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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一座营盘

分类:当代 更新时间:2023-02-05 17:57:06

陶纯,一九六四年生。一九八〇年入伍,先后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鲁迅文学院首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现为中国人民解放军总装备部创作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曾多次获得“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奖”、全国“五个一工程”奖、“全军文艺新作品奖”一等奖、“中国图书奖”。

第一章

傍晚时分,空中飘起了雪花。天气寒冷,路上几乎没有行人,道路坑坑洼洼,布花骑一辆破自行车,艰难地向前行进。她脖子上围一条红围巾,如果不是因为天色已晚,她应该是很醒目的。途中,不知谁家的一只狗,追着她跑了一阵,狂吠了几声,然后无趣地掉头跑进了荒野。

到达县城西边的粮食局招待所门口时,雪花已经把布花的头发染白了。布花下车,拍打干净头上和身上的积雪,找个地方把自行车放好,落了锁。这时已是晚上八点钟左右。突然天边传来一声隆隆的炸雷,把布花吓了一跳。年底的天气,下雪是再寻常不过,但是天上打雷,却是很多年没有的事了。

粮食局招待所的服务员告诉布花,接兵的干部都不在,到街对面的三元酒家喝酒吃饭去了。布花不好意思在招待所前厅等人,就踱出来,先是到三元酒家窗户外面转了转,确实听到有操普通话的人在里面喝酒。然后,她回到招待所门口不远处的一棵柿树下,耐心地等。街上的一个大喇叭里正播放国内国际的新闻,国内的新闻,主要是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在北京召开,全党工作重心要转到经济建设上来;然后又说国际新闻,主要是说越南背信弃义,忘恩负义,武装军警镇压和驱赶华侨等等,声音慷慨激昂。等到新闻播完,布花的脚快要冻僵时,三元酒家门上的布帘挑开了,出来五六个穿军装的人,说话带着明显的酒意,咋咋呼呼往这边走来。

布花的心扑通狂跳起来,几乎蹦到了嗓子眼。她背过身去,借着柿树的掩护,从棉袄口袋里掏出一个小镜子,飞快地照照脸庞,理了理额边散乱的头发。这当儿,那五六个人过来了,迈着矫健的步子进了招待所大门。但是这时候,布花才发现,她来时积攒的勇气消失得差不多了,她已经没有了跟进去的勇气。

布花犹豫一阵,决定回去。就在她往停放自行车的地方走去时,一个身材修长挺拔的军官摇晃着,朝她走了过来。她一下子认出来了,这人是接兵连的副连长,姓康,人们叫他康副连长。一个月前,在县医院她陪弟弟布小朋体检时,见过这个人。康副连长可能因为酒后小解,从三元酒家出来晚了。

康副连长打量了一眼布花。布花脖子上的红围巾是那么的耀眼。

仿佛地上有磁铁,布花的脚步也被吸住了:“康……康副连长……”

康副连长问:“你找谁?”

布花不知该怎样回答,一咬牙说:“就找你。”

康副连长四下看看,悄声说:“2楼201。你晚一会儿上去。”

说罢,康副连长晃荡着挺拔的身躯,旋风一般进了招待所大门。

布花犹豫片刻,下定决心,两分钟后,她进了门。她担心值班的服务员会盘问她,她想,如果服务员问她什么,她也许会掉头走掉。但是服务员头都没抬。

布花上到二楼,楼道里光线昏暗,长长的走廊里只有三只灯泡亮着,其他的灯泡都像是睡着了。201房间的门虚掩着,没等布花敲门,康副连长就把门打开了一条缝,示意布花快进来。屋里明显地温暖,窗帘已经拉上,大灯没开,床头的小台灯开着。康副连长问布花渴吗,喝水吗?布花说不渴。只有一把椅子,椅子上搭着康副连长的军大衣,没有地方可坐,布花只好怯怯地坐到了床边。康副连长真像是喝多了,说话舌头直打弯,他先是到脸盆架那儿洗了几把脸,又拿起杯子漱了漱口。他说他很少喝酒,今天高兴,征兵任务即将完成,架不住几个战友劝酒,喝了有小半斤,出洋相了。

“你叫什么?”他问。

“我姓布,叫布花。”

“你是哪个村的?”

布花捏着袄角,说:“我家是大王公社胡家庄的。”

“胡家庄的……我没记错的话,是你弟弟想当兵,对吧?”

“是。”布花好生感动。她说:“体检过了,政审也过了。”

“我知道。”康副连长说,“屋里热,你把围巾、棉袄都脱掉吧。”

布花愣了愣,想想人家说得对,就把围巾摘下来,把棉袄也脱掉了。昏黄灯光下的布花头发有些蓬乱,气息是迷人的。等她抬起头来时,看到康副连长正痴痴地望着她,离她那样近,眼里似乎有小火苗蹿出来。布花吓了一跳。然而没等她有什么反应,康副连长一把抱住了她,一种她从来没闻到过的浓烈的男人气息,瞬间击倒了她……她迷迷糊糊地说:“我兄弟叫布小朋。”

她又说:“胡支书的儿子胡一宫也想当兵。可村里就一个名额。”

她又说:“我兄弟身体条件比胡一宫好,可武装部不让我兄弟走。”

康副连长的嘴巴堵住了她的嘴。她一时透不过气来,挣扎了几下,呼噜着继续说:“胡一宫满脸疙瘩不说,脚底板还是个平的……”

后来她又说:“我兄弟上过高中,胡一宫初中都没毕业,我兄弟文化比他高……”

她还说了一些话,后来连她都记不得到底说了些什么。再后来就是一阵尖锐的疼痛,她喊叫了一声,眼泪淌下来了。他在上面说着酒话、疯话、难听的话,过了一会儿,他停下来,居然头一歪就睡着了。

半夜,布花骑车回到离县城三十里远的家。雪停了,路上很滑,回家途中摔了两跤,疼得眼冒金星,她不敢停顿,爬起来接着骑,恐惧一直伴随着她。到了家,顾不上点灯,她往床上一倒,衣服没脱就睡了。睡梦中觉得像是有小鬼缠身,弄得她浑身疼痛不堪。

天蒙蒙亮时,住在胡同北头的三叔喊醒了布花,说:“你还睡得着呀?小朋一夜没回家,你不知道吗?”布花当然知道,昨天下午小朋惹了祸,从昨天下午到现在,一直关押在牛棚里,有两个基干民兵持枪看守。这事全胡家庄的人都知道了。

布小朋身材虽不高,但身体结实敦厚,力气比一般人大,尤其是他遇事胆大不要命的性格,让他多次闯祸,更让姐姐布花头疼不已。他们的爹娘死得早,爹娘死得早是因为他们的爷爷是地主,地主爷爷解放前不是地主,是穷人,生性好赌,把家里不多的家产输得一干二净,就差卖老婆了。但是谁也没想到,他自己更是做梦也想不到,临解放的时候,他时来运转,一夜之间赢下了四十多亩土地,把村里最大的地主胡老瓜赢得差点上吊。如此一来,爷爷成了胡家庄最大的地主。

然而,四十多亩土地的地契拿在手里还没暖热乎,土改工作开始了,他们的爷爷立马就傻眼了——爷爷板上钉钉是地主成分,而原地主胡老瓜只划了个中农。爷爷在镇压之列,一颗子弹就见阎王去了。

爹娘从此在人前抬不起头来,是胡家庄最下层的人,干最重的农活,挣最低的工分,每逢遇到斗争大会,时常被拉去游街陪斗。布小朋十岁那年,父亲终于精神崩溃了,先是疯掉,不久,在村外的歪脖子枣树上把自己吊死了,又过了两年,母亲喝农药而死。这一切一切的变故,后来布小朋都归罪于祖父的好赌。所以布小朋这辈子最烦、最恨的事情就是赌,他甚至连打扑克牌、下象棋这类的娱乐活动都不参加,更不用说打麻将了。

布小朋比姐姐布花小三岁。姐姐布花其实更像是妈妈,为了这个弟弟,真是操碎了心。他上初中就因为打架被公社中学开除,布花找到中学校长,给人家下跪,求人家让她弟弟回来上学。校长法外开恩,同意第二年让他回来复读。问他为什么打架,他说是别人找事,侮辱他,欺负他。别人就说:“你一个地主崽子,我们不欺负你,又能欺负谁呢?”最后他实在难以忍受,被迫还击,不过是下手重了些,把人打伤了,造成了恶劣后果。

布小朋好赖初中毕业,考上了高中。这已经是胡家庄的孩子里文化水平最高的了。在这之前,胡家庄共出过三个高中生,其中两个入伍后提了军官,一个进城当了工人,端上了铁饭碗,这让布花看到了希望,淘气、刚烈、不服软的弟弟,或许会有一个好前程。

然而,他仅仅上了一年高中,又被县中学开除了,原因还是打架。

他退了学,身体更结实了,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下地干农活。他并不偷懒,干活也舍得下力气,但就是不得要领,本来挺简单的农活,他学起来很费劲。而且他话更少了,基本不同外人说话,没有一个玩伴,谁都不愿意同他交流。

天无绝人之路。这一年,家庭成分不好的孩子也可以考大学了,也可以参军入伍了。布花让弟弟到学校报名参加高考。他不去,说报了也没用,肯定考不上。那么入伍呢?他也不想去,说:“咱这样的家庭,到了队伍上,也不会有啥出息,当几年大头兵回来,屁用不顶,还得重新回到田里干活,图什么呢?”

布小朋不愿走的最直接的原因,是舍不得离开姐姐。他走了,姐姐一个人怎么办呢?有人欺负她,谁给她撑腰?布花说:“男人就得出去闯闯,天下大着呢,你不出去转转,一生枉为男人。你留在胡家庄,顶多混成胡支书那样,可你能吗?你混不到他那个份儿。”布花又说,“你别舍不得我,你留下来,反而是我的拖累,没有你,我活得更好。”

布小朋答应布花,去武装部报名。

按说布小朋的运气不坏。一九七八年,因为越南不断地挑事,这一年的中越关系急转直下,明眼人都能看出,打一仗似乎难以避免了。因为要打仗,征兵工作就不如往年那么热闹红火,冷清了许多。家庭成分不好的布小朋居然没被别人找碴挤下来,体检、政审一路过关。只是到了最后的定兵阶段,出了一个岔子。

胡家庄只给了一个入伍指标。支书胡胜的儿子胡一宫起初并没有报名,他是半道上斜插进来的。胡家打的算盘是,让儿子到部队上锻炼一下,争取入党,复员回来接父亲的班。胡家庄总得有一个支书,胡胜年纪渐大,换上别人他不放心,让儿子接班那是再好不过了。

于是,因为名额问题,胡一宫就和布小朋发生了冲突。

昨天下午,布小朋在家闲得无聊,就到村北的大田里转悠,看能不能捉一只野兔,马上就到阳历年了,他想给姐姐弄点肉吃,补补身子。这一阵为他当兵的事,姐姐操心操得眼圈都青了。

野兔没碰到,回来路上,在村北的小石桥上,却与胡一宫相遇。胡一宫身边还有两个帮手,一个是他表弟李相,一个是村会计的儿子胡正海。胡一宫坐在石桥墩子上抽烟,李相首先发难,横在布小朋面前,说:“布小朋,你为啥要当兵?”

石桥很窄,只能过一辆马车。李相往布小朋面前一横,他就没法通过了。

“我也不知道为啥。”布小朋说。

“你连为啥都不知道,还想去当兵?地主小崽子就是没觉悟,你这操性,出去也是给胡家庄丢脸,不如留家种地。”

“这事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得公家定。”布小朋克制着,不想马上动手。他知道,这回动手是免不了了,对方三个人,摆好了架势,只等胡一宫一声口哨,李相和胡正海就会扑上来。而只要一动手,打伤一个人,当兵的事,基本就泡汤了。

“想当兵可以,叫我一声爷爷,从我裆底下钻过去,我表哥就把名额让给你。”

布小朋扭头想往回走,他不想惹他们。但是,胡一宫吹了声口哨,胡正海抢到他前头,挡住了他。一前一后,都有人挡着,这仗想不打,不可能了。布小朋说:“你们让开,让我过去。”

胡正海说:“你别想从我身边过去。”

李相说:“你也别想从我身边过去,除非钻裆。”

那就是说,布小朋要想过去,只能跳河了。小石桥下面的小河,水并不深,上面结了一层冰凌,跳下去,裤子肯定会湿掉。布小朋犹豫着,是豁出去跳河呢?还是钻裆?其实他看清了,不论是钻裆,还是跳河,都还没完,胡一宫的计谋是想破坏他当兵,那就是激怒他,让他惹上祸,让他当兵的事情落空。人家父亲是村支书,如果真想争,是争不过人家的,当不上就当不上吧,这个兵他原本就不是特别想当,是姐姐逼着他当的。想到这儿,布小朋就不想受辱了,就想痛痛快快打一仗。于是,他假装要钻裆,头一沉,猛地朝胡正海肚皮上顶去,胡正海倒退几步,仰面倒地。身后,李相挥拳来袭,他躲开,顺势一脚,把李相踢到了桥下的水中。胡一宫一看不好,想溜,打红了眼的布小朋哪能让他轻易跑掉?快步追上去,几下就把他打倒在地。如果这时候布小朋收手,什么事情都好说,毕竟是三人挑衅在先。但是,布小朋是个疾恶如仇的人,他把多年受的怨气,多年来的愤懑不快,都发泄到这三个人身上,他先是把胡一宫拖到桥上,扔到桥下的水中,又把疼得岔气哎哟直叫唤的胡正海丢下了小石桥,结果胡正海的脑袋触碰到了水底的一块尖石头,额角当即就破了,脏兮兮的河水,泛起了红色的气泡。

这件事情被胡支书定为恶性伤人事件,受伤者胡正海被送往公社卫生院救治,所幸没有生命危险,只需要扣掉布花家的二百个工分,就能补上医药费。布小朋应征入伍的资格,村里紧急报往公社武装部,公社武装部又紧急报往县武装部,看来拿掉他,是毫无疑问的了。

布小朋被关进了村里的牛棚,也就是圈养大牲畜的地方,由两个民兵看守。布花一急之下,才去了县城——这些你都知道了。

这一夜布小朋睡得踏实,牛棚里虽然气味不佳,但暖和,听着牛、马倒嚼的声音入睡,像春夜听着雨声入睡那样,感觉格外的幸福。以至于有人踢了他一脚,打搅了他的好梦,令他好生不满。他睁开眼,就看到了康文定。

康文定就是康副连长。凌晨,康文定酒醒爬起来上厕所,回来看到床单上的一片血迹,他吓了一跳,蒙眬间想起昨夜的经历,他坐不住了,吃过早饭,就到县武装部问了问相关情况,又给接兵连张连长打了个招呼,从武装部要了辆吉普车,从县医院带上一个外科医生,立即赶到了胡家庄。他先去了支书胡胜家。

胡一宫正好在家。康文定让外科医生仔细检查胡一宫的两只脚,看是不是有一只脚足底弓完全消失,属于扁平足。这是当兵所不允许的,因为无法长途行军。胡胜一看就明白了,拦住医生说:“不用检查了,我儿不合格。”

康文定说:“胡支书,对不起了。”

胡胜指了指一个小收音机,说:“南边要打仗了,我儿不能入伍,不能去打仗,是我对不起国家。我是老党员了,真想为国家做点啥。”

康文定说:“胡支书觉悟好高,我们年轻人差太远了。”

说起昨天打架的事,胡支书一下子都揽了过来:“不怪布家小子,他一个人怎么敢对三个人动手?肯定是被逼的。康副连长,你想办法把这个孩子带走吧。”

康文定说:“谢谢。我争取。”

胡胜最后一句话,让康文定犹豫了一下。胡胜在送康文定出门的时候说:“布家小子,将来要么是个大英雄,要么是个大奸贼。就看他的造化了。”

穿军装的康文定就这么站在了布小朋面前。

布小朋赶紧爬起来。他是在草堆里睡的觉,头发上、身上沾满了草屑,眼窝里糊着眼屎,这使他看上去很狼狈。康文定喜欢干净,所以脸膛黑红、衣服破旧、不讲卫生的布小朋,并没有给他留下一个好的第一印象,一瞬间他甚至想扭头就走。但是,昨晚的经历,让他拔不动腿,他不忍走掉。

康文定上上下下打量一阵布小朋。看上去,他的身体健壮结实,这一点毋庸置疑。康文定出其不意朝他前胸捣了一拳,他身体只是摇晃一下,随即稳稳当当立住。

“当过红卫兵吗?”康文定问。

“没有。”

“为什么不当?”

“我没有资格。我家成分不好,是专政对象。”

“幸亏你没当,你如果是‘文革中打砸抢分子,你这辈子就完了。”

布小朋笑了笑:“我一没资格,二年龄小,没赶上趟。”

布小朋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这在农村孩子中比较少见,康文定马上转变了对他的看法:“说说你为什么想当兵。”

在当时,人们一般回答:“当兵为了保家卫国。”如果布小朋也这么说,康文定认为再正常不过。但是布小朋却没这样说,他说:“我在家是我姐的拖累,我不能帮她,光给她添乱,我出去,我姐就能过正常日子了。”

康文定又问:“你怕死吗?”

布小朋想了想:“人人都怕死,就看值不值。”

“如果让你上前线,你怎么想?”

“还能怎么想?让去就去,不让去就算。既然去了,死那儿也不后悔,至少可以混个烈士吧?我姐以后就是烈属,国家管着,就没人敢欺负了。”

这都是大实话。就在这一瞬间,康文定决定,把布小朋带到A基地去。而一分钟之前,他想到的是,让他穿上军装就可以了,至于他分配到哪个部队,新疆也好,西藏也好,广西也好,云南也好,他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布小朋当兵的事,就这么定下来了。康文定告诉他,填表时,想着点儿,成分一栏,不要填“地主”。

布小朋不解:“那填什么?”

“富农……中农吧,就填中农。”

“可我家成分是地主。”

“你家有多少地?”

“现在一亩没有。”

“没有地,你充什么地主?你填地主,多难听啊!记住,就填中农,我给公社交代一下,叫他们盖章时不要为难你。”

康文定在村里待到晌午时分,就回县城了。布花原打算留下他吃饭,家里还有一只老母鸡,正好派上用场,老母鸡给亲人解放军吃,天经地义。布花早早把鸡炖好,自己不好意思去叫人,就委派三叔代她去喊人,三叔赶到牛棚时,康文定前脚刚走。

炖好的鸡肉自己舍不得吃,布花想了想,端到了胡支书家。胡一宫昨天掉进冰水里,受了惊吓,兵也当不成了,布花觉得对不住人家,让一宫兄弟补补身子吧。布花刚走,胡支书的老婆就把一盘子鸡肉倒进了猪圈:“我还怕她下了毒呢。”

布小朋家的祖坟在村西的荒坡上。说是祖坟,其实只有父母的坟,老地主两口子的坟早被刨过无数次,尸骨无存。布花把两个苹果、两个梨放在父母的坟前,自己先跪下了。布小朋犹豫一阵,也跪下了。

布花说:“爹、娘,我兄弟他长大了,要当兵去了,以后我就管不了他啦。”

布花又说:“以后你们也不要牵挂他,他走得远远的,不常回来了,到他老了的时候,再回来看你们。”

布花收回目光,看着布小朋:“你当着我面,给爹娘起个誓。”

“起什么誓?”

“就说你当兵要走,以后不回来了,就留在外面世界了。”

“……为啥不回来?”

“回来干什么?这儿不是你待的地方,你得找适合你待的地方去。你起誓,就说再也不回来了。”

他明白了,姐姐不想给他留后路,不想让他有后路,才逼他起誓的。他还是不甘心:“我总得回来,给爹娘上坟。”

“不用,我替你上。”布花态度决绝。

他只好起誓:“爹、娘,过几天我就走了,到哪儿我不知道,但我以后不常回来了……”

“不行!就说你不回来了,再也不回来了!”

“可这儿是我的家。”

“那也不行,不能回来了。”

“……我想你了怎么办?”

“我去你待的地方找你,行不行?”

他无话可说了,只得说:“爹、娘,以后我……再也不回来了……”说到这儿,他眼睛湿了,有冰凉的东西滚落下来,想必这就是眼泪了,而他活到二十岁,他似乎就没有流过眼泪,或者他不记得流过眼泪。

新军装发放了,要求走那天都要穿上。布花特意烧了两大锅开水,倒进木桶里,让他洗得干干净净,把二十年岁月留在身上的脏污都洗掉,再换上新衣裳。泡在温热的水桶里,听到隔壁姐姐烧柴火引起的咳嗽声,他忍不住又哭了。索性哭个痛快吧,哭过了,往后就不哭了,路很长,抹干眼泪好上路。

两天后,布小朋背着背包到县城集结,上了一辆闷罐火车,跟着康文定奔向了A基地。

又过了两天,布花出嫁。她嫁给了牛家店的杀猪匠牛奔。本来双方约定好腊月里办喜事,但布花不想等了,想提前,弟弟走了,她一个人待在胡家庄,还有什么意思呢?牛奔家自然喜出望外。像布花这样水灵光鲜的丫头,愿意嫁给五大三粗、一脸横肉、满身油腻的牛奔,牛家人感觉那真是上一辈子烧来的高香。

布花临上拖拉机之前,做出了一个令所有胡家庄人感到吃惊的举动——她把自家的两间土坯房子点火烧了。房子虽是破房子,本来不值几个钱,但要把它烧掉,却不是一般人做得出来的。三叔要拦布花,布花说:“我弟弟走了,不回来了,还留着房子干啥呢?”

一把火,就把房子烧了。有人嘀咕,布花是不是疯了?你们看她的眼神,不对劲呀,八成是魔怔了。

从县城到A基地所在的龙城,路途虽不太远,但闷罐火车走走停停,用了将近一天一夜的时间。

接兵干部差不多每个人都捎带着几个纸箱子,让新兵帮提着。里面无非是一些当地的土特产,香烟、烧酒、大枣、香菇、干笋什么的。布小朋注意到,似乎只有康文定没有这样的箱子。康副连长不抽烟,也不贪杯,更不爱占小便宜,这让布小朋和新兵们对他心生敬佩之情。

A基地处在龙城的南郊,占了好大一片地,有上百栋建筑,好大的操场,好大的气派。但是这一年的新兵们暂时还不能住到基地本部,新兵团设在离基地几十公里外的郭镇,那儿是一个老营房,每年当作培训新兵之用。

布小朋分到了新兵三连。同来的新兵都打散了,分到了各个连,不少各个地方来的兵补充进来,组成了一百二十人左右的新兵三连。宣布连队干部名单时,布小朋听到,康文定担任副连长。也就是说,自己还可以和康文定在一起,这让布小朋心里比较踏实,毕竟他是康文定一手带来的,如果没有康文定,他可能一辈子都走不出家乡的土地。

康文定把新兵们带到营房,就不见了人影。布小朋分到了二班。班长说:“康副连长回城里洗澡了,他爱干净,穷干净,三天不洗澡,就受不了。”班长是个老兵,专门抽来带新兵的,兵龄、年龄都超过康文定,言语中对康副连长流露出不屑,说,“就康文定这德行,如果不是靠他老子,凭他那点本事,给我提鞋我都不要。”

到部队后的第一顿饭,是晚饭。一百多号人先是稀稀拉拉地集合,然后站在寒风中,听领导讲话。讲话的是副指导员,他自我介绍说,他叫王新亮,山东人。他先讲了一段,大意是让大家遵守纪律。他说:“大家刚来部队,对纪律这个词还不熟悉,”他举例说,“纪律就是十字路口的红绿灯,红绿灯不是限制大家的,而是保护大家的,要是没有这个,马上就得交通瘫痪。”他这么一说,大家都听明白了。布小朋想,部队的领导讲话水平就是高。王副指导员紧接着讲道:“除了遵守纪律,还有一件事需要注意,不要浪费。”他说,“我们军人,花的每一分钱,我们吃的、穿的、用的,都是军费,军费是从国库里拨给的,其实都是老百姓的血汗钱,它包括我们这些人的父母和兄弟姐妹的劳动成果,每一分钱都来之不易。咱当兵的人,都要靠军费养着,所以军费就是咱的亲爹亲娘,咱的衣食父母,所以,一粒米、一棵菜都不能随便浪费。”王副指导员讲得入情入理,布小朋不由想到了姐姐布花大冬天下田劳动的情景,他记住了王副指导员的这些话。

晚饭吃面条。百十号人,都拥到放在地上的四个大桶那儿捞面条,场面有些乱。布小朋因为坐火车晕车,头昏沉沉的,没有食欲,就躲在后面,没有上去抢。王副指导员注意到了他,过来问他:“你叫布小朋吧?”他说:“我是。”王副指导员说:“康副连长刚才进城之前说起过你。像你家这种情况,当兵不容易,好好干。”他心里一热,头也不觉得晕了。打上面条的所有新兵都端着满满一碗,找凳子坐下,狼吞虎咽地吃。王副指导员又说:“吃面条有窍门的,你以后注意,上去先打半碗,赶紧吃,然后再打满满一碗,慢慢吃,基本就可以吃饱了。那些一上去打一大碗的人,等他吃完回来再打,就会发现,面条已经没了。”

王副指导员教给布小朋的这个办法果真管用,后来他屡屡使用这个办法,确保比一般人多吃半碗。他身材虽不高,但有股蛮劲,饭量也大,布花以前就曾说过:“就你这肚皮,我可管不了你一辈子,你得自己找饭碗。”

新兵团条件差,睡的是大通铺,每班一个房间,十二个人头挨头。班长命令全班剃了光头,到了晚上,十二个光脑袋亮溜溜的一字排开,着实让人忍不住想发笑。和布小朋铺面紧挨着的孟广俊讲了个笑话,说是解放前,一群长工住大通铺,半夜,一个长工梦游,他拿起一把切瓜刀,敲敲一个脑壳,说这个不熟,又敲了一个,说这个也不熟,他挨个敲下来,终于敲到一个“熟的”,说就开这个,举刀就要砍。被敲的人醒了,大喊:“哎哎,我这个也不熟!”

孟广俊讲到这里,大伙都笑了。岁月艰涩,大伙难得笑一回。班长听出了问题,问:“你们谁有梦游的毛病?”没人吭声。班长还是不放心,晚上睡觉前,命令所有人,把身上的刀子交给他,包括很小的水果刀。

孟广俊五短身材,胖胖的,张口就笑,嘴巴也巧,像一尊弥勒佛。他比布小朋大几个月,当兵时已经过了二十岁,明显比年龄小的兵成熟。来了没几天,就赢得了领导的喜欢。班长说:“咱这个班,孟广俊最有前途,不信你们等着瞧。”布小朋最先吃了他一个哑巴亏。一天凌晨,搞紧急集合,睡得正香的新兵们被一阵尖厉的哨子声惊醒,班长要求不要乱,赶紧穿衣服,打背包,用最快的速度跑出去。结果,慌乱中布小朋的裤子被孟广俊穿身上了,布小朋摸过一件,是孟广俊的,孟广俊没有布小朋高,也没有他那么壮实,衣服码数自然比他小两号,布小鹏费了很大劲,才穿身上。他是最后一个跑出去的。连长发现了问题——他不仅穿反了裤子,前开门转到了屁股上,而且露出了里面的红衬裤。红衬裤是姐姐布花给他买的,叮嘱他尽量多穿,说是辟邪。结果就这样闹出了笑话。

连长让布小朋出列,站在队列前,屁股朝大家,让大伙参观。人们盯着他屁股上露出的红布,像欣赏猴子一样,想笑又不敢笑。这回他洋相出大了,臊得脸通红,大冬天的,脑门上全是汗。回到宿舍,班长还没完,班长继续惩罚他。班长有办法,不打不骂,不让他做自我批评,而是把盛烟灰的破杯子倒满水,让布小朋喝烟灰水。这是班长的作风,教训一次就能让你记住。布小朋辩解说:“是孟广俊穿错了裤子。”班长说:“别怪别人,怪你自己下手慢。”他只好咬咬牙喝下去了。班长问:“记住了吗?”他说:“记住了。”从这以后,每晚睡觉,他都把自己的物品放到枕头边上,夜里醒来,还不放心,不时伸手摸摸。

其实这个时候,中越边境已经是磨刀霍霍,一场战争在所难免,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到南部边境,搞得人心惶惶,尤其是干部们,神情格外紧张,新兵连的训练也不像往年那样抓得紧了。有传言说,他们这批新兵有可能要上战场,因为战端一开,谁也不知道打多大,打多久,全国进入战争状态,也不是没有可能。

孟广俊脑子活,他竟然写了一封请战书,交到了连部,他是全连第一个交请战书的,就差没写血书了。连长说:“你个新兵蛋子,枪都不会打,上战场还不是找死?滚一边去!”连长虽然骂了他,但还是在全连军人大会上表扬了他,说他勇敢不怕死,是个好兵等等。

或许是因为穿错了布小朋的裤子害了他一回,孟广俊对布小朋很是客气,私下透露说,他的一个老乡在基地当保密员,老乡来看他时,向他透露,这回只选部分基层干部到南方去,战士一个不去,他这才有了写请战书的胆子,否则借给他十个胆,他也不敢写那样的信,真要去打仗,他还没想过。

孟广俊说得没错,上级很快下达了指标,要选一批连排干部,补充到南方边境上的部队去。新兵团虽不是建制部队,只是临时拼凑起来的,但也不能例外。团领导先让每个连的干部自愿报名,然后再进行挑选。当然要选政治思想、军事素质双过硬的。

听班长说起这个消息,布小朋心里一紧:会是谁去呢?王副指导员、康副连长,还是连长、指导员?对于连长、指导员,布小朋不关心,他关心的是王新亮和康文定,因为这两个人都关心过他。

到新兵连后,布小朋一直没再见到康文定,说是他病了,住进了803医院。开始人们没当回事,等到上级要选人去前线,人们这才回过味来,这家伙在逃避。

王新亮第一个报了名,强烈要求上前线。

一年多来,王新亮一直受着煎熬。他在老家有一个未婚妻,他入伍之前二人订了婚。王新亮入伍第三年提了干,当了排长,突然提出退亲。女方不干了,每天到新兵团门口喊他的名字,弄得新兵团领导很不高兴。上级给王新亮下达了最后通牒:要么和未婚妻结婚,要么脱军装当战士复员回老家。

王新亮就在这个时候,第一个递交了上前线的自愿书。

这么一来,人们开始同情王新亮,对康文定有看法了。

班长是农村人。班长说:“有些高干子弟,爹当多大官,儿摆多大谱。”

到这时,布小朋他们才知道,康文定的父亲是基地司令。这让布小朋吓了一大跳。

这时,一个消息传来:康文定也递交了上前线的自愿书。

多年之后,布小朋才得知,当时并不是康文定有意躲避,而是基地机关有人出的主意,康文定不是患重感冒了吗?正好让他住进医院,下一个比较严重的诊断书,比如心脏病、心肌炎之类,那样他就可以被排除了。这样做,是拍康司令的马屁。康司令父子不接招,父亲命令儿子立即出院回连队待命,儿子回到新兵连,立马交了自愿书。

当时内部掌握的原则是,基本上一个连队挑选一人。据说当时连里想把康文定报上去,他们认为,报上康文定,上面也会把他卡下来,这样就等于保护了王新亮。但是王新亮坚决要求去,他说:“我这个样子,留下也是半死不活,搞不好脱军装,不如让我到前线去,痛痛快快打一仗,活着回来算是赚了条命,死了也没啥遗憾的,毕竟为国捐躯嘛。”

最终,王新亮得以如愿。病没好利索的康文定又回803住院去了。

王新亮临走之前,把布小朋约到操场上,风很大,刮得人睁不开眼,天气很冷,冻得脚都麻了。但是布小朋心里热热的,因为王副指导员在他心里,已经成了一个英雄;英雄上阵之前,那么看重他,愿意给他一个陌生人,一个穿上新军装没几天的小兵,讲心里的话。

王新亮说:“布小朋,我查了你的档案,发现你和我家庭情况差不多,父母双亡,不同的是,你只有一个姐姐,而我有两个。是两个姐姐把我拉扯大的。”

“是吗?这么巧呀,咱俩真差不多。”布小朋说着,不由心里一酸。

“所以我走前,就愿意和你说几句话。我们不是为自己活着,我们是为姐姐活着,要让姐姐省心,让姐姐放心。什么时候,都不能忘了姐姐的眼睛,不论走多远,姐姐都望着你呢。”

王新亮虽然出身贫寒,但他多才多艺,会写诗,会谱曲,会拉手风琴,说话有水平,这都是他当兵后学的。部队确实锻炼人啊。布小朋深感认识他晚了,刚认识,就要分开。

“副指导员,上了前线,你可得多加小心啊……”

“没事,上前线不一定会死,还没开打呢,也许打不起来呢。”

“最好别打,打仗就要死人,谁死了都是个悲剧。”

“其实现在的我,渴望上战场当英雄。我成了英雄,我和王淑华的事,就好办了,到那时,部队就不会逼我和她结婚,对不对?我也不用再打背包回老家了。他们不知道,我和她真的没有爱情,我一点都不爱她,要是逼我和她结婚,我宁愿去死……”

布小朋不知道该怎么劝王新亮,毕竟他没经历过爱情,为了爱情去死,或者没有爱情宁愿死的心情,他没有体验过,也无法表达什么。

最后,王新亮说:“我的名声在这里坏掉了,你刚来,以后的路长着呢,千万别像我。记住,人品的品,三个口字,也就是说,你的好坏是由别人说的,不是自夸。回来见。”

王新亮说罢就走了,留给布小朋一个瘦弱的背影。还能再见吗?他不敢往下想了。

王新亮离开了新兵三连,布小朋顿时感到,这里冷清多了。他盼着康副连长回来,可那个家伙一直养病,见不到他的人影。班长说他怕苦,一个公子哥儿,哪里受得了新兵连的苦?整个基地,基层干部们最不愿待的地方,就是新兵团。布小朋问:“那他当初为什么要来新兵团?”班长说:“是他老子逼他下来锻炼的,贴金呗。”

说起布小朋是康副连长带来的兵,班长小眼睛眨巴着,似乎发现了什么:“他为什么带你来?你家和他有亲戚关系?”

“没有。我家不可能有这样的好亲戚。”

“那他为啥要帮你?”

“我哪知道?他好心眼呗。”

班长很快知道布小朋家里只有一个姐姐,班长怪怪地笑了:“你姐漂亮吧?”

“都说她是我们胡家庄最漂亮的女孩。”

“那我就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

“你真傻还是装傻?我没猜错的话,你姐让他办了。”

“什么意思?”

“这点意思你还不明白?你姐让他搞了。”

“胡说!”布小朋眼里似乎要冒血,死死地盯着班长,“再胡说,我就……”

布小朋把拳头攥紧了。班长吃惊地看着他。班长当了十年兵,没人敢这样瞪他。这小子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班长打算找个机会教训一下他。布小朋认为班长是在侮辱姐姐,这是他绝对不允许的,别说你是班长,你就是连长、军长,也不能这样信口开河。他从此对班长有了芥蒂。轮到他值日,班长让他帮着洗衣服,他就不好好洗,烧开两大壶水,把班长的脏衣服摁到大脸盆里,兑上热水凉水,倒进洗衣粉,用筷子夹着涮一阵,然后拿到外面,搭到铁丝上,冬天风大,怕刮跑,用订书机咔咔地订几下,就不会被刮跑。

孟广俊却和布小朋相反,他嘴巴甜,家里经济条件也好些,每月六块钱的津贴费可以不用攒,都拿来侍候班长,班长人前人后不断地夸,说你们都要像小孟这样,以后才能混出人模狗样来。班长有意地给孟广俊派轻活,出公差什么的,都免了。布小朋正好相反,队列走不好,时常挨训挨罚,公差出得多,也没人表扬他。

这天在宿舍,就班长和布小朋在。班长嫌布小朋被子叠得不好,一生气把他被子扔到了地上。布小朋想起他侮辱姐姐的事,气不打一处来,上前揪住了班长脖领子。班长愣了。班长有点傻眼。班长想不到会有兵敢这样反抗他,这个新兵蛋子要反天了。班长推了布小朋一把。布小朋一不做二不休,挥拳朝班长胸前打来,这一拳力道不轻,班长如果躲不开,会横着飞到门外去。但班长毕竟是班长,班长转眼之间就闪开了,顺势抓住布小朋手腕,一下子把他扔到了大通铺上。轮到布小朋傻眼了。以他的身手,在老家时,很少有人是他的对手。但是和班长一比,他还是差太多,他远不是班长对手。他不想服输,火气更大了,他跳起来,又一次扑向班长。班长再一次闪开,并且又一次把他扔到大通铺上。他拿出拼命的架势,正想再次扑上来,半开的门突然被一脚踢开。

康文定回来了。康文定瞪着班长:“徐三虎,你想干什么?”

班长嘿嘿一笑:“副连长啊,我……我教布小朋拳脚呢,我们练着玩……”

“放屁!为什么打他?”

“我没打他,是他要打我。”

康文定看着布小朋:“你为啥打他?”

“他……他骂我姐……”

康文定指着班长的鼻子:“徐三虎你给我记住,以后骂他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骂他姐,听明白了吗?”

班长点点头,表示明白了。班长在新兵面前凶得很,见了领导,像小绵羊一样,屁都不敢放一个。

康文定转向布小朋,不客气地说:“你从你那个破老家打到部队,打架还没打够吗?再不老实,滚回老家去,部队不养打架的人。我白把你领来了。”

说完,康文定就走了。

班长望着额角摔得发青的布小朋,心里的火气一直没有下去,说:“行!你跟上这样一个姐夫,以后有光沾,老子不惹你了。”

这话让布小朋再一次心里蹿火,真想上去再给班长一拳,想想自己不是他的对手,刚刚又挨了康副连长一顿训,他攥紧的拳头也就悄悄松开了。

布小朋他们在新兵连的训练生活刚结束,中越边境自卫反击战也终于打响了。一九七九年二月十七日,中国军队从广西、云南两个方向,打进越南境内,惩罚忘恩负义的越南政府。那段时间,人们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场规模有限的战争上。

布小朋最牵挂的是王新亮,希望得知他的消息,又害怕有什么消息。

从新兵连往各单位分兵时,心思活一点的人都想进基地大院。在基地大院当兵,比到郊区、山里的部队去,那是强多了。孟广俊早就活动开了,他提醒布小朋,最好找找人,千万别给分到山里去。他说他老家就在山区,在山里待了二十年,待够了,一辈子不想再进山了。布小朋说:“随便吧,反正当兵,在哪儿当不都一样?”孟广俊说:“不一样,你还打算回去吗?”布小朋说:“我也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最终,布小朋和孟广俊都被分到了基地大院警卫营警卫一连,而且在同一个班。班长换了,新兵连时的班长徐三虎回到老单位警卫二连,继续当他的班长。分手时,徐班长对布小朋提出了忠告:“别学康文定,这人不正经,干部子弟,一身臭毛病。”

布小朋笑了笑,说:“我就是想学人家,也没资格,我算什么呀?什么也不是。”

布小朋隐约感到,这回肯定又是康文定暗中帮了他的忙。为什么呢?他也糊涂了。

警卫一连主要有三个哨位,一个是基地的北门,也叫正门,二是基地办公大楼门前的哨位,三是首长住宅区的哨位。这三个哨位是基地大院最重要的哨位,它决定了警卫一连比警卫二连和三连的地位重要。

布小朋和孟广俊第一次上岗,是到正门值勤,康文定和班长董河带他们去的。在基地警卫人员的眼中,正门是神秘的,庄严的,令人神往的。但是到了那儿一看,布小朋和孟广俊都很失望。因为正门看上去太普通了,无非是大块的石头垒起来的门脸,很有些年头了,而且大门很窄,只能通过两辆汽车,看上去真是寒酸。在布小朋眼里,家乡人民公社的大门,也比这个阔气啊。

康文定说:“二十多年了,从基地创建到现在,东门、西门、南门,都经过几次改建、扩建,唯独这个大门没人动过。”

“为啥呢?”布小朋好奇地问。

“都说它和北京的天安门正对着。”

“动它,怕犯错误?”孟广俊问。

“那倒不是。”

“那是什么?”布小朋更好奇了。

“今天告诉你们,但你们不许乱说。”

布小朋和孟广俊都点点头。

“以前有人请风水先生看过,说是这个大门动不得,因为它和天安门正对着,在龙脉上,这院里出大官。确实也是,几任司令、政委大都到北京当官,还有不少人荣升到其他部队高就。你们想,这么好的风水,谁敢动它呢?”

孟广俊乐了:“我在这里站岗,是不是将来也会发达?”

康文定说:“这个还真说不定。你们两个家伙,好好干吧,你们真正的军旅生涯,就从今天这班岗开始。”

康文定刚当战士时在正门站过一年多的岗,王新亮也在这里站过。二十多年来,在这个哨位上站过岗的人,上万不敢说,成千没问题。这些人,大部分离开部队了,很少一部分还穿着军装,当然都是干部了,最大的干部,据康文定考察,在总部的一个部门当处长,前年回来过一次,还曾到当年的哨位上看了看,和站岗的战士攀谈了几句,一时传为佳话。

因为有了康文定的介绍,布小朋站在哨位上,就不由感觉到了神圣,这儿正对着北京的天安门,那感觉就仿佛站在了天安门城楼下。其实,哨兵腰间挎着的五四式手枪里,并没有子弹,如今南方开战,形势有些紧,晚上值勤,发五发子弹,白天还是空枪。刚下连的新兵,只是白天上岗,晚上还轮不到他们。腰间的枪是空枪,这让布小朋有些遗憾。

不断有消息从南方传来。开战一个礼拜后,A基地派出去的四十七名干部,有三个牺牲,四个负伤,还好,没有王新亮。

半个月后,消息传来,王新亮牺牲了,并且没有立功。是他战场上贪生怕死吗?不是。王新亮临上战场之前,犯了男女关系错误,在一个白族寨子里和一个刚结婚的白族姑娘好上了。还和姑娘约定,回来就结婚。他挽救了九个战士的生命,牺牲得很壮烈。但他所在的参战部队考虑到他战前犯的错误,造成了恶劣影响,没有给他报功。

王新亮的两个姐姐来警卫营收拾弟弟的遗物,布小朋见到了她们,两个姐姐年龄都不算大,但头发都花白了。是因为弟弟的死而白了头吗?不知道。看到王新亮的两个姐姐,布小朋不由想起自己的姐姐,心里一阵酸楚。

康文定说:“王新亮找到了爱情之后而死,也算遂了他的愿了。”

布小朋却有些暗暗痛恨康文定。他忍不住对康文定说:“副连长,如果你当仁不让,坚决要求上前线,王副指导员或许就能留下。你也不一定去得成,因为上面总会有人把你卡下来。那样王副指导员就不会死了。”

康文定不高兴了:“你的意思,是我害死他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个新兵蛋子,你懂什么!我曾经劝过他,让他不要报名,这个犟种,他非不听我的,非要去。我有什么办法?本来我真想去的。”

“他为什么非要去?你以为他想当英雄?”

“鬼才信!他是混不下去了。他不上战场,要么和那个女朋友结婚,要么退伍回家。两者他都不想,他只有上战场了。虽然他没有立功,名声也不怎么样,但他是个真正的英雄。你内心里是不是把他当成英雄了?”

布小朋郑重地点点头。

康文定最后说:“你知道我和王新亮什么关系吗?我们是同年兵,新兵连时我和他睡上下铺,我和他的感情比你深得多。他为了爱情而死,是可以瞑目的。”

康文定说完就走了。

几年之后,说到这场战争,已经退下来的康司令对布小朋说:“这场仗很难说是大胜仗,我们死得人太多了,装备不行,战术落后,思想僵化,还像当年打国民党那样,搞人海战术,吃了不少亏。比如那个王新亮所在的部队,通信器材居然全部失灵,如果能早点联络上上级,指挥得当的话,何至于死那么多人?王新亮何至于牺牲?他死得太可惜了,本来是一个难得的人才。”

A基地办公大楼门前的宣传栏上,十位烈士的遗像挂了三个月就移走了。虽然南线的战事像羊拉屎一样,哩哩啦啦不断,但基地没再派人参战,这里的人也就对南方没有了什么牵挂,那边的战事似乎与基地无关了。人们慢慢忘记了那十位烈士。

一年之后,康文定担任了警卫一连的连长。布小朋成为同年兵里面军姿最好的一个,往那一站,纹丝不动,一动起来,动如脱兔,各项训练指标,不输老兵。他身上有一种别的兵身上少见的英武之气,用后来时髦的说法,那叫“酷”。他所在的三班副班长调到四班接替班长,四班的班长提了干,去陆军学院参加培训。那时节,士兵若想提干,当班长是个很重要的前提条件。

机会来了。首先孟广俊盯上了副班长的位置。都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但要想当将军,得先当班长、排长,将军是一级级干上去的,班长、排长是最重要的台阶。孟广俊脑子活泛,他一入伍就琢磨提干的事,他是不打算回去了。琢磨这事的士兵很多,只不过孟广俊总是比他们早一步罢了。

孟广俊到军人服务社买了两瓶茅台酒,那时的茅台酒五块多,两瓶酒差不多花光了他两个月的津贴,舍得一下子花两个月津贴的兵还真不多。他瞅准康连长一个人在宿舍,提着两瓶酒进去了。已经不是头一回送礼了,孟广俊一点也不紧张,心理素质很好。他把报纸打开,露出两瓶酒。康文定眼睛都没抬:“孟广俊,你要干什么?”

