。可我不能,我不想穿帮。我只能把小李删了,留下小崔的故事,想了想,最后加上“韦驮天”三个字,发给“全智贤”。脑子里还是她那句,我也等着看呢。

再去收件,“全智贤”没什么变化,就是看上去有点累,她说她给自己布置了太多任务,忙到天天都按美国时间来。我在心里点头,最近夜班值得越来越晚,白天看到大黄,它也困得睁不开眼。“全智贤”问,一切都好?我想了想,还是说了个好。她笑了笑,转身去冰柜拿啤酒给我,我不要,她说也对,晚上再喝,一定要到啊,有神秘嘉宾!我那时想,如果这嘉宾能揣着六百块钱来就好了。

前一周我吃到一个罚款,说是送错了一单。核对下来,地址明明没错啊。小虎说,没错就对了,这单子不是你送错了,是人家寄件的根本就没写对地址。我说那奇怪了,寄件人写错,投诉我干吗?军军大嚷,说他也碰到过这种倒霉事情,收件人没收到,去找寄件人,寄件人二话不说找客服,客服就默认是他送错了,直接扣他钱。

不对啊,我问,那搞错的收件人呢?不是自己名字也敢收?

怎么不对,小虎说,谁不想白占?换你你不要?

我回不上话。一下罚三百块,白做多少单?!

军军说,看来涨价了,上回罚的我二百五十块。

没办法,谁都不认错,咱就给一顺手推出去了。祝家堂弟插嘴。

办法也不是没有。小虎支了一着,他让我打给真收件人,好好卖一顿惨,对方一听,良心过不去,多少愿意赔点。我不信,他说真的,你小虎哥就这么干过,罚两百五十块说五百块,还翻倍净赚呢。

这惨还用卖吗?货真价实摆在那儿。

这么想就对了,别手软,小虎拍拍我。

第二天一大早,我跑去错的地址敲门。那女的一开门就蒙上口罩,皱着个眉,怪我没找她签字,现在东西已经拆了,好坏她不负责。我问用了没,她口气很差,说,谁要谁拿去。问她要来看看,她连盒子往门口一扔,里面是个手机壳,没钻没膜,我气得胸闷。就为这个,白白掏了三百。我忍住,给那女的道了歉,找了个干净纸盒包上,送到新站点去。然后提一口气打给收件人,告诉对方东西还在,按新地址发过去了,最迟隔天能到。疙疙瘩瘩一讲,刚提到罚款,还没说数呢,对方说,叫我赔?你行。就挂了。我突然有一点后悔。

下班后我跟小虎讲,他立刻问我,男的女的?我说男的。他说那没办法,男的心肠硬,这单只能自己吃进了。他就开始讲上回那个女客户,支着细喉咙反复道歉,说自己负罪感太强了,转完账还发短信问,收到了吗?小虎说,我就是人太好了,当时要说没收到,那女的估计还能再打五百块过来。屋里都听乐了,我们聊到最后,结论是这世上凡人太多,菩萨太少。小虎撞上了女菩萨,是他的运气,我只能自认倒霉。

谁想隔了一天,我又吃进一个投诉,说是私下联系客户进行交易,再扣三百块。小虎大骂,什么狗东西,不赔就算了,还反咬一口?军军说,看来小虎这招用的人太多,早就被识破了。

我无话可说,东西是我送的,电话是我打的,能怪谁,非要怪,就怪那个死不认错的寄件人。可单子是从深圳来的,我上哪儿找去,生平第一次这么恨深圳。它害我丢了上一份工作,又丢了六百块钱。六百块一个手机壳,绝对是我送过最贵的礼物。人为什么要给手机装手机壳,给狗穿鞋呢?把不是人的東西按人来打扮,又把人自己打扮得不像个人,我想来想去,一想到这几天干的活都交了罚款,就浑身没劲。

我想过再去一趟网吧,像安顿小崔那样好好安顿自己,最好把这事忘了。可我才发现,放到自己身上是失灵的,再怎么让那个男的赔偿、女的道歉,钱都不会再回来了,编排得越好,我心里越难受。小崔要是看到我给她安的那些,也会难受吧。夜里我照常去“全智贤”楼下值班,她睡得越来越晚了,电话也越打越久。大黄用眼皮告诉我,兄弟撑不住了,先睡了。我抬头看橘黄色的光,想着前一天接电话的要是她,会不会跟小虎的女客户一样大方?可她要真愿意给,我收得下手?这时我收到一条微信,“全智贤”说,礼拜六下了班记得来工作坊啊,老地方见!后面跟着两个月亮。我们的聊天记录里,上一条是她竖了三个大拇指,再往上是我发的“小崔的故事”,恨不能撤回来。如果可以再写,我想写小崔看到这个故事,把我臭骂了一顿。她说你韦明算什么东西,小厉又算什么东西,她身后是小轿车、大别墅,还有自己开的麻辣香锅店。如果可以,我想写“奔驰的宝马”终于上线了,他抖了抖我的窗口,发来一个咧嘴笑。

老李的床架被挪了个角,蟑螂冲出来,空酒瓶倒了一地,像被打中的保龄球,有人扒着墙缝找东西。我说,老李回来了啊。他背对我没起身,只问见没见过一本白簿子。我摇头,他就让我看看我那边墙缝里有没有。我只好拉开自己的床架,又是蟑螂。小虎他们坐在对面,拼命给我打手势。这时我才闻出屋里有股血腥味,望过去,老李手上腿上全是血,半边脸肿得发青。

老李说,莫上火,先帮老李找找病卡。

找到了也不能当钱花,我说,先去医院吧。

我想送他,可刚从实验室回来,车还在楼下充电。小虎掏出钥匙扔给我说,赶紧的。骑到半路,老李拍拍我,说,韦明,还是算了吧。我说不够我借。他顿住,转口问我最近过得好不好。六百块钱的事,我忍住了,又转回去问他是怎么弄的。他说,只听轰的一声,一看,屋顶全垮身上来了。老子只当做梦回老家,拱起灰喊,地震了,兄弟们快跑。喊了半天,想起仓库里再没第二个活人。老李一边讲,一边疼得啊啊乱叫。

我想起他送货的那片,仓库在一个废弃菜场里,附近小区刚搬空,疫情来了,一时拆不掉,公司就占了个便宜盘下来。我去过一回,帮忙送棉被,打开门,里头又高又深,被大小纸箱堆满。老李值夜班,四面透风,一张行军床安在传送带中间。他说,你看这屋头大不大?“大”字的回声在房梁上撞来撞去,我接不上话。他拍拍我,说,趁年轻多存钱,别学老李。

我说,再忍忍,手疼就架我背上,快到了。他架上来,路坑里一颠,又滑下去,叫得更凶。我一时想不好该骑快点还是慢点。

门口几个人要来架我,我一看,才知道自己背后全是血了。这个这个,别救错了。我刚喊完,老李软成一条从后座滑出,虚得张不了口。他冲我对嘴型,生日生日。我拿过他兜里的卡,一刷,真不知道他那两份工都打到哪儿去了。造影室关门了,我在外头等,身上血淋淋,同一条长凳上的人都走开了,我只想躺下来睡会儿。小虎发微信问,人挂没?我骂他嘴贱。他说行行,没挂就好,老李还欠着我们每人千把块钱呢。

“全智贤”也给我打过两个语音电话。我不敢回。隔了一会儿,她又打来了。怎么先走了,她问,莫教授还想找你说话呢。

一听莫教授我就来气。

你还好吗?有什么难事一定要跟我们说啊。

听到这个“我们”,我更难受了,“我们”里除了她,有那个莫教授吗,还是“红头巾”?我没答话,她却听出了电话外头的动静,问,在医院?

