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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楚生

分类:当代 更新时间:2023-02-05 17:58:34

鲍红志,1954年生,武汉人,祖籍安徽歙县。当过知青、工人、教师、干部。发表过短篇小说《代表》《收视率》《烈士陵园》《获奖小说》,中篇小说《末代小巷》,散文《往日里分》《过眼小楼》《知青烟雨》《红灯记的亲们》《贺兰山见证》《凤凰翠翠》等。

我说楚生是楚剧大师,楚生自嘲道:现在都变成了“哭丧”师!

楚剧是从武汉周边农村的黄孝花鼓戏演变而来。

“悲迓腔”是楚剧最具代表性的唱腔。

喜欢“悲迓腔”的,视它为艺术。

排斥“悲迓腔”的,喻它为“哭丧”。

引子

文明的起源,从来离不开水。

长江、汉江在汉口的集家嘴汇合,把武汉隔成武昌、汉阳、汉口三镇。站在集家嘴面对长江,对岸是武昌,右侧对着汉江,对岸就是汉阳。

要谈历史文化,武昌当数“武昌城”。1911年,辛亥革命第一枪在这里打响;1926年,北伐军再次攻克“武昌城”,饮马长江。再有江南三大名楼之一的“黄鹤楼”,依山傍水,巍然屹立,放眼“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有了“崔颢题诗在上头”,就连诗仙李白也只能“眼前有景道不得”。

汉阳誉满天下的“汉阳造”,就诞生于此。清末生产出的“汉阳造”步枪,其水平与德国、美国的枪械不相上下。民国时期,“汉阳造”家族不仅有步枪,还有驳壳枪、轻机枪、重机枪,甚至连迫击炮、山炮都有。“汉阳造”是中国工业史、兵工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连毛爷爷都讲:“提起重工业,不能不提张之洞。”他是中国重工业、兵器工业的奠基人。还有千年古刹“归元寺”,其罗汉堂500罗汉,为王代父子二人历时九年塑成。尊尊罗汉造型各异,栩栩如生,实乃艺术瑰宝。

武昌、汉阳都有光彩夺目的历史,汉口自有让武昌、汉阳望其项背的商业、航运。正是商业、航运成就了历史上的“汉口镇”。“汉口镇”赫然于“中国四大名镇”之首(广东的佛山镇、江西的景德镇、河南的朱仙镇)。汉口码头之大,足以容纳、吞吐长江中下游流域和汉江流域的流通,武汉长江上游的洞庭湖、下游的鄱阳湖和江汉平原沿汉水而来的船舶、货物集聚汉口码头,“货到汉口活”,催生了“九省通衢”而来的大商业,接着又催生了世界列强在汉口的殖民租界。

岁月流转,“武昌城”“汉阳造”“汉口镇”各领风骚之后,民国时期有了定论,如同汉代的“三国归晋”,最终形成了以“码头文化”为标志的“大武汉”。中国城市中被称之为“大”的,除了上海,就仅此武汉了。诸如北京、天津、广州等当下“一线”城市,历史上都没有享受过“大”的殊荣。抗战时期,“保卫大武汉”,全国妇孺皆知、军民同仇敌忾。历史上武汉之大,以至于国民政府把武汉定为“汉口特别市”。

武汉商业的兴起,码头文化的形成,起始就在汉口的集家嘴。集家嘴既沿江,又沿河。武汉人把汉江习称为“汉水”,住在汉水边的人,更习惯把它称为“河边”。武汉是座沿江、沿河的城市,年年防汛,也是武汉的一大特点。不了解武汉的外地人,以为武汉防汛是把洪水堵在城外,殊不知,长江、汉水是从城市中间穿过的,一旦进入汛期,武昌、汉口、汉阳三镇都得动员起来,夏防长江,秋防汉水。

武汉人“上、下”的地势感,就像北方人“东西南北”的方位感一样。汉口沿江分别排列为硚口区、江汉区、江岸区。老汉口人把住在硚口区的人,称为“住在高头的”,把住在江岸区的人,称为“住在底下的”,因为硚口区在长江的上游,江岸区在长江的下游。武汉人还有个习惯,把住在靠汉水集家嘴的人,称为“住在河边下的”。这种称呼只有20世纪50年代以前出生的武汉人听得懂,而且仅限于汉口的居民,住在武昌、汉阳的人也是听不懂的,所谓“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就是这个道理。60年代以后出生的人,基本就听不懂了,现在的武汉人更不知所云,么事(什么)是“高头”?么事是“底下”?肯定一头雾水,不信去问!“住在高头的”和“住在底下的”,听起来只是方位不同,其实它暗含着居民身份的不同。“英雄不问出处”,不等于英雄冇得(没有)出处。“住在高头的”和“住在河边下的”,多为码头工人和城市贫民,通俗地说,就是底层劳动人民,“住在高头的”率性、热辣、仗义,但也不乏幽默和狡诈。他们的血液仿佛是用酒精勾兑的,一点就着。三句话不对脸,可以跳起脚来“捅”(骂),谈不拢,撸起袖子“对手搏壁”(对打)。

“住在底下的”,实际指以江汉路为界以下租界的人。他们大多是买办、职员、医生、教师等有一定身份地位的人。“住在底下的”,性格多少带点殖民文化的奴性,循规蹈矩,善于隐忍。“住在底下的”比“住在高头的”,无论是住房条件还是市政设施哪方面,都不晓得好到哪里去了,所以,旧时是有钱人的地盘。新中国成立后也是市委、市政府的所在地,领导干部居住的地方。如果把“住在底下的”,看成这座城市的移民的话,那么“住在高头的”,就是这座城市的原住民,从这个意义上讲,“住在高头的”性格,更能代表这座城市的性格。诸如《汉正街》《万箭穿心》等影视作品,反映的就是“住在高头的”故事和性格。

江汉路是“住在高头的”和“住在底下的”分水岭,一个汉口,犹如两个城市,旧时“住在高头的”和“住在底下的”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新中国成立后,随着城市均衡化发展,“高头”和“底下”的概念已经不复存在。改革开放后,商品经济的发展,让“住在高头的”先富了起来,“汉正街”就是最好的写照。“高头”昔日的破败,已被新型现代化城市取代,“底下”也仅存殖民文化的符号和灰飞烟灭的优越感。“高头”和“底下”,完全融入今日“大武汉”的时空下。

自清咸丰十一年(1861)清政府在武汉开埠以后,英、法、俄、德、日相继在汉口沿江一带建立租界,在汉口设领馆、盖工厂、通航运、办洋务。加之张之洞推行洋务新政,万商云集汉口。巨大的转口贸易和对外贸易带来工商业的繁华,集家嘴一带,更是商贾云集,船帆如织。

汉口自然而然成了九省通衢的大码头,当然,也催生了独具特色的码头文化。例如“撮”字,就与水有关,原本是橹、桨伸进水里搅拌的动作,但久而久之,武汉人就把“撮”字,形象地引申到生活之中。如“撮短水”,顾名思义,是指里程不长,武汉人拿它指打短工干零活;如“撮虾子”,顾名思义,钓不到鱼豚之类的大家伙,武汉人拿它指干那些油水不丰的事;再如“撮白”,顾名思义,无中生有,武汉人拿它指招摇撞骗。一个“撮”字,既尽显着码头文化的元素,又体现出武汉人的幽默。“撮”沿用至今,早已成为武汉街头巷尾、老少谙熟的生活用语。“撮”,原本生活所迫、竞争使然。不论旧时还是当下,凡赋予某某人会“撮”,或多或少都怀有一种复杂的心理,职场也好、坊间也罢,“撮”是武汉人都能心领神会的惯用语,但凡会“撮”的人,在武汉定是反应灵光、善于来事的角。莫忘了,到武汉这个“大码头”混,可以不去“撮”,但一定要懂得“撮”。

汉口,因汉水的入口在此而得名。其实,汉水还有一条重要的支流,从汉口周边的农村黄陂、孝感流经而来。旧时的汉口规模并不大,只有沿江大道和中山大道两条主干道。沿江大道江汉关以下多为外国洋行和租界,中山大道则是“本地区”,也是最繁华最热闹的商业区,从“高头”的硚口区一直贯通到“底下”的江岸区,街道两侧是一个个店面,吃的、穿的、用的,卖什么的都有,著名的南洋兄弟烟草公司、民众乐园、品芳照相馆、蔡林记热干面馆、白海记服装店都在这条街上。

从江边横穿沿江大道、中山大道再往外,就是一片片湖塘、农田。这条河就是沿着汉口的边缘汇入汉水的,这条河叫黄孝河。黄孝河一路追赶着汉水的步伐,梦想与汉水齐肩成为长江的支流,正当黄孝河几近梦想成真,行至汉口集家嘴时,被汉水迎头果腹,黄孝河终究沦为了汉水的支流。随着汉口近几十年“摊大饼”似的发展,黄孝河由城市的边缘挪到了汉口的市中,不肯就范的黄孝河通过年年水漫金山,淹没半个城区以发泄自己的不满。直到20世纪80年代,武汉军民举全市之力,历时三年,终将年年制造水患的黄孝河降伏,改明渠为箱涵,黄孝河葬于地下,从此消失。与黄孝河齐名的还有一条街,叫黄陂街。

说到黄陂街,不得不提一街之隔的花楼街,就好比工商两条产业链上,互为紧扣的一环。从黄陂街横过民生路,对着的就是花楼街。花楼街又分“前花楼”和“后花楼”,并行在一条街上,只是相隔一段距离,两条街又有数条小巷沟通贯连。离江边近的叫“前花楼”,离中山大道近的叫“后花楼”。前花楼、后花楼纵贯整整一个街区,一头出来是民生路,一头出来是江汉路,形象地说,花楼街是一根扁担挑两头。一头挑着以码头为龙头的市井社会,一头挑着以租界为轴心的上流社会。

两条花楼街,至多能并行两辆马车,街道为青石板路面,青石板上凿有防滑的漕沟。雨天,青石板像浸透油似的黝黑,漕沟里的水,倒映出两旁参差不齐的街景,只有麻木的车轮驶过,将其碾得身首异处。过后,漕沟又会仰天长叹地呼唤从天而降的雨水,重新复制出曾遭涂炭的暗淡街景。花楼街两旁的建筑,要么是白墙青瓦的低矮楼房,要么是连体的木质板房。从清末开关,至1949年前的武汉,这里是妓女云集的烟花柳巷,如同北京的八大胡同。既有洋人、商贾常来寻花问柳,也有水手、匠人偶来消遣作乐。食色,性也。不管市井、上流,饱暖思淫欲是不分穷人富人的。当年辅佐张之洞兴办洋务的盛宣怀,就常来花楼街狎妓。足见花楼街是“广接天下嫖客,笑纳四方金元”。嗳,莫以为妓女都像杜牧诗中描绘的那样,“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1927年,北伐军打到武汉,武汉的妓女响应北伐追求自由解放,裸体上街游行,震惊了全国,花楼街的妓女就首当其冲。1938年“保卫大武汉”那暂(那时),社会发动全市各界募捐,花楼街的妓女也十分踊跃,原来只准备举办一次募捐的,结果一连三天,捐赠的人绵延不断,花楼街不少妓女,把自己多年积攒的现洋和金银首饰,全都捐了出来。哪个说“商女不知亡国恨”?那是杜牧冇看到!新中国成立后,那些改造从良的妓女,不少就隐居在与花楼街连接的逼仄巷陌里,她们多被安置在街道工厂,从事手工劳作,拿着微薄的工资。不能生育的或许还领养一儿半女,安度余生。年代久了,官方、民间几乎同时失语,不再提及花楼街的前世,就像电脑按了删除键一样,花楼街那段不光彩的历史被悄悄删除了。以至于绝大多数新中国成立后出生的武汉伢,都不知晓花楼街的历史,当然,对于不光彩的历史,最好的办法就是忘却!要不,我们民族的记忆,怎么会出现那么多的断层?除却往日的喧嚣、繁华,现已成为店铺、民居的房屋,昔日的粉抹胭脂,早已风吹雨打去,徒有“花楼”的符号,还暗藏着历史的记忆。

回头再看黄陂街。早先,源源不断从黄孝河摇橹而来的黄孝人,成为武汉的居民后,不仅有了自己的街道“黄陂街”,就像华人闯天下,在异国他乡拥有“唐人街”一样,而且,还带来了自己的文化——“楚剧”。

今天,汉口民众乐园西侧统一街土垱巷附近,在清朝同治三年(1864),汉口未筑城墙以前,是黄孝河的一个水码头。黄陂、孝感的货船由后湖进入汉口镇,多停泊这里。从土垱到黄陂街,近在咫尺。这里沿街是人声鼎沸、人满为患的茶馆、饭馆、旅馆。饭后茶余的娱乐,就是随同黄、孝而来的黄孝花鼓戏,也就是后来的楚剧。聚居这一带黄陂、孝感籍的“打铜帮”、“打铁帮”、“篓子帮”、“马车帮”、“踩石帮”(染坊)等手工业者、码头工人和商贩,是楚剧的忠实观众。清人叶调元有《汉口竹枝词》吟:“俗人偏自爱风情,浪语油腔最喜听。土垱约看花鼓戏,开场总在两三更。”叶调元称,“草鞋帮是死忠臣”。“草鞋帮”指的就是“扛码头”的搬运工,换成当下时髦的话,他们就是花鼓戏的铁杆“粉丝”。

嗳,不要以为一说到楚剧,就是引车卖浆、下里巴人的娱乐,那就大错特错了。

1902年,德租界“清正”茶园,率先从沙口、水口镇邀请楚剧班子到租界唱戏。戏班将茶资与茶园分成,茶客点戏的报酬归戏班。其他租界茶园见此举获利可观,相继效仿,英租界的“美观”“双桂”“天一”“春桂”,日租界的“金谷”,法租界的“买春”,俄租界的“东记”“怡红院”等茶园,纷纷邀请楚剧戏班唱戏。九年之内,汉口租界进入茶园的戏班多达十七家。那时的知名艺人,旦角有张玉清、云中仙、朱福全、杨腊生,生角有小月光、甘石生、胡喜堂等。常演的剧目为“三个辞店四个楼”,《蔡鸣凤辞店》《张德和辞店》《胡彦昌辞店》和《车楼会》《西楼会》《花楼会》《云楼会》。到20世纪30年代,楚剧成为雄冠武汉,观众群体超过京剧、汉剧,最具有影响力和票房号召力的戏剧。

新中国成立后,以各个戏班为基础,组建了专业楚剧团。我要讲的故事,就是一个楚剧演员的戏剧人生。

从总编那里接受采访任务出来,脑壳里一盆糨糊。一个叫楚生的楚剧大师,在社会上,偷偷摸摸干起了“哭丧”。哦,“哭丧”是么事?说白了,“哭丧”就是给死人唱堂会唦。看似一个蛮吸引眼球的题材,但总编只提供了一条线索,其他么事相关背景资料都冇得(没有)。他还一再嘱咐我,不准向剧团打听,说别个是艺术家、文化人,好面子。冇得到别个允许,把他在外头“哭丧”的事捅到单位去了,么样挂得住咧?要我通过别的渠道去采访。明摆着的路不走,硬要弯着船去摸黑,简直哭笑不得!

回到编辑部案前,又觉得好笑,单位上编辑记者男将一大排,独独点我这个女将,去采访么事“哭丧”,是不是以为我平时风风火火、大大咧咧,么事题材都敢接,么事人都敢采访,连婚都敢离,蛮像个“女汉子”。其实他们哪里晓得,我是不怕活人,最怕死人了!

记得,前年冬天,刚结婚不久,有一天天不亮,小区里就响起了低沉的哀乐。我和我那个都被吵醒了。我把被窝捂得紧紧的,紧闭双眼,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听着外头。哀乐过后,接着是一曲《珠穆朗玛》,估计我那个也醒得在,我忍不住小声说:死的肯定是个祖辈级的。我那个嗯了一声。再接下来是《好汉歌》,我那个说:还是个爹爹。我也嗯了一声。《走进新时代》的乐曲响起后,我说:只怕(恐怕)要去火葬场了呃?一阵鞭炮响过,奏起了《好人一生平安》,我那个笑道:个板妈(武汉人常带的粗口),这相当于悼词。紧接着是《常回家看看》。我连忙贴在我那个身上,他问么样啊?我紧张地说:吓死人的!他说:这有么吓人的咧?我说:还不吓人?小区的门洞儿都一模一样,那个爹爹常回家看看,万一糊里糊涂摸错了门,摸到我屋里来了咧?还不把人吓死!我那个听了,呵呵笑出声来:他要是带你走进新时代,你去不去咧?我吓得钻到他怀里,抡起拳头捶他。

一想到这,我突然有了线索,只要找到哭丧的专业班子,就有办法找到那个唱楚剧的楚生!我马上拨通了民政局一个朋友的电话,她一听,说:“嗨,你算是找对了,现在丧葬实行一条龙服务,只要一个电话,就有人上门,从设灵堂、哭丧、火化到上山,全都包圆儿。服务项目几十项,列了一张表,需要么事打钩就行了,明码实价,就跟餐馆里点菜一样方便。”听我说只想了解哭丧的情况,民政局的朋友说:“这好办,我正暂就找个人跟你详细解答。”

一下子,电话进来了。对方也是个女的,声音蛮喳,说话像打机关枪的,一连串地发问:家庭住址?寿衣尺码?起灵时间?问得人汗毛直竖。我连忙拦住她说,我只想了解哭丧情况,其他服务都不需要。对方顿时泄了气。不过她晓得民政局是她的主管部门,不敢怠慢,还是打起精神说:“冇得事,有么要求只管讲。”听我说,想打听一个叫楚生的楚剧演员,在外头唱哭丧的事,她哽了一下说:“要找也容易,告诉我他签约是哪家公司,我就能帮你打听到。”我回答不晓得哪家公司。她说:“那就有点麻烦。”我问么样麻烦?她说:“全市办丧葬哭丧的公司十几家,不晓得哪家,到哪里去找?”她一说,把我还搞苕(傻)了。冇想到,这个行业居然如此兴旺!对方听我答不上来,说:“莫慌,我先帮你打听下,有消息告诉你。放心,包在我身上。”紧接着,她又添了一句:“有么业务,只管跟我打电话啊。”吓得我连忙挂了电话。

到底是业内人士,轻车熟路,很快,电话就回过来了。她告诉我一家丧葬公司说:“你要找的人,只怕跟这家公司有签约。”

我立刻按照她提供的号码,拨通了这家公司经理的电话,一个中年男人,喘着粗气听完我的话,带着“霸子”(粗话)说:“咯杂种似的,神了,你要找的人,还真跟我们公司有签约。”我一喜,连忙请他介绍下楚生的情况。对方喘着粗气嘿嘿一笑:“电话里么样扯得清白?咯杂种似的,要扯就到公司来。”我不假思索地记下公司的地址,抓起包包噔噔噔出了门。

一路上,我脑海里探寻着,楚剧和哭丧是么样联系在一起的咧?说别的,歌剧、话剧、京剧、汉剧我都看过,唯独楚剧只是耳闻,也晓得它以前在民生路的楚风剧院、民众乐园演出,路过时,也看到过售票处的剧目,只是顺便瞟一眼,既冇入眼,更冇入心。说白了,根本就冇把楚剧看成我们这代人的艺术。唯一一次接触楚剧,记得还是刚上学那暂,从收音机里听到《葛麻》,不经意被剧中的对白吸引住了。葛麻风趣幽默,令人捧腹。记得最清楚的是,葛麻站着睡觉,还翻身、打鼾,简直叫人喷饭。我苕里苕气跑去问我爸爸,我爸爸说:四条腿的动物可以站着睡觉,两条腿的人么样能站着睡觉咧?睡着了不就倒下去了?我还争辩说:葛麻为么事可以站着睡觉咧?他还会站着翻身!我爸爸一听笑道:苕家伙,葛麻那是在台上演戏。我还不懂装懂说:哦,我懂了,在台上可以站着睡觉,在台下就不能站着睡觉了。我爸爸哭笑不得地说:演戏是假的,台上台下都不能站着睡觉。想到这里,我人硬像进了迷宫似的,就在楚剧和哭丧之间打裹。真正的哭丧我也一次没有看到过,到底是个么样的场面,具体是些么内容,一无所知,只是在床上听到小区里住户出殡,吹的那几首曲子。仔细想来,跟楚剧八竿子也打不着啊!未必奏一曲乐,演一场《葛麻》?让葛麻站在那里睡觉,还翻身、打鼾?莫把死人笑醒了呃!想到那个不伦不类的场面,我哑然失笑。

这家叫“思元”的丧葬公司,就在汉口球场街一个小区的一楼。嵌在门框的铜皮上,刻着公司的字号,看上去很不起眼。我敲开门,只见一个脑满肠肥的中年男人,一脸堆笑地把我让进屋里。屋里烟雾弥漫,我被呛得连连咳嗽,中年男人这才连忙把剩下的烟屁股丢在地上,用脚掌像杨坤唱《无所谓》的招牌动作似的,狠狠拧了几下。

中年胖子接过我的名片,双手握着,故作认真地看了半天,突然问道:“《江城春秋》是官办还是民办的?”

我连忙说:“官办的。”

中年胖子连声:“哦哦,正暂的杂志到处拉广告,还有跑我这里来拉。我说我这里只有讣告,问他们登不登?把他们吓跑了。”说着,中年胖子得意地哈哈大笑,笑过,才记起给我让座。我四下打量,屋里不足二十平方米,到处随意堆放着演出用的各种道具、服装。靠墙摆放着一张“邋寡”(脏)死的办公桌,几把散乱的椅子灰尘飞扬。中年胖子不晓得从哪里找来一块抹布,象征性地把椅子擦了擦。我勉强坐下来,他也一屁股坐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他习惯性地伸手去摸烟,可能意识到我的存在,手又缩了回去。突然,他盯着我发问道:“你不是《江城春秋》的吧?”

我一下被他问蒙了,说:“我是啊!”

“不可能,不可能!”中年胖子很肯定地连连摇头。腮帮上两坨肉,像货郎鼓似的来回晃荡。

“为么事?”我弄不懂他葫芦里卖的么药。

突然,中年男人诡笑道:“《江城春秋》怎么可能有你这样年轻漂亮的女记者咧?”说着,他那不安分的目光,恨不得伸过来剥我身上的衣裳。

我下意识地打了个惊战。原来他是在用这种方式“讨好”我。我轻蔑一笑:“这是你对每个第一次碰面的女性的见面礼吧?”

被我点穿,中年胖子尴尬一笑,转移话题说:“你找楚生么事?”

“我想采访他,写一篇关于他哭丧的文章。”

“哎呀,这恐怕不好办。”中年胖子面露难色。

“这有么困难的咧?”

“他在外头哭丧都是偷偷摸摸,用的也是假名,你想,他怎么会接受你的采访咧?”

经中年胖子这么一说,我还真不晓得么办了。“那么搞咧?我是接受任务来的,采访不到他,写不出文章来,么样跟社里交差?你就不能安排一下?”我请求道。

“这不属于公司业务,我们合同条款也冇得这一条。再说,就算我安排了,他也未必肯接受你的采访唦。”中年胖子一脸无奈地摊开双手。

“要不,你把他的电话给我,我直接跟他通个话。”我心急火燎地要求道。

“那么行咧?冇经过他的允许,把他的电话瞎把别个,他肯定要发炸的。他脾气臭得很,发起炸来,阎王老子都不认,我都试得不要了的!”中年胖子紧闭双眼摆着手,一副不堪回首的样子。

“这才麻烦!”我顿时苕了。我还是头一回碰到当事人不肯接受采访。

“莫急,莫急。”看我六神无主的样子,中年胖子嘿嘿一笑,起身绕过桌子,慢慢嗅到我跟前,色眯眯地从我的脸上扫到胸脯,正当我毛骨悚然时,他突然伸出猪蹄似的手,冷不防把我放在椅子扶手上的手拍了两下。

我人一抖,把手缩了回来。看他难堪的样子,我解嘲道:“大热天,手这冷!是不是死人摸多了,阴气太重?”

“也是的啊,”经我一说,中年胖子摸着自己的手笑道,“我是说怎么一年四季手都冰冷哩?”中年胖子一边说着,一边无趣地回到自己的位子。他把身子摊在椅背上,喘着粗气说:“咯杂种似的,这样吧,我给你一个机会,搞不搞得定,就看你的运气了。”我看事情有转机,连忙感谢他。中年胖子说:“今天晚上有一场哭丧,楚生要出场,你要不怕,就来会会他。”

“怕个鬼!火葬场我都采访过。”总算是有了门道,我壮着胆子回他。

“冇想到女记者的胆子嗨大,连死人都敢采访!”中年胖子故意瞪大眼。

“死人都规规矩矩,就怕活人,喜欢乱说乱动!”临出门,我笑着甩给中年胖子一句话。

当晚哭丧的地方,离球场街不远,就在三阳北路的湖边坊。说是湖边坊,其实连湖的影子都冇得,早年这里肯定是有的。武汉素称“百湖之市”,但随着城市“摊大饼”似的建设发展,很多湖泊都被填地造房了。武汉很多地名跟水有关,有叫“咀”的,像武昌岳家咀、陈前咀、南岸咀;有叫“墩”的,像汉口的韩家墩、唐家墩、贺家墩;还有叫“桥”的,像积玉桥、三眼桥、解放桥;另外还有叫“湾”的,像王家湾、周家湾、吴家湾。

但凡叫“墩”的,就是一块陆地,四周不是湖就是塘;但凡叫“咀”的,就是延伸出水面的半岛,呈鸭嘴状,多为停靠船只的码头;但凡叫“湾”的,就是一块较大的陆地,以居住上面的族群姓氏命名,陆地与外界联系,也是通过桥梁和船只。听老人说,武汉以往湖泊有三百多个,可见,旧时的武汉湖泊之多,真的是星罗棋布。而且,那暂武汉面积比正暂不晓得小几多,乘船也是武汉出行的交通工具。像从武昌去东湖磨山的落雁岛,根本冇得陆路,只有从武昌的岳家咀荡划子过去。

你看正暂,徒有虚名叫“咀”、叫“墩”、叫“桥”、叫“湾”的地方,都像隆起的喜马拉雅山,尽是遮天蔽日的高楼大厦,莫说冇得湖泊的影子,就连个水凼子都冇得了。你再问武汉正暂的伢,么事叫“咀”?么事叫“墩”?么事叫“桥”?么事叫“湾”?鬼都不晓得!私人住房的空间逐年扩大,但公共湿地面积却逐年减少。有人甚至调侃说:有本事把长江填它,不晓得可以盖几多高档楼盘!随着环保意识的不断增强,政府下令出台了狠招,把剩下的湖泊都建了档,指定了责任人,严防死守。

武汉夏天不是人过的日子!都下午五六点钟了,还骄阳似火,酷热难当。汽车驶过,扑面就是一股灼浪,能点燃你的五脏六腑。好在武汉人都是耐火材料做的。

我看已到“饭点”,正是交通拥堵的时候,干脆哪里也不去了,溜达去湖边坊吧。

早前的球场街非常僻静,街道不宽,两旁人行道上种着法国梧桐。枝繁叶茂的梧桐在街道上空重叠,形成天然凉棚,为路人遮阳挡雨。从解放大道进到球场街,路边就是有名的“六大堆”,坟堆里埋葬的是辛亥革命武昌起义死难的烈士。因都是无名烈士人又众多,就分成六个坟堆掩埋,所以被称为“六大堆”。“文革”前,学校还组织少先队员来祭扫,进行传统教育。现在这类活动很难看到,问及“70后”出生的伢们,“六大堆”埋的是些么人,要么一脸茫然,要么胡说八道,有的说埋的是抗战烈士,有的说埋的是解放烈士,有的甚至说埋的是“文革”中武斗被打死的人。这也难怪,学校老师不教,屋里大人不讲,小伢怎么晓得咧?你看电视高头那多知识竞猜节目,什么稀奇古怪的题目都有,就是冇得“六大堆”这样的题目。

沿街往前,是赫赫有名的重点中学。这里培养的都是巴望上清华、北大名流大学的学生。出没校门的师生,胸前都佩戴着醒目的校徽,令路人欣羡不已。我们到世界各地办“孔子学院”,却把孔子“有教无类”的训导弃之脑后,片面追求升学率的“应试教育”,早就把学生分类为了“文科生”、“理科生”,“学霸”、“学渣”,孔子在天之灵,恐怕也无可奈何。

离中学不远的前面,就是武汉儿童医院。再往前,快到球场街和三阳北路交会的街边,有一家做本帮菜的酒肆。这家店卖得最火的是菜包子,个大、皮薄、菜鲜,刚开始一元一个,现在翻几倍,依旧红火。

进店我在一楼大厅找了个座,点了两个菜包子,一碗汆丸子汤,独自慢慢享受。

夕阳西下,天色渐晚。我穿过马路,很快来到湖边坊。这里从前是棚户区,住户都是底层的市民。建小区时,开发商给拆迁户的还建房,质量差、户型小,就这,还建户依然欢天喜地,因为毕竟从“棚户”变成了“楼户”。从他们地皮中获得巨额利润的开发商,成了改变他们住房条件的慈善家。我心想,身居闹市小区,还办哭丧的,恐怕只有那些原住民了。

进小区不远处,就看到一个门洞儿前摆放着花圈。近前一看,门洞儿的墙边,叠放着十来个花圈,花圈上的落款都是晚辈。花圈前面设有灵堂,从香烛中间的照片上看,是个爹爹。灵堂旁边一字摆放着电子琴、架子鼓和音响设备,演员们正在调音、化装。对面有一个过时的大音箱,诵经祈福的吟唱,正缓缓从音箱里传出。

尽管天气炎热,但小区里不乏前来看热闹的大人、小伢,估计不少是这家原先的街坊邻居。我在人群里一眼找到“思元”的中年胖子,他正喘着粗气,向他的团队交代着。我无法断定哪个是我要采访的楚生?挤在人群里,我旁边有个光着膀子的儿子伢坐在方凳上。我笑着跟他打商量,能否让我坐一半?小儿子伢打量了我一眼,居然大方地把凳子让给了我,挤在了旁边同伴的凳子上。我连声谢他,小儿子伢羞涩地笑了笑。他也许见我一张陌生的面孔,便以这里主人的身份,给我行个方便。

七点十分,哭丧正式开始。我饶有兴趣地观看起来。首先出场的是个男歌手,他深情地唱起了《父亲》。从嗓音条件看,虽然不是很专业,但还是有一定表现力的,一听就是跑了多年场子的老江湖。跟着,又是唱了一首欢快的《姑娘,我爱你》。我不清楚这两首歌之间,有么逻辑关系?莫非,爹爹的婆婆还在,就像往日算命先生常说的:“父在母先亡。”走了的爹爹放不下婆婆?要不,就是怕爹爹在那边一个人孤单,以唱歌的形式,跟他找个伴?现在送葬都时兴扎车、扎房、扎姑娘。活着冇享受够的,到那头继续享受;活着冇追求到的,到那头继续追求。你看如今给死人烧的冥币,都是以亿为单位,死的人个个都富可敌国,么事买不起?活着买不起房的,到那边都可以买别墅;活着读不起书的,到那边都可以读MBA;活着看不起病的,到那边都可以吃进口药。

我正在一个人胡思乱想,听到主持人用麦克风说:“下面请老人的孝子、孝女,出来献花。十块、二十块,表示个心意,老人会保佑你们的。”这时,我才注意到,灵堂旁有两个并排的小塑料桶,搁在凳子上。一个插满了鲜花,一个是空的。主持人话音刚落,屋内的家属就先后出来,把二十块、五十块的钞票放进空桶,顺手提起旁边桶里的花递给歌手。主持人依次报下数目,道谢。歌手则把桶里的钞票捡起,搭在小桶边,围成花花绿绿的半圈。我这才明白“献花”的意思。三个歌手轮番演唱,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坐着的、站着的满是。气场也越来越浓。尤其是爱看热闹的小伢们,兴奋地跟着女歌手唱的《自由飞翔》打着拍子,气氛之活跃,简直就像《春晚》。眼看得场子暖够了,主持人开始隆重推出:“下面,有请著名楚剧表演艺术家,为我们带来经典的楚剧唱段。”围观的人顿时掌声雷动。主持人虽然报的不是楚生的名,但我猜这个艺术家肯定就是楚生。

这时,一个中等身材的白净男人出场往中间一站,他留着分头,气宇轩昂,目光炯炯,身上的衬衫不是像一般人,扎在裤腰里,而是无拘无束,散没腰间。他手里握着一把收放自如的折扇,不用刻意,却处处透着艺术家的“范儿”。这种“范儿”,是装不出来的,是多年在艺术的职场浸淫出来的,就像一坛窖藏百年的老酒,那种纯醇幽香,是任何品牌包装不出来的。琴起,亮相,举手投足,一看就是那个事!琴声的过门完,他的情绪也正好调整到位,收腹起音,开口唱道:“桃红柳绿岁春意,人生道路多荆棘……”他的演唱,字正腔圆,行云流水,韵味十足,一听就是科班出来的,迎来一片掌声、喝彩声。听完看完,我信服了。正像前些年电视上说的:“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艺术家的真把式,跟“撮虾子”的假把式,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难怪总编说是个好题材呢。我采访楚生的心情,愈发迫切了。

楚生的出场,无疑把演出推向了高潮。正当我以为演出就要完了时,冇想到,正式的哭丧还没有开始。前面的演出,只是为后面的哭丧作铺垫。整个哭丧分为两个部分,家里走了老人,为“白喜”事,所以要哭丧。前面是喜,后面是悲。哭丧的具体时间,根据家属的要求而定。

当晚,八点零八分,哭丧正式开始。亲属分成两排,肃穆地站在灵堂旁。担任哭丧的演员,是个中年女人。她身穿白色孝服,站在亲属前面,就像教堂唱诗班的领唱。噼里啪啦一阵炸鞭过后,场地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硫黄味,中年妇女带领众亲属,顶着浓浓硝烟,就像冒着敌人的炮火,向摆放在灵堂前的爹爹的遗像鞠躬、致辞,此时周围的人都屏住呼吸,静观这庄严肃穆的一幕,现场每个人似乎都明白,作为观众角色的担当,自己任何一个破坏现场气氛的动静,都是对死者的不敬,中国人自古是“死者为大”。在悲戚的乐曲声中,只见中年女人,悲恸喊道:“我的个爸爸呃……”估计这惊天地泣鬼神的一声,整个湖边坊小区都能听到。随着她悲痛欲绝的哭唱,亲属们一起低头,下跪,个个神情凝重,表情哀伤。接下来,爹爹的生平被中年女人化作唱词,如诉如泣地哀婉唱出。大意是:为父一生辛劳,慈爱儿女,功德无量,后辈铭记之类。中年女人唱得肝肠寸断,催人泪下。我看到周围好几个爹爹婆婆都泪眼婆娑,发出呜呜的抽泣声,想必都是相处多年的街坊邻居,熟悉这个死去的爹爹。

几分钟的时间,中年女人脸上决堤的汗水、泪水,即刻将眼线、胭脂冲毁,黑色的溪流,在脸上划出一道道细小的沟渠。中年女人敢于用情,为了表现出不舍,她甚至跪伏在地,一只手反复拍打身旁的灵台,还不时用脑壳砸得灵堂嗡嗡作响,那情景,不是死活不忍死者离去,就是决意要跟死者共赴黄泉,足以让亲属和围观的人为之动容。这种真情实感,丝毫看不出表演的痕迹,只怕亲生的儿子姑娘都难以做到,可见中年女人功夫之深。我这才体会到,哭丧可不是纸扎的灯笼,随便能够糊弄的。那种情绪的爆发力,甚至很多专业演员都难以企及。

这时,我发现之前的小桶,换成了一个小花篮。亲属们站起,心存感激地望着入情入戏的中年女人,开始纷纷往小花篮里投钱,而且比献花时面额要大,多是一百的大钞。我猜想,这些钱是算作哭丧公司今晚的收入咧,还是对哭丧演员额外的奖赏咧?

莫说,哭丧还真是个力气活。那中年女人哭唱了大约十分钟,被人扶起时,整个一张大花脸,脚步也像踩着棉花,有点飘忽。武汉的夏夜,就是坐着不动都一身汗,亏得中年女人一番纵情,我估计她身上里外都汗透了,搞不好还会中暑。

这还不算完,中年女人迅速换了一套行头,补了妆,又配合其他演员重新登场。这回,他们的情绪又调回到喜庆,就像电视换频道一样快。二人亦唱亦做,动作夸张,打情骂俏滑稽诙谐,逗得四下一片欢笑。我终于看明白,哭丧白喜事的三段论,先喜、后悲、再喜。除节目编排外,最难的还是情绪转换到位,跨度太大了。纵观整个哭丧过程,我觉得还是相当有震撼力的,不是街上随便拉个人就演得了,得有相当的水准。跟我来之前想象的哭丧,奏一支曲子演一场《葛麻》,完全两码事!

哭丧演出在热烈的掌声中结束了,前后两个钟头,相当于一个专场晚会的时长。围观的人群四下散去,趁着演员们捡场的时候,我不失时机地凑到跟前:“这热的天,够你们受的呃。”我投石问路,冇得话找话跟楚生搭腔。

“受的不是罪!”楚生没有耳(搭理)我,倒是中年女人接腔道。她麻利地帮楚生脱下戏服,迫不及待地拧开一瓶冰水,递到楚生嘴边。“这热的天,人都掐不住了!”中年女人对我毫不生分地抱怨着,“这种伏天,他要吃几包头疼粉才扛得住,真是担心他的血压!”中年女人心疼地望着默不作声的楚生叹了口气,扯下一截卷筒纸,伸手揩着楚生额头和颈子上的汗水。楚生木然地接受着,显然,他已经习惯了中年女人这种疼爱的方式。我一时难以判断他们之间的关系,同事?夫妻?不过有一点我可以断定,二人的性格反差很大。中年女人热辣、率性,楚生内敛、谨慎。

人都散得差不多了,看着中年女人和楚生的行头收拾停当,我贸然地笑着向楚生自我介绍:“我是《江城春秋》杂志的记者,能采访一下您家吗?”

楚生警觉地望了我一眼:“记者?采访么事啊?我从来不跟记者打交道!”说着,把头扭开了。

“我想了解您家哭丧方面的事。”话一出口,我就失悔了,楚生会接受不了的。

果然,楚生侧过头,眉头一蹙说:“么样?哭丧未必犯个么法?要问,你去问那个爹爹。”他用手指着灵堂前的照片。

我一下像被楚生点了穴位似的,木然定在那里,脑壳里一片空白。半天我才语无伦次地赔着笑脸向他解释:“我只是想……”

“我冇得工夫陪你嚼牙巴骨(说废话)!”楚生提起行头,冲中年女人大声说:“走呃,回去消夜,唱了一晚上,肚子饿得直叫!”中年女人应承着,上前夺过楚生手里的行头,让楚生甩手走在头里,自己提着大包小包,像个跟班走在后头。

我定在原地,心里一麻,出师不利,太走场(丢丑)了!我虽然不是么“名记”,武汉的男同行调侃我们女记者为“名妓(记)”,就像现在把八十岁的婆婆和三岁的姑娘伢,都喊成“美女”一样。我不能跟凤凰卫视的吴小莉比,她采访过朱镕基。但我也是见过世面,采访过官员、专家、学者、达人的,总不能出师就撞南墙吧?我马上梳理思绪,寻找问题的症结。我设身处地地替楚生想,一个站在艺术舞台上的楚剧大师,跑来唱哭丧,肯定有说不出的无奈和煎熬。人家躲都躲不及,你还要他接受采访。采访做么事?就是要写成文章登出来。这等于是揭了别个伤口,还往上头撒盐!换成自己也不得愿意唦!显然,我采访的切入口是有问题的,所以,一接触就吃了闭门羹。当然,不能就这样打道回府,我心有不甘地跟在他们后头,脑壳里飞快地想着法子。我想起大学专业课上,老师讲过,要采访对象接受你的采访,首先要学会沟通,取得他对你的信任。如何让楚生信任我?总不能冲上去,跪在他跟前,拜他为师学楚剧吧?我这个人就是有点“二”,动不动就好走极端。我重新整理心情,若要楚生信任我,首先要消除他的戒备,让他清楚,我是冲着楚剧和他的艺术来的,而不是冲着他的哭丧来的。我决定转换自己的角色,闭口不提采访、哭丧,寻找新的突破口,让楚生敞开心扉。至于如何接近楚生,只能见机行事了。

出湖边坊,已是满天星斗,晚风习习。来到三阳北路的大街上,我看到不远处有卖“靠杯酒”的,心生一计,撵上前跟中年女人套近乎说:“他的戏唱得几好呃,一听就像科班的!”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果然,中年女人侧头看了我一眼,无不自得地说:“么事像科班,他本来就是科班的!”她接着补充道:“不是吹,他不是自己乱打三年成教师,是得到名师真传的!”

我连忙附和说:“怪不得的!他一张嘴,把周边的人一下都惊呆了,硬像哪里冒出个大腕!”

中年女人说:“正暂稍许有点名气,就叫‘大腕,像他过去在台上红了那多年,也只是个‘角,如今么事不注水?跟电视上做广告的,动不动就是这‘霸那‘霸,这‘神那‘神,哄消费者。像他才是点真功夫!随在哪里唱,都是满堂彩。”

我说:“那不是蛮多人喜欢他的戏?”

“那是!以前,想看他的戏都挤破脑壳,到处是他的戏迷。”中年女人用充满崇敬的眼神,望着前面的楚生。

听到中年女人的话,楚生停下来,回身说:“瞎吹个么事唦!”

“怎么是吹咧?称三两棉花纺(访)下,哪一句是假话?”中年女人振振有词。

“那不是戏‘霸也是戏‘神啦!”我乘势要求道,“嗳,能不能请他给我签个名啊?”我立刻把自己扮成楚生的粉丝。

冇想到我的话歪打正着,中年女人一听签名顿时兴奋起来,小声怂着我说:“叫他签,这是他最高兴的事。以前走到哪里,都是围着找他签名、合影的人。现在随到哪里,都冇得人耳(理会)。”

“我又不是明星,签个么名唦?”楚生在前头回绝道。

我接腔道:“您家不是‘星,但是‘家唦,‘星哪能跟‘家比咧?根本不在一个档次!‘家是国宝,跟熊猫一样的稀缺,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星满天都是,恨不得一抓一大把。”我不失时机地放出一连串好听的话来。

估计我的话中听,楚生没有反驳。

“就是!”中年女人接腔说,“‘家不比‘星强得多!‘星是社会上的商业炒作,‘家是国家正儿八经授予的,你以为在汉正街的摊子上随便批发!”中年女人打笑说:“你要是熊猫,我就是你的饲养员,把你喂得肥坨了,到处去展览。”中年女人说完咯咯直笑。

“在外头总喜欢阎王做报告——鬼款(瞎说)个么事唦!”楚生回头睖了中年女人一眼,觉得中年女人不该当着我这个生人的面,开这种玩笑。接着楚生又说:“不过也是,哪个把梅兰芳、常香玉、沈云陔喊成‘星的咧?都是称为‘家。”显然,楚生很认同我的观点,我感觉他不像刚才那样对我戒备森严了。

我趁机央求中年女人,到前头街边的“靠杯酒”坐下,拣个亮堂地方,请楚生给我签名。我说:“难得遇到,给我个机会。”

中年女人看我这样诚心,有点动心,客气道:“这么好意思咧?”

“这是我的荣幸!”我看有戏,不由分说上前一把抢下行头,挽住中年女人的手膀,往“靠杯酒”那边拖。我明白,只要把中年女人拖住,楚生就跑不脱,剩下的功课,只能随机应变了。

果然,走在前头的楚生,看我们往“靠杯酒”跟前走只好站住脚,转身对中年女人埋怨说:“搞么事唦,你又不是属猫的,闻到腥就跑!”

中年女人被我拽住,转不过身,只得扭头招呼楚生:“算了,莫却别个意思,过来坐下。”楚生摇摇头,终于无可奈何地跟了过来。

找张桌子坐下来,中年女人看楚生心存疑虑,大大咧咧开导说:“就是找你签个名,吓得那狠!还怕一个姑娘伢把你哄失了身?”中年女人说完,口无遮拦地笑起来。

楚生脸一红,训导中年女人说:“总喜欢在外头瞎款!嘴上又冇得个把门的,随么话一啪(piā)就出来了,头回见面,就开这种玩笑,不怕别个见你的疑(怪)。”说完,楚生瞟了我一眼,他的话显然是帮中年女人打圆场,要我莫见疑。看得出来,楚生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很在意别个的感受。

我读懂了楚生话的意思,故意附和着中年女人说:“想把他哄失身,那只怕还要点本事呃。”

楚生愕然地看着我,他肯定冇想到,像我这个年龄的姑娘伢,开这种玩笑居然面不改色心不跳。也许,这是我们之间的代沟。现在的女性不再闺淑而很中性,在职场和网络上,说话的尺度比这大得多。

中年女人自信满满地说:“他是金刚身,几根绣花针,还想破他的身?连皮都戳不破!”

“只有靠你这根金刚钻了。”我笑着调侃道。楚生和中年女人听了笑起来,我注意到,楚生已经放松了许多。

“我哪来的金刚钻?只有他身上有。”中年女人果然口无遮拦。

“越说越冇得名堂!”楚生狠狠瞪了中年女人一眼。

中年女人没有在意楚生的眼神,自顾得意地笑得咯咯神。楚生无可奈何地瞄着她。

趁着服务员倒茶,我拉着中年女人起身一起去点菜。我问楚生喜欢吃么菜?中年女人指着摆放的菜品说:“麻辣虾球,他最喜欢吃了。”中年女人对炒菜的师傅说:“吊点糖啊。”接着又点了几样他喜欢的菜。我问楚生喜欢喝么酒?中年女人也不推辞,指了指“白云边”。我又要了一瓶十五年的“白云边”。

回到座位上,等着上菜的工夫,我从包包里掏出本子,打开恭恭敬敬递给楚生说:“请您家给我签个名。”

楚生接过本子,握着笔,有些不相信地问我:“你真的喜欢楚剧?”

“是啊!”我硬着头皮说。话一出口,我心里直发虚,万一他要问我几个楚剧方面的问题,那算是穿了帮。

幸亏楚生冇问,他只是眼睛一亮,马上又黯然下来:“现在年轻人还有几个喜欢楚剧的呃!”他没有继续深问下去,工工整整签了名,把本子还给我。楚生没有深究我这个“粉丝”的真伪,或许他顾及我的脸面,即便明晓得是假的,也不愿去戳穿。或许他很在意与人签名的感受,能让他重新找回昔日被追捧、认可的感觉。消逝的芳容和贬值的功名,是女人和男人最留恋不舍的两样东西。

菜上桌,酒斟满,看到自己最爱的虾球,楚生再没有推辞。我端杯起身对楚生说:“早就耳闻您家声名,今天一睹大师风采,果然名不虚传。我先敬您家一杯。”

楚生摆手让我坐下说:“千万莫喊大师,就是个唱戏的,正暂在外头哭丧,还不如就叫‘哭丧师。”楚生一口干了杯中酒,就像吞下自己不得已的苦衷。

“话不能这样说,”我也举杯干了,“现在像您家这样的大师,都被称为‘表演艺术家,社会上最受人尊敬的。”

“见盼(见鬼)!”楚生嚼着虾球说,“那是对着镜子作揖,自己恭维自己!”楚生苦笑道:“也就是在内地,只要一火,就捧成这个‘家、那个‘家。在港台,你看有几个称自己是‘家的?刘德华该火吧?他到处说:自己就是个‘艺人。么事叫‘艺人?就是靠卖艺吃饭。”我一时无语。楚生没有注意我的表情,剥着虾球继续说:“一个‘艺术家的收入还赶不到个月嫂,月嫂一个月五六千,多的八千、一万的都有,一个木匠、泥瓦匠一个月都是三四千,我们连个木匠、泥瓦匠都抵不到,还谈个么‘家?”

“多演几场,收入不就有了?”

“一冇得新戏,二冇得人看,一张票卖不到三五十块,演一场的票房还不够水电费,哪来的收入?”楚生无奈地摇着头说。

“多跑些地方,搞巡回演出咧?现在不是提倡走市场吗?”

“走市场?说得轻飘了,”楚生喝干酒,瞄着我说,“不是我说你们这些摇笔杆子的,就是坐着说话不腰痛!往日只有戏剧,如今你看看,又是电影、电视,还有电脑、网络,新东西层出不穷,传播又快,观众都分流了。传统的舞台艺术,市场早就萎缩了。不光是我们楚剧,现在舞台剧有几个不是沦为了‘抢救艺术?”楚生盯着我说:“像你们这样的年轻人,莫说看戏不要钱,就是用轿子抬,有几个肯去看的?”楚生正说在兴头,突然打住说:“嗳,你莫把说的话登出去啊!”

我懂得楚生的谨慎,安慰他说:“我这不是采访,只是跟您家聊家常,听您家讲故事。”

“他啊,浑身都是故事,只怕你三天三晚上都听不完!”半天没有插上嘴的中年女人,终于有了机会。

“那好啊!”我顺着中年女人的话说,“那就请他讲,我愿意听他三天三晚上。”楚生默不作声。低头喝酒、吃菜。我这才注意到,楚生尽管白净,脸上冇得几多褶子,但鬓发露着白茬,头发显然被染过。我猜不出他的年龄,就像猜不透他的心灵一样。他就像放在我面前一本充满诱惑的书,我极力想去读完他,读懂他。但我晓得,如果那是一本经典,一定不能泛读,而必须精读,否则,既读不懂,也读不出味道。读与被读,双方必须建立一种信任。我诚恳地对楚生说:“您家尽管放心,我虽然是个记者,但绝不是猎取花边、八卦新闻的。《江城春秋》也不是暴露个人隐私的‘路透社。我们的宗旨,是发掘武汉的历史文化,您家就是武汉历史文化的一章。即使我写了您家,也肯定让您家过目,不经同意不发表。您家对我,只当是长辈跟晚辈讲故事的。”我端杯敬楚生。

楚生面带笑容问:“你是想听楚剧的咧,还是想听我的咧?”

我说:“都想,您家讲么事,我听么事!”

楚生揶揄我:“你不打听我哭丧的事了?”

我斩钉截铁地回答:“您家不说,我保证一个字不问!”