“连长,我从杂志上看到,许世友将军喜欢喝茅台酒,你爸爸也一定喜欢喝这个。”孟广俊嘿嘿一笑。

“你是不是想当副班长?”康文定一下猜中了他的心思。

“连长,我是想进步,请你给说句话。”

“想法没有错,但你现在还不够格,等你够格了,不用送礼,东西拿走吧。”

康文定低头看书,不再搭理他,他只好讪讪地把两瓶酒夹在大衣里往外退。康文定喊住他:“哎哎,还有东西。”

孟广俊一愣。康文定指指包酒用的那张皱巴巴的报纸,意思是让他带走。孟广俊脸臊得没处搁,康文定居然这么羞辱他,连张破报纸都让他拿走,这是他完全没有想到的。高干子弟对穷人的孩子一点同情心没有,孟广俊和新兵连的班长徐三虎一样,心里恨上康文定了。

几天后,康文定在军人大会上宣布,布小朋担任三班的副班长。散了会,孟广俊对布小朋说:“我算看透了,一个人要想成功,得抱一棵大树。康连长就是你的大树。能有这棵大树,你小子祖坟上冒青烟了。”

布小朋说:“孟广俊你别说这个,我哪方面都比你强,你如果不服,咱们拉出去遛遛。”

孟广俊说:“我没有不服。我是说,就是你行,也得有人替你说话,否则你白行。”

孟广俊没有放弃。炊事班的上士调到机关当公务员了,他又盯上了上士的位置。上士这个职务和后来授军衔时的上士不是一个概念,它在司务长之下,协助司务长工作,在炊事班算是个身份独特的人物,负责日用物品的采买,其重要性不比炊事班长差。也有些单位把这个职务称之为司务员。

那两瓶酒最终派上了用场,不久,孟广俊如愿以偿。

虽然在炊事班工作,弄得身上油渍麻花的,身上的气味也不好闻,说起来也不好听,但孟广俊当了上士后,才发现这真是一个金不换的有油水的工作。当了一个月上士,他花出去的那两瓶酒钱,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回来了。

孟广俊当兵完全是偶然。他初中毕业后给招到县机械厂当工人,上班三年多了,早都出徒了,每月工资二十几块,算是活得滋润的。因为偷东西,厂长扬言要开除他。赶上征兵,他把家里一口三百多斤的大肥猪卖掉,钱如数送给了武装部长。就这样,他来到了A基地。

布小朋和孟广俊各得其所,都看到了希望。

有人欢喜有人愁。康文定刚当连长一个半月,糗事就缠上身了。

事情的起因是徐三虎引起的。徐三虎托康文定私办结婚证,他媳妇谢小芸肚子大了,孩子是康文定的。徐三虎告发了康文定。情况稍一调查,康文定就全承认了。

康司令大怒,下令停止康文定的工作,同时追查是谁给一个志愿兵办了结婚证。结果查出康文定是机关负责盖章的人,他便受到了处分,调出机关,给赶到驻山区的部队了。

徐三虎既是受害者,又是错误制造者,本不该在驻地谈恋爱,更不该结婚。孩子被打掉了,复员回安徽老家的命令也下达了。徐三虎留在龙城的希望落空,谢小芸却是坚决不跟他回他那又破又远的山区老家。最后,谢小芸提出离婚。徐三虎挽留不成,一时想不开,一天夜里,在警卫二连宿舍后面的歪脖子柳树上,把自己吊死了。

康文定最后的结局是:正连降职为副连,调离警卫一连,到司令部军务处当了一名参谋。

两个熟悉的人,一个死了,一个调走。布小朋和孟广俊来到徐班长自杀的歪脖子柳树下,不由生发出种种感慨。布小朋说:“做人不能学徐班长,心胸太小,遇事想不开,这样的男人不适合当兵。”

孟广俊说:“咱当兵的,也不能学康文定,得看好自己的裤腰带,不能犯这种下三烂的错误。”

布小朋说:“除了看好裤腰带,还得看好口袋,不该装的东西,不能往里装。”

孟广俊脸上一阵红。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偷偷抽起大前门了,这种牌子的烟,当时一般的连队干部都抽不起。孟广俊把大前门香烟装到一个龙城牌的香烟盒里,表面上他抽一毛二一盒的龙城,实际上抽五角钱的大前门。布小朋有一次捡到他丢掉的一个烟屁股,才发现了这个秘密,而他还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呢。

孟广俊说:“吃点喝点没啥,只要不犯大的。”

布小朋就给他讲了一个故事,说是古时候,一个偷针的人和一个偷牛的人一起被抓游街,偷针的感到委屈,说自己不过偷了一根针,为什么和偷牛的一起游街,太不公平了。偷牛的说,我走到这一步,就是从偷针开始的。

这个寓言是布小朋八九岁时,姐姐讲给他听的,当时他偷掰了生产队的一个玉米,姐姐就给他讲了这样一个故事,他记住了。此时他讲给战友孟广俊听。孟广俊听不进去。

孟广俊摸出一根烟来,问布小朋:“抽吗?”

布小朋摆摆手,表示不会。布小朋一直没学抽烟,按说当兵的抽烟很正常,那时基本上都抽,太寂寞了,都说抽烟可以排遣寂寞,但是布小朋没学会,或者没有学,原因很简单,他没钱,每月六元津贴费,他自己只留一元,余下五元,寄给姐姐。

孟广俊点上烟,抽了两口,又说:“康文定走了,但他爸还在台上,你的靠山还在,你用不着难过。”

“你觉得我难过吗?”

“我看出来了,你情绪不对。”

“如果说我难过,那是因为康连长犯了错误。他不该那样。”布小朋说,“你刚才说起靠山,如果非要给自己找一个的话,我想,我的靠山不是哪一个人,我的靠山是这座营盘,是这支队伍。”

孟广俊“哧”地一笑。

三十多年之后,就在这个地方,布小朋和孟广俊共同回忆他们当年讲过的话。这时早已是时过境迁,一切都已不可挽回,留下的都是空悲叹而已。

邓小平当上军委主席后,部队干部制度有一项重大改革——士兵一般不再直接提干,如果要提干,必须经过军校培训。

这时候,布小朋已经当上了三班的班长,孟广俊也在上士的位置上干得红红火火,都被列入了预提干对象。然而这项干部制度的突然变革,使他们直接提干的希望落空了。

七月份,基地统一组织军校招生考试。在这之前,基地把他们那一批预提对象组织起来,搞了一个月的突击培训,临阵磨枪,希望他们都能考个好成绩。

但是由于仓促上阵,加之大多数人文化水平本就不高,能否考上军校,就看运气了。考前,警卫一连的干部分析形势,一致感到布小朋希望最大,他好歹是个高中生,孟广俊希望不大,他只上过初中。正式考试之前,基地搞了一次摸底考试,成绩都很一般,数学考零分的都有。相比之下,布小朋算是好的。

事实上连队干部高估了布小朋,他在入伍登记表上学历一栏填的是高中,实际上他只上了一年高中,本来公社初中和县上的高中,教学质量就不高,加上受读书无用论的影响,他就没学到多少有用的东西。尽管在一个月的补习班上布小朋拼命恶补,一个月下来,脑子反而更糊涂了,很多知识似是而非。反观孟广俊,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并没见他认真复习,本来可以多拿分的政治题,他一个也不背。布小朋问他:“你不是做梦都想提干吗?你不好好复习,靠什么提干?”

“我复习也没用,靠自己,累死都考不上。”

“你不靠自己,靠谁呢?”

“到时候看吧。”孟广俊神秘地眨眨眼。

正式考试那天,头一科考场纪律还好些,到了后来,场面就有些失控,前后左右互相抄的,不在少数。这时候,轮到布小朋傻眼了,因为他的座位实在太差,他在最后一排,而且最后一排就他一人,在最左边的角落里,他左边是墙,后面也是墙,右边没有人,前面是个胖子,那家伙可能小学都没毕业,啥也不会。布小朋的位置好比是个台湾岛,孤独得很。更要命的是,一名监考干部就坐在他右手的位置上,半天不动一动。布小朋只能硬着头皮做自己的卷子,谁也指望不上了。

考试成绩公布时,人们大吃一惊。全基地几百个考生,孟广俊竟然考了个第三名,布小朋成绩很靠后,录取基本无望。

果然,布小朋落选了。

康文定还是关心他,帮他到干部处查了查分数,成绩没错,没有判错卷子,更没少给他算分数,他就是考得不好。康文定说:“真他妈奇怪了,不少初中生,甚至小学毕业的家伙,都考上了,你一个高中生,怎么名落孙山了?”

布小朋说:“这是我真实的成绩,没有作假。”

“难道别人作假了?”

布小朋就把考场上当时的情况简单说了说。康文定当即就火了:“考试前,不是安排看考场了吗?你没去看吗?”

“看了。”

“你发现自己座位不好,为什么不找我?都是可以调的。”

“我没想到可以作弊,我以为会很严,坐哪儿还不都一样。”

“你就是个猪脑子,一根筋,不会拐弯。你看看人家孟广俊,考了个第三名,所有的军校他都可以随便上。你他妈就等着年底回家种地吧!”

康文定撂下这句狠话就走了。自从出了那件弄得满城风雨的事情之后,他的情绪一直不好,见谁都想骂人。他和女朋友也告吹了,本来他真心想跟那个女朋友结婚的,结婚戒指都选好了,女朋友是龙城市委副书记的女儿,艺术学院毕业的,据说美貌气质惊人。出了那样一件丢人的事,在基地和龙城当地上层人家中,恐怕不会有人再愿意找康文定做女婿了。

布小朋很想告诉康文定,他想看看,依靠自己能不能做成一件事。实际上他的成绩离录取线只差五分,如果大家都不作弊,他是很有希望的。但这句话他没敢给康文定说,因为没考上,等于宣布他的失败,一个失败者,标榜自己是很可笑的。

他不后悔。因为后悔已经没有用。他还有再进一次考场的机会吗?到明年,他就超龄了,已不符合报考的条件。

孟广俊考得那么好,一直是个谜。直到差不多十年后,他喝多了酒,和布小朋吹起自己考军校的经历,布小朋才知道其中的原因。当时负责监考的干部,都是外单位抽来的,他们提前一天来到基地,住在基地招待所。孟广俊通过干部处的一个干事,打听出了自己所在考场的监考人,他打着那位干事的旗号,到招待所找到了其中的一个监考人,请人家多加关照。

“多简单的事呀,两条烟、两瓶酒就打发了。”他带着醉意说,“人家也并非缺这点东西,但你礼节到了,人家就会想着你。”

果然在考场上,孟广俊可以前后左右大胆地抄。也该他运气好,前后左右几个人,学习成绩都还不错,他博采众家之长,最后他自然是分数很高。

“可惜我们当时不在一个考场。”孟广俊说,“不然我真可以帮帮你。”

那么高的分数,孟广俊可以随便上任何当时来基地招生的军校,最终他选择了后勤学校。这所军校很一般,而且是中专学历。好军校有的是,好专业更多,学历有大专,也有本科。但是孟广俊认准了后勤学校,因为这里有他最喜欢的专业——司务长。当了几年上士,他发现司务长这个职务是最好的,可以说想吃啥吃啥,想拿啥拿啥,小日子过得那真叫滋润,真是个金不换呀,如果不考虑级别大小,给个连长、指导员都不换。司务长的职务是正排,和排长平级。

还有一个说不出口的原因——毕竟他那么高的分数大有水分,真到了大专或者本科院校,他这个初中二年级水平的人,跟不上趟,麻烦就大了。几次考试不及格,给退回部队,这种情况当时也常见。他不想给自己那么大的压力,后勤学校教学水平不高,学员层次都差不多,学习没压力,毕业后有前景,这不挺好吗?

孟广俊高高兴兴去了后勤学校,临走前,他对布小朋说:“兄弟,希望我毕业回来,你还在这里。”

布小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常言道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两年后,他在不在这里,真是难说了。

孟广俊塞给布小朋两条大前门烟,嘱咐他如果有需要时,用它打点一下。他想拒绝。孟广俊不高兴了:“你跟我都见外,你这人,真没味。”

他拿着两条烟,感觉它烫手。康文定不抽烟,送给他他也不会要。班里的兵,有几个抽烟的,他拿给他们抽,他们不敢要,他们怎么敢抽班长的烟,而且那么好的烟,都说:“班长还是留着办事吧。”连队干部里面,指导员抽烟最凶,他找机会把烟拿给了指导员。指导员劝他想开点,表示年底如果不想走,可以留下,连队负责给他改志愿兵。他说:“烟是孟广俊留下的,不是我买的。”指导员笑了笑,说:“你这个人,真是太实在了。”

他在路上碰到康文定,把指导员的意思说了。康文定问他:“你打算怎么办?”

“只要留下就好,能改志愿兵也不错,至少可以再服役个七八年。”他说。入伍快四年了,他在部队活出了滋味,虽然仍然是个大头兵,但在这里,他至少是受到尊重的,班里的十个兵都把他当大哥看待,他暂时忘记了姐姐的存在,每一天都感到很充实。这感觉是过去在家乡所不能比的。无论怎样,他只要留下就好,他在父母坟前,当着姐姐的面发过誓,这辈子不能再回去了。如果留不下,他要么去流浪,要么像徐三虎那样,一根绳子把自己吊死。想到这里,他后背隐隐发凉,感觉心脏要穿破后背,逃离他的身体。

“孟广俊那样的家伙都能提干,你心甘情愿当一个志愿兵?你也太没出息了!”

康文定丢下这句话,转身走了。

布小朋愣在那里,半天缓不过劲来。

康文定虽然当过他们的副连长、连长,算是布小朋革命事业的引路人,但从年龄上说,他只比布小朋大不到三岁,而且他面皮白净,还有两个酒窝,看上去似乎比布小朋还显小。犯过那个错误后,他从正连降为副连,但不到半年,又恢复了正连,现在已经是副营职参谋了。布小朋仍然是个大头兵不说,竟然让他根本瞧不上眼的孟广俊超越了,孟广俊两年之后就是正排,布小朋呢,再不努把力,这辈子都没有出头之日了。要想出头,得等下辈子。可是下辈子在哪儿?有没有下辈子呢?

康文定决定再出手帮布小朋一回。

当兵几年,布小朋一直在营院北大门值勤,先是站哨,后是带班。这天连长通知他,以后到首长住宅区门口站哨,不是带班,而是像新兵一样,规规矩矩站哨。给他安排的时间,早晨有一班岗,中午有一班岗,傍晚有一班岗。这正是首长们上下班的时间。

康文定当连长时,现在的连长还是副连长,他当连长,是康文定出事后让给他的位置。康文定虽然早就离开了,但他在警卫一连说话,还是有人听的。

布小朋不明就里,让去就去了。他往哨位上一站,和一般的兵一比,效果就是不一样,他笔挺的腰板,有力的胸脯,专注的眼神,会让每一个从他面前走过的人眼前一亮。

康司令上班、下班,不让人陪,都是自己步行去办公楼。路程不远,从首长住宅区到办公大楼门口,六百多米。有的首长喜欢有人陪着过去,比如张道刚政委,每天都是秘书过来,陪同他一起走。有的首长喜欢骑自行车,比如后勤部李部长,每天都是骑一辆破自行车上下班。还有的首长喜欢坐车,比如马副司令,每天都是坐吉普车上下班。

康司令出了家门,提着个旧公文包走了过来。到了哨位前,布小朋不动声色之间,举手敬礼,眼睛的余光一直跟随康司令,直到首长走到视野之外,他的右手才轻轻放下来,同时收回目光。

终于有一天,康司令在布小朋敬礼时,停下了脚步,仔细打量了他两眼,微微点一下头,然后走了。

当天晚上,连长把布小朋叫到连部,正式通知他,说:“明天到康司令家上班。”

布小朋蒙了,愣在那里。连长说:“你傻愣什么?收拾一下,明天搬到司令部公务班,以后你就不是咱连的人了。”

布小朋还是糊涂着。连长也糊涂了:“你真不明白?”

“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康参谋没给你交代?”

“没有呀。”

原来康司令家的公务员上军校去了。康文定找到他父亲的秘书王俭,向王俭推荐了布小朋。康文定不敢直接给父亲说,自从他出事之后,康司令基本不理睬这个儿子了。王秘书出主意,把布小朋先调到首长住宅区哨位值勤,给康司令留下个好印象后,再提这事。如此这般,康司令终于点了头。

第二天,连长亲自把布小朋送到康司令家。首长住宅区都是老式的独栋两层楼,青砖房,楼与楼之间用红砖墙相隔。每家每户的格局都差不多。

康司令威严地坐在沙发上,连长毕恭毕敬站在康司令面前,布小朋仍然像站哨那样,笔直地站在连长身侧。连长说:“首长,这是我们连最好的兵,也是最好的班长,我给您送来了。”

康司令说:“来我这儿,可惜了。”

“不可惜,能为首长服务,是他的光荣,也是我们警卫一连的光荣。”

康司令摆摆手,意思是连长可以退下了。连长敬个礼,转身走了。布小朋一直笔直地站在那里,大气也不敢出。康司令摆摆手,示意他坐下。他找个地方坐下了。康司令简单问了几句他的家庭情况,哪儿人,年纪多大了,等等。他一一作答。康司令说:“你是一九七八年年底的兵,定远县人,是不是那小子把你领来的?”

布小朋马上意识到康司令说的“那小子”,是指康文定,于是就老老实实答:“是康参谋把我领来的。”

“你比他强。将来你肯定比他强。”

康司令目光炯炯,说完这话,提上旧公文包走了。布小朋感觉到,首长是在鼓励他。比康文定强,他是连想都不敢想。自己连孟广俊都不如,离康文定更是差太远。不一会儿,王秘书进来,把有关情况和注意事项向布小朋交代一番,也走了。布小朋环顾这个房间众多的家,看到司令家房子虽大,但家具都是旧的,沙发坐上去硌人的屁股,感觉弹簧都快冒出头来了。只有一台彩色电视机,算是奢侈物品。

首长家的公务员,其实就是勤务兵,说“私务员”更准确。这和后来人们所说的国家公务员完全是两个概念。基地首长身边,一般有一个秘书,一个司机,一个炊事员,一个公务员,有的家庭还雇有保姆。公务员白天在首长家服务,帮着干点杂活,接接电话,接待一下来人,看看大门,业余时间陪首长散散步,或者游游泳之类,肩负有警卫员的职责。晚上到司令部公务班集体宿舍休息,吃饭要到机关战士食堂。一般情况下,是不能在首长家就餐的。

布小朋这时候并不清楚康文定为什么选他来这里,是为了照顾好他的父亲吗?不久之后他才悟出来,康文定用心良苦。虽然战士不能直接提干了,但是每年总有几个选送军校培训的机动名额,这些名额一般从首长身边的人员中产生,他当上康司令的公务员,就多了一个机会,只要耐心等着就是了。

说实话,他内心里一直想逃离康文定的庇护,他想离他远远的。但是现实不容他清高,他现在竟然进到了他的家里,成为他父母身边最近的人之一。

他既然成为康司令家的公务员,他也就算是半个康家人了。他愿把康司令夫妇当成自己的父母一样,尽心尽力侍候他们,孝敬他们。每天他早早来到康家,打扫卫生,把院子里的花花草草侍弄得又肥又壮,两层小楼窗明几净,用司机小李的话说:“首长家好多年都没这么干净了。”

院子里花草茂盛,竟然吸引来了鸟儿,每天都有不知名的小鸟来康家院子里逗留。康司令夫人刘美芹平时很少出屋,听到鸟鸣,她有时推开窗子,有时到院子里来看看。刘美芹原先是龙城一中的教导主任,人们都叫她刘主任。她身体不好,人很瘦弱,面色枯黄,双目无神,眉头长皱,长期在家休病假,一天说不了两句话,吃饭都不出屋,整天待在二楼的卧室。因为布小朋的努力,引来了鸟儿,刘主任脸上居然偶尔有了笑意,据说饭量也增加了。

有一天刘主任对康司令说:“这回找的这个小公务员真是不错。”当听说是儿子帮着物色的,她笑了,说:“还是文定知道疼你。”康司令说:“你不提他还好,我快被他气死了。”

康司令原名康富贵,十四岁那年,日本人来到太行山深处,烧毁了他家的房子,本来生在殷实之家的他,无奈之下参加了八路军,并且改名为康又汉。所以后来他总是说,是日本人逼他参加革命的。他在老家有一个童养媳,比他大三岁,名叫王丫,他出来的时候,二人并没有圆房。解放后,已经是副团长的康又汉率部驻扎龙城,认识了师范学校毕业的女大学生刘美芹,二人产生了感情,结为夫妻。婚前,康又汉并没有告诉刘美芹他在家有一个未过门的媳妇,等他们办了喜事,王丫突然找上了门,康又汉这才报告组织,因为隐情不报,组织上给了他一个处分,批准他和王丫离婚。王丫提了一个条件——离婚不离家,帮康又汉赡养两位老人。

那位朴实的山村妇女王丫果真没有离开康家,尽心尽力替康又汉照顾两位老人,直到公公婆婆离世,她的头发白了,她仍然住在康家的老宅子里,一辈子不打算离开了,她也没有地方可去。康又汉的父母因为儿子抛弃王丫,坚决不来龙城,并且不允许儿子带城里的媳妇回家。康又汉这辈子感觉最对不起的人就是王丫。刘美芹这辈子最大的心病,就是害怕丈夫和前未婚妻见面,东西可以往老家寄,钱也可以寄,她都不在乎,就是不能让他们见面。毛主席去世的那一年,康又汉利用去北京开会的机会,绕道回了一趟老家,见到了王丫。尽管康又汉严格保密,还是有消息传到了刘美芹耳朵里,从此刘美芹大病一场,就成了现在这种病恹恹的样子,魂儿似乎被抽走了。

布小朋从康家的炊事员、司机,包括康文定和妹妹康莉的嘴里,只言片语地了解到康家的历史,他把这些只言片语组织起来,织成网,就成了上述的样子。在他眼里,康司令、刘主任、王丫,乃至康司令父母,都是不幸的人,他们每人都有一个心魔,纠缠了他们半辈子,让他们不得安宁。尤其是康司令和刘主任,尽管衣食无忧,小楼得住,小车得坐,地位尊崇,但他们实在是不幸,心中积年的苦痛,个中滋味,自己最清楚。你看看刘主任,都成什么样子了,苦人家的妇女也比她有福相啊。因此,布小朋格外同情刘主任,想方设法让她高兴。他动员她出去走走,不能老憋家里。刘主任竟然听了他的话,喊上司机,开车到郊区踏了一回青,一路上有说有笑的,回来像变了个人似的,比先前开心多了。

康文定害怕与父亲碰面,不常回家,他住机关单身宿舍,偶尔回趟家,也常常是趁父亲不在家时回来看母亲。他看到母亲气色好多了,知道是布小朋的功劳,越发感觉布小朋人好,值得帮一帮。

布小朋在康司令家当了一年多的公务员,一直没等到提干的机会。

转眼间,康司令年龄到杠,退居二线了。

离休后的康司令和蔼多了,渐渐没了往日的威严,在布小朋眼里,越来越像个老小孩儿,和妻子、子女的关系,也融洽多了,很少再见他吹胡子瞪眼。

康司令退下来后,最喜欢去的地方是龙山。

龙山就在基地大院的南面,从基地南门出去,有一条盘山道,可以直达山顶。康司令不叫车,带上布小朋,两个人步行,半个多小时即可到达。布小朋第一次攀上龙山顶,回望山的北麓,是一大片营区,这就是基地大院了。布小朋久久地望着连成一片的壮观营区,想到不久之后自己也许就要告别这里,不知要到哪里流浪,心中好一阵怅然。

康司令和布小朋并排坐在山顶的一块巨石上,像一对父子,他们久久地望着山下的营区。康司令半天一言不发,眉头紧皱,似乎一下子显得苍老了。布小朋感觉他患上了离退休综合征。不少老干部下台后,极不适应。基地孙副司令就是个典型的例子,孙副司令去年离休后得了忧郁症,见人就躲,长期不出门。还是他老伴了解他,想了个招数,每天不论干什么,都打报告让他批,比如今天买什么菜,按照公文格式写在纸上,最后一句照例是:“妥否,请批示。”孙副司令也不客气,拿起笔来批道:“拟同意。”这个招数倒也灵验,一段时间下来,好歹稳住了老头的情绪。

布小朋担心康司令也患上这样的病症,于是没话找话说:“首长,退下来好不好?”

“好。也不好。”

“好在哪儿?”

“不操心受累了。”

“不好在哪儿?”

“……担心那些家伙瞎胡搞,糟蹋钱。”

康司令是A基地创始人之一。当年从朝鲜战场下来,他带领他的团,修建了这座营盘,连同周边的几个试验场和训练场。基地的主要任务是搞新武器试验和训练,三十多年来,从这里搞成了几件有影响的新武器,但总的来说,成效不大。原因是国家没钱,军费不足,再就是“文革”前后光搞运动,心思不在军事上。改革开放了,刚要有点起色,他也到了年龄,不得不交权。他不是留恋权力,他担心继任者瞎胡搞,他最大的特点就是节俭,家里的洗澡水都不放掉,引出来浇花浇草,剩饭要拿到连队喂猪。他在位时,常委会上经常为经费争来争去,他不松口,谁也别想得逞。如今他下来了,很多人高兴,尤其是后勤部部长李长水,就差放鞭炮庆贺了。李长水在北京总部有后台,不怎么怕他,但也不敢得罪他,毕竟最后他这个司令员签字,项目才能生效。

首长住宅区的小楼年头已久,落伍了,早就有人提出重新翻盖,扩大面积,有人自告奋勇到北京托人要钱,所有的常委都同意,就是康又汉一直压着,他一下台,这项工程马上就启动了。

康又汉每天来龙山,其实是想躲,图个清净。这些情况布小朋慢慢才知晓。

作为一名老军人,康又汉对中越边境之战也有自己的看法。他掌握的内部情况多,他认为这一仗仓促下令,仓促上阵,不计伤亡,不计损失,不计战果,不计影响,到底为了什么?全世界似乎除了柬埔寨,都反对我们打。为什么要打这个仗呢?原本打算把越军主力从柬埔寨调回来,没有达到目的,我们的部队,遇到的并不是越军主力,都是地方部队、民兵、越南老百姓,尽管如此,伤亡仍那么大。以基地为例,基地派出四十七名优秀干部参战,牺牲十人,这才打了半个多月,就死那么多人,这个比例太大了点。而后又仓促撤军,说到底是心怯,害怕苏联从北面动手,于是早早地高调宣布撤军,等于告诉苏联人我不打了,你可别动手啊。可是由于缺乏组织和掩护,又过早暴露了意图,越南人真来劲了,我们一边撤一边挨打,搞得慌里慌张,甚至有点狼狈。

康又汉唠叨说:“这场仗说是教训越南,不如说是教训了我们自己。充分说明在很长的时间里,我们这支部队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缺乏训练,武器装备陈旧落后,部队不会打仗了。”他说,“不过是打了一场四十年代水平的战争,我们当年和国民党打时,也比这个打得漂亮。”

布小朋想起,当时报纸电台可不是这么说的。现在边境仍不平静,零星战斗时常发生,李双江演唱的《再见吧,妈妈》仍在动情地传唱,可是在康司令眼里,怎么就那么没劲呢?

布小朋说起了王新亮。他一直忘不了王新亮,尽管他们认识没几天王新亮就走了。康又汉说:“这个人我知道,个人地位变了,他想抛弃农村女朋友,这是不允许的。”布小朋差一点说,首长,你刚解放时,不也抛弃了老家的女朋友吗?这事基地可是不少人知道。他当然没敢说出口。康又汉又说,“到了前线,听说这个人道德败坏搞破鞋,违反军纪,更不应该了。”

布小朋无话可说了。

康又汉说:“我老了,没用了。小布啊,以后你当了官,有了权,可不能乱糟蹋钱呀。军费就这么一点点,用到关键地方,搞好训练,搞好装备,打起仗来就会少死人,不然,真有了事,会多死很多人。像那个王新亮,原本可以活下来的……”

布小朋苦笑:“首长,我快二十五岁了,还是个战士,我能有什么权啊?年底我就打算离开。”

康又汉沉默了。

差不多每天都上龙山,布小朋心情还是不错的,康司令心情也慢慢平复下来。在龙山的东麓,有龙山烈士陵园。有时他们也到烈士墓前走走看看。康又汉仔细看墓碑上的烈士生年,默默计算他们活到现在的岁数,发现他们大多数人和他差不多。“他们死的时候,和你年龄差不多。他们要是活着,和我岁数差不多。”他指着一个墓碑,“你看,这个叫张寿年的,和我同年同月生,都是一九二四年八月。我当过司令,他只是个营长。我有老婆孩子,他可能啥也没有。我住小洋楼,他住哪里呢?”

布小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看出来了,老司令对这些埋在地底下的人充满感情。

他们来到无名烈士墓碑前,好大的一片,都是无字碑。康又汉抚摸着一块冰凉的墓碑,说:“这些人最可怜,连个名字都没留下。我们活下来的,有很多人对不起他们。他们虽然死了,可他们眼睛还睁着,在哪儿?在天上!他们在天上盯着我们呢,所以我们不能胡来,我就不敢胡来。谁胡来,早晚会有报应。”

这一刻,布小朋受到了强烈的震撼,老司令的话像鼓点一样,敲击着他的心脏。

“我们国家什么东西多?”

布小朋摇摇头,没答上来。

“烈士陵园。几乎每个大点的城市都有。你见过几个?”

“就这一个。”

“以后你会见很多。”

“可能吧。”

“我们国家的烈士太多了。年轻人要记住,只有把军队搞好,我们的子孙,你们的子孙,才不会成为烈士。烈士越少,说明国家越强大。”

老司令的话让布小朋汗颜。他大头兵一个,哪担得起这样的责任?但他又想,虽然是一个小兵,人微言轻,但只要把自己的事情做好,也算是尽到了责任。就像他现在所做的一样,陪好老首长,照顾好他的家里人。

十一

一名个头不高、身形微胖的青年军官迎着布小朋走了过来。布小朋觉得面熟,愣了愣,这才认出是孟广俊。原来他毕业回到了基地。他穿一套崭新的干部服,虽然是大热天,仍然穿着锃亮的皮鞋,看上去精神多了。

“小朋,我一回来就打听你,你小子还好吧?”孟广俊热情地伸出手来,与布小朋握了握手。

“还是老样子。”布小朋面带惭愧之色,“哎,我该叫你孟司务长吧?”

“还没任命呢,叫我广俊,和以前一样。”

“不一样,你是干部啦。”两年时间转眼过去,孟广俊穿上了四个口袋的干部服,布小朋还是原地踏步,真让他无颜面对老战友。

“你打算咋办?年底走,还是留?”

“留。”布小朋说。他早就没有退路了,姐姐早把他回去的路堵死了,他在父母坟前发过誓,除了留下,他还能去哪儿?

“改志愿兵也挺好,总比回去种地强,对吧?以后或许还有转干的机会。小朋,我希望你留下,等我有了具体单位,你过去,跟我一块干。我当司务长,你当上士,怎么样?实惠!比你当公务员强,你现在干这个,除了说出去好听点,一点都不实惠,侍候个退下来的老头子,有啥意思啊?他能帮你做什么?”

布小朋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只说了声谢谢,二人便走开了。

布小朋这是出去帮康莉买草莓。康莉比哥哥康文定小三岁,和布小朋同岁。家里人都叫她莉莉。

莉莉是基地所属的803医院的外科护士,相貌甜美,能歌善舞,据说比刘主任年轻时还要漂亮,格外惹人喜爱。莉莉想进基地的文工团,被康又汉生生拦死。

莉莉对父亲一肚子意见,连带得刘主任对老头意见也大。康文定有一次回家来,布小朋和他探讨这事,康文定说:“我爸是怕别人有看法。我在机关,如果再把莉莉调到机关,在别人眼皮底下晃来晃去,毕竟不好。莉莉在医院工作,离大院远,就会差点事。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爸嫌文工团风气不好,乌烟瘴气的。”

康司令还是太正统了。

莉莉人漂亮,生长在这样的家庭,小姐脾气是难免的,她爱吃时令水果,而且只吃好的,只吃贵的。司机、炊事员帮她买来的水果,她看不上随手就扔,经常为此发脾气。布小朋买水果时就格外用心,质量好、新鲜,莉莉很少再挑毛病。刘主任夸布小朋会买东西,心细。殊不知布小朋每次都要把集贸市场上所有的水果摊走到,而且他出高价,挑最好的买。为此,他几乎把自己每月的津贴费全垫了进去,这些康家人都不知道。他愿意当这个“冤大头”,他心甘情愿,他永远不会忘记,是康文定把他领到部队来的,如果没有康家,他这辈子都没有当兵的机会,为了让莉莉高兴,进而为了首长夫妇高兴,垫点小钱又算得了什么?这事他从没吭过一声。

莉莉在家里经常发火,包括对父母,唯独很少冲布小朋发火。她不高兴的时候,别人谁劝也没用,布小朋劝几句,她很快就会安静下来。有一次,刘主任对康司令说:“如果小布是个干部,多好啊。”

“怎么了?”康又汉问。

“他是个干部,就可以和莉莉谈对象,他们两个很合适,你没看出来吗?”

“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莉莉听小布的,他们是很投缘,很合适。”

问题是,布小朋还是个战士,到年底,即使改了志愿兵,说到底还是个战士,在驻地找对象不允许且不说,司令员的宝贝女儿找一个志愿兵做老公,康家的面子上实在过不去呀。基地常委的孩子,个顶个的,找对象基本都是门当户对,那些级别低一些的师、团级干部,也没听说谁家的姑娘嫁一个志愿兵的,最次的也得嫁个军官,哪怕是个有点残疾的姑娘,也得嫁个干部。让康司令漂亮的女儿找一个志愿兵嫁了,那一定会成为全基地人人传诵的大笑话。

康家,没一个人会同意。

这事,没人敢提。康司令夫妇也就是随便说说而已,不能当真的。

康莉这么好的个人和家庭条件,追求者众多。从省、市领导的孩子,到基地其他领导的孩子,再到龙城其他驻军单位领导的孩子,包括在北京总部工作的年轻干部,不少人打过莉莉的主意,莉莉如果在康司令离休之前找对象,可以随便挑,即使是康司令离休了,她仍然可以随便挑。

但是,莉莉找对象的事,一直没有动静。康又汉夫妇问不得,劝不得,说不得。

有一天,莉莉问布小朋:“孟广俊这人怎么样?他说他认识你。你应该了解他吧?”

布小朋说:“我们一入伍就在一个班,当然很熟悉。”

“他人怎么样?”

“怎么说呢?”

“直说。比你怎么样?”

“比我强多了。”

“强在哪?”

“他比我有本事,比我有能力。”

孟广俊军校毕业后回到老单位警卫一连,当司务长,他当着众多炊事员的面表演刀功,不慎切破了手,到803医院外科处理伤口,是康莉为他包扎的。包扎好之后,输了一瓶液体,他就有机会和康莉聊天说话了。言谈之间孟广俊谈起布小朋,谈起康文定,这些都是熟人啊,熟得不能再熟了,他便和康莉有了亲近感,感觉和康莉有了共同语言。知道康莉爱吃水果,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搞来进口的美国蛇果、提子等高级水果,送到医院,这些进口水果康莉以前竟然都没有吃过,偌大的龙城,仅有一两家高级酒店卖这类昂贵的进口水果,也真难为孟广俊了。

康莉这天收到了孟广俊的一封情书,感觉事情有点不对劲了。她一定要布小朋说说对孟广俊的看法。布小朋只好说:“他现在虽然只是个司务长,但他有前途。我认为他前途不可限量。”

“他追求我了。”

“……我看出来了。”

“跟他会怎么样?”

“他能让你过上好日子,衣食无忧。”

“我现在日子难道不好吗?我现在缺吃还是缺穿?我这辈子图吃,还是图穿?”

“……”

“男女之间,一定要有爱情。没有爱情,一切都无从谈起。你还没谈过恋爱吧?”

“没有。”

“记住,爱情永远是第一位的。”

康莉说完就上班去了。自然她和孟广俊的事情没了下文。

孟广俊在路上碰到布小朋,主动谈起他追康莉的事,他一点也不避讳。孟广俊这人有不少毛病,但也有不少优点,主要的一个优点是他很直爽,用后来的话说就是爽快,爽,他表里如一,想什么说什么,和他打交道,不感到累。孟广俊说:“咱没地位,人家不正眼瞧咱。”

“好像不是地位的问题,主要的是,她说她追求爱情。”布小朋说。

“爱情不是空中楼阁。谈爱情是有条件的,人混好了,要什么就会有什么。混不好,哪有什么狗屁爱情。”

“老孟,你很难过?”

“有啥难过的。自己不是那个料,人家瞧不上你,那是活该,谁也不要怨,就怨自己。好好混,以后有的是机会。”

孟广俊的心态和豁达令布小朋佩服,说:“老孟,你会找到如意的对象。”

“会的。哎,莉莉好像对你有兴趣,她和我聊天,说着说着就拐到你身上。她是不是心里有你了?”

这话把布小朋吓了一大跳,说:“怎么可能!她都看不上你,她能看上我一个大头兵?我算哪盘菜?别瞎说啊,传出去影响不好。”

布小朋说完赶紧走了。

十二

一九八四年十月一日上午,布小朋在康又汉家看电视,电视里播放建国三十五周年大阅兵的节目。宏大的场面,壮观的阵容,看得人热血沸腾,激情奔涌。康司令夫妇、康莉,还有康家的司机、炊事员,都专注地看着。康文定在单位值班,没有回家。

康司令问:“看了阅兵式和分列式,你们什么感觉?”

布小朋说:“太震撼了,很激动。”

司机小赵也说:“很过瘾。”

康司令说:“我们国家二十多年没搞阅兵了,这一回确实很不简单。但是,我得告诉你们,阅兵式上展示的所有装备,只有洲际导弹有点用,敌人害怕,其他的武器,都太落后了。”

康莉说:“爸爸,别人都在兴头上,你来泼冷水,多扫兴啊。”

康司令说:“我不能骗你们,我得说实话。这次大阅兵,乍一看上去,是挺唬人的。国内的人一般人只会看热闹,不会看门道。但是外国人会看得很清楚。我们展示的武器,就这款东风五号洲际导弹,能打到美国,有威慑力,其他的武器,将来打仗,基本都没用,都是摆设。”

众人都有些泄气。布小朋记住了东风五号这款导弹。后来他才知道,我国的导弹基本都是以东风来命名的,称为东风系列。

小赵说:“分列式真带劲,我看到了两个熟人,是咱们基地的兵。”

这次基地派出八个兵参加阅兵,中途淘汰了两个,有六人参加了最后的正式阅兵,出现在今天的天安门广场上。康莉为布小朋打抱不平,说:“布小朋应该去,他不比他们差。”

康司令、刘主任看着女儿,不说话。布小朋谦虚地摆摆手,说自己差远了,不能和人家比。康司令说:“小布不是参加选拔了吗?他给淘汰了。”康莉说:“爸你不懂,因为参加大阅兵就有提干的希望,所以竞争很激烈,得有人打招呼才行。你没给布小朋打招呼,他当然不会被选拔上。”

康司令一愣:“你又瞎说。”

康莉说:“谁瞎说了?我是听我哥说的,我哥也是选拔结束后才知道有这事。说是其他人都有人打过招呼。”

刘主任说:“是啊,小布又错过了机会。如果他不提干,让他复员回去,太可惜了。”

康司令说:“没人让他复员嘛,年底改志愿兵,他一样可以留队嘛。”

康莉不依不饶:“怎么叫一样?提干是一辈子的国家干部,一辈子有保障,将来像你这样,当个司令也说不定。改志愿兵可能一辈子都没个出头之日,他很难翻身的。”

康司令不吭声了。

布小朋说:“康护士,你别为我抱屈了,我能改个志愿兵,每月领工资,就很知足了。”

康莉说:“你真没出息。”

康莉起身,上楼去了。

好好的气氛让布小朋提干这个话题给搅了,布小朋和司机小赵,以及炊事员小邱借故躲了出去。

刘主任说:“老头子,你没看出来吗?莉莉老是替小布说话,她是不是真对他有意?”

康司令说:“不会吧?多少条件好的人追她,她不动心,她会对一个战士动心,我不相信。”

司机小赵和炊事员小邱都是鬼精鬼精的,早看出来康莉对布小朋有意思。他们两个也是兵,也想提干,也干得不错,为什么康莉从来不为他们说话,单单为布小朋说话?这不是明摆着吗?

从康家客厅出来,小邱到厨房准备午饭,布小朋和小赵在营区转悠。小赵说:“老布,将来你给首长当了女婿,别忘了我们啊。”

布小朋说:“你千万别乱想,这怎么可能呢?我们跟人家差太远了,不合适啊。”

小赵说:“只要莉莉愿意,谁也管不了她,没准你小子真有这个福气呢。”

布小朋说:“别说这个了,绝对不可能……就是她愿意,我也不会同意。我心中有数。”

小赵换了个口气,说:“老布,你说得也对,不该摘的桃是不能摘的,咱虽然在首长身边,但咱终归是个兵,有几斤几两,咱还是掂得出来的。”

康莉近来的确有些异常,她明显地憔悴了,有时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发痴,喊她几声她都不应。有时莫名其妙地发脾气、扔东西。有时还流眼泪、叹气。有时偷着喝酒。布小朋发现过一回,没敢跟首长夫妇报告。

难道她真的对自己感兴趣,抑或爱上了自己?这事布小朋真是连想都不敢想啊。

但是他不敢想的事情,居然真的来了。

大阅兵第二天,康司令夫妇坐火车去上海游玩。

康司令夫妇走的那天晚上,布小朋、小赵、小邱三人在康家待到晚上九点多钟,就离开了,布小朋和小邱回到了司令部勤务连,小赵回到了汽车连。晚上十点多钟,布小朋越想越感觉不对劲,因为一晚上都没见到康莉,她在楼上一直没下楼,而平时她要下来看电视的,她很喜欢看正在播出的电视连续剧《夜幕下的哈尔滨》。她会不会出什么事呢?布小朋想着,就离开了勤务连,临出门时,没忘了给值班的排长打了个招呼,说是首长家临时有点事,他去看看就回来。

布小朋有康家的钥匙。他打开小院的铁门,走进院子,看到二楼康莉的房间亮着灯,知道她还没睡。他打开楼门,打开客厅的灯,上了二楼,嘴里喊着“康护士”。但是没有回应。后来他想,当时叫上小邱一块回来就好了。小邱也在勤务连住,首长们身边的公务员、炊事员等服务人员,都住一个楼里。

布小朋来到康莉的房门前,敲了几下门,还是没有回应。他有些焦急,喊道:“康护士,你在吗?”他喊了几遍,仍是没回应。门是虚掩着的,他心里一紧,一咬牙推开了门。他有点傻眼,他看到康莉衣衫不整,躺在床上睡着了。床前的小桌子上,有一瓶打开的酒,喝下了约有一半。他犹豫一下,不知怎么办好,最后还是进了门。这是他头一回进康莉的闺房,房间里的女人气息令他有些睁不开眼,喘不动气。他轻轻喊道:“康护士,康护士,你醒醒……”康莉仍然没有反应,他有些害怕,担心她会不会死,他拿起床头的毛巾被,抖开,替康莉盖上。就在这时,康莉突然醒了,一把抓住了他。他吓了一跳。康莉醉意浓重,说话有点含混不清,她说:“你别走,你让我喝……”

他说:“康护士,你没事吧?我送你上医院。”

“我没事,你让我喝……”康莉坐了起来,松开抓住他手腕的手,去桌子上拿酒瓶。她拿在手里,往嘴里灌酒。不能再让她喝了,再喝就会出事,布小朋脑子里只有这一个念头。他去夺酒瓶,她不让,二人争了一阵,酒瓶最后到了他手里。她又扑上来夺,嘴里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好像是说“我爱你”之类的情话,倒在了他怀里,他慌乱之中推开她。她又去抢夺酒瓶。他握在手里,为防止她再去夺,他举起酒瓶,咕咚咚把剩下的半瓶酒一口气灌了下去……

布小朋以前很少喝酒,在家时没有机会喝,来部队后顶多连队会餐时喝一瓶啤酒,平时他从不喝酒。他不知道自己的酒量,他更没喝过洋酒。康家的这瓶洋酒,比一般的白酒都厉害,半瓶酒下肚,没过两分钟他就不省人事,一头倒在了床上。康莉也随即倒下了。

布小朋醒来时,是第二天上午,在803医院的病房里。他和康莉都打上了吊瓶。醉酒不仅使他们的身体受到摧残,更使康家的名声受到严重影响。小赵第一时间把电话打到了上海,找到了康司令的那位老部下,老部下赶紧报告了康又汉、刘美芹夫妇。二人正在黄浦江上乘船游玩,听到这个消息,兴致立马没了。康司令得知二人没有生命危险,说:“没事就好。我们继续玩。”刘主任却坚持要回龙城,她担心事态进一步发展,难以控制,她当然不希望自己的女儿找一个士兵。为此她曾特意交代司机小赵,有情况及时报告。哪想到一报告就是这么个爆炸性的重要情况,简直让人难以接受。两口子只好中断了行程,匆匆赶回龙城的家。

事情很快传开了,再经过一些人的演绎,就有些不堪入耳了,说是康司令家的闺女和公务员好上了,两个人趁康司令两口子不在家,喝酒鬼混,闹出了洋相,诸如此类。

康文定和警卫一连的连长来到医院,把布小朋接回了连队。布小朋知道自己惹了祸,对康文定说:“康参谋,对不起,我不该喝酒的。更不该晚上进康护士的房间……”

康文定说:“小朋你去的对,你喝酒也没错。如果你不进去,家里没人,莉莉一个人把那瓶酒喝完,她可能就没命了。你救了她,我们全家都感谢你。”

康文定的态度,令布小朋差点落泪。说到底,还是康文定最了解他。

康司令回来后,知晓了个中情况,他也没有责怪布小朋。管理处负责往首长家派勤务员,管理处长来到康家,征求康司令的意见,是不是换一个兵。康司令对管理处的处长说:“还是让小布继续干吧,这个兵品质上是好的,我是放心的。”

布小朋却坚决不同意回来上班,他认为因为自己处置不当,已经给首长一家造成了后果,败坏了康护士的名声,他没有勇气再踏进康家的门。他反思自己的问题,觉得主要与喝酒有关,如果那晚他冷静一点,不去喝那半瓶酒,就不会有后来的事情。因此他下定决心,这辈子不再碰酒,他要做到滴酒不沾。

这时已到了复员摸底期间,连队对超期服役的老兵进行摸底,指导员问到布小朋时,他说:“我还是走吧。”

谁都知道,布小朋是最不想离开部队的人。但是那个事情一出,他只有走掉,才能让康司令一家放心。他在基地一天,他们就会不放心一天。

不久前,他当班长时候的副班长安学东,从深圳给他来了一封信,劝他不要再在部队干了,年底复员来深圳吧,那边机会很多,挣钱比较容易。安学东是去年退伍的,自己办了个小公司,搞安装工程,干了不到一年,已经买了车,买了房,找到了女朋友。他给安学东回了信,同意去深圳,请他帮助联系个工作。布小朋不是因为那边挣钱容易,而是没地方可去。家乡回不去,姐姐没脸见,他还能去哪里呢?