我说,同屋给房梁压了,我刚送到。

“全智贤”问完地址就挂了电话。

那天晚上去实验室,来的人里有新面孔,仔细看,是打扮和上回不同了。“红头巾”换了块绿的戴,小辫子还在。他夸我写得好,走上去在“韦驮天”的“正”字底下加了一横,后头几个人又走上去把新的“正”字补全了。花胳膊戳戳我说,还是你厉害。我却老走神,“全智贤”身边多了一个男的。那男的长得太像老大了,有肚子,戴帽子,掀开看,发量估计也差不多。我才想起她说过要来一个神秘嘉宾。她管那人叫莫教授,陪着进出,不时递纸笔,拿手贴耳朵讲话。等所有人画完“正”字,嘉宾开口了,嘴皮子很快。听下来,一般是先说一句好话,不好的地方再按一二三四点这么列下去。周围人边听边记,等他说完,再回应一二三四点。“全智贤”站他边上,一身长袖长裙捂得严实,就是领口有点低,莫教授一抬头,我就知道他看的哪里。最后他提到小崔的故事,“全智贤”说,我们大家最喜欢这篇,您觉得呢?

莫教授摘下眼镜擦了擦,说“韦驮天”这个笔名起得好,谁起的?听完,夸了一顿“全智贤”。然后他说起一些别的,什么当保姆的写她打过工的富人家里,说了一大堆,又回过头讲,小韦写小崔,是一种内部风景,写另一个世界,才能展示真正的差别。希望小韦能写写客户,展示不同的风景。提客户我就来气,什么内外的,跟他有什么关系,真写了我就能从客户那里要回六百块钱吗,还是从他那里拿?白干一天,也没和“全智贤”说上几句,越想越没劲,趁他还在啰唆就先走了。回头想想,要不是走得早,我大概就和老李错过了。他可能找不到病卡,把床架推回去,又往仓库里去了。

医院人挺多,都挤在发热门诊那块儿,我这儿静悄悄,白的灯,白的墙。没法去“全智贤”楼下值班了,不知道大黄睡了没。这一晚上的事情多到我想不过来。菜场塌了,老李真的欠了同屋很多钱,神秘嘉宾一点不神秘,那六百块的罚款也还没补完。这算不算不同的风景?我打了个喷嚏,反弹回来,才发现自己的口罩很臭了。

“全智贤”和花胳膊到的时候,老李刚从急救室出来。他仰着头,吊起一手一脚发火,老子还在仓库?护士解释,住院部没床位了,先在走廊里睡一晚,等明天手术。我问,明天能住上?她往前一指,说,看不见这么多人在等位啊?我转头,两面全是带轮子的病床,上面躺一个,底下倒头睡着好几个。

老李央她,小妹,止个痛好不?护士没理,只关照做完固定不好乱动,就走开了。

固啥子定,都是骗钱。

他在床上挣来挣去,我按不住,花胳膊两手一抻,老李动不了了。前前后后打听完一遍,“全智贤”问,告诉家人没?

我说打过电话,小女儿明天从杭州来。

公司怎么没人来?

忙着抢救呢。老李说。

救谁?

货。

你们买过保险没?

我和老李摇头。

“全智贤”告诉老李,缴完费各种单子都要留着,出院先开工伤证明,再去找公司赔偿。老李问,找哪个?她说,谁给你开的工资就找谁。又补了一句,要到医药费先别急着走,别忘了再要一次性补助。老李问,要好多?她说,几天送不了货,就要几天带薪病假。老李问,要这么多,他们会不会不要我?花胳膊说,那就申请劳动仲裁,看他们敢不敢不要。老李一听,咧嘴笑了,发财咯。他挪了挪屁股,拉住那条满是花纹的粗胳膊前前后后地摇,像在甩面团。

聊了一会儿,老李说,韦明,你这些朋友是记者?他们摇头,我也摇头。这话我听着有点别扭,老李眼里,“全智贤”和花胳膊是我朋友。可上廁所的时候花胳膊也对我说,放心,我们一定帮你朋友讨回公道。我想起在深圳那会儿,买主和卖主总觉得我吃了对方的回扣,合着伙要坑自己,好像我往哪边多站一步,都会不小心露了马脚。

等老李睡下,快凌晨三点了。“全智贤”问,这会儿不会有交警了吧?我一下不困了,只想朝天大叫,原来人倒霉到极点还真会转运。赔了六百块,又垫了大几千医药费,最后用上小虎的电瓶车载“全智贤”回家了。我说我衣服脏。她说没事,按住我的肩坐上来,朝花胳膊挥了挥手。

下半夜的马路真宽啊,我转进机动车道,笔直朝前,再不怕颠着后座。三月的风吹上来叫人清醒,但不发抖,我从没觉得电瓶车这么轻过。从后视镜看,“全智贤”的头发已经被吹开了,像一棵横过来的树。她扯下口罩带子,脸陷在头盔里,小小的,眼眯成两条缝。她说,你发现没,人类隔离在家,地球连空气都变好了。我仔细闻,觉得背上的血腥味正在冲散。我想骑得慢一点,再慢一点。可她一拉住我的腰,我又想骑得更快,快到把所有的东西都抛在后面,只剩我和她两个人往前。

“全智贤”说,莫教授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想写什么就写什么,这是你的自由。

“全智贤”说,小崔是个勇敢的人,她值得幸福,我很羡慕。如果有机会见面,我想抱一抱她。

“全智贤”说,老李要是有什么问题,你随时联系我。

“全智贤”说,你说巧不巧,我们在老家不认识,在深圳不认识,在上海倒成了朋友。

这句话不知炸出我什么胆子,我回了一句,你要有什么问题,也可以随时给我说。

“全智贤”说,我的问题,就是太缺少像你这样的朋友啦!她大笑起来,笑得整条马路都听得见,笑得我的笑也淹没在她的笑里。

我放她在她家楼下,天快亮了。自己兜了一圈,又转回到对面那栋。大黄还没睡,我打远灯照它,它站起来,冲我摇尾巴。这个早上,我们俩,还有小虎那部快要没电的电瓶车,一起看六楼亮起橘黄色的灯光,很快又暗下了。我拍拍大黄,说,兄弟,今天没有逃班。它舔了舔嘴巴。

“全智贤”去仓库拍了照片,等老李开完刀,又去了好几趟医院,像问我那样问他。“全智贤”说,有多少间仓库,就有多少个老李,我们不能坐视不理。她和花胳膊把写完的东西发到群里,大段大段的讨论很快起来了。有人一看没签劳动合同,就要帮老李讨回公道;有人说拆迁地安全问题大着呢,必须赶紧封起来;也有人一心想把事情搞大,去网上曝光,打热线,非逼公司出面不可。但没人提过捐款。我大概明白了,天灾靠献爱心,人祸就是冤有头债有主。花胳膊在群里发号召,公司一天不作为,我们就一天不停止反对。他把这叫作“老李事件”,吓我一跳,还以为是老李干了什么坏事。但我看到好多不认识的人大骂我们经理,还把他手机号公布到群里,觉得挺解气的,早知道这样,我也把六百块钱的事大大方方说出来。

老李却打电话给我,说,跟你那些朋友讲,别再搞了,再搞老李没活路了。他说公司答应给报医药费,也让继续值夜班,他够了。刚挂掉又补了一个,叫我转告“全智贤”,别再来找他,也别去找经理了。

我打给“全智贤”,她很生气。从头到尾都不符合《劳动法》,老李怎么可以妥协?!说完这句,她气得一口噎住,顿了很久,好像我必须代替老李做出一点什么反应才行。

我只好说,老李讲了,活是老乡介绍的,大家都在干,这样搞下去,老乡没面子,他也不好做。

“全智贤”说,经理就是想利用老乡把事情压下去,听他就上当了,我们要做的就是从老李开始,联合所有老乡,把这件事彻底解决掉。

老李不答应的。我劝她。

你有没有想过,一个看仓库的老李没合同,就有多少个看仓库的老李没合同?今天你运气好,砸了个骨折,明天要是砸出人命呢?再严重点,整片着火了呢,你还能不要赔偿?“全智贤”又在电话那头激动得拍手了,她说,韦明,我不知道你们经理给老李做了什么思想工作,但你必须把这些道理跟老李讲清楚,这绝不是他一个人的事。

我听蒙了,觉得“全智贤”句句在理,转头又打给老李。老李说,莫讲了,她是要害我,不是要帮我。你再劝我,也是害我。最后他问我,韦明,你到底和她好还是和老李好?