楚生终于笑开了,这是他今晚头一回由衷地笑。他主动跟我碰了一杯:“冇想到你个姑娘伢也这嘹亮!好!你要是想听,就跟你讲下我的故事。”

穿过前花楼,过民生路,在黄陂街海员俱乐部的对面,有条巷子叫草帮侧巷。

海员俱乐部是黄陂街上最牛的娱乐场所了,它整整横跨一个街区,设施一应俱全。朝沿江大道一面的是海员电影院,朝黄陂街一面的是俱乐部大门,进去是个花园,里头有篮球场、游泳池、舞池、礼堂,50年代,武汉还冇得几家像海员俱乐部这样气派的娱乐场所。

选址在黄陂街建海员俱乐部,一是这里临江沿河,地理位置适当;二是这个区域除了进城定居的黄孝人,跑船的船员、水手是这里的第二大群体。随便哪条街上、巷子里,都能找出几个屋里是跑船的。海员俱乐部名义上叫“海员”,实际上冇得跑海轮的,都是跑江河航运的。跑长江,跑上水的有从武汉到重庆的,跑下水的有从武汉到南京、上海的。跑汉水内河航运的,基本是跑省内沿河的市县。汉水的航运基本以省为单位,流域内的各省各管一段。长江全流域由长航一家独揽,从上游一直管到下游,单位也是中央直属单位,所以不仅有实力建如此体量的俱乐部,还敢前瞻性地叫“海员”俱乐部,日后真的管海运,就不用改名了。跑内河航运的一两天就可以来回,跑长江的就长多了,跑客船冇得个把星期莫想一个来回,跑货船,尤其是跑拖驳的,更是要命,一去一回得个把月。拖驳自己冇得动力,靠烧柴油大马力的驳船牵引,由于装载多、吨位重,所以速度很慢。武汉人常把行动迟缓又很拖累的人,叫作“拖驳子”。

船员、水手分三六九等,船长自不必说了,大副、二副之类的相当于高级职员,白领;普通船员、水手是打工族,工人阶级。大副、二副一般都住在租界区,只有普通船员和水手,住在下层的市民区,与黄孝人为伍。莫看普通船员、水手的社会地位不高,收入还是蛮实惠的。船上吃住不花钱,相当于节约了一个人的开支,加上船员、水手拿的钱比一般工人的工资略高,所以他们出手比较阔绰。旧时,屋里只要有一个跑船的,养活一大家人也勉强过得去。冇得家室的船员、水手,下了船,就像放了眨眼(鸽子),跑到花楼街找妓女花天酒地地快活,好些在妓院都有自己的相好,私订终身的也大有人在,但真正喜结良缘的不多,悲催的故事倒不少。新中国成立后,这些人都像“深喉”似的隐姓埋名,讳莫如深,他们鲜为人知的故事,淹没在历史的滚滚红尘中。若是真的整理发掘出来,恐怕也不乏荡气回肠、催人泪下的。不过,新社会好的东西太多,都歌颂不完,哪有闲笔来抖落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糗事。草帮侧巷里的住户,基本上是城市贫民,不少是从黄陂、孝感周边农村到武汉扛码头、做零工滞留下来的人。如果说,他们是武汉的移民,那他们的下辈就是武汉的居民了。

草帮侧巷曲里拐弯,炭渣路面,埋在地下那些冇被燃尽的渣粒,在太阳的照射下,能发出五颜六色的七彩来。整条巷子几乎冇得三层以上的房子,而且,不是青砖黑瓦的砖房,就是年代已久的木板房。几十户人家,家家都小得像鸽子笼,祖孙三代挤在一间房里不足为怪。

住在这里,不及住在江汉路以下租界上的住户阔气。一是租界的巷子宽敞笔直,所有的房子大小式样一模一样,不像这里巷子的房屋,结构、大小、材料、款式五花八门,就跟一支是正规军和一支是杂牌军相比。二是租界上家家户户都有厕所,这里,整条街上都冇得。家家户户必备方便用的“马桶”。马桶腰圆形,由一块块弧形的木板拼接而成,木板之间有竹楔连接。马桶三四十厘米高,上、中、下各有一个铁箍,顶部有一个木制的圆盖。用时,揭下来,坐上去就行。用完,即刻盖上,味道出不来。每天天不亮,就有一辆粪车,在巷子里挨家挨户收集马桶里的秽物。粪车是由板车改装的,长方形底盘上一个四五十厘米高、椭圆形的木盒,顶部有个木盖,倒马桶要靠近粪车,双手举起马桶对着粪车顶部的口慢慢倾倒,用力过猛秽物会溅出来飙到脸上身上。粪车有两只半人高的木轮,行走时硌得路面咯吱作响。只要听到拉粪车的人,粗着喉咙管喊“下河”(倒马桶)!各家各户都会提着马桶鱼贯而出,倒完马桶,接着是一片涮马桶的唰唰声。不晓得那年春晚,一排老太婆跳“嘻唰唰”,音乐是不是受此启发?反正是风靡了全国。涮马桶的刷子,也很特别,是用竹子做的。把一截竹筒劈成条状,只留把手一截为原形,便于把握。涮马桶,绝对是一道风景,除了此起彼伏的声音合成的音乐外,各家各户将涮干净的马桶,晾晒在家门口,那情景就像开马桶博览会。三是租界家家户户都有自来水,这里冇得。整条巷子,只在巷子口,有一个水龙头,专人看管。住户用水,要到巷子口担,一桶水,一分钱。说清楚,是那暂的价啊。今天,江汉路步行街上,一组表现旧时武汉生活场景的泥塑中,就有一尊武汉人用木桶挑水吃的泥塑。一条巷子有个水龙头还算好的,还有的一条街共用一个水龙头的。往日,住在河边下的居民,干脆就挑汉江的水吃。

过去汉水清澈见底,不像正暂污染严重,站在集家嘴看汉水和长江交汇处,泾渭分明。滚滚长江泥沙俱下,就像一条游走的黄龙;缓缓汉水幽蓝清亮,宛如一段妩媚的绸缎。看到污浊的长江吞噬清澈的汉水,你心里会隐约泛起妇人的哀怜。只有到了海洋,汉水才能洗清自己。

草帮侧巷中间有一栋两层的砖瓦房,算得上是这条巷子的“豪华”建筑了。大门进去有个小天井,天井两边堆满了杂物。天井进去是堂屋,两边的厢房,前后各住着两户人家。堂屋墙跟前,摆着各家的炉灶,堂屋实际成了公用厨房。堂屋的背后是木制楼梯,楼梯的扶手被年久摸得黝黑发亮,泛着油光。踏着楼梯板,即刻响起叽叽歪歪的呻吟,就像一根不堪重负的扁担发出的幽怨声。楼下几户人家中,后厢房一户,夫妻两个,带着一儿一女。男的跑船,女的是家庭妇女。这家的儿子叫汉华,姑娘叫汉梅。楼上几户人家中,有一户一母一子。女的三十出头,叫徐妈,在街道纸盒厂糊纸盒。儿子叫楚生。楚生的故事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1956年的春节刚过。

大清早,天还蒙蒙亮,灰色的夜幕正在缓缓拉起,星星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悄然离去。

徐妈在楼上就听到大门口嘈杂的说话声,估计是发生了么事,就噔噔噔跑下楼来。果然,门口围着不少街坊邻居,徐妈凑到跟前一看,门口的地上,放着一个包裹,包裹里有一个婴儿。徐妈俯身一看,只见包裹里的婴儿两眼紧闭,冇得生息。围观的人七嘴八舌地议论。有的说:“咿呃,是个弃婴。”有的说:“只怕死都死了呃!”

徐妈堀(蹲)下来,双手抱起婴儿,手放在婴儿的额头、鼻子上,试着体温和呼吸,人冰凉,无气息。旁边的人愤愤地说:“晓得是哪个砍脑壳的,把个死伢丢在这下些(这里)!”楼下跑船屋里说:“鬼晓得!清时八早,一开门,我就看到伢丢在这块。”

徐妈从包裹里取出婴儿一看,笑了:“嗬,还是个带把的!”她感觉到这伢身上还有微弱的体温,就试着拍打了几下,见依然冇得生息,索性把伢头朝下脚朝上,单手倒提,一只手朝屁股啪啪几巴掌。见还是冇得任何反应。徐妈说:“坏(ɡuǎi)了!坏了!”她把婴儿抱在怀里,像演戏的,随口唱了两句楚剧:“二爹娘年半百子嗣缺乏,上无兄下少弟单生女娃。”徐妈声音刚落,怀里的婴儿突然哇地哭出声来,而且,一声比一声凄厉,一声比一声强劲,好像在反驳徐妈:哪个说“上无兄下少弟单生女娃”?我不是男娃吗!周围的人都啧啧称奇时,徐妈欣喜道:“这伢的魂,简直是被楚剧喊回来的!”

徐妈收养了这个男婴,想着他的魂是被楚剧召回的,就给他取名叫楚生。

一年后,楼下跑船的屋里,生了个女婴,取名叫汉梅。

楚生平时哭啊、闹啊,么样都哄不好,但只要听到徐妈唱楚剧,马上就安静下来。用徐妈的话讲,这伢就是喂着楚剧长大的。

莫看楚生是捡来的,徐妈却视同己出,喂奶时除了手里的奶瓶,还宽衣解扣,像模像样让楚生躺在怀里,含着自己的奶头。自打有了楚生,徐妈似乎就有了袒胸露乳的资格。在自家不必说,就是在任何公开场合,只要楚生在怀,她绝无惧色地亮出乳房,将奶头塞进楚生的嘴里。徐妈不是只露一个,而是将两个奶一并露出。因为楚生有个习惯,嘴里含着一个奶头,一只手还要把玩另一个奶头,时间长了,他发现徐妈两个奶的中间有颗痣,就经常用手抠着玩。三十来岁的徐妈,不仅身段好,奶也丰满。扯起衣裳,两个雪白的奶,就像放出两只活蹦乱跳的兔子,生气蓬勃地跳动,不光男将望着心跳,就连女将看着也眼馋。最不服气是楼下的汉梅姆妈(妈妈)。她生了汉梅后,冇得奶水,乳房干扁得像贴在胸口的两只布口袋,跟徐妈的奶完全不是一个数量级的,很让她自惭形秽。她最烦就是徐妈当着她的面喂伢,她有理由认为,这是蔑视她的一种挑衅行为。一回热天,徐妈抱着楚生下楼到她屋里串门,徐妈和汉梅姆妈都是楚剧迷,两个人只有谈楚剧,才是王八看绿豆,能对上眼,除此,屙不到一个壶里。两个人坐在那里,刚聊了几句楚剧,楚生就用小手在徐妈的胸前乱抓。徐妈不顾汉梅爸爸在场,搂起衣裳,若无其事地亮出两个奶,一只楚生衔在嘴里,另一只在楚生小手上欢蹦乱跳。看到汉梅爸爸目不转睛地盯着徐妈的胸脯,汉梅姆妈一下慌了神,连忙把汉梅爸爸支出去打酱油。汉梅爸爸还一步三回头地不肯离去。

当晚,汉梅姆妈依旧义愤填膺地对汉梅爸爸抱怨:“动不动就把个‘妈露出来(武汉人管乳房也叫‘妈,念四声),要卖,到街上去卖,跑到我屋里卖个么事唦!”

“莫糟鄙别个!”汉梅爸爸替徐妈辩护道,“她就是喂个伢,你还管她在哪里喂咧。”

“门口捡的伢,又不是打她出来的,还装模作样地喂奶!”汉梅姆妈本来越说越气,突然一下打住,神秘兮兮地说,“嗳,看她的奶滚圆,硬像是发过的?伢吃的时候,奶头上挂着奶浆在。这是么板眼啊?莫非……”

“还越说越邪了!”汉梅爸爸拦住说,“伢是你看着捡回来的,奶头上分明是伢嘴里流出的涎。”

“是奶!”

“是涎!”

“是奶!”

“是涎!”

汉梅姆妈冲到汉梅爸爸跟前,二目圆睁盯着他的眼睛问:“你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

汉梅姆妈两个巴掌,劈头盖脸朝汉梅爸爸头上、脸上扇了起来。汉梅爸爸一边躲闪一边喊:“搞么事啊!搞么事啊!”

“我就晓得你贼眉鼠眼,跟那个婊子眉来眼去。说!你还看了她哪里?”汉梅姆妈妒火中烧。天底下不吃饭的女人有,不吃醋的女人还真冇得!而且女人醋劲上来,联想特别丰富,恨不得比《西游记》还海阔天空。

“神经!”汉梅爸爸不想闹出太大动静,乖乖地坦白说:“还看了她胸前两坨妈?”

汉梅姆妈用指尖戳着汉梅爸爸的脑门心说:“还不老实!那点东西你已经看过无数回,我问你还想看她别哪里?”

汉梅爸爸抠脑壳说:“再冇得别哪里了。”

汉梅姆妈鼻子一哼说:“‘冇得别哪里?你是红薯地里扯谎——哄苕(傻瓜)!”

看汉梅姆妈不依不饶,汉梅爸爸清楚,不把话说到地头,汉梅姆妈还够意(没完没了)搞!索性挑最丑的话讲:“我还想看她胯里(裤裆)的好不?”

果然,汉梅姆妈终于心满意足地说:“总算是把你心里话讲出来了!”然后故意挤兑汉梅爸爸说:“你去看唦!你去看唦!”

汉梅爸爸嘿嘿一笑说:“我还不是嘴里含哑铃——一点嘴劲。就是她让,你也不准唦!”

汉梅姆妈一听,扑哧笑出声来,得意地说:“你怕你不想?你还不是茅池里做梦——想死(屎)!不是我盯得紧,只怕你老早就扒了她的裤子看了!”汉梅姆妈按照坦白从宽的一贯政策,没有再死缠烂打。

俗话说“祸起萧墙”,徐妈就是汉梅姆妈和汉梅爸爸扯皮的“萧墙”。有回热天,徐妈从巷子口挑水回来,进门跨门槛时,不小心把腰闪了,疼得龇牙咧嘴靠在那里动弹不得。汉梅爸爸出门正好看到,连忙上前问要不要紧?徐妈咬着牙说腰闪了。汉梅爸爸帮忙把水提上了楼。汉梅爸爸问倒在哪里?徐妈跟上来开开门,指着地上的脚盆。汉梅爸爸一看,晓得徐妈挑水是准备洗澡的。汉梅爸爸一边倒水一边说:缓下你洗完了莫动,我帮你倒。徐妈笑了下冇作声。汉梅爸爸倒完水退出来,徐妈就手关门洗澡。徐妈在屋里风生水起地洗完澡,擦干身子,还对着镜子要紧不慢地打了爽身粉,穿好衣裳开开门,发现汉梅爸爸就站在房门口。一想刚才自己在屋里洗澡的声音被他听得真真切切,就像鲁迅书上写的,幻于联想的人,由女人手想到她的胳膊,由胳膊想到她的胸脯。徐妈猛然感觉到,汉梅爸爸的眼睛似乎就像X光,透过房门,把自己洗澡的过程一览无余,不觉脸一红。汉梅爸爸看到徐妈脸红,尴尬一笑,明知故问地说:“洗完了?”说着,不等徐妈搭话,一步进到屋里,徐妈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望着地上一盆浮着身上胳子的洗澡水,更是无地自容。汉梅爸爸二话不说,一弯腰双手端起澡盆,腾腾出屋倒了。

倒洗澡水的工夫,前后加起来不到一分钟,也是出巧,就这短短的一幕,偏偏被汉梅姆妈从外头买东西回来看到了。

等汉梅爸爸放还澡盆下楼,一眼看到汉梅姆妈怒目而视站在屋门口时,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完了!第三次世界大战不可避免地要爆发了!汉梅爸爸皮笑肉不笑对汉梅姆妈讨好说:“这快街就逛完了?”

汉梅姆妈不耳他,等他走到跟前,一把把汉梅爸爸推进屋里,啪地把门挎(关)紧。汉梅姆妈怒火中烧,二话不说,上前就给了汉梅爸爸重重两巴掌。楼上徐妈肯定听得到,听到又能么样咧?只能装着冇听到的,夫妻伙的关起门来扯皮打架,只要不出人命,一般隔壁左右的都不会管冤枉闲事,向着哪个说咧?有回巷子里一对夫妻扯皮,邻居跑去解劝,一句话冇说对,结果本来扯皮的夫妻,联起手跟解劝的邻居吵了一架,你说冤枉不冤枉!况且汉梅姆妈和汉梅爸爸还是为她扯皮,越发沾不得火星,免得引火烧身。

汉梅爸爸挨了两巴掌,用手护着脸说:“嗳,打人莫打脸唦。”

汉梅姆妈怒气冲天地说:“你还讲脸?趁着我逛街,你上楼逛窑子是吧?”说着,朝着汉梅爸爸劈头盖脸又是几巴掌。这回汉梅爸爸用手遮挡住了,在这方面汉梅爸爸很有经验,毕竟十几年的夫妻,汉梅姆妈跟他扯皮就像闹地震,只要经受住了头震,后头的余震就好对付了。汉梅姆妈恨恨地挖苦说:“两个男盗女娼的东西,还玩起尖板眼来了,跑到一个脚盆里洗鸳鸯澡!”汉梅姆妈作古(挖苦)道:“那小个脚盆,你们是么样挤进去的?你们有本事挤得我看下?是不是你把她抱到怀里坐在身上啊?”

汉梅爸爸申辩说:“瞎款些么事唦!徐妈腰闪了,我帮她把水提上楼,帮她倒个洗澡水。”

汉梅姆妈一听,跳起脚来指头戳到汉梅爸爸额头吼道:“你几暂帮我倒过洗澡水?跑到楼上跟那个婊子倒洗澡水,你冇把她的洗澡水喝了它!”汉梅姆妈越说越气,就手抓起一把扫帚,嘴里一边骂骂咧咧,手上一边朝着汉梅爸爸身上一通乱打。汉梅爸爸转过身背对着汉梅姆妈,由她发泄。汉梅爸爸心里清楚,汉梅姆妈不把心里那口恶气吐出来,是不得善罢甘休的。就像产妇生伢,伢不出来,产妇的劲就卸不下来。估计汉梅姆妈骂够了也打累了,她把扫帚一丢,重新指着汉梅爸爸气喘吁吁问起穷来(追问):“她的腰闪了,你是么样晓得的咧?”

汉梅爸爸慢慢转过身应声说:“我看到的唦。”

汉梅姆妈不信,横了汉梅爸爸一眼厉声说:“你莫把我当苕!你跟楼上那个婊子不是一回两回,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汉梅姆妈说着掉转身,仰头指着楼上方向骂道:“骚货!痒找根棍子戳唦!欠男将到街上去找,偷人偷到楼下来了,兔子还不吃窝边草!”与其说汉梅姆妈是骂给徐妈听,不如说是骂给自己听。她的声音基本含在嘴里,除了汉梅爸爸能听到,门外头是听不着的,更莫说楼上了。汉梅姆妈骂过徐妈,又转身对汉梅爸爸训诫道:“从今往后,不准你上这个楼,进那个婊子的屋!再要是被我捉到,跟你闹得死人翻船!”说着,汉梅姆妈扫了一眼桌上的剪刀,似在提醒汉梅爸爸,你莫逼我闹出人命来啊!

汉梅爸爸晓得戏演到正暂,差不多该幺锣了,他就像汉梅姆妈肚子里的蛔虫,她想么事一清二楚。汉梅爸爸故意装出一副小媳妇的样子怯怯地问:“要是徐妈主动喊我跟她搭把手帮个忙咧?”

“那也不准!”汉梅姆妈眉毛一拧。

“那我就说是你不让好不?”汉梅爸爸心里偷着笑。

“你敢!”汉梅姆妈喝止道。

汉梅爸爸继续激将道:“我既不能说,也不能去,到底么办咧?”

汉梅姆妈一下不晓得么样回答,行蛮说:“你上楼也可以,把那个东西留在屋里。”

汉梅爸爸明知故问:“么东西啊?”

汉梅姆妈指着他的裤裆终于忍不住笑道:“就是你胯里的东西!”

汉梅爸爸也笑道:“那个东西要是能下,早就被你安了拉链。”

一场戏从血脉贲张开锣,到文武全行高潮,再到不了了之幺锣。汉梅姆妈再么样,也不得跟徐妈撕破脸,一则住在一个屋里,低头不见抬头见;二则自己也是个楚剧迷,尤其喜欢听徐妈唱楚剧。所以对汉梅爸爸和徐妈的防范,只能是“内紧外松”,当着徐妈的面,汉梅姆妈还是笑脸相迎,礼尚往来。至于徐妈晓不晓得汉梅姆妈对自己的嫉恨,只有徐妈心里清楚,也许揣着明白装糊涂,只要那层窗户纸不捅破,彼此就相安无事。汉梅姆妈不能把徐妈么样,不等于不能把汉梅爸爸么样,从这以后,汉梅姆妈对汉梅爸爸就像对待“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一样,实行了严厉的管控,严防死守。不紧(不让)他单独上楼,就是收电费,也是自己爬上爬下,亲力亲为。为这,汉梅爸爸和汉梅姆妈冇少吵架。当然,怕楼上的徐妈听到,两个人尽量打哑谜。

徐妈有个圈子,一些喜欢楚剧的人,经常聚在她屋里。其中有两个还是楚剧团搞专业的,一个是“老戏骨”,一个是琴师。一唱就是半天。也有“老戏骨”单独来的时候,多半是教徐妈唱戏。每当徐妈屋里聚会,汉梅姆妈总要跑上楼看“相因”(占便宜),这个时候要是汉梅爸爸跟上去,汉梅姆妈也就网开一面不说么事。汉梅姆妈不说么事了,倒是汉梅爸爸有点神经兮兮。只要“老戏骨”单独来,他就格外警惕。楼上有声音,他若无其事,楼上一旦冇得声音,他立刻站在楼梯口,竖起耳朵,伸着个脑壳,往楼上张望。回屋对汉梅姆妈紧张地说:你听呃,楼上么样一点动静都冇得了?汉梅姆妈好笑说:哼,你才是太平洋的警察吧,管得宽!楼上有冇得声音,关你屁事!汉梅爸爸觉得自己上楼不合适,就鼓捣汉梅姆妈上楼打探,汉梅姆妈拿眼横他:我吃饱了撑不过,跑到楼上看西洋景?汉梅爸爸还是不甘心,又摸到楼梯口,伸着脑壳直往楼上瞄。有一回,“老戏骨”又来单独教徐妈唱戏,汉梅爸爸在楼下坐卧不安,搭脚扳手。汉梅姆妈说:你今天发么“羊痫风”(癫痫)?汉梅爸爸也不耳她。

楚生从小就生活在楚剧的氛围里。屋里唱堂会,他躺在徐妈的怀里安静听着,不吵不闹。会叫人时,听着别个喊徐妈,他也学着喊,不想喊顺了嘴改不了了。徐妈也不在意,由便他。几岁,楚生就晓得跑到街上听戏。出巷子拐弯,黄陂街人行道上边下,有个简陋的剧场,估计是上代黄孝人留下来的,里头天天都演楚剧。楚生还有汉梅和街坊几个伢们,总是结伴跑到那里看戏。冇得钱进去看,他们就趴在窗户上,伸着脑壳往里瞄,要么站在门口看,看门的熟了,有时也放他们进去看。里边的长条椅,为了不遮挡后排人的视线,就像运动场的看台,越往后越高。楚生他们就爬上最后空排的椅子,挤在一起,兴高采烈地蹭戏看。

老话说得有:伢们是只愁生,不愁养。晃眼楚生就七岁了。上学后,下午一放学,楚生就背着书包,跑到戏园子看戏。徐妈只要找他,十有八九在戏园子跟前能找到。时间一长,耳濡目染的楚生无师自通地会了不少戏,不光会接词还会接腔。台上唱上句,他能用哦呵腔接下句,而且有板有眼,蛮是那个事!

伏天乘凉,一巷子的人几乎倾巢而出,聚集在巷子里,把本来就不宽敞的巷子塞得满满,进出只能侧着身穿行。碰到骑自行车的就对不起了,只能自行车骑人,把自行车扛在肩膀上,瞻前顾后地在人缝里穿来穿去。

武汉的夏天,晚上七点还漫天布满火烧云,总是八点天才慢慢黑尽。所以,六点多钟太阳还露着半张脸时,趁着屋里下班的大人做饭的工夫,小伢们就端着脸盆提着桶,争先恐后地开始往各自门前屋后的墙上、地上浇水,蒸发暑气。

各家各户在约定俗成的地方,摆放乘凉的床椅,最常见的是竹床,几乎家家户户都有。所谓竹床,就是整个床都是用竹子做的。它的四只脚,是用两根竹筒火烤瘀成的,形状犹如订书针。床铺不论宽窄,也是一根根竹篾铺成的。新竹床泛青,只有年久的竹床,才呈出古铜色,光堂透亮,犹如一张饱经风霜水手的皮肤,人睡在上面,有一种透骨的凉爽。小伢们无所谓,上年纪的人睡一晚上怕伤着筋骨,还得铺张席子、毯子之类的东西。不经两代人睡过,竹床是睡不出这种水平的。哪家要是有一张这样的竹床,足以显摆,让隔壁左右的欠(羡慕)得涎流。

在竹床上吃晚饭,绝对也是武汉一景!晚饭熟了,一家人也洗完澡,屋里高的桌子、低的板凳不坐,一定把晚饭端在竹床上吃。倒不是武汉人习惯不好,或是为了显摆,是因为那暂电扇和空调还没有进入家庭,在屋里吃饭太热,围着竹床在巷子里吃通风凉快。当然,饭菜都端到竹床上,哪家环境么样,往竹床上瞟一眼,就一目了然。武汉人讲“味”,所以,晚餐尽量要丰富些,冇得几个碗、几个碟,是不好意思端到竹床上来吃的。说是几个碗几个碟,其实都是些家常菜,清炒苦瓜,有肉当然更好;还有一种“干煸”做法,把锅洗干净在炉子上烧到一定程度,再将条状苦瓜倒入锅内翻炒,待苦瓜脱水干煸后起锅,再次将锅洗净烧热放油,油滚即刻倾入苦瓜,再添加油盐酱醋,喜欢吃辣的,还可以放点辣豆豉,保证一百个好吃!油淋茄子也是一道不可或缺的菜,也有蒸熟后加油盐酱醋和蒜泥凉拌吃的;当家的还有虎皮青椒,武汉人喜欢吊点糖放醋去辣;少不了的还有凉拌毛豆、猪油渣烧瓠子;奢侈一点的就是有小鱼小虾,江边河边经常有人贩卖,用油炸枯撒点盐,再配上二两扁瓶子的“黄鹤楼”酒,就是一顿丰盛的晚餐了。那晚,这家屋里的男将,一手夹着筷子,一手握着酒瓶,笑邀同在旁边竹床上吃饭的街坊品尝他屋里的菜肴,有的甚至把菜碗端着递到隔壁竹床上。盛情难却之下,被邀的人会象征性地夹上一小筷,夸张地放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称赞:好吃!好吃!这家男将定会得意地谦虚道:家常菜,家常菜。

天黑尽,澡洗过,男女老少都会集在了巷子里。个个一身短打,年纪大的,还套件爹爹衫,伢们基本上都光着膀子,人人手里摇着一把芭蕉扇。那场景,就像农村赶庙会一样热闹。很多外地人看不惯武汉人夏天当街睡在马路上,说不文明。那是他没有被热过,但凡在武汉度过一个夏天的外地人,都不会发表这样的言论。北方的夏天,不管白天几热,晚上就会凉爽下来,半夜甚至还盖被子睡觉。武汉的夏天热得一成不变,白天四十度,晚上也四十度,甚至连一丝风都冇得。你想,屋里热得像蒸笼哪能睡人?天不亮人就蒸熟了,不睡在马路、巷子里睡哪里?换句话说,武汉人到全国各地过夏天,都像是歇暑一般。长江沿岸南京、武汉、重庆三大火炉城市武汉冠首。外地人一提到武汉的夏天,就谈虎色变。有年夏天,一个东北人到武汉出差,从客房到餐厅要经过一段被太阳暴晒的路,中午地表温度高达到六十多度,那个东北人硬是不敢顶着太阳到餐厅去吃饭,宁愿饿一餐,估计怕还冇等走到餐厅,人就变成了烧烤。

乘凉不一定守着自家的竹床,有的捉对厮杀下象棋,有的四个一起打百分。姑娘婆婆则是扎堆,家长里短地侉天。最有品位的还是徐妈。她总是邀上几个票友,在巷子里唱楚剧。要是有琴师、“老戏骨”,那晚,整条巷子就跟过年似的热闹。徐妈经常是一身与众不同的香云衫,一手握着一把檀香扇,一手攥着一块喷了香水的方巾,头发整整齐齐盘在脑后,身上还打着爽身粉,不等拢边,就闻到一股清凉的薄荷味。这时,楚生总是乖巧地依偎在徐妈身边,静静地听戏。汉梅爸爸则是嗅到离徐妈最近的地方,只有汉梅姆妈才能把他撵走,说:你还蛮行时,起开,让我坐!汉梅爸爸只好无可奈何地摇着头,闪到旁边,人是走开了,眼睛却偷偷粘在徐妈身上。

打头的总是几个票友,等场子暖得差不多,徐妈才开腔。轮到徐妈唱时,胡琴的声音就像变了个人,一下提起了精神,为之一振。琴声起,徐妈一亮喉咙,整条巷子顿时安静下来,大家侧着头、张着嘴,聚精会神地听徐妈唱。她经常唱的是《三世仇》《百日缘》《庵堂认母》《拦花轿》里的唱段。巷子里的住户,大多是黄陂、孝感人,楚剧在这里有广泛的群众基础。徐妈的悲迓腔一出,巷子里跟着一片哦呵声,场面热烈、壮观,就像一呼百应地喊口号。徐妈无疑是那晚的明星。她唱完一落座,汉梅姆妈又是递茶,又是打扇,忙得不亦乐乎,跟平时完全判若两人。当然,压轴戏总是“老戏骨”的。有时是“老戏骨”个人来一段,但更多是选择跟徐妈来段对唱,一来男女对唱气氛活跃;二来“老戏骨”也让徐妈在街坊邻居面前“玩个人”。武汉人把出风头,叫“玩人”。你听他们“听说解元寻娘亲”这段男女迓腔对唱,这是《庵堂认母》里的选段。徐妈唱母(志贞),“老戏骨”唱儿(元宰)。

琴师琴起,徐妈唱:“听说谢元寻娘亲,不由志贞起疑心(哪),谢元(哪)他寻他的母,我又何必来多心?口说不多心(哪),心里又不放心,不妨(哎)将他问一问。问谢元(哪)母子失散是何原因?”

“老戏骨”唱:“我只知道襁褓离了娘亲,不知我母因何将我抛出门。”

徐妈唱:“他也是被母抛出门(哪),句句打动我有心人。”

“老戏骨”唱:“我观他一旁暗自伤心,其中(啊)一定有隐情。我说襁褓离了娘亲,问师太你为何泪淋淋?”

徐妈唱:“佛门之人是慈悲心(啊),我好比(呀)看书落泪忧古人。”

“老戏骨”唱:“你可知儿离娘怀千般苦?”

徐妈唱:“他哪知(啊)娘离孩儿更伤心。”

“老戏骨”唱:“儿命苦……”

徐妈唱:“娘(啊)伤心……”

“老戏骨”唱:“察言观色定有隐情,为什么她的名字叫志贞?”

徐妈唱:“为什么来到庵堂认娘亲?为什么我哭母亲他也落泪?为什么也是被母抛出门?我走上前去问一问……人言(哪)可畏我要小心。”

“老戏骨”唱:“试探她可是我的生身母,我指东问西问神灯。佛前已有得神灯在,问太师(呀)为何还要点此灯?”

徐妈唱:“此灯名叫琉璃灯,点在佛前日夜明,前世点过了琉璃灯,今世(啊)生一对好眼睛,前世未点琉璃灯,今世(啊)眼睛模糊看不清。”

“老戏骨”唱:“只恨我前世未点这琉璃灯,今世(啊)误生一对好眼睛。”

徐妈唱:“谢元(哪),眼睛黑白是无疾病。”

“老戏骨”唱:“那为什么我自己的亲娘却认不清?”

徐妈唱:“谢元如今你长成人,怕只怕令堂见你也认不清,不知你母是何处人,她是富来还是贫?”

“老戏骨”唱:“我不知道母亲她是何处人,只知她不富不贫也是一个出家人。”

徐妈唱:“他说他母是出家人(哪),我越思越想越是真。他今年也是十六岁,相貌如此(啊)像我的郎君,几桩巧事拼一起,他不是我儿又是何人?我的儿(啊),我有血书为凭证,他无血书我怎好认承?我心想(啊)去问他难(哪)开口。”

“老戏骨”唱:“不疑心来也疑心!忽见路旁一棵笋,借物比人(哪)我再试她的心。”

“老戏骨”声情并茂,徐妈字字珠玑,两个人你来我往,可谓珠联璧合、水乳交融。琴师的胡琴也是如诉如泣、哀婉滴血。不是夸张,这时,整条巷子都屏住了呼吸,连犯嫌(讨厌)的苍蝇蚊子都一个个老实得一动不动,竖耳聆听。听到一巷子的人,如梦初醒般热烈鼓掌,苍蝇蚊子们才跟着兴高采烈地嗡嗡作响。

戏是唱完了,但故事还冇完。巷子里熟悉《庵堂认母》的黄孝人,继续围坐在竹床上,你一言我一语,津津有味、唾沫横飞地讲述着《庵堂认母》的剧情,这个说:“可怜的娘躲难躲在尼姑庵这多年。”那个讲:“造孽的儿子寻娘寻得几苦呃!”不管几苦几悲,只要结尾“大团圆”,大家就皆大欢喜。

该捡家业(乐器之类)收场时,徐妈会上楼端出一锅事先煮好的绿豆汤,盛给当晚像“老戏骨”、琴师几个嘉宾消夜,其他人就有偏了。武汉人讲客气,把自己吃饭别人看叫“有偏”。那暂还冇得冰箱,煮好的绿豆汤放在装着冷水的木盆里,相当于冰镇过。

那暂,不仅收入不高,还随么事凭票供应,不光穿的有布票、棉花票,吃的有粮票、油票、肉票、鱼票、豆腐票,过年还有京果票、杂糖票、酥糖票、花生票、年糕票、糍粑票,用的还有自行车票、缝纫机票,甚至连火柴、肥皂、木盆都凭票供应。烧的也有煤票。票跟票还不同,就拿粮票来说吧,除了到粮店买米买面要粮票,在单位食堂买饭票也要粮票,上街过早也同样要粮票,一个面窝除了三分钱还要一两粮票,一碗热干面除了一角钱还要二两粮票。粮票有五百斤、三百斤、二百斤、一百斤、五十斤、三十斤、二十斤、十斤、半斤、三两、二两、一两,上海人最绝,还有半两的粮票,外地人都冇想明白,半两粮票能买么事?反正上海人“门槛”精!粮票还分地方粮票和全国粮票,地方粮票不含油,全国粮票是含油的,比方说到单位买饭票,还要交油票,十块钱的菜票要交二两油票,但用全国粮票,就不用交油票了。那暂,每个人每个月油定量是半斤。据说还有一种军用粮票,比全国粮票还牛,只是冇见过,也冇用过。黄豆、绿豆也是凭票供应的。

有时,“老戏骨”来也会提一袋自己屋里的绿豆给徐妈。徐妈也不推让,反正也不是被窝里放屁——独吞,再说,“老戏骨”作为“三名三高”,好些配给的东西一般人冇得,环境也比她宽松。倒不是说徐妈接了心安理得,只是再讲客气就假了。

那一幕,应该是这条巷子所有住户共同的记忆,也是楚生儿时记忆中,最难以忘怀的。

楚生说,黄陂街离长江、汉水一箭之遥。住在河边下的伢,包括住在黄陂街一带的伢喜欢玩水。一到夏天,巷子里的伢们,就成群结队到江里蹚水。小伢们到河里玩,大伢们到江里玩。有汉梅哥哥汉华带着,楚生六七岁,就从河里玩到了江里。不管是河里还是江里,每年都要淹死几个伢。即便如此,不管家长几担心,管得几严,也无法阻止伢们投入大江大河的脚步。汉梅也加入了玩水的行列,跟在汉华、楚生几个屁股后头,她不下水,任务是看衣裳。说是衣裳,实际也就一人一条短裤,连鞋子都冇得。十分钟就从屋里到了江边。楚生他们都是光着膀子、脚丫子,不敢穿着裤子下水,怕打湿了,回屋里被大人发现要挨打。大人也摸出经验来了,小伢从外头回屋,就用手指在身上一划,因为江水的泥浆会附着在身上,只要划掉泥痕,露出肉色,就晓得小伢肯定是到江里玩了水的,少不了一顿打。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连虫子都会产生抗药性,何况人咧!所以,趁着大人冇回,小伢一定先把身上冲洗干净,不给大人留下把柄。

那暂,冇得几个买得起游泳裤的,一到江边,楚生几个脱光身子,把短裤丢给汉梅,光着屁股跳进江里。汉梅就找个阴凉地,坐在那里看他们玩水。住在河边的伢也是怪,从来也冇得哪个教,跳进水里,扑腾扑腾几下,就会游水了。就跟鸭子、狗子一样,哪个教过它们游水的咧?但丢进水里就会游,你几暂看着鸭子、狗子被淹死的?

刚开始会游水时,楚生他们不敢游得太远,基本是挨着坡子打鼓球。这句话在武汉人现实生活中常被引用,形容说话、做事提条件要靠谱。从趸船头跳下去,游着趸船尾爬起来。趸船与水面有米把高,楚生他们从水里抓着船舷的轮胎或锚链,重新爬上趸船。他们把米把高的趸船,当作跳台,学着大伢们跳水,先是“冰棒”式,双腿并直,闭着眼往水里跳,渐渐就敢头朝下脚朝上,像丢深水炸弹似的往水里蹦了。再后来,还学会玩花样,跳“燕式”,双脚用力,向空中跃起,双手展臂,挺胸仰头,下落时,双臂朝下,收腹,双腿朝上,空中舒展如同一只燕子,入水时干净得连一朵浪花都不翻起。跳水为么事一直是湖北的运动强项,出了像周继红、伏明霞、肖海亮这样的世界冠军咧?就是因为有得天独厚的水资源、广泛的群众运动基础。小伢们跳水都是打着条胯(光屁股),活像一只只雏鸭,在趸船上站成一排,挨个往水里跳,比试哪个的“燕式”优美舒展。

当着汉梅的面光屁股,楚生他们从来冇得么事难为情。住在巷子的人,房子窄、伢几个,无法“男女有别”,不仅大人小伢起居同室,就连换洗一家人也互不避讳。哪个洗澡,家里人进进出出,只当冇看到的。弟弟接姐姐的花衣裳,妹妹穿哥哥的开裆裤,在巷子里司空见惯、不足为奇。所以,楚生、汉梅住在一起,从小性意识就很淡漠。汉梅看儿子伢打条胯,从来冇得么事难为情的。在屋里汉华洗澡,从来不避讳汉梅,在外头,汉华、楚生几个站成一排,一个个掏出雀雀,对着墙屙尿比高低,都是喊汉梅在旁边当裁判。

上小学二年级暑假的一天,楚生跟着汉华后头脱了裤子准备下水,把裤子丢给汉梅时,汉梅望着他下面的雀雀哧哧发笑。楚生莫名其妙问:“笑么事啊?”

汉梅指着他的雀雀说:“你的雀雀长得好丑啊!”

楚生低头一看说:“么样蛮丑?”

汉梅说:“就是蛮丑。”

楚生问:“哪个的好看咧?”

汉梅说:“汉华的好看。”

楚生不服地问:“他的么样好看咧?”

汉梅说:“反正比你的好看。”说着,汉梅又哧哧地笑。

楚生扭头想看汉华的,才发现汉华穿了一条红色的新游泳裤。楚生被汉梅奚落有点发毛,回过头学着大人的口气对汉梅说:“都不是一样的个东西,你是小伢见了大人的屌,吃惊不小。”

“才不!”哪晓得汉梅还真的说出汉华的雀雀跟他的不同款之处:“汉华雀雀前头有个光滑的螺帽,”汉梅指着楚生的雀雀:“你光是个臼头螺丝。”

楚生再一看,自己那根前头打了几个圈的雀雀,果然像根臼头螺丝。他鸭子死了嘴巴硬地说:“臼头螺丝就臼头螺丝,管它的,我还有根臼头螺丝,你咧?你底下除了一条阴沟,屁么事都冇得!”要说男女有别,楚生就只晓得,男的比女的底下多那点东西。至于为么事多那点东西,老师不教,徐妈不讲,鬼晓得为么事多那点东西。当然,楚生还晓得的是,儿子伢底下多那点东西,可以站着屙尿,姑娘伢底下冇得那点东西,只能堀着屙尿。

过后,楚生问汉华,在哪里买的游泳裤?汉华说:屋里哪有钱给他买游泳裤,是自己用两条红领巾做的。楚生瞪大眼说:红领巾还能做游泳裤?汉华得意地说:当然可以!两条红领巾对角一缝,上头一边缝上,打扁穿根绳子当裤带,另一边在旁边钉两颗扣子就成了。穿、脱都可以套在短裤里,只要解开扣子,从裤脚伸手一拉就行了。楚生羡慕不已地拿着汉华的游泳裤,左看右看爱不释手。一路上,汉华把红领巾做的游泳裤敞开,像一顶喇嘛的帽子戴在头上,楚生觉得很好玩,再一看,楚生发现一街上玩水回来的伢们,凡是用红领巾做游泳裤的,都是这个装扮,成了集家嘴街头的一道风景,开始穿游泳裤下水的,也都是底下长出螺帽的大伢们了。不待进门,红领巾的游泳裤就干得差不多了,可以叠起来塞进口袋里,家长发现不了,回去压在枕头底下,明天出门玩水前,偷偷套在身上就行了。

楚生决定学着汉华也做一条。他硬是饿着肚子,把徐妈给他过早(早饭)的钱攒着不吃,钱是攒够了,冇想着遇到个门槛问题。那暂,不是有钱就能随便到商店买到红领巾的。首先,不是随么商店都卖红领巾,只有文化用品商店才有卖的。其次,买红领巾必须凭学校证明,不是少先队员,是冇得资格佩戴“红旗的一角”的,即便有钱,商店也不会卖给你。哪像正暂,只要有钱,莫说“红旗的一角”,就是买十面红旗都是岔的。楚生兴致勃勃跑到文化用品商店去买,营业员要证明,楚生拿不出来。营业员问他是不是少先队员?楚生摇头说不是。营业员奚落他说:不是少先队员买个么红领巾?买回去装门面?楚生羞得满面通红。回去的路上,楚生下决心要入队。那暂,也不是想入就入得了的,尤其是低年级,一个学期班上发展不了几个,都是品学兼优的学生,也不是给老师送礼物,请班上同学吃饭能解决问题的。楚生功课不错,就是公益活动太少,没有被列入发展对象。为了早日入队,楚生在班上猛表现,下课铃一响,他就冲到讲台,抓起黑板刷把黑板擦得干干净净,不管该不该排到他,都主动留下来做清洁,还把屋里的扫把往学校拿。徐妈扫地到处找不到扫把,一问才晓得楚生拿到学校去了。徐妈奇怪:学校有学校的扫把,你把屋里的拿到学校做么事咧?楚生说:班上的扫把只有留下来做清洁的同学用,不做清洁的不能用。徐妈更奇怪:不该你做清洁,你为么事抢着做咧?楚生说:我想入队。徐妈笑他:想入队就把屋里的扫把往学校拿,明日想当队干部,还把我搬到学校去帮忙做大扫除!楚生硬是努力了一个学期,终于戴上了红领巾。后来,汉华又跟他出点子,谎称红领巾丢了,让学校开证明终于买了两条红领巾,梦寐以求地做成了一条跟汉华一样的游泳裤。他穿着新游泳裤在汉梅跟前故意显摆,汉梅笑他:“用布遮着,还不是个臼头螺丝!”

过了“挨着坡子打鼓球”的初级阶段,蹚水是江里玩水的第二阶段,第三阶段就是渡江了。蹚水就是顺江漂流,一般都是从集家嘴下水,一直漂到底下一元路的粤汉码头。倒不是冇得劲再往下漂,而是这里的轮渡码头,有从青山方向过来的轮渡,沿江往上开往集家嘴附近的“四官殿”码头停靠,最后驶往对岸武昌的中华门码头。蹚水的伢们可以泅上这班轮渡,返回集家嘴。坐轮渡是要买票的,那暂三分钱一张,实际是个圆形的角子像旧时的钱币。早前真的是用铜角子,后来改成塑料的了。从码头上船肯定要买票,但从江里爬上来,就冇得人收票了,船上的人晓得是蹚水的伢们,也并不为难他们,只当冇看到的。

江里蹚水最大的危险,是迎面停靠的驳船。夏天,江面宽,水流急。蹚水要从码头的甲板走到趸船上,从趸船跳入江中,再沿江漂流而下。江水浮力大、流速快,人在水里不用力,躺平就能随波逐流,这是蹚水最过瘾的时刻。在静水的游泳池里,游个五十米费死力,在江里不费吹灰之力,就漂出百把米。难怪连毛主席都讲:“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只要在江里蹚过水的伢,都能体会毛主席《水调歌头·游泳》里这两句词。不过千万要注意的是,前方有冇得停靠的驳船。如果有,必须奋力横向往江心“抢水”(划水),绕过驳船。要是躲避不及,就有可能被湍急的江水,卷进驳船底下,小命就算交代了。驳船是蹚水伢们的克星。驳船平底、长方,传说驳船会吸人,有进无回。蹚水的伢们提到驳船谈虎色变,蹚水时也是唯恐避之不及。其实驳船本身并冇得吸引力,只是船底凹陷,吃水深,人一旦被卷进船底,既辨别不了方向,也不能换气呼吸。船体四周都是铁,人在里头就像一只无头的苍蝇到处乱撞,冇得气几下就憋死了。一般死在驳船底下的伢,要泡个三五天,等尸体泡肿,才会浮出水面,被激流冲出驳船。蹚水的伢一旦卷进驳船,根本无法施救,哪个上前伸手去拉,只会把自己卷进去。一般小伢卷进驳船,同伴都是赶快回屋报信,请专业打捞队伍来打捞,好的在附近江段能打捞到尸体,不好的直到几十公里外的阳逻才找到尸体。因为长江到阳逻有个拐弯处,正好形成回流,尸体会被回流形成的漩涡,滞留在原地打转。所以武汉在上游淹死的人,找不着的到阳逻兴许可以找到。往日,武汉街头的电线杆上,经常粘贴着到阳逻认领尸体的启事,上头还附有照片。武汉有句骂人的话,说找不到哪个,就会说:“到阳逻去捞你的尸!”骂你这句话的人,不是最恨你的人,就是最亲近你的人。一个是咒你去死,一个是爱而生怨。

楚生他们从集家嘴下水,蹚到一元路的粤汉码头,再从粤汉码头扒上开往上游的船只,回到集家嘴,中间的距离有好几站路。沿水路从一元路的粤汉码头,逆水游回上游的集家嘴是不可能的。步跺(徒步)太远,坐车又冇得钱,唯一的办法就是寻机扒乘逆行的轮渡或拖驳。青山过来的一班轮渡是长线距离,四十分钟一班,错过了班次,等下班时间太长。泅拖驳最靠得住,来来往往的拖驳,长江上尽是。

拖驳速度慢、吃水深,船舷两边都挂有停靠卸力用的轮胎,而且贴在水面,人在水中伸手就能够到。人在水里,看到拖驳过来,要从侧面迎上靠近。待拖驳与你擦身而过的瞬间,人要死死盯住船舷的轮胎,猛地从水里跃起,一把抓住轮胎,把自己牢牢挂在轮胎上,这时,人会像插入水中的泥耙,把江面犁出一道沟来,攀上轮胎,就能翻上驳船。即使失手没有抓住轮胎,也不担心会被卷进拖驳,因为拖驳航行时,会把江水往外推,人抓不住轮胎,就会被水浪荡离驳船。驳船的驾驶舱在船尾,开船的、押货的都猫在驾驶室躲烈日,蹚水的伢们从轮胎上爬上来,驳船上的人一般都懒得管闲,晓得这些伢们只是搭乘一段,不是来偷货物的。

汉华、楚生他们蹚水最开心的是,碰到住在一个屋里前房的蔡叔叔,他是拖驳上的水手。伏天正是西瓜上市的季节,蔡叔叔的拖驳经常从长江下游的天兴洲,运西瓜上行。天兴洲是长江泥沙在江中冲积而成的一个岛,有一个公社的建制。因为天兴洲是泥沙土,非常适宜种西瓜,不仅个大沙瓤、爽口香甜,而且高产,不论单位发防暑降温的福利,还是商店街头摆放的时令商品,都少不了天兴洲的西瓜。武汉人自己吃不完,还运往周边的城市销售。所以,要是汉华、楚生他们碰到蔡叔叔运天兴洲的西瓜,一定少不了请他们的客,就是在驳船上看到江里的楚生他们,蔡叔叔也会故意滚落个西瓜下来。西瓜在水里不会沉,楚生、汉华他们就欢天喜地拥着西瓜,游到岸边大快朵颐。楚生吃西瓜也总是忘不了汉梅,想方设法跟汉梅带几块。

楚生和汉梅么事叫“青梅竹马”?就是从小就能玩在一起。江里玩水、屋里“躲猫”、巷子里“跳房子”,楚生总是带着汉梅,汉梅就像楚生的“拖驳子”。在外头,汉华脚底生风往前直蹿,只有楚生停下来等汉梅,生怕她走失了。汉梅要是急了,也只扯起喉咙喊楚生,她晓得喊汉华不得耳她,只有楚生一声招呼就过来了,带着她、护着她、让着她的只有楚生。楚生和汉梅么事叫“两小无猜”?就是楚生可以当着汉梅的面旁若无人地打条胯,汉梅坐马桶也丝毫不避讳楚生,两个人该说的、该玩的照旧。楚生把汉梅偷偷喊上楼,给她吃徐妈炒的蚕豆。汉梅约楚生悄悄到巷子里,把屋里爆的苕片塞给楚生吃。不夸张地说,楚生和汉梅从小就好得像一个卵子受精的龙凤胎。

从集家嘴蹚到一元路,中间碰到停靠的驳船少说也有个四五回。要是涨水,防汛封航,停靠的驳船还要多。长江发大水,一般都会封航,因为船航行时,所形成的水浪会拍打冲击江堤,造成溃堤的危险。只要防汛指挥部发布停航令,驳船都要就近停靠。有的码头并排停靠四五艘驳船的都有,老远看好似《三国演义》里曹操赤壁大战里把战船连在一起的水军。蹚水的伢们,必须学会“抢水”,就像上了擂台,必须会施展拳脚一样。“抢水”是门技术活。“抢水”的时候,腿像蛙泳,手像自由泳,手脚并用,噌噌往前直蹿。莫以为不中看,还蛮实战。

所谓艺高人胆大,汉华居然敢闯驳船的龙潭虎穴。看到他没入驳船底下,楚生几个吓得惊嚷鬼叫。正当大家惊慌失措时,汉华从驳船的外侧钻了出来,楚生他们吓得半死。过后,楚生问汉华么板眼?蛮简单,汉华得意地说:进驳船前,憋足气,瞄准方向,在驳船底下不要慌,靠右手用力游,几下就划出来了。不信你试。楚生起先有点怕说:万一游不出来么办咧?汉华指着驳船笑他说:咯板妈,你看唦,驳船统共才几米宽,你从中间进去,抢几下从旁边出来,憋一口气足够了。楚生一想,也是,汉华敢,凭么事我不敢?就大着胆子,在汉华的指导下,还真的从驳船底下钻出来了。这下,把楚生高兴死了,他又多了一个可以卖杠(显摆)的本事。汉梅冇看到,楚生回去还特为讲给她听。汉梅听了大惊小怪地说:要是在趸船底下被水鬼拖住了么办咧?楚生笑道:哪来的水鬼唦!汉梅还振振有词地说:我听别个说,水鬼还在江心伸着头叫。楚生说:那哪是水鬼咧,是江猪。汉梅眨巴眼说:是江猪?江猪吃不吃人啦?楚生故意装成对眼,伸出两个爪子,别着喉咙对着汉梅喊:江猪专门吃你这样的姑娘伢!吓得汉梅惊嚷鬼叫,捂着脸跑了。

不是蹚水的小伢们,都像楚生那样幸运。老话说的有:玩剑的倒在剑下,玩水的葬于水中。每年夏天住在河边的伢,总要淹死几个,就看阎王相中了哪个。

一天,汉华、楚生他们蹚水回来。吃晚饭的时候,徐妈在楼上连喊了几声,都冇听到楚生答应,就下楼来找。问汉华屋里,汉华说楚生跟着一起回来的啊。徐妈又站在大门口,朝巷子两头扯着喉咙喊了几声,仍不见楚生的人影。徐妈急得跳脚,汉梅一家也慌了神。汉梅姆妈要汉华、汉梅到外头分头去找楚生。

汉梅出门一看,巷子里冇得楚生的人,心想会不会跑到别的巷子咧?往前走了一截,汉梅拐进右边一条巷子,穿出去是另外一个里份(巷子)。从民生路到集家嘴、汉正街,方圆几平方公里。除沿江大道、中山大道外,里面全是蛛网似的巷道,长短、宽窄、走向不一,而且巷子连巷子,巷子套巷子。不是这里的住户,进来就像是进了八卦阵,半天穿不出去。据说,抗战时期,日本兵单独都不敢进来,怕被里头的居民捂了。

汉梅沿着巷子往前走着走着,猛然听到哭声。她快步上前,只见一家门口围满了人,探头一看,汉梅看到屋里的地上,铺着一张凉席,凉席上直挺挺躺着一个小伢,嘴角沾满泥沙,脸色青紫,浑身僵硬,一看就是江里玩水淹死的。小伢的姆妈正号啕大哭:

我的个伢呃……你死得惨啊……

我一泡屎一泡尿把你拉扯大。

每天累得几扪暂(很晚)啊……

你一个人到那边丢着我不管啊……

小伢的姆妈嘴里念念有词,哭得跌宕起伏,声情并茂,尤其是每一句后头的拖腔,硬像是被牙齿咬着吐出来的,抑扬顿挫,连绵起伏。

小伢的姆妈哭完,接着是一个老年妇女登场开始哭唱。从年龄上判断,应该是小伢的太(奶奶)。她花白的头发梳到脑后盘成一个髻,用一个梳头的篦子插在发髻上,不需发卡之类的东西,发髻也不会散落,这是武汉老太婆最典型的头饰。小伢姆妈哭唱的时候,小伢的太一旁默然无言,只是等小伢姆妈哭毕,才轮到她哭唱的环节。有点像戏台上,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意思。小伢的太没有沿用小伢姆妈刚才的韵仄,而是换了一个“发花”仄。每一句中间都要用“呃”作哭的拖腔,就像楚辞用“兮”一样。小伢的太上前用一口地道的黄陂腔哭唱道:

我的孙儿(呃),几抠(聪明)的伢。

还在吃妈(奶)(呃),就满处爬。

不在街上惹祸(呃),从小就扒家。

地上捡的东西(呃),总是往屋里拿。

都怪我惯伺你(呃),不听你爹娘的话。

叫你不去河里玩水(呃),你还人小鬼大。

要我替你扯谎(呃),说你在学堂画画。

一听你被趸船豁进(呃),我这才麻了爪。

我这老不死去替你(呃),你在那头发句话。……

小伢的太一唱三叹,既有韵律又有节奏,楚生站在那里不知不觉,就引人入胜般地被带入一种境界,那是生活与艺术交融的境界,楚生如痴如醉。

从人缝里,汉梅发现了楚生。她喊了声,楚生没有张(理)她,汉梅手又够不着,只好挤进去,拍他的肩膀,楚生正听得聚精会神,全然冇会到。汉梅只好拽住他的膀子往外扯,楚生很不情愿地被汉梅拽了出来。

出到外头,汉梅说:“你跑到这里听哭丧,徐妈在屋里急得跺脚!”