布小朋向连队递交了要求复员的报告。

十三

龙城火车站,站台上,一年一度的为复员老兵送行的场面照例感人,人人眼里含着泪光,卸掉了领章帽徽的老兵,很多人哭红了眼。当兵几年,尽管对部队,对干部有些意见,但到了分手的时候,战友之情,留恋之情,还是像一颗子弹,击中了他们的心脏,让他们永远忘不掉这份伤痛。

布小朋拿着车票,上了第十二节车厢,他坐在临窗的座位上,闭上眼睛,希望快点发车。似乎快开车的时候,迷迷糊糊中,他听到有人喊他。他以为是错觉,睁开眼睛,才发现果真有人在喊他。站台上,康文定急乎乎地问一个干部:“见到布小朋了吗?他在哪个车厢?”

车窗本来就是打开的,为的是人们告别方便。布小朋急忙伸出脑袋说:“康参谋,我在这儿。”

康文定看到了他,笑了笑:“赶紧下车,跟我走。”

布小朋一愣。康文定给他使眼色,示意他,不要说什么,赶紧下车跟他走。布小朋在人们的注视下,拿上东西下车。他刚下车,车门就关上了。康文定给几个送行的干部解释说:“布小朋坐错车了,要换下一趟车。”

康司令的伏尔加牌小汽车停在出站口。布小朋跟随康文定坐上车,车子往基地的方向驶去。布小朋已经隐约猜到了什么,但他不敢问,他的心扑通乱跳,不知道等待他的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结果。

就在这几天,康司令一家人为布小朋操碎了心。事情的起因是,康莉发现一批战士来医院体检,她一打听,是参加大阅兵的那几个战士要去总部所属的B基地,参加提干前的突击培训,为期半年。但是她看到有几个面孔并不是参加大阅兵的人,而是首长家的工作人员。她回家把这个情况给父亲说了。康又汉说:“你管这个干什么,与我们没关系。”刘美芹说:“什么没关系?小布你不管了?白让人家侍候你一年多。”康莉说:“布小朋应该提干。他提了干,我的事情你们就不用操心了,不是吗?”她甚至威胁父亲:“如果不帮他,让他走掉,我跟你们没完。”

刘主任意识到,布小朋如果成了干部,招他当女婿,一切都顺理成章了。她知道老头子固执,退下来了,更不愿求人。她让康文定悄悄去打听出确有一批战士直接提干的名额下到了基地,以那六个参加大阅兵的人为基础,再补充几个一线部队的骨干。像这种事情都是常委掌握,用后来的说法就是“暗箱操作”。那六个参加阅兵的战士,有三个的家在北京或者上海,不愿意留队,主动放弃了提干的机会,这样就空出了几个名额,因此,首长身边的工作人员就等来了机会。

刘主任催促康司令找马司令、张政委解决布小朋的问题。康司令硬着头皮去了。张政委说:“上级有要求,几个名额给一线部队的班长和骨干。”康司令说:“不对,你家的司机也去体检了。”把张政委给顶了回去。马司令前些年一直给康又汉当副手,最清楚老首长一辈子正直,很少为自家的事争长论短,难得张一回口,觉得应该帮一下老首长,说不定这个布小朋是康家看上的女婿,更应该促成这个好事,于是就和张政委商量,给布小朋一个名额。但是政治部主任说,布小朋超龄了,上级规定战士直接提干年龄不能过二十五周岁,布小朋眼看二十六周岁了。张政委拿这个理由去堵康又汉:“这回不能怪我们了吧?”康又汉犟劲上来了:“给他改档案,改成二十五岁,这样的事情以前不是没有人做过。”康又汉郑重提出,只要他活着,今后他不会再因为自家的任何事情给组织上出难题找麻烦,这是最后一次。

布小朋的问题,就这样解决了。

伏尔加轿车没有回基地,而是开到了一个背街的咖啡馆,店名怪怪的,叫“梦回昨天”。这地方布小朋以前来过,有一回康莉在这里喝醉了,布小朋带车来把她拉回家的。康文定说:“小朋你进去吧,最里面的一〇八包房。”

康莉一个人坐在里面等他。《二泉映月》的乐曲,在空气里缓缓流淌,像有水在流动。窗帘是拉开的,阳光斜射进来,照在她苍白的脸上,看上去有些虚幻。近一年来,她经历着炼狱一般的情感生活。科里来了一个博士,特招来的,他是基地有史以来第一个博士,温文尔雅,风度翩翩,她竟然爱上了他,爱得死去活来。要命的是,博士有老婆,有孩子,她执着的爱终于打动了博士,他们一同陷入了爱河。博士答应她,二人脱军装,然后一同出国。计划总是没有变化快,博士变卦了,开始躲她。她一下子坠入了深渊,几乎失去了生活下去的勇气。如果不是布小朋无意中的细心照料,她说不定真走了绝路。她决定帮他一回。

多年之后布小朋才把这几天康家人所做的事情弄清楚。现在他只知道一个结果:他留下了,在最后一刻,他搭车要到B基地去参加为期半年的集训,然后就端上了铁饭碗,一辈子有保障了。康莉说:“不要想太多,我们之间只有友谊,没有爱情。我没有爱过你,以后也不会爱你,你理解吗?”

布小朋心里既感动又忐忑,他说:“我理解。我知道我不配……你们这样帮我,我该怎样报答呢?”

“我这样做,是在报答你。”

“报答我?”

“对。是你帮助了我,我终于挺过来了。”

“不对。我是首长家的公务员,算是家里人,那都是我应该做的。”

“……好吧,如果你想报答,我给你指一条路。”

布小朋看着莉莉,等她说下去。莉莉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小口:“布小朋,好好干,做一个像我爸爸那样的人。”

“我会的。”

“为了给你这个机会,基地领导违反了规定。你只要在部队待一天,就不能忘了这事,要报答,你就报答给你机会的领导吧,说到底,你还是报答部队吧。”

布小朋点点头:“我记住了。”

“我们的事,到此为止。我父母那边,我去说。他们心里边,还想着招你做女婿呢,我会告诉他们,是我不想这么做,与你无关。安心去上你的学吧。”

布小朋鼻子一酸,感动得差一点落下泪来,他想不到莉莉考虑得这么细致,帮他解脱,替他担当,这就是恩人呀。他控制一下情绪,他不想让她看到他的泪水。他问:“你打算怎么办?”

“我嘛,想换个环境,我想脱军装。”

布小朋一愣:“你想去哪儿?”

“美国。医院我不想再待了,兵也当够了,我想换一种活法。”

“你帮我留下,你自己却要走。”布小朋感到失落,心里空荡荡的。

“男人嘛,终归要干点大事。好吧,我们再见了。”康莉站起来。布小朋赶紧站起来。康莉伸出手来,布小朋犹豫一下,伸出手。二人的手轻轻握了一下。这是他们第一次握手,也是最后一次握手。从这以后,布小朋再也没见到康莉。

往外走的时候,眼泪还是从布小朋的眼眶里涌了出来。他想起康莉刚刚说过的话——男人终归要干点大事。他硬是把流到眼眶的泪水,咽了回去。

第二章

半年的集训期临近结束时,学员队队长找布小朋谈了一次话,队长提出,希望布小朋留下来。B基地的这个培训中心虽然在北京郊区,但毕竟在北京呀,留下来,凭他的素质,很快就会调到总部机关去,发展的路子更宽一些。布小朋谢绝了队长的好意,让他就这么离开A基地,他是无论如何做不出来的,那里有他的牵挂,有他的留恋,有他的根基。集训班的课程一结束,他就回到了龙城。

他提着行李,从正门走进大院。他看到哨位上,是两个陌生的面孔。才走了半年,感觉变化很大。值勤的那两个兵好像认识他,给他敬了个礼。他以前从这里进出,身份是个战士,以后就是干部了。军营对于战士,仿佛临时的家,而军营对于干部,就仿佛是长期的家,那感觉是不一样的。

布小朋先到老连队报到。连长告诉他,他将要接替孟广俊,担任司务长,孟广俊要调到基地机关干部食堂担任管理员,那个位置更重要。孟广俊已经把自己的房间腾了出来。他一进去,孟广俊一把抓住他的手,说:“我早知道你小子会提起来的,攀上康家这棵大树,谁也挡不住你。以后多多关照啊。”

布小朋半年前离开的时候,是悄悄走掉的,上边怕知道的人多,有副作用,特意嘱咐不要乱讲。布小朋当初没和孟广俊道别,很多认识的人,都以为布小朋复员走了。

现在他们的身份是一样的了。曾几何时,孟广俊在他面前有一种优越感。孟广俊从布小朋身上得出一个结论:要想混好,得抱一棵大树,这棵树越大越好,大树虽然挡住了阳光,但也遮蔽了风雨。他现在虽然顺风顺水,但他并没有抱上一棵大树,布小朋提干比他晚一年,以后超过他,应该是很轻松的事。

布小朋去找康文定。康文定说自己已经递交了转业报告,要走了。康又汉一家搬离了基地大院的首长住宅区,搬到了龙山西麓的干休所。布小朋来到康家门前,摁了门铃,一个新兵过来开门,是康家新换的司机小巩,他见过布小朋的照片,一下子认出了他,说:“布班长,首长天天念叨你,盼你回来。”

布小朋跟小巩来到客厅,他看到家具还是以前那些,基本没添什么新的,沙发坐上去硌屁股。刚落座,康司令从卧室出来,进到客厅。布小朋赶紧站起来敬个礼:“首长好。”

康又汉打量着布小朋,说:“精神多了。坐吧。”

二人落了座。康司令问布小朋回来干什么。布小朋说,干财务,先当司务长。对这个安排,布小朋不太满意,他在集训队学的就是财务专业,而他内心本来想学军事,他不愿意干财务,他不像孟广俊,对财务那么感兴趣。集训队可供选择的专业并不多,都是临时性质的,大家的目的为了提干,对专业并不挑剔。康司令听后说:“学什么并不重要,本来就是走过场的,关键是回来干什么。干财务很好啊,你可不要小瞧这个,你得好好干,将来当基地的财务总管,把好关,不让小子们乱糟蹋钱。”

见了布小朋,他流露出高兴的神色,话也多了起来。看到布小朋缺乏自信,他启发说,自己当年就是一个地主家的小崽子,只读过两年私塾,谁能想到,后来能够当上我军一个大基地的司令?一切事在人为,机会是均等的,就看自己是不是努力。他说到军队的问题,认为主要在两个方面,第一是缺钱,第二是乱花钱。我军四百万人的庞大军队,军费少得可怜,人均费用与先进国家的军队差太多,在世界上排名一百位之后,只能维持,很难发展,遇到大的战争,搞不好会败得一塌糊涂。毛主席在的时候,人们还有一种顶天立地的劲头,天不怕地不怕,现在这种劲头大不如前。他说:“本来钱就不多,再乱糟蹋,更麻烦。就说咱们基地,有的领导,只知道往自己腰包里装钱,他有私心,工作能干好吗?钱能管好吗?不可能啊!”

康司令说的“有的领导”,布小朋明白是指后勤部长李长水。康司令在位的时候,感觉还能限制他,他一退下来,就难说了。首长住宅区开始翻盖,办公楼前的花坛重建,光设计费就要几万;听说常委都要换新轿车。像李长水这样的人,成了康司令的一块心病,每天都要念叨。刘主任劝他:“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操这个闲心干什么?你给气出病来,去803住院,还不是得浪费军费?”

这天下午,他们谈了很长时间,康司令告诉布小朋,一师的副参谋长顾玉成前几天来过,顾玉成曾经是康司令的司机。顾玉成说是准备弄几棵上好的树苗,银杏、玉兰、枫树之类,栽到院子里,他这个院子没一棵像样的树,被他给拒绝了。弄得刘主任不高兴,说:“你看看,谁家不是在种树种草种花,就咱这个院子冷清。”

干休所有几套房子空着,是给尚未离休的几个基地领导预备的,有张道刚政委一套,李长水一套,他们人还没住进来,院子已经收拾得像花园了,光是院子里的树,就值好几万,全是名贵品种,李长水家门口还弄了两个石狮子,张着大嘴,仿佛没吃饱。每天散步,康又汉看到它就不舒服,后来就绕着走,眼不见心不烦啊。

康又汉对布小朋说:“我不管别人,我自己得管住自己,我不能一边骂别人,一边自己乱来,顾玉成弄那个树,肯定要花公家钱,我不能要。我一辈子没伸手,到老了,更不能为这点小事坏了名声。”

布小朋颇为感慨,说:“首长,等我有空,我到郊区去,找农民买几棵树,我自己掏钱,这可以吧?我马上发工资了。”

“不行。”康又汉摇摇头,“你刚回来,不要在这方面动脑筋,还是先琢磨工作吧。”

布小朋没再坚持。

二人谈话的时候,刘主任一直没露面。她对布小朋有些看法,帮他提了干,他却没成为康家的女婿,而且女儿还脱了军装,干部身份也不要了,当战士复员的,说走就走,跑美国去了。她说:“忙活半天,沾光的是小布,咱们是赔了女婿又折兵。何苦来呢?”

“我是没地方可去。”送布小朋出来的时候,康又汉说,“如果能回老家盖个房子,我就不住这里,但是回不去了,一辈子没回去过,现在更回不去了。”

老首长不想和“有的领导”同流,更不想合污,他的孤独是注定了的,一生无解。布小朋走出好远了,康又汉还站在那里,夕阳下,远远望去,像一尊雕塑。

一年多以后,布小朋和孟广俊都成了家。

当战士的时候,找对象提不上议事日程,提了干,立刻就成为头等大事。因为和康莉的事曾经闹得沸沸扬扬,布小朋后来在找对象的事情上一直很低调,绝不找干部家的姑娘。

孟广俊恰恰相反。孟广俊是个有心人,他把基地现任领导,以及基地所属的几个师级单位的领导,谁家有待嫁的姑娘,都一一打听到,记在小本子上。在职的师以上领导家,谈了两回没有谈拢,孟广俊退而求其次,从已经离退休的干部家庭找起。终于找到三师副政委刘其林的女儿,在基地幼儿园当老师,长相尚可,性格不错,中专文凭。

星期天中午,孟广俊在一家有名的川菜馆请女朋友刘娜吃饭,刘娜把她的初中同学邱梅叫上了。邱梅在基地通信团当技师,副连级,一个很文静的姑娘,她和刘娜是闺蜜,孟广俊头一回和刘娜见面,就是邱梅陪着去的。孟广俊往外走的时候,碰到了布小朋,他想在布小朋面前炫耀一下,同时他也想撮合一下布小朋和邱梅,非要拉布小朋一起去。布小朋拗不过他,跟着去了。

四个人在一个小雅间吃饭,孟广俊叫了一桌子菜,还要了一瓶茅台。他发现爱喝酒的首长基本都喜欢喝茅台,就觉得喝茅台有面子。布小朋滴酒不沾,那瓶酒让孟广俊干了大半瓶。布小朋就是从这时发现孟广俊有酒量,有喝酒的才华。孟广俊喝酒实在,酒桌上名声好,成为他一步步走向成功的群众和领导基础。

布小朋暗自算了算,一瓶茅台酒加上一桌子菜,加上饮料,得四十多块,顶上一个排长半个月的工资了。孟广俊还没完,嚷嚷着又要加菜。布小朋不干了,说:“老孟,今天要花你半月工资,你是大财主吗?”

“嗨,开张发票就结了,多大点事呀。”

“开发票?”

“是啊,怎么了?”

“你今天是个人请客,开发票干什么?”

“你是装糊涂啊?还是真糊涂?”

“我不糊涂。”

“我们当司务长、管理员的,不就这么点方便条件吗?你还说你不糊涂。”

这就是布小朋和孟广俊最大的区别了。布小朋从不在外面请客吃饭,当然也没有什么发票。不仅如此,他对来往账目盯得紧,但凡买值钱的东西,他从不让上士一个人去,他亲自去,或者派两个人去,连队的领导偶尔在外面喝顿酒,拿回发票来,想让他报销,他给顶过两回,以后就没人再给他塞发票了。以前常有连干部到炊事班拿油、拿肉、拿菜,他当司务长后,弄了个登记本,谁拿东西谁登记上,写得清清楚楚,这么一搞,谁还敢拿?因为没有漏洞,警卫一连的伙食是最好的,几次检查都是最好。战士吃得好,吃得饱,训练就有热情,干部说话就有人听,年底评上了司令部的先进单位,据说连长指导员都要因此高升了。

没想到邱梅站了出来,说:“孟管理员,你请女朋友吃顿饭,还要开发票报销,显得心不诚是吧?自己掏不起吗?”

刘娜赶紧说:“就是就是,孟广俊今天就得自己掏腰包,别占公家便宜。”

孟广俊喝下一杯酒,放下酒杯,痛快地说:“没问题!这点小钱还掏得起。老布,就你正派啊,咱佩服。”

邱梅端起饮料,要跟布小朋碰杯,感觉他们胜利了。二人碰一下杯,笑了笑。邱梅的父亲是基地的职工,当了半辈子炊事员,她父亲最反感干部们到食堂拿东西,她从小受父亲的影响,看不惯这类事情。父亲早早就退休了,家里只住两间小平房,在基地大院最西北角的“贫民区”长大,属于基地最下层的家庭,但她觉得父亲正派,值得尊敬。因此,这天布小朋给她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吃完饭,两个姑娘先告辞走了,孟广俊到前台结账,布小朋不放心,跟他过去。孟广俊付完账,服务员给他写发票,他摆摆手,说算了。服务员感到奇怪,看样子孟广俊常来。回去路上,孟广俊说:“老布,干脆你调到纪委算了。”

布小朋说:“今天我让你没面子,你如果听我的,将来会感激我。”

孟广俊给他弄得哭笑不得。像布小朋这种人,他没有更多的心计,有话都说在当面,不会背后坏别人的事,而且他说话办事都一致,不像有些人说一套做一套,所以孟广俊不会生他的气。他说:“以后吃饭不叫你了。这是第一。第二,你和邱梅倒是蛮合适的一对,正经——不是假正经,是真正经。真是少见。”

布小朋笑笑,说:“老孟,我是把你当朋友,当铁哥们儿,才多管这种闲事的,你理解就好。”

“我理解。我也想劝你一句,像你这种不开面的家伙,绝对混不好,不出几年,你就得给撵转业,等着滚蛋吧!”

“哎哎老孟,那可不一定。”

“不信走着瞧。你知道吗?你们连的干部,对你意见大着呢。”

“我知道。我觉得他们应该感谢我,我把伙食搞得好好的,他们当领导的,省多少心啊?”

“省心是省心,可你也给人家添堵。”

孟广俊扔下这话没多久,布小朋提拔了,当上了副连长。他只当了不到一年的司务长,走在了踌躇满志的孟广俊前头,让孟广俊有点傻眼。布小朋获提,一是他干得确实好,别人没话说,二是让他挪个地方,换个人当司务长,大家也都方便点。

这时候,在孟广俊、刘娜的热心撮合下,布小朋和邱梅的恋爱关系也确定下来了。邱梅有一天突然来到布小朋的单身宿舍,巡视了一番,点点头说:“我信了。”

“你信什么了?”布小朋有些莫名其妙。

“都说你是个铁公鸡,谁也别想从你手里占公家便宜,你对别人那样,对自己也那样。今天我信了。”

原来邱梅在屋里转了两圈,逡巡一番,除了看到公家配置的桌椅床铺和军服鞋袜之外,没看到一件可疑的物品——没有一个苹果,没有一个鸡蛋,没有一双筷子,没有一个碗,没有一个酒瓶。屋里干净整洁,完全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她在其他连队的司务长房间,见到过一堆堆的碗碟、酒瓶、鸡蛋面条、鸡鸭鱼肉。明白邱梅的意思后,布小朋笑了,说:“我敢对别人那样,我自己首先得做好,不然底气哪里来呢?不是自己的东西,只要忍着不动心,不伸手,是能做到的。”

邱梅说:“我爸说了,一个人不伸手,才让人放心。过日子图个平安,有了平安,就不图别的了。”

布小朋说:“我也听康司令说过类似的话,不伸手,这一点太重要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觉得我,行吗?”

邱梅转过身子,背对着布小朋,说:“咱们的事情,定下来吧。”

这可能就算是人们常说的有共同语言了,他们的婚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年底,他们结了婚。双军人,公家给分了一间房子,在筒子楼里。那时候也不兴大操大办,在走廊里用煤球炉做了几个菜,一群战友简单聚了聚,事情就过去了。

差不多同一时间,孟广俊和刘娜也把婚事办了。孟广俊有办法,搞了两间房子,还在饭店办了十几桌酒席。布小朋问邱梅:“你羡慕老孟两口子吗?”

邱梅说:“不羡慕。刘娜爸爸当过副师长,算是高干,她家得要个面子。我爸爸是普通职工,用不着摆那个谱。”

一晃五年过去,这五年,基地的领导层,差不多换了个遍,司令马玉斌还在,政委张道刚和李长水都退了,布小朋和孟广俊两家都搬进了两室一厅的旧房子,用上了煤气罐,家里有了彩色电视机。布小朋有了女儿布依,孟广俊有了儿子孟涛。刘娜和邱梅天天合计,将来两个孩子大了,两家搭亲家。

一九八八年授军衔,可看作是部队的大事。布小朋和孟广俊授了中尉。上级调布小朋到后勤部财务处当助理员。孟广俊终于干上了他梦寐以求的小灶管理员。

海湾战争刚结束,A基地的一所也竣工了,标准对外说是按四星级标准建的。本来要请基地离退休的老首长过来参观一下,顺便请他们吃个饭,考虑到这些离退休的老同志有些人对工程有意见,马司令和刚上任的政委杨廷江一商量,还是不请了。现在地方上的改革开放方兴未艾,龙城到处都在大兴土木,高级宾馆、会所四处林立,几天不上街就会迷路,基地的一所是五十年代建造的,五层苏式楼房,连个电梯都没有,上级首长和机关的同志下基地,不少人对此有意见,提醒基地早点把一所搞一搞。

基地大院的北门,也有人提出要重修,马路斜对面就是龙城市委大院南门,刚刚整修过,非常气派,而且有创意,门楼很高,像是一座山门。据说市委找高人指点过,说是门楼高一点,可以压住斜对面的基地,运气自然会流到市委这边来。

对于翻修改造北门的提议,马司令坚决反对,找个机会狠狠训了一顿营房处长,说是只要他在,谁也不要提修北门的事。北门对着天安门,哪能随便动啊?一动肯定出问题。马司令当然不便说,以前基地人才频出,不少人到北京当官,传说就与北门朝向有关,这样好的风水,你敢动,简直无法无天了。

杨廷江政委刚上来,什么都依马司令的主意,他坚决支持马司令,说:“修北门的事,以后不要再提了。”

新一所启用后,迎来的第一个客人,就是总部的江副部长。江副部长是陕西人,最爱吃臊子面,有一碗好面给他,胜过七大盘八大碗。马司令让新任所长胡德强想办法,必须把臊子面做好,说:“江副部长不爱大吃大喝,就爱这一口,这么点要求都不能满足他的话,你就让出所长位置,哪来哪去。”又说,“这是一所第一次接待重要客人,不能办砸了。”

胡德强本来当管理处副处长,干得正起劲,用不了两年,也许就能接替处长位置。基地考虑到他搞接待有经验,非把他扒拉到一所当所长。这个位置天天提心吊胆,如履薄冰,很不好干,十件事里干好九件,有一件办不好,等于白干。接到马司令的命令,老胡找孟广俊商量怎么办。孟广俊是老胡点名要来的,把他从小灶要到一所当管理员,希望他关键时候能出点力。

按说做一碗臊子面并不难,关键是什么叫好,标准是什么。老胡说:“江副部长说好,才叫好。我问了问马司令,马司令和他熟,马司令说,江副部长把一碗面连汤不剩地吃完,放下筷子笑了,就说明他满意。”孟广俊把所有的厨师集合起来,让大家自告奋勇。有两个厨师勇敢地站出来说,自己能行。孟广俊先让二人每人做一碗试试,做好了,他和胡所长品尝。品尝过后,决定让一个姓李的厨师再做一盆。为了放心,他和老胡商量,最好请马司令来品尝一下。

老胡去请马司令,去时以为马司令不会来,结果马司令真来了,而且把杨政委叫上一块来的。两位首长各自品尝了一碗臊子面,杨政委感觉还可以,马司令不满意,让老胡孟广俊告诉厨师,继续提高。厨师老李说,他就是这个水平了,没什么可提高的了。老李害怕做砸了,没法交代。

老胡打算开车到城里转转,看能不能找到专做臊子面的馆子,请个厨师过来帮忙。孟广俊说:“龙城这地方,本来爱吃陕西饭的人就少,这里的人爱吃鲁菜、川菜、上海本邦菜,你找也没用,白费时间。”孟广俊打算来个绝的,从西安请个高手过来。

老胡说:“江副部长说到就到,怕是来不及了。”

孟广俊说:“坐火车来不及,坐飞机。”

老胡说:“可是,西安你又不认识人,你请谁呢?请来的人咱不了解,来了做砸了怎么办?”

孟广俊说:“我有后勤学校的同学在西安,我打电话请他给物色一个。”

老胡想了想,同意了。

孟广俊急匆匆往外走,在餐厅门口遇到一个小服务员,小服务员刚来没几天,开业后新招来的,他还叫不出她的名字。小服务员冲着孟广俊笑,有些莫名其妙。孟广俊说:“你笑什么?”

小服务员说:“孟管理员,看你们都愁坏了,不就是做一碗臊子面吗?我爸就会做。”

小服务员带一点陕西口音。孟广俊微微一怔:“你爸?他在哪儿?”

“在火车站那边开饭馆。”

“他真会做?”

“臊子面就是我老家的饭。”

“你老家在哪儿?”

“岐山。陕西岐山。”

孟广俊一听,眼睛亮了,臊子面的老祖宗就在岐山。他二话没说,拉上小服务员,奔往火车站附近她父亲开的小饭馆。她姓姜,她父亲的小饭馆开在背街上,生意很冷清。孟广俊让小姜先待在车里不露面,他一个人下车,进了小饭馆。小姜父亲四十多岁,正趴在桌子上睡觉,见来了客人,高兴得很,一会儿的工夫,把一碗热气腾腾的臊子面端了上来。孟广俊闻了闻味道,就感到比厨师老李做的要强许多,他挑起面吃了一口,心里立刻就踏实了,不用从西安请人了,就是他了。

江副部长到的那一天,孟广俊亲自带车过来请小姜父亲,把小饭馆里的各种食材、作料,乃至做饭用的铁锅,铁铲等炊具,一并带走了。晚上,基地常委全部出席,在一所的大餐厅——龙城厅宴请江副部长,没有上几个菜,因为江副部长反对大吃大喝,最重要的“节目”,就是请江副部长品尝他爱吃的臊子面。成败也在此一举。面端了上来,众人都不下筷,目睹江副部长先吃。江副部长吃了两口,满意地点点头。马司令、杨政委知道成功了。果然,江副部长把满满一大碗臊子面汤汁不剩地全吃了下去,放下筷子,抹一下嘴,说:“我走了一路,你们这儿的臊子面做得最地道。”

马司令笑了,忍不住把做臊子面的过程讲给江副部长听。江副部长很高兴,特意让人把孟广俊和小姜父亲叫过来,握了握手,表示感谢,并合影留念。

临走时,江副部长答应给A基地拨款一百万。他的权限就是一年二百万的机动经费,他一下子给了A基地一百万。他说:“我看了,你们有些连队的住房条件需要改善,这点钱不多,凑合着用吧。”

谁都认为,这是那一碗臊子面的功劳,当然更是孟广俊的功劳。孟广俊以前不显山不露水,这一下子,立马让首长对他刮目相看。年底,提前给他调了个正营,捎带着立了个三等功。这下他就压过了布小朋。

大约两年后,孟广俊又立了一功,而且这一回更是非同小可。

北京有位大首长要来基地视察,总部提前十天通知了基地。怎么接待,是最重要的问题,也是最要命的问题。住还好说一些,大首长办公室提出不住市里,就住基地内部,只能安排住一所了,一所条件说得过去;吃,最难办。这时候,大吃大喝在全国早已蔚然成风,中央和军委为此三令五申,领导干部下去,一律四菜一汤。就在大首长下来之前,军委刚刚又发了个文件,要求坚决制止大吃大喝之风,并通报了几个单位违反接待规定的具体案例。

大首长在基地只吃一顿晚饭,这顿饭怎么安排,是事情的关键所在。基地为此专门开了三次常委会,进行专题研究。三次会上,都出现了两派——原则派和灵活派。原则派们提出,严格按上级的要求来,就是四菜一汤,质量搞精一点,人多不够吃,菜量可以搞大一点,比如用盆盛菜,必须保证够吃,就可以了;灵活派们提出,不能这么严格,得灵活一点,太原则不行,以前吃过严格按规定来的亏,就怕你严格按规定来,别的单位不这样,人家灵活,最后吃亏的一定是你,因为你太死板。杨政委让灵活派们提个具体方案,比如上几个菜?灵活派们有说上八个菜的,有说上十个菜的,有说上十二个的,意见不一。

众人都看着马司令。马司令一言不发,他在听大家的发言。开了三次常委会,基本上还是这两种意见。杨政委对马司令说:“木匠多了,盖歪房子,你得拿主意,别听那么多。”

马司令吩咐司办(司令部办公室),往总部打电话,请示怎么办,是四菜一汤还是突破一点点?

总部第二天给了回话:“按中央和军委的规定办。”

马司令决定,四菜一汤。

马司令五十八岁了,按照服役年限,如果不升职,还有两年就要退休。如果升职,今年将是最后的机会。这正是他最关键的时候,若说不为自己的仕途动心,那不现实,恐怕谁也做不到,有所考虑也很正常,而这次对大首长的接待,就显得尤为重要。

马司令的指示下到了一所,孟广俊带领服务员,把工作组人员要住的房间,认真打扫了三五遍,副司令王仁天带领司办、管理处、干部处、组织处、保卫处、财务处、营房处等相关单位的人员,来检查了两次。布小朋就是跟着王副司令来的,王副司令工作作风非常细致,戴着白手套,把暖气片后头都摸到了,发现问题立即整改。孟广俊给弄得灰头土脸,挨了好几顿剋,他对布小朋说:“你看到了吧?我这个活不好干,到你那里报个账,你还要七折腾八折腾,这不行那不行,咱们换换位置,你就理解我了。”

布小朋说:“老孟,你这个活我能干好,我那个活,你干不好。你别委屈了,把卫生搞好,把该做的做好,别挨训就行。”

一所准备就绪。大首长到来的前两天,马司令亲自入住01号套房,进行先期体验,查找问题。马司令按照基地与北京方面联合制订的大首长一行的日程表,八点钟准时离开餐厅,进入房间,先是坐在写字台前看了会儿文件,又看了会儿电视,十点钟洗澡,十点半上床睡觉。第二天上午,马司令把老胡和孟广俊等接待人员找来,指出了发现的问题,要求立即整改。问题主要有,一是台灯亮度不够,首长年龄大,需要换个大点的灯泡;二是摆放的水果里面,有一种小黄瓜,太粗,首长嘴巴没那么大,吃起来不方便,需要换成细一点的小黄瓜;三是洗澡的热水来得慢,放了好一阵,才来热水,要想办法让热水来快点。

布置完整改工作,马司令回办公室,在一所大门口,他正要上车时,孟广俊从后面喊住了他,说:“首长,我有事情要汇报。”

马司令心里装着事,有些不耐烦,说:“你有话快说。”孟广俊说:“首长,我听说北京大首长要带夫人、儿子媳妇一块过来,咱只弄四个菜一个汤,够谁吃呀?”

马司令不由一愣:“小孟,你接着说。”

孟广俊说:“咱到平常老百姓家串个门,或者走个亲戚家,人家都得拿点好吃的出来招待咱,四个菜打不住吧?遇到热心的人家,那得倾其所有,把好吃的都给你端上来。客人脸上也好看,对吧?”

马司令愣着,这才意识到自己做的决定,不合适。

孟广俊又说:“大首长的儿子刚结婚,人家头一回带着儿媳妇出来,他当公公的,那么大的官,咱只给人家上四个菜,不说别的,就是大首长的面子上,我都觉得过不去。咱自己,也太寒酸了,显得不懂事。”

马司令感觉后背上冷汗下来了,湿唧唧的,说:“小孟,你说上几个菜合适?”

“就是上四菜一汤,不多上。”

“你刚才放的什么屁?”马司令火了,以为孟广俊戏弄他。

孟广俊说:“首长,你听我说完。我的意思是,我桌子上,一直保持四菜一汤,一个也不多放。但我一会儿就换一茬,至于换几茬,首长定。”

马司令终于明白了,脸上也绽出了笑容:“小孟,你这个意见提得太及时了,就按你的意思办。上几茬,由你来定。我相信你。”

大首长一行按时来到,专机降落在东郊军用机场,基地常委去机场接机后,陪同大首长先是看了几个基层单位,参观了基地展览馆,题了词,然后在办公楼前,与基地副师以上领导和技术人员合影留念,这就到了晚饭时间。六点整,马司令、杨政委以及总部一位首长,陪同大首长夫妇、儿子媳妇,以及办公厅一位领导,进入大餐厅。马司令先致了几句辞,然后众人落座就餐。按照孟广俊的构想,先是上了第一茬四菜一汤,分量比较多,众人吃过一圈后,全端走,又上来一茬四菜一汤。马司令、杨政委观察大首长的反应,见他谈笑风生,兴致蛮高,心里有了底。接着,再换,菜量也越来越少了一点,这样能减少浪费。那晚一共换了四茬,饭桌上的效果出奇地好。中途服务员拿上来一瓶茅台酒,大首长没有拒绝,喝了三小杯。一桌子的人只喝了一瓶酒,够节省的了。

那一晚看上去大首长一家很满意。一众随员在另外房间由基地其他领导陪同就餐,也是同等规格的菜品。菜品都算不上多么高级,大多数是普通菜,但比较可口,这就可以了。

马司令、杨政委知道,这顿晚餐成功了。回想起来,马司令很有些后怕,幸亏采纳了孟广俊的建议。如果真上四菜一汤,气氛十有八九不会有这么好。

这一下,奠定了孟广俊在基地的地位,尽管他只是个正营职干部,他的名声,起来了。

年底,马司令进京的命令到了。马司令不是升,而是迁,他平调到了北京的一个单位,虽然是平调,但能够安排进京,在外地领导眼里,就算是提升了。马司令进京,与那一顿晚餐没有关系,马司令当了九年司令,工作上大刀阔斧,生活上也比较廉洁,口碑不错,他没有升到大区副,基地很多人为他感到可惜。马司令本人看得开,感到能够进京退休,上级首长已经是很关照他了,多少人想进京啊!

尽管马司令进京与那顿饭没有直接关系,但还是有人把这事联系起来,扯到一块说。

马司令做到人走家搬,把首长住宅区的房子让了出来,准备交由接替他担任司令的王仁天一家居住。管理处长带领几个单位的人员来看房子,布小朋、孟广俊也来了,打算简单装修、布置一下,早点让王司令搬进来。自从老司令康又汉搬走后,这是布小朋头一回进首长住宅区,他看到经过翻修后的一栋栋小楼,确实比先前气派多了,各家门前都栽种了名贵花木,有了花园洋房的新鲜感觉,不再像过去那样土气、陈旧。

马家的公务员打开房门,大家都愣了。两层的房子,空空荡荡,除了厨房里的几件厨具没动,所有家具、电器,一应物品,但凡值钱的,几乎全搬空了,实木地板竟然也给撬起来带走了。布小朋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马司令家的东西一夜之间不翼而飞,有知情者说拉了三大卡车。有人小声骂娘,说有点过分了。孟广俊说:“你们别眼红,等你们当了这么大的官,也有这个权力,想干啥干啥。弟兄们,好好干啊。”他认为是马司令老婆干的,马司令肯定不知情。布小朋说:“其实他们这样做,不划算,到了北京,什么都会有的,不缺这点东西,不该因为这点事,落下个不好的名声。名声比东西值钱。”有人接话说,听说东西没往北京拉,拉到马司令爱人妹妹家了,就在本市。

不管怎么说,东西全没了,得全部置办。孟广俊说:“这样也好,给王司令家买新的,人家用着也舒服。”管理处长对布小朋说:“布助理,我们打报告要钱,你们财务处不要卡。”布小朋说:“谁想卡也卡不住。”他心里想的是,就这么明目张胆把公家配置的东西拿走,照理说应当报案,让保卫处来查。当然他也仅仅是想想而已,谁敢报案?谁又敢来查?他不由想起老司令康又汉,康司令搬家时,公家的东西一概不要,连一盆花都没搬走,有一个小马扎带走了,他发现后又让司机送了回来。这样的领导现在越来越少了。

孟广俊说:“老布,你们财务处就你认真。你应该明白,你一个助理员认真是起不了作用的。”管理处长接话说:“听说布助理快要高升了,当副处长。说明首长喜欢认真的人,太胡来了也不行。”管理处长内心里也对马家把所有东西一搬而光有看法,毕竟这太过了点,一般人做不出来的。管理处长最后交代说:“大家回去要保密,这事传出去不好。”

当场商量了下一步装修、布置房子要做的事情,各个单位需要做什么,都安排好了。布小朋提出,钱还是省着花,这房子是公寓房,首长又不是住一辈子,说搬走就搬走,你搞那么豪华,再换人来住,还要重新收拾,尤其这些经费上面不会给拨,都是基地的家底,省一点是一点呀。孟广俊说:“看,你又傻认真了,这是给王司令布置新房,他刚上来,要的就是个面子,你随便对付一下,挨板子的肯定是管理处,对不对徐处长?”管理处长说:“老孟说得对,要干,就得干好,东西拣最好的买,标准要高,不能糊弄首长。”

管理处长提出的预算是十五万。布小朋默默一算,这笔钱顶得上好几个连队的年度日常经费。但他什么也不能说,只说回去给翟处长报告。

给王司令看房子,本来没有孟广俊这个一所管理员的事,他掺和不着。王司令私下给他交代,让他留心点,拿拿意见。并且交代,不要太复杂,简单点好,环保第一。就这么着他掺和进来了。自从大首长来视察之后,孟广俊在基地首长眼里,就是个人物了,首长们去一所参加活动多,有的几乎每天都去,和孟广俊见面多,他都得陪着,他和每个常委,都能说上话。

布小朋要当副处长的传言,已有了一些时日。对于干部的提拔,任何传言都不是空穴来风,这是孟广俊得出的结论。让他不解的是,布小朋那么一个死认真的人,严重缺乏灵活性的人,从不交朋友,上床只认老婆,下床只认得鞋的人。竟然在职务上一直和他齐头并进,如果他当上副处长,那么,他又走到孟广俊前头了。

孟广俊坚持认为,还是因为布小朋有后台。康家就是他的后台,尽管康司令离休多年了,但老干部的能力,有时是惊人的,说不清什么时候,就能帮你一把。

老胡提醒孟广俊,好好干,所长这个位置早晚是他的。老胡早盯上管理处长的位置了,一旦老胡离开,所长一职非孟广俊莫属,一所所长的职务,也是个副团,整天在首长身边混,这位置的含金量并不低。

孟广俊却有自己的想法,他追根寻源,把基地创建以来,担任过一所所长职务的七八个人都梳理了一遍,发现这些人顶多升到正团,就再也上不去了,不像在机关业务处,上面有一个一个的台阶供你攀登,当招待所的所长,基本就到顶了,最多照顾个正团,然后转业,或者早早退休。孟广俊不想窝在这里一辈子,留在这里,无非是接待工作做得好,领导满意,经常挨表扬,要么就是天天陪吃陪酒,混一肚子好杂碎,到老了一身病,他现在甚至害怕当上这个所长,一心盼着老胡晚点离开。

一旦当上,你干得越好,越是难以离开,领导舍不得放你走,你在,他们省心。

王司令家装修好了,王司令夫人很满意,夸孟广俊出了力。孟广俊的经验,领导夫人一高兴,领导就高兴。果然,有一天他陪王司令从餐厅出来,王司令突然问他有什么想法。他心里一激灵,知道机会来了,就说:“我想换个地方。”王司令明白了,说:“想下基层,还是留机关?”他说:“请首长定。”

王司令想了想,说:“你下基层不合适,也可惜,你适合在机关。财务处副处长,马上要空出来,你觉得怎么样?”

孟广俊一下子想到了布小朋,愣了愣,说:“布小朋怎么办?传言他要当的。”

王司令说:“这个就不用你管了,你想干,我就给他们打个招呼。”

孟广俊犹豫一下,最终点了点头。

王司令往前走了,孟广俊竟然忘了给司令说再见。

当年找对象的时候,孟广俊曾经瞄上过王司令家的二姑娘王小甜,当时王仁天还是一师的师长;他还曾经瞄上过杨政委家的女儿杨秀婷,当时杨廷江是二师的政委。转眼之间,这两个人成了基地的军政一把手,在当时孟广俊就曾有预料,他们有前途,可惜的是,当时这两家的姑娘都没有看上他。王司令、杨政委估计并不知道这事。当时孟广俊很失望。不过现在看来,他也没什么好遗憾的,实践证明,刘娜贤惠,不惹事,是正经过日子的人,而王小甜、杨秀婷都太霸道,她们找的老公本都是基地最优秀的干部,结果都没过好,都离了,王小甜的前老公因此而转业离开了部队,杨秀婷前老公调到了上海的一支部队,这两个女人现在都在家待嫁。

孟广俊一直有一个梦想:让那些瞧不起他的人后悔。为此,他得一直努力下去,创造属于自己的辉煌。

回到家,孟广俊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刘娜。刘娜觉得不好,说:“都说人家布小朋要当,结果你当了,他会怎么想?会不会认为是你抢了他的?”孟广俊拍着胸口说:“天地良心,我没有活动,是王司令主动说的。首长们非要我当,我总不能拒绝吧?”刘娜说:“你说没活动,别人不会相信。都知道咱们两家关系不错,我和邱梅还是那么好的同学,这下两家关系要坏了。你还是找机会给领导说说,给老布找个位置。”孟广俊说:“我给王司令提过,司令说,这不是我考虑的。”

孟广俊思前想后,决定主动把话给布小朋挑明,如果他不理解,还怪自己,那也没办法。他先去军人服务社买了点水果,香蕉、橙子什么的,为了怕布小朋不收,特意要了发票,抬头写“个人”,放在了水果袋里。他来到布家,两家住前后楼,几步的路。邱梅在给女儿布依辅导作业,她告诉孟广俊,布小朋这几天一直陪北京来的人,到现在还没回来。孟广俊放下水果,出来转悠,就碰到了布小朋。

二人进到一个小花园。天气冷,没人出来活动,二人说话没人打扰,孟广俊把前后过程原原本本说了。他以为布小朋会说几句不高兴的话,哪想到布小朋泰然一笑,说:“老孟,你能给我说这些,我谢谢你。以前是有传言我要当,但我们以命令为准。领导让你当副处长,说明你水平比我高。”

孟广俊说:“水平高低就不提了,我一来,挡你路了,老布,不好意思啊。”

布小朋笑了:“老孟,你来了好,没准你来,就把我救了。“

孟广俊不理解:“把你救了?”

“是啊,你当上副处长,我就没戏了,东方不亮西方亮,我早晚会有新地方去的,如果下基层当个副团长,我是很乐意的。”

孟广俊明白过来,也笑了:“你别说,这个还真有可能。”

“我在这里干不合适,早就有离开的心了。你来,我如果得到解脱的话,老孟,我得感谢你,对不对?”

孟广俊吊着的心,彻底放了下来。布小朋这人跟一般人想法不一样,他这样理解,确实是孟广俊事先没有想到的。

“大家都在变,怎么就你不变呢?你这人真是个神了。”孟广俊感慨。

“我这个人,一辈子都不会变的,生就的骨头长就的肉,想变,难。我跟不上形势,部队不适合我,我只能找机会转业了。”

“你以为地方就适合你?地方更是搞得活,除非你小子到月球上去。”

聊到后来,反而是布小朋安慰孟广俊:“不要有压力,上级让你当这个副处长,你就放心来上任,当然,你得干好啊,老孟,千万不能乱来,这个地方天天捣鼓账,捣鼓钱,一不小心就会出事,出了事,后悔都来不及,你不为自己想,也得为刘娜和孟涛着想,对吧?”

简直就是教育孟广俊了。孟广俊受不了,赶紧找个理由溜掉了。

半个月后,孟广俊当了财务处副处长。

三个月后,布小朋接到命令:到606仓库当主任。

606仓库是个副团级单位,在肥南县的深山里,离龙城一百二十公里。这个仓库是个综合库,有被装,也有各类物资,还有部分弹药。主要供应基地,也捎带着供应周边的几支小股兄弟部队。

这个仓库连续三年是后勤部落后单位,一直让领导头疼。不久前,库主任李德华私自处理了一批并不过期的物资,把部分钱用来偿还赌债。后勤部领导收到一封匿名举报信,并且扬言如不处理,就给基地领导写信。后勤部孙部长带队到仓库进行调查了解,当即把李德华调整出来,准备年底安排他转业。

布小朋从内心里不愿管钱管物,以前他在财务处管钱,现在让他到606仓库当主任,就是让他去管物。他心里不是很痛快,但又不能跟组织上讨价还价,只能先去上任。他上龙山跟康司令道别,康司令说:“我在位时,606仓库就不怎么样。那是基地偏、远、散的小单位,条件艰苦,干部却不想走。为什么?山高皇帝远,别人没法管,‘耗子养得肥。你去了好,把仓库给基地看好,防止小子们胡乱糟蹋,那可都是军费啊。”

他还能说什么呢?