来来回回传了几趟话,我找不着北了。谁开口,我认谁对,两边都开口,我就犯头昏。我觉得自己就是仓库正朝南那扇锈掉的大铁门:“全智贤”在外头砸,叫老李开开;老李坐在里头,叫“全智贤”滚。他们的话像一重一重浪冲过来,劲道大得很,漫过我的头顶,把我浇了个透,又甩下我朝前去了。事情搞成这样,我想退,就必须站个边。可我不仅没吃过哪头的回扣,连自己垫的钱都没拿回来。小虎比我还急,老叫我去催他那笔账,生怕老李借着骨折赖掉了,我怎么问得出口。

出院第三天,老李打电话叫我下了班来趟仓库。我走进去,砸掉的那块顶棚已经补上了,接口处透着风。他一只脚缩在屁股底下,另一只搁在装家电的大纸箱上,附近堆满了收来的废品,正好架起拐杖。我笑他,说,真有贼来,你还能做啥?他拿嘴咬开酒瓶盖儿,说老子喊都能把人喊怕喽。我问,干喝?老李说,喊你来不会亏待你。很快,小女婿就带着小女儿做好的饭菜过来了。老李叫他坐下一块儿吃。小女婿说,我走了,圆圆明天也走,家里小娃哭呢。老李说好,莫管我。

仓库里又只剩我们两个。小女婿走前门没关紧,风往里灌,老李正对着风口坐。我起身,他拉住我笑,说,开着好,再出事跑得快咯。我们各空一瓶,老李说起他家的事,三个女儿,一个在老家,两个在外头,都要养娃,不到万一不敢麻烦。他还说如果早几年碰到我,肯定找我做女婿。我想起小崔,直说川妹子不敢要。老李说,啥子不敢,我叫你要,你必须要。然后又问我,你和那个小陈是哪样认得的?

我开不了口。

老李说,莫想太多,老李同你,在她那里是一样的。

我接不上话,出去补了趟酒,回来再喝,一上头就讲了罚六百块钱的事,心里不服。老李说,花钱买教训,不分大小,买了就要记得,莫像老李,吃过又忘。于是说起自己欠了小虎他們不少钱。我说我都晓得。他说你不晓得,我还欠公司一笔。他才说起自己年头上从宿舍搬出来,是老乡做的担保,公司预付了三个月工资。我问,又做什么亏本生意了?他甩手,说,莫问了。

再干一瓶,饭盒里只剩油到发亮的辣子了。老李放下筷说,韦明,肉有肉的命,辣子有辣子的命,小陈要搞她的事,我管不到,莫搞到老李身上来。老李不能再要了,晓得不?我也放下了筷。

韦明,你也少和他们来往,好好攒钱,命由天管,别的莫想,晓得不?

我点头,喝完最后一个瓶底,起身告诉他不早了,回去睡一会儿,夜里还要值班。

小伙子莫拼命,身体要紧。转口又跟我打探,你那边一个夜班好多钱?

不要钱,我说,看老乡面上接的活。

他大笑,一瘸一拐送我到门口,说谢谢我,还要我转告“全智贤”和花胳膊,谢谢他们,这事就到这儿了。我拍他的肩叫他放心。

“全智贤”没亮灯的第一晚,老李突然回了趟宿舍,石膏已经拆了,胳肢窝里还夹着那副拐杖。他把行李收好,打电话喊小女婿接。我说去哪儿,我帮你搬。他说,回老家。然后从裤兜里掏出一沓包口罩的透明袋子,给了我们一人一只,我那只最厚。老李说,拿去买酒喝,莫亏待自己。我们谁也没接话。电话再响,他走了,我们谁也没送。小虎说,真够要脸的,还钱还不忘嘴上占一份便宜。军军高兴死了,说借出去太久,收回来倒像是马路上捡的。我感觉不太好,总觉得老李专程来一趟,是从此两清的意思。他是被公司赶走的,还是自己要走,我不知道。老李走前什么也没跟我说,一定是觉得我出卖他了。原来就算站定了边,还是会被当成吃了对手的回扣。我数了数,老李还的,刚好比我垫出的多了六百。来不及了,老李给了我回扣,再也不会相信我了。这是他想送我的教训。

手机显示,“奔驰的宝马”突然上线,是这天夜里两点多的事。盘子跳过我前面发过的几十条消息,只问了一句,能借多少?

当时我还没睡,走到大黄那儿,它朝我叫了几声,我抬头,才发现六楼没亮。黑的房间,和黑色的天连成一片,我看不见。可能她要晚回,也可能是早睡了吧,我猜了很多,等了很久,窗帘一直没有拉开。我想问问她怎么了,打了几个字又不敢发送,划着划着就没电了。再开机,盘子的头像已经灰了。

我回盘子,要多少?他没反应。

他是不是缺钱买票?天上飞的,海里游的,听说现在回来的票哪个都不好买。想到老李刚还的那笔钱,我又问盘子,打你支付宝?他还是没反应。第二天、第三天,“全智贤”的房间也还是没亮灯。我去过一趟仓库,行军床还在,值班的人换了。我问,老李怎么走的?他说,啥哩,不认识。听口音不是老乡。我突然觉得坏透了,明明过了冬,疫情也快好了,所有人却都出了问题。我搞不清问题的出现是不是都和我有关,只明白自己一个也解决不了。想了很久,我决定拿出一半给盘子打过去,告诉他先用着,不够再说。好像这样一来,我就算解决掉了一个,心里能好受点。

路上的人变多了,戴口罩的倒在变少,老头老太整天露着一张脸进进出出,几个月不见,总觉得像换了一批。但熟悉的声音又回来了,小孩子怪叫,聊天的人在太阳底下大笑,车在马路上飞来飞去,再不刹车是收不住了。有时忘了戴口罩,客户不嫌,我就知道一切都在变回原样。有时天热起来,我是真的戴不住了,路上蒸出一脸汗,我拿口罩一擦,顺手扔掉了。

机动车道又堵上了,头上按喇叭,后面放臭屁。想起“全智贤”说,人不出门空气会变好,确实有道理。我运气差,回回卡死在转弯口子上,前面是条河,水太急,想冲冲不出去,四面停满了跟我一样停脚发愣的“野动物”。大绿灯跳了,小绿灯还没,有一个心急的突然从后面蹿上来,超过我,又压线冲出去。开到半路,他回头喊什么,我听不清,第二声更大,韦驮天!我伸头看,竟然是花胳膊。他那两道粗壮的龙虎花纹支在满满当当的纸箱外面,龙头歪歪扭扭。我还没来得及说个“花”字,交警吹哨了。花胳膊大喊,总站见!他轻轻擦过一辆转弯的公交,已经冲到河对岸了。像一个信号,身边的车一下都冲出去了,好像冲进机动车的灰尘里,自己也就成了机动车。马路当中一片混乱。我必须加入,必须跟上,哆嗦半步,前面就又多了一条河。

刚进站点,我就见花胳膊蹲在卡车旁边抽烟。我说,你还真来了。

上岗三天,两张罚单已经吃好了,你说怎么办吧?他大笑起来,两条胳膊架在膝盖上直直地晃。我也笑。

走,吃饭去。花胳膊兜住我的肩。我说斜对面弄堂里有家面店,交完货的都去。他说太好了,我得常来。刚坐下,他就问了我好多问题,怎么签单,怎么记楼号,怎么对付挂电话的人。我说,你也要采访?