“你听这哭腔,几像楚剧呃。”楚生答非所问,还沉浸在余音绕梁的哭丧声中。

回到屋里,徐妈劈头盖脸骂道:“街上、巷子找遍了,到处捞不到你的尸,死到哪里去了?”这是住在江边、河边居民最典型的生活用语,后来从江边、河边的“水骂”,慢慢扩展成了三镇的“旱骂”。只是以往具体指向“到阳逻去捞你的尸”,“阳逻”省略了,“捞”原本是与水的动作,现在水也不见了,只剩一个“捞”字,提醒人们它曾经与水的关联,就像“撮”字一样,都离开水变成了“旱鸭子”。很多“旱骂”听起来不忍卒想,但骂声里有一股恨铁不成钢的亲情,一般都是屋里的大人骂小伢。

楚生说:“听到隔壁巷子哭丧,就跑过去了。”

“哭丧有个么鬼听头!”徐妈怒气未消。

哪晓得,楚生还像梦游似的说:“我听她一边哭一边唱,跟戏园子唱的楚剧一个腔调!”

看到楚生的神情,徐妈哭笑不得:“别的冇学到,这倒学得蛮快!”徐妈告诉楚生,楚剧的悲迓腔,就是从生活的悲情表达中提炼而成的。

日后,楚生在学习楚剧的过程中,才逐渐懂得,旧时,底层民众尤其是妇女地位很低,心里的哀怨无法倾诉,楚剧的悲迓腔,唱起来如诉如泣,听起来悲从中来,正好代表了她们的心声,引起强烈的共鸣。所以,楚剧在社会底层,深受喜爱和追捧。

楚生说,他跟汉梅同在一个屋檐下,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娃娃朋友。后来上学,他们又在一个学校。上学同往,放学同归,两个人形影不离,无话不说。关于徐妈的事,还是汉梅偷偷告诉他的。

儿时,只要跟巷子的小伢扯皮,楚生总是被别个骂:捡来的野种!有回,楚生从街上回来,进巷子经过前头屋里,一个叫毛头、比楚生还大点的伢,骂楚生是野种。楚生停下来怒目而视:你骂哪个“野种”?毛头仗着自己比楚生大,逼到跟前恶狠狠地说:老子骂的就是你!楚生顿时血脉贲张,他攥起拳头对着毛头的面门啪啪就是两拳,打得毛头踉踉跄跄一屁股坐在地上,鲜血顺着鼻子流到嘴里,接着又从嘴里吐出两颗门牙。毛头见状一下哭爹喊娘起来。他冇想到就骂了一句“野种”,楚生竟然敢对比自己高出半头的他出拳,而且下手这狠。巷子前头几家跟毛头玩得好的小伢,听到毛头哭喊,跑出来一看,毛头被楚生打翻在地,口鼻流血,连牙齿都打掉了两颗。几个伢一拥而上嘴里一边骂:哪个窟窿里钻出来的“野种”,敢在这里抖狠!一边围着楚生拳打脚踢。楚生一边抵抗,一边高声回应:我不是野种!我不是野种!汉华他们听到楚生的叫喊,跑过来救驾才把楚生抢了出来。楚生被打得鼻青脸肿都没有哭,但一进屋看到徐妈,就忍不住哇地哭出声来。楚生哭着投(告)徐妈:他们骂我“野种”。徐妈把楚生搂在怀里也啪啪掉着眼泪,唉声叹气安慰他:管它么种,你都是我的心头肉。楚生仰着泪眼问:别个小伢都有爸爸,我么样冇得咧?徐妈惨笑道:伢呃,莫说你冇得爸爸,连我都冇得爸爸,我们跟孙猴子一样,都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徐妈没有告诉楚生他的身世,倒不是不愿意,只是想等他大了,懂事以后再跟他讲。

小伢跟大人不一样,肚子里藏不住东西,屁大点事,巴不得转脸就告诉别个,也不管轻重、后果。汉梅得知楚生和徐妈的事后,接身就告诉了楚生。那天放学回来的路上,汉梅有意拖住楚生一脸神秘地说:“你晓不晓得啊?”

“晓得么事啊?”楚生一头雾水。

“你是徐妈捡回来的。”

“瞎款!你才是捡回来的!”别个说,楚生只当耳边风,话从汉梅嘴里出来,如同给了楚生当头一棒,楚生眼里火冒金星。

“真的!”汉梅看楚生不信,信誓旦旦地说,“我亲耳听我爸爸姆妈讲的。”

“他们么样跟你讲的咧?”楚生心里开始打鼓。

“哪里唦,那天晚上,他们以为我睡着了,就扯起了你和徐妈的事,被我听到的。”汉梅交代着事情的来龙去脉。

“他们说些么事咧?”楚生有点惶惑不安。

汉梅看她的话有点打动楚生,越说越有劲:“他们说,徐妈以前在花楼街当过妓女。”

楚生大惑不解地问:“做么事跑着花楼街去当妓女咧?”

汉梅一本全知地说:“你不晓得?花楼街以前都是妓院!”

楚生觉得奇怪:“我总往那里走,冇看到过妓院。”

汉梅一本正经地说:“哪个说正暂唦?我是讲那暂!”

“妓女是做么事的啊?”楚生搞不明白。

“听说就是专门陪男将睡觉的。”汉梅回忆着那晚偷听来的话。

“鬼款!”楚生气得满脸通红说,“徐妈么样会去陪别个男将睡觉咧!”楚生百思不得其解。

“你信不信由便(随你)。”

楚生说:“徐妈为么事要去跟别个男将睡觉咧?”

汉梅说:“还不是为了赚钱吃饭。”

楚生说:“她不会像正暂去糊纸盒,非要跟别个男将睡觉?”

汉梅说:“还不是找不到工作冇得法。”

楚生不解地说:“光跟别个睡觉就可以赚钱,那都去跟别个睡觉,不做别么事。”

汉梅说:“那是旧社会,新社会不许跟别个睡觉。”

楚生奇怪:“新社会未必连睡觉都不准?”

汉梅说:“你只怕有点苕吧!睡觉不怕公安局抓你的?”

楚生说:“我睡觉公安局从来冇来抓我?”

汉梅说:“说你苕就是个苕!女将跟男将睡觉公安局才抓。”

楚生说:“那你爸爸跟你姆妈睡觉,公安局怎么不抓咧?”

汉梅头一偏说:“跟你扯不清白!我爸爸跟姆妈是爱人,公安局抓么事咧?公安局抓的不是爱人睡在一起的人。”

楚生懵懵懂懂,过后,似在自语自话地说:“我怎么从来冇听徐妈说过啊?”他猜想,徐妈要是真的跟蛮多男将睡过觉,说不定窦里(里面)有一个就是自己的爸爸。不对,徐妈说我冇得爸爸,我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楚生看过《西游记》的娃娃书,从来就相信孙悟空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既然孙悟空可以从石头缝里蹦出来,为么事自己就不能从石头缝里蹦出来咧?

“这种事徐妈么样会跟你讲咧。”汉梅继续绘声绘色地说:“我姆妈说,徐妈从前在花楼街蛮有名,还挂过头牌。”看楚生闷不作声,汉梅接着说:“睡在床上,我还听着我爸爸和我姆妈唧唧嗑嗑吵架。”

“吵么事咧?”楚生闷声问。汉梅告诉他的这些事,就像往他脑壳里丢了颗炸弹,捣毁了徐妈在他脑壳里的形象,楚生极力想辨清徐妈是个么样子,但徐妈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了。

汉梅自然察觉不着楚生心里的感受,还在眉飞色舞地说:“我姆妈把从前的事翻出来,骂我爸爸老不正经。我爸爸问:我哪点不正经?我姆妈说:你趁着收电费偷偷摸到楼上,看徐妈喂奶,当我不晓得!我爸爸说:那碰到了么办咧?我姆妈说:碰到了?那才巧!你还站在旁边逗楚生,当我冇听到!你说:吃唦!吃唦!你不吃我吃的啊!老不正经的东西,巴不得伸嘴去吃徐妈的奶!我爸爸嘿嘿一笑说:那是哄伢的话唦。我姆妈说:哄伢?哄鬼!这多年,你跟那个婊子眉来眼去,当我不晓得!我姆妈翻了个身,把背对着我爸爸。我爸爸叹气说:徐妈造孽,你以为她愿意当妓女?还不是从小屋里穷,被卖到妓院去的。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卖的有么好东西!我姆妈冇得好气地说。么样冇得好东西咧?抗战那年,她才几大点?为了保卫武汉,她把所有的首饰、银圆都捐了,当时报上都登了的。我姆妈半天冇吭气,忍不住又说:我晓得你向着她说话。你们船上跟徐妈相好的那个水手咧?不是答应要娶她的,死到哪里去了?我爸爸长叹一口说:唉,要不是到台湾去了,只怕他们早就成夫妻了。我姆妈说:你们这些跑船的,都是些提了裤子就不认人的东西!话不能这样讲,我爸爸说:说话要讲良心。解放那年,征用我们船去台湾,我们信都不晓得。船到吴淞口,我们才醒了黄(明白)。眼见得船就要开出大陆,我和我那个兄弟心急火燎,我们躲在船舱里偷偷议论,我担心说,我要是去了台湾,丢着一家老小在大陆么办?我那个兄弟说,我答应徐妈,这趟回去就娶她的。要是回不去,徐妈还不晓得等得几着急?我们两个商量着么样逃跑。但是,船上早有防备,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到处是当兵的,很难逃脱。到了夜里,我和我那个兄弟还是想不出办法来,天一亮船就要起航,我们急得像灶台上的蚂蚁,在船舱里团团转。我那个兄弟跟我说,船上看得这严,冇得人掩护我们根本逃不脱。我说那么办咧?要不你逃我掩护,我比你有经验。还是我那个兄弟讲义气,说要逃还是你逃我掩护,你在汉口有一家老小,我反正一个人,漂到哪里算哪里。我说那徐妈么办咧?我那个兄弟说,你回去跟徐妈说,就是走到天涯海角,我也一定会回来的!我还跟他扯,我那个兄弟说,莫扯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他说,我设法把船尾的哨兵引开,你偷偷从锚链爬下去。他不由分说,抓起酒瓶子,往嘴里灌了几口,提着酒瓶上到船舷,我尾随其后跟到后甲板躲在暗处,我那个兄弟故意装着喝醉的样子东倒西歪,接近哨兵的时候,我那个兄弟故意把酒瓶重重砸到江里,弄出蛮大声响,哨兵以为有人跳水,转身过去,我趁机摸到江里,偷偷游上了岸。冇得我那个兄弟,我哪回得来?临分手他还托付我照顾徐妈,要我跟徐妈带话,等他回来娶她。我爸爸声音打哽说:亏得我那个兄弟,不是他,我们么样团得了圆呃!我听到我姆妈在嘤嘤地哭。我爸爸说:徐妈正暂孤儿寡母,你不关照别个不说,还处处嫌弃她,无事无端找她的歪(麻烦),么样对得起我那个兄弟呃!我姆妈一声不吭,只是不住气地抽泣。一下,听到徐妈在楼上苦兮兮地唱:

董郎夫凡间人哪解其意,哪解其意,

他哪知道夫妻们顷刻要分离。

与董郎配夫妻好有一比,

夫妻们比鸳鸯鸟不差毫厘。

雌鸳鸯被鹰抓腾空飞去,

只抛下雄鸳鸯好不孤凄。

………

我姆妈说:徐妈唱的是《百日缘》。我爸爸说:徐妈想我那个兄弟了。

一九六六年夏天,楚生十岁,上小学三年级。这时,“文化大革命”正风起云涌、如火如荼,从“破四旧、立四新”,进入到“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阶段。满街尽是游行的、喊口号的、砸东西的、烧文物的,连集家嘴前头的龙王嘴,一座破旧的龙王庙,也被当“四旧”拆了个稀巴烂。那暂,哪个屋里是“地富反坏右”,肯定大难临头。再就是“走资派”,说“走资派”也冇得个框框,大到国家主席,小到仓库主任,只要是个头头,就可以当“走资派”揪斗。莫看外头闹得热闹流了,草帮侧巷却冷火秋烟。倒不是巷子里的居民冇得觉悟和热情,对运动有么看法和抵触,是草帮侧巷太可怜了,找不出一样可以当“四旧”破除的东西,居民也是城市贫民和工人阶级,跟“地富反坏右”和“走资派”扯不上边。但巷子看似平静,其实正在暗流涌动。用当时流行的话讲:叫“树欲静而风不止”。

不谙世事的楚生,还是跟以往一样,和汉华几个到江里去玩水。下午回来时,一进巷子,老远就看到屋里大门口围满了人,不晓得发生了么事。楚生他们连忙拔腿往屋里跑。一到屋门口,只见里外都是人,连楼梯上都站满了人。

楚生不晓得是哪家出了事,好不容易从人堆里挤上楼,抬头发现自己屋门口挤满了人,心里一慌,拼命把头扎进人缝往里一瞄,顿时苕了!屋里一片狼藉,抽屉、柜门大敞八开,满地丢的都是东西。屋里除了几个戴红袖章的学生,还有几个平日喜欢跟徐妈听戏的街坊。楚生看到徐妈站在屋里中间,一副从来冇看着过的打扮。身上套着一件旗袍,脚上穿着一双高跟鞋,头发被剪得像鸡窝,脸上抹着胭脂,嘴上涂着口红。颈子上挂着一串项链,项链上还用纸穿着一块手表。楚生不晓得屋里的这伙人,为么事把徐妈弄成这个样子?楚生想挤进屋去,但两只脚像被钉子钉住似的挪不动。这时,几个戴红袖章的红卫兵学生,正在义愤填膺地批斗徐妈。一个红卫兵说:你隐藏得再深,我们也要把你挖出来!另一个红卫兵说:不要以为不是“地富反坏右”就动不了你,旧社会当妓女,就是不劳而获的寄生虫,打倒寄生虫!随着红卫兵振臂一呼,屋里屋外一片鹦鹉学舌,跟着竖起手臂的森林。批斗过后,红卫兵推推搡搡把徐妈押出屋来。徐妈一脸惊恐地不敢看人。

出了大门,前面一个红卫兵,把早已准备好的锣塞到徐妈手里,勒令她自敲自喊:看婊子游街呃!看徐妈不喊,前面的红卫兵上来抡起手,重重给了徐妈两耳光,徐妈被扇得左右摇晃,险些倒地。徐妈只好颤抖着喊出声来。嫌徐妈的声音不够大,后面的红卫兵踢了徐妈一脚,吼道:大点声!平时唱封资修的戏扯着喉咙嚷,正暂怎么像蚊子哼?

一群人押着徐妈游街,从巷子出来到黄陂街,又从黄陂街拐到民生路,再从民生路一直游到三民路的铜人像底下。沿途有停下来观望的,也有跟着起哄看热闹的。有的人神情木然,有的人神情亢奋,木然者像鲁迅《药》里看杀头的看客,亢奋者近乎《阿Q正传》里“革命了”的追随者。

一群人要徐妈站在铜人像的台阶上。铜人像是为了纪念辛亥革命,给孙中山立的。孙中山手执拐杖,目视前方。铜人像年代已久,算是武汉一个地标式的塑像。早先,纪念辛亥革命,还给铜人像敬献花篮,后来改在了武昌的红楼。铜人像只是一个符号,好多后来出生的小伢,甚至不晓得铜人像是哪个。上辈的武汉人,喊“铜人像”三个字很清楚,武汉人说话语速快,轮到下辈人,再喊铜人像时,中间的“人”字,由模糊不清,到最终冇得了,读成了“铜像”。就好像英语当中的清辅音,读时只留位子,不发音一样。

徐妈低头躬身站在台阶上,呼啦一下围满了人。楚生躲在人背后,他怕被徐妈看到,不晓得徐妈要是看得到他,会难为情咧还是会难过?他也不晓得此刻如果自己跟徐妈目光相遇,会同情咧还是会痛恨?也许随么事都冇得。他猜不到此刻徐妈心里在想些么事?害怕?难过?忏悔?怨恨?无地自容?破罐破摔?徐妈就像他小时候玩的万花筒里的人,一下和蔼可亲,一下青面獠牙,一下勤巴苦做,一下好逸恶劳。楚生心里在喊:徐妈,你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唦?这是年幼的楚生,对人生、人性唯一能做出的发问。这个世界在他眼里,只有非此即彼,绝无模棱两可。周扒皮就是地主,高玉宝就是雇农,地主是剥削阶级,就是坏人!雇农是无产阶级,就是好人!

下午五六点的阳光依然毒辣、灼人,楚生看到徐妈在暴晒中大汗淋漓,跟前台阶上立刻湿了一片。楚生听到人堆里有人问:这是个么人啊?另一个人搭腔说:这还看不出来?胸前有表、有纸,就是“婊子”的意思唦。楚生这才明白,那伙人为么事给徐妈身上戴那些东西。有人开始往徐妈身上丢渣滓、往她脸上吐涎。徐妈先是战战兢兢,后来渐渐麻木了。听到人群里不断有人喊:骚货!打死这个不要脸的东西!人群里有人叫道:要她老实交代,到底睡过几多男将?接着有声音附和:不光要交代具体人数,还要交代卖的具体经过!对!对!更是有人兴奋地期盼着。徐妈颤抖着身子,恨不得把头埋到地下。把头抬起来!让革命群众看看婊子长得个么尿灯!听到呼声,两个红卫兵学生一边一个,一只手拧住徐妈的手膀往下压,一只手揪着徐妈的头发强行扬起她的脸。楚生看着徐妈牙关紧咬双眼紧闭不敢看人,一张扭曲变形的脸狰狞可怕。听到人们泄愤的叫骂,看到四周鄙夷的目光,楚生陡然感到,眼前的徐妈不像是疼他爱他的徐妈,而是一个丑陋无比的妖魔,他心里开始怨恨徐妈,做么事要去当妓女咧?你就在厂里糊盒子可不得?楚生一下由对徐妈的怨恨,蔓延成对自己的悔恨,自己么要跟这样一个肮脏的寄生虫生活在一起?他顿时感到自己浑身上下也跟徐妈一样无比肮脏,恨不得马上跳进江里从头到脚洗一遍。突然,楚生感到所有的眼睛似乎都在盯着他看,好像在说:快看呃,这个伢就是婊子的狗崽子!把他也揪到台上跟那个婊子一起陪斗!快点,莫让他跑了!楚生惶恐了,他怕被认出,他必须逃离!楚生拼命挤出人堆,沿街一路狂奔,他不晓得要到哪里去,只是一心要离开铜人像,离开徐妈。最终,楚生跑到了江边,他一头栽倒江滩上,紧紧闭着眼睛不敢睁开,他怕一睁眼,就看到徐妈丑陋的样子和愤怒的人群。

那晚的事,是汉梅后来告诉他的。徐妈游街示众后,被红卫兵又押回来,上楼时红卫兵还在跟巷子里几个揭发徐妈的街坊交代说:从明天开始,她就交给你们看管,不能坐在屋里当寄生虫,要接受改造到巷子里扫沟扫地。那几个街坊连连点头,兴奋地应承红卫兵说:我们保证她不乱说乱动,老老实实接受劳动改造。一个街坊还主动请缨说:要不要二十四小时派人看管?红卫兵说:那倒冇得必要。那个邻居说:我是怕她晚上出去勾引男人。红卫兵说:谅她也冇得那大的胆子!一个红卫兵建议说:光这样游个街、批斗还触及不到她的灵魂。我看明天把巷子里的群众都组织起来,搭个台子让她进一步坦白交代,不能轻描淡写、避重就轻,把她过去做的丑事一件件、一桩桩,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嗳,这个主意好!几个红卫兵异口同声赞成道。

入夜,徐妈一个人把自己关在屋里,半天一点动静都冇得。汉梅爸爸不放心,要汉梅姆妈上楼看下。汉梅姆妈不敢,怂着汉梅爸爸去。汉梅爸爸说:你不是不紧我一个人上楼的咧?汉梅姆妈把汉梅爸爸往楼上推着说:这都么时候了,你还跟我磨牙巴骨!汉梅爸爸摸上楼,耳朵贴着房门,听不到里头一点声响,又不好敲门询问,只好反身下楼。天黑了,汉梅爸爸忐忑不安地跟汉梅姆妈说:不会有么事吧?汉梅姆妈说:乌鸦嘴!缓过气来就好了。汉梅爸爸忧心忡忡地说:我看那些红卫兵不得轻易放过徐妈。咦呃,下午那个阵势,真是把人吓死!汉梅姆妈捂着胸口说:莫说徐妈,连我都吓得胯子(腿)打筛。徐妈被红卫兵学生押下楼时,汉梅爸爸把汉梅一家赶进屋里,这种丢人现眼的场面,怕顶住面徐妈更难堪。看着徐妈被拖出去游街示众,汉梅姆妈担忧地对汉梅爸爸说:俗话说,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这日后叫徐妈还么样见人嘞!

运动一来,巷子里也冇得哪个敢出来乘凉了。夜里,汉梅一家早早熄灯上了床。半夜,从楼上突然传来徐妈呜呜的哭声,好久,哭声冇得了。隔了一下,听到徐妈凄凉的低吟:

董郎夫凡间人哪解其意,哪解其意,

他哪知道夫妻们顷刻要分离。

与董郎配夫妻好有一比,

夫妻们比鸳鸯鸟不差毫厘。

雌鸳鸯被鹰抓腾空飞去,

只抛下雄鸳鸯好不孤凄。

………

汉梅在床上,听到姆妈的抽泣声和爸爸的长吁短叹。

第二天早晨,汉梅姆妈出来倒马桶,抬头一瞄,看到徐妈的房门大开,连忙喊汉梅爸爸上楼看下。汉梅爸爸上楼一看,大声叫道:屋里冇得人啦!汉梅姆妈一听人不见了,也就大着胆子跑上楼来。进房一看,果然不见徐妈,也冇得楚生的人影。下楼,汉梅爸爸怕出事,连忙要一家人都出去找。

还是汉梅猜得对,她在江边找到了楚生。她要楚生回去,楚生犟头烈颈不肯回。汉梅告诉他说:徐妈不见了。楚生说:死了才好!汉梅说:你么样这样说徐妈咧?楚生说:哪个要她是个妓女的!我再也不想看到她了!汉梅说:再么样,也是她把你养这大唦,太冇得良心了!汉梅硬是死拖硬拉,把楚生拽回了屋。

进门,起先楚生还不肯上楼,还是汉梅左说右劝,说徐妈人都不见了,你昨天晚上要是守在她跟前,徐妈就不得走。她说不定出去找你去了,你还不在屋里等着。楚生才叽叽歪歪极不情愿地上了楼。站在空荡荡的屋里举目四下,楚生一眼看到墙上的照片,那是自己一岁时,徐妈抱着自己到照相馆照的。楚生毕竟还是个伢,睹物生情,鼻子一酸,眼泪不由自主下来了。这时,徐妈在他的心里,慢慢又还原成原来的徐妈,满屋都是她的音容笑貌。楚生仿佛看到徐妈就站在跟前,关切地问他:伢呃,你昨晚上跑到哪里去了?把我急死了!等你一晚上都不回,饿了呗?楚生疾步上前,揭开锅盖,锅里空空如也,再回头环顾四周,徐妈的影子不见了。徐妈!徐妈!楚生心里大声疾呼。泪水喷涌而出完全模糊了他的眼睛,他不晓得徐妈此时在哪里?会么样?就这一刻,楚生对徐妈的怨恨,转为了一种牵挂。他晓得自己在外头受了委屈欺负,回来总有徐妈安慰呵护,但他不懂得徐妈受了天大的屈辱,谁能给徐妈安慰呵护?也许楚生认为,只有小伢需要这些,大人不需要。他还天真地认为,徐妈在外头找他去了。

整整三天,都冇得徐妈的消息,楚生和汉梅一家满世界找遍了,就是不见徐妈的影子。这回楚生都快急疯了,他心里不住气地在喊:徐妈,你到底在哪里?徐妈,你回来唦,我一个人在屋里怕!我再也不恨你了,我赌咒发誓!但是徐妈再也回不来了。

第四天,巷子里有人说,从江里打捞出来一具女尸,像是徐妈。

楚生飞奔到江边,老远看到有人围着,沙滩上一床破篾席,盖着一具死尸。楚生跑上前,掀开篾席,尸体已经被江水泡得变了形,头发搭盖着脸,看不清面孔,但敞着胸口,两乳之间,有一颗明显的痣,一看就是徐妈。楚生不顾一切,扑到徐妈身上号啕大哭,嘴里拼命喊着:徐妈!徐妈!他要把徐妈喊转过来,当面跟徐妈认错。他要跟徐妈说:自己再也一步不离开你,他要保护徐妈不受人欺负。从小到大,徐妈把他当心肝宝贝,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徐妈举手投足一个个情节,都清晰地展现在他的脑海里。三年自然灾害,徐妈把仅有的细粮都给他吃,自己顿顿都是高粱粉子、三合面,不让楚生沾一口。自己在外头受欺负,回屋徐妈陪他一起掉眼泪,考试得了第一名,徐妈笑得合不拢嘴,逢人就夸他。楚生不敢相信,一个大活人,说冇得就冇得了!楚生悲痛欲绝,恨不得把天都哭塌下来,但徐妈既听不到,也看不到了。楚生后悔,要是那天晚上他回屋守在徐妈跟前,徐妈就不会投江。徐妈受那大的屈辱,自己又离她而去夜不归家,徐妈一定是绝望了!楚生哭得昏天黑地、肝肠欲断,到后来,头上每根筋都在剧烈地抽动,人几乎就要闭气了。后来楚生说,那一刻,他突然感到自己灵魂出了窍,看到徐妈二目圆睁望着自己,两只手把自己紧紧搂在怀里,自己脑壳里一片空白。围观的人看到这幅情景,个个也是眼泪巴沙(泪流)。旁边一个太婆,看到楚生哭得呼天抢地,喊得撕心裂肺,也悲从中来陪着他暗自落泪。后来实在看不过眼,上前劝楚生说:伢呃,人死不能复生,你就是哭死,也不能把她哭活唦。围观的人左拉右劝,才算是把他扯开了,否则,楚生还不晓得会哭成个么样。

徐妈的后事是汉梅爸爸料理的。运动初期,几乎天天都有上吊的、投江的,死者一般都由亲属偷偷送到火葬场一烧了之,不敢声张。“文革”之初,兴起诵读毛主席的“老三篇”,其中一篇叫《为人民服务》,是毛主席为在延安烧木炭牺牲的战士张思德写的悼词。“村上的人死了,开个追悼会。用这样的方法,寄托我们的哀思,使整个人民团结起来。”于是,全国上上下下都遵循毛主席的教导,不管哪个单位,只要死了人,都要开个追悼会,举行个遗体告别仪式。当然,像“地富反坏右”、现行反革命分子这样的阶级敌人是不在此列的。汉梅爸爸料理徐妈的后事也颇费一番周折。

汉梅爸爸到民政局开死亡证,民政局开死亡证的人先以为,汉梅爸爸是徐妈的家属,有意为难他死活不开,说徐妈投河自杀,是“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是逃避运动对运动有抵触。汉梅爸爸说:“由便你说,反正人都死了。”

开死亡证的人说:“这种死亡的性质很恶劣。”

汉梅爸爸说:“恶劣么办咧?你总不能批斗一个死人吧?”

开死亡证的人说:“那家属总该有责任吧?”

汉梅爸爸说:“我是来开死亡证的,莫扯远了,你就实行点人道主义吧。”

开死亡证的人说:“人道主义属于封资修的东西,早该批判!”

汉梅爸爸指着墙上的毛主席语录说:“连毛主席都说‘我们要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么样,连毛主席说的话都要批判?”

开死亡证的人一听慌了,倒打一耙狡辩说:“那是对革命队伍的人,对阶级异己分子怎么能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咧?你的阶级立场到哪里去了!”

汉梅爸爸据理力争说:“哪个说只对革命队伍的人?过去打完仗打扫战场,冇说只掩埋自己人,把敌人的尸首丢着不管?还不是照样掩埋。那未必不是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

开死亡证的人理屈词穷,恼羞成怒地拍着桌子质问道:“你不低头认罪,胆敢在这里为阶级异己分子鸣冤叫屈!”

汉梅爸爸说:“我凭么事认罪?我就是帮忙来开死亡证的。”

开死亡证的人感觉不对问:“你是死者的什么人?”

汉梅爸爸指着自己鼻子回答说:“我是什么人?我是她的街坊。”

开死亡证的人一听果然搞错了,他上下打量一下汉梅爸爸,继续为难他说:“街坊不行,要家属来。”

汉梅爸爸说:“家属还是个伢,街坊么样就不行咧?”

开死亡证的人问:“屋里未必冇得个大人?”

汉梅爸爸说:“有大人,我还会站在这里!”

开死亡证的人又气势汹汹问:“你是么成分?”“文革”期间,只要家庭成分不好的,别个一问就吓得不敢作声,他想用一拍二炸把汉梅爸爸吓倒。

汉梅爸爸是煤炭铺长大的——不怕吓(黑)!他已经耐着性子跟开死亡证的人嚼了半天牙巴骨,一听居然问起他的成分来,顿时烦了,他理直气壮地把胸一拍,大声吼道:“老子是领导一切的工人阶级!”

两人的大声争吵,把其他办公室的人引来了。其中有一个戴红袖章的女人,她一看汉梅爸爸认得,汉梅爸爸也一眼认出面前这个戴红袖章的女人,她的丈夫跟汉梅爸爸是跑一条船的同事。汉梅爸爸正要开口打招呼,被戴红袖章的女人用眼神制止了。她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问:“你们这是吵么事?”汉梅爸爸说一个街坊死了,来帮她开死亡证。开死亡证的人说她投河自杀,是自绝于党和人民,而且家属冇来,不能给她开死亡证。戴红袖章的女人嘴一撇说:“我以为几大个事呃!就是开个死亡证唦,人都死了,还跟死人较个么劲咧?开个死亡证打发他走,有吵架的工夫还不如去搞运动。”开死亡证的人还是犟着不开。戴红袖章的女人,冲着汉梅爸爸两手一摊说:“他不开死亡证,肯定有更好的法子处理。干脆这样,你把死人抬来,是烧是埋让他处理。”说完戴红袖章的女人冲汉梅爸爸使了个眼色。汉梅爸爸满口答应好,说那还撂撇(简单)些。说着故意转身要走。

开死亡证的人一听要把尸体抬来,顿时苕了。他本来只想为难为难汉梅爸爸,装装革命的样子,冇想到会引火烧身,慌忙起身拦住汉梅爸爸说:“不能把尸体抬到我这里啊,这里又不是火葬场!”

汉梅爸爸装着无可奈何地说:“我还不晓得这里不是火葬场,但你这里是鬼门关唦,阎王好说,小鬼难缠!人都下了地狱,你还拦着。我今天把人抬来,看你几大个道行?”

开死亡证的人连声告饶说:“我开!我开!”

汉梅爸爸一看对方瓤(软)了,反唇相讥说:“一下不开,一下开,你属猴的,怎么变得这快?我看你的阶级立场不稳啦!”

开死亡证的人连忙讨好地说:“是我立场不稳,工人阶级的立场肯定不会动摇,工人阶级一声吼,地球也要抖三抖!还是按工人阶级的意见办。”

汉梅爸爸不依不饶说:“既然按我的意见办,我就把死人送到你这里,让你处理。”说着又往外走。

开死亡证的人拦住汉梅爸爸,向戴红袖章的女人求救说:“还是你发句话,这里又不是火葬场,把死人抬到我这里,玩笑不是开大了。”

汉梅爸爸一脸认真地说:“哪个跟你开玩笑?你有本事不开死亡证,就有本事处理死人!”

戴红袖章的女人见开死亡证的人已经绵条(老实),就转弯对汉梅爸爸说:“算了,算了,工人阶级放眼全球,胸怀世界,不跟他一般见识。”接着对开死亡证的人说:“我们是工人阶级可靠的同盟军,应该自觉服从工人阶级的领导,还不赶快把死亡证开给工人阶级。”

汉梅爸爸硬是强忍着冇笑出来。

徐妈进火葬场,除了汉梅爸爸,只有楚生一个人跟去。没有举行任何仪式,徐妈被直接推到焚烧炉前。徐妈的尸体严重腐烂、变形,不能穿衣裳,身上只盖着一张床单。炉膛开启,看着徐妈被烈焰的舌头吞噬,楚生想哭、想叫,但喉咙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牢牢卡住,哭不出声也叫不出声,他想再多看徐妈一眼,却被飞泻的泪帘遮挡住了。楚生再也见不到徐妈了!

楚生说几十年来,他只有在梦里跟徐妈见面,徐妈的音容笑貌一点冇变,自己在徐妈面前,永远都是长不大的伢。冷了,徐妈会说:伢呃,多穿点。饿了,徐妈会说:伢呃,多吃点。受了委屈,徐妈会说:伢呃,想开点,你受的罪还有我大?成了角,徐妈会说:伢呃,你就是为楚剧生的,这辈子就唱楚剧,别么事都莫做。楚生说只要他想徐妈,徐妈就会出现在他梦里,跟他分享酸甜苦辣、喜怒哀乐。

汉梅告诉楚生,她偷偷听到姆妈说:唉,徐妈造孽!死了也好,一了百了,活着还不晓得要受么罪!看我爸爸不接腔,我姆妈又说:也是的啊,徐妈喝药、上吊不撂撇,硬要去投江!我爸爸说:你哪晓得唦?徐妈是找我那个兄弟去了。啊,去台湾?我姆妈很惊讶:那是叛变投敌,越发罪加一等!款鬼话!我爸爸说:不是说徐妈的人,是她的魂找我那个兄弟去了。唉,我姆妈长叹了一口说:可惜了,从今往后,再也听不到徐妈的楚剧了!

冇得了徐妈,楚生的生活也冇得了依靠。汉梅爸爸要楚生跟他们屋里一起过,汉梅姆妈虽然心疼楚生,但仍感到为难,一家四口,只有汉梅爸爸一个人赚钱,日子本来就过得紧巴巴,现在凭空又添了一张嘴,这日子不晓得么样过?汉梅爸爸看出汉梅姆妈的心事宽慰说:就是多双筷子的事唦,一个人少吃一口就有了。这样,从今天起,我把烟戒它!汉梅姆妈睁大眼说:只怕日头从西边出呃!戒饭可以,你还舍得戒烟?哪晓得,汉梅爸爸硬是把烟戒下来了,这让汉梅姆妈很吃惊,也颇感意外,不晓得汉梅爸爸哪来这大决心和毅力?汉梅对于楚生成为屋里一员举双手欢迎,她感觉自己又多了一个哥哥,一天到黑,跟楚生在一起的机会和时间更多了。

楚生冇得选择,对他来说,这是命运的安排,他既不能反抗也不能选择。在这栋房子里,他跟汉梅屋里从小就走得近,跟汉华、汉梅就跟兄弟、兄妹似的不分彼此,融入这个家庭,他在心理、情感上没有任何障碍。他完全可以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把这家人当作自己的亲人,每天面对都是跟他一样熟悉了解徐妈的面孔,有对徐妈共同的记忆和话题,更可以让他寄托对徐妈的哀思。除了还睡在原来屋里,楚生一日三餐跟汉梅一起。晚上一个人回屋时,还会感到孤独,但一进到汉梅屋里,就会被一股浓浓的亲情温暖着。徐妈在时,家对楚生只有两个人,现在到汉梅屋里,他有一大家人。要论血缘,他跟徐妈也冇得血缘,所以,楚生融进汉梅家,也丝毫冇得生分感。汉梅姆妈从小就喜欢乖巧的楚生,现在楚生寄养在自己屋里,她对楚生更是疼爱有加。饭桌上,只要有好吃的,总是第一个往楚生碗里拈,以至于汉梅醋劲十足地笑道:嗳,搞得他像亲生的,我像街上捡的!

楚生在汉梅屋里过到小学毕业。

经历了一次哭丧的场面和跟楚生的接触,我发现,但凡屋里办丧事,找人哭丧的,逝者生前一般是有楚剧情结的。亲属通过请人哭丧,表演楚剧,来告慰逝者。然而子女多在城市长大,对楚剧未必传承他们上辈人的钟爱。毕竟社会在发展,文化消费日新月异、品种繁多。还愿意坐在戏园子里看楚剧的,几乎都是一望无涯(牙)的老观众,他们连同楚剧,正在一步一步走进历史深处。

落雨,是武汉夏天的福音。哪怕只是几滴打不湿地皮的鳄鱼泪,也让地皮干裂的嘴唇,品味片刻湿润的滋味,如果再来一阵刮跑枯枝败叶的风,就让人更有一种久盼入秋的凉爽。不过,武汉的老天爷很吝啬,刚落地的雨还在喘气,满面红光的太阳,就急不可耐地将其收归天上。

阵雨刚过,就接到菊菊电话,她主动邀请我到汉阳的腰路堤街,看他们哭丧表演。第一次跟楚生他们见面那晚,楚生告诉我,中年女人叫菊菊。

从汉阳钟家村沿建港大道,往建港码头方向中间有道堤,这道堤是用于长江防洪的,堤外大片的土地都是荒芜的滩地。早先,进城的农民、荒年逃难的灾民、无立锥之地的城市贫民,都在这里盖房垒窝,日益做大的棚户区,新中国成立后最终纳入了政府管理。棚户区不仅建立了街道办事处,而且还命名了街道,每个棚户还有自己的门牌号码,名正言顺成了汉阳区的一个组成部分。随着建成区不断扩大,这道被沿江防水墙所替代的堤,变成了一段被废弃的江堤。过去,堤外是不许新搭盖建筑物的,尤其是高层建筑,怕影响行洪。有了防水墙后,堤外腰路堤街的大片滩地,纳入了城市建设用地,这里濒临长江、汉水,自然是修建高档“江景房”的理想地块,而且棚户区都是低矮楼房,拆迁成本低,建房容积率高,所以成为开发商们炙手可热的香饽饽。原堤外的棚户区摇身一变,就像灰姑娘变成了衣着华贵的公主,破旧的棚户区拆迁改造后,都变成像模像样的小区,其中不少还建户,跟汉口湖边坊的还建户一样,都是几代住在这里的城市贫民。尽管我是第一次到这里,还是轻而易举找到了办哭丧的那家屋里。因为哭丧的地点十分抢眼,老远就看到摆放的花圈,尸横遍野的鞭炮。

我到时,楚生他们已经在那里。刚拢边,就看见“思元”公司的经理,我见过的那个中年胖子,跟这家亲属扯皮。楚生一声不吭,垮着脸在收拾行头。不晓得发生了么事。

只听亲属扯着喉咙嚷:“电话里跟你们说得清清楚楚,我们点的角是张小兰,你们么样弄个水货来偷梁换柱咧!”

“哪个说他是个水货?”中年胖子指着旁边的楚生申辩说,“你睁着眼睛看下,他像街边扒堆的水货唦?”

楚生一听反唇相讥道:“我不像,你像!”

这家亲属上下打量下楚生,牢骚满腹地说:“张小兰的戏我们听过,他未必比张小兰唱得还好?”

中年胖子鼻子一哼说:“张小兰在他面前,那是麻绳捆豆腐——提都不消提!”

那家亲属说:“么事啊?张小兰在武汉三镇都是有名的角,在他面前还不消提?他是哪个啊?你干脆说他是陶古鹏、沈云陔算了!你拿我们当洋绊(傻子)!”

中年胖子显然被逼负了急,一把搂起楚生,顶着这家亲属的面说:“我来告诉你们,他是哪个!他是张小兰的师傅!张小兰是跟他学的楚剧!你们只晓得个张小兰,也不称四两棉花纺一纺(访一访),他才是科班出身的楚剧大师!”

听中年胖子一说,这家亲属这才对楚生刮目相看,过细一看,楚生果然气宇轩昂,突然,他们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指着楚生,语无伦次地说:“你是……你是……”

楚生一把打开中年胖子的手,面色铁青把话岔开说:“我就是来唱哭丧的,你们要是嫌我坏(huái差),另请高明,我就不伺候了!”说着,楚生提起行头,招呼菊菊走人。

中年胖子连忙一把抓住楚生,连声哀求道:“伙计,伙计,随哪个都可以走,您家怎么能走咧!您家要是抽跳(跑了),那不把我们一湾子人的饭碗都搭了!”

“抽跳”也是码头用语,船靠岸都是用跳板连接,船离岸要收起跳板,这就叫“抽跳”。武汉人说哪个躲了、闪了、跑了、走了,就叫“抽跳”。乐队的人和菊菊见楚生要侧舵(走人),都上前解劝。大家都晓得楚生是豆腐掉到灰里——吹不得拍不得,只能你一言我一语好言相劝。楚生果然犟得像牛,执意要走人。中年胖子恨不得跪下来跟楚生磕头,好话说尽。还是菊菊一句话,把楚生留住了。她一把夺过楚生手里的行头说:“你走么事啊?你就这样不哼不哈走了,越发证明你是个水货!有本事留下来,唱得他们听下!话不说不明,锣不敲不响。”

中年胖子连忙附和说:“就是!是骡子是马,牵出来一遛,他们就晓得了。”

楚生横了中年胖子一眼,冇得好气地说:“要遛,你上去遛,我只会堂堂正正地走!”

中年胖子晓得自己话走了场,连忙赔着笑脸,抽着自己嘴巴说:“掌嘴!掌嘴!您家是人,只有两只脚,我是畜生,有四只脚,要遛,我上去遛。”中年胖子故意装出一副样,要把两只手放下来。逗得乐队的人和菊菊都笑出声来,楚生也忍俊不禁。中年胖子见楚生转了弯,掉面对这家亲属打保票说:“你们放一百二十个心,今天要是唱得不满意,我是寡妇睡人——倒贴。好不?”

那晚,楚生铆足了劲,上场一开腔,赢得满堂彩。这家亲属一听,果然比张小兰唱得还是那个事些,楚生唱完,家属觉得冇过到瘾,提出让楚生再加唱一段。中年胖子故意噱鱼刺(打哽)说冇安排。这家亲属说加钱总可得吧?无论如何要楚生再唱一段。楚生一听这家亲属喜欢听他的戏,硬像三岁的伢噱了一口棒棒糖,喜笑颜开。把先前的不快忘得一干二净,满口答应再加唱一段《白扇记》里的唱段“烦二嫂酒撤二堂”,还一口回绝不要这家亲属另外加钱。中年胖子哭笑不得,心里叫苦不迭,暗地骂道:“楚生,你个‘二百五,要你加唱嘛,你就搞个像‘甘洒热血写春秋四五句对付一下算了唦,作古当今搞那大一段不说,还打肿脸充胖子不要钱,把大家的财路都挡了。”中年胖子的感受,楚生全然没有顾及,倒不是楚生不去顾及,是他所有的注意力全都用在了他的唱段上。他跟乐队点了点头示意开始,人就站到了场子中央,过门起完,他的迓腔旋即出口:

如此说烦二嫂酒撤二堂,

尊一声大嫂嫂,

慢听幺叔(哇)表一表叔的家乡。

幺叔的家乡住在洞庭湖上,

西南角边流水畈(哪)就是叔的家乡。

老恩父(哇)叫刘金荣,

在洞庭湖上撒网(啊),

恩母娘(啊),

恩母娘(啊)驾渔划苦渡(哇)时光。

有一天打鱼时陡起风浪,

浪头中打起来了一个小小的包裹行囊。

贫寒家的人(哪)只说是打起来了珠宝银两,

拆开包裹看避难的小渔网(啊)我在内面(哪)包藏。

猴毛毡裹了好几层,

丝带子捆绑(啊)金杯盏犀牛角(哇)牙筷一双(啊)。

恩父在船头左思右想(啊),

洞庭湖中出了奇事一桩(啊)!

这个小婴孩若是富贵家的后就该好好地将他抚养,

为什么将他的亲骨肉(哇)抛丢湖塘?

若说是家贫穷不能将他抚养,

又是哪来的(呀)三行贵宝带在儿的身旁(啊)?

老人家解不明白把我带回家,

我的恩娘将儿抚养。

抚到了刚满八岁送进学堂(啊),

取名叫“小渔网”(啊)。

刘门中(啊)原先还有(哇)二位(呀)兄长(啊),

长子刘大次子刘二他们漂流外乡。

那一年八月中秋回家把爹娘探望,

一见了你的王幺叔他就问短问长(啊)。

弟兄们出门时你二老发白如同霜降,

这是哪里来的一个幺兄弟(呀),他也叫爹喊娘(啊)?

恩母娘(啊)说出了实话他恶气往上,

用拳打脚踢(呀)把我赶出外乡(啊)。

老恩父(哇)随后追赶到中途路上(啊),

拉着我的手(啊)叫了一声(哪)渔网乖巧的儿郎(啊),

你不亏我刘门生也亏我刘门养,

你找着了你的亲爹娘(啊)你切莫把二老忘(啊)。

老恩父赠包裹盒和散碎银两,

父子们分(哪)别时(啊)大哭一场(啊)。

你的幺叔(哇)辞别了恩父我自往前闯,

松林内遇着了强盗抢走了包裹行囊。

你的幺叔(哇)身无盘缠我走投无向,

无奈何(啊)松树下我自缢身亡。

有一位王仁兄松林内过往,

解叔下吊幺叔我(哇)又转世还阳(啊)结拜金兰把道情学着唱,

叔先姓刘我是无有得安身的处,我才随他姓了王(啊)。

为了糊口(哇)唱道情带把爹娘访,

走遍了湖广各地来到潜江。

潜江县我走过好几趟,

东西街南北巷总找不着亲娘(啊)。

那一天唱道情到“鸿升”典当,

赵大哥和取当的人是争吵一场,

本来是赵大哥错把子算,

算过去(呀)算过来他总不能拢场。

你的幺叔柜台外我多了一句口,

怒恼了赵大哥,

跳出柜房,

将算盘抛掷在我渔网手上,

他要我算清账方出典房。

你的幺叔出娘怀心中嘹亮,

用手儿接算盘不慌不忙,

阴承九归只把子算,算明了取当人各自回乡。

赵大哥他见我为人豪爽,

收在典房拜把拈香。

十八人好一似那虎狼一样,

你的幺叔好比虫蚁躲在一旁。

叔的苦好一似那黄连一样,

黄连黄白苦断肝肠。

诉罢了衷肠苦(哇)嫂也把泪放,

贤嫂嫂休笑叔(哇)我是无父少娘(啊)。

楚生在场子中央走着台步,又做又唱,十分投入。尤其是唱完最后一句时,眼里噙满了泪。这家亲属和周围的人满堂喝彩,只有中年胖子总算松了一口气暗想:像你姆妈王太婆的裹脚(布),又长又臭!接着心里讥笑道:“都说‘戏子无情,亏他还哭得出来?想过戏瘾嘛,也不捡个地方?跑到号丧的地方唱得那大的劲!害得老子们跟着他赔钱赚吆喝。”中年胖子哪里懂得,楚生唱这段之所以投入,是因为跟自己的身世有关。楚生从小就冇得爹,“文革”期间徐妈又死了,他当然是“无父少娘”!楚生唱得眼泪流,是真情流露,根本不是中年胖子想象的虚情假意。嗳,这种事就是跟中年胖子说,也是对牛弹琴!

捡场(收场)时,这家亲属赶过来跟楚生赔礼,额外要塞楚生几百块钱,楚生还是不肯接。这家亲属说:“桥归桥路归路,我们另外加的一段,当然要另外把钱。就像餐馆里吃饭,加个菜哪有餐馆白送的道理?”

中年胖子看楚生还在推让,忍不住说:“叫你拿着就拿着,紧冤枉扯个么事唦!来来,我替你接着。”说着,中年胖子一把接过这家亲属的钱,但他并不急于给楚生,而是若无其事地攥在手里。

楚生倒没有察觉中年胖子有么图谋不轨,只是觉得这个钱,他不能一个人独吞,于是说:“嗳,加唱虽然是我一个人唱的,但乐队都出了力的,我看把这个钱充公,大家一起分它。”

大家都讲客气,说这么好意思咧。中年胖子打圆场说:“搭伙求财,大家也莫却他的意思,就按楚生的意见办。”中年胖子接过扭头对这家亲属得意地说:“听到冇?他才是神仙放屁——不同凡响吧?”

楚生还在兴头上,情绪大好,笑着挖苦中年胖子说:“我的嘴巴只会说话、唱戏,冇想到你的嘴巴除了会撮白,还会放屁!”

楚生的话把乐队的人和菊菊逗得哈哈大笑。中年胖子尴尬地打着呵呵,自我解嘲道:“响屁不臭,臭屁不响。你们听到的都是响屁。”

菊菊一旁对中年胖子故作惊讶地说:“你才是稀奇,好生的一张嘴非要拿来放屁,那说话么办咧?未必用屁眼说话?”菊菊的话又引来大家一阵爆笑。

中年胖子有点恼羞成怒,但又不便发作,向大家挥挥手说:“今天就到这里,有屁回去放。”

菊菊越说越有劲:“有屁回去放,有话当面说。你就当着大家的面,用底下说两句话,让我们也开开眼,长点见识!”周围又是笑作一团,连中年胖子也忍不住咧开嘴笑了。

那天晚上,楚生分到五百七十块钱,他不问钱的事,菊菊接过钱收好。

出来,看楚生和菊菊心情都相当不错。但我感觉到,菊菊是因为收入比平常多,楚生是因为掌声比平时响。出了腰路堤街,我好奇地问楚生:“今天,这家亲属不晓得你的真实身份,你怎么不自报家门咧?”

楚生苦笑着说:“在外头哭丧,又不是件么风光事情,还值得张扬?唱哭丧,我都是瞒着单位和同事,不说有么身份,起码讲个脸面唦。”一提到出来偷着哭丧的事,楚生刚才的喜悦一扫而光,他戚戚地说:“不瞒你说,我在外头从来不报真名实姓,传到单位、同事那里怕别个见笑,有辱斯文啊!”楚生说到这里,恨不得用手掩面,有一种难以言表的自惭形秽。

我觉得我不该去揭楚生心里的伤疤,破坏他难得的好心情,就转移话题夸他说:“您家今天往那里一站,手眼身法步下下到位,张嘴就是那个事。”

“那是当然,”楚生果然精神一振,“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玩不得一点巧!唱念做打,一招一式、张嘴闭嘴,冇得几千遍,不消亮得相!”楚生说:“过去,天不亮练跟头,师傅拿根棍子站在旁边,哪里翻得不对,棍子就朝哪里打,光说冇得用,只有疼了才长记性。唱得不对,挨巴掌也是家常便饭。你以为光是‘棍棒底下出孝子?‘棍棒底下还出戏子!”说着,久违的笑又挂在了他的脸上。我读得懂楚生身上洋溢出的那种自豪感,只有以苦为乐,励志成才的人才会具有。

我问:“您家正暂也是这样教学生?”

楚生呵呵一笑说:“过去,徒弟跟师傅是人身依附,现在师生关系哪能那样,人跟人都小心翼翼,莫说动手,连重话都不愿意听。现如今都是一个伢,娇惯得很,动不动翘盘子(生气恼火)走人,你恨不得烧高香磕头请他回来。所以,现在出不了像过去那样大师级的艺术家唦。”

“您家唱了几多年的戏咧?”我不失时机地打探道。

楚生一甩手:“四十几年。”

“啊!那不是童子功?”

楚生意味深长地说:“艺不少学,过时悔。”

“这是哪个说的咧?”我听得出来不像楚生的话。

楚生说:“这是‘老戏骨教我的。”

我觉得这句话肯定有出处,用手机“百度”了一下,这句话果然出自明人宋纁的《六悔铭》,全章是:

官不私曲,失时悔;

富不俭用,贫时悔;

艺不少学,过时悔;

醉发狂言,醒时悔;

安不将息,病时悔。

我把手机递给楚生看。楚生看了一笑说:“冇想着这句话前后还有,兄弟伙的还蛮多嘛。当时还小,也许‘老戏骨想到跟我说多了也不懂,就只说了这一句。”

我问:“您家那暂几大?”