到了布小朋上任的日子,仓库来了辆吉普车接他,一个参谋带车来的,打算第二天一早出发。路不太好走,一百多公里的路,要跑三个多小时,正好赶过去吃中午饭,仓库其他领导一起给他接风。晚上,布小朋来到基地大院外面的二所,杜参谋和司机住在这里。布小朋提出,当晚出发,现在就走。杜参谋犹豫一下,说:“我到服务台给林政委打个电话。”布小朋说:“别打了,你打电话,今晚我们赶过去就失去意义了。”

一路颠簸,夜里一点多,他们终于赶到了仓库。仓库主体设在一座山的半山腰,山给掏空了,里面是库房。山下是一个村庄。这地方很幽静,偶尔听到一阵狗叫。吉普车在仓库大门口停下来,司机按了两下喇叭,大铁门里一直没动静,杜参谋说:“哨兵肯定睡着了。”果然,司机又使劲按了几下喇叭,哨兵才从传达室跑出来开门,车灯一照,脸上都是睡觉落下的印子。“上岗时间怎么能睡觉?”布小朋不高兴了。杜参谋解释说:“这都习惯了,以后让他们改。”

吉普车开进院子,杜参谋让司机把车开到招待所,安排布主任休息。布小朋提出,到几个库房看看。杜参谋说:“晚上不开库房。”布小朋说:“我就到库房外面随便看看。”吉普车开到一号库房大铁门外,值勤的哨兵又是半天才出来,显然也在睡觉。路上,还碰到几个巡逻的兵,也是军容不整,边走边抽烟。仓库是个副团职编制,不算高,却有一个警卫连负责安全保卫。这些兵放到基地大院,恐怕都不合格。布小朋本身当过警卫战士,当过警卫连长,他对警卫的要求高,当下合计,整顿仓库,应当从整顿警卫纪律入手。仓库不怕别的,最怕出安全事故。

转了一圈,吉普车停到招待所门前。布小朋下车时,看到门口停着三辆挂地方牌照的高级车,有一辆丰田越野,一辆帕萨特,一辆铃木越野。他感到奇怪,谁开这么高级的车,住大山深处的这个破破烂烂的招待所,难道是干部战士家里人来队探望?杜参谋提着布小朋的一个旅行箱,陪布小朋往里走,在大厅里碰到四个人出来,他们看上去个个像大老板,都提着密码箱。布小朋狐疑地看着他们。他们中有人认识杜参谋,主动点头微笑一下。四个人旋风一般出去,坐进车里,三辆高级车一阵轰鸣,开走了。

布小朋问:“这是什么人?”

杜参谋说:“地方的老板,来这里玩。”

“来这里玩什么?”

杜参谋支吾一阵。二人往走廊深处走,看到一个房门开着,里面乌烟瘴气,一个小战士正在打扫满地的烟头、杂物。一张桌子上醒目地放着两沓百元大钞,一沓厚,得有上万元,一沓薄,也有两三千元。布小朋不由一惊。杜参谋说:“小刘,开间房,主任来了。”

小战士看一眼挂着少校军衔的布小朋,又看一眼桌子上的那两沓百元大钞。布小朋进来,指着那两沓钱,问小战士:“这是怎么回事?”

小战士支吾一阵,一紧张,脸上出汗了。杜参谋说:“这是新来的布主任,你就照实说。”

原来,这段时间公安部门抓赌抓得紧,当地与606仓库的领导熟悉的老板就夜里开车来这里赌博,领导吩咐在招待所给提供一间房子,让小刘负责倒开水,几个老板下手快,下注额也大,输赢都在上百万,半夜赌完了,赢钱的人按规矩来,随手甩给小刘一厚一薄两沓钱:“这个给你们首长。这个给你……”

布小朋听得心惊肉跳。杜参谋让他先休息,有事明天再说。他说:“你把林政委叫来吧,我睡不着。”

杜参谋为难,说:“主任,都两点多了……”

布小朋说:“现在就叫。你不叫,我去他家找他。”

正说着,走廊里传来急慌慌的脚步声,是仓库政委林宏雨到了。林宏雨比布小朋大一点,他们以前见过面,在基地后勤部开会时,打过招呼。林政委上前,伸手抓住布小朋的手,说:“布主任,没想到你今晚到了。我刚听门卫说的,赶紧过来了……”

布小朋想表现得热情一点,但是他脸上的肌肉不听话,固执地僵硬着。林宏雨挥一下手,杜参谋和小刘都出去了。林宏雨带上门,拉布小朋坐下,想给他倒杯水,又找不到干净杯子。布小朋说:“老林,算了。”

林宏雨尴尬地坐在布小朋对面,解释道:“布主任,老李在的时候,都是他接待地方上这帮人,老李一走,这帮人又找我,我实在磨不开面子,答应他们进来玩一下,今天是第一次,以后决不允许他们再来……”

布小朋沉着脸,说:“老林,我不想说客气话了,我想说几句实话。”

林宏雨赶紧道:“布主任你说,我都听着。”

“如果你再不收手,要么我回去,要么你离开,咱俩只能留下一个。李德华已经出事了,要不是后勤部领导保他,他得上军事法庭。我不想看着你走他的路。”

林宏雨抹一下脑门上的汗珠,把桌子上的那两沓钱合到一起:“布主任,这些钱,交公,归公!补充政工费,给连队当伙食费也行……我是一分也不会要的……”

“老林,你如果觉得我吃饱了撑的,多管闲事,那好,我离开。让领导再派个主任来,你们合作。明天一早我就回去。”

林宏雨终于低了头,一把拉住布小朋:“哎哎,布主任,布兄弟,你不能走……以后我什么都听你的,好不好?咱仓库以后就你说了算,我坚决配合,行不行?我林宏雨说话算话……”

布小朋“油盐不进”,在全基地都有点名气,林宏雨也多多少少听说过,不少人怕他,也服他,上级派他来,自己只有听他的。布小朋拿出要走的架势,林宏雨几乎要给布小朋跪下了。见这阵势,布小朋心肠一软,说:“那好吧,我们以后什么都商量着一块干,有问题抓紧改,不能再这样乱下去,再乱下去,肯定会出大事,到那时,上级撸了我们的职务是小事,搞不好你我都得进监狱。老林,如果我有手脚不干净的地方,你可以给上级报告,也可以写匿名信。我欢迎你,欢迎606仓库所有人监督我。监督我不是害我,是爱我。我就是这么个态度。”

布小朋说罢,往外走去。林宏雨赶紧跟上,大声呼喊小刘,快给布主任开个房间,把二楼那个套间打开。

从第二天起,606仓库完全按照布小朋的思路进行整改。先从面上整起,军容风纪、值班纪律、上下班制度、请销假制度原本都有,只是荒废了,现在全部得按规定来。布小朋一经提出来,林政委坚决支持,党委很快形成决议,并且马上就见到了成效,看上去一切都显得正规了。

这些都好办,布小朋最担心的是账目出问题。他在财务处几年,对账目已经很熟悉,一本账簿拿给他,他翻几下就能看出问题。林政委给他打过预防针,说前几年的账目,会有一些糊涂账,让他心里有个数,不要太较真,过去就过去了,以后严格一点就是了。这天他亲自查账,他不相信仓库的几个财务人员,果然只翻了几个账本,就发现账目一塌糊涂,没法查,一查不少人都得进去。

布小朋出了财务室,心乱如麻,一个人出了营区铁门,踱到山脚下。他没有想到,这些人胆子那么大,差不多就是肆无忌惮了。看来,606仓库不是孤立的,不知多少单位有这种情况,只是没人认真去查账罢了。来审计的人,都是象征性转一圈,灌几顿酒,拿走点礼品,提几条不疼不痒的问题,回去写个报告应付一下,事情就过去了。年年重复这样的过程,有人肥了,部队建设却几乎是原地踏步,国家给的巨额军费,效率不高,这样的部队,你还留恋他吗?

正思忖间,听到有人说话,好像是说:“老连长,你怎么跑这烂地方来了?”

布小朋猛一回头,见是一个上尉,长脸,面皮白净,中等身材,很瘦弱的样子,戴着高度近视眼镜,像眼睛上贴了两个酒瓶底站在他面前。他觉得有些面熟,一下子想不起是谁,就说:“你叫我老连长,你在警卫一连待过?”

对方说:“对。我叫夏忧。”

布小朋一下子想起来了,他当连长时,夏忧曾经来连里锻炼过一段时间,被安排在北门值勤,因为他动作不正规,布小朋还提醒、纠正过他几次。他是国防科技大学的本科生,而且是高材生,从地方直接考入军校的,家在上海,父母是中学教师。这样的人才很缺乏,搞技术是他的正途,怎么把他放到仓库来了?这是浪费人才啊。

“发配来的。”夏忧说,“我这个人管不住嘴巴,老给领导提意见,爱发牢骚,说怪话,对现实不满,被认为思想觉悟低,不成熟,难以让人放心,从技术部门给撵到保障团,然后又给撵到这里。”

“这样啊,太可惜了……你在这里做什么工作?”

“参谋。”

“应该让你做技术工作。”

“这里没什么技术可言,照我说应该砍掉,二百公里外有个608仓库,是军区后勤部下属单位,这你知道,它和我们606仓库性质、功能差不多,完全可以合并。这地方……恕我直言,就是个洗钱的地方。”

“有那么严重吗?”

“老连长,噢,我应该叫你布主任。布主任,我说点实情,可以吗?”

布小朋点点头。二人找个地方坐下,夏忧直截了当地说:“这里的经费除了正常拨下来的外,还有一些是别人要来,或者上级作为机动经费另外拨下来的。正常经费没有大问题,反正年年有,但数额少,靠这个不够用,就得想办法向上面去要。这些正常之外的经费,基本都是有回扣的,多则百分之五,少则百分之三。有相当一级的领导,他找个理由来这里检查工作,说是给基层解决问题,答应拨一些经费,你也得给他回扣,不然你就等于得罪他了,以后他就不会给你了。所有的回扣款,最后都要靠虚假发票来充填,另外,谁能要来钱,谁就可以支配一部分,七折八扣的,剩下的才属于仓库,用来搞招待,或者是干别的。还有一种情况,上面某个人拨一笔钱下来,其实就是存你这儿,他定期拿发票过来报销,这成了他的小金库。这些名目繁多的经费,你光从账目上看,不认真查,它是不会暴露的。”

夏忧说的这些情况,布小朋以前也听到过,他从账目上已经发现了一些,但没想到会有这么严重。他心情沉重,对夏忧说:“你能给我说这些,说明你相信我。我先谢谢你。”

夏忧说:“不用谢。我经常说这些,不光对你。有的领导认为我嘴巴不严,容易坏事,所以我这个兵当到头了,该向后转了。”

布小朋说:“夏忧,有些话可以说,有些话不可以说,得分场合,得分说给谁。以后有话找我说,你刚才说的那些,最好不要到处讲了。”

不等夏忧说什么,布小朋站起身来,走了。他找到林宏雨,提出,以前的账目,没法去深究了,从今天起,重新开始,那些违犯财务规定、来历不明的款项,一律停用。除了上级下达、拨付的正常经费,如果以后谁再到上面要钱,可以,但不能有一分钱回扣,上边的人,想把这里当小金库,任意来提现、报账,对不起,不行了。听罢,林宏雨笑了。布小朋说:“老林,你笑什么?”

“你这样一来,一是没人到上面再去活动要钱了,二是想要也要不来了,谁还给你呀?”

“不给就算了,靠正常经费维持,我们也不是过不下去。”

“没有钱,光接待费就是个问题,以前哪年不都是几十万,这钱,正常经费里面可是没有的呀。”

“以前搞大吃大喝超标准接待,所以才花那么多钱。以后就按规定来,严格控制四菜一汤。”

“你这样一搞,没人来了。”

“没人来更好,我们埋头干事,不受干扰。”布小朋心想,本来有些人下来,检查是个幌子,图的是油水,不知从何时起,上级工作组下来,都要给个红包,钱不多,也就一千,多的两千,个别领导五千。但架不住老有人下来,年底一算账,就不是个小数目,这些钱以前主要靠到上面要,以后如果要不来,窟窿就没法堵,最好的办法就是他们别下来,反正来了也解决不了问题。

林宏雨不吭声了。布小朋说:“老林,你们几个常委别担心,这事是我定的,别人要骂就骂我,有事我担着。”

不久来了个上级工作组,布小朋坚持按标准接待,走时也没送红包。林宏雨担心他们回去说仓库的坏话。布小朋说:“他们不敢,我们又没出什么问题,他们总不能胡编乱造吧?”结果,工作组回去写报告,还出人意料地表扬了606仓库,说是606仓库坚持原则,严格按照规定来,等等。后勤部搞半年工作总结时,又把606仓库当典型,进行了表扬。但是这么一搞,工作组确实来得少了,布小朋他们感到清净,搞接待最分心,没有接待任务,他们可以一门心思放在工作上。

内部的事情让布小朋暂时摆平了,外部的事情也很棘手。

当地人把仓库当成唐僧肉,能咬一口是一口。一天,一个中年男村民来到大门口,是山下小李村的,扬言非要见仓库领导。布小朋接到电话,要过去,林宏雨说:“还是我过去吧,八成是军民小冲突。”布小朋陪林宏雨一块来到大门口,村民说:“你们一个兵打我了。”村民脱下上衣,露出肩胛骨上的一片红。问了问为什么打他。村民说,仓库一辆拉东西的军车从他家门口马路上过,差点轧着他家的一只老母鸡。林宏雨问:“轧着了吗?我们赔你。”

“没轧着,吓着了,我家老母鸡不下蛋了。”

布小朋感到好笑,说:“这你就不能怪我们了。”

“我找那个司机说理,他打了我几巴掌。”

林宏雨上前看了看他肩膀上发红的地方,说:“打了几下?”

“三下。”

“陪你九十吧,另加十块,我给你一百。”林宏雨说着要掏钱。

村民不干:“我要三百。”

林宏雨一拉脸子:“打一下你要一百,太贵了。就一百,你不要拉倒。”说罢,拉上布小朋要走。

村民这才说:“一百就一百。”

林宏雨把一百块钱递给他。他接过,高高兴兴下山去了。布小朋和林宏雨往办公楼走,林宏雨说:“如果不给他一点钱,他闹起来没完,没准真敢带人来把大门给咱封了,那时候就不是赔一百块钱的问题了。”

“我原以为山里面,人朴实,军民关系好处。”

“待久了你就知道,关系不好处。”

“一巴掌赔他十块,他都愿意,你给多了。”

“我们的兵,经常和当地百姓有摩擦。如果打一下给十块,没准就会有战士故意去打,反正他也赔得起。我提提价,就没人舍得打了。”

布小朋想笑,又笑不出来。他已经知道,进出仓库,小李村是必经之地,只有这一条路,和小李村搞好关系,非常重要。以前曾经有一段时间,小李村凭借这条路敲诈部队,堵车、堵路,没地方讲理,只有交钱才放行。如果你不小心,碰了他一棵树苗,或者轧了他几株玉米,那你就赔钱吧,没什么好商量的。有人从部队扯线偷电,结果被电死,双方关系搞得很不好。这似乎是我们的国情。终于出了一件大事——基地前任马司令在后勤部领导陪同下来仓库视察,车队走到小李村时,突然发现,几十个村民把通往仓库的道路挖断了,说是要修路。车队停了下来,双方紧急磋商,仓库拿出五千块钱补偿给村里,村民这才把挖断的路填平。后勤部领导对此非常恼火,追查是谁走漏的马司令要来仓库视察的消息,查来查去,最终确定,没人透露,是村支书安排人长期在山上值守,远远看到有小车队驶过来,飞奔报信,村民紧急出动挖路,才导致的后果。后勤部领导狠批了仓库领导一顿,要求他们务必搞好军民关系,决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后来的关系搞得还行。”林宏雨解释说。

“用的什么办法?搞军民共建?”布小朋问。

林宏雨说:“前主任李德华有办法。小李村的村支书李向平当过兵,特别了解部队,他知道部队不怕别的,就怕出事,部队领导图稳定,保太平,只要不出事,花点小钱是愿意的,所以他才敢暗中发动村民堵车、堵路、敲诈部队。李德华去找他,说:‘兄弟,咱俩都姓李,天下李姓是一家,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字,仓库想聘请你担任安全顾问,每年报酬一万,这事会让你操很多心,仓库拿不出更多的钱,请你看在咱们都是老李家后代的分上,帮帮忙吧。就这样,李向平答应了。你还别说,从那以后,军民关系好多了,堵路的事没再出现,每年因此省下的钱,不止一万。”

“花出去的这种钱,正常经费里面,是没有的,只有朝上面要。”林宏雨说,“而且也没有发票,白条子又报不了,只能想办法搞张一万块钱的假发票充账。这种情况给后勤部反映过,他们也没制止。上级也是怕出事,出了事,不光是606仓库的事,也是后勤部的事,为了不出事,就得忍着,让着。”

副主任余乃贵请示布小朋:“每年给李向平的这笔安全顾问费,明年还给不给?期限快到了,如果不给,早点给他打个招呼。”又说,“就是想给,也没地方出这笔钱,今年没要来一分钱。”

布小朋说:“让我想想。”

花钱的地方还有不少。这天,县法院民事庭庭长率七八个人,浩浩荡荡来到606仓库,来调解一个干部的离婚问题。谈话没超过三十分钟就结束了,离吃饭时间还早,他们却不走。林宏雨悄悄向布小朋介绍,说他们来过好几次了,每次都是来一群人,说是调解,其实是来吃喝,要东西,有时还借机给车加一箱油。

“怎么办?”林宏雨问,“是像以前那样招待,还是找个理由撵他们走?”

布小朋想了想,感到这事牵扯到警卫连副连长陈东昂的个人问题,陈东昂老婆在县化肥厂工作,有了外遇,陈东昂提出离婚,女方就是不离,陈东昂起诉到法院,法院先是调解,调解无效,准备判离。也许法院是最后一次来人,就别再节外生枝了,布小朋同意招待他们,自己因为不喝酒,不能陪,让林宏雨、余乃贵陪好人家。“酒可以放开喝,东西就不要送了。”布小朋交代,“把他们都灌醉,不要提送东西的事。”

布小朋发现,仓库领导的主要精力,大都用到了这样的事情上。

不久,八一建军节到了,按照惯例,当地县、乡、村一级的领导,以及几家共建单位,要来606仓库搞拥军走访,有时还带业余演员来演几个节目助兴。他们不是一起来,而是分头来,一茬一茬的,时间要延续一个礼拜左右。仓库领导那几天基本上天天烂醉如泥。以前仓库有钱,县里领导来时,一般要花钱请龙城的几个有名的歌唱演员来演节目,今年是不可能了。副主任余乃贵请示布小朋、林宏雨:“今年用什么标准接待?四菜一汤,还是?”

林宏雨不拿主意,看着布小朋。布小朋说:“如果上四菜一汤,地方上这些家伙,敢给你把桌子掀了。”

“那怎么办?按去年的标准吗?”余乃贵问。

“去年喝的什么酒?”布小朋问他。

“茅台、五粮液。去年光酒就花了一万多。”

“菜按去年的标准,酒不能喝这么高档的了,太费钱。”

“喝什么酒呢?太差了,也不好。”

“你们都想想,看喝什么牌子的好,既说得过去,又不太贵。”

大家一时想不起来。后来还是余乃贵说,他有个朋友,专门卖茅台、五粮液,当然是假酒——好就好在这种假酒都是原产地周边的作坊生产的,不是河南产的勾兑酒,绝对是粮食酒,生产工艺也差不多,可能就是窖藏时间短一点。从外包装上,也很难看出是假酒。这种酒的价格,仅仅是真品的四分之一,用来搞招待,可以以假乱真。布小朋一听,不同意,说:“你喝出人命来怎么办?”

余乃贵说:“绝对不会,以前仓库就用这种酒招待过普通客人,没人喝出是假的,更没人喝出事来。”

林宏雨作证说:“是这样,我就喝过,一点没事。”

布小朋犹豫。林宏雨叹口气说:“我们现在没有经费,又必须招待,只能用这个下三烂的办法了。”

余乃贵说:“我家里有,我拿一瓶来,布主任尝一尝就知道了。”

布小朋滴酒不沾,他长这么大,就没喝过任何牌子的白酒,让他尝,也尝不出来。他提出,让余乃贵当着他的面,喝一点试试。晚餐时,余乃贵从宿舍拿来一瓶茅台、一瓶五粮液,当然是他说的假酒,他当着众人的面,各喝下半瓶,余下的两个半瓶,被林宏雨等人喝了。布小朋来了后,不允许众人喝酒,接待时也基本不上酒,几个常委都熬坏了。余乃贵就着两个菜,喝下一斤酒,一点事没有,吃罢晚饭,他还到操场上和战士们打了一会儿篮球,仍是一点事没有。看来这酒还真可以。招待用酒,就这么定下来了。布小朋让他们多买几箱,预备着接待地方上来要酒喝的干部。部队来人,不能用这个招待,一是让来人喝茅台、五粮液,太奢侈,传出去不好,你又不能告诉别人这是假的,不值钱。

建军节前后,仓库一共接待了八拨来拥军慰问的地方领导,林宏雨、余乃贵等人天天喝得大醉,布小朋滴酒不沾,他主要是陪着说好话。坐在酒桌上,他看到那些喝得兴起的人特别傻,有的碰翻了酒杯,有的把菜掉在自己衣服上,有的车轱辘话说来说去,有的喝倒了,一头钻到桌子底下,赶紧让战士抬到房间休息。后来他听喝酒的人说,在酒桌上,他们觉得不喝酒的人特别傻,一点爱好都没有,活着图个什么呢?

还好,没人喝出是假酒。布小朋这才放下心来。一位副县长还拍着布小朋的肩膀说:“你们606仓库的茅台是真酒,味道非常纯正,比我以前喝过的茅台都强。”

热热闹闹过了八一建军节,花出去的接待费不是一个小数目。刚把人送走,山脚下看水井的战士又被人打了。仓库用不上县里的自来水,自己从山下打的井,平时有两个战士看守水井。小李村的村民有时偷水浇地,不让他用水,他就搞破坏,往战士住的小屋子里扔死蛇吓唬战士。年轻人血气方刚,终于给惹恼了,动起手来,又不敢真打,结果就被几个老乡给收拾一顿,军装都给扯烂了。

余乃贵早就有个提议,请村里一个谁都不敢惹的恶霸帮着照看水井,每年给他四千块钱。这人小名叫李三,坐过牢,村里人都怕他,他如果看守水井,应该是最合适的人选。躺着就能挣钱,李三也很愿意干。当初布小朋把这个提议给否了。现在林宏雨重又提出来,布小朋想了想,答应了,说:“我们派两个兵,花的钱可能不止四千,就请李三来干吧,但要和他签个协议,让他保证水井安全,不出任何事,否则就扣他的钱。”

一来二去的,这些钱,都不在正常的经费范围之内。布小朋必须拿出个办法来,包括把聘请李向平的顾问费筹集到。只有一个办法:向上边伸手要钱。他提出,由他去找后勤部领导解决一部分经费,请大家放心的是,他不会给上边回扣,更不会自己拿回扣,他相信给拨款的领导,也不好意思收回扣。他还提出,光给村支书李向平钱是不合适的,以后每年给小李村小学校一万元赞助费,用来改善学校的办学条件,同时改善部队和村民们的关系。他决定,这些额外花掉的钱,一笔笔都要列清楚,将来要经得起检查。他说:“我们的军费来自于老百姓,当地老百姓还很穷,在群众身上花一点,总比我们自己吃喝浪费了强。”

年底,基地后勤部派出的工作组来606仓库检查验收年度财务工作。按照往年的做法,得隆重地接待,验收,“宴”收,没有“宴”,收不了。

仓库开常委会研究怎么接待。布小朋提出,按规定来,四菜一汤。别人虽然心里有意见,怕搞砸了,但见布小朋态度坚决,也不好说什么。

上边通知,财务处副处长孟广俊带队来606仓库,这下布小朋心里更有底了,说:“不用怕了,我给老孟喝凉水,老孟都不会怪我的。”

孟广俊带三个人来到了606仓库。布小朋让财务室把所有账目亮出来,请工作组随便检查。孟广俊一挥肥厚的手掌,说:“不用查了,老布在这里当头,还能有什么问题?”众人都笑了,果真就没有查。

晚餐上了四菜一汤,两荤两素,一个鸡蛋汤;饭是战士们蒸的馒头。没有上酒。菜都是山上的野菜,非常新鲜。孟广俊等人吃得很尽兴。布小朋说:“老孟,是我坚持按规定来的,你有意见,可以骂我,但不要怪仓库其他同志。”

孟广俊边吃边道:“我们走了一路,喝了一路,再不让肠胃休息一下,就给喝死了。老布,你的菜太香了,我代表工作组谢谢你。”

看到孟广俊等人丝毫没有责怪的意思,反而吃得很香,林宏雨从心里感叹,四菜一汤是要得罪人的,老布却总是逢凶化吉,看来这人真是有福啊。那晚孟广俊吃了三个大馒头,用他的话说,今晚这顿饭,是最好吃的一顿,很难忘,他想起小时候在故乡,这样的伙食过年都吃不上。

吃罢晚饭,太阳还没落山,孟广俊和布小朋爬上了山顶,望着远处的云海出了一会儿神,孟广俊透露说,他马上要离开财务处。“你愿不愿回财务处,接替我当副处长?”他问,“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如果愿意回去,就告诉我。”

布小朋感到很意外:“你为什么要走?”

孟广俊告诉布小朋,现在形势变了,改革开放一日千里,地方经济蒸蒸日上,可是部队军费连年没怎么增长,干部战士福利待遇没钱搞,房子没钱盖,装备没钱更新。孟广俊说:“老是忍耐,韬光养晦,那也是有限度的,不能没完没了地忍耐,再忍耐就该阳痿了。所以,上边给了政策,有条件的单位,可以自己做点生意,赚点钱,改善生活,弥补经费的不足。”

布小朋感到吃惊:“军队可以做生意?”

孟广俊说:“我不是说得不明白了吧?你榆木脑袋吗?”

布小朋不吭声了。

孟广俊又说:“国是家,党是妈,国家有难,党有难,等于爹妈有难,咱得分忧。咱自己做生意,挣大钱。”

基地成立了生产经营办公室,后勤部一位副部长担任办公室主任,孟广俊担任副主任,抽出来专门做生意。

“中国即将进入金钱时代。”孟广俊迎风站立,面对灿烂的晚霞,感慨道,“不,其实早就进入了,我们反应慢了,再不追赶,就被时代甩下了。以后人与人的关系,将变为金钱关系,一切都得拿钱说事。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孟广俊给布小朋出主意说:“肥南县有优质煤炭,资源丰富,你们606仓库应该早点动手,利用自己的优势,靠煤炭发财。你不能总是四菜一汤,大家的福利也要改善,没有钱,谁肯给你出力呢?这个时代,有了钱,就有了一切。”

布小朋说:“你让我去挖煤?”

孟广俊说:“傻瓜才去挖煤,费那个熊劲干什么?你就倒煤,倒腾煤,一定发财。”

布小朋说:“还是算了,我的工作是管理好606仓库,让它安全、为部队服好务,赚钱的事,我现在不去想。”

孟广俊说:“你要是连这个都想不到,那确实少根筋。不赚钱你就永远穷下去吧。我问你,回不回财务处?我等你三天回话。”

布小朋说:“不用等了,老孟,我现在就告诉你,我还是留在606仓库,这地方我已经习惯了。”

年底,606仓库被基地后勤部评为基层建设先进单位,还被评为先进党委。这是多年来的头一回。谁都知道,是布小朋以一己之力,把606仓库带出了泥沼。

布小朋在营区转悠,碰到夏忧。他对夏忧说:“你对仓库领导还有什么意见,照直了说。”夏忧说:“布主任,幸亏你来,你挽救了他们,挽救了仓库,不然真要出大事。”布小朋严肃地说:“看来你真是管不住嘴,又瞎说。”夏忧说:“我对你们领导现在没有任何意见,我对军队有意见。”

布小朋一愣:“你口气好大,你对军队有什么意见?”

夏忧扶扶眼镜,说:“你看看人家美国,这些年有多少新武器列装,我们有什么?除了两弹一星,基本还是那些老掉牙的二次大战时期用的东西,跟美国越拉越远,再不追,真追不上了,将来打仗,会败得一塌糊涂,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布小朋说:“你胆子真大,敢说这样的话。”

夏忧说:“我说的实话,现在不是‘文化大革命了,不能以言治罪,对吧?”

布小朋说:“你有什么建议?”

夏忧说:“邓小平搞百万大裁军,搞对了,但还是裁少了,应该再砍掉一半陆军,节省下来的经费,发展海、空、二炮。”

布小朋说:“这个我有同感。但这话你不能到处乱说,有什么想法,找我谈。我是你老连长,你应该听我的。”

夏忧苦笑一下,点点头。走了。

基地政治部文化站派电影组来606仓库放映电影,放的是《大决战——淮海战役》,仓库组织干部、战士集体观看。我党的战争智慧、宏大的战争场面,看得人热血沸腾。放完电影,机关和连队分组讨论,让大家谈观后感。布小朋和林宏雨参加机关小组的讨论,大家都说好,只有夏忧唱反调。他说:“我看过《大决战——辽沈战役》,这部《淮海战役》明显差一些,差的主要原因,是它有些地方违背了历史本来面目。按说拍《淮海战役》,应该从济南战役开始,以粟裕和华东野战军为主角,但是,我们看到的这部片子,却是从当时尚未投入淮海战场的中原野战军开始拍摄,邓小平的戏份明显偏重。大家都知道,邓小平是军委主席,这部片子显然是要拍他老人家的马屁。”

夏忧的发言,引起小小的骚动。林宏雨制止夏忧再说下去。夏忧说:“林政委,请让我说最后一句。”

人们都看着林宏雨。林宏雨板着脸,说:“夏忧同志,请你掌握好发言的尺度。”

夏忧说:“电影好坏就不说了,我想说,这部片子,是电影制片厂使用军费拍摄的。全世界的军队,可能只有中国用军费拍电影。我就说这些。”

接下来,就冷场了,没人再发言。好好的一场讨论,让夏忧给搅了。林宏雨作为仓库政委,心中不悦。散了会,他对布小朋说:“这个人是从其他单位发配来的,问题很多,我建议年底让他转业。”

晚上,布小朋摸到了夏忧的宿舍。仓库干部编制本来不多,随军过来的更少,结婚的大多是两地分居。夏忧已经结婚,他爱人在龙城一家工厂当工人。干部们大都住在一栋三层高的老式灰楼里,夏忧住三层最西边的一间,西晒,属于最不好的一间,可以看出他在仓库是没有什么地位的。屋里亮着灯,布小朋敲敲门,里面没有声音。布小朋轻轻一推,门开了。夏忧正趴在桌子上睡觉,实际上是趴在书堆里睡觉。在布小朋眼里,这个十几平方米的小屋,几乎全是书,桌子上有,床上有,地上有,扔得乱七八糟,没有下脚的地方。布小朋轻咳一声,夏忧醒了,站起来,揉着眼睛:“布主任……”

布小朋示意他坐下,自己也找个地方坐下,拿起几本书翻了翻,他看到有历史、军事、政经、科技、文化类书籍,五花八门,像一个小型的高质量的图书室。买这么多书,恐怕要花去他大部分工资。布小朋到过很多军人的宿舍,有这么多书的人,夏忧是第一个。

他们开始聊天,布小朋问:“家在上海,怎么在龙城找了个爱人?”

夏忧说:“不在上海找,在龙城找,是为了不两地分居,因为原本想在基地长期干。现在看来,自己还是天真了。”

布小朋说:“说自己天真,怎么解释?”

夏忧说:“部队不适合我,处处碰壁,我打算向后转。早知这样,不如在上海找个老婆,转业可以回到父母身边,现在回不去了,只能随老婆留龙城,因为老婆死活不愿跟我走。”

布小朋说:“你是高学历,你走不了的,基地不会放人。”

夏忧苦笑:“我早就在基地挂号了,是重点人——重点盯住的人——我打报告要走,别人会很高兴。”

布小朋说:“你看了这么多书,又是国防科大的高材生,怎么就不琢磨钻研点技术?”

夏忧说:“搞技术,我没有条件。我有时爱幻想——幻想我们中国,应该有一些杀手锏武器。”

布小朋马上来了兴趣:“你说仔细点。”

夏忧眼镜片后面的小眼睛顿时放出光来,他讲了他幻想中的杀手锏——打卫星的武器。他说:“美国现在的高技术装备,主要靠卫星引导,卫星就是美军的眼睛,将来真要打大仗,我们要想一招制敌,最好的办法就是先把他的卫星打下来,他就成了瞎子、聋子,他的高技术武器就会变成一堆废铁。”布小朋被他吸引,说:“你这个设想,如果能实现,那就太棒了。”

“我感觉早晚会实现的。”

“你把你的想法,提供给基地技术部门,请他们转交军事工业部门,看能不能搞点这方面的前期研究。”

“我把想法给他们说过。但是,他们说,我这是瞎想,卫星几千甚至几万公里高,导弹够不着,拿什么打?别吹牛胡说了。”

“很多伟大的发明创造都是从瞎想开始,夏忧我支持你。你写个东西给我,我帮你转交。”

“算了吧,我准备走了。”夏忧拿出一张纸,递给布小朋。是转业报告。

布小朋看了一眼,把报告放下:“我是仓库主任,我不同意,你走不了。”

夏忧愣了好一阵,才说:“我说一个情况,你就会让我走。”

“什么情况?”

“前主任李德华被调走,你来这儿,是因为一封匿名信。我可以告诉你,那封信是我写的。”

布小朋愣着,有些不相信地看着夏忧。夏忧打开抽屉,拿出一张纸,递给布小朋。是一封匿名信的底稿。这下布小朋信了,当即把那张纸撕碎,丢到垃圾桶里。

“这下你不会再留我了吧?”

布小朋沉默着。

“林宏雨他们一直在私下调查,他们一定怀疑过我。我是606仓库的危险分子,我走了,大家都安心。”

布小朋站了起来,走到窗前,思索一阵,回过头来,盯着夏忧,说:“我不会放你走。这事到此为止,不要再对任何人说起。你相信我,把这个秘密告诉我,我也相信你,留下,会做出成绩的。”

夏忧仿佛受到感动,低头沉思一会儿,抬起头来时,眼睛里似乎有了泪水,说:“老连长,我可以保证,以后我不再写匿名信,不会再做这种见不得人的事,要写我就写实名信。”

布小朋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坐下。二人坐下来,又聊了点别的话题。说到各单位都要成立生产经营办公室,夏忧忧心忡忡地说:“我认为这不是一件好事情,历朝历代,大凡军队经商做生意,没有一个有好结果,最后都会乱套,败坏军纪,败坏风气,涣散战斗力。古人说,文官不爱财,武官不怕死,是国家之幸。如果军队经商,军人钻到钱眼里,与民争利,那必定是国家之祸啊。”

布小朋说:“我们总是能想到一块。夏忧,我越发感到,部队需要你这样的人,只要我在,你不能再有走的想法。”

夏忧郑重地点点头,伸手拿起转业报告,一撕两半,丢到了垃圾桶里。

孟广俊终于迎来了自己的黄金时代。

后勤部董副部长担任基地生产经营办公室主任,其实是个挂名,真正干事的人,是副主任孟广俊,他抽调来七个人,都是各单位的能人,要么有家庭背景,要么有经商头脑。有家里能批条子的,有利用军用飞机倒卖宝石的。

孟广俊踢出去的头一脚,是说服王司令,从军交运输处搞来一百副军车车牌,拿到广东,放给地方上的个体户跑运输,每副车牌年金三万,而且先交钱。这一下每年就是三百万。他人还在广东,三百万元就汇到了基地的账上,已经盖了一半的三栋师、团职宿舍楼,因为缺钱成了半拉子工程,三百万元一到,重新开工。基地首长相信了他的能力,上上下下都把他看成了财神爷下凡。

孟广俊的第二个动作,让人不由不服气。他通过关系,联系到空军东郊机场的一架运八飞机,飞到海边的机场,往龙城拉韩国生产的现代牌小汽车——车子当然是走私过来的,一个架次可以装三辆,拉到龙城,卖给早已联系好的买家,一辆可以有五万的利润,其中一万给机组所在单位,每辆车轻轻松松赚四万。一个礼拜飞三到四个班次,也就是说,每周可以运十辆车左右,每月就是三十辆左右。走私车地面上有重重关卡,查得很严,但是在天上飞,他们就无可奈何了。孟广俊根本不出门,坐在办公室里,拿着大哥大指挥,从海上跑的轮船,到天上飞的飞机,都归他指挥,这俨然是一个将军的气派,不像是一个中校的作为。

倒腾小汽车的生意持续了三个月,后来因为查得太严,基地不想惹事,制止了孟广俊。中间也曾遇到一点风险,刚上岸的三辆现代车,被缉私队盯上了,情况报给孟广俊,他赶紧遥控指挥,让人把三辆车开到一个海边的山洞里进行伪装,居然骗过了缉私队员,他抽调的人员里面,就有一个专门学战场伪装的王大志。王大志说,他布置的阵地,都可以骗过美国的卫星,区区几个高中生水平的缉私队员,不在话下。

后来孟广俊又指挥众人,调动各方力量,倒建材、倒油、倒煤、倒化肥、倒食用油,每一笔生意都赚钱,基地靠他们挣的钱,给干部盖了七栋宿舍楼,一举解决了多年的欠债,正营以上干部基本都有了标准住宅。基地一直想在市中心繁华地段盖一座高级宾馆,地皮找市领导要来了,名字也起好了——蓝海宾馆——而且找龙城的书法家题写了馆名,就是苦于没钱,又是靠孟广俊倒腾来的各种建材,解了燃眉之急。工程开工之后,孟广俊到工地上转悠,连分管基建的副司令都给他递烟,叫他老孟,那感觉爽极了。

宣传处的新闻干事冉淮跑来采访孟广俊,提出要在《子弟兵报》上宣扬一下孟广俊的先进事迹。搞生产经营,与部队中心工作离得较远,文字稿不好上,冉淮提出,发一张照片。基地大院西门对面,驻地街道办刚刚创办了一家敬老院,冉淮的创意是,把孟广俊请到敬老院,给老人送过冬的物品,然后拍一张照片,拿到兵报想办法发表。孟广俊同意。冉淮挑选了五位白发苍苍、面容慈祥的老人,孟广俊面带笑容给他们发放棉衣棉被,反复折腾了好几遍,总算抓拍到一幅比较生动的作品。

冉淮提出,现在《子弟兵报》发稿越来越难,要想顺利登报,得需要点活动经费。孟广俊问:“要多少?”

“也不多,上四版,两千就可以。”冉淮说。

“是不多。上三版呢?”

“得三千。”

“上二版呢?”

“五千应该差不多吧。”

“要是上一版呢?”

冉淮愣了愣:“上一版,几乎不可能。因为这种军民关系稿件,顶破天上二版。你给多少钱都办不到。”

孟广俊张嘴痛快地答应拨给冉淮一万。冉淮背着相机,高高兴兴走了。没多久,照片登出来了,在二版右上角,篇幅还不小。这是孟广俊头一回登报,他的光辉形象被很多人看到,办公楼里,院子里,别人遇到他,都笑呵呵表示祝贺。一些离退休的老首长也专门打电话或捎话,表示祝贺。与康又汉一个班子的老政委张道刚、老后勤部长李长水,都亲自打来电话。

龙山干休所的几十户离退休老干部,孟广俊几乎每家都去过,他到他们家走一圈,就知道缺什么东西,回头就给补上。以前孟广俊有些瞧不起老干部,现在他重新认识到老干部的作用,这说明他成熟了。他去看他们,让他们感到温暖。他去的次数一多,老干部们纷纷夸他,有的对基地现任领导说:“这样的人,对我们老干部有感情,就要用啊!”

李长水说得更生动:“小孟这个人,若生在宋朝,他就是宋江;若生在唐朝,他就是秦琼。他特别讲义气,这现在年轻人里不多见啦。”

孟广俊说:“老首长,如果没有您这个伯乐赏识我,我也就是个拉车的料。”

老司令康又汉家,孟广俊一次也没去过。谁都知道,老司令不贪,用钱砸他脑袋,跟砸石头差不多。在生产经营办公室的几年,是孟广俊军旅生涯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他积下了人脉,练出了胆量,见识了场面,丰富了阅历。有了这一课,他觉得已经没有什么能挡住他了。

一九九五年至一九九六年间,爆发了“台海危机”,海峡两岸剑拔弩张,战争大有一触即发之势。606仓库的战备物资频繁调拨,布小朋等人日夜待命,搞得很疲惫,有时困得就差用火柴棍把眼皮支上了。

形势最紧张的时候,夏忧竟然还有心情喝酒,他在自己的房间里,自斟自饮,居然喝醉了,手舞足蹈,仿佛有什么喜事,还大声喝歌。有人报告了布小朋、林宏雨。林宏雨当即发火,说:“什么时候了,他还喝酒,得严肃处理他,我去收拾他。”布小朋拉住林宏雨,自己去了夏忧宿舍。夏忧半醉半醒,见了布小朋,也不让座。布小朋厉声道:“你想干什么?”

夏忧说:“我不干什么,我高兴。”

“你有什么高兴的?老婆生下双胞胎了?”

“那倒不是。李登辉在海峡那边闹事,我为这个高兴。”

布小朋脑袋嗡嗡响,真想给他一拳:“你混蛋!你真那么反动吗?”

夏忧清醒了一些,眨巴几下镜片后面的小眼睛:“主任,你误会了。我高兴是因为他一闹事,会让我们清醒一下。我高兴,我喝酒庆祝,我唱歌,是因为台湾那边一闹,我们的部队,该借机有个发展了,对吧?这是军队变革的大好机会呀,难道不值得高兴吗?”

夏忧情绪激昂,喋喋不休地说了一大通。布小朋理解了他的心情,并且认为他一针见血,见地深刻。布小朋扶他坐下,劝他休息。他躺下,一会儿就睡着了。布小朋帮他关上灯,轻轻把门带上,退了出来。

“台海危机”最终化解掉了,大家期盼而又想避免的战争,到底没有打起来。布小朋主动找夏忧交流心得,他请夏忧谈谈看法。夏忧放下书本,说:“我认为,一开始我们叫得很响,处理上非常业余,本来就没有真打的意思,一切都没准备好,只想吓唬人家。结果声势造大了,过了头,有点不好收场了。”

布小朋说:“这么一吓唬,美国把两个航母编队开入台湾海峡,立刻让我们在那里演习的海军相形见绌,近距离直观感受到美国航母编队的强大,看到了自己巨大的差距,我们只好收兵吧,回家发奋图强。”

夏忧笑笑,说:“英雄所见略同。但愿受到这个强刺激,我们能加快军事现代化的步伐。”

三年后,总部机关揪出两个台湾间谍,才知道他们早把这边的重大底细,透露给李登辉了,我们所有的行动,尽在对方掌握之中,台湾知道我们不会真打,所以也没怎么害怕。这场“台海危机”,以闹剧开始,以闹剧结束,李登辉继续在位,我方偃旗息鼓。

606仓库的官兵因此受到了锻炼,这倒是真的。

连续三年,606仓库成为基层建设先进单位。

这天,一辆从基地本部过来拉被装的大卡车停下,从驾驶楼里跳下一个少校,是冉淮。冉淮从组织处了解到606仓库的事迹,一个全基地有名的落后单位,一跃成为连续三年先进,仓库主任和政委都荣立三等功,这样的单位,全基地都少见。他没打招呼就跑来采访,一个人先在仓库院子里面转了转,他搞新闻有年头了,下连队多,眼睛毒,从人的精神面貌、军容风纪、卫生状况就能看出一个单位的好坏。他眼里的606仓库一切井井有条,院子西北角的公共厕所打扫得干干净净,路上遇见的兵都主动给他这个少校敬礼,动作很规范,给人的感觉这不是一个散而乱的后勤单位,而是一支正规部队。他心里有数了,这才来到布小朋的办公室。

布小朋正在看一份材料,他一抬头,见一个不太熟悉的身影进来了,身影两腿一并,给他敬了个礼。他愣一下,这才认出冉淮来。布小朋在警卫一连当班长时,冉淮是他的兵,也在北门站过岗。冉淮本是个志愿兵,喜欢写写画画,是连队的新闻报道员。基地重视新闻报道,曾经一度有条规定,凡是能在《子弟兵报》上发稿的战士报道员,都给奖励。在四版上一篇,嘉奖;三版上一篇,三等功;二版上一篇,二等功。如果在一版上一篇,基地会向总部推荐,争取转干。冉淮就是因为在一版上了篇新闻稿,交上了好运,转成了干部。在布小朋眼里,当年那个不起眼的新兵蛋子,现在居然成了基地小有名气的笔杆子,稿子经常见报。布小朋急忙站起来,招呼冉淮坐下,给他倒茶递水。

冉淮开门见山,说:“老班长,政治部首长派我来写写你。”

布小朋说:“写我就免了吧,你非要写,就写集体。”

冉淮说:“写集体也行,以你为主。”

布小朋说:“最好还是写党委,突出我个人不好。”

冉淮说:“我先深入采访,看情况再说。”

冉淮住了下来,每天都找人了解情况。布小朋嘱咐陪同冉淮的干部,不要打扰他,他想找谁谈话都可以,想去哪儿都可以。当然,接待他也是严格按标准来,四菜一汤,不喝酒。布小朋和林宏雨每天陪他就餐。林宏雨说:“冉干事,你下来采访,走的单位多,是不是我们单位接待得最差?”冉淮说:“我是来写稿的,不是来享受的。”布小朋说:“接待得不好,冉干事还愿意为我们写稿,这说明我们是过得硬的。”

因为布小朋和冉淮的这层关系,他们吃饭聊天时,气氛都很轻松。冉淮从一个战士凭一篇新闻稿提干,一直是基地的一个传说。有的说他上边有大关系,有的说他花钱上的稿,这天林宏雨又提起此事,冉淮说:“都是瞎猜,我哪有什么大关系?告诉你们,我一分钱没花。”

冉淮忍不住讲起他的那段经历。他写了几篇新闻稿,感觉比较有质量,利用休假的时间到北京送稿,找到了兵报一个熟悉的编辑,这位编辑来基地采访时,他曾陪过几天。熟人负责四版的版面。他在人家的办公室聊天、磨叽,想争取让人家给用一篇。碰巧进来三个编辑一块聊天,这三人分别负责一、二、三版的版面。当时聊天时兴讲黄段子。冉淮讲段子的水平高,别人笑,他不笑,而且他把包袱藏得好,抖得恰到火候,平时他也注意搜集,肚子里货多,结果他轻描淡写讲了一个,就把大家逗笑了。四版的熟人编辑说:“小冉,我给你用一篇。”三版的编辑说:“你再讲一个,把我逗乐了,我给你上三版。”冉淮不动声色,又讲了一个,结果真把四个人都给逗笑了。二版的编辑说:“你讲一个我听听。”冉淮这才感到机会真的来了,他又讲了一个精彩的段子,把二版的编辑逗得前仰后合,稿子就这样挪到了二版。还没完,一版的编辑也来了劲,继续让冉淮讲。冉淮挖空心思,抛出一个最精彩的,把四个大编辑笑翻了。就这样,冉淮凭一张嘴,用四个黄段子,把稿子从四版讲到了一版。那篇稿子质量本就不差,反映训练工作的,最后放在了一版比较显著的中间位置。这是基地多年来战士报道员首次登上《子弟兵报》的头版,而且他是唯一的作者,完全符合报道员提干的特殊规定。

冉淮在606仓库采访了五天的样子,把该摸到的情况都摸到了。他感觉这里可以做一篇大文章,从打铁须得自身硬这个角度,来写仓库的领导班子,写他们怎样通过严格遵守各项规章制度,只伸手要工作,不伸手要钱,从而用三年的时间,把一个最落后的单位改造成最突出的单位。这天吃饭时,他问布小朋和林宏雨:“你们仓库以前上过《子弟兵报》吗?”