采什么访,我是来学本事的。

没啥本事,送多了就会了。我把小虎跟我说过的话送给他。

花胳膊说那行,以后常联系,就要加我微信。自从“全智贤”把我踢出群聊,我好久没见到这个狗熊头像了。他说,熊宇晨,叫我小熊就行。那你怎么不在胳膊上文只熊?我问。小熊大笑,说,回头我找时间补一个,方便你认出我。他大概是我见过的人里嘴巴最大的,一笑能咧到耳根边上去。不过他的牙很白很齐,再大也不算难看。

我想到老李那个床铺还空着,就问他平时住哪儿。他说自己是本地人。我说本地人送货也算头一回见。没想到花胳膊说,不分不分,穷人哪里都一样。你老家一百万就能买别墅了吧,我这二十多年还在跟爸妈挤阁楼呢。我愣住,他就给我形容他家有多小,木板一隔二,他那间大概就两张吃饭桌子这么宽,小便用痰盂,大便去路口。比画了半天,他又说,这都没什么,我不住,别人照样也住,我的愿望是所有人都能过得好。

花胳膊说话的样子叫我想起“全智贤”,点头摇头,眼睛一会儿盯人,一会儿朝天,总叫我以为自己背后还站着很多人,他正和他们说话呢。“全智贤”喜欢拍手,花胳膊喜歡把两手摊开,摊得越开,他嗓门就越大,等到把手交叉收回胸口的时候,他突然问我,你有老李的消息吗?我感觉背后的人一下子消失了。

我摇头。仔细想想,老李走之后,我没找过他,他也没找过我。我们就算是断了。和“全智贤”,也断了。

弄成这样,确实有点对不起他。花胳膊点了根烟,一边抽一边挑碗里的辣子。

他主动提起老李,说“老李事件”给他很多反思,才决定自己上工体验一下。这中间有很多话我听不太懂,只能低头吃面。花胳膊好像发现了我的不专心,停下筷说,对,这是问题的另一面,我要向你表达自己,就要用你能理解的方式来表达。

你要什么?我也停下筷。

意思是我要帮助老李,就得先从老李的角度考虑事情,你懂吗?

我点头。心想这怎么不懂,如果大家都早点懂,我也用不着转来转去地带话了。老李还在那个仓库里待着,手脚大概也好得差不多了。可一想到“全智贤”,我又不懂了。挑完辣子,花胳膊也开始吃面,我没敢开口问老李后来怎么了,也不敢打听“全智贤”的事。只跟他说,抓紧吃,八点收仓,一会儿人更多。

花胳膊说,实验室没了,你晓得吧。

我摇头。

群也是那会儿解散的,不然我早就联系你了。

我突然松了一口气,原来“全智贤”没赶我走。问起原因,花胳膊讲,那天房东突然回国,说自己两个月没收到房租了,“全智贤”却说早都按时交了,两个人怎么都联系不到中介,房东就下了死命令,三天拿不到赶人。

我问,哪天?

老李走的前一天,花胳膊说,估计房东也不是缺钱,就是看美国不好了,特地跑回来保命的,这件事嘛,就算个由头。

我不关心房东,只急着问,后来呢?

他说,我和杰奎琳只顾忙老李的事,哪里管得上,就想着先拖几天,谁知道房东手段这么狠,三天还没到,她趁人不在直接把锁换了,大家的东西都被当成抵押扣在里面了。

没人管?

谁来管?这种时候跑路,肯定是资金链断掉了,你应该比我懂啊。

我点点头,可我从没想过,“全智贤”和花胳膊也会碰到这种问题。以前有一阵,老大天天喊着做大做强,要所有人出去放长线钓大鱼。盘子负责找客户,我负责做材料,两套证件一拍,一传,万事大吉,可我心里总是过不去。盘子说,这有啥,都是小活,往后调回去赚暴发户的钱,用不着你来手软。他心里总是想着那些大的。

我突然紧张了,问花胳膊,你们不会也是贷款的吧?

他说,我也才知道,签的是长租合同,杰奎琳不声不响背了大几万在自己身上。两头窟窿怎么填?我跟几个发起人私下商量,众筹也好,借款也好,要保住实验室,总要先找个别的地方落脚。结果有人不肯出力,还骂她拖累集体,杰奎琳气死,直接把小群大群全解散了。我劝她,老李的事先放一放,管好你自己。她不肯,一头堵快递公司,一头到处找和自己一样遭遇的租客,要他们联合房东去网上曝光,忙得团团转。可谁能想到,一件都没解决,她自己倒先跑了,你说说看,这事还讲得清吗?

去哪儿了?

电话也不接,天晓得。他说,反正几件事一搞,大家也累了,散就散了吧。

我们吃完,花胳膊站在外面抽烟,很快认识了附近过来的同行。和“全智贤”一样,他喜欢说话,会说话,这样的本事我没有,只能在旁边听。原来老李的仓库、那个实验室和“全智贤”的房间是一起消失的,这么坏的事情,到我这儿却觉出从没有过的放松。她没恨我,也没觉得我站到了她的对面。如果那天夜里我发送了消息,她愿意把问题说给我听吗?反正我愿意把老李还我的钱都借给她。这样一来,我大概就顾不上盘子那头了。像是定死的,人一次只能解决一个问题。可按花胳膊的说法,钱根本就解决不了问题。

连着几个礼拜,花胳膊下了班就来找我,有时是吃饭,有时吃完直接跟我回屋,一待就是一晚上。小虎爱跟他聊天,有问必答,他早就想找个本地朋友,最好是能带他认识本地女人的那种。军军他们倒没啥兴趣,自顾自地玩手机。花胳膊说,早晓得你有兴趣,当时和你室友一起来蛮好。小虎斜着眼说,韦明可没告诉我那边有很多美女,他就盯准那一个,才舍不得介绍给我呢。我白他一眼,花胳膊大笑。我顺口问了一句,你跟陈佳龄很熟?第一次从自己嘴里说出这个名字,心头吓了一跳。花胳膊也吓了一跳,你说杰奎琳?我点头。花胳膊说,我也是在她来上海之后才认识的。

从花胳膊嘴里,我渐渐拼出老李走之前的事。“全智贤”跑遍了附近仓库,拟好劳动合同,要经理盖章发给所有工人。经理到处躲,她就连夜堵在公司门口等。第二天一大早,“全智贤”逮着经理的车死活不放,车里下来两个男的,架住她直接把她关进办公室。

要不是我正好给她打电话,真不敢想要出什么事。花胳膊说。

小虎大喊,这美女和老李什么关系啊,往上赶命呢,不是我说,老李也太不识趣了。他没见过“全智贤”,却比我更想打听她的事。

花胳膊说,老李的事两头碰壁,我吃不消,杰奎琳硬要上,我算服气。可实验室出了问题,大家都在想办法帮忙,她自己倒一走了之,这什么意思?我想不通,前几天才听人家讲,她身上还有别的事呢,深圳那边有个老板为她离婚了。想想也对,有了老板,几万块还算个屁。

小虎来劲了,拼命打听深圳老板的事。我不再问,跟花胳膊说,要是晚了就睡下吧。我就出去值班了。

橘黄色的灯很久没再亮过。我发现自己早就习惯了那一片黑,大黄也习惯了。坐在楼下的全部时间我都用来回想,从深圳的写字楼起,把见过的每一面都想一遍,像放电影,一点也舍不得快进。看着看着,花胳膊突然说了那句话,电影就结束了。我只好重头来过,随便从哪一段看起,地铁站、阳台、医院、小公园,最后总能连成一个圆。如果有办法,我想把结尾留到老李受伤的头天夜里,“全智贤”站在楼下,捋了捋头发,摘下头盔还我,说谢谢我。我说,你帮了大忙,应该谢你。她说,真的,是我谢你。有一句话叫他人即地狱,你知道吗,我觉得他人反而是天堂,如果活在只有自己的世界里,我怕我一天也活不下去。

我反应不过来。但她就是这么好,不用我回什么,自己又先開口了。她说,放心,我很好,你也很好,回头见!她就上楼去了。

现在她好不好,我没法问,能做的就是想,这件她一点也不知道的事。我在想一个“全智贤”的故事,关于她从深圳离开就再没回去过;关于她见到了另一个故事里的小崔,还上去拥抱了小崔;关于她在阳台上冲我大喊,韦明,去兜一圈吗?然后灭了灯,噔噔噔下楼来。可我没法写,对“全智贤”来讲,最好的故事是没有故事。她回去了,回到迈克的世界里,一切都会往好了走,那个叫迈克的没害过她,那个叫迈克的心里还有她。

花胳膊来我屋住过一晚,说在准备一件事,要我们帮忙。他说,如果成功,能涨价。表情严肃得吓人。小虎问,涨多少?他说,目前的诉求是一单涨一块,不行的话也可以谈,五毛保底。我问,要是五毛也不成呢?他没开口。小虎看了看我,问,吃不了兜着走?他还是没开口。我愣住了。花胳膊说,你们还有别的退路吗?