“十四岁。”

楚生上初中十四岁那年。一天,原先总来徐妈这里一起唱戏的琴师,突然跑来找楚生,说市楚剧团办了个学员班正在招生,问他想不想去?楚生一听求之不得,楚剧喂大的他,内心的楚剧情结,如同一块经久不息的木炭,看似熄灭,只要一拨拉,火苗立刻就蹿了起来。楚生拉着琴师的衣角,求他这就带自己走。汉梅爸爸很支持,说进了学员班,等于找到了一份工作,不仅以后衣食无忧,而且唱歌唱戏是个热门,在社会上很吃香,况且楚生又喜欢。倒是汉梅姆妈和汉梅有点舍不得,楚生一走,意味着就要离开这个家。几年朝夕相处下来,她们早把楚生当作家里的一员了。莫说是个人,就是只猫啊狗啊,养熟了那也是难舍难分唦。但汉梅还是情愿楚生进学员班去学戏,她还跟楚生开玩笑,幻想着楚生站着台上的样子,她找来上图画课用的水彩颜料,按照自己的想象,一下把楚生画成个白面书生,一下又把楚生画成个花脸壳,还用被单裹在楚生身上,让他在床上学走台,嘴里还尖着个喉咙管喊啊叫的,把汉梅的爸爸姆妈笑得前仰后合。楚生也兴致勃勃地憧憬着自己日后的舞台生活。就像电影《小兵张嘎》里的嘎子在老乡家养伤准备离开时,对这家人讲的话一样。楚生说他要把所有的楚剧都唱会,到时候汉梅姆妈点么事,他就唱么事。

汉梅笑他:“那多楚剧,只怕你一辈子都学不完嘞!”

楚生说:“白天学不完,我晚上不睡觉接着学!”

汉梅撩他说:“哪有半夜三更还唱戏的咧?别个还把你当成《半夜鸡叫》里的周扒皮呃!”

楚生一下要演小生,一下又要演花旦,还要学翻跟头,耍大刀玩苗子(长矛)。汉梅捉鼓(取笑)他说:“嗳嗳,莫想着那美啊,说不定一看你不是那块料,只要你跑龙套咧?”

楚生跟汉梅打赌说:“我将来肯定演主角,绝对不得跑龙套!不信你等着看唦,我要是跑龙套,我就……”

汉梅故意激他问:“你就么样?”

楚生就手从床上抓起一个枕头,砸在头上说:“我就用它把自己撞死!”

汉梅嘴一撇笑道:“我还当你几大个板眼呐!”

汉梅爸爸姆妈也跟着笑。汉梅姆妈说:“算了算了,把花脸壳洗了,准备吃饭。”

琴师推荐楚生,是他了解楚生。一来,这伢有天分,是块唱戏的料;二来,楚生寄养在汉梅屋里也不是长久之计,能进学员班,可谓一举两得。

但楚生进学员班一波三折,远不是想的那容易。“文革”期间,上学、当兵、提干,不管搞么事,首先要看成分。家庭出身不好的,一律免谈。人事部门对楚生的出身提出了质疑,说徐妈虽然在街道纸盒厂当工人,填的个人成分是“城市贫民”,但她的档案记载,她从前当过妓女,虽然不是剥削阶级,但是个不劳而获的寄生虫,属于有历史污点的人,所以楚生不能进学员班。琴师跟人事部门据理力争,说楚生是个弃婴,不是徐妈亲生的是抱养的伢,不应该受徐妈的影响。人事部门说空口无凭。琴师跑前跑后,找来楚生的领养证,又找街道出证明。人事部门还是不同意,把楚生的问题上交团里,团里几个造反起来的革委会头头一看也都不同意。最后,还是结合进革委会原剧团的邹团长力挺,说一个弃婴,被一个当过妓女的人收养,就这不行那不行,他要是被一个革命干部收养,是不是就随么事都行咧?这由得了他?我们选学员,主要看他是不是棵唱戏的苗子。我们培养他将来是站在舞台上唱戏,这个伢条件好、有基础,你们不要,未必要选那些只会扯皮打架的流打鬼?是不是培养打手让他将来去打砸抢唦?邹团长的话下下点在筋上,慑于邹团长的威望,几个不同意的革委会造反派,不敢再反对了。

楚生说他进学员班之前,只看过一回专业剧团演出,而且还是“文革”期间在街上。“文革”刚开始,各单位时兴组织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上街。最先走上街头的是红卫兵学生,后来,各文艺团体的红卫兵组织也纷纷上了街。学校已经停课闹革命,楚生和汉梅他们,成天在街上看热闹,只要哪里锣鼓一敲音乐一响,他们就往哪里钻,挤在人堆里看演出。那天,在民权路上刚看完一个中学红卫兵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的演出,老远就听到前面铜人像底下锣鼓喧天,而且,一听就比学生的专业。楚生拉着汉梅,撒起胯子就往那边颠。等挤进人群一看,横幅上打的是,武汉楚剧团造反派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楚生精神一振,以前在黄陂街戏园子看的楚剧,都是业余草台班子演的,今天还是第一次看到市里专业剧团演出,楚生全神贯注。演出开始,第一个节目是器乐合奏,尽管都是民乐,但声势浩大,演奏的曲子,都是当时收音机里热播的那几首。接下来是表演唱,一男一女身着军装,套着红袖章,手里还捧着红宝书。音乐响起,两个人满怀深情地用楚剧的声腔唱道,“远飞的大雁,请你慢慢飞,捎封信儿到北京,革命的造反派,想念恩人毛主席。”这支蒙古曲调的歌,当时很流行,结果被楚剧移植后,味道完全变了,听起来,歌不歌戏不戏的。楚生大失所望,怎么唱得比草台班子还不如咧?完全颠覆了在他心目中的楚剧。过后,他回屋里还学给徐妈听,徐妈哭笑不得地说:这哪是楚剧咧!到底么事是真正的楚剧?成了楚生的心结。

楚剧团在汉口解放大道离解放公园路交会不远的地方,学员班就在剧团里。几十个学员,是从全市中学精挑细选出来的。学员班是住宿制,只有周末才能回家,星期天晚上必须返回。每天,楚生五点不到,就起来练功,空翻、旋子、毯子功,么事都学,接着是咿咿啊啊吊嗓子。白天的功课是学文化、学表演,可以说是两眼一睁,练到熄灯。学员班的生活既紧张又有规律。楚生也是既兴奋又困惑。兴奋的是,居然走上了专业的路,这是他做梦都冇想到过的!一个月还有十几块钱的生活费,从小到大荷包里哪里放过这多钱?以前,荷包里要是有个五分的角子(硬币),那要反反复复不晓得要看几多遍,恨不得用手捏出双胞胎来!头回发生活费,楚生正面数了反面数,几张票子死活数不团圆。睡在床上,楚生还兴奋不已在想,要是巷子小伢们看到他荷包里有这多钱,保险个个欠得涎流。楚生想掏个几角钱,就五角吧,正好称半斤坨坨糖,把巷子的小伢们招拢来满撒一铺,喊不喊骂他“野种”跟他打架的毛头咧?还是喊吧,楚生很大度地想:自己正暂已经是赚钱的人了,不能小家子气,还跟他记仇。楚生兴奋地想:要是一巷子的小伢嘴里都噱他的坨坨糖,回屋大人问起来,哪个把的坨坨糖啊?小伢说是楚生把的。大人说楚生哪来的钱咧?小伢说楚生进学员班赚钱了。大人惊讶:啊,楚生都开始赚钱了?那几玩味呃!

“玩味”是那暂武汉小伢们追求的时尚,倒不是有冇得钱,摆个么阔,是你的衣着打扮、举手投足,能不能引领潮流,被认可、羡慕、模仿。“玩味”说到底,就是玩的个“新潮”。“文革”期间,大人武斗,小伢打架。小伢当然不可能像大人有枪,到处乱放。但小伢有自己的兵器,菜刀。那暂武汉街头经常发生小伢打群架。打群架的伢们也蛮“玩味”,要么上身套件海军蓝的翻领衫,下身一条球裤,脚上趿双人字形的海绵拖鞋。这是初级阶段玩的味,到高级阶段玩的味就不一样了。同样是打群架的伢们,上身换成了青色的长袖衬衣,下身长裤,脚上是一双帮口布鞋,衬衣不扎进皮带,而是像超短裙散落腰间,以遮挡别在腰里的家伙。最玩味的不是留有什么发型,而是光脑壳。剃光头之所以玩味,因为那是一种标志,打架被砍破脑壳的,缝针要剃光头,犯了“桃子”(犯案)进看守所、坐牢的要被剃光头,但凡被剃光头的,俗称“破脑壳”,相当一种业绩、资历的标榜,就像斗士身上的枪伤刀伤。在传统英雄形象被颠覆的那暂,“破脑壳”变成了伢们追崇的偶像,所以,即便没有被砍破过脑壳,没有进过看守所、坐过牢,也要剃个光头,以真正的“破脑壳”为伍。那暂,汉口有三条街的伢们打群架蛮有名,一条是硚口的五马路,一条是江汉的六渡桥,还有一条是江岸的公安街。楚生是进了学员班,没有上街去打流,像巷子里毛头他们,停课在屋里,后来跟着五马路的伢们在街上打群架,把别个砍伤了,判刑坐了几年牢,真的成了个“破脑壳”。

那晚,楚生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都是头个月生活费惹的祸。

当然,在学员班不光是新鲜、兴奋,楚生也有困惑、烦恼。学员班学的虽然也是迓腔、思儿调,但唱的都是移植的样板戏《沙家浜》《龙江颂》,扮相都是浓眉大眼的现代英雄人物,冇得小生、花脸、老生的脸谱,服装也是现代的,冇得长袍马褂,台词只有豪言壮语,冇得娇声嗲气,总而言之,跟他从小在戏园子和徐妈那里听到的楚剧南辕北辙,有些风马牛不相及。楚生不晓得是自己对楚剧的记忆出现了问题,还是楚剧原本就是这样?没有人告诉他答案,楚生想,等在梦里碰到徐妈,非要问个清白。

在这里,楚生看到了小时候经常出没他屋里的“老戏骨”。令他吃惊的是,“老戏骨”形销骨立,穿着一身蓝布裤褂,脚蹬一双破胶鞋,头发花白,胡子拉碴,一天到晚扫地扫厕所,终日不说一句话,也不正眼看人。楚生几回想跟他打招呼,“老戏骨”总擦肩而过,就像从来不认得他的。楚生想,过去这多年,也许自己长变了样,“老戏骨”真的不认得自己了。楚生不明白“老戏骨”为么事这身打扮?为么事不唱戏,而变成了个扫地的?后来,老师在班上宣布,楚生才搞清白,原来“老戏骨”作为“三名三高”的文艺黑线人物,已被打倒,据说家被抄了,屋里还遭了蛮大的难。具体是么难,楚生也不晓得。现在对他实行劳动改造,每月只发基本生活费,每天的任务就是扫地扫厕所,造反派规定他,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尽管没有和“老戏骨”相认,但楚生对“老戏骨”,还是有一种由来已久的亲近感。

一天早晨,楚生练完功,到食堂过早。打了稀饭、馍馍,几个学员围在一张桌子边吃边说。“老戏骨”刚把地扫干净,从旁边走开,一个学员随手将半个吃不完的馍馍丢在地上。坐在对面的楚生眉头一蹙说:“嗳,别个刚扫干净,你么样又往地上丢咧?”

丢馍馍的不服气顶道:“丢了么样?管得宽!”

楚生板着脸说:“你这是不珍惜别个劳动,我当然要管!”

“他又不是你爹,要你帮他讲话?”

楚生说:“他要是你爹,你得不得丢咧?”

丢馍馍的傲慢地说:“我爹是革命干部,不是牛鬼蛇神!”

楚生说:“牛鬼蛇神也是人唦!”

丢馍馍的说:“牛鬼蛇神不是人,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

楚生说:“不管他是不是专政对象,他扫地总归在劳动唦,尊重别个劳动成果,你屋里大人未必冇教你的?”

丢馍馍的振振有词地说:“对专政对象尊重,就是对无产阶级的背叛。”

楚生懒得再跟他啰嗦,指着地上的馍馍厉声说:“你乖乖把它捡起来!”

丢馍馍的说:“老子凭么事要捡?”他头一昂像只叫鸡公,根本不买楚生的账。

楚生怒不可遏,二话不说冲过来,迅雷不及掩耳抓住丢馍馍学员的手膀往后一别,他一手扳住对方的手腕,一手按住对方的头往下按,嘴里狠狠地说:“不捡,就要你这个‘老子吃进去!”

丢馍馍的学员猝不及防,冇得还手的余地,疼得嗷嗷直叫,嘴弯下来正好够着馍馍。楚生一用力,半个馍馍就进了对方的嘴里。在其他学员的劝解下,总算把他们两个扯开。丢馍馍的学员觉得自己在同学面前“掉了底子”(丢丑),恼羞成怒,哭喊着冲上来跟楚生拼命。

楚生认为对方做得太过分看不过眼,只是教训教训他,让他长点记性,并没有真想跟他打架,所以对方扑上来,楚生只招架抵挡并未真正还手,要是像在巷子里跟毛头打架,丢馍馍的学员面门恐怕早就开了花。

丢馍馍的学员挥舞五爪金龙,楚生脸上、颈子上,顿时被抓出几道血痕,楚生还是抵挡没有还手。哪晓得那个丢馍馍的学员,看楚生冇还手,以为楚生怕他,越打越来劲,拳脚相加不说,嘴上还骂骂咧咧:“婊子养的!”

一直冇还手的楚生,一把抠住丢馍馍学员的胸口问:“你骂哪个是婊子养的?”

丢馍馍的本来不是针对楚生骂的,“婊子养的!”“板妈养的!”是武汉人挂在嘴边上的话。冇得任何资料显示,武汉的婊子是全国最多的,但武汉随骂哪个,开口就是“婊子养的!”搞得外地人以为武汉有一支浩浩荡荡的妓女队伍,要不哪来这多“婊子养的”?武汉人不光是骂人喜欢说“婊子养的”,连夸人都用“婊子养的”。譬如要说么事好,就说“婊子养的,几好呃!”要夸哪个人,也是“婊子养的,几有板眼呃!”有的屋里爸爸骂自己的儿子姑娘都是婊子养的,儿子不听话了,爸爸骂儿子:“婊子养的,老子说么事,你冇长耳朵?”姆妈在旁边绝对不得怄气,晓得那是骂儿子,不是真的骂她是婊子。

所以可以肯定,丢馍馍的不是特为骂楚生是“婊子养的”,但楚生敏感,听不得哪个骂他“婊子养的”,而且是在跟自己扯皮的时候,当着面骂的,他完全有理由认为“婊子养的”就是骂他的。楚生以前最听不得别个骂他“野种”,“文革”徐妈死后,楚生最听不得就是“婊子养的”了。只要哪个骂他是“婊子养的”,他要跟孙悟空一样,跟别个从半天云里打到海里摸螺蛳!丢馍馍的看楚生抓住自己胸口问骂哪个,本来随口带出了一句“婊子养的”,冇当回事,见楚生不依,仗在气头上,以为楚生不敢把他么样,索性以歪就歪应道:“老子骂的就是你!”

不等话音落地,楚生对着丢馍馍的学员脸上、头上就是一通老拳,来势之凶,出手之狠,不仅出乎丢馍馍的学员预料,也出乎所有在场人的预料,打得丢馍馍的学员抱头鼠窜。大家一看,这样打下去要出人命,赶紧围上来解劝,但楚生面色铁青,眼里充满血丝,愤怒得像一只咆哮的狮子,几个人都阻止不住他。见势不妙,关键时刻还是“老戏骨”上前用身体挡在楚生和丢馍馍学员的中间。楚生还要冲上去拼命,他气势汹汹扑上来,“老戏骨”不露声色,只是借劲一顶,楚生竟然踉踉跄跄退到一边去了。

正在这时,老师闻讯赶来,“老戏骨”迅速闪到旁边。楚生和丢馍馍的学员看到老师,都住了手。老师问为么事打架?丢馍馍的学员哭着说是楚生先动手打他。老师严厉批评楚生:你是学员,不是街上的小流氓,怎么动手打同学咧!楚生低着头,一声不吭,但他的牙帮还咬得咯咯响,拳头还紧紧攥得青筋直冒。老师问话,他无法回答。说么事咧?说丢馍馍的学员骂他“婊子养的”,自己是不是“婊子养的”,说得清白吗?这时,旁边围观的一个女同学站出来说:是丢馍馍的学员先把馍馍丢在地上,楚生要他捡,他不捡还充“老子”,开口骂“婊子养的”,楚生才动的手。其他同学也纷纷点头作证。老师这才语气缓和地说:不管什么原因,骂人不对,动手打人也不对。接着,更为严厉地批评了丢馍馍的学员。老师查看二人伤情时,看到楚生脸上虽然被抓伤,但只是几道浅浅的指印;再看丢馍馍的学员,鼻青脸肿,明显受到重力打击。老师十分诧异,楚生怎么下手这狠?

出来时,楚生看到“老戏骨”投来感激和善的目光。路上,楚生打量了一眼刚才替他仗义执言的那个女生。她看上去小巧玲珑,五官精致,脸上还配有一对可人的小酒窝,两根鸦雀辫像两根羽尾,机敏地在肩头扫来扫去。晓得她叫吴娇琴,但之前还没有留意过她。楚生是个“糊汤”(不开窍),吴娇琴却是个精灵,一进学员班,她就注意到了楚生。一张清秀的瓜子脸,五官端正不说,鼻子挺拔,眉宇间透着一股十足的英气,走起路来气宇轩昂,简直就是浓缩版的王心刚。吴娇琴看他第一眼,就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心跳。她在食堂挺身而出仗义执言,就是要引起楚生对她的注意,看来,这个目的她轻而易举就达到了。

熟了,吴娇琴问楚生那天在食堂,老师批评他,他分明有理在先,为么事不辩解?楚生说:他丢馍馍是他不对,但先动手是我的不对,老师批评我,就该虚心接受,有么事好辩解的唦。尽管话有道理,但吴娇琴还是觉得楚生一根筋,有点不过窍。不过,从另外一个侧面,她也看出楚生是个疾恶如仇、敢于担当的人。

书上说,哪个姑娘心里不怀春?美女爱英雄,也是书上说的,在吴娇琴眼里,楚生够得上“英雄”,自己也够得上“美女”。当然,用那种写信、约会的方式来直白地表达,都是书上惯用的,太落俗套。吴娇琴有自己独特的方式,自然、隐晦、别致。她悄悄告诉楚生,她在屋里叫琴琴,要楚生以后就喊她琴琴,不过她声明:只允许楚生一个人喊,别个不行。楚生问为么事?他并不感觉自己跟班上其他同学有么不同,自己跟琴琴也不沾亲带故,为么事会享受这份“殊荣”?琴琴冲他一眨眼说:这是秘密,以后再告诉你!楚生觉得这个“琴琴”有点神里神叨,让他读不懂。不像他跟汉梅,两个人心里从来不“躲猫”。

想起汉梅,楚生说不出是么感觉,反正就是想见到她,想跟她在一起。从小到大,自己跟汉梅还没有分开过这长时间,至于两个人见到做么事,楚生没有细想,要做么事咧?说话可不得!两个人见面肯定有一肚子话要说唦!楚生觉得自己好笑,忍不住笑出声来。琴琴好奇地问:你笑么事啊?楚生回她:告诉你也不晓得。两个人自说自话,互相打起了哑谜。

十一

楚生在学员班一年下来,唱、练、做、打的基本功冇少学,就是没有完整唱过一曲原汁原味的楚剧。“文革”期间,传统剧目一律禁唱,唯一能唱的是移植的《沙家浜》《龙江颂》。楚生尽管练功、学习都相当刻苦,迓腔、思儿调唱起来也是那个调调,手眼身法步施展起来,也像模像样。但他始终认为,这不是他从小耳濡目染的那个楚剧。

为了检验学员的学习情况,学员班让学员也排演《沙家浜》的折子戏。楚生不论扮相还是功夫,都比其他学员胜出一筹,加上形象又好,分配角色时,老师指定他演一号人物郭建光。琴琴也得到一个阿庆嫂的角色。全班情绪高涨、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都在紧锣密鼓地准备。

学员班并没有给每个学员定位,楚生小生、丑生、老生么事都学。郭建光属于“老生”,有个主要唱段《祖国的好山河寸土不让》,楚生其他部分都问题不大,就是高音唱得过于直白,喉咙发紧不够松弛,一到高声区,音色就缺乏表现力。急得他在排练场,一个人对着镜子,不得要领地扯着喉咙乱喊乱叫,越急,越是声嘶力竭。这时,“老戏骨”进来打扫卫生,扫地扫到他背后,冷不防头也不抬地悄声说:这个唱段的高声,可以运用东路花鼓的“二高腔”来表现。不等楚生反应过来,“老戏骨”迅速离开了。听到“老戏骨”的话,楚生惊讶地转身一看,旁边冇得别的人,望着“老戏骨”的背影,楚生心想,未必他是说给我听的?是“老戏骨”认出自己了?还是他有意给自己指点迷津?

楚生不懂么事叫“东路花鼓”,还“二高腔”?从“老戏骨”嘴里出来的话,楚生不敢去问老师,想去想来,楚生想到了琴师,琴师是团里的人,自己又是琴师介绍进学员班的,再说从小琴师就总去他屋里拉琴,跟徐妈来往密切,对自己也蛮亲热,就算有么不该问的,琴师也会原谅他。楚生就满腹狐疑地跑去找琴师。

吃罢晚饭天黑尽,楚生哑声悄气摸到琴师住处。琴师住在剧团筒子楼里,筒子楼家家户户不是关门闭户,就是门口搭块门帘,吝啬得一丝光亮都不给走道,走道两边摆满了炉灶、案几,楚生在黑咕隆咚的走道上不敢挪步,稍不留神就碰得丁零当啷。楚生冇来过琴师屋里,只晓得他住在筒子楼,但具体不晓得是哪个门。他不敢贸然敲住户的门打听,正不晓得如何是好,猛听到胡琴声,楚生一听就晓得是琴师在拉,他太熟悉琴师的琴声了。

楚生一喜,蹑手蹑脚摸到门口,房门虚掩着,从门缝里射出一道亮光,就像一根孙悟空的金箍棒,斜横在走道上,把着房门。楚生轻轻敲了两下,不待里头应声就推门探头往里一看,果然琴师正端坐那里,悠然自得地操琴。琴师抬头一看是楚生,不觉又惊又喜,惊的是楚生进学员班后,还没有跟他打过照面,自己总想找个机会了解下他的学习情况,他倒主动摸上门来了;喜的是说明楚生心里有他,否则不会专门来看他。楚生从抱在徐妈怀里,到蹒跚学步,再到背着书包上学,可以说,琴师是看着楚生一点点长大的。最早发现楚生有唱戏天分的是琴师,楚生才四五岁,琴师在徐妈旁边调音时,楚生就站在旁边看,琴师拉出几个音逗他,楚生居然叽叽歪歪学了出来。琴师又不断给出不同音,冇想到楚生都能准确模仿出来。琴师大惊,他对徐妈说:这伢将来是块唱戏的料子。徐妈问么样看出来的咧?琴师说:这伢耳朵好,音准,给么音都能唱对,天赋太好了。徐妈听了,高兴地把楚生搂在怀里,在他脸上连嘬了几下说:长大了就送你去学戏啊!冇想到徐妈一句玩笑话,竟然成了金口玉言,楚生果然走上了唱戏这条路。琴师忙问楚生:“你怎么摸到我这里来了?”

楚生也不搭话,一步跨进屋内,笑嘻嘻地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是来跟您家请教的。”楚生连句客气话都不会说,就直奔主题。“我想跟您家打听一下么事叫‘东路花鼓的二高腔?”

琴师一听,连忙招呼楚生落座,想都冇想就告诉楚生说:“东路高腔是从湖北麻城、钟祥一带引进的,高腔又称作‘清戏。湖北的楚剧,一直就有‘一清二黄三越调之说,这‘清指的就是高腔。”

楚生问:“高腔么样唱咧?”

琴师放下琴,小声哼了几句说:“湖北楚剧的高腔,跟江西弋阳的高腔、湖南湘剧的高腔,有千丝万缕的血缘关系。它兼有南方柔和优雅的风韵和北方激越奔放的气质,高腔动情悦耳。”

楚生越听越有味问:“高腔难不难学啊?”

琴师嘿嘿一笑说:“我敢说,就是唱了一辈子楚剧的人,也冇得几个敢拍胸,说自己把高腔都唱全了的。”

“啊!这难?”楚生眼睛珠子瞪得像核桃。

“当然啦,高腔光曲牌就有一百多首,”琴师扳着指头数着,“像《锁南枝》《宜春令》《梧桐雨》,嗐,多!”兴致来了,琴师得意忘形地唱出声来。突然,琴师捂着嘴,起身走到门口张望了一下,退身把门关上,吐着舌头小声说:“这都是封资修的东西,唱不得!”琴师突然醒悟似的问楚生:“嗳,你今天怎么跑来问起这个问题?”楚生把排练场的事告诉了琴师。琴师一听,竖起大拇指神秘地说:“要论唱高腔,他是第一人!”

“真的?”楚生睁大眼。

“那是!”琴师说,“要不怎么说他是‘反动艺术权威咧?”

“么事是‘反动艺术权威啊?”楚生懵懵懂懂问。

琴师一下嗯住了,想了一下说:“‘权威,就是说戏唱得最好,别个比不过他。”

“戏唱得最好,未必就‘反动?”楚生越发糊涂了,“你跟我说下,‘老戏骨是么样‘反动?”

琴师哭笑不得,不晓得么样讲才好。他沉吟片刻说:“这么跟你说吧,要讲‘老戏骨是权威不假,要讲‘老戏骨反动那是活天冤枉!”琴师敢当着楚生的面,替“老戏骨”鸣冤叫屈,是相信楚生出去不得告发他。

楚生问:“么样冤枉咧?”他急于想晓得“老戏骨”受的是么冤枉。

琴师说:“说来话长。1926年9月,北伐军打到武汉,‘老戏骨那暂还是个小徒弟伢,就报名参加了黄孝花鼓戏艺人工会,那暂叫‘湖北进化社。就是在湖北剧学总会筹备会上,黄孝花鼓戏正式定名为了‘楚剧。‘湖北进化社就改名为了‘楚剧进化社。武汉国民政府把‘新市场改名叫‘中央人民俱乐部。”

楚生惊讶道:“哦,原来楚剧是从花鼓戏变来的!”接着又问:“您家说的那个‘中央人民俱乐部正暂在哪下?”

琴师说:“就是正暂的民众乐园唦。”

楚生又惊讶道:“哦,就是现在的民众乐园!”楚生脑海里马上浮现出这座位于汉口闹市区的地标式建筑。悠远的历史,仿佛一下拉回到他面前。

琴师说:“那暂国共合作,俱乐部的主任叫李之龙,他是个共产党。李之龙在工会遇到‘老戏骨,看他长得既灵醒又机敏十分喜欢。”琴师说着,突然端详着楚生说:“‘老戏骨那暂就像你今天这个样子。”楚生奇怪,“老戏骨”小时候怎么会跟我长得一样咧?琴师继续说:“李之龙指名要‘老戏骨带他到汉口租界,对楚剧班社和演出状况,进行了两个月的考察。末后,李之龙专门写了一篇叫“为什么要提倡楚剧”的文章,在文章里他说,楚剧是深受劳苦大众欢迎的剧种,有着长期受压迫的历史。评价楚剧是‘平民的艺术,是民间的文学,应该加以提倡和改革。他还呼吁尊重和改善楚剧艺人的人格和生活待遇。在李之龙的鼓动下,以陶古鹏、李百川领衔的楚剧天仙班,应邀进入血花世界公演,跟京剧、汉剧平起平坐。”琴师眉飞色舞地说:“汉口‘满春、‘美成、‘老圃一些租界外的戏园、游艺场也跟着邀请楚剧班去演出,场场爆满。楚剧能在租界外的‘本地区公开演出,李之龙功不可没!当然,这里头也有‘老戏骨的功劳。后来,‘老戏骨跟李之龙混熟了,还大着胆子问他:你真的是共产党?李之龙摸着‘老戏骨的头,笑着点头。北伐那暂国共合作,共产党的身份都是公开的。‘老戏骨从报上看到过‘中山舰事件,问他:国民党讲你要谋害孙中山,是不是真的啊?李之龙说:我怎么会去谋害孙先生咧?那是国民党有意陷害我的。国民党为么事要陷害你咧?‘老戏骨不解地问。因为我是共产党啊。李之龙说:国民党想制造国共摩擦,排挤共产党,从我手里夺回中山舰的指挥权。不是当黄埔军校政治部主任的周恩来找蒋介石当面据理力争,要他们放人,我哪里出得来?说不定被他们以谋反罪枪毙了。‘老戏骨问:周恩来是不是共产党咧?李之龙伸出大拇指神秘地说:不仅是共产党,还是个大共产党!李之龙还鼓励‘老戏骨好好学戏,将来把楚剧唱到全国去。‘老戏骨一边应声,一边恳求李之龙,等北伐成功了,带他到各地去唱楚剧。李之龙满口答应。李之龙这个人不简单!”

“他么样不简单咧?”楚生对这个李之龙产生了浓厚兴趣。

琴师说:“李之龙非常在行,据说当年在黄埔军校读书时,就是文艺骨干,登台演过不少戏。他亲自动手改编了一些文明戏,像《南归》《农家乐》《中秋画饼》《征夫认妻》。‘老戏骨对李之龙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央求李之龙说:你又会带兵打仗又会唱戏,干脆给我们编出楚剧吧?莫说,李之龙还真有把两刷子。”

楚生不敢相信地问:“李之龙未必还真的编出戏来了?”

琴师笑着说:“不是蒸(真)的还是煮(假)的!李之龙真的改编出了《小尼姑思凡》不说,还亲自导演,对化装、服装、布景、灯光和表演动作进行了全面改革。戏排出来后,由李百川、张桂芳、沈云陔领衔,轮流在血花世界公演,‘老戏骨也参加了演出。在李之龙的带领下,‘老戏骨还跟着楚剧前辈们一起去慰劳北伐军伤病员,参加支援上海罢工、救济沔阳灾民的义演活动。”

楚生摸着后脑壳说:“照你说,‘老戏骨不仅不反动,还蛮进步嘛!”

“你听我把话说完,”琴师接着又讲,“抗战时期武汉沦陷,‘老戏骨不肯留在武汉当亡国奴,跟了沈老板。”

“哪个沈老板?”楚生问。

琴师说:“就是沈云陔。他有自己的戏班,所以大家都喊他沈老板。‘老戏骨跟沈老板,撤离武汉到大后方四川劳军,一唱就是八年。在四川他们吃尽苦头,历尽艰辛,好几个跟他们一起去的,都客死在了他乡。当时,郭沫若还给他们题了一首词,我都背得。”琴师稍微想了一下,一字一酌地背道:“‘一夕三军唱楚歌,霸王垓下叹奈何。从兹艺事浑无敌,铜琶铁板胜干戈。”

楚生不能完全听懂,但他晓得个大概,郭沫若分明是在赞扬他们把唱戏当成抗敌的武器。“那么样就‘反动了咧?”楚生不明白,明明是抗日,怎么被说成了反动?

琴师道出原委说:“你想啊,当时,‘老戏骨要是不跟沈云陔去国民党统治的四川,而是像邹团长,去了大别山新四军李先念的部队唱楚剧,那他就不仅不反动,而且,还成了革命的功臣了唦。”

一提国民党,楚生就无话可说了。书上写的,老师讲的,电影演的,国民党就是坏人,“老戏骨”跟着国民党跑,那当然反动。过去,巷子里小伢们玩“打仗”分两派,都只想当“好人”,冇得哪个肯当“坏人”的,最后都是“划头”(猜拳),“三娘娘管钉叉”,哪个输了哪个当“坏人”。楚生有点替“老戏骨”惋惜,跑到四川去搞么事唦?山高路远的,大别山就在湖北,步踱都去了。要是“老戏骨”那暂去了大别山的新四军唱戏,正暂不跟邹团长一样,几“杠”(厉害)呃!惋惜归惋惜,但楚生对“老戏骨”的艺术造诣还是由衷敬佩,他暗暗下决心,一定要跟“老戏骨”把东路花鼓的二高腔学会!

十二

后来,楚生说在学员班两年,他跟“老戏骨”偷学了不少楚剧的传统戏。

一天,团里来人跟学员班老师商量,说地下防空洞里,堆放着很多“文革”初期丢弃的传统剧目资料,已经开始发霉、腐烂,必须清理抢救出来。现在只有“老戏骨”一个人在整理,进度太慢。团里正在排演大戏,实在抽不出人来,想请学员班派个人帮下“老戏骨”。楚生在旁边正好听到,他连忙自告奋勇主动请缨。老师正愁冇得人愿意去,所以二话冇说就同意了。

入冬,外面寒气逼人,可防空洞里却温暖如春。防空洞是前几年,响应“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号召挖的,就在剧团排练场的下面。防空洞空气湿热,地面泛着潮,墙壁上挂着水珠,室内一角堆满了各种剧本资料。就着昏暗的灯光,楚生看见“老戏骨”坐在矮凳上,弓着背、挖(低)着脑壳,一个人在那里清理。身旁整齐地码放着已经清理出来的剧本资料。

楚生走到“老戏骨”身边堀下身,轻轻喊了一声“老戏骨”。“老戏骨”一惊,扭头看了他一眼,正过脸继续忙自己的活,没有耳他。见“老戏骨”没有耳他,楚生顺手从码好的剧本中拿起一本,一看剧目《张古董借妻》,低头再看,下面一本是《桑园捡子》。楚生翻看着,忍不住惊讶道:“这是么戏啊,怎么从来冇听说过?”楚生索性找来一个矮凳,坐在“老戏骨”旁边,津津有味地读起来。

过了片刻,“老戏骨”回头,见防空洞除他和楚生冇得别的人,开口问:“你来这里搞么事?”

“哦,老师要我来给您家帮忙的。”一听“老戏骨”开口讲话,楚生这才记起自己到防空洞来做么事的了。听到“老戏骨”开口说话,楚生蛮高兴,这是他到学员班听到“老戏骨”说的第二句话,而且还是当面对他说的。他还清楚记得,自己小时候,“老戏骨”来屋里唱戏,总是笑眯眯地偷偷塞给他一把好吃的糖果,还把他从徐妈怀里抱到自己胯子上学骑马,用胡茬子扎他的小脸,自己被扎疼了,哭叫着两只小手去推他的脸,“老戏骨”不气不恼,还把他白嫩的小手含在嘴里。徐妈在旁边呵呵笑他:含在嘴里也不怕化了!这些儿时往事,自己没有忘记,“老戏骨”也肯定记得。既然“老戏骨”什么都不问,楚生也不主动提及。

“老戏骨”问完,接身忙自己的去了。楚生正看得入迷,“老戏骨”突然说:“莫看了,都是些‘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东西,当心中毒。”

楚生顺从地放下手里的剧本,帮“老戏骨”干起活来。清着清着,楚生又翻出了两个剧本,《刘介梅》和《双教子》。楚生一看剧照上的人,都是现代的扮相,就拿给“老戏骨”看,问:“这些也是传统戏?”

“老戏骨”扫了一眼说:“这些都是新中国成立后的新编剧。”

“又不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么样不让演咧?”楚生问。

“不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也是修正主义的‘大毒草。”“老戏骨”低语道。

“这也不能演,那也不能演,那能演么戏咧?”楚生噘着嘴自语道。

“样板戏。”“老戏骨”不温不火。

“老戏骨”的话提醒了楚生,他兴致勃勃凑到“老戏骨”跟前:“您家教我东路花鼓的二高腔吧?”

望着楚生期待的眼神,“老戏骨”暗藏笑容问:“你学它做么事?”

“唱样板戏唦!”见“老戏骨”不搭话,楚生提醒道,“您家忘了?不是您家告诉我,唱郭建光那段,要借用东路花鼓的二高腔唦。”

“老戏骨”这才缓缓问道:“你真的想学?”

“当然啦!不信,您家去问……”楚生一急,差点把琴师说出口。他连忙捂住嘴,改口赌咒发誓道:“骗您家是狗子!”

“不行!”“老戏骨”突然一脸严肃,“万一被别个发现了,说我毒害下一代!”

楚生见“老戏骨”拒绝,双手扯着“老戏骨”的衣裳央求道:“您家就教我!我保证不跟任何人说,要是说一个字,我就是叛徒甫志高好不!”楚生捶胸顿足地赌咒发誓。

“老戏骨”被楚生逗笑了。其实,他是有意试探一下楚生,一看他是不是真心想学?二看他嘴巴严不严实?看来,这两样楚生都冇得问题。接下来一连几天,“老戏骨”把唱好东路花鼓二高腔的气息、口型、位子,悉数教给楚生,“老戏骨”不厌其烦地示范,楚生一丝不苟地学唱,两人就像往日师傅教徒弟那样口传心授。“老戏骨”的要求极其苛求,只要楚生哪点不到位、不过窍,他都不厌其烦地要楚生重来,绝无半点马虎。一开始,楚生情绪高涨,信心满满,学着学着,发现这个“二高腔”听起来容易,唱起来怎么这难?气息有了,位子不对;找到位子了,气息又不见了。注重了声母,说冇归韵;注重了归韵,字头又冇咬住。硬像水里按葫芦,这个按下去了,那个又冒出来了。楚生有点发毛,一个“二高腔”就这难学,楚剧那多板腔,都要学会唱好,那要等着几暂去了?只怕得一辈子呃!楚生开始流露出泄气和畏难情绪。

这天,楚生进防空洞看到“老戏骨”,一想到学“二高腔”不晓得哪里又会出错,心里惴惴不安。

哪晓得“老戏骨”笑容可掬地招呼他坐在身旁说:“今天我们不学‘二高腔了。”

楚生问:“那我们今天学么事咧?”

“老戏骨”说:“今天跟你讲个故事。”

一听讲故事,楚生顿时来了情绪:“您家今天准备讲个么故事咧?”

“老戏骨”说:“今天跟你讲个我们唱戏人的故事。”

“我喜欢听!”楚生欢天喜地地拍着手。

“老戏骨”说:“过去,唱戏人是冇得曲谱和动作规范的,全靠师傅口传心授、手把手教,演员能不能学出来成为大家,也全靠自身探索努力,最后形成自己的风格。京剧有梅派、麒派等等,楚剧也有陶派、沈派等等,这些大家是么样形成自己流派的咧?冇得一个是耍小聪明耍出来的,都是吃尽千辛万苦、千锤百炼出来的。一回,梅兰芳到上海演《贵妃醉酒》,盖叫天在台下连看了三天。末后,他对梅兰芳的儿子梅葆玖竖着拇指说:你爸爸真是个大家。盖叫天自己就是个心气很高的大家,一般的人是入不了他眼的,梅葆玖不晓得他何出此言?盖叫天说:我连看了三天,特意观察梅先生甩袖的动作,结果,三天梅先生做的甩袖不仅动作丝毫不差,而且甩袖的次数都不多不少,足见梅先生下的功夫之深!”“老戏骨”似乎看到楚生心里泛起的涟漪,他继续说:“盖叫天夸梅兰芳,那是英雄惜英雄,盖叫天为了献身艺术,也是连命都敢不要的人。有回,他的腿摔断了,被接上后养好伤,又开始练功,盖叫天是演武戏的,空翻是他的拿手好戏,但他感到腿子不像摔断前那样得力,就去看医生,拍片检查过后,医生说:问题出在腿上,接骨的时候没有接到位,现在已经长拢去了,没有办法矫正,建议他放弃练武。盖叫天只问有么办法能让他继续练武?医生摇摇头说:除非把错位的骨头重新断开再接。哪晓得盖叫天二话不说,当着医生的面,起手啪的一掌,把自己的腿劈断了,忍着剧痛让医生跟他重新再接。”“老戏骨”抚摸着楚生渐渐低下的头,语重心长地说:“戏曲界有句老话:‘要想人前显贵,就得人后受罪。‘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黄沙始到金啊!”

“这又是哪个说的咧?”楚生抬起头问。

“这是唐代诗人刘禹锡的两句诗。讲的是淘金的过程非常艰辛,但只有经过这种艰辛,最后才能得到金子。不经过千锤百炼,哪能成为好钢!”“老戏骨”循循善诱地启发道。

楚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紧蹙的眉毛缓缓舒展。“老戏骨”终于看到楚生眼里射出一双无坚不摧的目光,楚生紧紧攥着拳头,只说了一句话:“我们从头再来吧?”

“老戏骨”笑着问:“么事从头再来?”

楚生说:“‘二高腔啊!”

就像那暂放的电影《地道战》,主人公高传宝遭受挫折后,学习了毛主席的《论持久战》,心中豁然开朗,他打开房门,一道霞光照射进来,银幕上出现了高传宝带领乡亲们,根据实战需要重新改造地道的画面,这时,电影旁白:“冬去春来”,将时间一笔带过。幡然醒悟的楚生经过了自己的“冬去春来”,勤学苦练,终于娴熟地掌握了“二高腔”,并会了不少曲牌。

楚生学成后,“老戏骨”一再告诫他,千万不能在外头说。他担心的不是自己,是怕楚生不小心说漏嘴惹祸。楚生故意学着电影高头的英雄人物,庄严地举起拳头宣誓说:“遵守党的纪律,保守党的秘密,誓死不当叛徒!”

看着楚生装模作样,“老戏骨”情不自禁开怀大笑。他打心底喜欢这个伢。从在徐妈屋里唱堂会,徐妈把楚生抱在怀里,到楚生满地撒欢,再到上学戴红领巾,一直到“文革”前,“老戏骨”看着楚生一点点长大。虽然“老戏骨”和楚生都没有提及徐妈,但他们心里各自都装着同一个徐妈。不能提以往就谈现在,这一老一少越说越近,越说越亲热。

一天,“老戏骨”又提起他那天食堂为丢馍馍,跟同学动手的事。“老戏骨”和颜悦色,本能地显露出上人对下人天然的关爱,这种关爱装不出来,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或者说是与生俱来的。“老戏骨”说:“你就不能跟他好好说,非要动手?”

“哪个要他把馍馍丢在地下不认错,还充老子的!”楚生提起那天的事,又一副疾恶如仇的样子。楚生冇往“老戏骨”身上去联系,只是就事论事。那天,不是因为发生在“老戏骨”身上,楚生才会那样,随便换在别哪个身上,楚生也会挺身而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他从小就想当娃娃书上《水浒》似的梁山好汉。

“你就不能忍着点,出手伤人,伤着别个和自己都不好。”“老戏骨”劝诫说。

楚生双手叉腰,仰着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温良恭俭让。对这种欺善怕恶的人,就是要给他点颜色看下,让他长点记性!看他下回还敢不敢欺善怕恶?”

“老戏骨”会心地笑了。他晓得在这个善与恶、美与丑、是与非并存的世界,楚生选择的都是前者。再看百年来那些楚剧先贤,哪个不是人戏合一,为人师表。德艺双馨德为先,要唱好戏,先要做好人,楚生身上就具有先贤的品质。“老戏骨”仔细端详着楚生,似乎在楚生的五官上探寻着什么?或许比较着儿时的楚生和现在的楚生,预测着楚生的将来,猜想成人后的楚生会是个么样?当然,“老戏骨”的心思,是不会让楚生看出来的。

防空洞空气不流通,“老戏骨”俯身、弯腰时间长了,腰酸背痛,胸闷气喘。他坐直,攥着拳头捶打着肩膀和腰。楚生见状,懂事地跑过来,给“老戏骨”又是揉肩,又是捶背。“老戏骨”闭眼享受着,心里说不出的润凉。此刻,楚生和“老戏骨”,说不清像师徒,还是像父子。

一连几天,楚生和“老戏骨”认真清理着已经发霉、开始腐烂的剧本资料。尽管刺鼻的霉味,呛得喉咙管难受,楚生还是兴致勃勃,嘴里津津有味哼着刚学会的“二高腔”,还时不时地向“老戏骨”问这问那。突然,楚生在纸堆里,发现了一张旧时的剧照。他捡起一看,是一个人物的扮相。剧照上的人光彩夺目、目光炯炯。楚生不禁脱口叫道:“好闪(出彩)哪!”他把剧照递给“老戏骨”问:“这是哪个啊?团里好像冇见过。”

“老戏骨”定神一看,顿时目光如炬。他接过剧照端详了半天,然后,指着剧照上的人,充满崇敬地对楚生说:“这是当年红遍汉口的楚剧名角高月楼,他称得上楚剧的一代宗师啊!”

“老戏骨”的情绪感染了楚生,他缠着“老戏骨”给他讲讲高月楼的故事。楚剧对楚生简直就是一座富矿,只要他发掘,满是宝贝。

“老戏骨”用衣袖拂去剧照上的灰尘,就像擦亮尘封的历史。“老戏骨”说:“楚剧起源于黄陂、孝感一带的花鼓戏,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当时,分为‘黄孝河路子和‘府河路子,两个流派各树一帜,分道扬镳,长达三十年之久。后来,北伐军占领汉口后,花鼓戏正式命名为楚剧。以高月楼,还有冷月清、张洪奎、颜汉江、谭脚鱼为代表的‘府河路子一帮名角,取人之长,补己之短,虚心学习‘黄孝河路子的优点,才最终形成了今天楚剧的风格。也从汉口租界,进入了新市场演出。哦,就是现在的民众乐园。”楚生想起琴师跟他说过的“中央人民俱乐部”,一下变成了“新市场”,正暂又变成了“民众乐园”,楚生不明白,一栋大楼怎么会变来变去,其实,变来变去的不是大楼,而是变幻莫测的历史。楚生全神贯注盯着“老戏骨”,他想追寻楚剧“猴子变人”的足迹。

“老戏骨”也完全沉浸在历史的回忆中:“当时,高、冷、张三人,以各自的行当挂头牌,武汉三镇的戏迷都慕名而来,戏园子场场爆满。”“老戏骨”说到这里,像刚喝了排骨汤似的,满面红光。“楚剧的兴起,打破了京剧、汉剧两分天下的局面。在汉口,看楚剧的人一下超过了看京剧、汉剧的人。”“老戏骨”跟楚生讲起楚剧的历史,就像是《红灯记》里,李奶奶跟铁梅痛说革命家史一样。

楚生听到这里,热血沸腾,他还是第一次听说,楚剧曾经如此辉煌!作为楚剧的传人,他冇得理由不骄傲自豪!楚生对剧照上的人由神秘到敬仰。他不依不饶地缠着“老戏骨”再给他讲讲这个高月楼。

“高月楼是个了不得的大师!他十六岁出名,北伐时,演过《浪子回头》《枪毙张思奇》等新剧。他从小爱看名师表演,经常站在‘马门口,或者剧场后排角落,通过不同的视角悉心观看名家表演,像他这样谦虚上进、勤奋好学,终究会站在前人的肩膀上,成为一代名家。”“老戏骨”翻过剧照,把背后的一组小照指给楚生:“你看,这就是高月楼首创把‘倒僵尸、‘吊毛一类功夫,运用到楚剧里,大大丰富了楚剧的表演手段。他在《断桥》中演许仙,在《张羽煮海》中演老龙王,在《私生恨》中演程光前,在《独栏》中演薛礼,都独具风格。”“老戏骨”总结说:“他的表演,声情并茂,极有感染力。戏剧界称他为‘楚剧大王,行家把他誉为‘楚剧的麒派。”

楚生听得如醉如痴,他堀在“老戏骨”身旁,恳求“老戏骨”介绍他跟高月楼学戏。

“老戏骨”怅然一笑:“怕是学不成呃。”楚生问么样咧?“老戏骨”拍拍楚生的头,长叹一口气说:“一九五三年,就是你出生的头三年,”楚生一惊,我哪年生的“老戏骨”怎么这清楚?接着“老戏骨”痛惜地说,“高月楼就病死了。可惜啊,他只活了四十五岁,英年早逝!”楚生问“老戏骨”见过高月楼冇?“岂止见过,我还拜过他为师。高月楼的灵柩从汉口运往汉阳县安葬时,汉口的观众,为他设了路祭,绵延十里。”楚生看到“老戏骨”饱含热泪,问“老戏骨”去送了冇?“老戏骨”点头说:“我为他扶柩,一直把他送回老家,年年都跟他上坟,就是这几年……唉!”“老戏骨”抖动着嘴唇说:“迟早有一天,我会过去陪他的。”“老戏骨”的眼泪,噗噗打在剧照上。

听完“老戏骨”的讲述,楚生就像小说里描写的那样,心里翻江倒海。“老戏骨”带他穿越历史,不仅让他认识了一路走来的楚剧,也让他看到了一代宗师的心路历程。楚生梦想着自己也成为高月楼那样的楚剧大师。在楚生的脑壳里,就像“蒙太奇”的画面,高月楼、“老戏骨”、自己渐渐重合为一个人。他仿佛看到徐妈站在旁边,一边鼓掌,一边高兴地说:恭喜你伢呃,终于成了楚剧大师!

十三

拜不成高月楼,楚生决定拜“老戏骨”为师。第二天走进防空洞,他就迫不及待地执意要拜“老戏骨”为师,让“老戏骨”收自己为徒。楚生刚单腿跪下,“老戏骨”急忙拦住他说:“拜师是‘四旧,早就不兴了。”他告诉楚生,老话说的有,“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想唱好楚剧,要具备两个条件。楚生问哪两个?“老戏骨”伸出两个指头说:“一是悟性,二是刻苦。”第一条楚生不敢说,但第二条楚生敢拍胸,只要能唱好楚剧,随么苦他都能吃!“老戏骨”看准了楚生是个好苗子,也有意把自己身上的东西传授给他,刚开始担心楚生吃不了苦,通过学习“二高腔”,“老戏骨”发现,楚生身上蕴藏着一种坚忍不拔的品质。楚生铁了心要跟自己学戏,自己也就豁出去了。哪怕日后被人发现,自己也承担一切责任和后果。“老戏骨”按整理出来的剧本,选择楚生适合的角色,一个个地教。起霸、走步、招式、眼神、道白、唱腔,口传心授、细致入微。楚生亦步亦趋、刻骨铭心,恨不得把自己变成一台复印机,把高月楼、“老戏骨”老一辈楚剧大师们,复制在自己身上。防空洞就像一个天然大音箱,声音一碰,就会发出嗡嗡回响。有时,楚生得意忘形,扯着喉咙喊两句,“老戏骨”吓得连忙拦住他,指着顶上说:伢呃,小声点,高头听到不得了!楚生吐吐舌头,连忙捂住嘴。防空洞简直就成了他们的世外桃源,一顶之隔,顶上唱着样板戏,底下学着传统戏。楚生在这里到底学会了几多传统剧?得到了“老戏骨”几多真传?只有他自己清楚。

这天,楚生正给“老戏骨”捶肩揉背,闭目养神的“老戏骨”,突然问他学了这长时间、这多东西,不晓得记住冇,要考考楚生。楚生欣然答应。“老戏骨”问:“楚剧主要的唱腔有几种?”

“四种,”楚生如同背书般张嘴答道,“男迓腔、女迓腔、悲迓腔、西皮迓腔。”

“这四种唱腔的特点分别是么事?”“老戏骨”接着问。如果头道题只是填空题,这道题就是论述题了。填空题都答对了,充其量只有2分,论述题至少有15分到20分。

“嗯,嗯……”楚生开始摸后脑壳了。死记硬背他不在话下,融会贯通他还不到火候。

“记住,”“老戏骨”见楚生答不上来,字字珠玑地说,“男迓腔粗犷简朴,女迓腔委婉柔和,悲迓腔深沉哀怨,西皮迓腔质朴刚劲。”“老戏骨”强调:“只有记住它们各自的特点,唱起来才不会张冠李戴,相互串味。”楚生心悦诚服地应承着。“哎哟!颈子要被你掐断了。”“老戏骨”一叫,楚生才醒黄,自己光顾听去了,手上下力太重。

“楚剧是不是根据角色定位,逐步形成唱腔风格的咧?”楚生推问角色和唱腔之间的关系,看来,在“老戏骨”的调教下,楚生慢慢悟出些道道来了。

“这有个发展过程,”“老戏骨”悉数列举,“早年的楚剧,只有一旦一丑,后来向京剧的生、旦、净、末、丑学习,也分为了正旦、小旦、花旦、老旦、窑旦,小生、老生、丑脸、花脸。”

楚生和“老戏骨”聊得正起劲,冷不防进来一个人。只见来人捂着鼻子,皱着眉头叫道:“好大的霉味啊,冲死了!”

楚生一听是琴琴的声音,扭头虎着脸问:“你跑来搞么事?”