林宏雨看一眼布小朋,说:“我在仓库待了十年,肯定没有。以前可能也够呛,兵报不好上啊。”

冉淮说:“我可以告诉你们二位,这回没问题了。”

林宏雨说:“谢谢冉干事。需要我们做什么,你尽管吩咐。”

冉淮说:“我还有个想法——如果操作得好,这回可以弄个大动静。”

布小朋说:“冉淮你少卖关子,弄什么大动静?赶紧说出来嘛。”

冉淮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慢慢放下,说:“搞得好,可以上个头条。”

除了冉淮,几人都愣了。一个小小的副团级单位,在兵报上头条,肯定可以引起轰动,会成为基地的重大新闻,它所带来的连锁反应,是在座的人所始料不及的。林宏雨、余乃贵激动得两眼放光,余乃贵使劲搓手,林宏雨猛吸几口烟,说:“那真是开天辟地头一回了。”

布小朋虽然也很激动,但他预感到,事情不会那么简单,上一个头条,那和过去中状元,恐怕差不多难吧?

冉淮不再讲这事,他换了个话题,讲到时下上稿的艰难。部队不打仗,工作好坏,成绩大小,拿什么作标准?上报纸是很重要的一环。工作大家都在做,你能宣扬出去,让更多的人知道,让上级看到,这就是成绩,这就是表现。所以,多少单位都盯着兵报啊,不少大单位都派人长驻北京,就驻在兵报附近的招待所里,只有一个任务,就是在那边活动上稿子,每到季节,各地的土特产一车一车送,有的干脆用铁路发专列运土特产。大家平时做的事情都差不多,各单位写稿的人,水平也相差不多,报社用谁的稿子都可以,能不能用你的,就看你的人脉和活动能力了。冉淮说:“我是军一级的专职新闻干事,在基层连队眼里,我高高在上,是所谓的笔杆子,可是在更高级别机关的人眼里,我又算是基层,仅仅是个小小的新闻干事而已,能在兵报上一篇‘豆腐块,都是很难的,何况是头条。我们一个基地,每年能有多大事情?军委、总部首长下来视察,是大事情,但人家会带新闻记者来,稿子轮不到我写,其他普通内容的稿子,上谁的都可以,用你的,算你烧上了高香,不用你的,你一点脾气没有。”

几个人都被冉淮吸引,听他诉苦,讲上稿的艰辛。讲他夜里如何藏在编辑家楼下的树丛里,耐心等编辑回家,被咬得奇痒难耐的故事。

林宏雨、余乃贵频频点头,说:“和我们当年到上边要钱,情况差不离,你不去送,别人去送;你不给回扣,别人给,经费落到你头上,那才叫怪。”冉淮说:“我们挨蚊子咬,说到底,还是基地用到新闻上的经费少,如果首长多给点经费,我们不带东西,直接送红包,那要好办得多,一个信封往人家办公桌上一放,人家往抽屉里一划拉,就解决问题了,哪里用得着往人家家里跑?招人嫌不说,自己还受罪,面子上也不太好看。”

听话听音,布小朋听出来了,冉淮这小子说半天,他是在铺垫。果然,晚上散步时,四人来到半山腰,望着山下的景物,感叹了一番大自然之壮美,冉淮提出,要想上头条,得拿点活动经费。林宏雨、余乃贵看着布小朋。自从布小朋来了后,大事都是布小朋拿主意,这是布小朋刚来时,林宏雨向他承诺过的。布小朋问:“冉淮,你要多少钱?”

冉淮说:“据我所知,一般情况下上头条,得要个三万五万。给我三万就行,我争取少花钱,多办事。”

布小朋不吭声了。三个人都望着他。余乃贵搓一会儿手,说:“布主任,我们是没这笔钱,但你别担心,我到上面找人要,我们先垫上,我保证把这个窟窿补上,行不行?”

“花钱上报纸,你们觉得光彩吗?”布小朋问。

三人都愣了愣。林宏雨说:“现在这种情况很正常,我说得对不对?冉干事。”

“太正常了。”冉淮说,“这笔钱我个人不贪一分,都要花出去,上一个头条,至少要找四个人活动。四个人三万,你们觉得多吗?”

“确实是不多。”余乃贵说,“到北京,请一次客得要多少钱?大家都清楚。”

布小朋沉默一阵,咬了咬牙,打定了主意,说:“我来这里三年,想做的事情,主要是不想让大家乱来,得守规矩,也许我们按规矩来很吃亏,但规矩还是得守住,不守住就会出乱子,早晚的事。三年了,可以说,我们都守住了,所以我们三年都是先进。怎么到了这时候,突然又要破坏规矩?值不值呢?我觉得不值。如果花三万块钱去上一次报纸,坏一次规矩,那么,我们这三年不是白守了吗?我们不是又回到三年前了吗?你们说得对,也许这种情况眼下很正常,想上报纸,当典型,就得花点代价,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但是我们,还是免了吧,因为我们坚持三年了,我不想破坏。我接受不了。三位,对不起了。”

说罢,布小朋独自下山去了。

三个人愣了好一阵,不知该说什么。余乃贵跺跺脚,说:“他太正了,太正就没有人味了。”

林宏雨说:“老布是真心话,不是装的,我理解他。冉干事,白让你忙活了,很抱歉啊。”

冉淮摇摇头,说:“其实我心里很感动,因为我的老班长没有变,他还是老样子。他是对的,我们——主要是我——是俗人,比他差太多。我更尊敬他了,尽管我还是有点不理解。”

冉淮说完,也下山了。

林宏雨点上一支烟,吸了两口,说:“乃贵,你还想不通?”

余乃贵失望地说:“我无所谓,在部队没什么混头了,随时准备往后转。你呢?五年副团了,再不上,也该走了。”

林宏雨说:“自从布小朋来了后,我夜里睡觉很踏实,上不去,我也认了。也许现在有点怪他,过后可能还得感谢他。”

林宏雨下山了。余乃贵扔掉烟头,跟上,想想不对,他又回头把烟头狠狠踩灭。山上就怕失火。

半个月后,《子弟兵报》在第三版右下角,刊登了606仓库的事迹,文字不长,三百多字。对于一个偏远的仓库来说,能登上兵报,已经很是不错了。

冉淮给布小朋打来电话,说他没花一分钱,完全是凭借他的人脉落实的这篇稿子,遗憾的是,本来可以上一版,并且有可能争一争头条的一篇高水平稿子,只上了三版。

放下电话,布小朋隐隐觉得有点对不住冉淮。他知道,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冉淮以后不会再给他们写稿了。

好事接踵而至。登报的第三天,后勤部张副部长亲自给布小朋、林宏雨打来电话:“基地王仁天司令要来606仓库视察,看望部队。”张副部长按照后勤部江部长的指示,提前赶过来布置迎接王司令有关事宜。

基地副政委、副司令以上的首长,已经有好多年没人来606仓库了。606仓库的人们是热切盼望首长来视察的,布小朋等领导都很高兴,他们不用提前做什么准备,仓库的工作一如既往,他们不会,也不用糊弄首长。林宏雨只提了一个想法,别让夏忧胡说八道,最好把他派出去出趟公差。布小朋想一想,同意了。夏忧在王司令来的前两天,到基地送材料去了。林宏雨给了他一星期假,让他趁机在家陪陪老婆。他老婆嫌夏忧不顾家,前段时间曾经提出要离婚。经林宏雨做工作,这才罢休。

按照预定的计划,王司令早饭后从基地出发,十一点到达仓库,先到连队看望一下大家,再到两个库房转转,边走边听汇报,十二点准时开饭,饭后简单休息一下,然后返龙城。满打满算,在仓库只待三个多小时的样子。仓库的招待所硬件设施太差,不具备接待高级首长的条件,以前来仓库的师以上领导,基本没人在仓库住过,都是当天来,当天走,回龙城,或者到肥南县的宾馆住一夜。这样也省去了仓库接待的烦琐,就吃一顿午饭,短平快,说起来,这也算是少给部队添麻烦。

这顿午饭,让后勤部江部长大费脑筋。江部长刚当上部长没多久,以前他是副部长,当领导,最难办的事,就是搞接待,最想办的事,也是搞接待,快乐与苦恼并存。别出事,招待好,是当领导考虑最多的问题,也是最费精力的问题。

王司令以前很少到后勤部直属单位视察,基地首长去的最多的地方,是三个师及其下属的团、营、连,那是正规部队,边边角角的小、远、散单位,首长们顾不过来。张副部长提前两天来到606仓库,最拿不准的,也是这一顿午饭的问题。江部长指示他,按两手准备,不能到时候抓瞎。

张副部长讲民主,他先问布小朋、林宏雨,这顿饭怎么个置办法?

林宏雨说:“先由布主任拿主意,怎么着我都没意见。”

布小朋说:“这个好办,三年了,不管来什么人,我们严格执行四菜一汤的规定,从没越规,这个都有记录,张副部长可以查。”

张副部长说:“四菜一汤,哪四个菜,啥样的汤?”

布小朋说:“四菜,两荤两素,我们有菜谱,可以挑选,汤也是,好几种呢,请张副部长定。”

张副部长说:“你们先备一个方案。然后我再了解一下通信仓库的接待情况,最后请江部长定方案。”

王司令的计划是,来606仓库之前,先到司令部下属的通信仓库视察一天。通信仓库也是个副团级单位,与606仓库情况差不多,两家相距一百多公里,通信仓库离龙城相对近一些。江部长、张副部长一直密切关注通信仓库的接待情况,那边的一举一动,都有人偷偷报过来,这样就省去了江部长的部分苦恼。这天,王司令刚刚离开通信仓库,消息也传过来了,那边是按最高规格接待的,首长很满意。江部长当下决定,也按最高规格来,后勤部一定超过司令部。

张副部长接到指令,赶紧准备。他有第二套方案,那是早就和江部长拟好的。这时候,布小朋、林宏雨等仓库的领导都已经插不上嘴,一切按张副部长的布置来。一是迎接,王司令车队到达时,部队要在仓库大门口列队迎接,敲锣打鼓,仓库的业余军乐队一直坚持排练,水平尚可,这时正好可以派上用场;二是午餐,张副部长来时,已经和龙城最高级的贵华大酒店谈妥,只等一个电话过去,那边就按定好的标准备菜,能提前做的,提前在酒店做好,需要现场做的,几个厨师跟过来,把一应食材,包括酒店的高档餐具都带来。头天下午,仓库派两辆面包车过去,第二天一早,王司令的车队还没上路,酒店派出的人员就带上一应物品,坐面包车先行出发了。同来的还有三个女服务员,她们带来了镶金边的餐巾。

仓库很省事,不需要做饭,只需要把招待所的包间准备好,卫生搞好就可以。当然,现金也得准备好,酒店跟来的一个经理,是要把钱带走的。

菜的问题解决了,剩下就是酒的问题,通信仓库招待王司令一行,喝的是十五年的茅台,江部长指示,仓库派人到龙城的茅台专卖店,去拿三十年的茅台。

仓库像过节一样,热热闹闹进行准备。布小朋却向张副部长提出,中午饭他不参加。张副部长不高兴,说:“你为什么不参加?”

“我不会喝酒,这个你知道。”

“不会喝酒?我看是假的。”

“我从没喝过。真的。”

“不会喝也得喝,你不看看今天什么日子!首长好不容易来一趟,你不想表现一下?”

“我想表现,但不是在酒桌上。”

张副部长更是不高兴了,说:“你不上桌,可以,但你别给我说,一会儿你给江部长说。你是主官,首长来了,你不参加,像话吗?”

张副部长感觉这个事不是小事,电话里向江部长请示汇报。江部长指示,布小朋必须上桌,不然王司令问起来,不好解释,首长下基层,基层单位的主官不陪同吃饭,什么意思?就好比客人来了,主人不陪饭,这不是怠慢客人吗?不会喝酒,表示一下总可以吧?一个大男人,难道连一杯酒都喝不下去吗?如果不配合,那就年底滚蛋,腾位置给别人。江部长话说到这个份上,布小朋再不上桌,那不仅是不识抬举,而且是明显的违抗命令了。

张副部长还特意交代,江部长叮嘱过,王司令来了,不能提要求,不能说困难,有困难给业务部门的处长们说,有几个处长要跟过来。布小朋表示:“这个放心,有困难我们自己克服,不向上级伸手。”

张副部长带布小朋、林宏雨,早早地到国道出口迎接王司令一行。四辆小车露了头,开了过来,第一辆是王司令的车,他和韩秘书坐里面,第二辆是江部长的车,江部长专程陪同,布小朋没有想到,孟广俊坐在江部长的车里,他也过来凑热闹了。最后面两辆车坐着机关的几个处长,有司令部工程处长、司办主任,政治部干部处长、后勤部营房处长,这都是握有实权的人物。

车队转向乡村公路,带着股股烟尘向606仓库驶去。路过小李村时,小李村的支书李向平居然带着村小学几十个小学生和老师,站在路两边,手里挥舞着野山花列队欢迎,让王司令乐开了怀。这都是余乃贵安排的,这个人看着心粗,其实有时心很细致。在仓库门口,一百多个干部战士早已列队,锣鼓声震天作响,王司令一行一下车,业余军乐队奏响迎宾曲,曲调在山间婉转回响。迎接仪式搞得很成功,江部长一直留意王司令的反应,他看到王司令笑了笑,知道成功了。

再往下,就是王司令到连队和库房转了一圈,象征性走了走,布小朋和林宏雨边走边给王司令汇报。王司令说:“不要搞形式主义了,汇报什么?你们工作很好,连续三年先进,而且刚刚上了报纸,这都是明摆着的成绩,基地党委、首长很满意。”

江部长说:“司令了解得很细,你们都把心放肚里吧,好好干工作,争取明年保持住这个荣誉。”

很快到了午餐时间。张副部长和余乃贵一直在后厨和包间盯着,贵华大酒店的厨师、服务员经多见广,确实很过硬,一切都准备得井井有条。上桌的人,一共十二个,每位三百八十元的鲍鱼、燕窝、鱼翅等高档菜,是直接从龙城带过来的熟品,来仓库加加热就成,其余的菜品,四个厨师现场办得利利索索。

众人入座后,江部长先致辞,代表后勤部和仓库,热烈欢迎王司令来606仓库视察、指导,感谢基地党委、首长多年来对后勤部和仓库的关心爱护。往下,自然是喝酒了。江部长事先把布小朋不能喝酒的事情给王司令打了个招呼,王司令多少也听说过一些当年布小朋喝醉酒和老司令康又汉女儿出洋相的事,认为他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不会喝没关系。众人轮番向王司令敬酒,只有布小朋一动不动。孟广俊挨着布小朋坐,他踢了布小朋一下,显然是提醒他,就是毒药,你也得敬一杯。布小朋犹豫一阵,还是没有敬。他端着那个小酒杯,估算了下,这一小杯酒,差不多值一百块钱,他不想喝,又不舍得倒掉,便找个机会倒进了孟广俊的杯子。

确实是好酒。在王司令这个级别的人眼里,三十年的茅台,差不多就是顶天的好酒了,也不是说喝就能喝到的。布小朋注意到,王司令虽然喜欢茅台,但并不贪杯,喝了大约二两多,就不再动杯子,别人敬酒,他端茶。几个处长,还有孟广俊、林宏雨等人,找各种话题给王司令、江部长敬酒,布小朋看得心疼,每下去一小杯,就是一百块,这样喝酒,成本太大了。有人不注意碰翻一杯酒,或者酒杯倒得太满,有酒洒出来,他更是心疼。他悄悄嘱咐服务员,别倒太满。三个服务员是从贵华大酒店一百多个服务员中挑选出来的,服务质量没的说,人也漂亮,看着就让人感觉舒服。

不仅是酒好,服务好,菜品也好。王司令相当满意。吃鱼翅时,司令幽默了一句,说:“你们的粉条弄得不错。”众人都会心地笑了。

张副部长和江部长开始有点担心,怕布小朋一杯酒不喝,影响王司令的情绪。后来发现,王司令毫无责怪他的意思。王司令微醺着对布小朋说:“你不喝酒是对的,你这个人,要是喝,就不是你了。”王司令甚至很欣赏布小朋,号召大家向布小朋学习,做一个清醒的人,他说:“不能都是酒坛子,有不会喝酒的,是好事。”王司令接着说,“别以为我们在上面,什么也不知道,你们在下面做什么,我们还是基本有数的,布小朋这几年干了什么,是怎么做的,我们都清楚,作为领导,我们希望干部们都像布小朋这样,严格要求自己,踏踏实实干事,做出点成绩来,为基地建设添砖加瓦。”

有王司令一段话,布小朋过关了,所有为他捏一把汗的人,都可以放心了。

席间,王司令不仅夸了布小朋,还夸赞了孟广俊,说他确实能干,基地有几个领导最近换车,钱哪来的?都是孟广俊辛辛苦苦挣来的,没花一分钱军费。孟广俊谦虚道:“都是基地首长、后勤部首长领导得好,我一个山区的苦孩子,能有今天,全靠组织培养。”他进而表态说,“我经常提醒自己,凡是上级看不到、想不到、听不到、做不到的,我们都要替上级看到、想到、听到、做到。”

孟广俊的话一出,几个处长给他敬酒,又让布小朋心疼了好几下子。

王司令看来真是喜欢孟广俊,实在没什么好夸他的,就夸他的吃相,说:“你们看人家孟广俊,吃鸡翅,嚼得咔吧响;人家吃虾,皮都不剥,虾头都吃掉。”

众人又给王司令逗笑了,孟广俊为了感谢首长表扬,一连干了六杯。

王司令在606仓库一共待了三个小时,这里给他留下的印象,比通信仓库要好。江部长感觉到了,很是开心,找机会猛夸了一通仓库。

吃罢午饭,王司令一行临走前,还有最后一项程序——给来的客人送一个信封。钱不多,当时的规矩,一人两千。张副部长决定,王司令、江部长就不用给了,自己也不要。孟广俊表态,他也不要。林宏雨就给剩下的几位处长分别塞了个信封。送走客人,和贵华大酒店结账。喝掉四瓶酒,加上菜钱,服务费,不算送出的红包,就是两万块钱。布小朋一听,头都大了。

孟广俊留下没走,他晚上要到矿务局去,谈一笔煤炭生意。他看到布小朋脸色很难看,就把他拉到一边说话。布小朋脸都青了,捂着腮帮子,像是被人抽了一巴掌。孟广俊说:“一看你就是小家子气,做不成大事。能不能长点出息?”

布小朋说:“两万块,我姐在家种地,一年能收几千块就不错了。我们一顿饭,造进去两万块,这要遭报应的……”

他差点落下泪来,说不下去了。

“你看你,又不是花你家钱,你心疼什么?”

“你当这钱是外国人的吗?它是中国人的血汗啊。”

“这钱没有被外国人赚去,它还是中国的,你瞎操这个心干什么?”

“我没有这笔经费,拿什么填这个窟窿?”

“来了这么多领导,还能亏了你吗?”孟广俊跺一下脚,“不是马上要给你们修路吗?你就把饭钱算到工程款里。”

布小朋想了想,也只能如此了。沉默一阵,他说:“以后再来首长,再这样接待,我是死活不上桌了,我像坐老虎凳,受罪啊。”

孟广俊冷笑一声,说:“你这人,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这是天上掉馅饼,多少人盼着首长来视察,你却反感。就你这德行,以后想上桌,怕也没机会了。”

布小朋扭过脸去,说:“没机会就没机会,那样更好,不生气。”

孟广俊说:“我告诉你老布,把钱看重了,朋友就少;把情义看重了,朋友就多。你懂吗?”

布小朋愣了愣:“老孟你别搞错了,我把钱看得重,是因为这都是血汗钱,我一想起我姐在田里劳动,每年还要交农业税,我就不忍心浪费这钱。我这样做,是没有情义吗?”

孟广俊说:“你这是典型的小农意识。给你讲不清,不给你讲了,我去矿务局。”

“晚上回来吃饭吗?”

“还是四菜一汤?”

“肯定。”

“算了吧,我真受不了你。只要你还在这个破仓库,老子永远不会来了。”

孟广俊大步走了。

第三章

王仁天司令视察606仓库一个多月后,布小朋就接到了新的命令——他被基地党委任命为三师九团的团长。A基地下辖三个师,第一师是试验师,负责新式武器的试验;第二师是训练师,负责新式武器的训练;第三师是保障师,负责对一、二师进行战场保障。这个任命来得很快,令很多人感到意外。当然,对于布小朋的军旅生涯来说,这是一个重大转机。

仓库主任一职,布小朋卸下来交给了余乃贵,至于林宏雨,上级也打过招呼了,再等一阵,让他到803医院担任政委。这两个人非常感激布小朋,说没有布小朋,他们不可能有这样的前途。

三师九团驻防地在渠县的南郊,离龙城一百公里左右的距离,只不过它在龙城的东面,而606仓库在龙城的西面。

布小朋到达九团后,按照自己的思路狠抓训练,力求尽快改变“怕、散、软”的老毛病,只用三个月就大见成效,部队嗷嗷叫。紧接着,九团根据师里的部署,全团齐装满员参加“和平使命1997”保障演习,第一阶段顺利结束,布小朋很是满意。

第二阶段即将开始。布小朋和团政委许子林二十四小时住在团指挥所。

三师的七、八两个团,分别进行信息保障和电磁保障,算是信息化保障,九团进行物资保障,算是机械化保障,主要以各种战备车辆,对进行试验和训练的一、二师部队,快速进行后勤补给。第二阶段的演习大纲,是九团对二师的六团进行战场条件下的全天候保障。按照预定的方案,必须有一个夜晚,进行复杂气象条件下的训练和保障。

这天晚八点,基地气象室发来预报:演习地区夜间将有中到大雨,能见度低于二百米。这正符合复杂气象条件的要求。五十公里外的山区靶场,六团进入临战状态。这边,布小朋、许子林指挥九团的三个营,共一百辆各类保障车辆,在小雨中紧张待命。

按照师指挥所的要求,九团夜十时出发,十一时半到达靶场,给六团提供保障,然后六团向假想之敌发动夜袭。六团的主战装备是新近研制出来的,还没有大规模装备部队,几番训练、演习之后,经过战场检验,才能正式列装。

布小朋手腕上的表针渐渐指向了九点半。外面,雨渐渐大了起来,雾气弥漫。由于是头一回指挥较大规模的夜间行动,他不免有些紧张。许子林比他长三岁,已当了六年团政委,经见得多,所以谈笑风生,丝毫看不出紧张。作战参谋就站在他们身后,随时根据布小朋的指令对全团下达行动口令。

九时四十分,基地气象室发来最新的气象预报,对傍晚的预报进行了更新:十一时之后,演习地区将有大到暴雨,并伴有雷电和短时大风。师指挥所随即果断决定,取消今晚的行动,部队原地待命,今晚课目,以后见机实施。

准备了一周的课目,仅仅因为有一场暴雨,就要取消。说是全天候,那应该天上下刀子都不惧的,真要打起仗来,敌人可不会因为暴雨、雷电而在家睡大觉,恰恰这是他们发挥高性能武器作战效能的最佳时机。

布小朋坐在椅子上久久不动。作战参谋按常规,拿起保密电话下达停止演习原地待命的口令,布小朋伸手把电话按上了,他对许子林说:“政委,我打算继续搞,他们收兵,我们不管他,我们准备这么充分,战士们嗷嗷叫,我不想把这盆冷水泼下去。”

“你打算怎么搞下去?”

“按原计划,十时出发。”

许子林看一下手表:“还有八分钟。”

“对。我们的车队,继续往靶场方向前进。”

“报告师指挥所吗?”

布小朋愣了一下:“如果报告,肯定不会同意,不如不报。”

许子林说:“擅自行动,那是违抗命令。”

布小朋说:“我们团有自主训练的权利,就当是一回普通的夜训吧。”

许子林说:“你想过没有,出了事情谁负责?”

布小朋说:“我是团长,如果有事,肯定是我负责。”

许子林沉默了。

布小朋说:“政委,今晚正好检验一下我们团的夜间保障能力,这是老天爷给我们的机会,如果今晚过了关,说明我们是好的;如果过不了关,我们总会发现一些问题,改进就是了。”

许子林仍然不语。

这时,一营营长罗大海打来电话询问,时间已到,怎么没有动静?还搞不搞?罗大海要求带先导营出发。

布小朋一瞬间决定:他只带一营行动,二、三营原地待命。

一营在布小朋亲自带领下,于十点零五分从驻地出发,前往五十公里外的靶场。三十二辆各类保障车辆关掉大灯,借助雷电的光亮,还有前车发出的隆隆声,在大雨中艰难前行。布小朋乘坐的指挥车在车队中间偏后位置,前后都可以照顾到。行进到一半路程,罗大海报告,已经有七辆车掉队,布小朋感到不满意,但这比他想象的,还要好一点。

车队前锋到达一个山口时,倾盆暴雨从天而下,世界进入混沌之中,道路被大水覆盖,一辆油罐车偏离道路,滑进一个沟内翻倒,车内两个驾驶员,一个轻伤,一个重伤。

消息传到布小朋耳朵里,他命令部队继续全速前进,不得停下来,否则今晚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一营副教导员留下来,指挥抢救伤员事宜。

在布小朋和罗大海指挥下,有二十辆车越过了最危险的路段。十一时三十五分,有十六辆各类保障车辆,冒着暴雨,按时赶到指定地点。也就是说,一营有一半的车辆和装备,到达了演习目的地。考虑到一营是在最复杂气象条件下全员出动,这个成绩马马虎虎。当然,这离布小朋期望的,还有较大差距。一营是三个营里最突出的,一营就这个水平,二、三营情况可想而知,看来目前九团的战斗力水平,很一般。

休整一个小时后,所有车辆按原路返回。这时雨基本停歇,道路好走多了。凌晨三点左右,一营全体回到驻地。布小朋刚下车,政治处主任就跑来报告:受重伤的战士毛小虎,因失血过多,没抢救过来,在县医院去世。

布小朋心里一沉,意识到问题大了。一个年轻的生命,就这样眨眼之间告别了世界,布小朋心情沉痛,公务员给他打来早饭,他一口也吃不下。

许子林借口血压高,当晚没有随一营行动。整个事情都是布小朋擅自决定,毫无疑问,他应该负最主要的责任。罗大海是条敢作敢当的汉子,他来找布小朋,说:“团长,我是营长,死的兵是我的人,我都担起来。”

布小朋一瞪眼睛:“你少扯!与你们都没关系,责任全在我,我给师党委写检讨,要处分处分我。”

天刚放亮,布小朋就派政治处主任和军务股长,到事故发生地实地勘察,弄清情况后,好给师里写报告。失事的油罐车已经拖回,幸好赶上大雨,洒出来的柴油没有起火爆炸,都被雨水稀释了,流进了一个鱼塘里,死了一些鱼,顶多赔老百姓一点鱼钱。如果不是赶上大雨呢?山坡下面就是一个小村庄,起火爆炸的话,损失难以估量。

一营悄悄准备毛小虎的后事。这个兵是江西人,连队给他父母打电报,没说已经牺牲,只说受了重伤,正在抢救,希望快些过来探望。但给当地县民政局和武装部得说实话,因为需要这两家单位派人陪同家属来部队,需要他们路上做做家属的工作,先吹吹风。

许子林一直没有露面,他肯定在生布小朋的气。他当团政委六年,正是提拔的节骨眼上,这个事故一出,八成又得后拖。布小朋隐隐觉得对不起老许,打算自己把所有的责任都担到身上,尽量减轻别人的责任。

孟广俊不知从哪儿得到的消息,自己开车过来了,他一进九团的大门,就感觉哪儿不对劲,打量一阵,终于发现了蹊跷——九团破旧办公楼的大门,正对着营区的大门,外面就是大马路,门对门,典型的风水不好,犯冲,不出事才怪。他想给布小朋打电话,又一想,布小朋刚来,给他说这事,他也做不了主,再说那人死犟,不一定听。他把电话直接打到了许子林家里。许子林说自己血压高,头晕,还没起床呢。

孟广俊说:“老许,你年轻轻的就血压高,还到处放风,上边怎么用你啊?干脆你退休得了。”

许子林一听,立马就爬起来了,说:“老孟,孟主任,你找我有什么指示?”

孟广俊说:“我就在你们团大门口,赶紧过来。”

许子林几分钟就到了大门口。孟广俊指着办公楼楼门和营院大门的中间位置,说:“看到了吗?在这儿立一块假山石,个头要大,挡一挡。”

许子林明白了七八分:“老孟,弄什么样的石头,很贵吧?我可是没钱呀。”

孟广俊说:“再穷也不能在风水上省。我印象中,你们九团年年出事,对不对?”

许子林说:“以前还好。最近三年,年年有点事。前年一个干部给电死了,去年一个战士自杀,今年,这不,昨晚上一个兵,演习途中不幸翻车牺牲。孟主任,你都知道了吧?”

孟广俊点点头:“说到底,我认为是风水问题。要我说,最好在营门口立两个石狮子,镇镇邪。”

许子林说:“咱们是部队,又不是地方衙门,搞石狮子,好吗?”

孟广俊说:“基地大院还没搞呢,让你先搞,是不合适。怎么办呢?变通一下,你就按我说的,赶紧的,搞一块大一点的、气派一点的泰山石来,就摆这儿,挡一挡,明年就会时来运转。”

许子林诚恳地点着头,说:“等处理完这事,我就想办法办这个。”

孟广俊昨晚喝多了茅台酒,半夜里心烧得慌,躺着难受,天未亮他就爬起来,到楼下散酒劲,不想在路口,碰到了晨练的王司令。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三师九团半夜出事的消息,已经传到了王司令耳朵里。布小朋当团长,与王司令有很大关系,这个孟广俊最清楚,王司令肯定不希望布小朋那里出问题,尤其是总部工作组马上要来基地考核师以上干部,基地更不希望这个时候出任何问题。由于事故的具体情况不可能这么快报上来,王司令也不好明确做指示。孟广俊听出来了,王司令希望他先跑一趟摸摸情况,看看有什么办法弥补一下事故带来的危害,尽量做到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显然是王司令对他的极大信任,他当即自己开车,赶了过来。

布小朋看到孟广俊一大早赶来,心下一阵感动,毕竟是一个连队出来的老战友,有了事情,马上就出手帮衬。布小朋、许子林带孟广俊赶到出事地点察看,现场有许多当地老百姓在围观,都知道出事了,来看热闹。孟广俊吓唬他们,说是出事的那辆车有毒,毒气到现在还没完全消散,你们虽然闻不到,但毒气在往你们脑子里钻,最好离远点。众百姓一听,赶紧散开了。

政治处主任和军务股长已经有了初步的结论:昨晚十一时左右,下起特大暴雨,山洪袭来,冲向刘家臣、毛小虎驾驶的278号运油车,车子翻进路旁的一个沟里,驾驶员刘家臣受轻伤,副驾驶员毛小虎头部撞到前挡风玻璃上,额角碰出个大口子,紧急送到县医院,终因失血过多牺牲。

孟广俊站在高处,看到这是一座山口的拐弯处,出事地点前方不远处的路边,有一座石头房子,房顶烟囱里有炊烟往外冒,显然里面住着人。孟广俊打量一阵,一个主意在他脑子里形成了,他对布小朋和许子林说:“我看坏事可以变成好事。我要叫个人来。”

布小朋和许子林摸不清孟广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孟广俊当即摸出大哥大,往基地挂电话,请对方派个车,赶紧把宣传处干事冉淮送过来。接电话的人问什么事,孟广俊不耐烦了,说:“不要打听,你把冉淮送到三师九团就行。”

三人在许子林的办公室等冉淮。冉淮赶到之前,孟广俊把他的想法说了。他的打算是,这个事情不仅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问题,而是要借机做一篇文章,坏事变好事,搞好了,九团不但不受批评,而且还得受表扬。

许子林两眼放光,问:“老孟,你把想法和盘端出来,别说一半藏一半。”

孟广俊拿起笔,在一张白纸上画了个草图,说:“你们看,这是毛小虎出事的地方,这不是有一座老百姓的石头房子吗?山洪暴发,大水冲了过来,浪头有半人高,毛小虎驾驶的车子刹车失灵,撞向群众的石头房子,里面住着群众一家老小好几口子人,如果装油的车子冲进去,起火爆炸,群众的生命财产就会受到严重威胁,危急时刻,毛小虎当机立断,一打方向盘,结果翻车,他负重伤,最后牺牲。这不是英雄,又是什么?”

许子林眼睛炯炯闪亮:“老孟,有几个小问题,得仔细合计一下。”

孟广俊说:“老许你说。”

许子林说:“第一,毛小虎不是驾驶员,受轻伤的老兵刘家臣是驾驶员;第二,车子不是刹车失灵,而是山洪袭来时,作为驾驶员的刘家臣操作上有一点小小的失误,导致车辆翻车;第三,好像也并没有撞向老百姓的石头房子,还远着呢。”

孟广俊说:“老许,你怎么死脑筋呢?一,毛小虎是不是驾驶员,只要刘家臣不吭气,我们几个人不说,谁能知道?我们说他是,他就是;二,车子是不是刹车失灵,也是你们团说了算嘛,基地又不来人审验;三,是不是撞向老百姓的石头房子,也是刘家臣说了算。他的工作不会不好做吧?”

许子林说:“这个好办,让他说啥他就说啥。毛小虎死,他本来有很大责任,这下他也会成为半个英雄,他能不配合吗?”

孟广俊说:“这不就得了嘛。”

布小朋一直沉着脸,没说什么。孟广俊以为布小朋吓傻了,就只顾和许子林说话,没理他。他需要冷静一下,刚上任三个月,就弄出个死人毁车的事故,尤其是他胆大包天,擅自行动,搞不好,基地把他的团长给撸了,都是有可能的。如果事情处理好,他是最大的受益者,孟广俊不担心他不配合。

许子林猛夸孟广俊足智多谋,是基地的精英人物,如果生在三国时代,那就是诸葛亮、周瑜的水平。许子林说:“老孟,我们和你比,那真是王奶奶碰见王麻子奶奶,差好多点呢。”

一个多小时后,冉淮赶到了。孟广俊把情况简单一讲,冉淮说:“来的路上我就想到了。现在很多单位出了事,首先想到的就是能不能坏事变好事。坏事要想变好事,就得上稿子,树典型。”

孟广俊说:“冉淮你估量估量,这个事,能不能做成?”

冉淮说:“希望比较大。搞不成大典型,搞个中典型、小典型也行,反正让坏事变成好事,九团不受影响就是了。”

孟广俊说:“不光是九团的问题,搞不好,基地都会受影响。现在上级不怕你没成绩,就怕你出事故。”他把早晨遇到王司令的情况简单漏了一点点。

布小朋一直不吭声。许子林心里毕竟也没底,还在犹豫,一根接一根地吸烟。冉淮就给众人讲了两个事例。一个就发生在龙城,空军东郊机场去年出了个一等事故,一架歼7飞机失控,撞向西边的莲花山,飞行员牺牲。摔飞机肯定不是好事情,如果有责任问题,那要处分一批人。查找事故原因时,有人大胆设想,飞机失控后,飞行员为什么不及早跳伞?因为下面是城市,如果掉到人口密集区,造成的损失那是太大了。英雄的飞行员,为了保护人民生命财产的安全,尽全力驾驶失控的飞机,往西郊山区无人处飞去,最后来不及跳伞,飞行员壮烈牺牲。因为飞机失控后与地面联系中断,飞机又撞成了碎片,谁也搞不清飞行员是不是真的这么想的,只能大胆设想了。就这么着,这个飞行员成了用生命保护人民生命财产安全的英雄,坏事变成了好事,没人受处分,事情就算过去了。这多好啊!

冉淮讲的第二个例子,发生在上一个春节前,北方军区某通信团两个战士晚上偷跑出来喝酒,结果喝醉了,倒在营院外面,冻死了。第二天凌晨,环卫工人发现后报告的。团里几个领导一商量,硬着头皮编了一套给上级打报告,说是两个兵夜间出去查线路,遇上暴风雪,迷了路,不幸冻死。这就具备了因公牺牲的典型特征,军、师、团三级政治机关抽调一批笔杆子,给这两个兵搞事迹材料,最后树成了一个比较大的典型,《子弟兵报》等中央级报刊都进行了报道。其实,从军区到军、师三级,都知道这是个假典型,但这么一来,坏事成了好事,上上下下都沾光啊,也就没人出头挑破。冉淮强调说:“这个事情可不是我瞎说的,我有个新闻培训班的同学,就在这个集团军当新闻干事,是他私下透露给我的。我认为,他说的,一定是实情。”

冉淮这么一说,谁都认为这事是真的。许子林说:“那个通信团的领导,最后什么结果?”

冉淮说:“团长、政委都提了。”

许子林点点头:“这就叫与其被动挨罚,不如放手一赌。这个团的领导,赌赢了。”

孟广俊哈哈一笑,说:“他们赢,是因为他们与时俱进。老许,你愿意赌一把吗?笔杆子我都给你叫来了,兵报上发一篇稿子,啥都有了。经费我来出,不用你掏腰包,留着钱搞营院建设吧。”

许子林看一眼沉默不语的布小朋,说:“我是怎么都行。作为政委,虽然出事时我不在场,但是,该我担的责任,我会担起来。”

许子林的意思是:我是政工干部,这次出事,不是我的责任,主要是布团长的责任,是他不听上级命令,不听我劝阻,擅自组织一个营行动,才造成这次亡人事故。如果你们要搞假典型,你们和布团长商量,我不反对就是了。

许子林巧妙地把皮球踢到了布小朋这边。好半天了,布小朋一言不发。

众人都看着布小朋。孟广俊说:“老布,这个主意得你来拿,我们配合。”

孟广俊敲敲桌子:“老布,你真给吓傻了?怎么一声不吭?”

布小朋淡淡一笑:“我首先谢谢你们几位。你们刚才说的,我不同意。”

众人都愣在那里。除了布小朋,其余三人都抽烟,搞得屋里烟雾腾腾。孟广俊挥挥手,示意许子林和冉淮出去一下,他要单独和布小朋谈谈。二人出去后,孟广俊说:“你为什么不同意?怕弄虚作假被人揭穿?”

“不是。”

“那你到底为什么?”

“昨晚我擅自搞一次行动,就是不想在训练上弄虚作假,我想看看我这个团的真实水平,想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锻炼一下部队,把训练水平往上提一个档次。出了事,责任全在我,我准备全部担起来。但你要我弄虚作假,拿个假典型糊弄上级,糊弄报纸的读者,糊弄社会,像冉淮讲的那样,我真做不到。我本来就反感弄虚作假,你让我为了一己私利,为了一个单位的利益,置良心于不顾,再去弄虚作假,我布小朋成什么人了?我的良心不允许我这样做。”

孟广俊给布小朋说得更愣了,他想不到现在还有这样的人,傻较真,这是犯二。

布小朋说:“老孟,你和冉淮回去吧。你们是基地机关有影响的人,出面策划这样的事情,传出去对你们不好,对基地也不好。”

“我不明白,得再问几句。”

“你问。”

“你昨晚冒这个险,到底图什么?”

“很简单,我想提高训练效率,借机改变某些观念,不想片面保安全。部队不能因为怕出事,不敢大胆训练,从而糊弄上级。”

“你就图这个?”

“我还能图什么?要是为了自己,我昨晚睡大觉多好。”

“对啊!你为什么不睡大觉?”

“我睡大觉,我就对不起这个团长的位置。”

“那你真想报纸上喊的那样,天天谋打赢?”

“我想应该是吧。”

“你是军区司令?”

布小朋一愣,不知该怎么回答。

“你是总部领导?”

“你啥意思?”

“我再问你,你是军委首长?”

“老孟,你是说我吃饱了撑的,多管闲事,对吧?”

“那么多的大领导,人家都怕出事,人家也没像你这样,真谋什么打赢,就你一个小小的狗屁团长,芝麻绿豆大的官,还想谋打赢,笑话!不够寒碜人的!要我说,你这就是个傻蛋、神经病!”

孟广俊气哼哼摔门而去。

布小朋愣在那里。

布小朋以个人名义给三师党委写了情况报告和检讨,把责任全部揽到了自己头上。师政治部主任黄大鹏专程来到九团,宣布上级决定:布小朋停职检查,团长职务暂由副团长马保军代理。

回龙城之前,布小朋来到团招待所,看望了一下毛小虎的父母。烈士的父母很坚强,始终没流一滴泪,一个劲地说:“当兵的摸爬滚打搞训练,出点事难免,我儿子运气不好,让他摊上了。”

布小朋以前没见过毛小虎,不知他什么模样,他拿过桌子上的一张遗照,仔细端详一阵这个一脸稚气的小战士,内心感到深深的愧疚。他不由想起姐姐布花的儿子牛牛。

离开九团之前,布小朋交代了三件事,一是他对政治处主任说,尽量给毛小虎父母多争取些待遇;二是他对财务股长说,把他这个月的工资扣下,交给毛小虎的父母,算他表示一点心意;三是他对许子林说,对直接责任人刘家臣的处理尽量轻一些,能不处理最好,让他吸取教训就是了。许子林说:“处分他一个战士也于事无补,年底撵他滚蛋吧。”

布小朋说:“那你不如处分他,农村兵,不愿意回家,还是让他多干两年吧。政委,你看我的面子,行吧?”

许子林终于点点头,说:“那好吧。”停了停,又说,“我请老孟找大师给掐算了下咱俩的生辰八字,你猜怎么回事?”

布小朋说:“老孟的话别信。”

许子林说:“不是老孟说的,大师说咱俩犯克,不能一块共事。”

布小朋苦笑两下:“也许他说对了,我这一走,就回不来了。许政委,祝你开心。”

二人握了握手,道别。布小朋回到龙城的家。

傍晚,夫妻二人双双在营区散步。不少人知道布小朋闯了祸,有的见了他们,上前慰问两句,有的假装看不见,扭头走过。布小朋起初有点不好意思见人,邱梅劝他:“你怕什么?你没偷、没抢、没贪、没嫖,你就是想把训练搞好,出点事,没有什么不光彩。”

“我突然想转业,你看行吗?”

“你舍得走?”

“没有什么不舍得,我早就发现,部队不大适合我,我总是和别人踩不到一个点上。有时我也羡慕老孟,他怎么活得那么滋润呢?”

“就你这种人,到了地方上,也是水土不服。你早生三十年,或者晚生五十年,可能更好一些。你羡慕老孟,我可不羡慕刘娜,刘娜最近天天哭鼻子,你不知道就是了。”

“刘娜怎么了?”

“老孟外面有人了。”

“他敢!”布小朋不由攥紧了拳头。

“有什么敢不敢的,现在有钱男人在外面找相好的,太普遍了,你是桃花源中人罢了。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变坏就有钱,不是没一点道理。”

“我找老孟谈谈。”

“算了吧,这事没有公开,你怎么开口问人家?都不是小孩子了,路是路,桥是桥,各走各的道。上面不是还有组织吗?做过头了,组织不会不管不问的。组织上不管,不是还有老天爷吗?会遭天谴的。”

布小朋后来去看了一趟老首长康又汉。回来后写了一份“转业报告”。

基地党委任命孟广俊为营房处处长。

布小朋回到牛家店,跟着牛牛到了姐姐家,眼见着患了肺癌的姐姐离开了人世,弥留中的姐姐问到了康副连长,要求把康副连长当年给她擦泪用的花格手帕随她安葬,嘱咐不要怪他……布小朋多年来心中的疑惑终于解开。

接着,布小朋去了云南麻栗坡烈士陵园,看着王新亮的墓碑,他悟出了很多。

回到基地,布小朋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重新给师党委写了份报告,要求收回那份转业报告。他明确提出不想走了,哪怕降一级,从副团长做起,他都愿意接受。

邱梅说:“如果人家硬撵你走,怎么办?你总不能死皮赖脸不走吧?”

他说:“真要那样,我去求老司令,请他帮忙说句话。”

邱梅说:“怎么突然又变了?为了牛牛?”

他说:“不是。我去看过王副指导员之后,才感到,我得继续干下去,不能因为一点事情想不开,就当逃兵。”

邱梅说:“牛牛怎么办?你不是答应把他带出来吗?”