我不知道什么算退路,找新的活,换地方,还是回老家?我想到了盘子,钱早就打过去了,他还是没再联系我。盘子退到哪儿去了,可以靠我给的那笔钱稍微往前挪几步吗?我看着花胳膊,他的眼睛细长,上面凸起,和眉毛一样是小山的形状。他盯死我,好像要把我吸到眉眼间那条缝里去。我看到了,他是有退路的,他有那个挤得要死的阁楼,可能明天就成了“拆二代”。我一下想到了老李,老李请我吃辣子鸡,我们喝酒,老李说,老李和你,在她那里是一样的。

我说,帮不了你。

几天后,军军下班回来说,知道不,好几个人被开了。祝家大哥说,不老实呗。小虎冲着我大吼,你看看!这种孙子以后别往屋带。我点开那个狗熊头像,想不好要发一句什么过去。我想,要从他的角度为他考虑,还是什么都不说来得好。这是他教我的,也是他想要的。

十一

小厉突然给我转了一条消息,说你看看。我打开,是一个多月前的新闻。“世界之窗”重新开园的时候,里面抓出三个白吃白住的流浪汉。厕所堵了,便利机器被敲碎了,连树枝都被砍下来烤火了,人被警察摁着脖子出来,头发胡子乱七八糟黏着。小厉说,他也有今天。我仔细看了那三个人,最右边那个长得矮,头倒很大。小厉问,是不是?我说有点像。小厉说,错不了。我放大了看了很久,那人不抬头,我也就没法一口咬死。

新闻里写,这三个人互相不认识,混进来的日子也分前后:一个刚来深圳就碰到疫情,打不上工,干脆就住下了;一个赌钱输了个精光,欠下一身债;还有一个才来没几天,和老婆吵架,再不肯回家了。底下留言半骂半夸:有人说隔离太闷,也想去公园住几天;有人认出吵架那个是住华侨城的,说什么土豪来自家后花园体验生活,得了几百个赞。我给盘子发消息,在哪儿?他没上线。我打给那个一直不通的号码,停机了。打去老家,大姑骂,自己不晓得回,还有面子问别人哪,就开始讲我爸被银器店女人骗钱的事。我听不下去,刚挂掉,小厉又发来一条,我姐隔壁送水站转让,怎么样,盘下来一起搞?我没回。打开支付宝,才发现那笔钱早退回来了,系统提示,盘子的账号因为失信被封了。我愣住,一下回到网吧那晚,盘子给我发照片,好看的房子,好看的塔,四下没别人。头几天他应该过得挺开心,想吃就吃,想睡就睡,真去意大利旅游大概也就这样吧。刚到深圳那会儿,盘子就提过好几次要带我去那儿见世面,我说人挤人没意思。盘子说,这不是玩,是业务学习。后来听他和客户天南海北地套近乎,我大概明白了一点意思。可人家见的是真货,你见的是假货,我笑他。你懂个屁,他教育我,进了手机,真假都一样。我往前翻到那两张照片,放大了看,斜塔后面模模糊糊有些山,山上长着些没建完的楼。这时小厉又发过来一条,别怕,迪士尼就在边上,做不下去,哥们儿也进去躲一阵。后面跟着两个坏笑表情。我回他,让我想想,就送货去了。跑完两圈,我又收到一条消息。

天黑得越来越迟了,下午五点半,太阳刚卡进窗口。“全智贤”贴着门框站在阴影里,一件宽松睡裙,显得人更薄。长头发没了,细脖颈上面一张光秃秃的脸,鼻子眼睛都大得吓人,我差点没认出来。她开口第一句是对不起,第二句是上次给你和老李添麻烦了,声音一句比一句轻。我摇头。她又问,老李好吗?

老李走的时候都能自己提热水壶了。我举起一只手比画了一下。

“全智贤”笑,没再问什么。楼下的油锅开了,香味飘上来,我们就这么在她家门口干站了好久。从突然收到消息到面对面,前后不过半小时,我什么都来不及想,她也什么都不会告诉我,和从前一样,定个时间,后面跟一杯热茶的表情。好像这句话不变,中间那些消失的空当就真的消失了。“全智贤”还站在六楼最里面,脚下是毛毯,背后是橘黄色的光,只是长得不像全智贤了,倒像电影里的外星人。我看她两手空空,就问,要寄什么?

她突然回过神,拍一下手,说,对了!又转回屋去。隔了一会儿,她捧着一些衣服出来,有的拆了,有的还在透明袋子里,我看了看,大部分是男士衬衫。

帮我寄给永新县的韦明!她歪头朝我笑。

我不肯要。她说留着,没准以后能用上。我说,你这是盼我再回去做中介呢。她把身体矮下去,说,你再不拿我可捧不住啦。我还是没伸手。

都是新的,要不要我熨一下再给你?

我低头看她裙边露出的半截小腿,细得跟树枝一样,底下又被长袜子遮住了半截。我猜她有点着急,有点下不来台。可我就是说不出话,也恨自己说不出话。

我不是补偿,你别误会了,再见到你真的很高兴。她的喉咙发抖,我没敢抬头。

以后你要有什么问题,还是可以随时联系我。她说。

我点点头,接不上自己该说的那句。可她又先开口了,我要有问题,也可以找你,对吗?

我答不上。

韦明,等你得空了,我们再去小公园聊聊天好吗?

我抬头看,她的眼睛像化了的蜡烛油。

之后好几天,“全智贤”没再联系我。橘黄色的灯一直亮着,白天夜里都亮,窗帘却拉得很死,我看过去,像个着了火的房间。她很少在阳台上走来走去了,那只猫也没再出现。只有过了夜里十二点,她抽烟抽得凶,隔一会儿就要开窗,烟从窗口慢慢飘出去。有一次她刚点着就把烟头拧在易拉罐里,关了窗,再没打开。还有一次,她突然把易拉罐扔出去了,掉进草丛里,一点动静也没有。

我想找花胳膊打听一下,可自从被开除,他再没找过我。我突然发现所有人都可以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只有我不行。我总是等,从小就会等,等下课,等毕业,等盘子上线,等“全智贤”定个时间喊我上门收件。谁找我就过去;不找,我继续等。这样说来,小厉再问起一次,我估计就答应下了。哪里干活不是干,这事没什么可犹豫的。但“全智贤”回来了,我没想过要等她回来。一定是出什么事了,这个什么我想不出来,就像我知道她在房间里,她在做什么,我一点也想不出。可我愿意等,等所有我不知道的东西自己出来。夜里变短,坐在楼下的时间走得越来越快,有时候天要亮了,我还是不想回去。我知道自己走不了了。