“你忘记今天星期几了?说好一起回去的咧。”琴琴嗲声嗲气地说。

琴琴一提醒,楚生想起今天是星期六。楚生自从进了学员班,除了逢年过节、换季拿衣裳,很少回屋。偶尔回去,碰巧跟琴琴一路,才晓得琴琴就住在前花楼,离自己屋里很近,往返基本同行。这下,琴琴找到黏糊楚生的理由了。学员班规定不准谈朋友,班上男女同学接触都保持距离,尤其不单独接触。琴琴找到这个理由,就在班上放风,说楚生是她的街坊,不仅有事无事找楚生讲话,而且,明晓得楚生不经常回去,还是一到星期六,就跑去问他回不回屋。琴琴这样做,可谓一举两得。一是有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接触楚生;二是当众暗示班上其他女同学,莫打楚生的主意,她已经捷足先登了。班上的同学都晓得是么板眼,女同学对楚生也知趣地退避三舍,唯独楚生像个苕,浑头浑脑被琴琴蒙在鼓里。从生理角度讲,儿子伢在男女方面的事,比姑娘伢成熟得晚些。当然,楚生这方面“浑”,不完全是性别方面的原因,是因为他心里除了楚剧,随么事都装不下。说他“浑”也好,说他“痴”也好,反正他就是一门心思只想学戏唱戏,别的楚生既不晓得,也不想晓得。所以,随琴琴么样明示、暗示,楚生就是不开窍。

楚生不开窍,不等于别个也不开窍唦。班上有个叫伟胜的男生,对了,就是上回在食堂丢馍馍到地下跟楚生打架的那个儿子伢,早就蓄着心思追琴琴。上回在食堂之所以跟楚生拼命,也是因为琴琴在场,伟胜想在琴琴面前表现一下,引起琴琴的注意。冇想到在楚生面前冇占到便宜不说,琴琴还站在楚生一边帮他讲话,把伟胜搞得灰头土脸狼狈不堪。不过,伟胜并没有怨恨琴琴,反倒自责对琴琴下神不够,没有引起她的注意和重视。也不是说琴琴在班上是独一无二的美人,可以说班上所有的女生都是精挑细选来的,不论长相身材都对得起观众,日后往台上一站,站一个就是一朵花,站一排就是一道风景。问题是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伟胜就像歌里唱的,“莫名我就喜欢你”。他只要看到琴琴,眼睛就像个赖皮赖在琴琴身上,死活撵不走。

客观地说,伟胜虽然长相不如楚生,但政治上有绝对的优势。他爸爸是个革命干部,屋里住在江岸区以前的英租界。要说不足,就是爱流涎的毛病太丑了。一讲话,涎就像挂在屋檐下的雨,顺着嘴巴滴滴答答往下落,不晓得是不是小时候得过腮腺炎,控制不了流涎,讲起话来,一张嘴也像灭火器唾沫横飞。班上同学尤其是女同学,只要他讲话,个个吓得像燕子飞,离得远远的,生怕沾到唾沫星。像伟胜这样根红苗正的“红五类”,“凤凰要把高枝攀”的女生,追他的也不是冇得。每个时代都有属于那个时代的宠儿,战争年代是战斗英雄,建设时期是劳动模范,阶级斗争时期是“红五类”。那暂,家庭成分比长相重要,长得再好鬼的用,当兵、招工、提干,哪样不看家庭成分?就拿伟胜进学员班来说吧,按条件伟胜肯定是进不来的,你想,他要是站在台上唱戏,一张嘴涎流得一地,还不把观众都吓跑了?但伟胜看搞文艺吃香要进学员班,学员班嫌他条件差不想招他。伟胜爸爸出面找了文化局的领导,文化局的领导跟剧团振振有词说:什么条件不条件?出身好就是最硬的条件!这个伢根红苗正,是革命事业的可靠接班人,演样板戏是不是革命事业?样板戏的“三原则”你们都学到哪里去了?所有人物当中突出正面人物,正面人物当中突出英雄人物,英雄人物当中突出主要英雄人物。这个伢不能演“英雄人物”和“主要英雄人物”,未必还不能演“所有人物”?演个“群众甲”、“匪兵乙”还是可以的嘛。就这样,伟胜进了学员班。

楚剧道白是汉腔和黄陂腔,伟胜非要说一口“弯管子”话。武汉人把本地人讲普通话叫“弯管子”。琴琴最听不得伟胜的“弯管子”,总是糟鄙他说:嗳,能不能把管子捋直了再放(屁)!要是换个人这样说,伟胜早八百年就翻了脸,但对琴琴伟胜不得,莫说琴琴糟鄙他,就是琴琴挎(打)他左脸,他还会把右脸送她挎。俗话说,打是亲骂是爱。琴琴精得像兔子,伟胜追她自然心知肚明,但她心里只有楚生,出身好有么用咧?她又不想嫁给出身!对伟胜射过来的“丘比特”箭,琴琴不仅不屑一顾,而且还当众出他的挺(丑)。有回,伟胜从屋里带来一包桃酥,偷偷塞给练功房的琴琴。那暂,桃酥六分钱一个,用油炸出来的,吃起来香酥爽口,一般屋里吃不起。伟胜满以为琴琴会吃独食。冇想到,等他打个转回来,看到班上的女同学围着琴琴,一人一个正在津津有味吃他的桃酥,看到伟胜过来,一帮女同学还一边吃一边笑嘻嘻地向他道谢,伟胜气得恨不得吐血。

痴迷楚剧的楚生既冇得闲情逸致跟琴琴谈情说爱,更冇得工夫去关心伟胜是么样追琴琴,就算晓得,那也是瘌痢长在别个头上,与他屁不相干。有人说,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楚生信不信不晓得,琴琴和伟胜肯定是信得足的:琴琴对楚生的态度是,你就是块石头,我也要把你焐热!伟胜对琴琴的态度是,既然入了我的法眼,就休想跳出我的佛掌心!

楚生和琴琴出来,沿着解放大道走一截,右转弯,沿着解放公园路再走一截,就是二十四路汽车站。从这里上车,五分钱坐到江汉路下车,如果再多坐一站到六渡桥,就要八分钱。对楚生、琴琴来说,三分钱也是个钱。当时坐车实行累进制,五分钱是起步价,坐三站,八分钱可多坐两站,一角二可再多坐两站,要是一角五分钱可以从起点坐到终点。楚生和琴琴多三分钱,本来可以多坐两站路,结果只坐了一站路划不来,总不能为了把三分钱赚回来,冤枉多坐两站路,再走回来唦。

那暂三分钱可以买个面窝过早。面窝是武汉有名的小吃,是用黄豆磨成浆与米浆勾兑,放盐和葱花进味,舀到铁瓢里,经油锅炸出来的,外焦内松,进口特别香。武汉环境不好的屋里,小伢过早,有三分钱算好的。困难的家庭,过早就是把隔夜的剩饭一煮,就着咸菜拍一碗。

在江汉路下车,楚生和琴琴再步踱一二十分钟就到屋了。

“文革”期间,武汉街头一片乱象。几乎所有公汽的玻璃窗都打碎了,光剩个框子。车子一动,满车的人冬天要喝北风,夏天要烤太阳,下雨下雪,车厢里还得打伞,这也算是个奇观,外地人看着眨眉眨眼。上车的场面,更是让外地人叹为观止、望而却步。糙子伢(未成年)身手矫健的,喜欢从汽车的侧面或背面翻窗而入,动作就像杂技演员钻火圈那样敏捷。再恶造点(厉害)的,是远远地看着别个挤得黑汗水流,等汽车关门起步后,没有挤上车的人都沮丧地退回车站时,他突然蹿出噌噌几步飞身跃起,把自己挂在车门口,就像《铁道游击队》里老洪飞车搞机枪那样。当然,飞车不光要靠身手和胆量,还要有计算,只有准确打好提前量,才能完成这种灵巧飘逸的高难度动作。

不要以为上得了车就万事大吉,还要下得来车,那才是功夫到家。车站上根本不兴排队,更不谈尊老爱幼。车子一来,所有的人蜂拥而至,全都挤在车门口,哪个劲大哪个先上。造孽的是那些上了年纪的人,一等半天上不了车。渐渐有人摸索出来一条经验。车靠站时,不等车停稳,迎着车头,贴着车身,借着车子的惯性,用肩膀把从正面和对面来的人挤开,顺势上车。下车也有个讲究,一般要下的前一站,就得不停地跟隔壁左右打商量、换位子,慢慢挪到门口候着。如果等到了站,再从车厢中央往外挤,那算是见了鬼,堵在门口的人,绝不会下车给你让出通道,哪个要是学雷锋下了车,就有可能被下面的人,把“雷锋”挤不见了。到站下不了车,眼睁睁坐过了站的,多半是年老体弱和外地来的乘客。扎心的是,下不了车,不仅得不到同情,还要被车上的人糟鄙:先搞么事去了?正暂才睡醒!别个分明是挤不出来,硬挖苦别个“睡着了”,又不是“葛麻”站着睡觉?武汉人满嘴都是这些糟鄙人的俏皮话。

倒也不是武汉人尖酸刻薄,心直口快惯于调侃,是武汉人的语言特点,这是长期的码头文化浸润出来的。你想,一个四季分明的内陆城市,一群冒着严寒酷暑的码头工人,在扛码头、打码头的争抢打斗中,所形成的语言风格,不可能是提着鸟笼踱着方步,或是听着京戏嗑着瓜子,有闲人的语言特点。只能是一种直抒胸臆、热辣奔放、率性幽默的特点。有一句经常挂在武汉人嘴边的口头禅,最能诠释武汉人:“猴子不吃人,生相难看!”其实,但凡在这座城市待过,跟武汉人打过交道的外地人,都会感受到他们的古道热肠、秉直仗义。

楚生就是用迎着车这种方法,要琴琴紧随其后挤上车的。

二十四路车从赵家条起点出发,到解放公园路才是第一站,到站时车上人不多,不一下呼呼啦啦车上就塞得拍拍满满,有的人挤得脚不挨地悬了起来,腾云驾雾地被四周的人架着。跟在楚生后头的琴琴,这时掉了个面,把整个人都藏在楚生怀里。楚生则像母鸡护小鸡似的,一只手紧紧抓着车顶的横杠,一只手放在琴琴背后护着。汽车好不容易在一片叫骂声中,蜗牛似的挪动起来。行驶途中,逢到转弯、减速加速,车厢里就风起云涌,活像遭遇了“玉兔”、“海燕”、“杜鹃”级的台风,乘客们一个个也像喝醉了酒似的,你推我搡地东倒西歪。挤作一团的乘客,男的女的不管认不认得,脸挨着脸,嘴对着嘴,硬是比谈朋友还亲热,手要是碰到不该碰到的地方,愿意的算你行时,不愿意的是哑巴吃黄连,么事尊严、私密都难以捍卫,这也是小偷、揩油者的最佳时机。

琴琴依偎在楚生怀里,肆无忌惮地把脸紧紧贴在楚生的胸口,耳朵就像医生的听诊器,悉听着楚生有节奏的心跳。她希望汽车就这样开下去,莫停下来。楚生一直仰着身,因为琴琴的额头,不停地在他下巴上摩挲,一头秀发挠得他下巴痒痒的,还腾不出手来抠痒。不过,这还是他头一回如此近距离地亲吻姑娘伢的头发,琴琴头发上散发的香味直沁心脾。楚生不晓得么样突然想到了汉梅,头不由自主往后扬了扬。

自从进了学员班,楚生和汉梅见面的机会就少了。平时练功、上课,一紧张倒也过去了,就是晚上躺在床上,想起屋里的事,汉梅就浮现在眼前。这时,楚生特别想告诉汉梅,自己在学员班的生活学习情况,也想听汉梅跟他讲自己走后屋里发生的事。不晓得汉梅跟他留了炸的苕片冇?苕片是从汉梅屋里黄陂老家带来的,老家把地里收获的苕(红薯),煮熟后切成片晒干,用麻袋送过来。煮熟后晒干的苕片不会坏,容易存放。粮食不够吃的时候,可以抓一把跟饭蒸在一起,当主食吃。也可以像糖炒板栗那样,用砂锅炒着吃,再就是像炸米炮那样炸着吃。炸过的苕片,看上去焦黄焦黄的,咬起来嘎嘣嘎嘣的,吃起来香甜香甜的。汉梅晓得楚生喜欢吃,每回屋里炸了苕片,她都要阴(藏)一部分,偷偷地塞给楚生吃。楚生对汉梅的这种思念,像一缕扯不断理还乱的情愫,经常缠绕着他,让他魂牵梦绕。楚生好几回在梦里梦到汉梅,有回做梦,热天晚上自己打个条胯睡在床上,汉梅突然摸到他床跟前,自己睁眼看到汉梅一惊,底下的雀雀一下翘了起来。汉梅不但不避讳,还上前笑嘻嘻地指着雀雀说:你的臼头螺丝怎么长这大了?说着,还伸手去摸。自己突然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感,一下射了汉梅一手。楚生惊醒,发现裤裆果然湿了一片。楚生惶恐,不晓得自己射的是么事?怎么还伴随神奇的快感?楚生不懂得像他这个年龄的儿子伢,已经开始“跑马”了。楚生不晓得这跟爱有冇得关系?他说不清楚,因为他还不懂么事叫爱?

车到江汉路停靠后,楚生和琴琴下车穿过马路,拐进了交通街。交通街不宽,连接着中山大道和后花楼。街面是石板路,交通街属于“本地区”,两旁是二三十年代中国式的建筑。有一家很有名的旧书店,就在这条街上,橱窗里经常摆放着泛黄的线装书。路过一幢房子,琴琴指着上面跟楚生说:“嗳,这高头是施洋屋里。”

楚生惊讶地停下来仰面张望问:“你是说二七大罢工的律师施洋?”

“是啊,《风暴》的电影你冇看过?施洋被捕时,就站在这个屋顶瓦上。”琴琴指着屋顶说。

楚生摇摇头,继续前行。没有徐妈的日子,寄住在汉梅屋里,有碗饭吃就不错了,看电影对他是件可望不可即的奢侈品。楚生暗想,等有了钱,看他三天三夜,把自己想看的电影统统看一遍!不过,那暂看去看来,就是那几部电影,八个样板戏,外加《地道战》《地雷阵》和阿尔巴尼亚、朝鲜、越南电影。那暂,有一句流行语,概括了所有电影的特点,说阿尔巴尼亚电影又打又闹,朝鲜电影又说又笑,越南电影飞机大炮,中国电影新闻简报,偶尔有部美国电影,那也是又搂又抱。

到了后花楼,琴琴邀楚生顺路到她屋里看下。既然顺路,楚生也冇多想,跟着琴琴穿过一条小巷,到了前花楼。前花楼中间路过一所小学,正巧赶到放学,背着书包的小伢,像一群群笼里放出的鸡子、鸭子,叽叽喳喳、前呼后拥,把楚生和琴琴淹没在中间。琴琴喜气洋洋地指给楚生说:“我就是这个小学毕业的。你咧?”

“我是黄陂街小学毕业的。”楚生随口答道。

“我还是学校红小兵宣传队的。”琴琴不失时机地显摆说。

“你会么事咧?”楚生问。

“唱歌跳舞,我还会弹琵琶。你会么事咧?”琴琴眉飞色舞地问。

从小到大他所接触的只有楚剧,楚生干净利落地吐出两个字:“楚剧。”

琴琴听了呵呵一笑说:“我问你又不是正暂,问你那暂。”她以为楚生听左了,回答的是正暂会么事。

“管它哪暂?我都只会楚剧!”楚生显然冇听左,是琴琴自以为楚生搞裹了。

“你未必上小学就会楚剧?”琴琴惊张道。

“么事上小学?从小就会!”楚生一本正经地答道。

“呵呵呵!”琴琴一听笑得咯咯神,“你冇说生下来就会?”她跟楚生逗闪仿(开玩笑)。

“么事生下来就会?我在娘胎里就会!”楚生回答得理直气壮。当年,不是徐妈抱着他唱那两句,他算是不得来到这个世界!徐妈唱的么事?徐妈唱的楚剧唦!自己为么事会“哇”地答应徐妈咧?是因为自己听得懂楚剧唦!自己能听懂楚剧,证明自己在娘胎里就会楚剧唦!道理不是明摆着的?但楚生不想跟琴琴讲这些道理,跟她讲了,她也不得信,还不是对牛弹琴。对牛弹个么琴咧?那不是个苕!想到这里,楚生不禁心里偷笑。

“么唦?”琴琴看不出楚生有丝毫开玩笑的意思,不免大惊失色,楚生未必前世是唱楚剧投胎的?琴琴越想越觉得离奇,不禁偷偷瞟了楚生几眼,看他像哪个楚剧先贤?但楚剧先贤琴琴一个冇见过。猛然,琴琴发现楚生倒是有几分像那个“老戏骨”。怎么会咧?“老戏骨”是被打倒的牛鬼蛇神,楚生要像也不能像他唦!自己未必跟个牛鬼蛇神的儿子谈朋友,那自己的阶级立场哪里去了?琴琴觉得自己的想法有点荒谬,也不禁偷笑起来。

快穿出前花楼了,琴琴站在街边一家门口说:“到了,这就是我屋里。”

楚生抬头一看,是家“老虎灶”的铺面。惊奇地问:“你屋里是开‘老虎灶的?”

“嗯。”琴琴点头。

“那你屋里不是剥削阶级?”楚生瞪大眼。

琴琴申辩说:“我爸爸成分是‘独劳。”

“‘独劳是么事啊?”

“‘独劳就是独立劳动者。”

“冇听说。”孤陋寡闻的楚生喃喃道。

“几悬呃,我屋里成分险些就变成‘小业主了的!”

“么样咧?”楚生听不明白。

“得亏我爸爸!”琴琴打着惊张。

“他么样啊?”

“哪里唦,”琴琴卖关子,把楚生的胃口吊起来了,才切入正题,“开‘老虎灶忙的时候,人手不够,我姆妈游手好闲惯了,是个油瓶倒了都不扶的人。我爸爸要她搭把手帮忙,她就要我爸爸雇人。”

“你爸爸雇人冇咧?”楚生张大嘴问。

“就是冇唦!”琴琴沾沾自喜地说:“我爸爸跟我姆妈说:自己屋里有人不用,还在外头去雇人,我们又不是富得流油!得亏我爸爸冇雇人,里外都是我爸爸一个人做,所以,我屋里成分是‘独劳,只要雇了人,我屋里就变成‘小业主了。”

“还真的得亏你爸爸!”楚生一下联想到琴师跟他讲过的“老戏骨”,当年,“老戏骨”要是不去四川去了大别山,那他还不是不会反动只会革命。一念之差、一步之差,都会决定人一辈子的命运。联想到自己,楚生想,那晚要是自己守在徐妈跟前,徐妈兴许就不会投江,自己就是一念之差,跑到外头躲了一夜,结果把徐妈害了。不是琴师鼎力相助,自己幸运地进了学员班,自己说不定跟毛头一样打流,最后去吃牢饭,也就是一步之差。“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的成语,楚生不一定晓得,但管它一念还是一步,都差不起的利害关系他还是懂的。

“嗳,你屋里是么成分啊?”看到楚生一个人在那里冥思,琴琴问道。

“城市贫民。”楚生慌忙答道。想起徐妈,楚生心里一阵发虚。

琴琴要楚生进去,楚生犹豫了一下,还是抬脚进去了。进屋一看,堂屋右边靠墙有个大灶台,过去就是两间房,门口还挂着门帘。堂屋的左边,有两间像是住房。楚生好奇地问:“‘老虎灶是搞么事的啊?”

琴琴一笑:“这都搞不清楚,‘老虎灶是卖水的唦。街上住户屋里不生火的,都到这里打开水。”

楚生点点头,又觉得蹊跷,问:“‘老虎灶怎么冇看到老虎咧?”

琴琴一听,恨不得笑岔气,楚生木然地瞄着她,不晓得么事这好笑?半天琴琴才缓过来说:“冇看到过你这苕的!叫‘老虎灶,未必真的就养个老虎?那吃‘虎皮青椒,还去剥张老虎皮?要是吃‘夫妻肺片,不要去杀一对夫妻?”说着,琴琴又笑得直不起腰来。

“那为么事叫‘老虎灶咧?”说一千道一万,楚生还是冇搞明白。

琴琴把楚生引到灶台跟前,指着灶台说:“你看它像不像个老虎?”

经琴琴指点,楚生仔细一看,灶台下方中间,吐着火舌的灶口,像老虎的嘴巴;灶台上面两口铁锅,像老虎的两只眼睛;灶台后面靠墙的烟囱,像老虎竖起的尾巴。楚生这才恍然大悟。不过,楚生心想,光靠卖开水,赚得到几个钱咧?不禁问道:“‘老虎灶光卖开水,还做不做点别么事咧?”

琴琴上前推开挂着门帘的两间房说:“这里还有两间盆堂,冷天,街上的住户,都到这里洗澡,俏的时候还经常排队。”楚生往里一看,只见两间房里,各放着一个椭圆形的木桶,木桶内还横放着一块木板,像是泡澡时枕头用的。楚生这才明白,“老虎灶”实际也是个便民澡堂,专门供那些环境差、收入低的人群洗澡。在江汉路以下在租界区,都是正规的澡堂,澡堂里池堂、盆堂、淋浴都有,还有专门跟客人搓背、修脚的师傅。洗澡的人进去,一人一个床铺,可以换衣裳和休息,当然,洗一次得几角钱。像北京路的“东泉池”、车站路的“华清池”,都是顾客盈门的澡堂。江汉路以上的贫民区,多半只有“老虎灶”,虽然简陋,但洗一次只要五分钱,寻常百姓吗还勉强承受得起。屋里窄的、冇生火的住户,冷天想洗个澡,“老虎灶”无疑是个经济实惠的去处。

这时,琴琴的爸爸从屋里出来,楚生一看,琴琴简直跟她爸爸一个模子壳出来的,像神了!尤其一笑,脸上一对酒窝。听到楚生是琴琴的同学,琴琴的爸爸热情地留他吃饭、洗澡。楚生推说屋里说好了,都在等他,就告辞出来了。

一路上,楚生非常羡慕琴琴,有这好个爸爸。如果不是她爸爸立场坚定冇雇人,他屋里就会从“劳动人民”滑落到“剥削阶级”的边缘。抬头望见北斗星,楚生蓦然抬头,傍晚时分,暗褐色的天幕上,已有几颗迫不及待的星星若隐若现。楚生要寻找的不是北斗星,而是哪颗星星是自己爸爸变的?他想,要是琴琴抬头,肯定一眼就能找出哪颗星是自己爸爸变的。有个爸爸几好呃!楚生垂下头,自己从小到大,就冇听说过爸爸,更莫谈见过。楚生又想起徐妈说过的那句话,“我们都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楚生惨然一笑。

十四

楚生一进门,汉梅一家欢天喜地把他迎进屋。汉梅姆妈忙着加菜,又是炒鸡蛋,又是蒸腊鱼。汉梅爸爸拉着楚生问这问那,汉梅给楚生泡了一杯茶端到他手里。一家人把楚生当成“稀客”。武汉人把关系很好但平时很少走动的人叫作“稀客”,屋里要是来了“稀客”,一定热情款待,端茶倒水不说,尊贵的“稀客”,还要赶紧买菜割肉,一定留下来吃饭。武汉人招待客人,还有蛮极致的话:“恨不得把屋里盐坛子涮了,再用开水烫一下”,意思是倾其所有。

楚生抬眼一看,猛然觉得汉梅长成大姑娘了。不仅脸上全都长撑透了,而且身上也有了女性曼妙曲线的轮廓,跟他在梦里梦到的汉梅大相径庭,梦里的汉梅都是儿时的模样,楚生心里默默祈祷,下回在梦里就梦到正暂模样的汉梅。不过一想到自己要是当着正暂的汉梅面“跑马”,那几难为情呃!想到这里,楚生脸不觉一红,把头侧开了。

看到楚生直勾勾瞄着自己,汉梅不好意思地避开了楚生的目光。其实,楚生一进门,汉梅也偷偷打量过他。个子长高了,身体强壮了,活脱脱一个翩翩少年,洋溢着一股阳刚之气。汉梅在梦里也梦到过楚生,也是儿时在江边玩水,自己在阴凉地替楚生他们看衣裳。突然,楚生打着条胯,手里捧着两块西瓜,向自己迎面跑来。一边跑,还一边喊:汉梅,吃西瓜!自己正高兴地站起来伸手去接西瓜,看到楚生像变戏法的,陡然变成了大伢,底下的臼头螺丝,也跟着膨胀起来。汉梅吓得猛一闭眼,哇地叫醒了。醒来汉梅躺在床上,想到梦里楚生那个样子,浑身发热,两脸绯红,幸亏半夜屋里人都睡着了。楚生走后,汉梅也巴不得楚生每个星期都回来,一到星期六的下午,她总有意无意站在大门口侧头往巷子口瞄,盼望楚生的身影能出现。汉梅也说不清,自己为么事对楚生如此眷念?不过,她心里始终坚持,这种眷念,只是妹妹对哥哥的情感,至于别个么样看么样说,那是别个的事!真的看到楚生,汉梅心里突突乱跳,从小到大,这是汉梅对楚生从来冇得过的异样感觉。

一上饭桌,楚生先是绘声绘色地讲他在学员班的见闻,汉梅一家听得津津有味。接着汉梅和楚生又回到往日,在饭桌上打起了嘴巴官司。

汉梅说:“楚生小时候,有回肚子饿了,在屋里到处翻吃的,从橱柜里翻出一瓶酒,他平常看大人喝酒只吃菜不吃饭,以为喝酒可以当饭,不管三七二十一,洋倒(傻乎乎)把半瓶酒灌到肚子里去了,结果醉得像条死狗子。徐妈下班进屋随么样都叫不醒他,硬把徐妈吓死了。徐妈说:坏了!背起楚生就往医院跑。楚生酒精中毒,得亏送的及时,医院跟他又是灌肠又是吊针,把他抢救过来了。徐妈这才喘了口气,医生还训徐妈:他还是个伢秧子,做么事跟他灌这多酒唦?你会不会当姆妈啊?徐妈平白无故被医生教训了一顿,还一句话不能辩解,只能跟医生抱小面(赔不是)。等楚生好了,徐妈恶奢(狠狠)把他打了一顿,打得楚生鬼哭狼嚎、惊嚷鬼叫。徐妈问他以后还偷不偷酒喝了?徐妈说:你还以为你真的是孙猴子变的,偷王母娘娘的仙桃吃,偷玉皇大帝的酒喝!”

楚生不认账说:“你瞎款!”

“我才冇瞎款!”汉梅把楚生顶回去说,“我爸爸在楼下听着过不得,跑上去扯劝,结果下来跟我姆妈还吵了一架。我姆妈说:你才是岔(管得宽)呗,别个打伢关你么事?我爸爸说:我听到徐妈下手蛮重,慢点(万一)把伢伤到哪里。我姆妈说:你操些冤枉心吧,皇帝不急太监急,硬像楚生是你生的伢!我爸爸说:管他是不是我生的,都是一个屋里的唦!我姆妈逼着我爸爸说:哪个跟你一个屋里的?他是喊你爸爸,还是喊你爹爹啊?”汉梅笑着说:“两个人硬是为这件事打了一晚上的嘴巴官司。”汉梅用筷子指着楚生笑道:“都是你惹的祸!”一家人哈哈大笑。

过后,楚生同样用筷子指着汉梅不甘示弱地掉汉梅的底子(揭短)说:“你咧!你咧!”

汉梅说:“我么样?”

楚生说:“那年,我们在街边戏园子里看戏,台上演的那出戏我们都蛮熟,平时台上演员高腔唱到哪里,我们哦呵腔接得蛮好。那天,台上别个高腔还冇唱完,正准备换口气接着唱,汉梅突然扯着喉咙接了一句哦呵腔,把台上的人吓得一筛,哽住冇往下唱了。整个戏园子一下炸了锅,所有的人都瞄着我们。看门的爹爹冲进来,像撵兔子的把我们撵了出去。我们几个出来都怪汉梅,她还委屈得不得了,气得直哭说:我又不是有意的!鬼晓得他冇唱完后头还有。她还找歪(由头)说:我是怕他唱不出来才接的腔。我们都说,鬼款!别个是在换气,哪里会唱不出来咧。汉梅还干究(犟):好唦,下回着,他再唱不出来,我是不得接腔的,憋死了莫怪我啊!”

楚生和汉梅相互揭短,一家人乐翻了天。

吃完饭,趁着汉梅姆妈捡桌子的工夫,楚生突然问起冇看到汉华?汉梅说他被隔壁的静静勾住了,只要静静在门口一喊,汉华硬像丢了魂的,撒起胯子往外头跑。正暂不晓得撒到哪里去了?汉梅爸爸要汉梅出去找下。楚生一看黑灯瞎火,就主动跟汉梅一起出来去找。

站在巷子里,左右看不到汉华的影子。小时候家家户户找伢,都是在屋门口,扯起喉咙一喊,全巷子都听得到,小伢闻讯,不晓得从哪个腰子角(角落)一下冒了出来,像小鸟归巢似的做出展翅的样子,飞奔回屋。大了,汉梅和楚生都喊不出嘴,他们不能用嘴,而只能用脚去找。

楚生和汉梅出巷子,来到黄陂街。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他们站了一下。汉梅漫无目标地说:“这到哪里去捞他的尸啊!”楚生提议到江边去看下。汉梅说:“乌漆墨黑,他到江边去搞么事啊?”

楚生提醒说:“不记得小时候‘撵兔子的事了?”

汉梅马上想起来了。小时候巷子的伢们,经常三五成群,晚上吃了饭到江边堤上“撵兔子”。普通人家屋里住得窄,年轻人谈朋友冇得地方,所以都选择僻静的江边。一到晚上,堤顶、堤坡、江滩,满处是一对对谈朋友的恋人。小伢们所谓“撵兔子”,就是躲在黑暗处偷看,谈朋友哪光是用嘴巴唦?谈着谈着,一般都会像现在小品里,黄宏用胶水把宋丹丹的手粘在一起那样,如胶似漆般的亲热。胆子大点、冲动点的恋人,趁着夜色,有时会做出一些尺度比较大的举动,躲在暗处的小伢们,个个瞪大眼,就像看毛片一样过瘾。前头谈朋友的人到了关键时刻,小伢们就开始上演恶作剧,从地上捡个石头,照着前面人身上丢,不等前面人反应,小伢们撒起胯子就颠。一晚上像演《地道战》的,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不搞得心惊肉跳、黑汗水流不肯善罢甘休。谈朋友的晓得是小伢们搞的恶作剧,一般不予理会,充其量虚张声势地吼两声,把小伢们吓跑接着来。问下当年谈朋友的人,恐怕十有八九都去过江边,而且差不多都有被躲在暗处的小伢们“撵过兔子”。

从黄陂街到江边很近。江堤的水泥裙墙近一人高,上面是长满青草的土层坡面,朝堤内的则是花岗岩的石头坡面,长江涨水的时候,就是把花岗岩的堤坡泡在水里也不怕。两段堤之间的闸口,用水泥桩连接,为了防止江水渗透,水泥桩之间,还充填用草包装满的黄泥,每个闸口二十四小时有专人值班。武汉防汛的堤防总长为459公里。水到25米“设防”水位该么样?到2630“警戒”水位该么样?到2730“紧急”水位该么样?到2828“危险”水位该么样?到2973“确保”水位该么样?都有整套预案,武汉只要到了防汛季节,都是动员百万军民上堤,像防鬼子进庄似的严防死守!武汉人有几个不晓得防汛的?街上随便抓个人问,么事叫“散浸”、么事叫“管涌”这些防汛术语,保证一口气答上来。

那年武汉发大水,有个退休职工家住江边,从屋里窗台上,看到堤外不远处江水在冒泡泡,判断这里出现了“管涌”,“管涌”一般由细到粗,由小到大,由点到面,最要命的是堤外和堤内的“管涌”内外勾结,最后掏空堤底的基础,使整个大堤坍塌。所谓“千里大堤溃于蚁穴”,就是这个道理。那位退休职工,就是凭着防汛常识,沿着堤内一步步查找,发现了堤内与堤外勾结的“漏管”。他看到堤外“管涌”的泡越冒越大,情况越来越危急,于是一面火速通知防汛办,一面抓起屋里的被窝,找来一根竹竿,仗着自己水性好,冒险爬到堤外,一步步探到“管涌”处,用竹竿捅了一下,果然飙出没膝高的水柱,退休职工立刻没入水中,用被窝堵住不断扩大的“管涌”,守在跟前,一直等到抢险的专业班子赶到,挽救了一场可能出现的灾难。退休职工成了防汛英模,后来还受到国家表彰。他凭么事?除了凭他敢于担当的责任感,还凭他多年积累的防汛常识。不信,你找个外地人试下?水里冒泡泡不太正常了?水里不冒哪里冒?说不定是鱼吐的咧?鱼换气不冒泡泡?值得着大惊小怪?结果就是一场灭顶之灾。

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武汉人连起名字都离不开水,叫“长江”、叫“汉江”的不晓得几多,还有叫“洪汛”、叫“洪涛”、叫“汛儿”、叫“抗洪”的,武汉人的名字与水有关系的,冇得十八万,也有八万。

堤顶有一米多宽,也是泥巴路。从马路上堤的三级台阶很高,楚生一步跨上去,回头把手伸给汉梅。汉梅抓住他的手,楚生一用劲,汉梅也上来了。一路踏着石梯上到堤顶,楚生汉梅一前一后,楚生紧紧攥着汉梅的手,怕她不小心摔着。到了堤顶,楚生手冇松,汉梅手也冇抽,两个人就这样牵着,从这头走到那头,又从堤顶走到坡底,他们穿梭在一对对恋人之间,汉梅一路心想:别个看到莫以为我们也是来谈朋友的呃?那才丑!楚生一路心想:别个要是以为我们也是谈朋友的,那才过瘾!两个人找了一路也冇找到汉华。楚生又提议到江滩边看下。

冷天的江水,蜷缩在江心,裸露出一大片滩地,滩地上长出茂盛的灌丛。长江安静得像个熟睡的婴儿,冇得一点动静。只有天上的星星冲着静谧江面,顽皮地眨着眼睛臭美。

楚生牵着汉梅,深一脚浅一脚,踏着沙窝前行。走着走着,发现前面灌丛里,有两个人影晃动。楚生和汉梅蹑手蹑脚,近前一看,果然是汉华和隔壁的静静。汉梅示意楚生堀下来,只见静静靠着汉华的肩膀,不一下,静静人不见了。楚生悄声问:“人咧?”汉梅把指头放在嘴边,要楚生不要出声。一下,汉华也只剩一个肩膀,整个头都埋不见了。“好吓人啦!头么样不见了?”汉梅毛骨悚然地低语。

片刻,只见汉华骑在了静静身上,看到汉华一上一下,楚生苕头二脑(傻里傻气)要上前去看个究竟。汉梅一把抓住他,悄声说:“莫拢去!”

楚生还一根筋地说:“喊他回去吃饭唦。”

汉梅说:“算了,回去就说冇找到。”

楚生又想起小时候撵兔子的事,问汉梅敢不敢再撵一回兔子?汉梅笑着点头。两个人一人捡了一个小石头,楚生轻声喊:“一、二、三。”两个人同时出手,甩出石头,扯起胯子,一溜烟跑不见了。

回去的路上,楚生和汉梅心里都在怦怦乱跳。楚生是因为又仿佛回到了儿时的顽皮而兴奋,汉梅是因为刚才她看到不该看到的一幕而羞涩。过马路的时候,楚生还想去牵汉梅的手,汉梅不给他,只是轻轻拽着他的衣角。她倒不是不愿意把手给楚生,是楚生牵她手时,有一股电流,电击到自己的全身,包括自己最隐秘的地方,汉梅还冇做好心理准备。楚生却退而求其次,牵不到汉梅的手,让汉梅牵自己的衣服角也行,他感受到汉梅扯动自己衣服角的时候,也扯动了自己的心。那是一种心灵的传导和感应,它既是物理的,更是精神的。

进了巷子,楚生想起刚才的一幕,忍不住又说:“汉华几好玩呐,怎么在静静身上做俯卧撑咧?”

汉梅脸一红说:“他哪是做俯卧撑唦!”

“不是做俯卧撑,那是在做么事咧?”楚生打破砂锅问到底。

“他们在那个……”汉梅没有继续往下说。

楚生莫名其妙,一脸茫然。

十五

自从上回琴琴在防空洞找到楚生后,一有空就往这里钻。她晓得在这里,既能跟楚生在一起,还能避人耳目。不过,琴琴只跟楚生说话,不耳“老戏骨”。看楚生跟“老戏骨”无话不说很亲热,就把楚生扯到旁边提醒他:“老师交代过,莫跟这个扫地的老头接触,他是被打倒的反动艺术权威,是个牛鬼蛇神,当心受他毒害。”楚生一听烦了说:“么事‘反动艺术权威?告诉你,他是‘老戏骨,刷子掉了毛——浑身是板眼!从他身上才能学到真正的楚剧!”楚生冇得好气地对琴琴说:“我天天跟‘牛鬼蛇神在一起,也快成‘牛鬼蛇神了,你要怕中毒就走,离我们远点,又冇得哪个请你来!”琴琴尽管碰了一鼻子灰,但仍然赖在防空洞不肯走。只要能跟楚生在一起,也顾不得么“反动艺术权威”、“牛鬼蛇神”那些了,既然楚生都不怕,自己也豁出去了!琴琴明白“爱屋及乌”的道理,要想楚生接纳自己,自己必须接纳“老戏骨”。楚生对“老戏骨”亲热,琴琴也凑上前,摆出一副对“老戏骨”毕恭毕敬的样子,主动给“老戏骨”端茶。楚生看琴琴这样,冇再撵她。他跟“老戏骨”介绍琴琴,说是同学,琴琴生怕“老戏骨”不晓得,连忙补充说:我们是街坊。“老戏骨”上回在食堂见过琴琴,晓得她还站出来,替楚生讲过公道话,所以对她心存好感。

楚生回到楚剧上,跟“老戏骨”请教说:“您家上回说,往日楚剧用人伴唱,冇得音乐伴奏,么样后来又有了咧?”楚生对楚剧心里揣着“十万个为什么”。

“老戏骨”目视前方,仿佛洞穿时空,回到楚剧前世的黄孝花鼓戏。片刻,“老戏骨”说:“先前的花鼓戏唱的、演的、看的都是乡下人,形式简陋,冇得那多讲究、排场。一个人在台前唱,几个人在台边帮腔,连把胡琴都冇得,更莫谈别的乐器了。”

“那几暂开始用胡琴伴奏的咧?”楚生一副猴急的样子。

“老戏骨”说:“楚剧进城后,在唱腔和剧目上有了很大的借鉴和改进,由原先的单边词、小戏、折子戏,变为了整本戏,唱腔也丰富了很多。1922年,李百川、张炳炎带着楚歌社三十几个人,跑到上海唱了三年,上海才是个大码头!”“老戏骨”眼里仿佛呈现出繁花似锦的十里洋场。他津津乐道说:“他们在上海算是开了洋荤,上海的艺术舞台不光品种繁多,而且伴奏的家业(乐器)齐全,吹的、拉的、洋鼓洋号,随么事都有,根本不兴用人帮腔,一看楚剧还用人站着台边囔啊吼的帮腔,笑话楚剧太原始落后了,所以上海戏曲界根本瞧不起楚剧帮腔的艺术形式,这让楚剧自惭形秽,很受刺激。从上海回来,陶古鹏、李百川他们就学海派,试着请了汉剧的瞎子琴师严少臣为楚剧伴奏,取代人声帮腔,结果蛮好,一家伙推动了黄孝花鼓戏音乐变革和剧种发展。这一发不可收拾,接着又引进了琵琶、三弦、扬琴、笛子一些民乐,再往后,还引入了西洋乐器,楚剧音乐的表现力越来越强。楚剧又跟京剧、汉剧同行学习表演、添角色、练武功、排武戏,戏路子越走越宽。以往一个戏班七八个人,后来增到二三十人。”

楚生越听越有味,楚剧就像《沙家浜》里十八个伤病员,最后发展成为一支能征善战的部队。楚生喜形于色,又意犹未尽地刨根问底:“楚剧里旦角有‘真旦和‘假旦之分,那又是么板眼咧?”

“老戏骨”下意识地看了琴琴一眼,楚生跟琴琴还是不一样,自己对楚生熟悉了解,尽可以放心,但对琴琴毕竟还是不熟悉不了解,好感归好感,万一她随口把这里的事情啪出去了,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楚生马上会到“老戏骨”意思,他扭头对琴琴说:“嗳,在这里听到看到的,到外头一个字都莫抿(说)!”

“不得的!你冇看我像江姐?”琴琴翘着嘴,摆出一副坚贞不屈的表情。

“老戏骨”这才开口说:“原先女人是不能登台唱戏的,旦角都是由男的扮演,所以戏里只有‘假旦。”

“几暂开始有‘真旦的咧?”楚生问。

“老戏骨”就手从旁边一摞书里找出一本《楚剧史话》,熟练地翻到中间一页,指着一个叫“白莲花”的女人说:“她就是楚剧‘真旦的始作俑者。”

楚生接过书,琴琴也凑到跟前,两人仔细端详着这个“白莲花”。

琴琴心里不服气地说:还冇得我漂亮!

楚生心里由衷地赞叹:连眼睛都会唱戏!

“跟我们讲下这个‘白莲花吧?”楚生迫不及待恳求道。

“老戏骨”充满沧桑的讲述,仿佛把楚生和琴琴带回了那个久远的年代。“‘白莲花是个艺名,她的真名叫胡桂香。胡桂香是孝感关西河街人,屋里是做生意的,后来家道中落。胡桂香童年就与罗柏山成亲。罗柏山十岁,就跟楚旦艺人张卓生学艺,十二岁在云梦大福街登台演出。后来,罗柏山正式参加了张卓生、颜汉江的戏班扮演花旦。”楚生光顾着听,还是琴琴来事,连忙给“老戏骨”端上一杯茶。“老戏骨”接过呷了两口,抹了一下嘴接着讲:“胡桂香从小喜欢看楚剧,场场必看。时间一长,也能唱些《打花鼓》之类的小曲子。罗柏山随戏班四处唱戏,胡桂香索性跟着丈夫外出。以后,以随班家属的身份,在后台打锣接腔。耳濡目染,胡桂香渐渐也能唱十多出折子戏。只是当时社会舆论和世俗偏见,女人不能在前台抛头露面。”

见“老戏骨”稍许停顿了,琴琴说:“女人不能唱戏怕好了,就在屋里让男的伺候。”

楚生顶她说:“冇得当年‘白莲花,你今天还进得了学员班的门?”

“老戏骨”凝聚目光,仿佛聚焦那个划时代的历史事件。“1926年,戏班在广水镇演出,突然天降大雪不能返回孝感。戏班几十人困在车站票房干着急。这时,站长看他们被困,过来半开玩笑地说:只要胡桂香和罗柏山两口子,在公开场合演一出戏,戏班的生活,他负责包下来。你想,旧社会妇女连抛头露面都犯忌,有教养的人家,女眷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还敢登台唱戏?那不是吃了豹子胆!站长谅胡桂香不敢,所以夸下海口。哪晓得胡桂香真的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为了戏班生活有着落,加上戏班的人都在旁边怂她,胡桂香壮着胆子和罗柏山在公开场合合演了喜剧《打懒婆》,顿时轰动了整个广水镇。”随着“老戏骨”的讲述,楚生脑海里,马上情节再现,仿佛看到胡桂香和罗柏山在台上一唱一和,台下观众欢呼雀跃的情景。“胡桂香这一唱,就收不了场,”“老戏骨”接着讲,“雪过天晴,戏班准备打道回府。哪晓得镇上的殷实大户,为了广招客商,愿意出资借‘真旦上台。胡桂香当时只是为了戏班的生计,斗胆登台亮了一次相,并没有想从此就登台唱戏。就像封建社会妇女被屋里裹了脚,哪敢私下再放咧?无奈大户们再三挽留,胡桂香实在盛情难却,加上丈夫罗柏山鼎力支持,胡桂香一想,反正姑娘已经变成了媳妇。”

“么事叫‘姑娘变成了媳妇?”楚生想怎么扯到姑娘媳妇身上去了?

还是琴琴精,她嗔了楚生一句:“这都不懂?‘姑娘变成媳妇,就是入过洞房,跟男将睡过觉唦!过了门的姑娘那还叫姑娘咧,叫媳妇了唦!这都不懂!”

“老戏骨”会心地一笑,他不因为楚生不谙世事而责怪他,反倒觉得楚生不解风情,正是他希望的术有专攻、心无旁骛。“老戏骨”说:“胡桂香一连唱了几天,十里八乡的人闻讯都争相赶来,一睹‘真旦的风采,场场爆满!不仅在楚剧界,就是在整个戏曲界都引起了蛮大的轰动。冇想到,孝感第一个楚剧女演员,在广水镇崭露头角,打响了‘真旦的第一炮。”

“要是冇得胡桂香,那我们不是正暂还不能登台唱戏?”琴琴笑道:“胡桂香害死人!不出来唱不是蛮好,害得我每天练得腰酸背疼,喉咙都是肿的。”

“别个胡桂香解放了你们,还说这种风凉话!”楚生糟鄙琴琴说:“要你裹着小脚,围着锅台当灶妈子你愿意?”

琴琴鼻子一哼说:“开个玩笑可不得?你还捡个钉子当针(真)!”

楚生不耳她,迫不及待地问“老戏骨”:“胡桂香后来么样了咧?”

“胡桂香一炮走红,确立了自己‘真旦的地位,从此就登上了舞台。1927年,胡桂香和罗柏山索性回老家,组织起了夫妻班,这时,胡桂香已经名扬四方,她不仅自己登台,还收徒授教,培养出更多像自己一样的‘真旦们。那暂的名角几乎都有艺名,胡桂香也给自己起了个艺名叫‘白莲花。从这以后,楚剧开辟了‘真旦时代,”“老戏骨”不无感慨地说,“从花鼓戏‘府河路子主动与‘黄孝河路子合流变成楚剧,从李百川、张炳炎引进器乐替代帮腔,再到胡桂香大胆确立‘真旦为楚剧增色,楚剧后来又向京剧、汉剧学习分角、习武,由小打小闹的小剧种,发展成今天跟其他戏曲平起平坐的大剧种,靠的是么事?”“老戏骨”突然停下来问楚生和琴琴。

楚生和琴琴大眼瞪小眼,相互摇头答不出来。楚生问:“您家说靠的是么事咧?”

“老戏骨”掷地有声地说:“靠的就是‘楚剧精神!”

“楚剧精神是么事咧?”楚生和琴琴异口同声问道。

“老戏骨”摩挲着下巴的胡茬,喜形于色地说:“沈云陔把‘楚剧精神概括成为四句话。”

“哪四句话?”不待“老戏骨”把话说完,楚生和琴琴又竞相问道。

“老戏骨”一字一句列数道:“‘立足本土,伸开双手,你的我拿来,我的你拿不走!”

楚生和琴琴听完,两个人喃喃有词地回味了一遍。琴琴停下来了,楚生一个人还在那里和尚念经似的念念有词,硬像是嘴里含着一颗仙果,一定要把它嚼烂才肯咽下去,用那暂时髦的话讲:就是要“融化在血液里,落实在行动上”。琴琴笑他:“像和尚念经的?么走火入魔呃!”

楚生冇耳琴琴,真的像走火入魔似的把“楚剧精神”又一字不差地背了几遍,接着他得寸进尺又跟“老戏骨”“开方子”(提要求):“沈云陔总结得太好了!您家再跟我们讲下沈云陔的故事吧?”

提起沈云陔,“老戏骨”兴趣盎然地说:“好,我讲个‘戏媚子(戏迷)跟沈云陔的故事你们听。刚解放那暂,汉口有个姓殷的三轮车夫非常喜欢楚剧,只要是沈云陔、关啸彬唱到哪里,他就把三轮车踩到哪里看他们的压轴戏。等到戏散场,他正好送客回屋。有回他拉一个客人路过江汉路,恰恰碰到亨达利钟表店播放沈云陔《吴汉杀妻》唱段,姓殷的车夫硬像鸦片瘾犯了挪不动脚。他连忙把三轮车靠边,客客气气对客人说:对不起您家,请您家就在这里下车。客人奇怪地问:嗳,还冇到屋,怎么要我下车咧?姓殷的车夫说:今天我不要您家的钱,他指着亨达利播放的楚剧说,我要把这段戏听了再走。”

楚生听了哈哈大笑,连呼“过瘾”!琴琴笑归笑,但她不相信还有迷戏迷成这样的,丢着生意不做钱不赚?心想,自己绝对不得把洗澡的客人撵走跑去看戏唦。琴琴不得,不等于楚生不得。上小学时,有回下午,黄陂街戏园子演《铡美案》,他总听徐妈跟汉梅姆妈说这出戏么样好看么样好看,就是一直冇碰到。今天终于机会来了,哪晓得自己下午又有课,楚生坐在课堂里,心里像猫子抓,老师在讲台高头讲些么事,他一句都听不进去。心扑通扑通跳得就比秒针还快,他恨不得捂住心跳,让时钟也停下来。估计戏已经开锣了,楚生急中生智,突然捂着肚子哎哟哎哟叫起来。老师连忙过来问他么样?楚生挖着脑壳,只喊:肚子痛!肚子痛!老师一看楚生痛苦的样子,一下也慌了神,叫他赶快回去找屋里大人,到医院去看病。楚生二话不说,提起书包就往外跑,一口气跑到戏园子,果然戏刚开锣。楚生把攒着冇过早的钱买票进去,痛痛快快把《铡美案》从头看到尾过了一把瘾。为了看戏,楚生冇少旷课逃学。楚生跟那个车夫一样,关键是有瘾。抽烟有烟瘾,喝酒有酒瘾,下棋有棋瘾,看戏也有戏瘾,武汉人形容对某个事情特别喜欢,叫“有瘾”。瘾要是来了,死人翻船都管不了。

兴奋不已的楚生像个天真烂漫的伢,对楚剧有着童话般的遐想。他突发奇想地问“老戏骨”:“您家说,京剧、汉剧、楚剧哪个狠(厉害)些?”那暂,小伢们只要看了打仗的电影,开口闭口就是坏人狠好人狠,楚生还是个小伢的思维定式。

“老戏骨”呵呵一笑:“又不是打架,分个么哪个狠哪个不狠?”突然“老戏骨”眼睛一亮说:“我今天就跟你讲一个我们楚剧‘狠的故事。”

“好啊!好啊!”楚生欢天喜地拍着手,琴琴赶紧续上茶,两人并排坐下来听“老戏骨”讲楚剧“抖狠”的故事。

“老戏骨”端起茶缸,吹开浮在面上的茶叶,喝了一口润了润喉咙,开始娓娓道来:“1956年,文化部在北京举办‘全国戏曲演员讲习班。”

琴琴忍不住插嘴问:“是不是像毛主席在武昌农民运动讲习所办的那种讲习班啦?”

楚生打断她说:“听‘老戏骨讲故事莫打岔,你不想听,跷到一边去!”他最烦琴琴“叶公好龙”,装着蛮喜欢楚剧的,真的跟她讲楚剧,她又心不在焉瞎打岔。

楚生和琴琴的小插曲,并没有破坏“老戏骨”的心情,他接着兴致勃勃地说:“那可是全国地方戏的大聚会啊!有四川的川剧、贵州的花灯、云南的滇剧、广西的桂剧、湖南的湘剧花鼓戏、河南的豫剧、山东的吕剧、山西的晋剧、湖北的汉剧楚剧,还有北京的评剧和河北的河北梆子,唉,全国各地的地方戏不晓得几多!参加讲习班的都是各剧种的主要演员、琴师、鼓师。白天听专家讲课,晚上相互演出观摩,真是盛况空前,就连邓小平、陈毅、贺龙、董必武一些中央领导也抽空来看戏。别个省份的地方剧种都有上百年甚至几百年的历史,而我们楚剧才刚满三十岁,确实冇得么压箱底的家当,但我们演了《赶会》《葛麻》《二堂—打堂》后,令专家和同行刮目相看。很多朋友对我说:冇想到你们楚剧这好看,既有花鼓戏的特点,又有大剧种的风范。”

楚生惊喜道:“您家也去了?”