他和邱梅商量,打算把牛牛接到城里学点技术。他给牛牛打了个长途电话,问他喜欢学什么专业。没想到牛牛上来就说:“舅舅,我想当兵。”

“你为什么要当兵呀?”他问。

“我想和你一样,不回来了。”

布小朋告诉牛牛,现在还不到征兵季节,到时候看看再说,体检合格的话,当个兵不难。现在已不像过去,为了一个名额打破头,年轻人可选的路多了。

在布小朋等待上级处理决定的日子里,天冷了,第一场雪飘下来了,一年一度的征兵工作也开始了,布小朋电话指挥牛牛——大名牛得宝——到镇上报名,然后参加体检。一切都在紧张有序地进行。牛得宝只上过初中,来部队考军校是妄想,干好了,转个志愿兵,多在部队干几年,这个可以做到。

布小朋在家焦急地等了三个月之后,终于等来了消息。基地干部处长打电话找他,说是杨政委要亲自和他谈话,让他近期不要外出。那几天他一直守着电话机,例行的散步都取消了,上厕所都担心,怕错过电话。

三天后,终于又盼来了电话,让他马上来基地办公大楼,等候政委接见。他穿上久违的军装,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先到了干部处长办公室,然后跟着干部处长,走进杨廷江政委办公室。杨政委在批阅文件,头都没抬,示意他先坐下。干部处长退出去了,他坐在宽大的沙发上,手心里捏着一把汗。

杨政委批完了文件,放下红蓝铅笔,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茶,看着他,直看得他心里发毛。政委问:“为什么又不想走了?”

他站起来,回答说:“这个兵我没当够。”

政委示意他坐下说。他又坐下了。政委问:“你对岗位,有什么想法?”

“只要能留下,干什么都行。”

“如果让你自己挑岗位,你会选择哪里?”

“基地最偏远的地方,没人愿去的地方。”

“为什么选这种地方呢?”

“我想惩罚一下自己。”

“为什么要惩罚自己?”

“头脑发热,工作没干好,牺牲了士兵,这是不能原谅的……”说到这里,他的眼睛红了。

杨政委站了起来,踱着步。他也站了起来,笔直地竖在那里。

“军人牺牲是难免的。”杨政委停下来,“我把当时出事的情况了解清楚了,从根上说,你是对的。但你又是不合时宜的。”

杨政委的理解,让布小朋心里一热,他说:“如果以后有机会,我还会那么做,因为只有平时多付出,打仗的时候才会减少牺牲。现在多一个烈士,将来可能会少十个烈士。”

“就你这个想法,眼下没人敢让你带兵了。”

“政委,我留不下了吗?”他突然紧张起来,牙齿轻轻打着战。

“下到师、团不合适,你还是留机关吧。”杨政委坐了下来,说,“财务处长的位置空了几个月,一群人跑来争。争来争去总得有个头,干脆谁也别争了,还是你来吧。”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傻傻地看着杨政委。几个月前上级搞财务大检查,财务处长给扯了出来,问题不少,只好换掉。位置空了几个月,他做梦都想不到,最后会由他这个犯了错误的人接替。

“还用我再说一遍吗?”杨政委不高兴了。

“谢谢首长!”他急忙给杨政委敬了个礼。

“你个人还有什么要求?”

他想了想,说:“首长,九团政委许子林,任现职时间不短了,团里出的那档子事,与他无关,全是我一手造成,希望不要影响许子林提升。”

“这不是你考虑的事情。”

他愣着,还想替许子林说句好话,又不知该怎么说。

政委补了一句:“我们准备年底让许子林转业。”

他吃了一惊:“……因为那个事故吗?”

政委摇摇头:“这个许子林,战士转志愿兵,他要收礼;干部调职调级,他要收礼;有人调动,他也要收礼。手伸得太长啊,这样的干部,我们本来就没打算用。基地党委、各级党委,都应该把能干的、作风好的干部用起来。”

布小朋心里释然了,说:“首长,还有个一营营长罗大海,我认为不错,希望也不要因为我,影响到他。”

“罗大海下一步要用。这个你也不用操心了。”

布小朋顿觉心里宽慰了一些。

“我们顶着很大压力使用你,你应该怎么干,就不用我说了吧?”杨政委低下头,开始看文件,不再搭理他。

他立正,郑重地向杨政委敬个礼,转身,轻手轻脚退了出来。

出了办公楼,让冷风一吹,高兴劲儿一过,布小朋不仅没有感到轻松,反而感到心头沉甸甸的。包括他自己在内,都以为他会受处理,降职、降级、党内严重警告、行政记大过什么的,到头来,不但没降,反而得到一个别人梦寐以求的职务。在常人眼里,虽然都是正团,但这个财务处长,似乎比一个团长重要,全基地有二十多个团长,财务处长可是只有一个啊。

基地领导把这么一个重要的位置交给他,他该怎么办呢?肯定得好好干,把工作干好。

什么才叫干好呢?

上班第一天,与大家打过一遍招呼,布小朋刚刚在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办公桌前坐下,电话响了,他犹豫一下,拿起话筒,里面传出一声苍老的咳嗽。是老司令康又汉。他急忙站起来,紧握着话筒说:“首长,您有啥要交代的吗?”

电话那边,康又汉咳嗽几声,然后说:“我只讲一句——你当财务处长,不能成为某些人的管账先生。”

说罢,那边电话放下了。

布小朋握着话筒,听着嘟嘟的忙音,心头像被重锤敲击,后背都隐隐地作疼。

布小朋当上财务处长遇到的第一个难题,是牛得宝当兵的问题。

牛得宝把电话打到了布小朋的办公室,电话那头没说话,先哭了起来。布小朋不高兴了:“一个大小伙子,怎能说哭就哭?没出息嘛,就这德行,还想当兵,凭这一点就不够格。”牛得宝收住哭,说:“舅,身体不合格,刷下来了。”

布小朋心里一沉:“哪儿不合格?搞清楚了吗?”

“说是左眼睛有点近视。”

“正式淘汰了吗?”

“说是不行了,让我回家。”

布小朋愣了愣,又说:“身体不合格,就没办法了,你先回家吧,我和你舅妈商量一下,不行就来城里打工。”

“舅……”牛得宝又哭开了,“我不想打工,我就想当兵……”

“身体不合格,怎么当兵?”

“有人花钱,不合格改成合格了……”

布小朋去找了孟广俊。

孟广俊让他去找人疏通:“女兵三万,男兵一万。你多给人家五千,让人家顺便把你外甥拨拉到咱们基地来。你听我的,就这么办。”

布小朋心里还是没底,不是怕花钱,是觉得花钱办事,明目张胆的,太那个了吧?孟广俊冷笑一声,说:“别说你外甥不合格,就是合格,你当地没关系的话,也得花钱。”

“你的意思是,都得花钱?”

“上头没有熟人,就得花钱,多少得表示一下,一毛不拔想走人,我是没遇见过。当年我当兵,把家里一头肥猪杀掉卖了,钱送出去才拿到一张入伍登记表,要是没有那头猪,说难听话,真没现在的我,我们也当不成战友了,我很感谢那头猪。还有你,如果没有康文定那样的硬关系,你想出来,可能吗?”

孟广俊提到康文定,布小朋心里一紧,不想听他再说啥,就问:“直接把钱给军务处老彭吗?他不收咋办?”

“他如果不便要,他会给你找一个省军区的人,你打着他的旗号去找人,把钱送上,只要对方收下,事情八九不离十。我以前都是这么办的。今天可是把实话掏给你了,以后我营房处这边有什么事情,你要是不帮忙,我可就不客气了啊。”

从孟广俊那里出来,布小朋还是拿不准到底怎么办。如果不管牛得宝,这孩子这辈子想有点出息,难,吃饭都成问题。可是花钱办事,违反规定不说,他从没这么办过,这与他历来的做法也不符。整整一天,他都为这事犯愁。负责内勤的黄助理看出来了,就说:“处长,你好像有什么心事吧?”

布小朋叹口气,忍不住就把整个过程说了。黄助理说:“处长,您把您外甥名字告诉我,我去试试。”

“……这样好吗?”

“我试试看,办不成您也别怪我。”

晚上,布小朋回到家,把牛得宝当兵的波折给邱梅念叨了一遍。邱梅想了想,说:“现在办什么事,想不花钱,是很难的。牛牛没了妈,爸爸又那德行,好赖咱得管到底,你就听老孟一回吧,他毕竟有经验。”

第二天,邱梅下班回来,带回来一个厚厚的信封,放到了布小朋面前,里面是一万五千块钱。第三天,黄助理来到布小朋办公室,关上门,说:“处长,老彭回电话了,事情办妥了。”

“怎么办的?”

“这个你就不要管了,反正事情成了。”

布小朋拉开抽屉,拿出那个信封,叹口气说:“按规矩来吧,这个你拿去。”

黄助理摆摆手:“处长,我都处理好了,你就不用管了。”

“那可不行,我家的事,我来出这个钱。”

“那点小钱,我想办法解决。这可是你大部分的工资,你还过不过日子?”黄助理坚决不要,赶紧借故离开了布小朋办公室。

没过几天,牛得宝打来电话,兴奋地告诉布小朋,武装部通知他去县医院补检了一回,说是眼睛没事了,体检全过了,政审也过了,马上要填入伍登记表,还听说他要到舅舅所在的部队来,他太高兴了。

布小朋拿着那个大信封找到黄助理,几乎是下命令,才逼他把钱收下。布小朋说:“我办自家的私事,不能让公家垫钱,这不合适,我又不是没钱。事情成了,我们全家很高兴,这就可以了。”

牛得宝成了基地的一个兵。军务处打电话征求布小朋的意见,布小朋问:“咱们基地,哪些单位最苦?”

对方说:“那些远离城市的边、远、散小单位,生活条件最差,也最苦。”

“小单位苦,我知道,哪些单位最累?”

“当然是二师最累了。”

二师是训练师,负责新式武器的训练,整天摸爬滚打,兵很累。布小朋说:“劳驾把牛得宝分到二师吧,边、远、散的小单位虽然苦,但是人容易懒惰,在二师当兵累,就是再累,也比在家种地享福。”

牛得宝没有留在基地机关,也没有学上一门技术,比如学开车之类,布小朋直接把他下到基地的正规部队——二师五团当兵。这个团是基地的拳头部队,只要是进去,人人都要扒一层皮的。牛得宝有点想不通,认为舅舅死板,凡是有关系的兵,都想办法留机关,在机关当兵舒服,这个谁都知道,怎么舅舅就把他下到最苦最累的单位呢?布小朋告诉他:“你能当上兵,不容易,既然来部队了,就要好好锻炼一下,你不是来混日子的,而是准备来扎根的,不是说再也不想回去吗?只有干好了,才可以留下。”

第四章

大使馆被误炸之后,A基地的新武器试验和训练任务,确实明显增加了,上级对试验和训练的经费投入,也越来越大。能够把钱用到正道上,布小朋感觉很开心。

孟广俊却不怎么开心,一来因为他宏大的修建基地办公大楼的计划流产,二来上级对营区大拆大建的做法提出了质疑,经费管理似乎也比先前严格,钱不好要了。

基地的领导层也有了较大变化,对孟广俊颇为欣赏的王仁天司令,平调北京等待退休。

王司令走了,李司令来了。李达非司令是B基地的参谋长,对A基地不熟悉。A基地的大事就得由杨政委拿意见了。

孟广俊以前和王司令走得近乎,杨政委或许会对他有些看法。好在杨政委是个很大度的领导,轻易不表现出来。虽然如此,孟广俊心里还是打鼓,尤其是他面临升迁——后勤部马上要空出一个副部长的职位,张副部长确定年底转业。

他最大的竞争对手就是布小朋。

多年来,布小朋除了和老司令康又汉一家来往密切之外,对基地现任领导一概保持不亲不疏的关系,他成不了任何领导的嫡系,但也有个很大的好处——谁也不得罪。

孟广俊当营房处长以来,基地的工程,大头都让王司令的儿子拿走了。杨政委好像从来没有插手过工程,名声不错。孟广俊为了照顾平衡,有时真希望杨政委也过问一下工程,那样他会借机给他一两个。有一回,孟广俊主动问:“政委,您家亲戚朋友有做工程的吗?”杨政委微微一怔,说:“有。”“基地最近工程多,干不过来,如果他们想干,您让他们直接找我。”杨政委笑了笑,说:“你给张三一个,李四会攀比,也来要,你给了李四,还有王五、赵六,你给不给?都给,给不过来,不如都不给,所以就免了吧。”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敢在杨政委面前提这事。

杨政委身为将军,喜欢舞文弄墨,毛笔字写得不错,对工笔画也有点研究。孟广俊一拍巴掌,猛然想起自己的发现——不怕领导讲原则,就怕领导没爱好——既然杨政委有这个爱好,那么,为什么不做一点文章呢?

孟广俊想到了冉淮,冉淮当宣传处副处长,搞新闻,分管文化站、俱乐部,应该认识写字画画的人。他给冉淮打电话,说是晚上请他喝酒。冉淮很痛快地答应了。冉淮很聪明,知道和后勤系统的人打交道没有亏吃,所以他每次都很积极,特别愿意到有钱单位写稿子。二人在大院西门外的一个小酒馆碰了面,孟广俊先道歉,说最近上头有要求,不能到高档场所大吃大喝,只好到这个小馆子请冉副处长坐坐。

冉淮说:“孟处,咱们是老朋友了,又是一个连队出来的,你是领导,有事就吩咐,兄弟一定尽力,请不请客,都没关系的。”

二人坐下,服务员上来几个菜,孟广俊抢着倒上酒,二人碰了下杯子,把头杯酒喝下去,冉淮马上喝出,是特供茅台。再一看瓶子,是龙城老窖的瓶子,孟广俊心细,把茅台酒提前装进了龙城老窖的瓶子。这让冉淮颇有些感动,说:“孟处,看你心里有事,直说吧。”

孟广俊提到了四个人的名字,都是省里和市里有名的画家、书法家。他临时找儿子上网搜的书画名家。

“我认识其中两个,张若虚和赵无痕。张是省画院的老院长,退了,画更值钱了,赵无痕是省书法家协会常务副主席。怎么,你想买字画?”

“想买几张。能办到吗?”

“买字画没问题,我肯定不会买到假的,就是太贵了。”

“不怕贵,贵说明好嘛。”

“肯定好,都是名画家、书法家,一字难求。你想收藏,还是?”

孟广俊端起酒杯:“来,老弟,我再敬你一杯。”二人又碰杯,喝下,孟广俊把杯子一放,吃一块糖醋排骨,费力地咽下,说:“今天请你来,什么都不瞒你了,全说实话。我不搞收藏,是想送给……一个首长。那位首长一直关照我,他很正,送钱他不收,我心里过意不去,听说他喜欢字画,想搞几张,表示点我的心意。兄弟,这不过分吧?”

冉淮说:“太正常了……大哥,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了。”

孟广俊脸微微一红,拿起瓶子给二人倒酒,觉得杯子小,又喊服务员换个大杯,服务员拿来两个大杯,冉淮要求少倒一点。孟广俊给他倒上半杯,给自己杯子全倒满了:“这可以吧?”

冉淮说:“没问题。”

二人举起大杯,猛地一碰。孟广俊海量,喝酒如喝水,喝的又是他习惯喝的特供茅台,他嘴角挂着笑,张口就吞下去三两,把杯子一放,左右看看,然后道:“你都想到了,是杨政委。”

“政委确实太正了。领导不收钱,下边人为难;领导不收礼,下边人着急。以前听人说,凡是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想想还真是这么回事。但是大哥我告诉你,以前有人给政委送过字画,给退回来了。你有把握吗?”

“画与画不同,有的是垃圾,有的是珍品,我说的这几个人的字画,如果你能搞到,他不会不动心吧?”

冉淮这次是真心为孟广俊着想,说:“买他们的字画,动辄几万、十几万,水分太大了,他们再好的画,也不值这个钱,纯粹是吹出来的,哄抬起来的,书画市场太畸形了。”

“你不要为我省钱,我不怕贵,只要你尽快搞到。”

“就是这样搞到了,你去送,我也怕你碰壁。今天守着大哥,兄弟不说假话,以前我给政委送过其中某人的画,他没收,还把我训了一顿,弄得我好多天不敢见他。他既不收我的,就有可能不收你的,你不是白买了吗?这些字画,有价无市,买起来容易卖起来难,拿到手你再想卖,可就难了,只能被迫当个收藏家了。”

“你的意思是,不能送?”

“送!”

孟广俊有些不解地望着冉淮,端起杯子,自己抿了一小口:“你快说说,怎么个送法。”

冉淮就把他的主意全盘端了出来。他建议由宣传处出面,组织军地书画家联谊会,请一批地方上的书画家走军营,参观基地展览馆,然后在展览馆大厅,和战士书画爱好者交流,指导战士作画、写字;请基地领导——主要是杨政委接见、宴请书画家。书画家在军营活动一天,他会要求他们每人拿出三幅最拿手的作品,交由宣传处。

孟广俊眼睛亮了,冉淮这个主意高明。那么请谁来呢?人太多了不行,太少了也不行,六七位最好,午饭时加上四五位陪同者,正好一大桌,既不冷清,也不喧闹。刚才说到的张若虚和赵无痕两位,冉淮有把握请到,除此之外,他又提了个方案,太老的不请,行动不便,耳聋眼花,和首长没法交流;太年轻的也不行,一看就水平不高,感觉像拉来凑数,糊弄首长;画油画的不请,作画太慢,当场拿不到作品,过后再要,他会耍赖,全要画国画的。赵无痕是书法家,光他一人不行,还要再请一位书法家,两位一起来,也有个竞争和监督,谁也不敢糊弄。根据这个设想,冉淮拿出了另外四个人选,这四人都和张若虚和赵无痕熟悉,以前常一块下去“走穴”,只要他们两位肯来,另外四人肯定愿意来,这是走军营,有政治意义和社会影响,艺术家也得拥军,对不对?能来,就是个荣誉,不是哪一个艺术家都有走军营的机会。

冉淮提的名单和方案,孟广俊全同意,他只提了一条意见:能不能从北京请一位画家过来,显档次,当然,这个人得在全国有一定知名度,最好是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一级的人物,五十岁左右最好。冉淮有些为难,毕竟北京他不熟。孟广俊启发他:“我昨天看《子弟兵报》,还看到报纸拿半个版发画家的作品,你不是在兵报有熟人吗?请熟人出面给请一位试试,怎么样?”

兵报有个副刊编辑冉淮熟悉,以前来过基地采风,他全程陪同,还买过他二百本书,后来一直保持着联系,冉淮不写文艺作品,从来没请他帮忙发稿子,感觉有个人情他还欠着。于是,借着酒劲,冉淮用孟广俊的手机,打通了副刊编辑家的电话。没想到,电话里,对方很痛快,答应给张大有打个电话说说,应该问题不大。还说,如果没有兵报前些年不遗余力地吹捧他,他张大师哪能有今天。

冉淮连说谢谢,放下电话,兴奋极了,拍一下桌子,说:“有门儿!能把张大有请到,其他人谁来谁不来,都无所谓了。”

“张大有是谁?”孟广俊发蒙。

“张大有你都不知道?”

“……真不知道。”

“著名国画家,主要是画牛,被誉为当今画坛第一牛人。”

“是吗?他什么官?”

“好像是长城画院副院长、博士生导师、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国家一级画家,头衔肯定有一大堆。”冉淮压低声音,继续道,“这还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杨政委喜欢画牛,俯首甘为孺子牛嘛,能把第一牛人画家请到,老兄,你就把心放肚里吧,这事那是圆满得不能再圆满了。”

孟广俊吸口烟,大大地松了口气。

接下来就是经费的问题,这是核心问题。孟广俊让冉准说个数。请七个画家、书法家活动一天,一顿午餐,纪念品加上每个人给一笔数目不菲的润笔费,还有张大有来回的机票,一个晚上的住宿费,加起来,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冉淮喝了一小口酒,皱眉想了想,伸出两个指头。

“二十万?”

冉淮点点头。

孟广俊把烟头摁灭,笑了:“比我想象的少。”

冉淮略显尴尬地笑了笑,他心里后悔说少了,他就是张口要三十万,孟广俊也不会还价。“那好,我再给你加五万,只要你把事情办妥。”

冉淮也笑了:“谢谢孟哥,你放心,事情办不好,你拿我是问。”

他们又商量了一番细节问题,做了点讨价还价,比如,到手的作品,孟广俊要三分之二,宣传处留三分之一。孟广俊还提出,尽量少让人知道,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尤其不能让财务处的人知道这事。

冉淮说:“不给他们打个招呼,将来报账会很麻烦。润笔费可是没有发票的,都是每人写个收条,白条子,我们汇拢打个报告,崔处长签字,然后政治部副主任以上的领导签字,再拿到财务报销。”

孟广俊想了想,说:“都知道布小朋当过你的班长,你们关系好,你先把事办了,再找他报,这么点钱,他不至于不给你面子吧?”

冉淮苦笑一下,道:“他当过我班长不假,可是他什么时候关照过我?总是卡卡卡,这也不合规,那也不合法,找他办事那个难呀,小气得少见,这样的铁管家,‘文化大革命时候很多,现在早该进坟墓了。”

冉淮这样看待布小朋,孟广俊心里有了底,他不会就这事卖了自己。二人商量的结果是,先不跟布小朋和财务部门打招呼,将来他不给报,哪怕孟广俊个人出这笔钱,也没关系。前提就是,把该请的人请到,把活动组织好,事办利索,争取多拿几件作品。最后,二人把瓶中酒喝光,起身离去。

宣传处精心组织的军地书画家联谊会,取得了圆满成功,七位画家、书法家尽兴表演,都把自己的看家本领拿了出来,画牛的,画山水的,画人物的,各显神通,让人目不暇接。书法家里面,赵无痕是老江湖,笔法老辣,作品大气,没的说,他叫来的另一位年轻书法家余三相,更是有绝活——嘴含一支大粗笔,一口气写了三幅作品,洋洋洒洒,他用嘴写字的本事,让人大开眼界。杨政委和政治部董主任把巴掌都拍红了。

著名画家张大有,人称张大师,画了三幅形态各异的牛,一幅耕作的牛,一幅卧槽的牛,一幅吃草的牛。他画的牛自成一体,全国独一无二,让懂些画技的杨政委惊叹不已。张大师得知杨政委对画有研究,是个将军画家,便提议和杨政委共同完成一幅作品《舐犊情深》,他的构思是,一只老母牛和一只出生不久的小牛,站在无边的原野上,幸福、亲昵地依偎在一起。这个提议得到与会者热烈的掌声,杨政委谦虚几句,果真拿起画笔,和张大师共同创作起来。半个小时后,作品完成,张大师盖上手章,并请杨政委盖章,然后二话不说,把画卷起来,说要留个纪念,能和一位将军画家共同创作,实在是终生难忘的经历。他这么一捧杨政委,把杨政委激动得脸都红了。

午餐的热烈气氛更是把活动推向高潮。张大有和杨政委坐在一起,二人不停地互相敬酒,张大有仿佛无意间说出,他的画军委谁谁谁家里有,总部谁谁谁家里有,人民大会堂有,军事博物馆有,甚至钓鱼台也有,801大楼也有。让杨政委感觉,不收藏他的画,真是亏了。杨政委那天喝了不少酒,平时他不怎么喝酒的,毕竟奔六十的人了,知道爱惜自己身体。

喝到一半时,孟广俊来了,给在座各位大艺术家敬酒,给杨政委、董主任两位首长敬酒。他手里拎一个茅台瓶子,不用服务员倒酒,自喝自倒,一圈下来,他一口菜不吃,喝下两瓶,脸不红心不跳。就这本事,足以把人震慑。杨政委已经得知是孟广俊背后发起的这项有意义的活动,借着酒兴,居然难得地给了他一个大笑脸,鼓励他说:“小孟呀,好好干。”

就为这句话,孟广俊又干了一大杯。众人都为他鼓掌。

活动结束,冉淮拿着单子到财务处报账,果然结算中心不给报,理由一是没预算;二是没正规发票,净是白条子;三是营房处的营房经费,怎么用来搞文化活动?冉淮本想直接找布小朋,又不想讨没趣,便拿着单子来到孟广俊办公室。孟广俊接过单子,说:“你不用管了。”

孟广俊当即来到布小朋办公室,单刀直入,说:“我出二十五万,委托宣传处搞了个军地画家联谊活动,目的就是想给杨政委、董主任搞几张画。经费出处不合理,没法提前做预算,做了预算常委会也不会批,这些单据肯定也不合格。老布,今天我就想问你,这个账,能不能报?给不给报?”

布小朋拿过单子翻了翻,往桌子上一丢,说:“你们也忒大方了,不到十个人,一天的活动,造掉二十五万。这钱得够多少老百姓吃饭?”

孟广俊说:“得得,又来这个。你不懂行情。我告诉你,我弄到的画,值一百万,可能都不止。应该说,我们赚了。”

布小朋说:“你是赚了,部队亏了,因为你用的是军费,画却成了个人的。”

孟广俊咄咄逼人:“你耳朵是不是聋了?字、画我没收一张,都让杨政委和董主任收藏了,你不给报,我就把账单拿给杨政委。”

布小朋一愣,显然孟广俊在借机将他的军。如果真把账单拿给杨政委,那他布小朋没法活了。他把账单一推:“你愿意拿,尽管拿去。我卡着不报,自有我的道理,你拿到中央军委,我都没意见,只要你敢。”

孟广俊没想到布小朋比他还硬,而且拿出了豁出去的架势,也愣了,不知往下该怎么办。他掩饰着摸出一支中华烟,掏打火机,点上,狠狠吸了一口。打火机火苗太大,差点烧着他眉毛,气得他把打火机扔到墙角的垃圾筐里。孟广俊咳嗽两声,马上换了副面孔,说:“老布,我问你个事,你给我说实话。”

布小朋哼一声,意思是,你说吧,我听着。

“咱们基地领导,杨政委是不是最廉洁?”

“应该是吧。我很尊敬、佩服杨政委,他是最不伸手的领导。”

“就是呀,我认为,基地历任首长,就我知道的,除了康司令,最清廉的就是杨政委了,这个评价,你同意吧?”

布小朋点点头。

“可是,你看杨政委还有个一年半载,就该退了,这么清正廉洁的首长,一辈子不爱钱,就喜欢个字画,他就这么点爱好。宣传处穷,找我出点血,人家张口了,你说我能拒绝吗?尤其是冉淮,还当过你的兵,人家也写过稿子,帮助过你我,他亲自找我提出来,让我出点钱搞这个小活动,给政委弄几张画,算是咱们当部下的一点心意吧。政委多年来关照我们,帮助我们,提拔我们,特别是你,当初出事,要不是政委发话,你早转业了,谁还认识你啊?你说事情都办了,你不给报,我刚才是说气话,真要拿给政委,他一生气,把画退回来,咱们面上都不好看,对不对?”

孟广俊就有这么个本事,遇事不急不躁,一番口舌,总能说到别人心坎上。布小朋叹口气,说:“老孟,你把事情办了,我再多说,就显得不厚道了。你想过没有?杨政委一辈子清廉,快要退了,你来这么一下子,等于给他的不败金身抹上了泥巴,因为几张画,坏了他名声,值不值啊?没这几张画,他日子一样过。”

“老布,我们理解不同。这年头,不收钱的领导,就是好领导。他用军地画家联谊会的形式,保存几张画欣赏,又不是和谁做交易,这不能叫受贿吧?人家是将军,这点事算什么呀?没你说得那么严重,什么名声呀,不败金身呀,你扯远了。我的想法是,越是廉洁的领导,咱群众越不能亏了人家,该表示一点,就得表示,不然说明我们这些做群众的,没良心,对不起人。人家政委天天给我们操心,每月就领三千块钱工资,人家图什么呀?”

“不说这个了,老孟,你把单据留下,我再想想,怎么处理。”

“老布,你如果真不好下账,我拿回去,就算我个人出的这钱,行不行?我手头活,钱比你多一点,我出得起这点钱。”

“你又来激我,钱多花不完,你捐给希望工程。我不是担心别的,我担心审计,只要一审计,你这个花费肯定有问题。”

孟广俊一拍大腿:“嗨,你这担心纯属多余。我从来不担心什么审计呀,纪检呀,他们就是墙上挂着的猫,不捉耗子的。我还是那句话,什么时候他们独立出去,像人家地方检察院反贪局那样,垂直领导,咱再怕他们不晚。”

孟广俊说罢,似乎怕布小朋反悔,赶紧溜走了。

布小朋发了一会儿呆,拿起笔来,在单据上签了个字,打电话叫来一个助理,让他拿去报掉。这一次,孟广俊又胜利了,失败的是他布小朋。像这样的情况,几乎每次,布小朋都得妥协,他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群体,一个制度。他想起孟广俊说过的,审计和纪检独立、垂直领导之类的话,财务是不是也需要独立呢?或者每一个驻军集中的中大城市,设一个财务中心,归北京领导,陆海空也好,地方武装也好,都到这里来报账,财务、审计和纪检的人,联合办公。这样会不会好一些?还有人敢这么肆无忌惮地花钱吗?

孟广俊做完这事,心里踏实多了。杨政委那天很高兴,他都看在眼里了。在职务晋升问题上,他原指望王仁天给他说句话,毕竟王进京了,成了京官,如果他亲口给政委交代一下,政委还会给他个面子。但是,据他所知,王仁天一句话没替他说,而这位王仁天,曾经那么信任他,这么多年他明里暗里给了王家那么多的工程,真是白给了。找冉淮之前,他曾给王仁天打过一个电话,委婉提出自己的问题,王司令——现在应该叫王主任——比较冷淡,说自己离开了基地,不好再干涉基地工作,让他直接找杨政委。他这才下决心找冉淮的。还好,效果很理想。

他还留有最后一招——803医院住着个活化石——孔家瑞大首长的亲叔叔孔均振,实在不行,就得请老前辈出面给办,他亲侄子当下在北京那可是炙手可热的人物,办个师级干部,真是太小菜一碟了,只是孟广俊不想就这么轻易利用这层关系,他费这么大的劲,到头来只用来解决个副师,属于典型的投入大,产出少,不划算,他是下决心不见大兔子不撒鹰。反正孔首长年纪还轻,至少还有十年左右的在位时间,老前辈心脏病治得差不多了,没发现其他病,医疗保健措施跟上的话,再活个五年七年,估计也不成问题。有这个活化石在,真到了需要孔大首长提携的关键当口,请老爷子出一次面,就是提拔个将军,也不成问题。

每到年底,都是机关最繁忙的时候,加班加点是常事。周末,就连杨廷江政委也得加班,周六一大早,他就穿上军装来到办公室,等待政治部董主任带干部处长来汇报工作。汇报的当然是干部工作。年底,部分干部安排转业,会空出一批职位来,安排这些新职务,是领导最头疼,同时也是最兴奋的事情。

后勤部张副部长确定转业,接替人选初定为布小朋和孟广俊,领导决定靠民主测评来定人。两个人的测评结果一出来,董主任第一时间报告了杨政委。后勤部共组织了在家的干部一百三十一人参加无记名投票,布小朋得到的“优秀”票是八十票,孟广俊得到的“优秀”票是一百零五票;“提升意见”一栏,要求二选一,有五十人勾选了布小朋,其余的八十一人,勾选了孟广俊。

对这个结果,杨政委、董主任,包括后勤部江部长等领导,都感到有些意外。按理,应该是布小朋得票领先,结果,两项内容都是孟广俊全面领先布小朋,这真让人有点看不懂了。

董主任观察着杨政委的脸色,看得出杨政委有点失望,便解释说:“民主测评只是作为参考,最终用谁,还得首长拿主意,然后上党委会研究。”

“是不是布小朋平时不善于团结人?”

“也不是。”

“为啥他群众基础这么不好?”

“我们简单分析了一下,布小朋因为工作很认真,比较死板,工作上难免得罪一些人;孟广俊比较灵活,善于交朋友,出手也大方,所以群众基础相对好些。但从个人品质来讲,布小朋是没有问题的。”

“他死板,爱卡个人,按财务规定来,从不乱来、胡来,这是财务工作对他的要求。我们当初选他当这个财务处长,看中的也正是他这一点,不能说我们选错了人,只能说我们选他选对了。”

“对对。”

“这两个人怎么用,你们什么意见?”

“……请政委定。”

“……既然搞了民主测评,就不能当成走过场。这样吧,我的意见,按群众的意见来,优先考虑孟广俊。”

“好的。”

“再征求一下其他常委的意见。”

“好的。”

按照规定,应该把测评结果告知被测评人。江部长首先找孟广俊谈话,把结果告诉了他,并且提醒他,不要翘尾巴,得票高并不能说明工作真的好。江部长紧接着把布小朋叫到了办公室,把门关上,客气地请他坐下,给他倒上一杯茶。布小朋已经猜到了,情况不妙,刚才在走廊碰到孟广俊,看到老孟昂起来的脑袋,他就预感到不好。当江部长把二人的得票情况拿给他看时,他感到惊愕,冷汗都下来了。江部长为了打消他的疑虑,说:“从投票、到监票,再到统计结果,一切都是按程序来的,不会出错。”

江部长又说:“你的工作、为人,我们后勤部党委,包括基地首长,都是看在眼里的,民主评议只是一部分群众的意见,受各种因素制约,不可能百分百准确,所以你不要有压力,该怎么干还怎么干,提升的机会,一定会有,你就是想走,基地首长也不会同意。另外,借这个机会,我也提醒你一下,平时工作注意点方式、方法,尽量少得罪人,原则要坚持,灵活性也得有,不能太较真。我记得毛主席对邓小平有个评价,说邓这个人,既有原则性,又有灵活性。我个人认为,没有原则性,就会乱来,非得出事不可;但是没有灵活性呢,太死板,就没有朋友。所以二者结合好的人,就容易成功……”

江部长劝了布小朋一大堆,他迷迷糊糊听进去一半,借江部长接电话的机会,赶紧溜出来了,出门才发现,自己后背全是湿的,这么冷的天,要下雪的样子,他却浑身冒汗。

他难过的,不是自己得不到提拔,而是自己坚持原则,却得不到群众的理解和支持。群众眼里,孟广俊这样的人,好说话,好办事,拿公家的钱不当钱,能够给他们一点好处,就成了他们的首选。

北风一阵阵刮着,树上的黄叶飘零,地上的尘土飞扬,路上行人稀少。布小朋感觉到冷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来到了办公楼后面的松树林里。夏天这里是纳凉的好去处,冬天则成了没人愿来的地方,这里地面并不脏,警卫营的战士每天都会过来打扫卫生。他坐到一个石凳上,迎着小北风,想让自己吹吹风,冷静一下脑子。这片松树林有些年头了,他当新兵时就常进来打扫卫生,孟广俊当营房处长后,三番五次想把这片松林毁掉,种上名贵的树木,还打算弄上假山石,预算列了几次,都让他想办法给否掉了,否掉的理由主要就是上级要求节俭,好好的松树林,没必要铲掉它。当时孟广俊心思都在重建办公楼上,没太把这事放心上,不然想否掉这个项目,也难,因为王司令总是很支持孟广俊上项目,他又能弄到钱,你就是不同意他,也挡不住他的脚步,挖掘机进场,先轰轰烈烈挖一顿,你再说什么都晚了。

吹了一会儿小北风,感觉透心凉了,他也拿定了主意——提交转业报告,不想干了,抬屁股走人。辛辛苦苦干工作,当财务处长,一年管几个亿的经费,自己家里并没多少钱,给女儿买个钢琴都得两口子费力地攒钱,说出来别人都不会信。幸亏找了个对生活要求不高的老婆,不然日子能不能过下去,还得另说。

有一个人慢慢走过来,近了一看,是夏忧。夏忧坐在布小朋对面的石凳上,说:“我都知道了,很寒心。”

“你知道什么了?”

“民主投票的事。我听冉淮说了,他消息灵,基地的事,没他不知道的。他们似乎都兴高采烈。”

“……是我没做好。”

“你想过没有?会不会有人操纵?比如,领导带有倾向性,对参加投票的人,有所暗示……”

“不可能!我相信基地领导、后勤部领导,绝对不会背后另搞一套。”

突然,夏忧气愤地一拍石桌,说:“中国人不配有民主!”

布小朋给夏忧说得一愣,不知他想表达什么。夏忧点上一支石林烟,用力抽了两口,又抽出一根,递给布小朋。布小朋犹豫一下,接了,布小朋从不抽烟的,今天郁闷,烧一根解解躁气。但他只抽了一口,就放下了,太呛,受不了。

夏忧激愤难抑,手不停地敲着石桌子,说:“以前我大力倡导民主,否定专制,认为应该把权力交给人民。后来我发现,至少在现阶段,不是那么回事!国民素质,决定国家的高度和未来,中国人当下的素质,你看到了,也体会到了,应该比我有数了,是吧?是不行的!你把权力交给他,他就胡来,有奶就是娘,给糖吃就说你好,谁给他好处,哪怕一点小恩小惠,他就可以放弃原则,他就可以昧着良心说话办事,他把这点民主权利,变成他谋利的砝码。这就是当下的中国人,素质差太多,太容易被收买,所以,暂时不能给他太多民主。”

布小朋等夏忧说完,叹口气,说:“不能因为结果不理想,就否定民主。我也在反思自己,为什么得不到大多数人的理解,主要就是我太认真了,什么都想按规定来,有点不近人情。但是你以后让我改,改得和孟广俊一样,我做不到,所以,我真不适合在这样的岗位上工作,不如让给别人。”

“你想撂挑子?”

布小朋点点头。

“年底转业?”

布小朋点点头。

“你走,我也走,咱们都走,让孟广俊这样的人干吧,部队交给这样的人,像他这样的人一多,这支部队就烂掉了,不用敌人来打,自己就会垮掉。哈哈,等着瞧吧。”

“夏忧,你不要跟我学。我过四十了,上不去,再留就没意思了,挡别人的路,不如主动把位置腾出来,让更好的人来干。你刚来机关,还没做贡献呢,又没人撵你,不能说走就走,听我的,继续留,好不好?”

夏忧迟疑片刻,点点头。

布小朋拍拍夏忧肩膀,站起身,说:“太冷了,咱们回吧。”

二人回办公室去了。

第二天一上班,布小朋就到江部长办公室,递上了转业报告。江部长笑了笑,说:“政委早猜到你会来这套,让你直接去办公室找他。我先批一下。”

江部长在报告上批示:呈杨政委阅示。

布小朋拿着转业报告,上到二楼首长办公区,没通过秘书,直接敲开了杨政委办公室的门。杨政委屁股微抬一下,示意他坐下。他在政委对面坐下了。杨政委开门见山:“是不是又想走人?”

“我测评那么差,没脸再留了……”

“你刚当团长那会儿,出了点事,好像也是闹着要走,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最后不是又留下,当这个财务处长了吗?”

“……”

“年轻人,不要意气用事。人一辈子,受点委屈,难免,谁也不能保证自己一顺百顺,都是在坎坷中成长的。遇到点窝心事,就想撤退,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抱这种心理,我认为,不是个好干部。”

布小朋给政委说到了痛处,后背又开始淌冷汗。

“把报告给我。”政委伸出一只手来。

布小朋犹豫一下,站起身,把折叠过的报告打开,呈上。杨政委看都不看,拿起一支红铅笔,批道:不同意此人转业。

杨政委把红铅笔往桌子上一丢,说:“这就是我的态度。告诉我,你现在是什么态度?执行,还是抵制?”

布小朋犹豫片刻,思索一下,立正道:“我还没脱军装,我执行,无条件执行。”尽管内心很无奈,他还是这样说了,说出来,心里反而轻松了些,不再那么沉甸甸的。首长不放他走,说明首长是看重他的,如果是一个不怎么样的财务处长,人家巴不得你自己提出走人,腾出位置好安排别人。

杨政委赞赏地点点头,示意他坐下。接下来,杨政委说的话让布小朋吓了一跳。杨政委说:“你也该挪挪地方了,尽管民主测评不如别人,但也不算差,优秀率还是蛮高的,超过了百分之六十。你愿意下部队吗?”

布小朋有些迷糊,瞬间缺氧,他迷迷糊糊点了下头。

“财务处长这个位置,不好干,容易得罪人。你能做到现在这样,已经是很不容易了。换个地方吧,机关不好留,那就下部队。二师副师长安正万今年确定转业,空出的这个位置,你如果感兴趣,就去顶替他吧。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行不行,还要上党委会,最后还得报总部批准。”

布小朋在几分钟之内,经历了地狱天堂般的情绪变化,内心激流涌动,他为自己的莽撞感到害羞。他当团长的时候,曾经栽了一回,他一直不服气,现在终于又有了下部队任职的机会,他能放弃吗?不能的。他克制着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甚至都没顾上给政委敬个礼,就仓皇跑出去了。

第一场雪飘下来,年关也快要到了。

布小朋和孟广俊都在等待总部的命令,任职命令一到,就将奔向各自的新岗位。孟广俊不用出楼,副部长办公室和他现在的办公室都在一层,中间只隔着一间会议室和一个值班室,抬腿就到;而布小朋却要奔赴一百五十公里外的唐高县,二师师部在唐高县县城。

能够到一线部队任职,是布小朋梦寐以求的。那年他当团长,屁股还没坐热,就出了事,差点给撸掉,现在机会又来了,他得打个翻身仗。

基地所属的三个师,一师和二师是主力,属于甲种师,三师搞保障,属于乙种师。美国炸中国大使馆之后,部队科研试验和训练任务加重,新装备层出不穷,可以说,现在一年,顶过去五年。

布小朋来到唐高县二师师部,感到这里空气都是热的,师部大院虽然和基地大院没法比,但在唐高县,应该算是最漂亮的院子。这几年军队各项经费投入加大,以前有钱主要是投到各级机关,现在情况变了,总部对基层格外关照,基层团以下单位,尤其是连一级作战单位,面貌都有所改观。

布小朋不喜欢坐办公室,除了开会,有空他就往下边跑。远的地方坐车,近一点的地方干脆步行。四团驻扎在唐高县城关镇,离师部两公里。周末这天,他就是走着去的,天气虽冷,走了一会儿身上就冒了汗。春节前后,天寒地冻,其实正应该加大训练量,因为这正是检验新装备质量情况的好时机,但是师司令部下达的冬季训练任务并不重,课目也不复杂,有些冰上训练项目干脆取消了,这让他有所不解。

随行的军务科科长罗大海悄悄对他说:“这是师里黄师长、聂政委定的。黄师长有可能去国防大学深造,聂政委有可能提升;下边都在传说,基地杨政委马上到龄,政治部董主任很有可能接任,聂政委有希望到基地当政治部主任,在这个关口上,他们当然不希望部队出事。上半年搞某型装备涉水训练,就淹死一个战士,基地很恼火,师首长接受教训,年关到了,天气不好,小心点总是没错。”

这个罗大海就是布小朋在三师九团当团长时的一营营长,布小朋还向杨政委举荐过他。当时出事,没有影响罗大海进步,不久他就当了团参谋长,但他有点二杆子劲,脑子一根筋,组织训练胆大妄为,除了布小朋,很少有领导欣赏他这号人,当了一年团参谋长,就引起团长政委不满,把他交流到二师当了军务科长。

听罗大海说起训练量压缩的原因,布小朋皱起眉头,主要领导还是从自身利益出发,而不顾及部队整体利益,如果都这个样子,提高战斗力就是一句空话。但他马上意识到自己是个副职,初来乍到,目前还轮不到自己发言,就忍住了。

罗大海当年也是基地警卫一连的兵,也在基地大院北大门站过岗,只是他比布小朋要晚个五六年。

在四团营区,有不少战士在扫雪,布小朋注意到有个老兵,别人都穿军装,佩戴齐整,只有他一个人穿着去掉了军衔符号的旧军装,一看就是个复员兵,混在一群士兵里面。布小朋问:“这个兵,怎么还不离队?复员工作都搞完一个多月了吧?”

罗大海只得实话实说。这个兵叫张望,山东农村的,是个孤儿,表现很好,还是个技术骨干,想转士官,就是没转成,别人都复员走了,他不想走,哭鼻子,他所在的二营三连,也想留他,让他个人想办法,春节之前必须弄到表。四团军务股把他这个情况给军务科报了,大家都很同情他,就这么暂时让他留下来了,什么活动他都参加,像没复员一样。

罗大海所说的“表”,就是义务兵转士官所必须填的登记表,填上这个带有编号的表,才算有“户口”,才能够正式下命令留下来,由义务兵转为士官,按月领工资。

“既然表现好,又是孤儿,复员时为什么不正式把他留下?”

“这两年转士官热,想留的人太多,而名额太少,一个连队没几个。”

“名额不是向一线连队倾斜吗?”

“说是这么说,最终机关兵、关系兵占去了不少名额,这您应该知道的。”

“这个叫张望的兵,确实表现好吗?”

“确实,连队很希望他留下,所以才再三请求,多给他点时间,让他想办法去弄张表。”

“他一个孤儿,上哪儿弄表去?有这个本事,他早就留下了,还用费这个熊劲?”布小朋有些恼火。

“布副师长,您可能听说过,弄表,得花钱的……”

布小朋瞪着罗大海:“你当军务科长,转士官就归你们科管,你收钱没有?你卖过几张表?”

罗大海给他说愣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布副师长,我向您保证,我罗大海没卖过一张表,没收过一块钱,如果我说假话,让我——让我——让我脚底下一滑,摔碎脑袋!”

布小朋表情松弛了些:“罗大海,我相信你,你是清白的。你给我说说,每年转士官的表,是怎么分配的?”

“如果上级不截留,还是比较宽裕的,总部给的指标,基地会卡下一些,剩下的,到了师里,师里还会卡掉一些,再分配给各团。”

“师里截留的,都跑哪去了?”

罗大海欲言又止,很为难的样子。

“你给我说说,没你的责任,你怕什么?”

“……常委每人分几个名额,他们愿给谁就给谁。还有,副参谋长、政治部副主任、后勤部副部长、装备部副部长这一级,也要用掉几个,还有机关有实权的科长,像干部科长、财务科长、工程科长、秘书科长等等,也能搞到几张。他们哪个人都比我来头硬,我也不好说什么呀。”

“名额到了团里,是不是也要雁过拔毛?”