那些衣服我还是收下了,拿回屋,小虎抢着挑了好几件,有一件蓝的当晚就穿着睡了,军军笑他干瘪,穿着像个贼。他说网上打完折还要千八百块呢,不穿白不穿。我说都假货,老乡卖剩下的。祝家兄弟一听,懒得爬下床凑热闹了。我把剩下的堆在老李床铺上,没再动过。第二天小虎问,你们真不要?没人理他。那我拿去卖了?他看我。我没点头,也没摇头,他就拿了几件走。不出一个礼拜,老李的床铺空了。

这天我下班,床上多出一件白衬衫,再一看,屋里四个人穿着不同色的衬衫。小虎笑嘻嘻看我,说,放心,兄弟不收你钱。他叫我穿上试试,我套了一下,他说,挺像个人啊!再搞副眼镜,什么美女对付不了。我刚要脱,祝大哥说,别呀,哥儿几个难得一块儿,就这件。说着就拉我出去。五个人三辆车,前前后后骑在路上,我才知道他们有老乡刚从深圳过来,三男两女,要去接风。军军很激动,告诉我有一个是班花。小虎坐他后面喊,初中长得好,谁知道现在成啥样?军军骂,看不上找你自己老同学去。我只有小学同学,更不知道成啥样了。小虎说完,自己先带头笑了。到烧烤摊,我看了看那两个女的,一个细长眼睛竹竿身材,一个圆脸圆眼,挑不出到底哪个更好看。但军军喜欢的肯定是第二个,他坐她旁边,不说话,来一盘肉递上一串。

小虎喝了几瓶就现原形了,满口胡话,拿签筒当话筒用,一遍遍跟自己喊,再来一首,再来一首!他唱歌的样子叫我想起盘子,也是人来疯,眯着眼,自己桌闹完去闹隔壁桌,逮着人掏心挖肺,说信不信,兄弟我十年内必将实现人生目标。房价变,盘子的目标也跟着变。最早是在深圳买房,后来变成东莞,去年他说,要回老家拆了重盖,盖个五层带阳光房的。那一阵他老去盐田,夜里回得晚,要么大半夜拉我下楼,说想吃啥随便点,要么躺着,躺到店长一个电话把他从床上骂起来。我知道他要面子,从来只报好消息。是输到什么地步才会躺进公园里去,我想不出。有个老乡也喝大了,哭哭骂骂,说龙华的电子厂倒了一大片,老板跑路,半年结了一百二十块。小虎说,怕啥,搂着他就开始唱那首“大不了从头再来”。我突然有点分不清小虎和盘子了,也分不清自己是在上海还是深圳。反正五月的晚上已经觉不出冷。军军和圆脸女孩并排坐着,祝家兄弟在旁边打游戏,剩下的喝成一片,我不知道该冲谁,只好冲着端烤盘走过来的小妹说了一句,值班去了。

骑到楼下,“全智贤”的房间暗着。我问大黄,她睡了?大黄趴着不动,一只眼皮往上挑。仔细看,六楼窗户开得很大,她干站着,手里没拿罐头。火星起了,又灭了,起了,又灭了,我站起来,才看见那火星是直直朝手臂上钻进去了,像拧一个螺丝钉,越拧越紧。我想不出办法,急得拼命拍大黄屁股,它吓醒,大叫,叫得地上天上都是回声,打雷一样。远近好几户人家亮灯了,他们起身走出来,开窗,骂人,再砰地关上,我听到“全智贤”的窗也在各种杂音里砰了一声。橘黄色的灯又亮了。我坐下来,衬衫领子上沾了一头颈的汗,大黄趴在地上喘,肚皮烫得要命。想了很久,我给“全智贤”发了一句,我有盘子的消息了,你要听吗?她很快回我,现在方便吗?小公园见?

我看了看手机,已经夜里一点了。

十二

我在小公园等到夜里一点半,没人来。走回楼下,灯还亮着。手机里有一条新消息,我不想出门了,你可以过来吗?

大黄探头看我,我不敢看它,夜里上楼,整个人紧张到感觉不出紧张。一路闷头直冲,顺着六楼门缝里漏出的那束光钻进去,终于安全了。可那束光突然又没了,眼前一片黑,比楼道里的黑更厚更沉。我想退,被一只手捉住,它领我朝前探一步,我感觉衣服上黏住了一个很轻的东西,像蜘蛛网,摸到一丝,接着就扯出一片。它黏住我,从头到脚黏住我,我带着这东西模模糊糊往里走,小腿被地上好多別的什么磕到了,很疼,像摸着石头过小溪,可身上还是因为玩水而觉得快活。那东西慢慢变重了,它贴住我,要我也贴住它。我腿软,倒在石头上,那东西追着我一起倒下来,我们沉到水里去了。像做了一个梦,一个我早就做过很多次的梦,每次都看不清,几点,在哪里,但我感觉是同一个,再熟悉不过的梦了。地板真冷,冷得我后背汗毛都竖起来了,很快就不冷了,我觉得热,热到汗掉下来,把地板都热暖了。猫叫了,猫叫得很细又很响,我听到猫在叫,身上更热了,蜘蛛网长出猫的爪子,它抓我,挠我,咬我,叫我什么都忘了。

橘黄色的灯像日头一样晒,我醒过来,没看到猫,也没有小溪。鞋架上全是外卖盒子,纸箱敞口闭口堆着,屋里同搬进来那天一样乱。“全智贤”穿了一件到大腿的吊带裙,细得不像个人。灯光底下的她脸是黄的,身体是黄的。她跨过一个个纸箱从客厅角落走出来,朝我笑了一下,牙也是黄的。

你穿这件还挺好看的。她说。

我才想起自己身上还套着新衣服,低头看,纽扣全开了。都是白衬衫,我也觉出这件和以前盘子给的不一样。不一样在哪儿,我说不上。人和人还长得差不多呢,也分老板和员工、债主和欠债的,别说是件衣服。

“全智贤”递给我一杯水,又从箱子中间跨回去,从冰柜里拿一瓶什么,我说不喝。她说知道,给我自己的。她叫我把沙发移出来,搬到稍微空一点的地方,我们并排坐下。茶几上有个易拉罐,烟灰已经积到凹槽口了。她问我几点了,又问我来干吗。我说,你叫我来的。她说,噢,都忘了要找你寄什么了,就开始笑。一抬手,烟印子在胳膊上明晃晃两排,像和尚头顶的疤。我看着她,才觉出她是醉了,醉到记不得刚才干了什么,醉到和刚才都不算同一个人。我趴下来找了很久,毛毯里没有那只黑猫,踩扁的烟屁股倒是不少。她问,怎么了?我说,我有盘子的消息了。

“全智贤”好像一下醒了,从沙发上跳起来,说,盘子来了?我跟你去见他。

我拉住她,她轻得一下就被扳回沙发里了。听我说完,她停顿了很久,问,欠多少?

我摇头。

她又问,他早就不上班了?

想了很久的话终于要说了。我发现说真话比说瞎话难多了,盘子也好,小崔也好,把谁的事摊开来讲一遍,就是跟着谁前前后后再去吃一遍苦。这回我吃了很多很多苦,脑壳发涨,讲完又一下子放松了。可我不敢看“全智贤”,一眼都不敢。

我听到她喘了一口很长很长的气,又像从前那样拍了下手。韦明,你也帮我造一个吧,她说,造一个比现在的我好得多的,行不行?

我抬头看她,她也看我,我说,你知道吗,真假一点都不重要,真的,没骗你,一点也不重要。“全智贤”一边笑一边掉眼泪,好像已经看到了我给她编的故事一样,好像这个故事就长在我的脸上一样。

我说不出。我只记得她说过要抱一下小崔,现在小崔没了,我就想抱一下她,可我怎么也伸不开手。我们挨得多近啊,我才发现去抱她和同她躺在地板上完全是两回事,一件是真,一件是假,假的一闭眼就成真了,真的却不行,我怕灯亮着的时候,她会把杯子摔到地上,叫我滚开。

我只好扯远了说,小厉是真的,他就在上海,还让我以后去他那儿帮忙。

你也要走了?她问。

她的口气好像屋里刚走了一个人,我愣着不敢点头。

“全智贤”顿了一下,又问,韦明,你想过你的未来吗?五年后,十年后?她的声音有点发抖。

我摇头。

近一点,明年?