“老戏骨”笑着点点头接着说:“戏曲学院的副院长罗和如,没有看到我们演出,第二天,还在大会上说:昨晚楚剧演出很成功,很受欢迎,遗憾的是我没看,是我对小剧种不够重视,以后要重视对地方戏的学习。过后还专门找沈云陔交代:准备把楚剧安排为八大会议演出,那时我一定补课。”

“为么事跟沈云陔交代咧?”楚生觉得这个沈云陔太牛了。

“老戏骨”告诉他,沈云陔当时是团长。“老戏骨”说:“罗院长接着问沈云陔:你们丑行的戏很有特点,除了《葛麻》还有哪些丑角戏?沈云陔回答说:楚剧就是靠三小起家。丑行的戏很多,像《九相公闹馆》《张三别妻》《借妻困城》《杨绊讨亲》还有好些。并把每个戏的大致剧情介绍了一番。罗院长说:《九相公闹馆》很有特色。我看过很多醉酒的戏,像旦行梅兰芳的《贵妃醉酒》、生行俞振飞的《太白醉写》、净行谭宝成的《醉打山门》、武行盖叫天的《景阳冈打虎》,就是没有看过丑行的醉酒戏。你们把《九相公闹馆》好好排一下,准备和川剧的丑行戏同台演出。沈云陔一听又是兴奋又是紧张。”楚生说这有么事好紧张的咧?“老戏骨”说:“怎么能不紧张!别个川剧已有两百年的历史,家底丰厚,剧目繁多。川剧丑行有变脸、提褶、舞扇、顶灯、跪步的表演绝技。楚剧才三十年,你说哪个‘狠?”“老戏骨”笑着问楚生。楚生眨巴着眼睛找不出答案。“老戏骨”说:“俗话讲,‘同行不同道,各显各的招。楚剧也有楚剧的长处,我们为这场‘擂台赛,做了精心准备。正式演出那天,川剧的《迎贤店》演得非常成功。尤其是那个店婆,一下冷面讥讽,一下假笑热情,把人物那种见钱眼开、无钱不来的店婆性格,刻画得入木三分。再加上卖画书生,举止文雅,气度含蓄,两个人表演配合得珠联璧合,相得益彰。戏一落幕,掌声四起。我们顿时感到不晓得几大的压力,心都提到喉咙管了。”

琴琴紧张得死死捏着楚生的膀子,疼得楚生龇牙咧嘴直叫:“嗳,你捏我做么事唦!”

琴琴嗲声嗔道:“别个紧张嘛!”这回琴琴不是装的,是真的被“老戏骨”扣人心弦的故事抓住了。

“老戏骨”端起茶缸喝了一口,缓和一下气氛说:“轮到我们的《九相公闹馆》开场,演九相公的丑角,抓住嗜酒、怕妻这条主线,在‘对诗、‘训妻、‘酒祭这三节戏里,充分展示出人物性格的三个层次。九相公虽然嗜酒如命,但也有几分文墨。寻酒喝时他是明明白白,语言清晰,动作灵敏;有酒喝他是高高兴兴,对答工整,妙趣横生;醉酒时朦朦胧胧语言含混,行动不稳。三个层次逐渐推进,丝丝入扣。‘怕妻是戏的精华,正因为前头‘怕妻铺垫得好,后头‘训妻就叫人哭笑不得。九相公怕老婆出名,却为了酒菜钱与张、王二相公打赌不惧内,二相公提到九娘子时,九相公又吓得左手颤抖,发起了‘鸡爪疯。”“老戏骨”学着九相公的动作,悬手颤抖,整只手仿佛顿时冇得了骨头。“猛听九娘子已到楼下时,九相公又‘哎哟一声,魂不附体地瘫倒在地。为了赢得‘不惧内的赌注,九相公像老鼠见猫似的跪地央求,让九娘子‘惧外一回,还风趣地讲:‘只要你怕我这一回,今后我的儿孙都怕你。这些既生活又夸张,富有喜剧特色的语言和艺术处理,赢得满堂喝彩和掌声。九娘子承诺‘惧外,当着张、王两位相公的面,故意殷切地喊道:‘上面坐的是九相公吧?你要是生病又要为妻侍奉你,我的九相公喂。九相公一反怕妻的常态,故作正经地把酒杯重重往桌上一放,板着脸,瞪着眼,摆出一副大男子主义的气势,慷慨陈词:‘妇道家,嘴喳喳,头上搭块片,说话不断线。觉见得你屋里有个体面的男人,走一步跟一步,幸亏张王相公是我的朋友,要是初交,别人还说我没得家教,还不快回去!九相公把怕妻的惨状和训妻的盛气表演得判若两人。戏快到尾声时,台下观众的笑声一浪高过一浪。”

“好过瘾啊!”楚生抓狂地拍着琴琴背,就像戏迷在戏园子看戏看到出彩处,忍不住拍案叫好似的。

“哎哟!你拍我做么事唦?我这是肉做的背,不是木头做的桌子!”琴琴疼得直躲。

“更精彩的还在后头,”“老戏骨”笑道,“最后‘祭酒这节戏,为逃避九娘子折磨,九相公假上吊装死,他既无唱词也无道白,却把‘死戏演活,逗得满场笑不绝口。戏中人物刘老满斟一杯祭酒,九娘子悲伤地跪地哭夫。九相公微睁双眼,既看到悲恸不已的妻子哭泣不止,又看到一桌丰盛的酒菜,他情不自禁解脱吊绳,偷偷一饮而尽。九娘子看着杯中无酒怨刘老满小气,刘老满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无奈再满一杯。这一斟一饮,一唱一做,一跪一站,一哭一笑,形式奇巧生动,悲喜对比强烈。更绝的是,九相公抓住人物爱酒如命的特征,把酒杯干脆换成酒壶往嘴里灌,并出人意料地咬住酒壶亮相。咬壶这个动作既不是武功演员的‘三百六,也不是唱功演员的‘甩长腔,技巧不高,难度不大,却能征服观众赢得掌声,关键是九相公把动作的一招一式都融化在一个‘酒字上,就像神来之笔起到异峰突起的奇效。我们楚剧的丑角,在北京的戏台子上算是大大玩了一回人(出风头)!”说完,“老戏骨”纵情大笑!

楚生还是头一回看到“老戏骨”这样开怀。他听得出“老戏骨”的笑声充满着对楚剧钟爱的骄傲自豪,这种骄傲自豪感迅速复制到他的身上,楚生顿时周身热血沸腾,他的灵魂、他的肉体、他的筋骨、他的血液全都贮满了楚剧的元素。“后来咧?”楚生想晓得结果。

“老戏骨”笑呵呵地说:“一演完,观众掌声雷动,都夸九相公演活了,连戏剧家阿甲也连连称赞,把他陶醉了!”

“好过瘾啊!”楚生不肯善罢甘休地问:“那到底哪个狠咧?”

“各有千秋,算打了个平手吧,”“老戏骨”意味深长地说,“要紧的不是‘狠和‘不狠,而是通过这次擂台赛,让全国戏剧界见识了楚剧,让楚剧在北京扬了名!”

楚生和琴琴都舒心地出了一口长气。

十六

防空洞成了楚生的第二课堂,他就是在防空洞里,得到“老戏骨”的真传。“老戏骨”教他,既不程式化,也不随心所欲,而是就地取材,因戏而教,因人而教。

一天,楚生清理时,捡到一个《打连响》的剧本。翻看后他好奇地问“老戏骨”:“这个《打连响》只有一丑一旦,还一腔到底,观众听得不单调?”能发出这样的问,说明楚生的认识已经由浅入深。

“老戏骨”说:“传统楚剧,都是以唱为主,而且角色单一,想观众不乏味,就要在唱腔变化上下功夫。”楚生张嘴望着,就像儿时等着徐妈喂食似的。“老戏骨”说:“要想唱好楚剧,必须唱好迓腔,它是我们楚剧的看家腔,板式丰富,表现力强,可塑性大,既能抒情,又能叙事。”“老戏骨”说:“过去在农村常有这么一说,‘不看楚剧不过瘾,听了迓腔如喝汤。”“老戏骨”运用气息和嘴唇的变化,示范出不同板式的迓腔来。楚生随即跟着“老戏骨”模仿,“老戏骨”不厌其烦地给楚生校正、示范,直到楚生唱对为止。看到楚生的迓腔唱得中规中矩,“老戏骨”会心一笑说:“记住:唱好楚剧,必须记住六个字。”楚生问哪六个字?“老戏骨”扳着指头说:“动听、好听、渐变。”见楚生心领神会地点头,“老戏骨”又说:“唱念做打是基本功,只会唱不会做,那是个假把式。”楚生又从“老戏骨”那里,学会了“蹿爬虎”、“九节鞭咬柱”、“跺脚串子”、“颠步”等十几种表演技法。“老戏骨”还告诫楚生,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演员站在台上,是通过眼睛来表达和传递内在情感的,所以一定要练好眼神。楚生问他么样练眼神?“老戏骨”教他一套黑夜燃香练眼的方法,楚生又走火入魔,掌握了用眼神来表现喜、怒、哀、怨、恨、惊、羞、娇、媚、惶、恐,做到表达人物在规定情景中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复杂心意。“老戏骨”发现楚生确实悟性很高,学么事像么事,练么事是么事,喜从中来,他又语重心长地提醒楚生:“悟性高固然是件好事,但切记,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

楚生说:“聪明只会帮人,怎么还会误人咧?”

“老戏骨”说:“聪明人容易犯浅尝辄止、投机取巧的毛病,最终成就不了大器。”

楚生问:“么样才能克服聪明人的毛病咧?”

“老戏骨”说:“要克服聪明人容易犯的毛病,就要做到‘慧莫如痴、速不如钝,达不到这种境界,不可能成为大师。”

楚生问:“您家能不能具体跟我讲下,这两句话的意思?”

“老戏骨”说:“‘慧莫如痴,是指聪慧莫如痴迷,书上讲大科学家走路都在思考问题,结果撞到电线杆,那就是一种痴迷的状态。‘速不如钝,是指求快不如脚踏实地,迈出的每一步都要坚实,古人说得好:‘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

楚生点头,把“老戏骨”“慧莫如痴、速不如钝”的教诲铭记在心。冇想到,在防空洞的这段积累,为日后楚生在楚剧舞台上的爆发,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看到“老戏骨”悉心教楚生学这学那,琴琴心里酸溜溜的,怪“老戏骨”偏心眼,只教楚生不教她,也缠着“老戏骨”教她。

“老戏骨”笑着问她:“你不怕中毒?”

琴琴晓得“老戏骨”把自己刚进来时说的担心的话拿出来噎她,抢白说:“楚生不怕中毒,我就不怕中毒!”

楚生说:“我是我,你是你。”

琴琴一听楚生这话,不免伤心。心想:我冒着风险,死心塌地追随你到防空洞,就是为了跟你在一起,你还说出“我是我,你是你”这种话出来!眼圈一红说:“我是我,你是你,我未必蛮差?”

楚生说:“不是说你蛮差。”

琴琴说:“那说我么事咧?”

楚生说:“是怕你骨头太软。”

琴琴说:“怎么扯到骨头高头去了咧?”

楚生说:“万一你出去叛变了,我们不是飞机栽到地下——掉得大(吃大亏)!”

琴琴说:“你几暂看到我出卖过你的咧?这瞧不起人!”

“老戏骨”一看琴琴委屈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马上打圆场说:“只要你真心想学,我哪有不肯教的咧?我总不能把一肚子戏,带去见阎王唦。”

楚生还是不放心琴琴,一再叮嘱出去千万说不得!琴琴转怒为喜说:“嘀哆(啰嗦),豆芽还要屎(死)浇(教)!”

就这样,楚生和琴琴在“老戏骨”手把手、口把口的指教下,学会了不少传统的对手戏。琴琴心灵手巧,学东西上手快,毛病就是浅尝辄止,不精益求精,再就是吃不得苦,不是喊手酸就是吵脚疼,隔不了一下歪到旁边去了。

“老戏骨”看琴琴在凳子上一副懒散的样子,忍不住说:“姑娘伢坐要有个坐相。”

“要么样个坐相咧?”琴琴奇怪,坐未必还有个么规定动作?

“老戏骨”上前示范给琴琴看,只见“老戏骨”仅坐凳子的三分之一,大腿并拢,小腿一前一后,挺胸收腹,腰身笔直。琴琴憋不住笑道:“又不是台上,搞得像演戏的,慢点别个看到说,你这不是阎王吃粑粑——鬼做呃!”说完,琴琴笑得直抽。

哪晓得“老戏骨”正儿八经地说:“过去的艺人都是这样练的,从来不分台上台下。”

琴琴一听咯咯笑道:“那我跟您家说话,未必还要打‘水袖双手捂面,用舞台腔?”琴琴边说还边夸张地打了个“水袖”,做完琴琴又笑仰了面。

楚生一看琴琴对“老戏骨”不恭不敬,一副不成器的样子,不禁恼羞成怒,他二目圆睁指着琴琴骂道:“么事‘鬼做?我看你是得了便宜唱哑调!‘老戏骨肯教你,是你上辈子鸡子抓动了祖坟!‘老戏骨身上的本事,你是老太婆吃冰棒——够噱(学)!我看你就是一个狗肉包子,上不了正席!一堆烂泥,糊不上墙!不想学就莫在这里肚脐眼插鞭炮——闹眼子!”楚生扭头对“老戏骨”说:“跟这种人费个么口舌?简直是对牛弹琴!”

本来玩笑的琴琴,突然被楚生一通好骂,一时性起,反唇相讥道:“我晓得我是和尚进错了门——不是那个寺(事)!骂我是狗肉包子,你跟我一样!未必还是个么人肉包子?我是烂泥糊不上墙?你不是烂泥糊得我看下!”

楚生看琴琴不仅不认错,还敢犟嘴,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怒不可遏地吼道:“不想学,就莫在这里死要面子活受罪!三分钱买个陀螺,跟老子滚远点!”

当着“老戏骨”的面,琴琴遭到楚生一顿奚落,脸上实在是有点挂不住,用宋丹丹的话讲,“太伤自尊了”!她眼泪夺眶而出,二话不说,扭头冲出防空洞。“老戏骨”没有喊住,连忙叫楚生去把琴琴撵回来。楚生犟头烈颈不肯去。“老戏骨”责怪楚生不该对琴琴这样,说她是个姑娘伢脸皮薄,有话应该好好说。楚生怒气未消地说:“你越把她当人,她越是做鬼吓人。”楚生之所以对琴琴发那大的火,一半是因为她稀里马哈学习态度不端正,一半是因为她对“老戏骨”不尊重,说得不好听,甚至有点在戏弄“老戏骨”。“老戏骨”在楚生心里是个么分量?琴琴居然敢对“老戏骨”如此怠慢,由不得楚生不勃然大怒。

“老戏骨”语重心长地说:“她对楚剧心境是不如你高,就跟十根指头有长短,古话说的有,‘有教无类,你那着急上火做么事,慢慢来可不得?你不应该按你的标准苛求她。想想她在食堂挺身而出为你打抱不平,你也不应该这样对她,要学会宽以待人。”

楚生低头不语,暗暗为自己刚才的态度失悔。“老戏骨”看出楚生已经知错,就冇过多责备他,转移话题,说他刚才学的《白扇记》里“烦二嫂酒撤二堂”,有几个地方唱得不对,叫楚生再唱一遍。

楚生和“老戏骨”一教一学,正在兴头上,突然几个人气势汹汹冲了进来。楚生和“老戏骨”一看,是学员班的老师和团里几个造反派,晓得大祸临头。一个造反派指着“老戏骨”吼道:“死不悔改!躲在地底下还敢放毒!来,让这个‘封资修的卫道士尝尝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说着,几个造反派一拥而上,把“老戏骨”打翻在地,那个造反派对倒地的“老戏骨”连踢几脚,踩在“老戏骨”的身上说:“我们就是要在你身上踏上一只脚,叫你永世不得翻身!”楚生看到“老戏骨”挨打倒地,奋不顾身冲上去,手脚并用连牙齿都用上了,拼尽全力要解救“老戏骨”,但他毕竟势单力薄,况且还是个糙子伢,哪是五大三粗造反派的对手,三下五除二被几个造反派反拧住膀子,像老虎衔小鸡地衔出了防空洞,交由学员班老师带回去处理。

回到学员班,老师拍着桌子对楚生厉声说:“你胆子蛮粗!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戏,你也敢学?那是宣扬封资修的,你中毒害不浅啊!老实交代,他是么样毒害你的?”

楚生犟头烈颈地说:“是我主动要他教的,不关他的事!”

老师鼻子一哼:“你不称下自己几斤几两,还保护他?么样,你还想当封资修的孝子贤孙?”

楚生撞断南墙不回头地说:“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我硬缠着要他教的,要处理就处理我,放了他。”他说话的口气,硬像是电影里站在敌人面前,大义凛然的共产党员。

老师听了气不打一处来:“碰到这种事,别个躲都躲不脱,你居然还装花生壳里的屎壳郎——硬充仁(人)!他是么事人?他人称‘老戏骨,过去他在台上跺一脚,团里都要摇三摇!他听你个乳臭未干小伢的?我看你是飞机高头坐轿子,把自己抬到半天云里了!”

不管楚生么样伸着脑壳接石头,替“老戏骨”开脱,也于事无补。鉴于楚生是受毒害者,再说他还是个伢,也蛮刻苦努力,学员班对他只是进行批评教育了事。“老戏骨”就冇得这便宜了。他本来就戴着“帽子”在接受改造,改造期间,竟然还敢继续放毒,自然是罪加一等!大会小会批不说,团革委会的造反派头头,还私下做出一项决定,派人看管,把“老戏骨”关在防空洞里不准回家,说是怕他在外头继续放毒。

楚生看到“老戏骨”为自己蒙受这大的冤屈,心如刀绞。他对这件事左思右想,觉得十分蹊跷。自己跟“老戏骨”学戏,老师和团里的造反派怎么会发现的咧?防空洞里就只“老戏骨”、自己和琴琴,“老戏骨”和自己肯定不得在外头去说,琴琴!只有琴琴有可能把事情说出去。楚生想起那天,自己骂了琴琴几句,琴琴怄不过跑了,她前脚出去,老师和团里的造反派后脚就冲进了。楚生越想越觉得是琴琴出卖了自己和“老戏骨”,他要找琴琴问个水落石出!

楚生把琴琴找到冇得人的地方,单刀直入地问:“是不是你出卖的‘老戏骨和我,把老师和团里造反派喊来的呀?”

琴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说:“么事我出卖了‘老戏骨和你啊?你怎么平白无故冤枉人?”

楚生冇得好气地说:“防空洞里就我们三个人,除了你,还会是哪个咧?”

琴琴说:“只有三个人,未必独独就是我?”说着,琴琴眼泪又快出来了。

楚生指着自己大声说:“‘老戏骨教戏,我学戏,我们怎么会自己出卖自己咧?”

琴琴也指着自己大声申辩道:“那我还不是学了的,我未必自己跑去出卖自己?”琴琴的眼泪终于滚落下来了。

楚生不管琴琴哭不哭,老着脸说:“他们又冇得千里眼、顺风耳,怎么会晓得防空洞里的事咧?那天你气急败坏跑出去,接身老师和团里造反派就冲进来了,你还敢说不是你出卖的我们?”

琴琴表现出比窦娥还冤的样子:“要是我出卖了你们,天打五雷轰!”琴琴一面赌咒发誓,一面号啕大哭。

楚生不管三七二十一,指着琴琴厉声说:“我告诉你,这回‘老戏骨要是有个么三长两短,打死我都不得放过你!”楚生一根筋地认定就是琴琴出卖的他们。他怒眼喷火地瞪着琴琴吼道:“你出卖组织,出卖同志,还江姐?我看你就是个甫志高!”说完,楚生扭头就走,把琴琴丢在那里一个人大哭不止。

琴琴是驼子打伞——背湿(时)。她委屈得恨不得一头撞死!她冤,自己分明冇出卖“老戏骨”和楚生,为么事非要栽到她头上?她悔,悔不该凭空跑到防空洞去跟“老戏骨”学个么戏?不是为了跟楚生在一起,就是八抬大轿来抬,自己也不得去唦!这件事跟她八竿子也打不着!哭着哭着,琴琴陡然发觉不对劲。自己肯定是冇出卖“老戏骨”和楚生的,“老戏骨”和楚生肯定也不会疯得扳,自己去出卖自己,未必还另有其人?琴琴死也想不出那个人来!

十七

有一个人把琴琴和楚生的事看得真真切切。

琴琴被楚生扣了屎盆子,又遭楚生疏远,情绪一落千丈,如同一个没入汪洋大海的落水者,急需一根救命稻草。苍蝇不叮无缝的蛋,琴琴有了嫌隙,正是一个人对琴琴乘虚而入的好时机,这个人就是一直觊觎琴琴的伟胜。这点伟胜确实冇看走眼,他注意到,琴琴一个人闷闷不乐,做么事都心不在焉,上课眼睛望着窗外打野,跟人讲话心不在焉,整天神魂颠倒像在梦游,比《红楼梦》里黛玉得知宝玉跟宝钗定情后,还失魂落魄些。当然,琴琴失魂落魄,不是因为楚生把她甩了移情别恋,楚生从来也冇正儿八经答应过她么事,是因为她一直认为自己追楚生,比班上其他女同学占有更大优势,就跟下棋一样,自己如何把这种优势转化为胜势。出了“防空洞事件”,楚生与她反目,自己原先的优势顷刻荡然无存,又和班上女生回到同一个起跑线上。楚生就像扯断线的风筝,她完全掌控不了了,她最担心的是楚生这个风筝扯断的线,会飘落到班上其他女同学手里。琴琴把楚生当成断线的风筝,伟胜又把琴琴当成断线的风筝,他蓄着心思要把琴琴断了的线抓到自己手里。

一天课间,琴琴在教室里正望着窗外出神,伟胜慢慢嗅到跟前,用手搭成镜头状对着琴琴,嘴里“咔嚓”“咔嚓”模仿照相的声音。琴琴扭头瞟了他一眼冇耳他。伟胜弯着管子说:“莫一天到晚愁眉不展的,这样照相不丑?来,笑一个!”说着又把手做成镜头对着琴琴。

琴琴横他一眼说:“假模假样学个么鬼唦!”

伟胜说:“还用学?我本来就会照相!”

“吹牛!”琴琴又横他一眼。

“牛皮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实话告诉你,我不光会照相,我屋里连照相机都有!”

显然,琴琴认为伟胜的牛皮吹过了头,嘴一咧说:“你怎么不说你屋里是开照相馆的咧?”

伟胜见琴琴不信,急了说:“哄你王八蛋!”

“你才是个王八蛋!”琴琴凝眉横眼,“吹牛就吹你的牛,还变着法子骂人!”

“我几暂变着法子骂了你的啊?”伟胜一脸无辜。

“么事‘哄你王八蛋?你当我是个苕,骂我的话还听不出来!”

经琴琴一点,伟胜才醒黄,连忙笑着解释说:“那哪是骂你咧,我是说,我哄你我是王八蛋。”

“那你为么事不把‘我是说出来咧?”琴琴还是不拿正眼看他。

伟胜一副孱相(讨好)说:“都怪我没有说清楚。好好,我是王八蛋好不?”

“管你是王八蛋还是乌龟蛋,跟我不相干!”琴琴对伟胜冇得好话说。

伟胜怕把话扯远了,又回到照相机上一本正经地说:“绝对不是吹牛,我屋里的照相机还是日本货,是我爸爸抗战时,从一个日本军官那里缴获的。”

琴琴挖苦说:“一切缴获要归公,你爸爸怎么能自己放荷包里?”

伟胜说:“我爸爸那一战立了大功,连腿都打残了,上级就把照相机作为战利品奖给了他。”

“那你爸爸不是个跛子?”琴琴还在跟他调侃。

伟胜却当真说:“嗯,走路是有点不方便。”接着又补充说:“反正上下班单位上都有小车接送,用不着他走路。”琴琴渐渐觉得伟胜不像是在吹牛,就不再作声。伟胜见琴琴作沉思状,以为她还不相信就说:“不信,你到我屋里去看!”

冇想到伟胜的这句话,还真的打动了琴琴。那暂,能到照相馆照张相,是件很奢侈的事情。哪个屋里要是去照相馆照全家福,一家人必定是穿戴整齐、梳洗打扮半天才得出门。哪个小伢照张登记照,也像打了鸡血的,不晓得几亢奋,一辈子冇进过照相馆的也大有人在。年轻伢要是照了张相,都喜欢夹在钱包或学生证、工作证里。姑娘伢尤其喜欢把自己的玉照,随时随地拿出来炫耀,既巴不得儿子伢看到,又装着生怕儿子伢看到了。琴琴有一张对角斜身的照片,她把照片夹在塑料钱包最外面的透明薄膜里,不管在商店买东西,还是在食堂排队买饭,都把钱包掏出来捏在手里,有意无意把照片亮给别个看。那暂,基本都是黑白照片,很少有彩照,彩照少而且贵,一般人照不起。照不起不等于不想,照相馆为了满足人们的心理,就想出一个土办法,给黑白照片上色,比如在照片脸上涂点胭脂,在嘴唇上涂点看似口红的颜料,猛一看还蛮是那个事!20世纪80年代还冇得彩电的时候,有的屋里在黑白电视前头放张会变色的塑料片,就有点彩电的效果,起码心理上能得到一点满足。琴琴最得意的是在她照片的嘴唇上涂了“口红”,现在看有点像猴子屁股,那暂相当时髦了。每个时期,有每个时期的“潮”,都是由那个时期的物质条件和审美决定的。反正爱美总归冇得错。

说起这张照片,还有个来历。琴琴入选进学员班前,考虑到以前的照片年龄小了,想重新照个登记照。琴琴五官精致,漂亮自然冇得话说。但漂亮不等于上相,因为人是立体的,照片是平面的,有的人下面看很漂亮,一上镜凸显的不是优点反倒是缺点,所以不适合照相。琴琴恰恰是不光下面漂亮,而且在灯光下、镜头前,凸显的尽是身上的优点。那天,几个同学邀着一起到中山大道民生路附近的“品芳”去照相。“品芳”是家老字号的照相馆,师傅的手艺也是一流的,不仅登记照、艺术照在武汉首屈一指,而且大型活动、会议的集体照也是享誉盛名。门口的橱窗经常摆放照相馆的经典之作,哪个要是被照相馆选中,摆在橱窗里,包你一下红遍武汉三镇。“品芳”的师傅,真是慧眼识珠,别的同学照相都冇得事,轮到琴琴往那里一坐,师傅灯光一打,顿时眼睛一亮,照完登记照后,琴琴准备起身,被师傅叫住,要她莫动,说还要给她照几张艺术照。琴琴一听,是非洲人踢毽坨——吓(黑)一跳。抬起屁股要走,说我只照登记照,不照艺术照。照相的师傅连忙解释说,艺术照是免费的,琴琴这才踏实了。照张登记照都要攒一些时的钱,不晓得下几大个决心才来,照艺术照哪来那些钱,卖废报纸不得够,除非去卖血。照相的师傅精心更换灯光角度,不停地要琴琴摆出各种姿势,只听着照相机咔嚓咔嚓只响,也不晓得照了几多张,把琴琴喜得只扳,把一起来的同学欠得涎流。过后,琴琴取登记照时,照相馆还特地送给她一张艺术照,脸上和嘴上还上了色,琴琴一直把它放在钱包里,逢人就拿给别个看。不久,琴琴的艺术照就被摆放在了“品芳”的橱窗里。琴琴一下成了学校和街坊的明星,走出走进,到处都有知情人指指点点。

伟胜看冇看到过“品芳”橱窗里琴琴这张照片就不得而知,但他看到琴琴钱包夹着的那张照片是肯定的,得出琴琴喜欢照相的结论也是显而易见。伟胜出此一招,绝对抠到了琴琴最痒的地方。既然照相都是件精贵的事,你想,哪个屋里有个照相机那该几稀奇呃!由不得琴琴不好奇!人不想做么事,有一万条理由,想做么事,只有一条理由。琴琴接受伟胜邀请去他屋里,也只有一条理由,亲眼看下那个把她勾住了的照相机。

伟胜屋里住在江岸区鄱阳街顶头的江汉村,这里也是旧时英租界的地盘。江汉村横跨两条街,靠洞庭街这半截叫“江汉村”,靠鄱阳街那半截叫“六也村”,过去住的都是有钱人,现在住的依然是有“当”(地位)的人。长航军代处的家属院和不少地方领导的家都在这条巷子里,经常可以看到一些身着父亲将校呢军服的小伢,跨着“永久”、“飞鸽”牌全链盒带转铃、后架全镀“克烙米”的自行车,威风凛凛地在巷子里飙进飙出。那暂,有一辆这样的高档自行车,就像正暂有一辆“奔驰”、“宝马”,这是那个年代干部子弟最典型的装备和“范”。巷子的建筑是一栋栋连体别墅,清水红砖,说不清是洋派还是海派?不像同在英租界上的巷子“上海村”、“大陆坊”、“咸安坊”、“同仁里”,都是典型的中式建筑。客观地说,江汉村的建筑比起其他几条巷子,档次、品位要略高一筹。从六也村这头出来,几步就是江汉路,横过马路,往前就是前花楼。其实,琴琴屋里往黄陂街到楚生屋里和琴琴屋里往鄱阳街到伟胜屋里,距离几乎相等,都不到十分钟的路程。莫看琴琴上下跟楚生、伟胜屋里距离相等,实际上是不能同日而语的。琴琴和楚生同属一个区域,居住条件、社会地位在一个水平线上。琴琴跟伟胜屋里隔着一条江汉路,那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江汉路就是天上和地下的分水岭,江汉路以上是“本地区”,江汉路以下是“租界区”。“本地区”和“租界区”除了居民身份不同,居住条件悬殊,而且生活习惯人际圈子也大相径庭。可以说,住在江汉路上下两头的人,基本只在自己的区域内活动,相互不进入对方的区域。武汉这座城市很特别,如果说武昌、汉阳、汉口“三镇”的人往来不便,是因隔江隔水交通不便的话,同处汉口的“本地区”和“租界区”“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就是历史的原因了。

当然,琴琴也是头一回走进江汉路以下的住户屋里。不进学员班,琴琴就不会认得伟胜,不是楚生不耳她,她也不得接受伟胜的邀请,不是为了亲眼见识一下照相机,她也不会到伟胜屋里。世间事物的因果关系只有玄学家说得清楚,寻常人只晓得该来的总会来,不该来的永远不会出现。

星期天下午两点,伟胜在江汉路鄱阳街路口,不费周折就接到了他期许已久的琴琴。来接琴琴之前,伟胜还是精心装扮了一番,入夏,他上身一件的确良的白衬衣,下身一条的确良的绿军裤,脚蹬一双“北京布鞋”,北京人称“懒汉鞋”。据说“文革”初期,林彪在天安门城楼上陪毛主席检阅红卫兵时穿过,一时风靡全国,穿“北京布鞋”也成了干部子弟的身份象征。琴琴是冲照相机来的,所以并没有刻意打扮,头上学着《白毛女》中的喜儿,用红毛线缠的橡皮筋扎着一对鸦雀辫,一件碎花衬衣,一条浅蓝色的纱布裙,因为纱布有点透,里头还穿了一条白色衬裙,脚上一双方口布鞋,嘴巴也冇像照片上涂了红色,就这样素面朝天地出现在伟胜面前。

伟胜一团烈火地迎上前,琴琴看到他只是浅浅一笑,并冇在意伟胜嘴里说些么事。伟胜本想跟琴琴并排,琴琴却偏要落后半步,伟胜走她走,伟胜停她停。伟胜冇得法只有只身走在头里。就这样,两个人一前一后,从鄱阳街进了六也村。一进巷子,两旁整齐的别墅,干净的地面,掩映的树木,让琴琴有些震撼,跟自己前花楼低矮、破旧的民居相比,简直天壤之别。琴琴一边两头张望一边想,住在这里的究竟是些么人?琴琴说不清楚,但她可以断定,肯定是些有钱有地位的人,伟胜的爸爸是个大官,到底几大她也说不清,只晓得能跟文化局的领导说得上话,能让张嘴流涎的伟胜进学员班,所以能住这好的房子。

走过六也村半截,进入江汉村。伟胜在巷子中间一个门洞的铁门前停住,琴琴抬头一看,是一栋三层的楼房。伟胜掏出钥匙打开铁门,露出里面的小院,小院和楼内都很安静,冇得人也听不到声响,在前花楼听惯鸡鸣狗叫的琴琴,对这种宁静很不适应,甚至有点阴森恐怖的感觉,琴琴感到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伟胜关上铁门,领琴琴进到楼内,琴琴看到红色的木地板,半人高的木制墙裙,琴琴突然发现墙裙根部,还有一扇半人高的洞,外面有镂花的铸铁门拦着,看上去就像《地道战》里,在墙边挖的地道口。

琴琴好奇地问:“你屋里还有地道?”

伟胜奇怪:“没有啊。”

琴琴指着墙裙的洞问:“这不是!”

伟胜一看说:“这不是地道,是壁炉。”

琴琴从来冇听说过壁炉,还嵌在墙内。越发奇怪地问:“壁炉是做么事用的?未必还在墙上生火弄饭?”

伟胜回答说:“壁炉是冬天烤火取暖用的,不做饭。”

琴琴惊道:“在墙里生火不把房子烧了?”

伟胜说:“壁炉内有砖砌的烟道直通楼顶烧不到房子。”

琴琴好奇,说想看看。伟胜取下壁炉铸铁的门,琴琴堀下来,把头伸到里头往上一看,黑咕隆咚么事都看不见,缩头出来问:“火烧在墙里,外头么样取暖咧?”

伟胜说:“木炭的烟子会从烟囱出去,暖气保留在室内,屋里自然就暖和了。”

琴琴悻悻地说:“你们真会享受!”

伟胜说:“那是外国人的生活习惯,我们从来没有用过壁炉。”

琴琴奇怪,问:“你们不用为么事修它咧?”

伟胜说:“房子是照外国人的洋房建的。”

琴琴这才记起,这里从前是租界,怪不得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自己冇见过。沿着木制楼梯上到二楼,一楼二楼所有的房门都紧关着,琴琴忍不住小声问:“都是你屋里?”

伟胜说:“一楼是别个屋里,二楼、三楼是我屋里。”伟胜把琴琴领进自己卧室。

琴琴进屋问:“你爸爸姆妈咧?”伟胜指着隔壁说,他们在自己房里睡午觉。琴琴心想,当官的人就是会保养,中午还睡瞌睡,我们前花楼的人,从来冇得中午倒床的习惯。琴琴四下一打量,十几平方的房子,除了一张木头床,一个油漆斑驳的五屉柜,几把像会议室的椅子,再冇得一件像样的家具。琴琴发现木头床架和其他家具上都有一块红底的小铁皮,上面铳有单位名称和编号,觉得奇怪就问伟胜:“你屋里家具怎么都是单位的?”

伟胜说:“我爸爸进城的时候实行的供给制,所有的家具都是单位上租用的。”

“未必还付租金?”琴琴不敢相信。

“当然要付租金,现在每个月都从我爸爸的工资里扣。”

“你爸爸工资那高,后来怎么不置办些家具咧?”琴琴不解。

“为这,我妈妈和我爸爸总在扯皮,”伟胜一脸无奈地说,“我妈妈一提出买家具,我爸爸就杵她说:自己是农民的儿子,出来当兵时,家里一贫如洗,现在有吃有喝,住这宽敞,随么事公家都配的有,还花钱买么家具?想当地主、资本家!我妈妈说:嫁给你倒八辈子霉!餐餐都是萝卜、白菜打转,不逢年过节桌子上看不到腥荤,穿的是布衣棉衫,两口木头箱子还是我从娘屋里带来的,说起来你是个高干,比一般家户人家过得还不如!我爸爸瞪着我妈妈说:现在嫌日子过寒碜了,当初莫死乞白赖要嫁给我啊!我妈妈抱怨说:哪个叫我屋里成分是地主兼工商业主咧!嫁给你还不是指望找个靠山,哪晓得过的是这样的日子,跟吃牢饭似的!”伟胜毫无掩饰地把自己屋里的“家丑”亮给琴琴听。

琴琴倒是万万没有想到,高干屋里的生活,居然这样简陋、无趣,不禁对面前这个“干部子弟”,表示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同情和怜悯。自己屋里虽然是开“老虎灶”的单亲家庭,但无论是家庭亲情还是物质生活,丝毫不比伟胜屋里差。如果说来伟胜屋里之前,琴琴还怀有些许的神秘和自卑的话,现在已荡然无存了。

琴琴有个问题始终搞不明白,伟胜这样家庭的伢怎么会喜欢楚剧?于是,她问伟胜:“你怎么会喜欢楚剧啊?”

伟胜说:“我哪里喜欢楚剧唦。”

琴琴奇怪:“你不喜欢,为么事钻天打洞跑到学员班来咧?”

伟胜委屈地说:“是我爸爸非逼我来的。”

琴琴听了一惊:“你爸爸为么事非要逼你学楚剧咧?”

伟胜说:“我爸爸喜欢楚剧,所以要我也学楚剧。”

琴琴问:“你爸爸未必也会唱楚剧?”

伟胜说:“嗯,我爸爸爱楚剧爱得疼。”

琴琴越发奇怪了:“你爸爸不是带兵打仗的嘛,怎么会爱楚剧的咧?”

伟胜说:“我爸爸老家是黄陂的,从小就跟家乡的戏班子,十里八乡地唱楚剧。后来,黄麻起义成立了红军,我爸爸老家一带变成了苏区,我爸爸他们戏班子全都参加了红军。”

琴琴听得眨眉眨眼:“红军里也有唱楚剧的?”

伟胜说:“我爸爸他们主要为扩红搞宣传。”

琴琴不解地问:“么事叫‘扩红啊?”

伟胜说:“‘扩红就是鼓动青年农民踊跃参加红军。”

琴琴问:“我只听说红军有宣传队,倒冇听说红军队伍里有楚剧队?”

伟胜说:“整个鄂豫皖苏区,不仅有一个楚剧队,还有一个楚剧二队,他们到处演出,在苏区闹得风生水起。后来国民党发动五次‘围剿,红军遭受很大损失,楚剧队也随部队转移,二队遭遇敌军,全队壮烈牺牲。一队也被打得七零八落,后来被迫解散,年岁大的遣散回家,像我爸爸这样年轻的,就编入了战斗部队。几十年戎马生涯,我爸爸的楚剧情结始终没有淡忘。这回学员班招生,我本来想去歌舞团的,我爸爸硬逼我来学楚剧。”伟胜哭丧着脸说:“为这,我跟我爸爸顶了两句,我爸爸把我狠狠扁了一顿,还骂我说:老子当年就是唱楚剧当了红军,才有了今天,你狗儿的不学楚剧,将来哪有出息!”

琴琴听了心里十分震撼,楚剧还有一段如此辉煌的历史,她不晓得这些革命的楚剧人都埋在哪里,有机会真想去好好瞻仰祭奠他们。

伟胜正跟琴琴说得起劲,不经意发现琴琴的目光在屋里四下搜寻。伟胜跟着琴琴的目光,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就问琴琴找么事?琴琴也不搭话,眼睛还在扫着角角落落。伟胜以为琴琴发现了老鼠,又跟着扫了一遍,确实没有看到老鼠,就问琴琴到底在找么事?琴琴实在憋不住说找马桶。她后悔来时不该喝那一大杯水的,一进门就想屙尿,憋了半天冇好意思说,就满屋找马桶。伟胜一听明白琴琴要屙尿,就说跟我来。琴琴以为马桶不在这个屋里,就跟伟胜出来。

伟胜带琴琴到走廊对着楼梯口的一扇门前,推开门说厕所在这里。琴琴勾头一瞄,厕所就有七八个平方,比她屋里“老虎灶”的澡房还大,雪白的墙壁一面挂着一块腰圆形的镜子,一看就晓得有年头了。镜子下面是一张石材的盥洗台,上面有插着牙膏牙刷的杯子,盥洗台中间有一个圆盆,上方有一个水龙头。对着盥洗台的墙根中间,有一个座椅形状的东西,也是白色的石材做的,椭圆形顶部一圈木制垫板。琴琴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稀奇古怪的东西,好奇地凑到跟前探头一看,只见这个座椅形状的东西,像个大喇叭,上面张得大大的,越到下面越小。琴琴好奇地问这是么事?伟胜说这就是马桶啊。琴琴心想,这跟她屋里的马桶完全不一样,她见过的马桶都是上下一般粗,中间鼓着个大肚子。街上的公厕和学校的厕所都是蹲的,没有想到伟胜屋里还有这种可以坐着的马桶。琴琴见马桶很重,就问这重的马桶搬上搬下不累?伟胜说搬它做什么?琴琴说倒马桶啊。伟胜恍然大悟,说马桶是固定的不用搬。琴琴问那马桶么样倒咧?伟胜说也不用倒,用水冲就行了。说着伸手一拉马桶上方的一根铁链,只见不晓得从哪里冒出一股水,呼啦啦沿马桶下沿瀑布似的直泻底部,涌起半池高,接着又呼啦啦没底而去。琴琴抬头才发现水是从马桶上方的铁箱里流出来的。

伟胜退出厕所,琴琴关好门,一屁股坐在马桶上,一边屙尿,还一边冲着对面墙上镜子里的自己挤眉弄眼做怪相。琴琴觉得今天来伟胜屋里大开眼界,先是壁炉,后是马桶,琴琴莫说冇见过,连听都冇听说过,既神奇又好玩,她顿时为自己的孤陋寡闻而窃笑起来。琴琴想不通,为么事住在一个城里,伟胜屋里和自己屋里,会有这大的差距咧?还有楚生屋里,琴琴虽然没有去过楚生屋里,但她完全可以想象到,楚生屋里跟她屋里基本一个样,因为他们同属一个区域。琴琴虽然在物质层面感到不如这里,但在精神层面却能找回一点快慰,伟胜屋里并不比自己生活得幸福,起码他父母是这样。

上完厕所,回到伟胜房里,琴琴突然感到好笑,绕了一圈,自己来这里到底是搞么事的啊?是来参观还是来做客的?都不是,是来看照相机的唦!于是,她赶紧问:“你屋里照相机咧?”

伟胜如梦初醒地说:“你不提,我还差点把它忘了。”说着出屋,不一下拿来一个小巧玲珑的照相机。

琴琴上前一把抓过照相机,像看稀奇古怪似的上下左右看了一遍,接着像剥橘子皮样的,把照相机外面的皮套打开,一个精致的相机展现出来了。琴琴举起照相机,好不容易找到机身后面的孔,她对着孔穿过满带烧燃的镜头,看到屋里的一切,先是床、椅子、五屉柜,后是伟胜,她看到伟胜正一脸苕笑地望着镜头,镜头就像一面哈哈镜,伟胜在镜头里活像个胖头娃娃。琴琴想旋转镜头调整焦距,但左找右找不晓得动哪里。

见琴琴半天不得要领,伟胜快步绕到琴琴身后贴着她,双手环把琴琴的手教她,这是伟胜第一次触摸到琴琴手,琴琴的手是那样的柔润光滑,捏在手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琴琴触电似的,琴琴接身一甩手、一猫腰,从伟胜身前钻了出来,要不是伟胜手快一把接住,照相机就要摔到地下。正当伟胜慌忙火急抓住照相机时,琴琴头也不回地蹿出屋,腾腾腾像逃避瘟神似的逃离了伟胜家。

事情出现戏剧性的变化,琴琴和伟胜两个人都始料未及。伟胜蓄着心思邀琴琴来他屋里看照相机,就像一台盼望已久的好戏,哪晓得刚开场就幺了锣。琴琴认为伟胜太过分了,说起来还是同学,居然把她哄到屋里来对她耍流氓!仗着自己是干部子弟,就敢胡作非为,对她动手动脚。我是那好被欺负的?今天还是手下留情的,自己也是练过刀马旦的。琴琴想到刚才的情景,不禁一阵恶心。自己的手被伟胜捏过,男女授受不亲唦,就是谈朋友不到一定程度,也不得随便牵手。还有,伟胜刚才嘴都恨不得挨到自己颈子上了,说不定还喷了涎的,琴琴连忙掏出手巾在颈子上擦了下。琴琴失悔,不该为了照相机,被伟胜白白占了相因(便宜)。这件事要是被楚生晓得了,越发不得耳她!一想到楚生,琴琴心里一阵痛楚。

琴琴一阵风地出了六也村,顺着鄱阳街飘过江汉路,一头钻进前花楼,逃回属于自己的世界。这里冇得洋房,冇得干部子弟,冇得照相机,但这里有她熟悉的老虎灶,有她断了骨头连着筋的楚生。突然,琴琴感到有水落到脸上,未必自己哭了,她下意识地摸了一下眼睛,发现并冇流泪,抬头一看,原来天上飘起了小雨。此刻的琴琴,满心都是楚生,刚才要是楚生,想么样捏她的手就么样捏,想贴到自己哪里就贴到哪里,就是抱到怀里都依,想喷涎就喷。鬼的,楚生才冇得喷涎的臭毛病!

十八

楚生尽管认定“防空洞事件”琴琴“罪责难逃”,但他对“老戏骨”心里还是一百个过不得,觉得主要责任在自己身上。他深刻反省:要不是他,琴琴也不会跟到防空洞来;不到防空洞来,自己就不会跟琴琴发生冲突;自己要是不发脾气骂琴琴,她也不会怄气跑出去;琴琴要是不怄气,也不得出卖“老戏骨”和他;团里造反派要是冇接到举报冲进来,“老戏骨”也不会遭毒打和关押……楚生下死手扇了自己几个大嘴巴,有么用咧?“老戏骨”该挨打还是挨了,该关押还是关押了。楚生懊悔不迭,千不该万不该,不该麻痹大意,让琴琴掺和进来,最终把“老戏骨”害了。他不晓得“老戏骨”心里是么样在怪罪自己?么样怪罪都不为过,就是跪在“老戏骨”面前,让他痛打一顿也心甘情愿。悔恨交加的楚生,总想找个机会,跟“老戏骨”赔个礼、认个错。但“老戏骨”被人看管得很紧,想负荆请罪,根本冇得机会。楚生仔细观察了几天,发现只有扫厕所的时候,看管的人留在外头,“老戏骨”一个人在里头,可以避开看管人的视线。

瞅到机会,趁“老戏骨”一个人在扫厕所的时候,楚生溜了进去。“老戏骨”见他一惊,楚生刚想开口,马上被“老戏骨”用手势阻止了。“老戏骨”用耳朵听了一下,见外头冇得动静,慌忙从荷包里掏出一张小纸条,塞到楚生手里,示意他赶紧离开。

楚生不明其意,也不敢开口问,出来找个僻静地方,打开纸条一看,是个地址。地址在前进四路,门牌号码清清楚楚,还是二楼。楚生左思右想,“老戏骨”给他这个地址是么用意?是“老戏骨”要他去找什么人?还是“老戏骨”屋里的地址,让他帮忙取么东西?不管么事,给他地址就是要他去。做么事?只有去了才晓得。楚生顾不得细想,决定跑一趟。

趁着下午自习的时候,楚生偷偷溜出来。前进四路跟楚风剧院在一条街上,也是汉口的老城区,都是三四十年代的房子,冇得租界那样的洋房,住户也是普通人家。楚生很顺利就找到了地方,这是栋三层的砖瓦楼房。

楚生上到二楼,有两家对着的门,门都关着,不晓得哪家是自己要找的。站在黑乎乎的走道上,楚生心想只能靠运气了。他先过去轻轻敲敲右边的门,片刻,屋里冇得动静,可能冇得人。楚生又回过来,轻轻敲敲左边的门,屋里马上有了动静,脚步由远及近。门还冇开,就听到屋里传来口齿不清的喊声:爸爸回来了!爸爸回来了!接着,房门猛地拉开,楚生看到一个跟他一般大小的姑娘伢,站在了他的面前。姑娘伢一看是个生人,痴痴地望着他面无表情。楚生既拿不准这是不是“老戏骨”屋里,也猜不到面前这个姑娘伢是不是自己要找的人?他勾着头往屋里瞄,只见屋里一片狼藉,玩具、杯盏丢得到处都是。楚生一眼扫到了墙上的照片,照片上“老戏骨”怀抱着一个女婴,他这才断定,这里肯定是“老戏骨”的家。楚生猜想,面前的姑娘伢也许就是照片上的女婴。只见姑娘伢衣裳穿得歪七扭八,胸前残留着油渍、饭壳,从姑娘伢呆滞的眼神,楚生判断她一定有智障,生活不能自理。难怪“老戏骨”放心不下,要自己来看的就是这个姑娘伢!

楚生进门,随手把门掩上。他轻声对姑娘伢说:“你爸爸要我来看你的。”听到姑娘伢嘴里喊我要爸爸!我要爸爸!楚生鼻子一酸,他问姑娘伢吃饭没有?姑娘伢点点头,又摇摇头。楚生在屋里四下搜寻,见屋里什么吃的东西都冇得,厨房里也是冷锅冷灶,开水瓶也是空的。听到姑娘伢喊饿,楚生猜想,姑娘伢一定饿了两天冇吃东西。他要姑娘伢等下,接着反身下楼。

楚生进到一家副食品商店,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掏出来摆在柜台上,连分子钱也一个不剩,一数还不到一块钱。

营业员迎上来问:“买么事?”

楚生直通通地说:“买吃的。”

营业员好笑说:“我这里都是吃的,你块把钱还想都买回去?”

楚生环视一圈问:“么事最便宜?”

营业员说:“最便宜是坨坨糖。”

楚生说:“不要坨坨糖,要食品。”

营业员说:“发饼最便宜,三分钱一个。”

楚生想只要多,管的时间长就行。他说:“都买发饼。”

营业员把钱一数,拿眼瞄着他。

楚生以为营业员冇听明白,又说:“买发饼唦。”

营业员说:“晓得咧买发饼,粮票咧?”

楚生一听苕了,买发饼还要粮票?他荷包翻高了也找不出一两粮票,就跟营业员打商量说:“我确实冇带粮票,能不能马虎点,卖给我算了。”

营业员一笑说:“别么事?凭票供应的东西,你可以跟我腋下窝里长包——差(叉)着,我跟店里么能差着哩,一盘存还以为我贪污呃?”

楚生求情说:“不是我要吃,是救急!”

营业员奇怪:“几个发饼,救个么急啊?”

楚生说:“有个姑娘几天都冇吃东西了。”

营业员说:“不吃饭未必想吃发饼。”

楚生说:“姑娘不能自理,屋里又冇得人管。”

营业员一听,问:“那个姑娘是不是住在拐弯那栋楼上‘老戏骨屋里的?”

楚生说:“是的。你也认得‘老戏骨?”

营业员神秘地说:“住在这一带的人,几个不认得他的?我就是他的戏迷。‘文革开始,他挨斗还坐了‘喷气式飞机的。”营业员把手背到后头学给楚生看。“嗳,他正暂么样了?”

楚生看营业员不像个坏人,就如实说:“他正暂被关押不能回屋,姑娘一个人在屋里冇得人管,我想买几个发饼跟她救个急。”

营业员一听这话,二话冇讲,从自己荷包里掏出粮票和柜台上的钱一起收了,包了一包发饼塞给楚生说:“赶快拿去把姑娘吃!”

楚生顾不上说谢谢,抱着一包发饼飞奔回来,他招呼姑娘伢赶快过来吃。姑娘伢一手一个,抓起来拼命往嘴里塞。楚生连忙喊她慢点,莫噎着了!楚生又到厨房生火烧水。看到屋里邋寡要死,楚生又打扫房间。突然,姑娘伢要上厕所,她竟然当着楚生的面,一把脱下裤子,楚生躲避不及,看到姑娘伢裤裆早被染红湿透,殷红的鲜血还在源源从下体流出。楚生惊呆了!这是么板眼?从来冇见过这种场面的楚生手足无措。他六神无主,么办?么办?送她去医院?还是喊人来?去医院要是别个问起来,么样回答咧?慢点别个还把自己当成强奸犯呃!喊人来,喊哪个咧?楚生唯一能喊的人只有琴琴。

此刻,他也顾不得那多,下楼找了个电话,打到门房传达室。传达室的师傅问他找哪个?他说找琴琴。传达室的师傅说:上课时间不能传电话。楚生急了只有自报家门,传达室的师傅认得楚生,这才把琴琴找来。琴琴接到电话一惊,她冇想到楚生会从外头打电话找她,心想:是说自习冇看到他的人,他跑到外头做么事去了?同时又一喜,楚生打电话找她,说明楚生心里还是有她的。琴琴问么事?楚生要她莫问那多赶快过来。听楚生非常急迫,不晓得发生了么事。楚生电话里不告诉她,说明不便告诉她。琴琴不再多问,放下电话心里打着鼓往这边赶。一路上,琴琴心里还奇怪:楚生跑到前进四路搞么家伙?他屋里又不在那里。未必是他亲戚屋里,喊我去做么事咧?未必喊我去约会?琴琴越想越美。

琴琴来了进屋,见楚生急得满头大汗,把姑娘的情况一看,她笑起来了。楚生说么时候了你还笑得出来!琴琴要楚生在外头等,她来处理。处理完了,琴琴出来,楚生问:“到底么板眼?要不要送医院?”

“送医院搞么事?”琴琴觉得好笑。

“那到底么板眼咧?”楚生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楚生越是着急,琴琴越是要紧不慢,她故意撩他说:“姑娘伢的事,你搞那清楚做么事唦!”