“差不多吧。”

布小朋心情沉重,向前走去,罗大海紧紧跟上。三转两转,最后来到了张望所在的三连。连长、指导员看到新上任的副师长来了,还带着军务科长,意识到大事不好,肯定是奔着张望的事情来的,私自让复员兵留队,本就是绝对不允许的,连长、指导员吓得脸都绿了,赶紧下保证,明天就让张望离队,再也不让他回来。

布小朋说:“张望住哪儿?”

连长说:“住炊事班,我们没敢让他住战斗班。”

布小朋说:“带我过去看看。”

连长、指导员发呆。罗大海使眼色,提醒他们赶快带路。二人跑到布小朋前头,一行人出了宿舍楼,往不远处的食堂走去。

他们走进炊事班宿舍,里面只有张望一个人在,他刚扫雪回来,头发冒着热气,脖子里全是汗,正在用毛巾擦脸。看到连长、指导员陪一个上校,一个中校进来,知道来了大领导,赶紧扔掉毛巾,立正站好,小脸涨得通红,想敬礼,想起自己没戴帽子,右手举到一半就落下来,双手紧贴迷彩裤裤缝,动作标准,纹丝不动。

布小朋看他一眼,目光扫向炊事班内务。有一张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像个拿刀切出来的豆腐块,明显比其他床上的被子叠得好,显然是张望的床铺。布小朋走到张望床前,弯腰打开床头柜,里面有几件叠放整齐的衣服,他拿出来,展开放在床上,看到两件衬衣的肘部,两件衬裤的膝盖处,都打了厚厚的补丁,心里不由一热——这个兵,训练极为刻苦,不偷懒,就凭这一点,他就是个好兵。布小朋走到张望身边,示意他稍息。张望依然笔挺地站着,纹丝不动,认为自己做错了事,小脸通红,眼角含泪。布小朋问道:“你为什么想留下?”

张望说:“报告首长!我没有家,三连就是我家,让我回去,我只能到处打工。给老板打工,不如给部队打工,再苦再累我愿意!”

布小朋心头又是一热,感觉部队对不起这样的士兵,轻轻地说:“小家伙,你出去一下,我和你们连长、指导员,商量下你的事情。”

张望点点头,大步出了房间,顺手把门带上了。

连长搬过一把椅子,请布小朋坐下。布小朋坐下了。连长、指导员,还有罗大海恭敬地站在他面前,等候发落。他挥挥手,示意他们都坐下。三人犹豫一阵,最后还是坐下了,面向他,大气不敢出。布小朋说:“你们连队,像张望这种情况,复员后没走,等着弄表的兵,还有几个?”

连长、指导员对视一眼。指导员站起来,说:“就他一个。”

布小朋说:“不要糊弄我,我会查清的。”

“首长,我们连队真的就他一个。别的连队,可能还有……”

布小朋望向罗大海。罗大海站起来,说:“据我了解,各团都有一些兵,下了复员命令,但是人并没有真正离队,有的在部队藏着,有的回家等表格,弄到表,就回来签留队合同,重新上班,实在弄不到,那就没办法了,只能走人。”

“罗大海,我要你三天查清楚,全师到底有多少这种人。”

“是!”

连长向布小朋表态:“首长,张望我们明天一定打发他走……”

“你们舍得吗?”

连长、指导员都是一愣。指导员说:“这个兵情况很特殊……不舍得,也没办法。一开始通知我们,今年给我连四个转一期士官的名额,我们搞了民主评议,评出四个表现好的,张望排第三,头两名都是训练尖子,立过三等功。后来,只给了我们两张表,就把张望排除在外了。”

布小朋想了想,说:“既然不舍得,那就再留他几天看看,看还有没有办法,不要让他参加集体活动了,少露面,别人看见影响不好。”

连长、指导员眼圈竟然都有些发红。连长说:“我们本来不让他参加集体活动,可是这个兵闲不住,一听到集合号,他就往外跑,拦都拦不住……明天、明天我把他捆屋里……”

布小朋离开三连的时候,远远地,他又看到了张望。张望站在一棵树下,用异样的眼神望着布小朋和罗大海。布小朋不由想起当年自己入伍的时候,似乎就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康文定,那时他想跟康文定走,现在,张望是不想走。像这样的兵,你能忍心撵他走吗?

回师部路上,布小朋想起他的外甥牛得宝。牛得宝就在二师当兵,在五团,该团驻在杨集镇靶场,离县城四十公里,那里是山区,条件最苦。牛得宝去年转的一期士官,他们电话里交流过几次,牛得宝没说转士官有多难,更没说花钱的事,他一分钱没花,就顺利转了一期士官,签了合同。布小朋把牛得宝的事说给罗大海听。罗大海说:“你外甥当然不用花钱了,你是财务处长,谁敢收他的钱?还不得乖乖给他办了。”

布小朋说:“我明白了。”

三天后,罗大海把统计数字放到了布小朋办公桌上,全师共有二十九人,像张望这种情况,复员了还不走人,他们有的想转任一期士官,有的想转任二期,有的想转三期,都在想各种办法弄表格。

“数字准确吗?”

“应该没问题,开始各团都藏着掖着,不报,我只好说个假话,说师首长发话了,你们赶紧报一下数,我们军务科统一到北京搞表格,如果不如实报来,表格搞到手,就没他的份。这样他们才报了实数。”

布小朋站起来踱步,琢磨怎样处理这个棘手问题。

“布副师长,要我说,不如不统计,我们装糊涂更好。”

“你这样认为的?”

“是。既然复员了不走,说明这些人都有关系。你撵他走,得罪一批人;不撵他走,师里已经知道了,怎么处理呀?”

布小朋回到座位上,终于下定了决心,说:“除了张望,其他二十八个复员兵,赶紧清理走。你通知各团,这些人即便用不正当手段搞到了士官登记表,也不算数,一律不得承认,任何单位不得给他们下达转任士官的命令。”

罗大海眨巴着眼睛,以为听错了。

布小朋说:“还用我说第二遍吗?”

罗大海有点急:“布副师长,这要得罪很多人,这些人都不简单。”

布小朋说:“就说我定的,我来得罪这些人吧。”

罗大海愣一阵,说:“要不要报告师长、政委?”他想的是,报上去,师长、政委有可能给压住,这事就过去了。

布小朋说:“不要报告了,师长惦记上国防大学,政委惦记升官,你报告他们,会让他们为难。我刚来,没有那么多关系,我又负责行管,有权来处理这事,就这么办吧。”

罗大海:“只留下张望,别人攀比怎么办?”

“如果那二十八个人里面,还有孤儿,也可以留下。”

罗大海还想说什么,布小朋不悦地扭过脸去,罗大海只好说:“我马上下通知。”他往外走,布小朋喊住他:“我问你,怎样搞到表?”

罗大海不吭声。

“基地军务处能搞到吗?我打电话找陈处长。”

“肯定不行,都这个时候了,有表,早拿出来了。”

“那怎么办?”

“……只能花钱买。”

“到哪儿去买?”

“北京,总部军务口,他们那儿会有。有人从北京买回来过。”

“你有熟人吗?”

“有一个。”

“一张表多少钱?”

“一般情况下,一期士官一万,二期两万,三期三万。”

“我只要一张一期的。”

“那得一万。”

“这钱怎么出?

“你觉得呢?”

“应该是个人出。”

“张望孤儿一个,当了两年义务兵,每月几十块钱,他哪去弄一万块钱?”

“……”

“罗大海,你怎么不说话?”

“总不能公家给他出吧?他转了士官,以后就有工资了,钱不够,可以先借点,发了工资再还嘛。”

布小朋让罗大海打电话,把三连指导员李全叫到他办公室,商量这事。李全介绍说,张望个人存了两千,他从一当兵就开始攒钱,每月除了买牙膏、肥皂,从不乱花一分钱,就等着攒钱办事。“我们知道这个价,我和连长也议论过,打算让他个人出五千,我们连队给他拿五千。”

布小朋说:“你们连队哪来的这笔钱?你挪用伙食费?”

李全吓得一个立正:“报告首长,不敢。我们连队这几年攒了点家底,都是养猪、种菜赚的,既然我们舍不得张望走,支委会开会研究过,都同意从中拿出五千来,给张望办事。”

“张望个人只有两千,那三千去哪儿搞?”

“我和连长私人借给他,等他领了工资,再还钱。”

布小朋转头对罗大海说:“这样吧,你打个报告,就说解决一个孤儿士兵的困难,需要五千块钱,我批一下,让后勤财务科解决。”

罗大海点点头。

李全很感动,说:“首长,我代表张望,代表我们连一百二十个干部战士,谢谢您了。”李全边说话边给布小朋敬了个礼。布小朋挥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李全又冲罗大海敬个礼,走了出去。布小朋当下给罗大海交代,让他周末就去北京,无论如何搞到一张表,钱不够,可以加一点,他来想办法。

最后,布小朋说:“你就别摆谱了,辛苦一下,坐火车去吧,别坐飞机了,省点钱。”

第五章

天气热了,基地大院一片青翠,各种花儿姹紫嫣红,争相怒放,还有很多不知名的鸟儿,一清早就亮开喉咙,放声歌唱。早晨六点钟起床,沿着林荫道走上两圈,一边听着鸟儿的歌唱,一边听着大操场上传来的阵阵士兵的口号声,那份惬意的心情,是居住在大院外面的人,体会不到的。

孟广俊有早起散步的习惯,长年坚持。他应酬多,酒场多,几乎每晚都不空,有时还要赶两三个场子,他人又豪爽,逢酒必喝,逢喝必到位,每天很晚回家,往床上一躺,呼呼大睡。白天忙得一塌糊涂,上厕所的工夫都没有,早晨如果再不锻炼一下,那他身体早完了。赵本山说,脑袋大,脖子粗,不是大款就是伙夫。他不是伙夫,也不愿被人当成大款,他得想办法保持一下体形。本来他个头不高,现在体重八十多公斤了,再胖下去,就不成样子了,所以他得锻炼,每天坚持。

早晨锻炼,还有一个好处,就是经常遇到晨练的基地首长。心理学上说,晨练时,人的心情好,一大早,太阳升起,谁也不想堵心,所以人们大都是笑意盈盈。遇到首长,陪着小跑一阵,或者快走一阵,能无意间得到一些平时在正式场合得不到的信息。

这天晨练,孟广俊遇到基地新任政委董方学,也就是以前的政治部董主任。孟广俊打着招呼迎上去,陪董政委快速走路。以前他也遇到过几次董政委,政委总是很客气,这次却不一样,不吭声,冷着脸,弄得孟广俊心里七上八下。

孟广俊硬着头皮陪董政委走路,快走到政委家门口时,政委停下来,说出了他心情不佳的原因——最近基地大院老是出事,不太平,事情主要出在后勤部所属单位,政委让孟广俊给江部长提个醒,后勤部好好研究研究,不能再出事了,再出事没法给上级给部队交代。原来,政委不高兴,不是因为他本人有什么问题,而且让他提醒江部长,说明政委还是信任他。今天这个步,没白散。

最近基地大院确实不太平。五月份,先是后勤部所属的军械修理所所长嫖娼被抓。不久,江部长的司机小刘,私自开车回老家,撞毁了江部长刚配的桑塔纳3000。上周末,卫生处助理员周大亮,从小车队借了一辆猎豹,到外环路上陪老婆练车,结果,车子失控,老婆和儿子当场死亡,周大亮重伤。

几番出事,都与后勤部有关,江部长压力很大,他正在节骨眼上,再不提年龄就过界了。孟广俊发现,几天没留神,抬头看时,江部长头发白了一半。

早晨一到办公室,孟广俊就把董政委的指示委婉向江部长做了传达。江部长脸黑得吓人,说:“广俊,得想想办法,今年无论如何不能再出事了。”

孟广俊表示,他分管的几个处室,绝对不会添乱,请部长放心。

按照日程,上午开民主生活会,后勤部领导以及各处室主要领导参加。一般这种会议,孟广俊都是抱着这样的原则——对上级放“礼炮”,对同级放“空炮”,对自己放“哑炮”。你好我好大家都好,热热闹闹说几句,就过去了,反正这种会,都是走过场,当真不得。今天的会,会场气氛很凝重,对江部长再放“礼炮”显得不合时宜,所以他干脆闭口不谈。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几乎全是江部长一个人在讲。江部长主要讲安全防事故问题,第一是防止再出车祸,车祸猛于虎,一点不假,以后干部一律不得开车,私家车也不能开,还有就是干部一律不得出入娱乐场所,从他本人做起。最近出的几档子事,基本与孟广俊无关,出事的几个小单位,属于朱副部长分管,孟广俊显得比较超脱。散会时,朱副部长冒了句:“最近真是太邪了,怎么光我们后勤部出事?”

说到邪乎,孟广俊脑子里突然闪现出一个画面——北门斜对面的市委大院门口,最近多了两个宝贝,几次路过,都让他不由心里一动,总感觉出了什么问题。散了会,他越想越不对劲,下午亲自开车去了南部郊区的盘龙镇,到了黄大师家。黄大师家门口停了好几辆小车,一看牌照就是市直机关的。等黄大师把人打发走,他进到佛堂,把情况给大师说了说。大师闭目沉思片刻,睁开炯炯发亮的三角眼,说:“就是了。”

黄大师的意思显然是,他找到了症结所在。他给黄大师敬献上一个超大号的红包,又恭维了一番大师,大师同意跟他走一趟,实地察看。他开车进城,先拉着大师到了市委大门口,把车停在路边,透过车窗,大师久久打量着门两侧那两个巨形石狮子,又抬眼往基地北门口扫了几眼,闭目沉思一会儿,大师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态,说:“这儿有了这两个风水之物,就把邪气逼到贵府了。”

“大师,我们该怎么办?”

“很简单,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我们也弄两个?”

大师轻轻一拍巴掌,表示同意,示意走人。

他把车开走,送大师回家。路上,大师谆谆告诫他,要想避祸,尽快请两只石狮镇守,尺寸要超过对方。在大门内摆左龙右虎两块神石,才不被对方的石狮压制。大师还交代,每月农历十五号,要按时给石狮洗目,用清水调和盐巴,擦洗石狮子眼睛,寓意看清小人,明辨善恶,招财进宝,除恶扬善,镇宅避邪,化煞挡灾,护佑平安。

五年来,他负责搞营建,每有重大建筑工程上马,开工封顶之类的日期,他都想着过来请大师给选个黄道吉日。说也怪,他在营区大拆大建,工程量惊人,从来没出过事,没死过一个人,甚至没伤过一个人,所有工程都很顺利。他认为,这其中必有黄大师的功劳。

第二天,孟广俊就把黄大师的建议向江部长做了汇报。江部长沉思一阵,说:“这种事,不可不信,不可全信。”

孟广俊说:“信了没坏处,部长,我是这么认为的。”

江部长点点头:“现在是非常时期,不妨信他一次。”

江部长找机会带孟广俊去见李司令、董政委,提出了北门摆两个石狮子的建议。李司令想得比较远,说:“我们是军事单位,搞这个合适吗?”

孟广俊说:“北京不少军事单位,而且是大单位,门口都摆着这个。”随即说出了几个单位的名称,都是赫赫有名的高级军事机关。

董政委想得细,说:“人家那都是古建筑,是历史遗留的,我们新搞这个,好吗?”

孟广俊说:“管它老和新,只要它们能有,我们也可以有,上级又没发文不让搞这个。”

最后,李司令、董政委均表示,请他们看着办,基地不支持,也不反对。

他们理解首长话里的意思,不反对就是支持。回到办公室,把营房处长叫来,进一步商量这事。接替孟广俊的营房处卢处长,是从军需处副处长位置上升迁过来的,孟广俊很有些瞧不上他,主要是这人没本事——缺乏从上面要钱的本事。维持一个大基地的营建工作,到处需要花钱,日常经费远远不够,大量经费靠从上面讨要,你没有本事要来钱,就是能力水平不够,你就是不称职。果然,一说弄石狮子,卢处长马上就哭穷。这话一出,孟广俊就不高兴,显然是指他欠债,把烂摊子丢给继任者。

江部长问孟广俊,弄两个大号石狮子,得多少钱?

孟广俊出去打电话,找到黄大师推荐的一个建材商,对方估了估,说市委的那两个就是他做的,上等的花岗岩,石质绝对一流,雕刻工艺精美,当时是八十万,尺寸比例如果再大一号,至少九十万。孟广俊回到江部长办公室,把数字一说,卢处长脸马上就绿了,说九十万,我得干多少事?弄两块石头摆那儿,不伦不类,不顶吃不顶喝,他现在拿不出这个钱,除非上级拨款,或者从基地机动经费里面出。江部长当下就发了火,拍了桌子,说:“一说办事你就哭穷,人家老孟在你这位置上时,什么时候不是痛痛快快,什么时候讲过价钱?啊?”

卢处长吓得不敢吭声。孟广俊表示,这个钱他想办法,他去求爷爷告奶奶,到上头去要,营房处先想办法垫支。江部长生气地挥挥手,卢处长赶紧躲出去了。

江部长余怒未消,说:“后勤部要有两个你这样能干的,我这个部长就省心多了。妈的,一群废物!”

孟广俊很快去了一趟北京,要来了七百万经费,在基地门口竖起了两个石狮子。

孟广俊最期待的人就要来了。

大首长要来,最难最头疼的就是接待问题,历来如此,各单位都是如此。自从接到孔家瑞要来基地视察的电报,基地就进入了接待状态,仿佛大战来临,高度紧张。各单位反复打扫卫生,不留任何死角,甚至马路上的一滴油漆都要铲掉,在内部进行层层检查,发现问题立即整改。孟广俊向基地领导建议,不妨学学空军东郊机场的做法,买一百斤香水,在大首长进营院之前,喷洒到路两旁的草坪和树上,让首长一进院子就闻到沁人心脾的香味。东郊机场有一次搞接待就是这么做的,据说效果很好,首长很开心。基地有些领导被孟广俊说动了心,李达非司令听说买一百斤香水需要几十万,掂量一下给否了,叮嘱把卫生打扫好即可。

除了面上要做的打扫卫生等事情,接待工作无非有这几个方面:一是吃,二是住,三是工作汇报,四是让首长看点什么,见哪些人,五是安全保卫工作。基地专门成立了接待小组,李达非司令亲自当组长,江拥华副司令——就是以前的后勤部江部长,当接待组副组长,具体负责。江拥华在年龄即将过杠的关键当口,被“抢救”使用,当上了副司令,当得惊心动魄。孟广俊几次帮他涉险过关,他对孟广俊心存感激,他更相信孟广俊的能力,所以第一个就把孟广俊拉进来,让他负责前两项工作,就是首长及随员的吃和住。

住没啥好说的,以前所有来基地的大小首长,都住一所,只要把卫生搞好,细节上不出纰漏,就可以,以前孟广俊当过一所的管理员,多次参与接待,这事他不陌生。主要在吃。有的首长讲究吃,你得对他的胃口。以前有首长下基地,自己带厨师来,基地很欢迎,我只要配合好,你让我备什么食材我就备什么,这样最省心。

孟广俊专门跑到803,问孔老前辈,是否知道他侄子喜欢吃什么。孔老前辈与侄子多年不见,侄子官越当越大,他很难说准侄子喜欢吃啥,想了半天,说:“你拣好吃的、贵的,可劲上就是了,什么海参、鲍鱼、燕窝、鱼翅、甲鱼、冬什么虫夏什么草的,这里面总有他喜欢吃的。”老前辈在医院住久了,又经常听人说起接待上的事,能随口报上一串高级菜名。

孟广俊问:“他小时候,最喜欢吃啥,您还有印象吗?”

老前辈想了半天,说:“小时候穷,能吃上块地瓜,就很高兴了,他喜欢吃啥?喜欢吃肉。”

这话等于没说。孟广俊回到办公室,召集第二小组的人开会研究。第二小组就是分管吃住安排的,第一小组负责材料工作,第三小组负责迎来送往接站送站,第四小组负责车辆安排安全保卫。研究的结果,就是拣最高档的上,这总是没有错,虽然说上边年年发文件,不让大吃大喝,但你不大吃大喝,接待工作肯定搞不好。一所的厨师不够用,水平也不够,除了从蓝海宾馆挑几个过来,还得从龙城几家大宾馆另请几个大厨,另外服务员也得从地方请几个,现在的一所,效益不好,服务员个顶个的让孟广俊看不上眼。用他的说法,一个宾馆招待所,条件好坏,就看它的服务员上不上档次,他进过北京的群众大会堂,那里面的服务员条件就是最好的。

孔家瑞来基地的日子越来越近,接待工作基本就绪。住的方面,基地一直延续当年的传统,司令亲自先入住01号大套间,体验一晚,查找问题,及时纠正。李司令严格按照日程表上的休息时间,晚九点进入01号房间,看一会儿文件,十点钟去洗漱,十点半上床。他发现了一个问题:暖气烧得太热,被子有点厚,老出汗,影响睡眠。董政委认为,司令太紧张所致,毕竟这是李司令来基地上任后迎接的第一个大首长。李司令不承认,董政委只好也入住一晚体验,发现司令说得有道理,临时决定暖气不要烧太热,室内温度控制在23度比较适宜。为了确保室温在23度,孟广俊到锅炉房蹲了一个晚上,和工人师傅一起研究怎样控制火候。

按照日程,孔家瑞第一站先到位于虎城的37集团军,然后才到龙城的A基地。由于37军和基地分属于不同的单位,双方来往少,孟广俊绞尽脑汁,才想起37军有一个熟人,但没有他的手机号码,通过基地总机转军区,再转37军,终于查到了这个熟人的电话,还好,他还没有转业,在军司令部当情报处长。孟广俊请他想办法搞到军里接待首长的菜谱,对方感到很为难,因为这事保密且不说,他怎么好张口打听?别人会怎么想?孟广俊开玩笑说,你还是情报处长,这点事打听不出来。对方说,让我搞敌情,那会不遗余力,搞内部人的菜谱,从来没干过。

本来属于有枣没枣打一竿试试,打听不出来,孟广俊也没感到有多失望。就在基地众多首长准备到东郊军用机场接机时,37军情报处长给孟广俊打来电话,说是完全的菜谱不能提供,只给提供一个细节,请做参考——军里负责接待的一个人说,首长不喜欢大吃大喝,吃饭特别简单,因为头一顿搞得太丰盛,发了火,不乐意,后两顿赶紧改了。

“他最喜欢吃的一样东西你根本想不到。”

孟广俊急切地问:“什么?”

对方说:“地瓜。”说完就把电话放了。

孟广俊有些发愣,感到自己精心准备的菜谱可能用不上。突然想起孔均振说过的话:小时候穷,能吃上块地瓜,就很高兴了。他们共同的家乡,百姓过去喜欢种地瓜,主要是地瓜产量高,好侍弄,年年丰收,现在不知道还有没有人种这个,如果早知道这个信息,派人回去搞一车来,多好!现在肯定来不及了。

孟广俊发一会愣,马上安排人到市场上买地瓜,要红皮的,他家乡就盛产红皮地瓜,特别甜。

按照日程,孔家瑞要在基地待三天,住两个晚上。也就是十五号下午到,十五、十六住两个晚上,十七号上午坐专机回京。孟广俊认真研究了一下日程表,感到十六号晚饭后安排他们叔侄见面比较合适。晚上首长自由活动,不开会,也不找人谈话。原本十六号晚上要看演出的,冉淮带人临时赶排出一堂晚会,总部来电话给否了:基地演出队水平太一般,就不要浪费首长时间了。冉淮给弄得灰头土脸,白忙活了。

现在孟广俊面临的最大问题,就是头一餐饭的问题,还上不上高档菜?首长不高兴怎么办?他紧急请示江副司令,江副司令不敢做主,又电话紧急请示李司令、董政委,李、董正在去机场的路上,电话里商量好一阵,决定效仿37军的做法,不上高档菜。

一个高档菜不上,孟广俊总感觉不对劲,不踏实,悄悄吩咐后厨,一切都要按原计划准备,至于上哪个菜,上不上,最后再说。接机的人回来后,离晚饭还有一个小时,孟广俊瞅准时机,把李司令叫到一旁,说了他的想法:“即便是挨批,我认为也得上几个硬菜,不上是态度问题,上了挨批,那又另说,首长嘴上不高兴,心里也许会高兴。下一顿改就是了。”李司令一个人不敢做主,瞅个时机和董政委嘀咕两句,当下决定搞个折中,上两个硬菜:海参和鱼翅。

晚六点,众将军簇拥孔家瑞进入一号餐厅,李司令做了简短致辞后,晚餐开始。孟广俊坐镇后厨,指挥上菜。两个硬菜端上来,孔家瑞脸拉下来了,他一动不动。他不动,别人也不敢动,他只吃普通菜,别人也只能吃普通菜。酒也喝得不尽兴,简单比画几杯,就让撤了。服务员把一盘木炭烤地瓜端上来,李司令心里就有点不高兴了,上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搞什么名堂?但是随即他眉头展开了,因为首长笑了,夹起一个大地瓜,也不怕烫,噗噗吹着,吃起来,说:“这个好。”

消息传到后厨,孟广俊心里有数了。接着又让服务员把地瓜粥、煮地瓜端上来,都获得了首长赞许。这顿晚宴可以说获得了相当的成功。

第一顿最紧张,第一顿若顺利,效果好,以后就好办了。次日早饭,也是循着这个路子,尽量简单,地瓜是必不可少,孔家瑞喝了两碗地瓜小米粥,吃了一个烤地瓜,看上去心情很好。说到领导干部和群众的关系,他问李司令:你怎么看?李司令说:领导干部就是人民公仆嘛。孔家瑞说,你等于没说。他接着讲了一个军阀孙传芳的故事。孙传芳说:那些争当人民公仆的其实都是骗子,要当就当人民父母,不当公仆。因为当仆人的没有一个好东西,不是拐骗主人的小老婆,就是偷主人钱财,而天下父母没有一个不爱自己孩子的,所以,我提倡爱兵如子,爱民如子。他讲完,众人大笑,都说孙传芳说的也不是一点道理没有,把战士当成自己孩子,或许才更关心他们。

中午饭,还是如法炮制。面对地瓜,不承想孔家瑞却皱起眉头,放下筷子,说:“我当初就是不想吃地瓜才当兵的,你们不能总让我吃啊。”

众人都是一惊,面面相觑。孔家瑞又说:“晚上能不能出去吃?”

李司令、董政委双双急忙道:“当然能。”

“你们这儿有什么好吃的地点?”

李司令说:“好吃的地方多着呢,就看首长喜欢吃什么。”

“你给我说说,都有哪些。”

李司令从外基地调来,对龙城不是很熟,他看着董政委。董政委是本地人,当兵后没挪地方,龙城好吃好玩的地方,没有他不知道的。他说了几处地方,都是大宾馆、有名的会所。孔家瑞摇摇头,说:“有没有吃羊肉串的大排档?”

众人又是面面相觑。孔家瑞说:“这么大城市,不会没有吧?”

董政委说:“首长,肯定有。”

“有就好。晚上出去吃烤羊肉串,正好我也看看龙城夜景。”

下午,李司令、董政委抽空召集江副司令、孟广俊等人研究怎么办,去还是不去?不去肯定不行,首长交代过了。去,最大的问题就是安全问题,龙城的大排档倒是有很多处,吃羊肉串最有名的地方是南京中路,但就是环境差,经常有喝扎啤喝醉了闹事的人,动刀子的情况也常有,上月就发生一起,还死了人。把首长带到那种地方,几个人想都不敢想。

江副司令派出去考察大排档的几路人马都赶了回来,所有人都摇头,说安全没保障,地方都太乱,车多人多。李司令、董政委的意思,更是不能冒险,必须确保没有一点安全隐患。但是这个谁能保证?碰上个酒鬼在那闹事,操娘日爹的,不动手光动嘴,也是不好看啊,如果再有人认出首长来,秩序一乱,更坏菜。

最终还是孟广俊想出了办法,他提出选一处僻静的街道,最好离基地近一些,从别处大排档上请一些摊主师傅过来,带上他们的全套家伙什,多给钱;另外再选部分机关干部和家属小孩,装扮成食客凑热闹,街道两头请交警把守,尽量少放汽车过来。这样,安全问题就解决了。这个主意博得了李司令、董政委的赞同。

当晚七点钟,天刚黑,李司令、董政委等基地领导,陪同孔家瑞一行十余人,乘车来到了基地西门不远处新开设的夜排挡,大家都换上了便衣,车子也摘掉了军牌,看上去像普通的食客。孔家瑞吃烤串、烤馒头片、烤鱿鱼、烤韭菜、喝扎啤,兴致蛮高,他感慨地对李司令、董政委说:“我在北京,都没有这样的待遇。”

孟广俊见效果很好,放心离开了,他亲自开车到803,开始他筹划已久的重大行动。但是到了医院孔均振的病房外,他有点傻眼——门锁上了。他拨打老头的手机,传来已关机的提示音。他楼上楼下跑了几趟,就是找不到孔老前辈,而他昨天还当面向他交代,今晚八点钟,务必等他来接。难道老家伙忘了?出去遛弯了?他翻到护士小曹的电话,打电话,没人接。急得他浑身是汗,又怕遇到熟人,只能躲到树影里,继续打小曹的电话。电话好不容易打通了,小曹说,她刚才在洗澡。

“老前辈呢?”

“他今天一大早回老家了。”

他一个愣怔:“……他回老家干什么?谁让他走的?!”

电话那边,小曹吓了一跳。孟副部长的声音太吓人了,像在吼叫。

“你赶紧过来,我在住院部门东边的树底下。

不一会儿,小曹慌慌张张赶了来,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孟广俊想起,今晚接老东西去见面的事,他没给任何人说,小曹当然不知道,孙院长更不可能知道,老东西要回家,别人也不好挡他。随即他态度缓和了些,问了问情况,原来昨晚睡觉前,老东西就向小曹提出,今天回趟老家,给他的哥哥上坟。

这样的理由,谁也不好拦他啊。

他说的哥哥,自然就是孔家瑞的父亲。

“你给孙院长报告了吗?”

“报告了。”

“孙院长怎么说?”

“让他快去快回。”

“……孙院长最近是不是找老前辈办事了?”

小曹闭口不言。孟广俊猜出了七八分,说:“一定是找了,老前辈也给我提过,你不要瞒我。”

小曹只好说了,孙院长确实是找过孔老前辈,说是他侄子大首长来基地,请他去给侄子说说,给自己调级的事。孟广俊在心里怒骂,这个孙玉炳,胡提要求,一下子把老前辈给吓跑了。他让小曹打开房间,查看老家伙的东西,发现值钱的东西,都带走了。那部手机,却留下了,他意识到,老家伙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极其失望地回到基地大院,看到几辆车驶向一所,知道吃大排档的人回来了。如果老家伙不跑,现在把他带到孔家瑞面前,叔侄突然相逢,该是多好的一幕喜剧,老前辈把几年来孟广俊对他的照顾,把孟广俊回到老家给孔家修祖坟的情况再一讲,该是多么感人的故事。

但是,老家伙一溜烟吓跑了,让孟广俊多年的努力一瞬间化为泡影,这简直有点把孟广俊打垮了。他坐在花坛上一连吸了三支烟,感到嗓子冒烟。他不想让机会从眼前溜走,一时苦于没有办法。他起身走走停停,想着对策,不知不觉又走到了一所门口,哨兵给他敬礼,保卫处处长亲自在一所值班,负责安全保卫工作,此刻就坐在大堂一角。见孟广俊走过来,处长起身说:“首长刚进房间,司令、政委陪着在里面说话。孟部长你回家休息吧,这里没事了。”

“杨处长辛苦了。”他说。

“还好,明天就解脱了。”

这话提醒了孟广俊,明天上午,孔家瑞就要离开,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他在一所楼道里漫无目标地转悠一阵,希望司令、政委早点出来,他打算以接待组成员的身份,请示一下住在01号套间对面的项秘书,就说自己是首长老乡,项秘书已经和他面熟,也许会带他进去见首长的。但是,到了接近十点,司令、政委才从01号房间出来,这时候已到了首长休息时间,再进去就不合适了。

孟广俊十一点钟回到家里,不让刘娜打扰自己,躲进书房抽烟,苦思对策,满屋烟雾腾腾,一个晚上,他感到自己老了五岁。时间过得飞快,抬头看墙上的钟表,时针已经快指向四点。他牙一咬心一横,决定行动。他穿上军装,戴上军帽,出了门,下了楼,步行五百米,到达一所。一所门口有哨兵站岗,哨兵当然不敢拦他。他走进大厅,大厅里有哨兵坐岗,哨兵见他进来,急忙站起来,给他敬礼。他郑重地还个礼,指一下01号套间的方向,说:“我过去看看。”

01号套间门外不远处,也有一个哨兵,坐在一把椅子上值勤。哨兵都认识孟广俊,见他过来,哨兵站起来,小声说:“孟部长。”孟广俊示意他坐下,自己站住,轻声说:“我睡不着,过来值会儿班。”哨兵让他坐,他摆摆手,表示不坐,然后笔直地站在那里。他这一站,就是一个多小时,他不坐,哨兵也不敢坐。他刚当兵时,站过两年哨,基本功还在,站一个多小时,并不觉得累,也许因为心中紧张,感觉不到累。终于,五点半钟一过,隐约听到01号套间传出有人起床洗漱的声音。快六点时,对面项秘书房间的门率先打开,项秘书着便装出来,站在套间门外等候。项秘书看了一眼站在那里纹丝不动的孟广俊,可能把他当成带班的干部,也没说什么。

六点整,01号套间的房门打开,孔家瑞一身运动装束出了门,项秘书说:“首长早上好。”孔家瑞点下头,二人往这边走。孟广俊目不斜视,屏住心跳,笔直站立,手心里都是汗。待孔家瑞走到身边时,他啪地一个敬礼,使用带有家乡口音的普通话,说:“首长好!”

孔家瑞看他一眼,微笑一下,点下头。

“首长,我是基地后勤部副部长孟广俊。我家和首长老家只有十里地……”

孔家瑞微微一怔:“你是孟家庄的?”

“对。”

“……噢,我想起来了,是你,你帮我家做过事情呢,县里有熟人到北京,说到过你。”

看来首长对孟广俊帮他家修祖坟的事还是有所了解的,他抑制住内心无比的激动,说:“我做得太少,这点事首长还惦记着,谢谢首长……”

“哎,得谢你。走,一块散步。”

“是!”

孟广俊心放下了一半,跟在孔家瑞和项秘书身后往外走。三人在一所门外的院子里散步,孟广俊感到,首长一点架子没有,非常亲切,非常和蔼,又有很强的气场,既像个儒雅的学者,又有一股英武之气,这便是军中蛟龙了,靠上他,还有什么办不到呢?

孟广俊适时提起孔均振老前辈,说老人身体很好,几年来由他安排,长住803医院,享受师职干部保健医疗,让一个孤寡老人晚年幸福,是他作为一个老乡,一个后辈的责任。孔家瑞对这个话题反应冷淡,认真想了想,说:“你说的这个人,好像是我一个远房堂叔。三十多年没回老家,我都没印象了。”

孟广俊心下一惊,这才意识到当初老家伙骗了他,老家伙说自己是孔家瑞的亲叔,小时候还救过他的命,纯粹是胡扯。幸好老头吓跑了,如果贸然带他来见,会很尴尬的,此时,孟广俊感到很庆幸,又有些后怕。

停了停,孔家瑞又说:“他只是个普通群众,长住部队医院,不合适。”

孟广俊急忙道:“老人已经回老家了,以后不会回来了。”

孔家瑞点点头,快步往前走。他有晨练的习惯,每天六点钟起来走路,要走够一小时。他说过,当领导,得有一个好身体。刚转了几圈,李司令、董政委匆匆赶过来,陪同走路。见孟广俊穿着军装陪首长,而且两人聊得很开心,司令、政委微微一怔。孔家瑞主动介绍说:“小孟是我小老乡,我们两家只隔十里地。”李司令、董政委开始猛夸孟广俊,说他曾经是基地最好的营房处长,能力强,魄力大,点子多,办事让人放心,忠诚可靠,人才难得。

散步的气氛非常好,天气也好,微风吹拂,太阳照常升起,不冷不热。听说地瓜是孟广俊坚持上的,孔家瑞说:“还是小老乡了解我。我们老家的人,都是吃地瓜长大的。”众人都大笑。这个早晨,是孟广俊生命中最重要的日子,他以后才体会到这些,同时也使他进一步悟到,有付出才有回报。

散完步,孟广俊送首长们进餐厅吃饭,然后去后厨张罗。走到后面,小凉风一吹,他才发觉自己后背全是汗。放松下来,他感到神清气爽,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十岁。

上午的日程是首长接见基地师以上干部,并且合影留念。合影时,孟广俊的座次,正好在第二排中间位置,他身前正对着孔家瑞。孔家瑞过来和众人握手,握到孟广俊时,用力晃了晃,笑得很灿烂,孟广俊如沐春风,看来首长真的记住他了。

布小朋也来参加接见和照相,孟广俊注意到,布小朋站在第三排,也就是最后一排,最靠边的位置。他纯粹是来凑数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丝毫看不出兴奋。

这个瞬间,望着眼面前近在咫尺的孔家瑞,孟广俊猛然想起黄大师的话,真真切切感到,孔家瑞才是他生命中的大贵人!

黄大师,真是先知先觉啊,得抽空去看看老人家,好好谢谢他。

总部干部部电话通知基地,孟广俊一周之内到北京报到,他将担任总部机关某业务局的局长。尽管这事处理得很低调,没有声张,但还是很快传开了。一般情况下,平调进京就算高升,孟广俊不但进了总部机关,而且升了一职,副师升正师,尤其是他要去的业务局,是总部机关的重要部门,得有多少人觊觎啊!

对于他的这个任命,基地首长都感到突然,事前一点风声没有,命令说到就到,非常人所为。

这个结果孟广俊三个月前就知道了。这三个月他非常低调,酒也基本不喝了,下班就回家陪老婆,工作兢兢业业,按时上下班,见谁都很客气,他等的就是这个任职命令。

去年孔家瑞首长离开基地之前,孟广俊瞅个机会到了一趟项秘书的房间,把一个小皮箱放在项秘书面前,当着项秘书的面打开,里面装满现金。项秘书吓了一跳,说,要送你去送,我怕挨骂。孟广俊说,不是给首长的,首长还缺这个吗?是给你的,听说你要买房子,北京房子七八千一个平方,太贵了,我帮你拿个首付吧,算是哥哥的一点心意。

这以后孟广俊就和项秘书建立了密切联系。过去常讲,阎王好见,小鬼难求。把秘书比作小鬼,也许不恰当,但他早发现了,有些秘书是首长最信任的人,比对自己儿子都信任,你把秘书侍候好,就等于在你和首长之间架了一座桥,没有这座桥,你想飞过去,很难。项秘书后来就成了孟广俊和孔家瑞之间的桥,首长本人包括首长家里的种种消息和动态,源源不断地到了孟广俊这里。

孟广俊接到了项秘书的短信,孔家瑞的儿子八一那天要结婚,他当天一大早飞过去,十点半之前赶到了某个秘密会所,提前等着孔家瑞出现。那天参加婚礼的人虽然只有几十个,但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个个顶千军万马,真是让孟广俊开了眼界,这样的场景,以往做梦都不敢想啊。孔家瑞见了孟广俊,虽微感意外,但很高兴,用力和他握手,问了问基地的情况。孟广俊“代表”基地感谢首长的关心。

孟广俊送上的结婚礼物是一张银行卡,密码是888888。这笔钱几乎是他全部的积蓄,但他不心疼,他信奉有付出才有回报的哲学道理,花出去的钱,早晚会回来,而且会加倍。回到龙城,刚下飞机,就接到项秘书短信:首长甚悦。

他往北京调,实现进京的梦想,也就顺理成章了。

人要走,送行酒是少不了的,从基地领导,到司、政、后、装四大部,排着队来,各师也想请,排不上号了。孟广俊似乎把上三个月欠的酒都补回了,每天要喝好几顿,由于他神清气爽,春风得意,酒精下得快,也没见他醉,只是走路有点晃。

布小朋趁双休日赶回来,先处理夏忧的事。夏忧老婆提出离婚,夏忧同意。由于夏忧住的房子是部队的军产,没法给她分割,她提出夏忧的存款全归她和儿子,夏忧也同意,但只拿出五千多块钱,说就这些。老婆不信,来宣传处闹,冉淮处理不了,就把布小朋喊了来。布小朋赶过来一问,夏忧的确就这点存款。老婆问:“他的钱呢?他不抽烟不喝酒不买衣服,不嫖不赌,钱跑哪儿去了?一定打了埋伏。”夏忧只好把几张收据拿了出来,原来这几年他一直给803医院捐款,用来救助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儿童,他已经帮助六个小朋友完成了手术,捐了三万块钱。这下他老婆不得不信了,然后还是闹,哭诉:“这个人太没良心呀,他把钱给不认识的人,也不给老婆孩子,当初嫁他,真是瞎了眼。”在布小朋调停下,夏忧答应把今年后几个月的工资全拿出来给老婆,这才把事情平息。

夏忧交回结婚证,领到了离婚证。布小朋怕他心里有疙瘩想不开,跟着去了他家,陪他聊天。说着说着,夏忧果真流了泪,布小朋劝他想开点,离婚不是世界末日,只要愿意,你一个军官,找个老婆有什么难的?夏忧抹抹泪,说:“我不是为离婚难过,离婚了,我高兴。”

“那你哭什么?”

夏忧把一张《子弟兵报》递给布小朋:“你看看这个头条。”

头条新闻说的是北方军区某炮兵旅,练习打巡航导弹,效果如何如何好。布小朋看不出端倪,说:“这有什么好看的?”

“你认为炮兵能打下巡航导弹吗?这是不是瞎扯淡?它那几门破炮,怎么打巡航导弹?它用弹弓打,还是用竹竿捅?”

“你觉得这是造假?”

“反正我不相信,火炮能打下战斧式巡航导弹。报纸宣传这个,就是假新闻,糊弄人。还有,这个旅昨晚上了电视,里面用的镜头是美国大片《壮志凌云》的画面,让我看出来了。真敢做假啊。”

“现在这个旅成了重大典型。”

“冉淮也在琢磨树个大典型。搞出个大典型,就是政治工作的成绩,谁整出典型,谁就能升官。现在部队假新闻、假典型成灾,目的不是为了宣传典型,而是参与者都能从中得到好处,说到底就是为了升官。”

“把工作做好,升官无可厚非,你不要一概贬斥。”

“有些人心思没在正道上,这个你比我清楚。你的老战友孟广俊又升官了,都说他台上讲马列,台下拜鬼神,这样的人还能到北京升官,你怎么看?”

“……不要说别人,说说你吧,婚离了,生活有了变故,我希望你冷静一下,理理思路,以后怎么办。首先你得和大家搞好关系,把本职工作搞好,像正常人那样生活。”

“我不正常?”

“……我觉得有点。”

“我是不正常,我有数。我对部队失望了,年底想走人。”

“没人撵你,你走什么?地方就是那么好混的吗?”

“至少到了地方少生气。你看看,每晚有多少人出去大吃大喝?院子边上的几家豪华餐厅,多少当兵的在吃喝,一顿造几千块,他们一点都不心疼。每年吃喝浪费的钱,要是搞装备,得造多少飞机导弹?”

“吃喝浪费是全国性的现象,不光是军队。现在没人管,到了一定程度,总会有人管。这几年我们的新装备上得很快,远超前些年。部队发展上了快车道,待遇也会提高,你这时候走人,傻!”