我还是摇头。就算是明天、后天、去小厉那儿之后的某天,我也一点都想不出。只好问,你呢?

“全智贤”说,我没有未来了。

迈……我用光自己身上全部力气问出这个名字,一下就被她打住了。

她给我讲了个故事,火车上有个女的,跟别人哭自己过得差,别人问为什么,她说因为嫁了个老头子。后来老头子死了,她还是哭,别人问,她说因为又嫁了个老头子。“全智贤”说,以前我以为选择权就在她手里,是她自己不要,后来以为在老头子手里,现在才知道,都不是的,这列车里,谁也没有选择的权利。

我没听懂。她又说,这次搬完,往后我就住深圳了,等疫情过去,可能要去国外了。

我突然想起花胳膊,就问,别的……不管了吗?

“全智贤”总是知道我要问什么,她说,实验失败了,全都失败啦。说完,把杯子里的酒连着冰块都吞下去了。

酒瓶空了,“全智贤”又开一瓶。她说,今天不喝,明天也带不走,是不是?她拿出一个新杯子,给我也倒了点。碰杯的时候,我看着对面那张脸,一点不红,灯照下来,也不发黄了,单是白得吓人。

她开始收拾东西,叫我把这样拿过去,那样拿过去,好不容易装好,封上,又非要拆开,说这个不带了,那个也不想带。来来去去几回,她好像真的累了,瘫在地上,我刚凑近,她突然弹起来,冲进厕所。我听到她说,我晕车,我晕车,你开窗,你快去开窗。很快,我听到一阵一阵用力的呕吐声。

我走去阳台开窗,窗框里填满了烟屁股。原来夜里的楼下是这样的,一个全黑的死角,没有路灯,没有对面楼下的破沙发,电瓶车刚好被树冠挡住了,我找了很久,没找到大黄。它不存在,我也就不存在。我回头问,猫呢?

早跑了。“全智贤”说,韦明,我们也跑吧。

她走进房间,往吊带裙外面套上一件很长的羽绒服,整个人都陷进去了。

电瓶车只剩最后一点电了。“全智贤”坐上来,我问去哪儿,她说,随便去哪儿。她揽住我的腰,侧着头贴到我后背。路上安静,风往耳朵两边跑,我们谁也没开口。直到一个拐弯,车从小路上了大路,“全智贤”说,韦明,兜到天亮吧!我突然感觉关于她的故事实现了。想尽力骑得更快,可刚过红绿灯,电瓶车没电了。我下来推,她朝前走,没摘头盔,我想到第一次去实验室的那个夜里。

这次她没穿那双走路很响的皮靴,只有一双单鞋,显得脚脖子特别细,一拧就断。她走在前面,一句话也没说,东看看,西看看,口袋里揣著一罐啤酒,不喝,窸窸窣窣地用手捏出响动。

爱一个人和爱所有人,哪个难?

“全智贤”的声音被头盔罩住,我听着模模糊糊。她回头,我答不上,她就停下来一直看我。我只好也停住车子,不动。

那一个人,算在所有人里面吗?我问。

她抬起头大笑,反问我,所有人里面,能算上自己吗?

我们的话怪得很,像一把硬币从兜里掉出来,落地的时间全都没商量好,叮咚叮咚,一个也拾不起。

“全智贤”继续朝前走了。她说,以前我觉得爱一个人特别苦,我就想,那爱所有人吧,把一个人忘掉,去爱所有人。可所有人拆开来,还是一个人,爱太苦了。我又不是菩萨,又不是基督,我什么也不是。

她步子越来越慢,我追上去,才发现她是闭着眼睛边走边说的。但她好像感觉到我追上来了,从袄袖子里伸出一截手指,扯住车龙头,和我并排走着。路上没人,灯照下来,和那个房间里的光一模一样。“全智賢”说了好多话,她那些不好懂的话被牢牢闷死在头盔里,它们积成水汽,黏在壁上慢慢变厚,叫我看不清她的脸。

“全智贤”说,那天之前,我都下好决心了,药就在床边放着。可我回到家,洗完澡,躺下,想到你,想到老李还要做手术,我就跟自己说,大家都等着呢,你不能跑。

“全智贤”说,玩过那个游戏吗?鳄鱼的牙齿,一共十来颗,总有一颗是要夹手指的。我知道只有一颗,其他都很安全,概率多高啊,超过百分之九十呢,可我还是紧张,每一步都要怕得要死。你知道吗,心里只想着那百分之十,渐渐会忘了剩下的九十。最可怕的是,走着走着,那百分之十就变成了百分之五十乃至百分之百。

“全智贤”说,哪有什么共同体。人和人不一样,就算住一起,做同一件事,对这个乱了套的世界有差不多的看法,也不能当成建造共同体的条件。这些“一样”,是很脆弱的关联。可即便这样,人们还是会盼望拥有一个虚幻的东西,我也是。

“全智贤”说,想要救谁?一切都很可笑,对不对?

“全智贤”说,看我热得,前面的路都看不清了。顶着那只雾蒙蒙的头盔,她转了个身,把另一只袖子里的手指伸到车龙头上。

“全智贤”说,韦明,我们回吧。

“全智贤”摘下头盔,说了句晚安。我听见她上一楼,二楼,三楼,忽然停住了。接着是一阵很急的步子。她冲下来,回到我面前,说,韦明,上次的采访还没做完呢。我知道她是怕一个人待着。

她问我要上楼还是去小公园,我不知道生出什么胆子,拉着她往对面那栋走。几步路的距离,一下变得特别远,以前我和盘子在网吧看片,从开头直接拉到中间,总得熬过一个长长的缓冲。在缓冲里,我不说话,也不回头看她。她很轻,被我扯着走,几乎要飞起来。大黄还没睡,它站起来盯着“全智贤”看,想吼,又好像忽然认得了,把声音咽回去。“全智贤”摸了摸它,说这里挺好,就坐下来。我抬头看六楼的阳台,觉得从这儿到那儿有一架梯子,我走上去,现在她走下来了。

她说,韦明,说说你自己的事吧。

我不知道说什么。她就问我爸妈、兄弟姐妹、小时候、出过的远门和喜欢的事。她问什么,我答什么。我大概是头一回说这么多话,也是头一回集中想起来这么多和自己有关的事。我妈在邻村高速上被大货车撞死之后,我爸跟好多女的谈过,没一个走到头的。大姑说,不冲着结婚就别糟蹋钱了。他听不进,背了债不算,前年还被女人的前夫打成骨折,在家躺了三个月。大姑身体不好,姑丈出去打工后没再回来,人人都知道他在外面有家了,我弟出去之后也住他那儿,可大姑就是不信。她还有个女儿,和我同年,嫁得早,两年生了三个,第二个女孩送给亲戚,发大水那年放在桶里冲走了。八岁之前,我跟奶奶过,奶奶跟我最亲,她一只眼睛看不见,手脚却特别快,说吃什么就下什么,说去哪儿就去哪儿,她也叫我这么活,可我总是慢慢吞吞。小学四年级吧,我跳得高,差点被市体校的人选走,可我爸说,跳再高能跳一辈子?拦下我不准去。有一天我和盘子走了一下午到镇上买计算器,累得要死,他说不想回了,我说不行,我们商量不下,我就先走了,到家晚上十点多,被我爸打了一顿。第二天我在学校碰到盘子,他说自己在歌厅包间里睡了一觉,早上五点搭的顺风车回。他骂我傻。我等于一天挨了两顿。盘子走后,班上来过一个很漂亮的语文老师,她夸我作文写得好,但她只待一礼拜就走,拍了很多照片,说会寄给我们,最后谁也没收到。这件事我想告诉盘子,总找不到机会说。大专头一年,同宿舍有人上吊了,我跟他不熟,只知道是北方来的,年纪大,复读三年,被半蒙半骗到我们这儿,撑了几个月,还是没撑住。刚到深圳那会儿,我也被骗过,同楼一个老乡拉住我吐了一堆苦水,当场打下欠条,我掏完五百块,就再没见过他。盘子说,这年头还有傻瓜信借条?那天我站在天台上,很想我奶奶。我就这么一直说,一直说,觉得自己好像骑在一条路上,一条笔直往回的路,每个口子都站着一个我,每个我都为自己按下绿灯。后座是“全智贤”,她有时笑,有时只听,不说,我知道她一直都在。听着听着,她靠着我,好像睡着了。