“姑娘伢么事?你冇看到她流了那多血!”楚生心急火燎地说。

“流血蛮正常。”琴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么唦?流血还蛮正常!”开国际玩笑吧?楚生恨不得灵魂出窍。

“么唦?豆沙!”琴琴心里偷笑,她像拿根树枝掭蛐蛐似的撩楚生说:“你以为就她一个人流血?我们都流血!”

“啊!都流血?”楚生越听越糊涂,自言自语道:“为么事会都流血咧?”楚生堕入半天云里。

琴琴看撩得差不多了,就如实对他说:“她是月经来了。”

“月经是么事啊?流那多血?疼不疼啊?怎么冇听你说来月经啊?”楚生的问题总是苕头二脑,完全不食人间烟火,就像徐妈说他的,“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琴琴听了,哭笑不得说:“么事是‘月经?我来告诉你,‘月经就是‘例假。”

“‘例假?”楚生恍然大悟,抠着脑壳说,“你早点说‘例假不就完了,非要说么‘月经。”

“哦,原来你晓得‘月经是么事,特为装苕的吧?”琴琴吃惊地说。

楚生涨红脸申辩说:“我是只晓得么事是‘例假,不晓得么事是‘月经嘛,未必我还扯谎?”

琴琴觉得蹊跷,既然晓得“例假”,怎么可能不晓得“月经”咧?就问:“那你说下,么事是‘例假!”

一听琴琴考他,楚生马上答道:“这哪个不晓得咧?‘例假就是放假唦!春节、五一、十一,国庆,黑板上都明明白白写着在‘例假休息。”

琴琴一听恨不得笑岔了气,她一边笑一边喘着气说:“那个‘例假,哪是我们这个‘例假咧!我们这个‘例假是每个月都要来一回的。”

“那疼不疼咧?”

“那疼个么事咧!”

“你们都来‘例假,我怎么不来咧?”

“你又不是姑娘伢!”

“为么事姑娘伢来,儿子伢就不来咧?”

“嗳,跟你扯不清白!”见楚生不住气刨根问底,琴琴懒得跟他再费口舌,她晓得楚生除了楚剧,其他方面跟这个姑娘只怕差不多,也是个弱智。

说了半天,楚生还是冇搞清白,只晓得有两个“例假”,一个是过节放假休息;一个是琴琴说的她们每个月都要来一次的,还要流蛮多血,光姑娘伢来,儿子伢还不来。楚生心想:当姑娘伢几造孽,当儿子伢几行时呃!

一切都收拾停当,琴琴问事情的经过,楚生把来龙去脉告诉了她。这回琴琴学乖了,不等楚生发话,琴琴自己表态说:“你放一百二十个心,我在外头一个字都不会抿!”

楚生说:“你上回也是赌咒发誓说当江姐的,后来还是当了甫志高。”

一听楚生提起防空洞的事还在冤枉她,琴琴的眼圈一下红了,她盯着楚生发毒誓说:“跟你说了无数回,防空洞的事不是我说出去的,你硬是不信!要是我说出去的,我就是个有娘养无娘教的东西好不!”

楚生听琴琴发这种毒誓感觉有点怪怪的。要是别个这样发,楚生一百个相信,琴琴这样发,就有点让楚生不那么信得足。楚生就冇见过琴琴的娘,琴琴从来也冇提过她的娘。琴琴肯定不得跟他一样,也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她是从娘胎里出来的,要是琴琴真的冇得娘,那她有娘养无娘教,不是蛮正常,就跟别个骂自己“婊子养的”一样。不过,楚生看琴琴信誓旦旦的样子,不像是扯谎,加上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就没有再为难她。

楚生岔开话题说:“我们两个紧在这里待着也不是个事唦。”

琴琴问:“那么办咧?”

楚生一时也想不出个万全之策,他要琴琴赶紧回学员班,两个人都不在,怕引起别个注意,办法他再来想。

从“老戏骨”屋里出来,楚生决定去找琴师商量办法。

琴师听说楚生找他是关于“老戏骨”的事,慌忙起身,把门关严。坐下来听楚生讲了事情的经过,琴师叹了口气,把“老戏骨”的事告诉楚生。原来,“老戏骨”是父母媒妁,跟自己表妹成亲,结果生了个弱智的姑娘。智力只有三五岁,生活不能自理。“文革”开始,“老戏骨”被批斗,屋里也被抄家。“老戏骨”的夫人不堪凌辱,服毒自杀了。剩下弱智的姑娘,由“老戏骨”一人照料。

楚生也学着琴师长叹一口气问:“现在么办?姑娘一个人在屋里,吃冇得吃喝冇得喝,‘老戏骨又不让回家。”

琴师沉思片刻说:“最好的办法,也是唯一的办法,是解除对‘老戏骨的关押让他回家,问题才能解决。”

“么样才能解除对‘老戏骨的关押咧?”楚生急切地说,“找造反派求情,叫他们网开一面,放‘老戏骨回去?他们会听我们的?”楚生撸起裤管,指着青紫的伤痕说:“这是我上前去解救‘老戏骨时,被他们踢的,再去找他们,肯定又把我一脚挝(音zhuā,踢)出来了!”

突然,琴师眼睛一亮说:“有了!找他兴许能解决。”

“哪个?”楚生眼睛睁得溜圆。

“邹团长。”

“哪个邹团长?”楚生好像听琴师提起过。

琴师说:“‘文革前楚剧团的团长,‘文革开始被打倒,前些时提倡‘老、中、青三结合才被解放,结合进了革委会班子。”

“他有这个板眼?”楚生觉得这个邹团长很神奇。

“当然有!”琴师坐下来,一脸兴奋地说,“你进学员班,就是邹团长据理力争的。”琴师把他如何进学员班受阻,邹团长如何挺身而出、仗义执言、力排众议的事告诉了楚生。然后胸有成竹地说:“邹团长资格老、人正派,也是唱戏出身,懂业务,在团里冇得哪个不服他的周(服气)。”

楚生奇怪:“老干部都是打仗出身,怎么还有唱戏的咧?”

琴师嘿嘿一笑,“这有么奇怪?”接着神秘地说,“当年,他在新四军李先念部队的文工团就是唱楚剧。”

楚生一下想起来了,上回琴师跟他讲,“老戏骨”要是抗战时期不去四川,也像这个邹团长去李先念的新四军,就不反动了。但他还是有点不可思议地问:“未必那暂新四军就有楚剧团?”

“有啊!”琴师说,“李先念的部队,根据地在大别山,队伍上都是湖北人,当然喜欢楚剧,”琴师饶有兴趣地讲,“解放军进城后,邹团长作为军代表,负责把武汉的楚剧班子,组建成了楚剧团,他就当了团长。”

“我这就去找他!”楚生对这个邹团长肃然起敬,他说风就是雨,起身要去找。

琴师拦住他说:“你正暂到哪里去找他?就算找到他,当着面说‘老戏骨的事,把自己卖了不说,还叫邹团长为难。”

“那么办咧?”楚生又苕了。

琴师想了下说:“要不这样,你跟他写封信,反映‘老戏骨屋里的情况,请他设法帮忙搭救。”

“好!”楚生找来纸和笔,俯身给邹团长写信。

信写好,琴师看后,提出几处修改的地方,看到落款是楚生的名字,琴师说:“嗳,怎么能落你的名咧?”楚生以为琴师认为自己人微言轻不够分量,连忙把琴师写在前头。琴师说:“都不对。”

“那落哪个的名字咧?”楚生仰面问。

“落‘革命群众唦,”琴师说,“你我算老几?现如今抖得出狠的,就是‘革命群众了!”楚生这才如梦初醒。他把信重新誊了一遍,封好,写上邹团长亲收。事办停当,琴师说:“事不宜迟,今晚你就把信送出去。”他告诉楚生邹团长办公室在几楼、哪一间,说晚上冇得人,正是时候。明天一上班,邹团长就能看到。

楚生按琴师的指点,把信塞进了邹团长办公室的门缝里。晚上睡在床上,回想一天发生的事,楚生有说不出的快慰和期许。这些情节简直只有在惊险的谍战片里才会出现,自己就像一个足智多谋的地下工作者,出色地完成了组织上交给的任务。

也是出鬼,楚生是顺利摸到了剧团楼上,但黑灯瞎火他搞错了码头(地方),把信塞进造反派头头的办公室去了。第二天上班,造反派头头从地上捡起信,看信是写给邹团长的,正准备交给邹团长,一看落款是“革命群众”,顿时觉得信里头有名堂。他关上门,拆开一看大惊失色。竟然是一封替“老戏骨”求救的信。这还了得!他们关押“老戏骨”是背着邹团长搞的,要是被他发现,肯定跟他们下不了地。造反派头头马上找其他几个造反派商量对策。他们首先对跟邹团长写信揭发他们的“革命群众”表示出极大的愤慨,认为对“老戏骨”同情,就是对资产阶级文艺黑线同情!对资产阶级文艺黑线同情,就是反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必须把写信的“革命群众”揪出来!一个造反派义愤填膺地提议:“召开全团大会,把信公之于众,让群众相互揭发。”另一个造反派拦住他说:“那不行,我们关押‘老戏骨本来就是背着邹团长干的,开大会不是不打自招吗?再说,写信的人肯定是背地写的,别个怎么会晓得咧?就是有人知情也未必会站出来揭发。”主张开会的造反派问:“那么办咧?总不能一个个喊来问吧?是个苕也不得承认唦!”另一个造反派说:“问个么事?我们不会对笔迹!”主张开会的造反派拍手说:“对,就说现在有坏人写信造谣,我们要查对笔迹,让每个人抄一段语录。”另一个造反派说:“那还不打草惊蛇。一听对笔迹,写信的人把字故意写得歪七扭八,还对个屁的笔迹!”主张开会的造反派摊开手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么样行咧?”造反派头头思量再三拍板说:“我看这样,会就不开了,免得动静闹大了打草惊蛇。团里不是在排《沙家浜》吗?我们要团里每个人写一篇学习排练样板戏的心得体会交上来,既不会引起大家猜疑,我们也获得了所有人的笔迹,到时候一对笔迹不就对出来了!”两个造反派都认为这是个万全之策。

百密一疏,造反派的眼睛只盯着剧团,把学员班漏了,他们万万冇想到,信恰恰是学员班的人写的。如果要学员班每个人也写篇心得体会,楚生肯定就会浮出水面。结果造反派一无所获,“革命群众”石沉大海。“革命群众”冇查出来,不等于“老戏骨”的问题就解决了,楚生见“老戏骨”的事冇得动静,心急如焚!他心里开始打鼓,未必邹团长没有收到信?未必邹团长不愿出面替“老戏骨”说话?未必邹团长斗不过造反派?楚生脑壳里画满了问号。

就在楚生如坐针毡时,事情出现了转机。造反派暗地里对笔迹,本来做得天衣无缝,拐就拐在造反派头头不小心把信随手夹在了文件夹里,机要员从他办公室收走文件后,发现里面有一封写给邹团长收的信,误以为是造反派头头要转给邹团长的,就把信给了邹团长。邹团长一看信火冒三丈,他冲到造反派头头办公室质问道:“你们凭么事私自关押‘老戏骨?‘革命群众写给我的信,怎么跑到你手里去了?”造反派头头一看事情败露,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老戏骨改造期间,还在外头继续放毒,我们当然要对他实行专政!我们还要追查这个写信的‘革命群众是哪个。”邹团长马上明白,他们布置团里每个人写所谓的心得体会,实际上是查对笔迹,找出写信的人。邹团长厉声斥责道:“你们这样做太卑鄙了!不经革委会同意关押‘老戏骨,是私设公堂!你们假借写心得体会查对笔迹,是欺上瞒下!邹团长要造反派头头立刻放‘老戏骨回家,照顾他有病的姑娘。”造反派头头不肯,说这是对“老戏骨”的惩戒。邹团长说:“‘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不是要把人往死里整。他是姑娘的监护人,你们明晓得他姑娘有智障。你们关押‘老戏骨,他姑娘的生活哪个管咧”造反派强词夺理说:“这个我们管不着!”邹团长怒不可遏,拍着桌子气愤地说:“你们置他姑娘死活不顾,还讲不讲点人性?”造反派蛮横顶道:“讲人性那是阶级斗争熄灭论讲的东西,我们讲的是全面实行无产阶级专政。”邹团长义正词严道:“正暂已经不是运动初期,由不得你们乱来!现在‘以安定团结为好!你们连毛主席的话都敢不听了?”造反派一时无语。邹团长继续揭露说:“打死一个‘关啸彬还不够?还要再逼死一个‘老戏骨的姑娘是吧?”

提起关啸彬,邹团长欲哭无泪,那张英俊的面孔跃然眼前,他太熟悉这个当家的青衣了。邹团长心里有一张关啸彬的履历表。关啸彬原名叫官金庭,孝感官西河人。十岁丧父,十二岁到汉口裁缝店学徒,后返回故里务农,业余学唱花鼓戏。十五岁进汉口民众乐园楚剧班,拜彭秀山学艺。因族人反对,后改名关啸彬。武汉沦陷后,关啸彬一度跟随张炳炎搭班到鄂城、英山、监利等地演出。1942年与李百川同台献艺,颇受李百川的影响和教诲,技艺大长,声誉鹊起,成为戏班台柱。1946年加入“问艺”楚剧团,师从沈云陔。邹团长过去在新四军楚剧团就闻关啸彬的大名,后来看他演出,果然名不虚传。邹团长印象最深刻的是,关啸彬扮相俊美,表演朴实,善演悲剧人物。他扮演《双玉蝉》中的曹芳儿、《百日缘》中的张七姐、《李三娘》中的李三娘、《宝莲灯》中的三圣母、《三世仇》中的虎儿妈,都是具有代表性的形象。邹团长最喜欢关啸彬一副好喉咙,即便后来声音倒仓,他也能以嘶哑创立出别具一格的流派。邹团长最欣赏关啸彬的还有,他视艺术为生命,为保护喉咙,禁烟忌酒,冬不烤火,夏不贪凉,一副“云遮月”的喉咙久唱不衰。邹团长组建楚剧团时,对关啸彬如获至宝,倍加呵护和器重。邹团长万万没有想到,这样一个难得的楚剧表演艺术家,竟然惨死在“文革”初期。噩耗传来,深陷囹圄的邹团长潸然泪下,仰天长叹。

今天,邹团长绝不能让关啸彬的悲剧在“老戏骨”姑娘身上重演!就是自己再次被打倒,也要和这帮造反派抗争到底!造反派头头还嘴硬,邹团长指着他的鼻子吼道:我要到局里去告你们,把你们的罪行公之于众!让全市的文艺界都来评评这个理,看这个无辜的姑娘,该不该替他老子受罪?看你们到底是惩罚她的老子,还是要害死她老子的姑娘?团里上上下下都听到邹团长的拍桌声和怒吼声,一下办公室门口围满了人。慑于邹团长的愤怒,造反派也怕把事情闹大了,再说万一真的闹出人命来不好交代,于是解除了“老戏骨”的关押,放他回家照护姑娘。

楚生看到“老戏骨”终于可以回家了,这才一块石头落了地。

我问过楚生,告诉过“老戏骨”给邹团长写信的事没有?楚生摇摇头说:“老戏骨”是为我受的罪,写封信还值得一提?

十九

第三次采访楚生,是在后花楼。还是菊菊电话通知我,说公司接了一单大活,雇主一口价,只要求活好,麻利点。

晚上,我按时赶到后花楼。一看那家设的豪华灵堂,就晓得是个有钱的主。我扎在人堆里,看到这家亲属一脸横肉,颈子上挂着的金项链,硬有套狗子的脖圈那粗。他嘴里叼着烟,不耐烦地催着楚生他们:“快点!快点!老子冇得工夫陪你们玩,几个抹牌的兄弟,还在桌子上候着在。”说着,用脚踢了踢菊菊的包袱。

楚生一看,顿时像点着的冲天炮,一下炸开了:“么事陪着我们玩啊?我们还不晓得在陪哪个玩?”

菊菊见状,立刻上前想把楚生拉开。

那家亲属抽搐着脸上的横肉,跟楚生顶住面说:“咿嗬!我看你是屁眼屙尿——搞倒了!是老子出钱雇你,还是你出钱雇老子啊?”

楚生毫不示弱地说:“你出钱又么样?你出钱是叫我们来表演的,不是来看你脸色的!”

那家亲属掐着烟的手指,几乎戳到楚生脸上说:“老子屋里今天办丧事,么样,还要老子陪着你笑?捧着你玩?看不得老子脸色,遣到旁边去!”

楚生二话不说,提起行头就要走人。菊菊和乐队一帮人连忙上来劝阻楚生,楚生的脾气就像茅池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正当双方扯不下地时,屋里闻声出来个婆婆,一听因为自己的儿子出言不逊跟哭丧的人扯皮,一看吵着要走的人眼熟,再一细看是楚生,婆婆经常看楚剧,不晓得几喜欢楚生的戏,今天送到屋门口来,无论如何不能让楚生走。她一面拼命跟楚生赔小心,一面破口大骂儿子:“你个砍脑壳的!一天到黑只记得抹牌,你爹临走是么样跟你交代的?是不是指名道姓要请人家来唱段楚剧送他最后一程?好不容易花大价钱把人家请来,你还跟人家扯皮,把人家撵走!你个族瞎子(瞎了眼)的!安的么心?”婆婆嘴上骂着,手上劈头盖脸就朝儿子打来,一把险些把儿子颈子上的金项链扯下来,儿子不敢再站在那里,转身闪不见了。婆婆见儿子颠了,转身又对楚生说:“您家莫跟那个砍脑壳的一般见识,只当是他放了个屁!”

乐队队长打圆场说:“算了,莫怄。我们是来求财的,不是来求气的。”

菊菊也转弯(劝)说:“你也是喜欢怄气,只当他放了个屁的,跟屁怄个么事唦!”

楚生的脸色才慢慢缓过来,他扶着婆婆深明大义地说:“您家放心,我随跟哪个怄,也不得跟楚剧怄,跟戏迷怄唦!今天晚上,我包圆让爹爹和您家满意。”

楚生果然没有食言,整个晚上都情绪饱满、兢兢业业。我看到那个挂着金项链、一脸横肉的亲属,叼着烟乜斜着眼,靠在墙边看演出,脸上并无悲戚,听到楚生迓腔拖长了,一脸不耐烦地蹙着眉,但不敢再来找歪了。那晚,楚生赢得满堂喝彩,菊菊也哭得昏天黑地,散场后,两人分得的钱加在一起,有千把块。这是我看到他们拿到最多的一回。

出来,看到楚生和菊菊兴高采烈的样子,我提出请他们消夜。楚生说礼尚往来,这回我们请你。菊菊也帮腔说是的,上回是你请的,这回该我们回请了。楚生笑着说有来无往非礼也!菊菊笑他,狗子进厕所——文(闻)进文(闻)出!一路上,楚生担心我消夜怕长胖,我自我调侃是瘦肉型的,随吃几多也不长肉。菊菊咯咯笑道:跟我恰恰相反,喝水都长膘!

顺着后花楼往江汉路方向走,我不禁想到了徐妈。望着街两边的房屋,我问楚生:“后花楼跟你小时候看到的有么变化?”

楚生抬头两边看了看说:“变化太大了!青石板的路,变成了刷黑的沥青路,低矮的瓦房变成了几十层楼的小区。原先的居民也不晓得拆迁搬到哪里去了?”

我问:“有冇得不变的东西咧?”

楚生想了下,苦笑说:“不变的只有记忆。”

我问:“作为这座城市的一段历史,你认为花楼街应不应该保留点么事?”

楚生想都不想说:“当然应该保留它的记忆。这座城市的记忆不光有辉煌,还应该包括它的苦难,否则城市的历史会出现断层,我们这一代还晓得一点它的过去,再往后的伢们,根本不晓得‘花楼街以前是么事。别的国家都有自己遭受苦难的博物馆,就是教育子孙后代不要忘记历史。就像《三国演义》讲关公一样,不能只讲过五关斩六将,还得讲走麦城。”

我问:“您的意思是,应该在花楼街建个历史博物馆?”

楚生回答说:“完全应该!过去的花楼街都被现代占光了,应该留点给历史。”

我问:“如果要您建博物馆,打算么样建?”

楚生略思片刻说:“如果要我建的话,”楚生停下来指了指街边说:“这里是武汉的商业中心,黄金宝地,寸土寸金,完整的保留一条街是不可能的。不过,起码要保留几栋当年的房子,按照以往的风情街整旧如旧,包括室内的陈设,都应该恢复它的原貌,让如今的伢们了解了解这座码头城市,底层风尘女子的生活场景。”

“妓院可是藏污纳垢的场所,你不怕别个说你为它歌功颂德?”我试探着说。

“妓院是藏污纳垢的场所,但妓女绝大多数是穷人屋里的姑娘,哪个有钱屋里把自己的姑娘卖到妓院来的?她们有几个下场不悲惨的!”楚生说得有点激愤,他没有提到徐妈,但他肯定想到了徐妈。楚生马上恢复常态说:“你看,我们跟韩国同样都有慰安妇问题,但韩国不仅在国内而且侨民还在美国,为慰安妇塑像。历史不是你不说不写它就不存在,但你要去主动遗忘怎么对得起前人和后人咧?”

快到交通街路口的地方,有家“品香居”的餐馆。楚生一指说:“这家不错。”

“品牌是么事?”我问楚生。

“豆皮、糊酒。从前总来吃。”

“豆皮不是‘老通城的最好吗?”我疑惑。

“‘老通城名气大、东西贵,这里的东西价廉物美,平常百姓吃得起。”楚生领着我们往里走。我抬头一看牌匾,被油烟熏得乌黑,“居”底下的“古”字模糊不清,远远看上去,几乎变成了“品香尸”。想起报上曾经登过,北京不少牌匾也出现过类似的笑话,什么“北京烤鸭”,“甲”的霓虹灯不亮,变成了“北京烤鸟”;“汽车配件”,单人旁掉了,变成了“汽车配牛”,我不禁哑然失笑。随么事就怕演义,一演义就差出去十万八千里。你看,野史《三国演义》跟正史《三国志》晓得几多黑白颠倒、无中生有的事?但《三国演义》比《三国志》流传得广、影响也大,可以说是家喻户晓、老少皆知,就是因为故事编得好。大人物、老百姓谈天说地引经据典,都是举《三国演义》里头的人和事,哪个提《三国志》?又不是搞学术,管它真假!生活需要的不是索然无味的真实,而是给人愉悦启迪的故事。“汽车配牛”就能聊博一笑,无伤大雅。

进到里边,楚生感慨道:“鸟枪换炮了!”我问跟以前比有么变化?楚生说:“以前是水泥地,现在铺了地砖;以前是木桌木椅,桌上油渍麻花,现在是塑料桌椅,抹得干干净净。”楚生扫了一眼堂内说:“过去,站队买了票,还要重新排队取豆皮、糊酒;现在坐下来,有服务员把东西端到你跟前。”

我说:“你那个年代是短缺经济,现在物资极大地丰富了,卖方市场变成了买方市场,当然今非昔比。”

菊菊插话说:“还是姑娘有文化,说得头头是道。”

找好位子坐下来,点了豆皮、糊酒,趁着楚生上厕所,我抢着把单买了。楚生回来,菊菊投他说我抢着买了单。楚生一本正经地怪我说:“抢个么事咧,不是说好了我们请你的唦?是不是怕我们买不起单?”我连忙解释冇得那个意思,并开玩笑说单子太小了,攒到下回让他买个大单。楚生这才冇说么事。看得出,楚生丁是丁卯是卯,是个不贪图蝇利的人。我们点的东西很快端上来了,我一边吃一边环视,抬头跟对面的楚生说:“这家生意蛮萧条。”

一听我说,楚生也环视着说:“过了吃饭的点,这就不错了。”楚生咽下一口豆皮说:“这家店是集体所有制的,到正暂还能支撑下去,已经很不容易了。”

听了楚生的话,我想也是。武汉原先很有名气的大餐馆,像“老通城”、“四季美”、“小桃园”等等,都曾红极一时,宾客盈门。改革开放后,随着私人餐饮业的崛起,那些国营、集体的百年老字号,不仅风光不再,而且经营惨淡,岌岌可危。“四季美”汤包馆,把一楼最大的门面出租,自己萎缩到二楼一点狭小的空间,进出仅靠一条窄窄的楼梯。“小桃园”鸡汤馆,几乎无人问津,承包几易其主,难以为继。“老通城”只剩下一个符号,几层楼的体量,干脆改头换面,变成了电子商城卖手机。我困惑,造成这些百年老字号衰落的原因,是亘古不变的食品?还是僵化呆板的体制机制?遭受同样境遇的还有曾经辉煌的武汉服装业和皮鞋业,计划经济时期,这两个行业在全国同行业中,都是名列前茅的佼佼者。改革开放以后,这两个行业的企业,不论是国营的还是集体的,纷纷破产倒闭,以至全军覆没。而两百多家私营的“汉派服装”,整条街“前店后厂”的私人皮鞋店,如雨后春笋般兴起。显然,不是市场不需要餐饮、服装、皮鞋,是时代在上演达尔文的进化论。文化咧?电影冲击了舞台,电视冲击了电影,网络冲击了电视。传统的舞台艺术到底该何去何从?

我正闷头想着,楚生突然说:“想到今天那家人就有气,戴个狗框子,神气武扬的,硬把我们当成了讨饭的!”

我笑着说:“您家还在怄?”

“唉,人要是打了瓦,喝水都塞牙!”楚生怅然道。

“么事是叫‘打瓦?”我不懂。

“‘打瓦是楚剧里的一句词,形容人背时。”菊菊跟我解释道。“上回那户人家还差火(缺德)些!”菊菊愤愤不平地说,“我哭得正在兴头上,那家儿子嫌我哭长了,用脚踢我,要我莫紧搞!好像我哭的不是他的亲娘老子,哭的是别个屋里的。如今的伢们怎么这冇得孝心?不行孝,就莫喊我们来哭丧唦!真是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当时,我心里几难过呃!”

“说话文明点好不好,嘴上又冇得个把门的。”听到楚生训她,菊菊笑着夸张地朝自己嘴上挎了两下。

我猜不透楚生训菊菊,是真的认为她说话不文明,还是听到“婊子”二字觉得刺耳,一种本能的反应?“你跟他扯皮冇咧?”我故意装着不在意地接着菊菊的话问。

“我还不是只有忍气吞声,”菊菊无可奈何地说,“看别个脸色吃饭,硬足不起来,”她指着楚生说,“我嘛,总不是个下饭菜,他过去在台上,都是被戏迷捧着玩惯了的,如今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哦!”

“人无百日好,花无百日红,”楚生感叹道,“既然走的是麦城,不是华容道,还提个么当年勇?就像楚剧,走到今天,跟那些百年老字号餐馆一样,再大的金字招牌,也换不回昨日的辉煌!”

“那您家还有信心,把楚剧继续唱下去?”我问楚生。

“当然有,”楚生执着地说,“只要还有人听,我就还要继续唱,不管这个舞台是在剧场,还是在灵堂!”

“作为一个艺术家,现在跑去唱哭丧,您家有没有感到有失尊严?”我终于把这句最打人的话问出来了。

楚生顿了顿说:“要说冇得,那是假话。刚开始确实怕见人,生怕被熟人看到,传出去被别个笑话。”楚生告诉我:“伟胜不晓得从哪里听说我在外头哭丧,有回碰到我,挖苦我说:像你这样拿了大奖的大师,怎么也跑去唱哭丧咧?我跟伟胜从在学员班,就是一对劫数(对头)。为‘老戏骨我们打过架,为琴琴他对我耿耿于怀,为我唱主角他只能跑龙套愤愤不平。那暂,我少不更事争强好胜,不懂得将心比心,他开后门离开剧团时,我还嘲笑过他,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戏不是哪个张嘴就能唱的,舞台也不是哪个想站就能站的!伟胜回敬我说:老子‘婊子卷铺盖——不搞了!冇想到,正暂轮到他笑我了。伟胜幸灾乐祸地说:古人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么样?守不住舞台,跑去守灵堂?被他一说,我当时无地自容,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去。转念一想,管它守剧场还是守灵堂,哪里有观众,我就守在哪里。我一不偷二不抢,唱戏吃饭,跟张恨水讲‘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的道理一样,丢蛮大个人?我平心静气对他说:你晓得现在白菜几多钱一斤?黄陂一个泥瓦匠,一个月拿四五千,我们一个月拿几多?演员也是凡胎肉身,也要养家糊口,吃饭看病!”

楚生痛心疾首地告诉我:“楚剧的滑落,不是收入的减少,而是人才的流失。收入减少,日子还可以过,人才流失戏就冇得法演了。一些戏唱得好的,跟斗翻得好的,胡琴拉得好的,跳槽的跳槽,改行的改行,几可惜呃!十年树人,尤其是从事艺术的,冇得一万个小时的训练培养,根本站不到舞台上!”

楚生说他们团里有个“刀马旦”,文武全行,扮相又好,绝对是块演戏的料,结果钻天打洞跑到银行去了。我问去银行搞么事咧?楚生说在工会打杂,平时接待应酬领导、客户,逢年过节组织单位职工联欢。去年节前,银行演出她回团借服装,人都变了形。我问变成么样?楚生说眼泡肿着,脸上坠着,腰像水桶。我说变化怎么会这大咧?楚生说搞我们这行的有句行话,叫“拳不离手,曲不离口”。一天不练自己晓得,两天不练师傅晓得,三天不练观众晓得,一点都不能投机取巧。我想起有个跳水的世界冠军曾经告诉过我,退役后连十米跳台都不敢上了。楚生说领导总把“待遇留人,事业留人”挂在嘴边上,我们讲待遇比全额拨款的剧团差,讲事业冇得戏把演员演,拿么事留人?我问楚生想过走冇?楚生苦笑,看着别个走,不动心是假的。但自己从小到大就没有离开过楚剧,十几岁进学员班,后来又进团。这辈子书读得不多,但“文以人传,人以文传”的道理还是懂的。自己是楚剧的传人,传承的是楚剧,如果连自己都选择离开,那楚剧肯定是完了。楚生悲壮的情怀,深深震撼着我,“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说起来容易,真正做到不离不弃,是需要隐忍和牺牲的!我不想把气氛搞得过于凝重,就把话题又扯到哭丧上。

“唱哭丧不都是您家熟悉的曲目,对您家那不是手到擒来的事?”

“冇得你说的那撇妥(容易)!”楚生眉毛一扬说,“歌星在外头走穴,可以放录音对口型假唱,我们必须真枪实弹,玩不得丁点巧,甚至比戏台上还要认真!拿了别个的钱,既要对得起死者,又要让亲属满意,”过下,楚生又说,“莫以为哭丧钱好赚,只要形成了市场,竞争就非常激烈。刚开始一场下来,赚到千把块,一看有赚头,武汉一下冒出来了十几家哭丧公司,现在一场拿到两三百块就不错了。你要玩巧砸了场子,市场是不得跟你讲情面的,一脚就把你挝出去了!”

一晚上,我们围绕尊严的话题,探讨了不少。从“品香居”出来时,楚生说他在电视上看过一个节目,讲殡葬师的。说哈尔滨有个二十一岁的儿子伢,家境很好,因为女朋友被带入殡葬师行列。尽管父母反对,他还是坚持下来了。楚生深有感触地说:“当时,主持人有句话,我记得特别清楚。他说:如果都不做殡葬这行,你们百年以后,哪个给你们化妆咧?同样的道理,如果都不哭丧,哪天你离开人世,哪个送你们最后一程咧?”

楚生昂首走在前头,菊菊扯着我悄声说:“莫听他说得冠冕堂皇,毕竟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他内心还是蛮纠结。”

我无意间抬头,看到窄窄后花楼的上空,宛如一幅展开的深蓝色画卷,繁星点点,竞相生辉,其间不乏格外抢眼的,似在证明,偌大的银河,它才是最耀眼的。唯有被云层遮挡的月亮,挣扎着告诉世间,除却云层,我比所有的星星都明亮!我想:楚生或许就像那被云层遮挡住的皓月,难以展现自己的光亮,又无奈苟且在这云层里。

二十

要讲“猴子变人”,楚生在学员班临近毕业时,就完成了这个演变。

那时省里要搞戏剧调演,展示“文化大革命”的丰硕成果。楚剧过去一出戏,三五个演员同台足够了,现在要排移植的《沙家浜》,得几十号演员的庞大阵容,团里演员捉襟见肘,只好把学员班的人补充进来,楚生和琴琴都被选上了。学员班的人进剧组,本来是扮演群众演员跑龙套的,就像伟胜那样,演个“群众甲”、“匪兵乙”,根本就冇幻想进剧组挑大梁当主要演员。哪晓得试戏的时候,让他们一上装、一亮喉咙,慧眼识珠的邹团长,发现楚生是棵好苗子,力排众议,决定让他扮演一号英雄人物郭建光的B角。楚生也是走火,还冇出道,就给了他一个大舞台。莫说舞台不重要!不一样的舞台,效果就截然不同。就拿出行来说,都是一个钟头,步踱、骑车、开车、坐飞机能一样远吗?在拿当干部来说,都是当科长,在乡镇、在县里、在市里、在省里、在中央能一样吗?平台大不仅权力大,而且提升的机会也多。楚生这回不说是“坐飞机”,起码也是搭上了车。不说在中央,起码也是相当于在市里当科长,拿现在的话讲,太让班上的同学,嫉妒羡慕恨了!

伟胜就冇少说风凉话,他在“胡传魁”手下当“兵”,闲得无聊,站在台边举着杆道具枪,朝“郭建光”有的无的啪啪啪打黑枪。真到了最后一场“聚歼”,“郭建光”朝他开枪,按剧情他要应声倒地,但伟胜故意使坏,“郭建光”枪响,他硬挺在台上就是不倒。当然,“郭建光”也不是吃素的,他跨步上前飞起一脚,把“兵”挝倒台上睡着,“郭建光”一只脚踏在“兵”身上,顺手操起一把大刀对着“兵”胸口,厉声道: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说着,举刀就要往“兵”身上劈,吓得“兵”连滚带爬,落荒而逃。导演一看赶紧叫停,把他们两个喊拢来问:这是我导的吗?“兵”抢白道:他枪打歪了,我怎么死得了?“郭建光”心想,你狗儿的还敢撮白,就理直气壮地说:他既然中枪冇着下,我只有踢翻他用刀劈死。导演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哪个要你们随便改剧情的?他指着“兵”说:“郭建光”枪一响,你必须中枪倒下!“兵”嘴里流着哈喇子歪究(胡搅蛮缠)说:那你叫他枪打准点。导演晓得“兵”是存心捣蛋,就着给他一胯子说:你再歪坏,我要你“兵”都当不成!团里上下都晓得伟胜的背景,也拿他冇得办法,“兵”可以继续当,但“郭建光”之类的正面人物就莫想了。

只有一个人,从心里替楚生高兴,这个人就是琴琴,她像自己被选上“郭建光”似的欢天喜地。群众演员本来戏份儿就少,琴琴台前台后不是黏着楚生,就是跟着团里一帮大演员疯啊闹的。楚生痞她像条鼻涕虫,甩都甩不脱!自己总是躲在腰子角里,静静地一个人琢磨自己的戏。他不仅把自己的戏背得滚瓜烂熟,而且能把整个剧本一字不差地倒背如流,哪句台词是哪个人物说的,他有问必答。芭蕾舞《红色娘子军》里,指导员洪常青教导战士吴清华说:“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无产阶级自己。”楚生是只有把《沙家浜》每个角色都了如指掌,才能把自己的戏演得无懈可击。

不是吹,随便要楚生演戏里哪个角色,他都拿得下来。就连伟胜当“兵”中枪倒下的死法,他都设计得跟伟胜不一样。伟胜是枪响的同时,人后仰倒地,楚生跟他建议说:中枪后最好先腆肚后仰,再展臂在空中划两下,身体一硬,直挺挺轰然倒下。伟胜问为么事要这样死法?楚生说:表现人在临死前一种本能的挣扎。伟胜不屑地说:他是敌人,死有余辜,怎么能死得像个好人咧?楚生说:敌人也好,好人也罢,都有人的本能。你是正面中枪,不是背后挨一闷棍,本能做出反应和来不及做出反应,当然不一样!伟胜心里暗地佩服楚生,小狗儿的,是比老子强些啊,连死都跟老子死得不同款!伟胜照着楚生的样子“死”了两遍,硬是找不到感觉。楚生教他,就像人要落水前,在岸边挣扎的感觉。无奈伟胜是只旱鸭子,不像楚生从小在江里玩水,无法找到落水前求生的感觉。学不会又不想在楚生面前掉底子,伟胜跟自己打圆场说:唉,杀猪杀屁股,各有各的杀法。我还是按我的死法靠得住些。

排练在紧锣密鼓地进行。这天,排练休息,琴琴又凑到一群大演员堆里,听大演员神侃胡侃,说些排练中的趣事。听就听,琴琴偏不,她嘴巴像只麻雀,叽叽喳喳岔个不停,别个说上句她噼里啪啦接下句。有个演员故意撩她说:嗳,你既然随么事晓得,我来考考你?琴琴头一扬说:考唦,巴掌大个沙家浜,还有我不晓得的地方?那个演员说:《沙家浜》里露名露姓不露脸的是哪个?琴琴想,随哪个演员,就是站着腰子角里,台底下也看得到脸唦!哪里去找从头到尾不露面的人咧?她嗯了半天想不出来,大演员们看她答不出来,起哄笑她。琴琴一下想到楚生说:你们等着!她拔脚跑去问楚生。

楚生轻描淡写地回她:这还要想?阿庆唦!琴琴还在思索,楚生提醒说:戏里,胡传魁问阿庆嫂:“阿庆咧?”阿庆嫂不是回他:“他在常熟城里跑单帮。”阿庆不是有名有姓,但几暂露过脸的咧?琴琴哦地恍然大悟,跑过去得意扬扬地回了。

另外一个演员一看冇难到琴琴,接着又再考她一个问题,赌她答得出来?有楚生做后盾,琴琴底气足多了,她拍胸打包票,随么问题只管问!那个演员问:《沙家浜》里一共有几个伤病员?琴琴一听扑哧一笑,心想,这“小儿科”的问题,捂半边嘴巴也答得出来唦!于是张嘴道:十八个!哪晓得那个演员说:错!琴琴一愣,么样错了?她仔细想了一下,冇错啊!清清白白是十八个嘛!为了证明自己冇错,她还唱了一句“俺十八个伤病员,要成为十八棵青松!”十八个伤病员集体站在台上唱的,全国人民都可以做证,怎么可能错咧!那个演员不为所动地说:说你错就是错!答不出来吧?那个演员笑她,周围的人也跟着看她的热闹。这下把琴琴搞苕了,明摆着的答案,怎么会错咧?她百思不得其解,只有又跑去向楚生求救。

楚生听了也是一愣,他低头冥思,把整个剧情飞快地在脑海里过了一遍,连细枝末节都不放过,一遍、两遍……突然,楚生敏锐地锁定一句台词,眼睛一亮说:一定是它!琴琴张大嘴心里打鼓,未必还出鬼,真的不是十八个伤病员?!楚生脸上绽着笑对琴琴说:不是十八个伤病员,是十九个!琴琴几乎崩溃地问:怎么会是十九个咧?分明是十八个啊!从哪个腰子角里又冒出来一个?楚生学着刁德一说了一句:“这么大个沙家浜,要是藏起个把人来,那还不容易吗?”接着他告诉琴琴:既然答案明摆着,就说明这是一道巧问妙答的题,答案就藏在剧情里。琴琴倒抽一口气说:那还有一个伤病员是哪个咧?她实在想不出那个伤病员会藏在哪里?楚生道出谜底说:“伤痊愈”唦!琴琴一头雾水问:“伤痊愈”是哪个?冇听说过这个人!楚生呵呵笑道:“伤痊愈”本来不是个人,但在这道巧问妙答题里它就是个人。你忘记了沙奶奶跟郭建光的那段对唱,郭建光唱:“待等同志们伤痊愈”,沙奶奶接过郭建光唱:“伤痊愈也不准离开我家。”你听,这“伤痊愈”不是人是个么事!琴琴听了笑得手都抬不起来,像被剔了骨头的凤爪指着楚生说:真是信了你的邪!连“伤痊愈”都被你变成了个人,亏你想得出来!琴琴说着,又恨不得笑得地下打滚。笑过,琴琴瞪大眼,还是不敢相信地问:喂,你是么样把他找到的啊?楚生自信满满地说:就像刁德一说的,在沙家浜里找人,比大海里捞针还难!但只要你肚皮大,把阳澄湖的水都吞进去,莫说一根针,就是十根针也找得到唦!只要谈到戏,楚生跟平时简直判若两人,不仅闪耀着智慧,而且充满着风趣幽默。幽默哪来的?只有智慧超过了需要,才会产生幽默。

琴琴惊张道:“你是吃肥肉侉天——说飙(膘)话吧?莫说把阳澄湖吞进去,就是春来茶馆门口那个水缸里的水,你也灌不进去唦!”

楚生呵呵笑道:“我看你是红薯断了根——苕脱了节吧。我哪里真的能吞进阳澄湖的水咧?我是说《沙家浜》整出戏,都装在肚子里。你想,如果把剧中每个人、每句台词都烂熟于心,哪里还藏得住针咧!”

琴琴这才醒了黄。心想:自己跟楚生那是黄鹤楼上钓鱼,隔太远了!

大演员们本来想看琴琴笑话的,一听琴琴居然答出来,都很吃惊,像这样智力急转弯的题,不是对剧本滚瓜烂熟的人,根本不可能答出来,那需要相当的洞察力和理解力。他们都像郭建光对着沙奶奶唱的那样,对着琴琴唱:“一个个伸起拇指把你夸。”琴琴脸上洋洋得意,心里却十分佩服楚生。她不明白,同在一个学员班,同是一个老师教出来的,为么事自己跟楚生的差距那么大?其实,差就差在“痴迷”上。有专家甚至偏激地认为,任何顶尖级的大师,都有某种精神疾病,这个疾病,就是超乎常人对事业的痴迷以至于偏执。一个人一生只要心无旁骛地做一件事,就可能修成正果、达到极致。“老戏骨”不是教楚生“慧莫如痴”吗,楚生不仅铭记在心,而且努力践行。

又到了酷热难当的夏天。排练场冇得空调,硕大的排风扇又不能对着人吹,只能对着墙打回来减弱风力,否则嘴都张不开,么样唱?排练场不通风,一场戏排练下来,个个从头汗到脚,棉布汗衫要换几件。那暂,最盼望的是酸梅汤。

武汉所有的机关、团体、工厂,只要有防暑降温的,绝大多数是酸梅汤。冰激凌太贵吃不起,冰棒太小不解决问题,只有酸梅汤最经济实惠!酸梅汤的做法非常简单,单位上派人到饮料厂买大块的食用冰砖,全市几个饮料厂,只要到了夏季,那是跛子的屁股——翘蹦了,排队买冰砖的队伍无长八长(很长)。大点的单位派汽车运,小点的单位用三轮车拉,再小点的单位干脆用自行车驮。驮的办法也蛮简单,在自行车的后架侧面挂个长方形的铁丝笼,怕食用冰化得太快,要用衭子(毛巾)把食用冰裹严实,往铁丝笼里头一装,前头一个人掌龙头,后头一个人扶铁丝笼,一路上要歪歪撇撇、小心翼翼。记住,千万不能偷懒求快骑车回单位,一旦搭倒(摔跤)或跟别个撞了,好不容易买来的冰砖,肯定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一单位人的防暑降温就算泡了汤。食用冰买回来一般放到保温桶里,然后放酸梅膏和红糖,再倒进冷开水,盖上盖子,待保温桶内的冰块融化,搅拌后即可饮用。仅一口,就冰得嘴上发麻,心里发紧。莫以为光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心急一样喝不了酸梅汤。要是哪个敢一杯酸梅汤一口抽下去,保证把他的心脏冻得跳不起来。喝酸梅汤要小口抿,既延长了享受的过程,又达到防暑降温的效果。一杯酸梅汤喝下去,包你浑身凉爽个通透!下班时,大人还把单位剩下的酸梅汤,带回去给小伢喝。大人一般把酸梅汤装在饭盒里,也是用衭子裹紧放在包里,挂在自行车的龙头上,这回就不能小心翼翼推回来,否则酸梅汤就变成热饮了,所以必须一路狂奔往屋里颠。

排练大汗淋漓的时候,大家都伸着颈子,候着酸梅汤的到来,只要酸梅汤一到,就相当于中场休息的信号。大家无须发话,都拿起个人的茶缸围了上去,争先恐后地倒满,端到一边慢慢过瘾。头几天,楚生总是等人倒满酸梅汤走开后才拢边。过了两天,楚生突然变得积极起来,酸梅汤一到,他飞跑到跟前,抢先舀满一茶缸,端到旁边,一下不见了人影。楚生的动作没有逃过琴琴的眼睛,她开始觉得楚生奇怪,后来发现楚生有点不对劲,就偷偷跟踪楚生,看他究竟搞么鬼?

这天,楚生打满酸梅汤,溜出人们的视线。琴琴尾随其后,看到楚生端着酸梅汤出了排练场,直奔厕所去了。琴琴更觉奇怪,心想,哪里喝不得一箩筐,怎么把酸梅汤端到臭气熏天的厕所去喝?那是喝的个么味啊?到厕所门口,楚生两头一看冇得人,一头钻进了厕所。琴琴接身钻进一墙之隔的女厕所,竖起耳朵听着隔壁的动静。只听到楚生说:您家赶快趁凉喝它。我喝了你喝么事咧?琴琴一听是“老戏骨”的声音,心里马上明白了。原来,楚生每天把酸梅汤舀满,躲躲闪闪,就是为了端来给“老戏骨”喝。琴琴鼻子一酸,被楚生的善举感动了。她听到“老戏骨”说:再莫送了,被别个看到不得了!楚生说:冇得事,看到了,我就说端到这里来喝的。“老戏骨”笑他:鬼款,哪有把酸梅汤端到厕所来喝的咧?楚生犟嘴说:人还有三急咧!我还看到过有人堀在茅池里,上头吃下头屙的。琴琴听到两个人哧哧偷笑,心里一阵温暖。接着听到楚生问:我用二高腔唱郭建光的那段,您家觉得还有哪里不足?“老戏骨”说:我仔细听了下,整段唱完成得还不错,只是高音气息还要挺一下,不光气沉丹田,要把胸部横膈膜和后背的劲都用上,让气息托住声音,把字站得更稳。楚生嗯着记下了。

等楚生拎着空茶缸从厕所出来,发现琴琴端着茶缸,站在树荫下等他。楚生尴尬一笑问:“这热的天,哪里站不得,跑到太阳底下站着,想当‘耐温将军?”“奈温”是缅甸的总理,跟中国关系友好,经常出现在报纸上。武汉人借用“耐温”,调侃耐得住热的人。琴琴也不搭话,等楚生到跟前,她把手里的茶缸递给楚生。楚生不明其意问:“搞么事?”

琴琴揭开盖子要他喝,楚生笑着推让说:“我刚喝了的。”

琴琴不由分说,把茶缸塞到楚生手里说:“你要再跟我扯,我就把你在厕所里的事讲出去!信不信?”琴琴眉毛一拧,指着厕所威胁道。

“我喝!我喝!”楚生再不敢翻扬(犟嘴),端起茶缸咕噜咕噜,把冷气跑得差不多的酸梅汤,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琴琴这才给了他一个笑脸。

无巧不成书,这个“巧”并不是说书人才能设计出来的,现实生活中赶巧的事多了。楚生作为郭建光的B角,就像个汽车的备胎,A角不出问题,他就派不上用场。哪晓得天赐良机,拿着(临近)调演的头一天,A角可能兴奋、紧张过度,喉咙倒了仓,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团里上上下下急得团团转,关键时刻,邹团长力挺楚生上。一下子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革委会几个造反派头头也只好同意。怕楚生紧张,临上场时,邹团长叮嘱楚生:“上台不散神,散神唱不成。”对自己要充满信心,平时么样练,台上么样唱。往台上一站,目空一切,全身心投入角色中去。楚生果然冇辜负邹团长的期望,一上台,往台中间一站昂首挺胸,目视半天云里,像个“老膏子”一点不惶台。在“四击头”击乐声中,他咔嚓一个亮相,英气逼人,赢得满堂喝彩。坐在台下的邹团长,揪着的心慢慢放了下来。接着,楚生放声唱道:

朝霞映在阳澄湖上

芦花放稻谷香岸柳成行

全凭着劳动人民一双手

画出了锦绣江南鱼米乡

祖国的好山河寸土不让

岂容日寇逞凶狂

战斗负伤离战场

养伤来在沙家浜

半月来思念战友与首长

也不知转移在何方

军民们准备反“扫荡”

何日里奋臂挥刀斩豺狼

伤员们日夜盼望身健壮

为的是早早回前方

楚生不仅唱得字正腔圆,而且有板有眼。尤其是“回前方”三个字,充分运用了二高腔的技法,升华了整个唱段,赢得全场一片喝彩声和经久不息的掌声。场上,楚生硬像是打了鸡血似的,不晓得几亢奋,斗志昂扬,全神贯注,从头到尾一丁点的失误都冇得。

琴琴在台下始终为楚生捏着一把汗。楚生唱到“回前方”三个字时,琴琴担心楚生唱不上去,恨不得搬个梯子,搭着楚生喉咙管门口,抽声音上去;楚生亦唱亦舞,表演“泰山顶上一青松”时,琴琴担心他气息不够,会唱得上气不接下气;楚生“飞兵奇袭沙家浜”打斗时,琴琴又担心被“匪兵”戳着哪里;楚生最后胜利大会师,跟阿庆嫂双手紧握时,琴琴又幻想,要站在边下的是我几好呃,我就假马(假装)脚下一滑,一头倒在他怀里。

谢幕后,团里上上下下都涌到后台,祝贺演出成功。造反派头头忍不住拍着楚生的头夸道:小杂种,冇想着演得这好!琴琴更是忙前忙后,又是帮楚生卸装,又是帮楚生换衣裳,连一向酸溜溜的伟胜,也跷着指头夸奖楚生。

会演大获成功,团里捧得了金奖,楚生成了最大的功臣。团里专门开了庆功会,革委会的大小头头,都跑过来跟楚生敬酒。那晚,楚生第二次喝醉了。

二十一

学员班几年一晃就要结束了。楚生像被泼了大粪似的,身高冲了一大截,对着镜子一照,自己也吓了一跳。成熟的脸上,稚气全无,几颗绽放的青春痘,标志着体内分泌旺盛,紧绷的喉结,凸显着男性的特征,隆起的胸肌和肱骨肌,更体现着男人力量的美,楚生成人了。

同样已过豆蔻年华的琴琴,个子高了,脸长了,曲线更美了。琴琴深知自己最值得炫耀的地方在哪里,所以她总喜欢穿掐腰的短装,练功时是一件贴肉的翻领衫,不练功时也是一件翻领掐腰的衬衣。男将眼睛不管先从她身上哪里看起,最终都落在她的胸脯上。琴琴从来都是大大方方,不装解(不好意思)把胸藏着掖着,她无数次在心里跟瞄她的男将打赌,有本事你就盯着不松着眼(不放),相持到最后,落荒而逃的绝对是那双恋恋不舍的眼睛。别的男将是看着琴琴的胸才流涎,伟胜不一样,他看不看到琴琴的胸就涎流,说明他比别的男将欠(想)得随时随地些。

此时,琴琴把楚生黏得更紧了,她用自己的办法,让全世界都晓得,她是楚生的女朋友,楚生就像自己的一个私人物件,别人不能碰。琴琴还有的无的缠着楚生跟她练对手戏,她本来演阿庆嫂,跟楚生演郭建光冇得蛮多对手戏,你几暂看到阿庆嫂只身划着船,跑着芦苇荡去找郭建光的?你又几暂看到郭建光一个人摸到春来茶馆,跟阿庆嫂接头的?

楚生烦她说:“嗳,神经吧,要找你去找胡传魁‘智斗唦,找我对个么戏咧?”

琴琴死缠烂打说:“艺多不压身,你就教我点沙奶奶的戏可不得!”

楚生叫屈说:“喂,这是姑娘伢的戏!”

琴琴说:“么事姑娘伢的戏儿子伢的戏唦?你不是随么角色都会嘛?就是让你一个人演,你从开场演到幺锣都不成问题。”

楚生哭笑不得,教就教,琴琴非要楚生手把手,教着教着,“郭建光”唱完:“等到(那)云开日出家家都把(那)红旗挂,再来看望你这革命的老妈妈。”本来是郭建光、沙奶奶同时上前双手紧握,面向观众亮相,结果,“沙奶奶”手不握,一下钻到“郭建光”的怀里,扑在“郭建光”肩膀上。

“郭建光”吓得连连后退说:“嗳嗳,瞎搞么事唦!哪有‘沙奶奶跑到‘郭建光怀里去了的咧?”