劝了半天,夏忧答应先干着,年底看情况再说。布小朋知道他是心里有气,发发牢骚就好了,他对部队有真感情,轻易舍不得离开的,也就不太担心。从夏忧家出来,布小朋回到家,邱梅说:“听说老孟明天走,我们两家今晚聚一聚吧。”

“可以。但是我告诉你,我们排不上号。”

“不一定吧,我给刘娜打个电话试试。”

邱梅当下就给刘娜打电话,刘娜说,咱两家这种关系,还用搞这一套吗?关系真正好的,不用聚;聚的,关系不一定好,老孟每天应酬,就是走走过场。刘娜说的倒是真心话。

刘娜早就不当幼儿园老师了,调到龙城市委组织部老干部局,管老干部,现在已经是副处级;他们的儿子孟涛,送国外读书了。布小朋和邱梅的女儿布依,在上大三,她学的医,将来当医生,邱梅瞅机会就唠叨,以后要靠自己本事吃饭,尤其不能收病人的红包。这些年,两家来往明显少了,基本不再串门,一是忙,二是没有共同感兴趣的话题。前几年,刘娜邱梅遇见,二人还常常说起两家搭亲家的话,邱梅回家说给布依听,布依很反感,说孟涛长得像头猪,肥头大耳,五短身材,我怎么能嫁这种人?布小朋开玩笑说,他家有钱。布依说,他家就是有一百个亿,也不嫁。布小朋笑了,说,我女儿有志气,以后不要再说这个话题了。

邱梅毕竟和刘娜是多年的好朋友,说起刘娜不久也要走,以后见面就难了,不觉心里酸酸的。布小朋说,老孟明天一走,你多去陪陪她,不就完了嘛。

今晚后勤部为孟广俊饯行,就在一所搞。到九点半钟时,布小朋估计该结束了,就下了楼,看能不能碰到孟广俊,不和他说几句告别的话,布小朋感到不对劲。刚出楼门,果然就看到几个人送孟广俊回来,两家就在一个楼,不是同一个门洞。孟广俊微微摇晃着和那几个人挥手道别,转身要往楼里走,布小朋从身后喊住了他。

二人没有去家里,在营院里走走停停,说一些告别的话,二人都有些依依不舍之情,此时,布小朋感到,再说客套话,恭维的话,没什么意思,想说点真心话,比如想提醒他,到了大地方,不要太张扬,得夹着尾巴做人;又比如,权力大了,得多为下边办点事,不能光盯着上头。可是这些话,他又说不出口。吭哧半天,他对孟广俊说:“老孟,我上高中时,读过宋朝人黄庭坚写的一首诗,有这么几句,一直忘不掉,你要走了,我想送给你。”

孟广俊哈哈一笑,说:“老布,你还给我来文绉绉的,好啊,说吧,我听着。”

布小朋就背起来,他只记住了其中四句:“薄酒可以忘忧,丑妻可以白头,徐行不必驷马,称身不必狐裘。”

布小朋背完,孟广俊又是哈哈一笑,说:“照这个姓黄的说的,他出来当官干啥?我们出来又是图啥?不必狐裘,我们不当这个兵,我在家当工人,你在家当农民,不就完了吗?老布,甭信这种狗屁歪诗,得不到的人才这么说,其实都是蒙人的,反正我是不信。”

布小朋知道自己白说了,轻轻叹口气:“老孟,那我只能祝你到了北京,一切顺利,一生顺利。”

孟广俊有所触动,点点头:“那我谢谢兄弟。”愣了愣,突然又说道,“调往北京,可能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这话听着让人心头一颤,有点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味道。二人当下也都没想更多,继续往前走。不知不觉到了北门口,两个岗位上的士兵,认识二人,老远就一齐打敬礼。孟广俊挥挥手,想起什么,说:“老布,咱俩一起站会儿岗吧,就算告别了。”

布小朋笑了:“这个主意好。”

二人正好都穿着迷彩服,便走到哨位前,两个士兵见状,急忙把头盔、武装带和佩枪摘下来,递给二人。二人装束完毕,站到哨位上,面对面望着,仿佛回到当年,都有了一种威武、神圣之感。凡是在这个哨位上站过岗的士兵都不会忘记,这座大门正对着北京天安门,当年的老兵、班长、排长、连长们都是这么说的。

此时已是十点多钟,经过北门的车辆和人员很稀少。布小朋和孟广俊就那么站立着,微风吹拂,头顶依稀见到星光,熄灯号悠悠响起,大院一片寂静,喧闹的一天结束了。

第六章

早晨五点钟布小朋就起床了,一夜没怎么睡,眼睛有点酸涩。东西昨天晚上就已收拾好,两个箱子,一个装书,一个装换洗衣服。五点半,司机小章就过来了,把地板拖了一遍,公家的东西归整好,垃圾提到楼下倒掉。六点整,起床号悠悠响起,小章提着两个箱子下楼,布小朋出了门,把门锁上,拿着钥匙往下走。一出楼门,他愣了一下,面前已经站了几十个人,吴师长、丁政委以及其他师常委都到了,还有不少人往这边走。

昨天上午,布小朋接到了正式任命,他将担任基地后勤部长,让他把工作移交给即将接替他的四团团长,三天内回龙城报到。昨天下午他用一个小时就把工作移交完毕,昨天晚上,师常委搞了个小规模的欢送会,在招待所准备了一桌酒席,因为他不喝酒,就闹不起来,草草收场。本来昨天晚上他想连夜回龙城,感到不打招呼就走人,不合适,临睡前给吴师长、丁政委打了个电话,说自己一早就走,千万不用送,也不要给其他人声张。

他没有想到,刚吹过起床号,就有这么多人赶来送他,一会儿的工夫,机关干部们几乎都到了,各团的团长政委基本也都到了。还有不少家属孩子,打开宿舍楼的窗子,往下面看。这个场面让他始料不及,人多来不及一一握手,只能不断地冲众人抱拳作揖,然后一头钻进小车,逃也似的往院门口驶去。

车子拐弯的时候,他隐约看到女干部们居住的小楼上,严锐的窗子打开着,严锐伸出手来,朝他的车子挥了挥手,一晃就不见了。车子驶到营门口,卫兵行举手礼,他回望一下院落,想到这是在跟这个生活了四年的营区告别,不觉眼睛湿了。

能当上后勤部长,不少人认为他沾了孟广俊的光,如果孟广俊不走,是不会轮到他的,他运气好。此前曾有好心人提醒他,得花点银子打点打点,尽管排名靠前,也不能干等,煮熟了的鸭子飞走的事情常有。他不想花钱,自家也没有多少钱,只能干等。结果,命令到了,并没出现什么意外,可见不是所有的进步都要用钱来铺路。

中间有个小插曲,有人往总部举报他偷改年龄,本来一九五八年出生,改成了一九五九年。总部纪检部门来人调查,他承认有这回事,当年参与此事的老首长康又汉、张道刚、杨廷江都站出来作证,说当年给他改小一岁,是基地研究决定的,是组织行为,为了给他提干,保留下这个骨干,不是他个人所为,当时他只是个普通战士,他个人是没有能耐偷办这事的,何况,真要偷改,还不得多减几岁,何苦只改小一岁?基地党委写了个情况反映,上级决定把他年龄改回实际年龄,不影响提升,这件事情也就过去了。

车子开往龙城,自从有了高速公路,一个多小时就到。快到龙城时,手机响了一下,是个短信,他以为是告别短信,或是祝贺的短信,就没看,过了一会儿,又是一个,他打开手机一看,都是严锐发来的。严锐说:你走了,突然感觉天空很灰暗;严锐又说:我刚刚答应冉处长,同意调宣传处,你会祝贺我吗?

他吓了一跳。平时他很少接触严锐,这个女孩子这么大了不找对象,脑子里想什么?女人心,海底针,深啊,难以琢磨啊……他突然有些烦躁,忙把思绪调到工作思路上,把严锐的形象从脑海中抹去。

回到老单位,搬进部长办公室,工作和生活回到了先前的节奏。他办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财务处长叫来,吩咐他必须严控餐费的报销,把吃喝的费用降下来,大吃大喝,糟蹋钱不说,主要是败坏风气,而且伤害身体。他拿自己的身体说事,说自己从不喝酒,极少聚餐,身体各项指标都很正常,没有这高那高的,凡是胡吃海喝的人,最终身体都要受到惩罚。

当一把手,面临最多的事,就是不断有人来跑官要官,有的明要,有的暗要,有的托人来要。他发现,只要不收人家的礼,事情就好处理,他告诉所有来要位子的人,只要把工作干好,管钱管物管人的人,你不乱伸手,他一定会优先考虑。他不收礼,早就有了名,群众的眼睛雪亮,既然你真不收,也就没人敢给他送,少了好多推来搡去。

他不乱给别人办事,却有人主动给他办事,办的还是牛得宝的事。牛得宝考不上军校,并非没有提干的机会,这不,机会来了。有人告诉他,总部来了规定,表现优秀的士兵可以直接提干。他问:“什么条件?”

对方说:“主要有三个。一是年龄不超过二十六周岁;二是立两个三等功,其中可以包括一个集体三等功,或者单立一个二等功也行;三是在正规连队担任班长一年以上。”

“牛得宝符合吗?”

“年龄正好,今年不办,明年就过界了。他所在的班立过一个集体三等功,这算一个,年底给他再单立一个,这个不难做到。”

“他好像不是班长吧?”

“可以给他补下一个班长命令。”

“时间不够呀。”

“命令时间可以提到去年,满一年就行。”

“他当兵六七年,连个班长都没当上,说明表现很一般,怎么给他立三等功?一个连队一年只有两个立功名额,你给他一个,合适吗?别人会不会有意见?”

“……可以私下办一个塞档案里,不占用连队名额,谁也不知道。团一级政治处就可以办。”

“符合这一堆条件的士兵,都可以直接提干吗?”

“不可能,每个师顶多两个指标。到最后,肯定谁关系硬提谁。”

听到这里,布小朋笑了笑。

对方诧异:“部长,您笑什么?”

“我数了数,一共有五项硬指标,牛得宝缺两项最重要的。这行吗?”

“部长,什么事情都可以操作嘛……”

“不瞒你说,我曾经最大的愿望,就是给这个外甥创造一个好前途……他妈妈死了,爸爸不来往了,他像我的孩子一样,甚至比我的孩子还要亲……这个心病本来早解除了,给过他两次考军校的机会,他都没抓住,不具备能力。现在你又提出来,让我心又痒痒了……”

“部长,只要您点头,我们去办。不会有事的……”

布小朋站起来,踱了一会儿步,然后停下来,看着对方,说:“可是一个师才两个指标,你给一个不怎么样的兵提干,所有人都会想到,这是因为他舅舅现在是基地党委常委、后勤部长。如果没有他舅舅,就是有一千个指标,恐怕也轮不到他吧?”

“……”

“五项硬指标,需要两项去造假不说,还要挤占别人。给你说,这些年过来,我已经造不了假啦,不习惯了。我常对部下说,不要伸手。这不就是伸手吗?虽然这不是收钱,可和收钱比,有什么区别吗?”

对方心里一定是后悔了,不该伸着热脸来蹭这个冷屁股,想办好事,给弄得灰头土脸;想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遂苦笑笑,不说话。布小朋意识到话有点硬,怕伤了对方,换个口气说:“这事算了吧,你们的心意我全领,非常非常感谢。我还有件事情,想请你们给办办。”

“部长您请讲。”

“四团三连有个叫张望的兵,我认为不错,能给他提干吗?”

“张望是师里的训练标兵,也纳入视野了,好像还缺一个功。他才二十三岁,还有三次机会,他提干,没问题!”

“那就好。你们帮张望,就算帮我。先谢谢了。”

对方情绪平稳地走了。布小朋想,牛得宝的事,终于可以真正放下了,自己这么一搞,谁也不会再来热脸蹭冷屁股。

一年之后,张望提干的事情有了着落,却就在这时候,张望出事了。

四团组织夜训,张望班里的一个新兵打瞌睡,不慎掉下山崖,张望第一个跳下救他,把他托上来,自己却滚落到更深的沟中,脑袋被尖石撞破,当即身亡。

冉淮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前些天他正在犯愁,基地已经一年多没上《子弟兵报》头版头条了,董政委不高兴,让他今年无论如何上一个,否则拿他是问。他私底下埋怨经费太少,囊中羞涩,不敢去北京;同时又责怪严锐,说,把你调来,你不愿搞新闻,调你来干什么?他组织了几篇稿子,要带严锐到北京活动,严锐坚决不去,正好赶上她患感冒,她有理由拒绝。

正当他心灰意懒,口舌长疮,看谁都不顺眼的时候,二师宣传科长胡传信打来电话,一惊一乍地说:“冉处长,有个重要情况,我们四团的老典型张望,为救战友牺牲了!”

冉淮条件反射一般,腾地跳了起来,脑子里快速闪过张望的先进事迹,他像打了一针强心剂,立马换了个人似的,跑去见聂主任。他激动地拍着胸脯说:“主任,一个大典型,一个我们多年来梦寐以求,可遇不可求,轰动全军,甚至可以轰动全国的重大典型,终于出现了!”

布小朋得到消息要晚一些,是严锐打电话告诉他的。严锐在电话那头哭着说:“部长,张望……张望……人没了……”

布小朋脑子嗡的一声响,手一抖,不慎碰翻了茶杯,杯子滚落到地上,叭的一声碎了。

基地专门召开常委会,研究张望典型宣传事宜。董政委、聂主任作为政工首长,干什么吆喝什么,主张进行大规模宣传,树一个在全军,乃至在全国有影响的重大典型。李司令和几位军事首长态度不是很积极,主张做个一般性宣传,在《子弟兵报》上个头条就可以了。布小朋心情沉重,他讲了几个张望的小故事,谈了他对张望的看法,认为像他这样爱军习武,不畏牺牲的士兵,在当今时代尤其难能可贵,是士兵的楷模。布小朋带有感情的发言,最终打动了所有常委,会议决定,给张望同志记一等功,评烈士,争取由总部授予他一个称号,以基地党委的名义发出“关于开展向张望同志学习的决定”,尤其要大张旗鼓对外展开对张望的宣传,专门成立“张望同志先进事迹宣传办公室”,简称“张办”,基地于副政委担任“张办”主任,政治部聂主任具体负责。

会议刚结束,布小朋就收到冉淮发来的一条短信:谢谢部长,太谢谢您了。

大力宣传张望,让其他人学习他爱岗敬业、爱军习武、勇于奉献、敢于牺牲的优秀品质,是布小朋的真正目的,他不需要谁感谢。张望出事那几天,布小朋心情很不好,少见地批评了两个大中午跑出去喝酒的处长,勒令二人写出深刻检讨。

冉淮很快拿出了方案,重点有:一是组成写作班子,搜集张望生前的素材,大规模地毯式展开对张望身边人的采访,尽快拿出一本张望故事集;二是以基地党委名义给总部写一份请示,要求总部宣传部门协调好对张望事迹的宣传事宜,并且在适当时机授予张望荣誉称号;三是组织记者团,重点从北京请中央级、国家级媒体来基地深入采访,集中时间见报上电视,铺天盖地造舆论;四是成立张望同志事迹报告团,到总部和部分驻京单位做巡回报告,最后到群众大会堂做一场报告,请总部和军委首长参加,这将是张望典型宣传的最高潮。

李司令、董政委圈阅了这份方案。

严锐主动要求加入到写作班子,十几人的写作组,进驻二师招待所,进行全方位采访。冉淮要求他们,要发扬愚公移山的精神,深挖不止,争取把所有素材都拿到,不能遗漏。

搞典型宣传,花钱是少不了的,或者换句话说,典型要用钱堆起来。冉淮打报告申请经费,财务处长拿着冉淮的报告来找布小朋,说宣传处狮子大开口,要一百五十万。

像这种临时性申请经费,没办法提前做预算,只能双方先协商好,再请首长签字,常委会上研究通过。

“首长们什么意见?”布小朋问。

“李司令和江副司令让我们先核算一下,看能不能用那么多。”

“你们怎么想的?”

“一百五十万太多,快盖一座楼了。给六十万,就不算少了。”

布小朋心肠一软,说:“给他八十万吧,这个典型要搞大,花钱是免不了的。”

财务处长点点头,出去了。

冉淮很快知道了消息,直接跑来见布小朋,一进门就赔笑脸,说:“部长,您得高抬贵手啊。”

布小朋请他坐下,亲自给他倒上一杯茶,他恭敬地接过,说声谢谢。布小朋说:“我已经把手抬高了,你想要多少呢?”

“……最好一点不卡,照单全付。”

布小朋犹豫着,不说话。

“部长,树典型和你们盖楼一回事,都是工程,都得靠钱堆起来。”

“我看了你的报告,很多开支不该列的,比如这一项,”布小朋拿过报告,“中央、国家级新闻媒体记者采访费,这就是所谓的红包吧?”

“算是。”

“计划请三十人,每人五千,光这一项就是十五万。记者来,都要给红包吗?”

“肯定给。”

“如果是一般的小典型,你请记者来给吹吹,送个红包,我理解。可是张望就不同了,他的事迹明摆着,非常过硬,非常感人,对任何媒体都是有吸引力的,这种情况下请他们来,还要给红包吗?”

冉淮笑笑:“部长,您不了解行情。您以为张望有可能成为大典型,媒体就老老实实给你报道?全国这样的人,这样的线索,多了!人家为什么非要报道他?这些记者,常年下来采访,手伸惯了,你不给他试试?稿子就是登不出来,或者登出来也是个豆腐块,根本发不了重要位置,不够恶心你的。我说句难听话,就是雷锋放到今天宣传,你请记者来,红包也是不能少的。我这只列了十五万,其实不止这个钱,还要到北京开新闻发布会,到时候,还要给这些记者的上级,甚至上级的上级,上级的上级的上级发红包,只有都打点到了,稿子才能在所有大媒体同一时段发出,这样效果才能好。部长,您如果不信,我把电话打给总部宣传口的一个处长,他最了解行情,让他给您说。”

冉淮掏出电话真要打,布小朋示意不要打了。果然,见布小朋沉默不语,冉淮又倒起苦水,说,宣传处长实在不是人干的,要钱没钱,要权没权,到处求人,都说宣传工作重要,都不把宣传当回事,政治部最牛逼的是干部、秘书、组织口,现在纪检也开始牛了,他们总有捏住别人的地方,能扼住别人咽喉,只有宣传和保卫口,啥也不是,没有人把你当棵菜。保卫口至少加班少,材料少,图个轻闲,穷点就穷点吧;我们宣传口呢?天天写材料,天天写稿子,烂事一大堆,我办公室的灯,哪个晚上不亮到最晚?当三年宣传处长,得少活十年……

冉淮越说越激动,布小朋不想听他发牢骚,又不好打断他。冉淮眼里布满血丝,这段时间他可能就没好好睡觉,一直处于极度的兴奋中,而又极度的忐忑。说到后来,他压低声音,诚恳地说:“老班长,我正团快五年了,就等个副师。把这个典型搞大,让上面高兴,这是我最好的机会,我上面没人,又没钱送,就靠这个了。老班长,你得帮帮我。如果年底再上不去,我可能就没机会了,只能脱军装了。那些管钱管物的上不去,还可以搞点钱走人,我上不去,我什么都没有,当半辈子兵,真是太亏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布小朋不想帮也得帮了。他站起来,对冉淮说:“冉处长,我只有一个要求——把张望的事迹宣传好,让更多的人信服、感动,不要花了钱,达不到效果。”

冉淮明白了布小朋话里的意思,激动地说:“部长您放心,我会竭尽全力,推一个过硬的典型。”

一百五十万经费,一分不少地拨给了冉淮。

一个多月后,张望故事集编好了,厚厚的一本,常委每人送了一本。布小朋一篇不落地认真看,越看越不对劲,这已经不是他所认识的张望了,是另一个张望,一个陌生的张望,一个他所不知道的张望。故事里面,张望经常说一些大话,空话,冠冕堂皇的话,像个政工干部,根本不像一个朴实无华的战士,而且很多事情不全是他一个人做的,是班里战士,甚至全连同志共同做的,结果都堆到了他身上,几乎成了他一个人的功劳。比如去年三连被评为全师训练先进单位,故事里就说,张望一心为打赢,刻苦练精兵,正是在张望的感召下,全连同志发奋努力,终于夺得了一面锦旗。这样的张望,就不是个班长,而是个连长了。还有,故事里说,张望每月都拿出一半工资,资助驻地附近家庭贫困的小学生。事实是,张望每年只拿出一个月的工资助学,布小朋当副师长时,张望亲口给他讲过这事。又比如,有一次张望发烧四十度,排长让他去医院看病,他坚决不去,抱病到训练场摸爬滚打,布小朋认为发烧四十度还不去医院,本身这事不值得提倡不说,四十度这个数字恐怕也有水分。

布小朋忍不住拿起电话,打冉淮手机,手机关机,他又打冉淮办公室电话,严锐接的,说冉处长给于副政委、聂主任汇报去了,记者团马上要来,研究接待的事。严锐柔声问:“部长有什么指示?”

布小朋说:“没什么,我就是对故事集有点看法,他不在就算了。”

快要下班时,冉淮气喘吁吁从三楼下到布小朋办公室,见面就吐苦水,说抓个典型,能把人活活累死,搞不好张望的事情没完,我先完了。问他为什么,他说,电视台三个记者耍大牌,提出要住套房,坐头等舱,又不敢得罪他们,可是你给他们搞特殊,别的记者看到,心里不痛快呀,没办法,只好让他们和别的记者分两个航班来龙城,来了后其他人住一所,他们住蓝海宾馆,正在协调这事,麻烦死了。布小朋不想听他倒苦水,把故事集往冉淮面前一推,直截了当地说:“张望的事迹,我觉得假了。”

“是吗?董政委李司令于副政委他们都觉得不错,很感人。”

“我更了解张望,我感到拔高拔得有些过分了。”

“……部长,您不了解现在的新闻,口味轻了,显得没分量。”

“原汁原味,效果会不会更好?”

“搞点小菜,自己吃可以,端给别人,就不行,好比饭店做菜,就得高油高盐重口味,色香味俱全,这样别人吃得才带劲。你原汁原味,他会觉得淡而无味。”

“真实是新闻的生命,这话没错吧?”

“……没错,但是,如果光我们张望真实,别人的李望、王望不真实,他猛拔高,我们张望就吃亏了是不是?树典型,肯定是越大越好,搞出个雷锋第二来才好,你太老实,不下点猛料,没人关注。再说了,我们自己不拔,记者们来了,也得拔。部长我说句难听话,搞新闻,想不拔高,不可能的,当年雷锋宣传,听说也是往上拔了的,传说他的那些日记,什么秋风扫落叶之类的话,就是笔杆子们给加上去的。”

“哎哎,你没有证据,别瞎说啊,雷锋是盖棺论定的最大典型,不能为了说你的事,拿人家垫背。”

冉淮象征性地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该死!好好,我记住了,记住了,以后不敢瞎说了。部长,您没别的事,我得走了,一大堆事呢,明天记者团就要来,今晚我得通宵加班。”

冉淮快步离开了。布小朋想到原本一个真实感人的张望,就要在笔杆子们手下变成一个掺了水的典型,不觉隐隐心疼,他甚至有点后悔在常委会上力推此事。想到媒体上宣传的典型如果都像冉淮讲的那样,那么,老百姓不买账,也就顺理成章了。

张望的事迹,很快见诸各大报端和电视电台,在社会上引起一定反响,初战告捷。最让基地领导操心的,却是那场张望先进事迹报告会。冉淮组织基地、师、团三级共二十多个笔杆子,住在二师招待所,在总部宣传口几位专家的指导下,用了近一个月时间,拿出五篇报告稿,报告人分别是二师副政委林宏雨,四团团长赵守业、三连指导员黄华、张望训练时的“对手”——该连一班班长杨宇康以及被张望所救的新兵万小明。这五篇报告稿分送基地常委和有关部门审阅,征求意见。冉淮让严锐到布小朋办公室送稿子,随便给布小朋吹吹风,说是经费可能不够,光是组织这几份报告稿,就花了二十多万,请部长继续给予关照。布小朋说:“你全程参与张望事迹宣传,感觉怎么样呢?”

严锐说:“宣扬典型,是时代的需要,无可厚非,就是钱花得多一点。”

布小朋点点头,说:“张望活着时,非常俭省,破了的衬衣衬裤都不舍得扔,缝缝补补接着穿,如果他知道公家花一百多万宣传他,他一定不会同意的。”

“您欣赏张望,看中的也正是他这一点吧?”

“小时候我和张望情况差不多,都是穷人家的孩子,都是父母早亡,生活困难。我最看不得别人糟蹋东西。现在我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官了,手里管的钱,数以亿计,可我还是改不了以前养成的习惯,我不明白,是我落伍了呢?还是时代进步太快?”

“部长,您是对的,那些不把公家钱当钱的人,我也看不上眼。”

布小朋苦笑一下:“人们羡慕管钱管物的人,可是让我管钱管物,有时候真是感到痛苦,很多不该做的事情,自己阻止不了,不得不违心地签字画押。唉,想到那么多的钱打了水漂,心中的那种愁苦滋味,真是常人难以理解。”

“您也别想太多,只要独善其身,自己干净,在这个世界上,已经很不容易了。”严锐飞快地看他一眼,把目光移开,眼圈竟然红了。

布小朋不敢看她,目光望向窗外:“严锐,听我一句话,赶紧把个人问题解决了,不然你父母也牵挂,是吧?”

“……你又不是我父母,我个人的事,不要你管。”严锐说罢,头一低,出去了。

布小朋叹口气,收回思绪,坐下来,翻动几份报告稿,却怎么也看不下去。

董政委要求,报告会必须达到催人泪下的效果,否则就是失败。五个报告人到礼堂试讲了一次,除了万小明的稿子比较感人,其他四篇报告稿,效果都很一般,基地首长很不满意,董政委把冉淮叫过来,当着很多人的面批了一通,说:“你花那么多钱,用一个多月,就弄出这么几篇破稿子,怎么好意思拿到总部、群众大会堂演讲?人家别的典型到北京演讲的稿子我看过一些,无论思想高度,还是文字水平,感人程度,都比这个强。我再给你一个月,拿不出满意的稿子,你这个处长别当了!”

冉淮吓得大气不敢出,立正站好,眼冒金星,汗水下来了。

董政委又说:“报告会是张望典型事迹宣传的重头戏,重中之重,我代表基地党委,只提一个要求:到总部做报告,必须让总部首长流泪;到群众大会堂做报告,必须让更高的首长流眼泪。如果首长不流眼泪,那就说明没被感动,报告会就算是失败!”

冉淮顶着巨大压力,带人重新起草报告稿,很快他又瘦了一圈。布小朋路上遇到他,提醒说,报告团人员构成可能有点问题,全是男的,缺一个女的。

这话顿时让冉淮开了窍,他以前也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因为张望母亲早死了,他没有女朋友,入伍后也不可能接触女性,受伤后当场牺牲,没有住过院,想找个护理过他的女护士都不可能,所以报告团成员中难以加入女性。他甚至幻想,别的典型搞报告会,报告人基本都是男女搭配,这回剑走偏锋,全部让男人唱戏,或许会收到奇效呢。

现在看来,不按常规出牌,就容易出问题。撤下一个男的,换上一个女的,势在必行。冉淮带一个干事紧急驱车五百公里,赶到张望的故乡——三台县张家洼,寻找与张望最亲近的人。张望七岁那年父母遭遇车祸双双去世,是他的一个堂叔收养了他。从此以后,张望跟堂叔堂婶一块生活了几年,他渐渐长大,离开堂叔堂婶家,自己单过,初中毕业后当兵离家,没再回来。冉淮见到张望的堂叔堂婶,发现堂婶形象还可以,嘴巴也能说,就是家乡话浓了点,这个可以请播音员培训她,问题不大。

冉淮在张家洼采访了三天,挖到不少张望小时候的事情,比如他很小的时候为了保护村里的果林,与偷苹果的坏人搏斗,被打折了胳膊;又比如他有一年过生日,堂婶给他煮了一个鸡蛋,他舍不得吃,送给一个孤寡老人;再比如他上初中时,遇到小流氓欺负女同学,别人不敢上,他勇敢地冲上去救下女同学,被小流氓打破了头。这些故事串起来,由堂婶这个抚养人演讲,效果一定好。冉淮请示过之后,当即把堂婶带回龙城。堂婶提的条件是,让她演讲可以,得把张望的抚恤金发给她家。冉淮认为,反正张望没有继承人,发给抚养过他的堂叔堂婶,别人也不会有意见,就同意了。

布小朋听说冉淮打算让张望的堂婶做报告,不干了。他来到冉淮办公室,问道:“你知道张望小时候的事情吗?”

冉淮说:“采访过了,知道一些。”

布小朋有些不高兴,说:“你根本不了解,你的采访有问题,太片面,为达到目的直奔主题,甚至不择手段。”

冉淮脸涨红了,又不敢顶撞。布小朋告诉他,张望父母去世后,张望的堂叔堂婶因为没有儿子,确实收留张望做了干儿子,但是不久,堂婶生下一个儿子,张望马上就不受待见了,堂叔堂婶开始虐待他,不让他上学,让他割猪草,小小的年纪喂七八头猪。张望反抗,常常遭到暴打,最后干脆把张望赶出家门。村里分给张望一亩多地,他一边下地干活一边上学,读完初中,遇上基地到三台县征兵,他给接兵的人下跪,打动了人家,一打听,这个孩子虽然从小无父无母,但不偷不抢,没什么坏毛病,靠自己种地和学校救济读完了初中,而且学习成绩还不错,就把他带到了部队。布小朋下连队的时候,有一天晚上和张望散步聊天,张望把这个经历告诉了他,说,将来有机会,他会报答张家洼的父老乡亲,但他不会原谅堂叔堂婶一家。

“你让堂婶上台做报告,张望会死不瞑目的!”布小朋眼睛红红的,心里难受。

冉淮愣了许久,说:“部长,怪我采访不细,我检讨……可是董政委已经同意让她做报告,再撤下她,出尔反尔,我怎么解释呀?”

“我去找政委解释。”

“没有一个女的做报告,还是不行呀。”

“为什么非要盯着张望堂婶呢?”

“没有别的女人可找呀。”

“谁说的?你身边就有!”

布小朋撂下这句话,转身走了。冉淮一拍脑门,又一次开了窍。私下已经有传言,说严锐和布小朋走得近乎。身边有这么个大美女,却没好好利用,冉淮真恨不得扇自己两个耳光。

严锐不同意做报告,冉淮只好又向布小朋求援。布小朋当即打电话给严锐,说:“你不是想让人知道一个真实的张望吗?给你机会,为什么不上?”

“那我讲什么呢?”

“就讲你眼里的张望,把你心中的张望,如实告诉听众。”

一句话打动了严锐,她同意上,顶替四团团长赵守业,本来让一个主力团的团长参加报告团,放下工作不干,到处做报告,李司令就有意见,这下摆平了。冉淮组织精兵强将为严锐写报告稿,拿出了稿子,严锐不满意,认为这不是她要讲的张望。她提出自己动手写稿,冉淮求之不得。严锐仅用一个晚上,拿出三千字的《我眼中的张望》,没有刻意拔高,没有往哪个主题上靠,更没有什么“主题思想”,就讲了一个她眼中朴素至极的年轻士兵。他善良、真诚,见了穷人就动心,愿意帮助别人;他爱好自己的职业,爱护自己的士兵,作为班长,训练场上总是第一个带头完成任务,从不说豪言壮语,也说不出来,他用自己的行动,默默地感召身边的人;他也爱玩,累极了的时候,就躲到一边,自己跟自己下四子棋;他从不乱花钱,转士官四年多,攒下六万块钱,打算适当的时候找一个女朋友,用其中的一半结婚,另一半捐给张家洼小学校,当年他上学的时候,很多同学资助过他,有的送过一元,有的送过十元,有的送过一角,有的送过两个馒头,他都记着,这种钱物是不能用数字来衡量的,他无法偿还,只盼着他们的孩子快些长大,到张家洼小学校上学,那时候,用他捐出的钱盖上一座漂亮的两层教学楼,让孩子们在明亮的教室上课。这就是张望最大的理想……

冉淮拿到稿子,拿不准能不能用,就报给聂主任,聂主任也拿不准,报给“张办”的负责人于副政委,于副政委也拿不准,报到董政委那里,董政委没看完,眼泪先下来了,把冉淮叫来,又批了一通,说:“你们花了几十万,就这篇稿子好,因为有真情实感,说的都是心里话。你们为什么不能像严锐这样,说点真话?为什么老是说大话空话?”

这篇报告稿得到政委首肯,冉淮挨骂也认了。同时他也委屈:报告稿主题先行,思想突出,立意高远,催人泪下,哪一次开会,领导不都是这么要求?其他报告稿空话多,大话多,全是领导逼出来的,想催人泪下,可能吗?为了催人泪下,写稿的人感觉命都快搭上了,谁理解啊?当然这些话他只能背后发发牢骚,还得硬着头皮继续组织人马改其他四篇稿子。又过了一个月,那四篇稿子终获通过。

报告稿前后历时三个多月,十易其稿都不止,参与者人人扒了一层皮一般,深感文字工作的不容易。第一站在基地通信站试讲,效果很好,冉淮让人简单统计了一下,有百分之三十多的人流泪。第二站到总部大礼堂做报告,董政委亲自带队,总部首长和机关、直属部队一千多人参加。轮到严锐做报告时,她声情并茂,加之她形象好,气质好,声音好,用真心演讲,她赢得的掌声和眼泪最多,把报告会推向高潮。冉淮一直留意董政委,他看到董政委一直往总部主要首长席上瞅,也跟着悄悄瞅过去,当严锐讲到动情处时,几个主要首长眼圈都红了,带头鼓掌,董政委表情放松了,冉淮心下也踏实了。

在总部的报告,大获成功。总部一个首长放出话来,严锐如果愿意,可以来总部机关工作,这样的人才,打着灯笼都难找。

到群众大会堂做报告,手续比较烦琐,光组织出面还不行,需要熟人出面协调,这样可以安排得快一些,免得老等场地。基地领导出面找孟广俊帮忙联系,并由他出面邀请孔家瑞等首长出席,很快定下了报告日期。

群众大会堂场租费很昂贵,简直像打劫。没办法,谁让你非要到这地方做报告呢?冉淮往外掏钱时,心里像被刀割一样。另外,工作人员态度很蛮横,管你多大的官都敢训,冉淮因为想多买点价格同样昂贵的请柬,给训斥得没鼻子没脸,深感这里不是人来的地方。报告会举行那天,冉淮在会堂大门外迎接陆续到来的首长车辆,一个执勤的交警向他提出,能否给意思一下,中午哥儿几个吃顿午餐,大冷天的站一上午,这滋味谁体谅?冉淮心里一紧,没想到这种地方,警察也敢索钱,心里很反感,但是考虑到如果得罪他,首长们的车过来,他让停到离大门很远的地方,首长们的面子不好看啊,挨训的恐怕还是自己,咬咬牙掏出一千块钱现金,那人飞快地接过,还给他敬了个礼。

报告会开始前,时间尚早,严锐在会堂内四处转悠了一阵,她第一次来这么宏伟的地方,感到新鲜,但是等她想去会场时,一个便衣拦住了她,说什么也不让她过去,报告会马上开始,她好说歹说也不顶用,急出一头汗,最后才想起给冉淮打电话,冉淮过来说了一大堆好话,才把她领进了会场。

报告会取得圆满成功,冉淮留意到董政委不时地瞅孔家瑞等大首长,孔家瑞终于眼圈红了,用纸巾揩泪,董政委表情才彻底放松了,冉淮心里也才彻底放松了,几个月来的努力,没有白费。报告会结束,离开庄严的群众大会堂,冉淮感到天旋地转,晕倒在地。

二○一二年,康文定脑癌晚期住了医院,布小朋把牛得宝调来照顾他。牛得宝告诉康文定,自己已经转了五期士官,牛得宝的女朋友也来到医院,女孩羞涩地给康文定献上一束鲜花。康文定笑得很开心,入院以来,他从没这么开心过。当天夜里,他辞世了。他把遗言写在了一张报纸的角上:把他唯一所剩的那套房子,给牛牛做婚房。

二○一二年底,布小朋出人意料地被任命为A基地司令员,邓作军退休,钱玉亮回北京任职,冯正宇从总部机关下来,接任基地政委。据传闻,冯正宇在机关口碑一直不错,得知冯正宇和自己搭班子,布小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布小朋拉上冯正宇爬上了基地办公大楼一侧的指挥所大楼的五楼。

布小朋说:“过去讲,军营三腐败:招兵黑,基建肥,军办企业油水多。现在不是了,驻大城市部队的房地产,问题可能最大。还有买官卖官问题,令人发指,它严重破坏了军队的政治生态。”

二人站在五楼的一个大厅,满地都是建筑垃圾,灰尘扑面。身边没有随从,就他们两个。布小朋说:“政委,今天咱们两个就在这里交心吧。我今年五十四,你呢?”

“我五十五。”

“如果在这个岗位上不动,我们两个都还有五年左右的样子。我说句大话,一个民族,一个国家,总得有敢于担当的人,总得有一批不那么自私的人,总得有那么一批不蝇营狗苟的人。一个单位也是。现在这座营盘交给我们两个了,我认为,幸好我们两个还不算太差,交给我们,国家可以放心。以后的事情我们管不了,起码这五年,我想我们要保证,不使这座营盘堕落下去,战斗力再提高一点。我们都是这座营盘的暂住者,我们每人也都是这个地球的暂住者,人每一天都在通向死亡,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政委,我说得对吗?”

冯正宇大为感动,说:“布司令,我可以保证,我当这个政委,不卖一个官,不插手一个工程,不收一块钱。这可以吗?”

布小朋点点头。二人同时伸出来手,两只手用力握到一起。阳光透过脏污的窗玻璃透进来一部分,大厅里灰尘起舞,他们下楼,到了外面,一股清新的风扑面而来,二人竟然都有些陶醉。

眼看就是新年元旦,冯正宇向布小朋提出,他就不一一拜访各位老首长,老领导了,把大家请到招待所一起见个面吧,搞个茶话会,中央刚出台“八项规定”,军委发布“十项规定”,咱们不摆酒席,不大吃大喝,简单点,每人吃碗云南过桥米线,怎么样?

布小朋赞同。

茶话会开得很热烈,过桥米线味道也不错,老同志牙口不好,吃这个很合口。送走老首长们,布小朋才知道,这碗米线不便宜,机关的人为了把事情办好,专门从昆明请了两个厨师过来做米线,又到位于民族街的“七彩云南”去借碗筷,算下来,一碗米线要好几百块,不比喝顿酒便宜。

布小朋把这个事情给冯正宇说了,两人均感叹:落实八项规定,任重道远啊。布小朋说:“我想起一件事——赶紧把茅台酒厂每年给基地的五吨特供酒,停了吧。”

冯正宇说:“赶紧停。”

布小朋又说:“还有个事,我想征求你的意见,就是老干部迎新春晚会的事。”

布小朋告诉冯正宇,每个春节来临之前,基地都要搞一台老干部迎新春晚会,政治部和宣传处要费很大劲,从各师抽人,组织一台节目,花费一两百万,可是往往只演一场,顶多两场。花那么多的钱,没几个人看,效果也好不到哪去,真是不值得。布小朋说:“我想,今年是不是停了?如果群众知道我们花一两百万军费,只为了让老干部高兴一回,会不会骂我们?”

冯正宇思索着,不吭声。布小朋说:“政委,这事属于政治工作,最后由你拿主意,我只是个建议。”

冯正宇点点头,说:“司令,你想过没有?人家美国退休的总统、副总统、国务卿啥的,也得有一大堆吧?美国各单位,也会有老干部,是吧?”

布小朋说:“是。”

冯正宇说:“你听说过美国举行什么老干部迎圣诞晚会吗?”

布小朋说:“孤陋寡闻,没听说过。”

冯正宇一拍巴掌,说:“我也是没听说过。干脆,咱们豁出去挨骂,停一年试试?”

布小朋笑了:“我同意。停掉,不但省下这一两百万,也省不少心,审查节目什么的,麻烦死了。”

一天晚上,八点多钟,布小朋想一个人到院子里走走,刚下楼,突然接到一个人的电话。

电话是孟广俊打来的,说他现在就在大院北门。

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两人又站到了同样的地方,此时的心境大为不同,孟广俊偷偷跑来找黄大神算命,等待他的,将是难以预知的、凶险的未来,尽管大师信誓旦旦,其实他心里半信半疑,甚至越发恐惧。天堂离地狱有时只有一步远,两个月前,他还在天堂,他终于晋升中将,实现了自己最初的夙愿,然后会是上将,离搬进801大楼办公,并不遥远……可是转眼之间,所有的一切,或许就要灰飞烟灭。而这个常常被他瞧不起的布小朋,却成为这座庞大营盘的当家人,而且他脚底稳当,绝无翻盘之忧,每天都能睡踏实,这实在让人羡慕极了……

此时此刻,布小朋什么也没说,自从中央出台“八项规定”,他就预感到,这回动真格的了。还好,还来得及。孟广俊和他的后台老板们,以及无处不有的孟广俊这样的人,到了发抖的时候。这一切,怪谁呢?都是高级领导干部,还用给他们上课吗?他们天天给群众,给部下上课,说得都很好,怎么自己偏偏不信呢?不信,就会遭到惩罚,人在做,天在看,就是这样简单。

二人默默回到车上,车子在院子里转圈,孟广俊突然说:“老布,我去北京上任的时候,你给我背过一个宋朝人写的诗,还能背一背吗?”

“是宋朝人黄庭坚写的。”布小朋略一沉吟,道:“‘薄酒可以忘忧,丑妻可以白头,徐行不必驷马,称身不必狐裘。”

“……他写得太对了……”

“还有两句,当时我没给你背出来,现在补上:‘薄酒一谈一笑胜茶,万里封侯不如还家。”

孟广俊低下了头。再抬起头来时,眼里亮晶晶的,想必他流泪了。

车子开到北门口,两个士兵站在哨位上,见司令员的车子过来,一齐敬礼。孟广俊很想下去,再和布小朋一起站一班岗。但是他知道,不可能了。

当晚,布小朋让小吴开车送孟广俊到机场,他特意嘱咐小吴,务必保证安全,不准出任何意外,要看着孟广俊过了安检再离开。

两人在北门口握别。布小朋看着车子向前驶去,突然想起孟广俊去北京上任时说过的一句话:“调往北京,可能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没想到一语成谶。

一个月后传来消息,孟广俊被宣布“双规”。同时流传开来孟广俊的两句感叹:“一切都是报应啊。人到底斗不过命。”

春节又到了。除夕那天晚上,十一点多钟,布小朋穿上迷彩服,一个人出了家门。营区路上几乎没有人,他来到北门口,两个哨位上的士兵向他敬礼,他还礼,走到一个哨位前,示意士兵让他上去。士兵把武装带和枪套解下来递给他,他扎上,抬腿站到哨位上,一动不动。不知何时,天上飘起雪花,晚风浩荡,像一曲雄浑的合唱。大约三十四年前,他第一次上岗,就站在这个地方,对面是孟广俊。他的眼前闪过一些熟悉的人,王新亮、康文定、孟广俊、夏忧、冉淮、罗大海、雷军,以及没在这个哨位待过的张望、严锐、林宏雨等人。有些人永远地离开了,有些人即将离开,最终大家都要离开。做一个干净的人,像老司令康又汉那样,是人一辈子最高的境界,也是最难达到的。

好像从各家的电视机里,传来零点敲钟的声音。新的一页已经掀开。雪越下越大,大地被白雪覆盖,世界变得干净了。

尾声

半年后。

在布小朋的提议下,A基地对久负盛名的北大门进行了改造,原先看上去寒酸的北大门,变得宽阔、敞亮多了,所谓的风水问题,没人再提。蹲在门外的两个巨型的石狮子移走了,门里面的两块泰山石——左龙右虎,也撤掉了。营区不需要它们保护。

但是刚刚改造完北大门,就出了一件事,而且牵扯到布小朋,这使人们感到,神圣的北门是动不得的。

二师后勤部财务科现任科长何明利、女出纳王萍合伙贪污二百多万元,东窗事发,其中有一笔八十万的款项,牵扯到布小朋。总部军事检察院、纪检部派大员赶到龙城,处理这个案件。据何明利、王萍交代,布小朋上国防大学期间,后勤部领导从小金库里拿出八十万,让何明利赶到北京,亲手交给师长布小朋,就说这是给他上学期间的零花钱。何、王二人克扣下其中的六十万私分,剩下的二十万,何明利在国防大学布小朋宿舍,亲手交给了布小朋。

布小朋对办案人员说:“是有这个事。”

在场的人,都感到有些窒息。

布小朋又说:“雷军出事后,我从学校回到师里,顺便把那二十万带了回来,就在我的办公室,我交给了何明利,让他还给公家。后来的事,我没有再过问。”

办案人员再去找何明利核对,他终于承认,布小朋把那二十万原封不动交还给了他,他悄悄扣下,装进了自己腰包。

何明利的证词,把布小朋拉出了泥潭。

一波刚平,紧接着又出了一件事——803医院院长孙玉柄被“双规”。据他交代,他搞钱,就是为了往上面送,给自己搞个所谓的“文职将军”。

接连出事,有人认为,北大门不该动,一动就出乱子不是?

轮到布小朋了。

十八大后,A基地全面脱胎换骨,按照上级要求,将要改造成一支纯技术型的高科技试验部队,作为司令员的布小朋,由于技术储备不足,再当司令员不合适。中央军委决定,调他到军纪委担任正军职的纪检委员,负责对孟广俊一案的调查。

接到命令,布小朋感到突然。他是基地第十一任司令员,也是任期最短的一位,满打满算,他当司令只有八个月。

现在,他又要面对孟广俊了。这是不是命运给二人开的一个玩笑?

一年后。

A基地指挥所大楼,仍然没有完工,成了一座烂尾楼。

本年度,基地的招待费比上一个年度,降了百分之七十多。

基地军车更换新牌照,四十多块被私人占用的牌照收缴。新式牌照,没发给一个私人。

老干部退出了五十三台多占用的车辆。

共清退三百多套多占的房屋。

影响最大的,是前任政委钱玉亮在龙潭湖边的一栋占地八亩、建筑面积一千平方米的豪华别墅,迫于压力,他主动上交了别墅钥匙。据传他还主动退出了两千多万。本人目前尚在职。

茅台从最高时的两千块,降到了九百块左右。

这一年夏天,A基地所属部队参加了总部组织的“和平之舟”三军联合演习,收效很大。

当年夏忧幻想过的打卫星、反导以及高超音速武器,据说都搞出了名堂。他盼望的军队整编的事,也有了风声。夏忧在天有知,会高兴的。

人事方面,罗大海的女儿罗玲,入伍到基地通信团当了一名战士。

人们很关心的孟广俊贪腐一案,已经由军事检察院提起公诉。他的后台老板孔家瑞也已退休,据传他成为“大老虎”的重点候选人,风声日紧,海内外都在翘首以待。

基地原司令王仁天,已在北京退休多年,不料东窗事发,被采取措施,成了“老老虎”队伍中的一员。他老婆、儿子也受到牵连,一块进去了。

基地在职干部中已有四人因经济问题落马,冉淮是其中之一。办案人员在清理孟广俊家的地下室时,在众多的箱子中,发现了一个箱子,里面有一百万现金,一幅大画家张大有的画,一份冉淮亲笔所写的简历,上面有他本人的联系电话。总部纪检部门的人从北京专程赶过来,带走了他。他很委屈,因为他并没有得到提拔,出事前还是个副师。

基地装备部副部长李可平从自家所住宿舍楼的八楼跳下,当场死亡。内部人传说纪委的人盯上了他,对外则宣称他因忧郁症而自杀。

也许还会有更多的人落马……

凤凰涅槃,浴火重生,这支队伍的魂还在。只要魂魄在,就有希望。

历时七年,前后投入一个亿的101工程彻底宣布失败,成为一堆废铁。在它旁边,造价只有三百多万的同类新型装备建成使用,效果很好。

101工程成了布小朋心头永远的伤痛。这项工程他是始作俑者,一个亿啊,自己半辈子省啊,卡别人啊,也没省下一个亿,可是脑袋一热,一项决定,就浪费一个亿!多少老百姓的血汗啊?作孽啊!每次坐车路过那里,他都不敢看,不忍看,他觉得自己是个罪人。

为这个,他一辈子不会原谅自己。

有天夜里,在北京的新家,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因为这件事,被钉在基地历史的耻辱柱上。他吓醒了,坐起来,呜呜地哭了。邱梅起身抱住他,像抱着一个孩子,也不劝他,让他哭个够。

两年后……

2014年1月1日至12月31日,写于北京、济南、天津、西昌、北戴河、桂林、北海、广州、昆明

(选自人民文学出版社同名新书)

责任编辑杨新岚

分类:长篇小说 作者:陶纯 期刊:《当代·长篇小说选刊》2015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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