我听见她说,韦明,我们回老家吧。

十三

我在电话里说,不去了,想回老家。小厉骂,有啥想不开的?我只好告诉他,经理说最近缺人手,不让走。让不让凭啥他说了算?小厉叫我别信,说谁的屁股谁擦,韦明,你听我的,直接撤就行。我没再回,他一天一个电话过来催。我问同屋,小虎说,有这好事干吗不去,比跑腿强多了。军军问我能不能带他一起走。花胳膊出事之后,单价没涨,每个人头上派的活儿反倒更沉了。祝家兄弟到处托老乡找路子,听说搬家比送货能赚,一天苦两趟,忍忍也就到手了,他们打算试试。我还在拖,白天干活,夜里值班,橘黄色的灯照常亮着。总想着哪天一抬头,房间黑了,她走了,我也就情愿走。可“全智贤”没走,也没再找过我。好几次送完五楼的货,我想再往上,最后还是没敢。

小厉直接来找我了,他借了姐夫的车,拉我兜一圈,最后进了一家鸡公煲。他说从浦东过来费多少油钱,又说自己宁可不要老乡也要找我,还问我会不会记账、想不想考驾照什么的。我发觉他比在深圳那会儿老成很多,开口前总要先笑一声,哈的时候像盘子,哼的时候,又更像老大一点。我们吃完,他结了账,我答应收拾好就过去。小厉拍拍我,说他女朋友厂子里有好几个女的,长得不错,人也好。他朝我笑,我也朝他笑。出了门,小厉问,搭我车走?我说不了,还得去值夜班。他说,往后咱们半天赚的,比你白班夜班加起来都多。

我走回楼下,大黄朝我摇尾巴。那天,就是在这里,“全智贤”靠着我睡着了。天快亮,她睁开眼问,几点?我说,你大概睡了三个钟头。她激动得掉出眼泪来,说自己可能有两年没睡得这么好了。两手一拍,歪头跟我说谢谢,又冲着大黄谢一遍,沙发谢一遍。转身的时候,羽绒服兜里的啤酒滚到地上,大黄一口叼住,她笑起来。然后问我,你睡了没?我点点头,她说那就好,不然我耽误你上班了。我送她到楼下,又回宿舍充完电,直接揽货去了。

其实我那天一夜没睡,倒也觉不出困,脑子里翻来翻去全是她说的那句话。她大概说完就忘了,可我就是忍不住要往下想。“全智贤”睡了多久,我就对着那个漆黑的阳台看了多长的电影。我看到我们回老家前先去找盘子了,中山、东莞,还去了趟深圳店里,幸好门店没撤,我跟以前的同事打聽小崔的消息,她还在广东,具体没人知道。“全智贤”说,我们得找到她,还叫我打电话去探探老李过得好不好。我却跟她说,如果在深圳总让你想到以前那些掉眼泪的事,我们马上就走。她笑得好开心。我还看到自己把大黄放了,它的锁链太紧,第一回解不开,第二回我提前买了一把菜刀,磨利了带上。夜里动作不能太慢,两刀,最多三刀,砍断,随它去哪里。可它一直跟着我,我只好让它坐车篮子里,像挑一根扁担,大黄在前,“全智贤”在后面。想着想着,天就亮了,“全智贤”醒来,没再问我可不可以给她编个故事。现在我不用编了,我只想再见她一面,见了要说什么,我想了一夜也没想好。

太阳出来,小学开门了,量体温的队伍在外面排得老长老长。我经过,机器也对着我叫了一声,三十六点八摄氏度。天气很好,每天都比前一天再暖和一点,仔细想想,半年快过去了。按“全智贤”的说法,我起码已经绕过了半个地球,现在我就要骑到终点了。和平常一样,先去总站,再从东门开始,往西门去,像在老家种地,一块挨住一块,整整齐齐。好几次路过大黄,它和那个老男人并排坐着,翻着眼皮,有气无力叫了两声。我知道它在表演,它肯定也知道我不会怪它。但我特意绕开了大黄前面那栋,准备留到最后再去。下午五点,小学关门的时候,太阳转到西面了,所有朝西的墙都在发亮,五楼以上还没来得及收的衣服和被子也都在空中发亮。它们是在等太阳落下,还是希望它别落下,我不知道。那件白衬衫穿了一礼拜还在我身上,它原本在谁的身上,我也不想知道。

最后一趟了,我的车越来越轻。有人打电话来,我就回复他们,等会儿让别人代收,还告诉两个长得有点像我奶奶的老人,以后不来了。一个老人问,调到哪个小区去了呀?另一个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天黑之前的最后一块地是留给“全智贤”的,今天没有她的件,送完三楼和五楼,我就上去敲她的门,把另一个号码留给她,告诉她,以后要寄件就找这个人。如果她问去哪儿,我就把小厉的地址给她。她不问,我就再补一句,你什么时候走?如果她说,韦明,我们回老家吧。如果她不在……

我越想越紧张,总觉得还没准备好,就去小公园里坐了会儿。小孩在这里练跳绳,练跳远,大人一走远,就蹲下来拔野草,玩野猫。有人挂出的被子忘了收,被猫抓破了棉絮。有人早上来不及扔垃圾,又怕罚款,就藏在被子后面的树丛里,一个白天过去,馊味止不住地往外蹿。我看着附近的人、来来往往的车,觉得这些都很好,好就好在,他们就要和我没关系了。那么我和“全智贤”也没关系了。我想起花胳膊说过什么可能性,眼皮突然一跳,只要有那一种可能,我就回。

我把要说的话在心里默了三遍,然后起身,踢开电瓶车的撑脚。突然听到不远处有一记沉闷的响动,接着是一声尖叫,空气都吓散了,很多人开始跟着喊叫。我听到大黄在吼,从没听过它像这样子吼,一声连着一声,吼到喉咙都哑了。有人寻着响声跑过去了,也有人捂着小孩的眼睛从那里跑出来。很快,救护车的声音响起了,我看到身边所有人都在往同一个方向去,小公园一下空了。就在那儿,我得去翻最后一块地了,可我手心里全是汗,往脸上一撸,眼睛鼻子上也全是汗。下雨了吗?好久没下过雨了,雨打在小区那些破破烂烂的阳台顶棚上,声音好大,我找不到去那栋楼的路了。我没想过这种可能。

站了很久,有人走回来了。一个问,男的女的?另一个说,脸朝下的,看不清。一个说,算那辆车触霉头,蛮新的噢。我提起车头,掉转身,决定往小区外面去。纸箱掉下来,就不去捡了,我只想快,快点,要骑得像韦驮天一样快,快到听不见所有这些动静,快到回到昨天、前天,快到我一闭上眼,我们就回了老家。

我听到“全智贤”从我的肩头醒过来,双手一拍,她朝我笑,说,韦明,我们到了。

原刊责编徐畅

【作者简介】王占黑,1991年生于浙江嘉兴。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作品见于《芙蓉》《山花》等刊物,被多种选刊、选本转载。出版有小说集《空响炮》《街道江湖》。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王占黑 期刊:《小说月报》2021年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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