琴琴故意装苕说:“哦,不是这边,是那边吧?”说着,把头从“郭建光”的左肩膀,靠着“郭建光”的右肩膀。楚生拿她冇得整(办法)。

后来,只要琴琴找他练对手戏,楚生就吓得到处躲。有回,楚生在寝室听到琴琴在外头问他在不在,晓得又是来找他练对手戏的,吓得一头钻进厕所里躲着。琴琴进来问,同寝室的人说:刚才还看到的,是不是上厕所去了。楚生在厕所堀了半天,见外头冇得动静,估计琴琴找不着他走了,等他从厕所出来,看到琴琴就站在厕所旁边候着他在,楚生扭头又往厕所里跑。

琴琴喊住他问:“你才一路上了厕所的,怎么又往厕所跑?”

楚生语无伦次地说:“我才将解大手,忘记解小手了。”

琴琴有琴琴的道理,上回她帮楚生处理“老戏骨”姑娘的事,使她和楚生的关系峰回路转、起死回生,楚生断线的风筝又攥在了她手上。她不攥紧点,慢点又跑了么办咧!

如果说,琴琴对楚生是舍我其谁,那么,伟胜对琴琴就是“人还在心不死”。伟胜认为上回邀琴琴到他屋里看照相机,本来顺风顺水,结果一招不慎,鸡飞蛋打。其实,伟胜上回的计划十分周全。如果那天琴琴继续留在他屋里,他会带琴琴去公园照相,他备有两个选项,一是到滨江公园,以自然景观做背景,给琴琴照几张风景照;二是到合作路的文化宫,以人文景观做背景,给琴琴照几张生活照。接下来再请琴琴吃饭。他连吃饭的餐厅都想好了,附近的“老通城”、“五芳斋”、“小桃园”他都不打算去,一是琴琴可能去过,不会感到新鲜;二是那里人多,拥挤嘈杂,冇得情调。伟胜准备用自行车带琴琴到洞庭街黎黄陂路口的“邦可”,这是一家俄式西餐馆,僻静私密,是个谈情说爱的好去处。另外,这家的“鱼奎”是别的西餐馆冇得的。“鱼奎”是把鱼刺剔除,将鱼肉捣碎加奶油等作料搅拌,用烤箱烤出来的,颜色黄爽了,面上油流了,进嘴香喷了。鱼还分草鱼、鳜鱼,鱼的贵贱不同,“鱼奎”的价码也不同。再配一碗正宗的“罗宋汤”,还有牛扒、猪扒、鸡扒之类,当然少不了俄式“列巴”(面包),这种西餐只配皇宫贵族享用。伟胜准备放血,请琴琴美美地撮一顿。他敢肯定,琴琴是头一回开荤吃西餐,而且还是吃俄式“鱼奎”。琴琴不可能不高兴不激动?琴琴一高兴激动,他和琴琴的事不就顺水推舟了。想到这里,伟胜的涎又流了一地。

伟胜吃亏就吃在信息不对称上。琴琴当初答应他的邀请,不光是因为照相机的诱惑,更重要的原因,是那暂刚发生了“防空洞事件”,加害了“老戏骨”,楚生对琴琴大发雷霆,把屎盆子扣在她头上,是她最失落、最无助的时候。琴琴接受伟胜的邀请,并不等于接受了伟胜这个人,跟他谈朋友。可以说,即使冇得楚生,琴琴打死也不得跟伟胜谈朋友,一想到伟胜涎流,琴琴就感到恶心。在这点上,伟胜完全抠错了胯子。武汉人把弄错了对象,叫“抠错了胯子”。再加上头回约会,自己就动手动脚把戏演砸了。伟胜断然不晓得琴琴通过帮忙处理“老戏骨”姑娘的事,跟楚生已经重归于好,伟胜还一直蓄着心思找机会跟琴琴再约会,这回他一定要把握住,不能再有么闪失了。

不晓得是哪个哲人说的:机会只青睐有准备的人。那暂,社会上时兴起看内部电影,说是供批判,像《三本五十六》《啊,海军》《军阀》,能搞到内部电影票的人,当然是有一定级别的干部和神通广大的人。哪个要是搞到票,那不晓得几牛。

伟胜搞到两张《军阀》的票,他趁琴琴一个人在练功的时候,嗅到琴琴跟前,琴琴只当冇看到的,懒耳得他。伟胜神神秘秘地说,请她看内部电影,琴琴心里咯噔了一下。她不动声色地问是么电影?伟胜得意地说是《军阀》。接着又添油加醋说么样好看么样好看。琴琴问他看过冇?伟胜撸起衣角揩了下嘴巴的涎说没有。琴琴横他说冇看过瞎吹个么牛唦?伟胜显摆说是巷子里看了的小伢跟他讲的。他掏出两张电影票,在琴琴面前一晃说是明天晚上的。琴琴瞟了一眼票问哪家电影院?伟胜嘚瑟地说她是市革委会礼堂。伟胜撕下一张票递给琴琴。琴琴接过票,说不晓得市革委会礼堂在哪里。伟胜告诉她在江边。接着不失时机卖弄说:蛮多人把市委和市人委搞混了。“文革”前市委和市人委虽然都在江岸区,但市委在赵家条,市人委在江边的一元路口。“文革”中两边统一都叫市革委会,市委那头是市革委会办事组、组织组、政工组,市人委这头叫生产指挥组。伟胜前三皇后五帝地介绍说:市革委会礼堂在一元路江边,礼堂以前叫市人委礼堂。他怕琴琴还不清楚,提醒说礼堂是蓝色琉璃瓦的仿古建筑,蛮打眼。琴琴笑他搞得像自己屋里似的!伟胜告诉琴琴,他爸爸就在市革委会生产指挥组办公,自己进去过。琴琴对伟胜的显摆不感兴趣,她感兴趣的是内部电影。她捏着伟胜给她的电影票,心里打起了小九九。

伟胜见琴琴再次接受了自己邀请,心里一阵狂喜。原来爱情是这样经不起诱惑!古往今来,管她潘金莲还是林黛玉,虽然如花似玉,还不是一个从了流氓西门庆,一个攀附风流哥儿贾宝玉。伟胜想起自己的姆妈,一个地主兼工商业主的姑娘,大学毕业,才貌双全,为了寻求靠山,还不是屈嫁给一个没有共同情趣,既其貌不扬又邋遢的老干部。伟胜是个现实的商品交换论者,毛主席指出:我们还处在一个商品生产和商品交换的社会。伟胜认为,只要握有对方需求的“商品”,就能换取自己所需求的爱情,哪个说一票难求的内部电影不是商品?琴琴见到它,不是乖乖就范了!伟胜幻想着自己和琴琴并排看电影的情景。这回,一定要保持克制,管住自己的手,不管有意无意,都不能去碰琴琴。对了,还有自己那个爱流涎的臭毛病,千万莫把涎喷到琴琴身上。伟胜突发奇想,电影院关了灯黢黑,琴琴要是吓不过,往他身上靠咧?自己总不能往旁边躲吧?那也太不男人了!还有,万一琴琴紧张,抓住他的手咧?自己也不能往后缩啊!伟胜想入非非,就像吹出的肥皂泡,色彩斑斓,越冒越多。伟胜索性闭眼,做起了春秋大梦。

第二天晚上,按照约定的时间,伟胜早早在市革委会礼堂门口的电线杆底下等琴琴。他跨在全链盒“永久”牌自行车上,就像威武地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身子靠在电线杆,眼睛四下横扫,手指不断拨弄着转铃,发出阵阵清脆响声,惹得路人侧目而视,这是典型干部子弟的派头。眼看着人进得差不多了,礼堂已经响了两遍铃,还是不见琴琴的人影,伟胜搔耳挠腮,急得像灶台上的蚂蚁。他倒不担心琴琴不来,担心的是琴琴搞错了码头,跑到市委那头去了。他把住在花楼街的人都当着不经世面的小市民,骨子里是鄙视的,不是琴琴是他的“西施”,他算是不得跟住在高头的伢来往。就在这时,琴琴不晓得一下从哪个腰子角冒了出来,站在了伟胜的面前。伟胜看到琴琴,一跃从车上跳下,心里总算一块石头落了地。他正想开口问琴琴怎么正暂才来?见琴琴慌慌张张说:“坏了!坏了!”伟胜问么样啊?琴琴说:“我不能跟你一起看电影了。”伟胜张大嘴问么样咧?琴琴说:“昨天你把我的电影票放失了向,翻高了满处都找不到!找不到票,本来我不来的,想着跟你约好了,怕你一个人在这里苕等,所以还是赶过来跟你说一声。你一个人进去看,我回去了。”说着扭身要走。听了琴琴刚才一番表白,伟胜像冬天里喝了一碗排骨汤,从头暖到脚。他一把拉住琴琴,二话不说,就把自己的一张票塞到琴琴手里,要琴琴进去看。琴琴说:“那么好咧,我掉了票,还害得你看不成。”伟胜无所谓地说自己机会大把,说琴琴机会难得,坚持要她一个人去看。伟胜怕琴琴还跟他扯,把琴琴往礼堂门口一推,抬腿上车,一溜烟消失在夜幕里。

琴琴进到礼堂,电影刚刚开始,查票员把她带到座位跟前,用电筒光指着她的座位引导琴琴进去。琴琴一落座,就听旁边的人小声问:“怎么才来?”说话的这个人正是楚生。

琴琴把嘴贴着楚生耳朵,轻言细语说:“有点事耽误了。”说完,津津有味地看起电影来。电影出现了很血腥的杀戮场面,琴琴不晓得是真害怕还是装害怕,她把身子紧贴住楚生,双手不由自主地抓着楚生的手,一时紧拽,一时放松,表现出一种揪心的情绪。脸也是时而盯着银幕,时而藏在楚生怀里,一副害怕的样子。琴琴动作自然、真情流露,感觉不到有表演的成分。琴琴本来就天资聪慧,加上学的就是戏曲表演,即便装,也不得让人看出来唦!只有楚生像个木头,随琴琴在自己身上么样靠啊抓啊掐啊,都冇得反应,一副坐怀不乱的样子,聚精会神看他的电影。看着看着,琴琴心神不宁起来。电影快完时,琴琴突然咬着楚生的耳朵说:“我有事先走一步。”不待楚生反应,琴琴已经一阵风地飘了出去。

琴琴冲出礼堂,迎面看到堵在门口的伟胜,她表情惊讶地说:“你怎么冇走?”伟胜笑着告诉她,走了又转回来了。琴琴问为么事?伟胜说天又晚搭车又不方便,担心她回去不安全,所以在这里等她。伟胜摆头要琴琴上车,琴琴双手搂住伟胜的腰,跳上了自行车的后架。伟胜希望琴琴就这样一路搂着他的腰,但琴琴很快就松开了手。伟胜依旧春风得意地按着转铃在马路上飞驰。琴琴心里隐隐却泛起一丝歉疚。

原来,伟胜邀琴琴看内部电影时,琴琴就想到了楚生。记得上次跟楚生一路回去经过交通街时,她跟楚生提到施洋,哪晓得楚生连《风暴》都冇看过。后来才晓得楚生屋里困难,基本就冇跨过电影院的门,心里很不是滋味。伟胜邀她看电影,而且还是内部电影,琴琴就起了心。她收了伟胜的票,本来就冇打算跟他一起看电影,她想把票给楚生,让楚生过回看电影的瘾。转念一想,这好的机会,为么事自己不跟楚生一起看咧?琴琴倒是不怕她把票给了楚生伟胜会怄气,票又不是自己要的,是伟胜心甘情愿把自己的,就像上回他把桃酥塞给自己一样,票在自己手里就由自己做主。反正“把了不兴要,要了赔十道”,这是武汉小伢都会念的童谣。问题是一张票么样跟楚生一起看电影咧?总不能开口找伟胜要那张票唦?说自己想跟楚生一起去看电影,那不是与虎谋皮!肯定不行!硬要不行,能不能巧取咧?就像《智取威虎山》里一样,不能强攻,只能智取。琴琴想来想去,终于想出来一条妙计,让伟胜再心甘情愿把另外一张票给她。这条妙计,就是刚才在礼堂门口电线杆底下发生的一幕。

琴琴打定主意,就跑去找楚生,问他想不想看内部电影?这好像问楚生想不想吃粉蒸肉样的,楚生当然想!但楚生一想,琴琴跟自己一样,哪里搞得到票咧?他以为琴琴跟他闹醒黄(开玩笑)就说:嗳,莫叫花子撩讨饭的,穷快活啊!哪晓得琴琴像变戏法地变出一张票来,笑眯眯递到楚生跟前。楚生一惊赶紧问么电影?琴琴神神秘秘告诉他,是内部电影《军阀》。说这回就让你这个讨饭的开个荤!楚生想都冇想,一把抓过票,脸上笑开了花。有电影看,还是内部电影,相当于有肉吃,还是粉蒸肉,楚生当然心花怒放。楚生喜过问琴琴,你把票给我你不看?琴琴诡秘地一笑,说她就不用楚生操心了。琴琴一再叮嘱楚生礼堂在江边的一元路口,莫跑错了码头。接着琴琴又像想起么事,嘱咐楚生明天晚上各走各的。楚生以为两个人出行,怕被别个看到不好就冇多说。其实,这是琴琴精心策划的一步,她必须单独去会伟胜,从他那里把另外一张票弄到手。琴琴成功了!琴琴为么事电影冇看完,就慌慌张张跑出来咧?情节还得回放。

琴琴人坐在那里看电影,心里却在前思后想,伟胜为了赢得她的芳心能把票心甘情愿送给她,会不会“献衷心、表决心”(这是“文革”期间的口头禅),为了讨好她来接她回去咧?琴琴突然预感到伟胜会在门口等她。要真是这样,自己和楚生双双出现在伟胜面前,那不就穿了帮!伟胜那头琴琴不怕,但那种尴尬的场面被楚生碰到,楚生会么样看她?肯定认为她不择手段,很不老实,最要命的是会认为她脚踏两只船,自己的形象丢完了不说,自己所有的努力,都将前功尽弃!琴琴顿时如芒在背、如坐针毡,无论如何不能让这种场面出现,自己要在电影散场前,出去堵住伟胜。琴琴又胜算了!

琴琴一手导演的这出好戏堪称完美落幕。楚生和伟胜都毫不知情地扮演着各自的角色。伟胜既先后两次心甘情愿奉献出两张电影票,又鞍前马后候在礼堂门口迎送琴琴。看不成电影不打紧,关键是讨得了琴琴的心欢,用武汉人一句俗话表达伟胜的心情,就是“吃了我的老鼠药,叫你跑不脱!”楚生梦寐以求地享受了一场内部电影的文化大餐,就像大冬天喝了一碗排骨汤,大热天喝了一杯酸梅汤一样过瘾。当然,最行时的还是琴琴,既明的冇伤害到伟胜,还满足了他的虚荣心,暗的又以看电影的方式跟楚生约了一次会。事情过去就过去了,三个人都冇再提起。不信,正暂去问楚生,跟琴琴看电影的事,他保险还记得,但事情的来龙去脉肯定一无所知。

都马上要毕业了,老师对班上同学谈朋友的现象,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琴琴最得意的是,跟楚生双双出入大街,楚生一副明星相,自己小鸟依人地贴着他的肩膀,楚生腰板挺得直直的,琴琴则撒着舞台上的八字步,一看他们两个就是搞文艺的。那个年头,搞文艺、搞体育的最吃香,当时还流行一句话,叫:“搞文艺的浪漫,搞体育的散漫。”这就是那个时代宠儿的画像。所以琴琴和楚生走到街上,回头率极高,只要有目光投来,即便不惊羡,琴琴也一定是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心里不晓得几润凉!

都立秋了,天还是燥热。人们身上仍然一身短打,丝毫体会不到秋天的凉意。如果非要拟人化来形容武汉气候的话,武汉的春天和秋天就像两个忍辱负重的小媳妇,武汉的夏天和冬天又活像两个恣意妄为的恶汉。尤其是夏天可以说恶贯满盈。你看啊,好不容易熬过了寒冬,轮到明媚的春天粉墨登场,哪晓得春风得意冇得几长时间,夏天就嘎五嘎六地岔了进来。才五月份,就骄阳似火、酷热难当。热得俏丽的春装重新躲进衣柜里,让薄衣短衫大行其道。都十月份了,本是金秋十月,夏天依旧当仁不让,气温居高不下,害得空调日夜疲于奔命,气得秋衣秋裤只好躺在箱子里不能出来。硬是要等到十一月份,夏天才让秋天出来亮个相。记得列宁有首诗,开头一句:“朋友,春的后面不就是秋?……”春的后面确实不是秋,是让人谈虎色变的夏!

二十二

汉梅屋里带信,要楚生回去一趟。楚生不晓得有么事,星期六下午匆匆回去。一进门,楚生看到汉梅一家,气氛搞得像过年一样,汉梅姆妈在厨房忙这忙那,蒸笼高头突突蹿着热气,锅里翻炒得噼啪作响,不时飘出阵阵油香,案板上鸡鸭鱼肉俱全。汉梅爸爸手忙脚乱地跟汉梅姆妈打着下手。汉梅则在桌上摆放着碗筷酒杯。汉梅姆妈看着楚生进屋笑着用声音招呼他坐,足不出户忙着自己的活。

楚生看到这个架势有点莫名其妙,他偷偷问汉梅:“今天是么节气,搞得像过年的?”

汉梅一笑:“你回来就是过年。”楚生心头一热,汉梅的话,让他周身温暖。说实话,徐妈不在了,楚生就把汉梅一家当作自己的亲人。对楚生来说,回家就是过年,汉梅的话一点冇说错。

汉梅姆妈做了一桌子的菜,晓得楚生喜欢吃粉蒸肉,还特意为他做了一个,粉蒸肉底下放的霉干菜,也是楚生的最爱。一落座,发现汉华又不在,楚生问汉华哪里去了?汉梅姆妈说莫管他,咯砍脑壳的,一天到黑不落屋,正暂晓得野着哪里去了?汉梅爸爸从柜子里摸出一瓶酒来,给自己倒满,跟楚生也倒了一杯。汉梅姆妈拦他,说楚生还是个伢,莫劝他喝酒。汉梅爸爸说还伢?长得比我还高!汉梅抬头一看,发现楚生真的长成个大人了,尽管还带点青涩,但已经不再是江里玩水、巷子里躲猫的那个楚生了。汉梅不晓得自己也长成个大姑娘,同样不再是一天到黑跟在楚生屁股后头撵的那个“拖驳子”了。吃饭的时候,汉梅姆妈又是夹菜,汉梅爸爸又是着酒,楚生简直歇不住嘴。

饭桌上,汉梅姆妈和汉梅爸爸跟楚生问这问那,扯了半天野棉花(闲话)。汉梅姆妈问:“学员班的伙食贵不贵?”楚生说不贵。汉梅姆妈又问:“那有冇得屋里的饭菜好吃咧?”楚生说哪有您家弄的饭好吃咧!

汉梅插嘴跟她姆妈割直板子(直话)说:“你这明着是要楚生表扬你唦!”

汉梅姆妈用筷子头敲汉梅的手说:“我几暂要他表扬了啊?”

汉梅一边把手躲开,一边笑着说:“那你叫楚生么样回你咧?总不能说您家的手艺不如我们食堂的大师傅唦!”

汉梅姆妈不好意思地说:“死丫头,吃饭都足(塞)不住你的嘴!”

汉梅爸爸跟楚生打听:“听说学员班不光唱戏,还学功夫啊?”

楚生说:“是要学功夫,不光要会翻跟头,还要会拳脚套路。”

汉梅爸爸接着问:“是花拳绣腿比画两下,还是实打实的真刀实枪咧?”

楚生说:“台下练的时候真刀实枪,台上演的时候花拳绣腿。”

汉梅旁边又割直板子说:“又不去抢银行,练那扎实做么事唦!”

汉梅爸爸用手轻轻在汉梅头上挖(敲)了一尼壳(栗暴)说:“未必练功夫的人,都要去抢银行?遇到流氓防身自卫不行?”

一家人笑得呵呵神。楚生想起刚才跟流氓打斗的事,庆幸自己得亏学了点功夫,否则,刚才吃亏的肯定是自己。

桌子高头就是汉梅没有开口问楚生,其实,汉梅有一肚子的问题想问,但当着爸爸姆妈的面,反而一句话问不出嘴。汉梅有个心愿,几暂能到学员班亲眼看下楚生的学习生活是个么样子就好了,但她很快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自己去了,碰到学员班的同学,楚生么样跟别个介绍咧?说我是他的邻居,还是……想到这,汉梅心里沁出一丝甜蜜感,楚生真要那样介绍自己,自己是推脱还是默认咧?大大方方承认么好意思?推脱汉梅又舍不得,要不默认。汉梅有点左右为难。

汉梅把去学员班么事都想到了,唯独有个场面她死活也想不到,这个场面就是她去了会跟琴琴照面。她去了真的要是对住琴琴的面,汉梅不会有任何想法,横直她不认得琴琴,更不知晓琴琴在追楚生,只当是看到学员班其他女同学的。琴琴就不得了,她始终认为自己是楚生唯一的女朋友,哪里有自己的男朋友带个姑娘伢来探班的咧?不过,就算真的出现那种场面,琴琴当着汉梅的面质问楚生,楚生也绝不含糊地告诉她,汉梅是自己的邻居。如果琴琴还不依,硬要问汉梅跟他是不是朋友关系?要按楚生心里想肯定回答是,但他和汉梅的关系还冇挑明,在没有征得汉梅同意前,他不会贸然说是。如果楚生直言不讳说是,琴琴会指着自己问:那我咧?我是你么人啦?楚生会回答说:你是我同学唦。本来嘛,楚生几暂把琴琴当成自己的女朋友咧!琴琴不气得当场吐血才怪!当然,这种场面不得出现,汉梅早听说学员班不紧谈朋友,自己去了不是害了楚生,汉梅是个深明大义的人,怎么得去害楚生咧,只是在心里想下可不得!楚生、汉梅、琴琴三个人正暂演的是《三岔口》,盲打。

眼看着酒足饭饱差不多了,汉梅姆妈这才支支吾吾开口说:“伢呃,有件事想跟你打个商量。”

楚生奇怪,在一起像一家人生活了好几年,怎么陡然变得生分起来?于是笑道:“这客气,有么事您家只管讲。”

汉梅姆妈吞吞吐吐又要汉梅爸爸讲,汉梅爸爸推脱说:“你开都开了口,还是你说。”

汉梅姆妈看推不脱,只好硬着头皮开口:“是这样的,汉华跟隔壁的静静要结婚。”

“啊!汉华要结婚了?那是大喜事啊!”楚生高兴地说。

“哪来的喜事哟,把人都愁死了。”汉梅姆妈摆出一副苦相。

“愁个么事咧?”楚生不解。

“结婚要房子唦!”汉梅姆妈终于切入正题,“我屋里你看了唦,巴掌大块地方,汉华要结婚,我们只有变成画贴在墙上。隔壁静静屋里也是个鸽子笼,哪里有房子把他们结婚咧?”

“那么办咧?”楚生一听,确实难办。

“想去想来,只有找你开口。”汉梅姆妈慎着说。

“您家说!您家说!”楚生心想,不管么事,汉梅屋里开了口,只要自己能做到的,决不贪腔(含糊)。

“能不能把你楼上的房子,借把汉华他们结婚用?”汉梅姆妈总算是把含在嘴里的话吐出来了。

“那有么问题咧!反正也是空着,莫说借,就是送都可得!”楚生爽快地答应下来。

汉梅爸爸、姆妈一听满心欢喜,他们原以为借房子是件蛮难的事情,一直在屋里商量要不要开这个口?万一楚生拒绝或者打哽,蛮伤和气,日后不好面对。冇想到楚生会这痛快满口答应,一下解了燃眉之急,汉梅爸爸姆妈如释重负,一家人都举杯感谢楚生。

汉梅姆妈提出房子的事,楚生根本就冇打心里过。自从进了学员班,楚生就像出家皈依了佛门,早已“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除了楚剧别无他图。徐妈走后,自己在汉梅屋里寄养了几年,汉梅爸爸、姆妈把自己视同己出,汉华、汉梅也把自己当成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兄弟,尤其是自己和汉梅随着年龄的增大,两人心照不宣地滋生蔓延着超越兄妹的情愫。他对汉梅屋里正无以回报,汉华急等房子结婚,汉梅姆妈跟他提出房子的事,楚生还有么事犹豫彷徨的?用当时流行的话讲,楚生是“想汉梅屋里所想,急汉梅屋里所急”,莫说是借,就是送,楚生眼睛都不会眨一下!至于自己以后和汉梅结婚房子的问题,楚生是车到山前必有路,正暂着那个急做么事啊?

吃完饭,趁着汉梅姆妈捡碗、汉梅爸爸扫地的工夫,汉梅跟楚生使了个眼色,楚生晓得是要他出去有话说,心领神会点了点头。汉梅跟屋里打了个招呼,和楚生一前一后出了门。

两人并肩走在从小到大走过无数回的巷子里,心里不晓得泛起几多童真的回忆。昏暗的路灯从后面投来,把他们的身影拉得长长的,两个人踩着自己的身影前行。小时候,他们经常玩追“吊颈鬼”的游戏,相互追逐对方的影子,一个处心积虑地踩,一个千方百计地躲,两个人从巷子这头,追到巷子那头,哪个要是踩到对方的影子,就算赢了,再由输的一方,去踩赢的一方的影子。楚生和汉梅总是在巷子里疯得黑汗水流。此刻,两个人心照不宣地相视而笑,仿佛都在笑着提示对方:还记得小时候追“吊颈鬼”的游戏吧?对于儿时的记忆,他们从来不用想起,永远不会忘记。还有那回,巷子前头的毛头骂楚生是野种,楚生把毛头的牙齿打掉了两颗,自己也被打得鼻青脸肿。回来徐妈又要他跪在地下,用鸡毛掸子抽他,汉梅在楼下听到楚生挨打的声音,冲上楼拼命抓住徐妈的手,哭着求情要徐妈莫打楚生,说起因是为了自己。毛头见楚生、汉梅过来,故意当着汉梅的面,把雀雀掏出来屙尿,汉梅看到侧头闪在楚生身后。毛头骂骂咧咧:板妈养的!装个么解(矜持)唦!楚生上前质问:你骂哪个板妈养的?毛头愣头愣脑地说:我骂哪个板妈养的,要你个野种管!楚生一气之下,才跟毛头动的手。汉梅说着,并排跪在楚生旁边,央求徐妈:你要打就连我一起打!徐妈一看汉梅这样有情有义,心一软,把鸡毛掸子一丢,一把把楚生和汉梅搂在怀里,不晓得是心疼还是感动,泪流满面。

出了巷子,楚生问汉梅去哪里?汉梅提议到江边去。过黄陂街时,汉梅见来往的车多,本能地挽住了楚生的膀子,楚生却感到汉梅的手伸进了他的心房,抚摸着那颗跳动的心,让他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愉悦。过了马路,汉梅想把手抽出来,楚生把膀子夹得紧紧的,不让汉梅的手出来,汉梅抽了几下,看抽不动,索性不抽了。此时,两个人就像是在下围棋,不用嘴巴,完全手谈。一来一去,既较劲又默契。

见堤上、堤下坐的都是谈朋友的,冇得空地方,楚生说到江边看下。

入秋的月亮,面庞清澈如洗,和颜悦色地俯视着大地,聆听着江水有节奏的吟唱,就像一个慈祥的祖母,笑望着躺在摇篮里不肯入睡还在嬉戏的孙儿。细密的沙粒吸取着银色的月光,萤火虫般地在江滩上忽闪着,在恬静的夜空里,与膝绕月亮祖母的星星哥哥躲着迷藏。

汉梅挽着楚生,不知不觉来到了上回他们看到汉华和静静坐的地方,楚生说就在这里坐下吧。两个人一屁股坐在了沙滩上。

坐定后,汉梅告诉楚生:“你晓得汉华为么事慌着结婚?”

“不晓得,”楚生摇着头说,“我是说蛮奇怪,汉华才大我们几岁,怎么就谈婚论嫁了咧?”

“他把静静的肚子搞大了。”汉梅还是像小时候,随么事都跟楚生讲。

“啊!”楚生惊讶道,“几暂的事?”

“还记得上回我们在这里看到他们两个吧?”汉梅提醒楚生。

“记得啊!”楚生想起他和汉梅“撵兔子”那回。

“那暂,他们两个就已经那个了。”汉梅神秘地说。

这回楚生总算是明白了。“我说哪有在人身上做俯卧撑的咧?原来他们是在‘那个!”突然,两个人都冇说话,或许,他们都在猜测神秘的“那个”,对于已进入青春期的他们,“那个”是羞于启齿,但又不能不去幻想的东西。

一阵晚风袭来,汉梅的几缕头发,轻抚着楚生的脸庞。楚生情不自禁地捧起汉梅的头发,放在鼻子底下亲吻着:“好好闻啦,香皂就是比肥皂好闻!”

“这哪是香皂咧?”汉梅笑他。

“不是香皂怎么这香咧?”楚生苕头二脑地问。

“是洗发膏的味!”汉梅笑嗔他。

“啊,是洗发膏!味道怎么这好闻,可不可以用它洗澡啊?”楚生奇思妙想地问。

“苕!洗发膏么样可以洗澡咧?那不把皮肤洗坏了。”汉梅笑楚生的问题像个三岁的伢。“那你身上的味道怎么也蛮香咧?”说着,楚生把鼻子凑到汉梅的颈子上吸了两下。

汉梅躲闪着说:“怎么像个伢样的?毛手毛脚!”

“哪个说我像伢?”楚生抡起膀子,隆起肌肉给汉梅看。

汉梅瞟了一眼,忍不住笑着说:“再长,还不是个臼头螺丝!”

两个人仿佛一夜之间又回到了儿时。楚生被汉梅的话激将了,汉梅本来是句玩笑话,楚生认真了:“早就不是臼头螺丝了!不信你看!”说着,楚生真的要把“臼头螺丝”掏给汉梅看。

汉梅头一扭说:“鬼看你那个东西,丑死了!”

哪晓得楚生硬是不依说:“不看,你摸,保险不是‘臼头螺丝!”楚生不管三七二十一解开裤裆,抓起汉梅的手,死命按在自己的下头。

汉梅猝不及防,被楚生的动作吓了一跳。她嘴里直叫:“邪皮!邪皮!”手拼命往回抽。她哪里敌得过楚生,随她么样用劲,就是挣脱不出来。筋疲力尽的汉梅,终于安静下来,放弃了挣脱。渐渐,汉梅尽管侧着脸,但出于好奇,手情不自禁在楚生的下头游走起来。汉梅感觉到楚生的下头,真的不再是童年的臼头螺丝,已经长出像光滑的螺帽,而且在自己手里神奇地一点点膨胀起来。隔了一下,汉梅突然感到,楚生下头一股热流涌到自己手上,惊叫道:“你怎么把尿屙到我手上!”

楚生咧嘴笑道:“这哪是尿唦?”

“不是尿是么事啊?”汉梅忍不住看了一眼,发现的确不是尿。

“这是汉华做俯卧撑用的。”楚生笑着说。

汉梅简直不敢相信,就男将身上这点鬼东西,会在女将肚子里变成那大个人出来。突然,汉梅紧张起来:“该不会怀孕吧?”

“不晓得。”听汉梅一说,楚生也苕了。

“万一要是怀孕了么办啊?”汉梅焦急地问。

“不会吧?啥那巧的事唦!”楚生冇得底气地安慰汉梅。汉梅一着急,嘤嘤地哭起来。“不得哩!莫自己吓自己!我听说有的人,结婚几多年都冇怀上,啥那巧唦!”楚生像是宽慰汉梅,又像是安慰自己。

慢慢汉梅止住了哭声。“万一要怀上了咧?”汉梅抽泣着问。

楚生突然像发现了问题玄机似的说:“我又冇在你身上做‘俯卧撑,你么样会怀上咧?”

汉梅一听,也是啊!楚生根本冇碰自己的身子,怎么会怀上咧?汉梅渐渐止住了抽泣。

汉梅那头冇得事了,楚生这头好奇心又冒出来了。他跟汉梅探究道:“你说汉华在静静身上哪块做俯卧撑啊?”

“我哪晓得咧?”汉梅揣着明白装糊涂,姑娘伢比儿子伢成熟要早,生理方面比儿子伢也敏感。汉梅刚才从楚生身上已经体会到男女双方做“俯卧撑”是么回事,但她羞于启齿,她要楚生自己去猜。楚生刚才的莽撞,仿佛把她和楚生之间,仅有的一层纸捅破了,让双方冇得了距离。安静下来的汉梅,不知不觉依偎在了楚生怀里。

楚生从背后搂着汉梅的手,情不自禁从汉梅的腰间像壁虎一样爬到了她的腋下,终于,楚生饥渴的手指,触到了汉梅滚圆乳房的边沿。

“嗳嗳,手往哪里摸啊?”汉梅嘴里轻轻呵斥着,身体并没有挪开,更没有制止。

楚生似乎得到了默许,他就用手指对汉梅乳房发起了试探性的进攻,几根指头匍匐着向汉梅的乳峰攀缘。汉梅自然晓得楚生渴望么事,她伸手解开胸衣的纽扣,楚生的手如同听到冲锋的号角,一举把汉梅的乳房揽入整个手掌。汉梅的乳房既丰满得像山丘,又柔软得像馍馍,楚生的手像过山车,在汉梅的两个乳房间心旷神怡地游走。汉梅躺在楚生怀里闭着眼、翘着嘴,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就像进入梦乡一般香甜。楚生慢慢俯身低头,四片嘴唇终于紧紧拥抱在了一起!楚生的舌头和汉梅的舌头相互倾诉,许久,许久,楚生忍不住又回到自己没有答案的问题上,轻声问汉梅:“你真的不晓得汉华他们做‘俯卧撑的地方?”

汉梅没有回答他,只是抓住楚生的手,从腹部滑落下去,她用身体告诉楚生的手指做“俯卧撑”的地方。楚生终于找到那是块茂密、湿漉、松软且温暖的土地。汉梅轻轻的呻吟和楚生架子鼓般的心跳,合奏出那个年代不能唱响的“靡靡之音”。

一切来得是那样的突然、自然,楚生和汉梅就像儿时玩过家家似的,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无须预热,无须铺垫,即便在世人看来的成人游戏,楚生和汉梅做起来,也是那样天真无邪。

回去的路上,汉梅告诉楚生,有件事差点忘记跟他讲了。楚生问么事?汉梅说自己马上要下乡插队,当知青去了。楚生问她准备好了冇。汉梅说就是自己的铺盖和几件换洗的衣裳,别的冇得么事好准备的。楚生关切地问她,屋里把她几多钱?汉梅说屋里经济条件就那个样,还要准备汉华的婚事,给了她五块钱。楚生说五块钱么样够咧?汉梅说到哪里去变钱!好在农村也冇得么事花钱的,省着点用,实在过不去再找屋里想办法。楚生从荷包里摸出十块钱递给汉梅。汉梅不要。楚生要她拿着,说自己现在一个月有十几块钱的生活费。汉梅说你都给了我,吃么事咧?楚生说自己还有,叫汉梅放心,反正饿不着肚子。楚生硬是把钱塞到了汉梅手里。

进门的时候,楚生嘱咐汉梅,到了乡里,记得跟他来信。汉梅嗯了声。

二十三

楚生身上任何一点细微的变化,都逃不过琴琴的眼睛。连着好几天,琴琴发现楚生冇到食堂过早,就是午饭和晚饭,他也是去得最晚的一个,买个三分钱的白菜、五分钱的豆腐,不沾腥荤。琴琴觉得奇怪,莫非楚生身体有病?她跑去问楚生,楚生若无其事地拍着胸说蛮好啊!琴琴说蛮好,你么样不吃东西咧?哪个说我不吃东西,不吃东西不饿死了?楚生硬着嘴说。我看你光吃白菜、豆腐,连早都不过,老实说,是不是有病?你才有病吧!好生了,凭么事说我有病?楚生把琴琴噎得说不出话来。

尽管楚生矢口否认,琴琴还是不放心,总觉得楚生哪里有问题。万一真有病讳疾忌医,耽误了时间,那就不是闹得玩!琴琴把楚生当成自己的二分之一,楚生的命不就是她的命!从楚生那里问不出个子丑寅卯,她就去搬救兵,把在附近八医院当医生的表姐找来,送医上门。她把楚生喊到外头,对表姐说:“就是他。”

楚生摸头不知脑,看到琴琴旁边站着个不认得的女人,不晓得琴琴又在捣么鬼?惊诧地问:“搞么事啊?”

“搞么事?专门请医生来跟你看病。”琴琴不由分说,把楚生拉到她表姐跟前。她表姐很职业地要楚生张嘴,检查他的舌苔,号他的脉,翻他的眼底,末了说:“冇得么大毛病,就是营养不良,要加强营养。”

“哼!要你吃你不吃,营养不良吧!”琴琴心痛地数落着。楚生只是不以为然地苕笑了一下,一声不吭。心想,你真是狗捉老鼠,管冤枉闲事!楚生为了汉梅,莫说不吃饭,就是卖血他都毫无怨言。

过后,楚生还是一如既往,眼见得楚生的脸越来越消瘦,琴琴坐不住了。她跑去质问楚生:“要你加强营养,你还是我行我素,故意做给我看是吧?”

“么事做给你看啊?我吃不吃跟你么屁相干!”楚生不屑地说。他认为琴琴跟自己就是个普通同学关系,就算走得近,也还是个同学唦,硬搞得像汉梅跟自己的关系似的,蛮岔!

“狼心狗肺的东西!怎么这不晓得好歹!”琴琴气得火冒金星。楚生瞄着别处,懒耳得她。“嗳,我的话你听到冇?装个么苕唦!”

“凭么事要听你的话?你又不是我的姆妈!”琴琴跟他一本正经,他跟琴琴王顾左右而言他。琴琴拿他冇得整。

过后,琴琴左思右想,总觉得这里头有名堂,楚生肯定没有跟她讲实话。到底是么原因咧?既然不是身体问题,未必因为钱的问题?琴琴心想,不应该啊,每个月大家都发的一样的生活费,他怎么会冇得钱吃饭咧?莫非屋里遇到了么难事,把他的生活费挪了?琴琴马上记起楚生从小冇得钱看电影的事,多半屋里遇到过不去的坎,连饭票都贴进去了嘛。她想出一个法子,以证明自己的猜测。

楚生不过早,猫在寝室里。琴琴端着一碗热干面,冲进来递到他面前,不由分说命令他吃下去。她拿准了楚生的脉,晓得热干面是楚生的最爱,过早的首选。有回到外地观摩演出了几天,楚生回武汉行李都顾不得放下,第一件事就是跑到街上拍一碗热干面再说。

果然,楚生闻到热干面的香味,就像毒瘾犯了似的,他情不自禁夺过琴琴手里的碗,拌了几下,头也不抬,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一下,满满一碗热干面,就被他吃了个底朝天。见碗底还剩有酱油、葱花,楚生又倒了一口开水,涮了涮,头一仰全都倒进了喉咙管里,末了还回味无穷地嗨了一声。再看碗里,干干净净,根本不用刷。望着楚生嘴边沾着的芝麻酱,就像没有卸妆的大花脸,琴琴扑哧一笑,就手掏出纸,跟楚生擦嘴。楚生往后一仰叫道:“嗳,你怎么拿揩屁股的纸,擦我的嘴巴?”

琴琴一听笑岔了气:“揩屁股的纸么样不能擦你的嘴?又不是揩了屁股的纸擦你的嘴!”说着又笑弯了腰。看到楚生吃东西,琴琴从心里笑出来。

吃中午饭的时候,楚生到窗口买饭,他点了个白菜,食堂的师傅却跟他倒了一碗粉蒸肉。楚生吓得大叫:搞错了!我要的是白菜,不是粉蒸肉!食堂的师傅笑着说:冇错伢呃。楚生蒙了。食堂的师傅接着说:你只管吃,有人跟你付饭票。哪个?楚生越听越糊涂。食堂师傅告诉他:就是上回在食堂帮你打抱不平的那个姑娘。楚生终于明白了,原来是琴琴一手安排的。楚生心头一热,这个世界上,除了徐妈,还冇得哪个这样对他体贴入微。他大口嚼着粉蒸肉,欣然把琴琴的这份关爱咽在肚子里。吃归吃,谈朋友归谈朋友,一码归一码,这点在楚生心里还是泾渭分明的。自己在困难的时候,琴琴援之以手,自己不会忘恩负义,等哪天琴琴有了困难,自己肯定不会袖手旁观,只会全力以赴。如果再发生像上回在车上遇到流氓的事情,自己肯定照样挺身而出,为了保护琴琴,哪怕是流血牺牲也在所不惜!哪天琴琴也像自己遇到经济上的困难,自己也会倾囊相助,哪怕自己喝稀饭,也让琴琴吃粉蒸肉、爆猪肝。

晚饭有黄焖丸子,不等楚生开口,丸子就已经倒进他饭盒里,楚生只有照单全收。观察了几天,琴琴发现她的猜测是对的,楚生不是身体有病,而是发生了钱荒。他的钱究竟到哪里去了咧?楚生从来不跟琴琴提自己屋里的事,楚生不提琴琴也不问,楚生不提是他不愿提及,跟别个说么事咧?说自己是个孤儿?说自己曾经寄人篱下?随着年龄的增大,楚生的内心也变得越来越强大,他不愿意让别个把自己看成一个弱者,讨得别个的同情,所以,琴琴对楚生屋里的情况一无所知。但楚生的钱到底用到哪里去了咧?对此,琴琴十分好奇。难怪有人说,中国人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好奇心。琴琴满腹狐疑。

晚饭后,琴琴准备洗头,发现洗头膏用完了,就上街去买。回来经过门口传达室时,一眼瞟到门口玻璃邮箱里,有一封寄给楚生的信。琴琴觉得很是奇怪,哪个会跟他写信咧?琴琴取出信一看,信是从湖北潜江寄出的。这就更蹊跷了,从来冇听楚生说过,他在潜江有亲戚熟人啊?再看信封上娟秀的笔迹,一定出自女人的手。琴琴心头一阵发紧,她警觉这里头,必定有文章!

琴琴把信装进荷包,心里像猫子抓,她很想拆开看个究竟。

那暂,个人隐私根本不受保护,单位上还经常开会,动不动就叫每个人公开自己的私心杂念,不仅自己说还要大家帮,狠斗“私”字一闪念。大到路线问题、思想问题,小到工作作风、生活作风问题都得坦白。为了追求进步,主动向党组织、团组织靠拢,有的人还主动把信交给组织,把恋人的信当众念给大家听。你想,哪还有么个人隐私?那暂的人都蛮革命,就是谈朋友的信,也不会有卿卿我我的话,谈的都是理想、人生、进步、工作,内容干净得不像入党申请书,也像思想汇报。家长拆小伢的信,组织上拆职工的信,更是天经地义。

但琴琴既不是家长也不是组织,随便拆楚生的信,有点名不正言不顺,如果她跟楚生的朋友关系正式确定下来,那也理直气壮地敢拆,正暂她跟楚生的关系还处于微妙时期。万一不是她想象的那样,只是一封普通的信,随便拆了反倒会引起楚生的反感,伤害了自己和楚生脆弱的感情,所以琴琴还是强忍住了。不拆不等于不想晓得信上写的么事?哪个写的?琴琴脑壳转得飞快,么样才能让楚生主动说出信的内容和写信的人咧?既然信在自己手里,不如单刀直入。她要和楚生当面锣对面鼓,权当自己就是楚生的女朋友,外头怎么会有女的跟他写信咧?而且信的笔迹一看,就是出自姑娘伢的手,她要楚生当面给他一个交代,琴琴希望这只是一个误会。想到这,琴琴不断调整自己的情绪,尽量装出冇得事的样子。

她在排练场找到楚生,楚生正一个人对着镜子溜喉咙。从镜子里,楚生看到琴琴手里高高摇着一封信,笑眯眯地向他走来,心里就明白了几分,他转身迎上前,伸手去取。琴琴把信藏在身后说:“老实坦白,哪个姑娘伢跟你写的信?”以开玩笑的口吻向楚生发问,是琴琴进来前就设计好了的。楚生不答,把手伸到琴琴身后去抢。琴琴反剪双手躲得远远的,把高耸的胸脯伸到他面前,楚生怕碰到,不好霸王硬上弓。“不说是吧?是不是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唦?”琴琴诡笑着对楚生察言观色,心里怦怦开始打鼓。楚生还是不作答,双手又往琴琴身后够。琴琴看问不出个所以然,老把信捏在自己手里也不是个事,信只有到了楚生手里,才能看出端倪来。琴琴就势一头扎在楚生怀里,不仅丰胸顶着他的胸前,还亲昵地在他的颈子上咬了一口。楚生在哎哟的同时,把信夺到了手。琴琴在判断,楚生拿到信,如果当面打开看,自然真相大白,如果收着回去看,说明里头有鬼。

果然不出琴琴所料,信一到手,楚生急不可待地拆开,目不转睛地读了起来。通过楚生的神情,琴琴判定这是他盼望已久的信。她紧盯着楚生把信看完,“到底是哪个跟你写的信唦?”见楚生不理会,琴琴激将道:“不就是个姑娘伢的信唦,值得着跟我藏着掖着!是不是有么见不得人的话?”楚生看完信,不假思索把信递给了琴琴。琴琴一把抓过信,恨不得把每个字都吃进去。信上写着:

楚生:

你好!

下乡多日,一直没有跟你写信,因为还没有适应过来。我们这里属于江汉平原,跟汉川只隔一条汉水,从武汉过来可以不坐汽车走陆路,坐船走上水一天一夜就到了。坐长途汽车要弯蛮远还要倒车不说,路费也贵多了。坐船虽然慢,但可以睡一晚上,而且便宜。

我们这里是汉水的分洪区,只要长江发大水,我们这里就要分洪。我们先也冇搞懂,长江发大水,汉水分个么洪咧?听农民一讲才明白,汉水是长江的支流,我们这里是蓄洪区,农民说淹这里,就是为了保武汉。这里都是农田,今年淹了,明年再种,武汉怎么能淹咧?那多工厂,进了水锅炉会爆炸,生产么样恢复咧?还有,要是把你们排练场淹了,你们未必站在房顶上排练?我们知青听了都蛮感动,贫下中农的觉悟就是高!怪不得毛主席要我们到广阔天地,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听农民讲,分洪的时候,高头会来通知,队里会敲钟,只要听到敲钟、幺锣,农民就拖家带口拼命往堤上跑。洪水来的时候,几米高的浪头铺天盖地,洪水的声音就像打雷那响。你晓得唦,我最怕打雷了。按到要分洪那暂最紧张,不晓得几暂扒堤决口,农民吓得整晚上不敢睡觉。最怕的是本来不分洪结果溃了堤,跑不赢躲不及,就会被洪水卷走。洪水过后,到处是被毁坏的庄稼、淹死的死猪、死狗、死猫、死鸡、死鸭。不过,农民讲,分洪也蛮行时,不仅可以猫在堤上不出工,还视同出工照计工分,县里还发救灾补助。

到这里听当地农民讲才晓得,往日,从武汉的汉阳一直到汉川、天沔,哦,就是天门、沔阳,水汊、湖泊和洪湖是连在一起的,整个叫洪湖地区。我想,那韩英不是可以带领洪湖赤卫队,坐船划到武汉,说不定还可以一直划到集家嘴,那才好玩。你说洪湖该有几大!

以前,书上讲“湖广熟天下足”还不觉得,只有站在田头看到一望无际的江汉平原,才会体会那是几大个粮仓呃!估计每年打下的粮食,全国人民吃都吃不完,可以去支援越南、阿尔巴尼亚,对了,还有非洲第三世界的国家。莫看我们是修补地球,照样可以放眼全球!我们这里一年四季不闲,既产棉又产粮。当知青,每天都是眼睛一睁,忙到熄灯。一天下来,腰酸背痛,骨头都要散架。当知青真苦!不过,看到亲手摘下的棉花,被一车车拉走,还是蛮自豪的,武汉人身上穿的衣裳,肯定是用我们摘的棉花纺出来的。

我们发现这里生产队的队长是最有“文化”的人!每天早晨出工,都由他派活。只要听到他一敲钟,大家都到稻场集中。说是钟,其实就是半截铁轨,用根铁丝一穿挂在树上。等队里的人都到齐了,队长就从荷包里掏出一个仅有皮、冇得瓤的毛主席语录,举在头上摇两下,然后背几段毛主席语录,接着就给大家派活。最过瘾的是,他背的毛主席语录都是根据派活需要现编的。比如派人锄草,他就先煞有介事地背: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抓革命,促生产,还要锄草。”然后再说,哪个哪个去锄草。再比如派浇灌的活,他也会先背语录,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小麦要喝汤”,然后再说,这几个去浇哪块地,那几个去浇哪块地。回来我们几个知青笑着床上打滚,队长真是太有才了!他现编毛主席语录,一点不惶台。要在城里,早把他当现行反革命抓起来了,这里的农民,冇得哪个怀疑队长背的毛主席语录是他现编的。过后,我们有个知青还跑去撩队长说:毛主席几暂说过,“小麦要喝汤”啊?队长听了一愣说:“毛主席冇说过啊?我像哪听说毛主席说过咧!”

知青点过的是集体生活,伙食蛮差,每顿都是萝卜白菜打转,不光吃不到肉,连油都蛮少。来了个把月,才吃了一次肉,还嚼不烂,大家猜可能是母猪肉,唉,总比冇得强!从武汉带来的咸菜都吃完了,大家发现田里可以吃的东西不少,下雨过后,田埂上的马齿苋可以当菜炒着吃。以前,武汉街上就有挑担子卖的。这里的南瓜叶子、苋菜、红苕叶子,农民都当猪草拿来喂猪,我们把它们都当新鲜蔬菜吃。农民还好奇地问我们:你们知青怎么吃猪吃的东西啊?我们听了哈哈大笑说:猪都有这好的东西吃,我们没得,只有抢猪食吃啊。再有水田里的黄鳝、青蛙也是美味。农民也蛮惊奇,说我们不吃的东西,知青都敢吃。夸我们的胆子呔(很)大!这是当地的口语,随形容么事都说“呔”,我们跟着都会说了。农民夸我们学得“呔”像!这里的米很香,过去,在屋里吃的糙米,都是陈粮。这里吃的都是当年的新米,米可以煮出油来,白口都吃得进去。就是粮食不够吃,每天两稀一干。大家吵吃不饱肚子,知青点的带队干部说:毛主席讲过,农闲时,吃两稀一干就行了。毛主席怎么还管得这具体?连稀的干的都管?我把《毛主席语录》从头翻到尾,都冇找到这句,不晓得毛主席在哪里讲的这句话?有空,你也帮我查下。算了,你又要练功又要学习,哪有时间唦,还是等我农闲回来自己查吧。

你给我的十块钱,还没有花出去,等赶集着,到集上买点咸菜和饼干,实在饿得发慌,可以救个急。

看到这里,琴琴心里五味杂陈,她一直耿耿于怀的不解之谜,终于找到了答案。楚生不吃不喝,就是为了这个人。琴琴调整了一下情绪,继续往下看。

你么样?学员生活也很紧张,没有人照顾你,好自为之吧。对了,我一直有个心愿,正暂告诉也冇得么事了,我原来蛮想到学员班来看你生活是么样的,结果也冇实现,算了,还是自己偷偷去想吧,上工中途休息和晚上一个人睡在被窝里的时候,我都会想你在学员班是么样过的?正暂你又在做么事?我们这里吃了晚饭就冇得么事做,外头黑灯瞎火又冇得哪里去,冇得么事玩,只有早早上床看被窝絮(戏)。学员班正暂肯定还灯火通明上晚自习在,说不定你还在练功房练功在,莫搞得太晚了,也不晓得你有冇得消夜的?替你担心。

这封信分了几次才写完的。每次只有等别个都睡了,才躲在被窝里,用电筒照着给你写几句,怕人看到。困了,明天还要早起下地,不写了。

祝好!

汉梅

整封信冇得一句含情脉脉的话,但琴琴感觉到它的温度。不愿成为现实的事,到底还是成为了现实。羡慕嫉妒恨,撕心裂肺地折磨着她。想到自己爱得死去活来的楚生,居然心里藏着另外的姑娘伢,而自己全然不知,怒火中烧的琴琴连去死的心都有了!但琴琴不是那种知难而退、善罢甘休的人,只要她打定主意要得到的东西,哪怕是火中取栗,也在所不辞。琴琴装着若无其事地问:“这个汉梅是你么人?”

“街坊。”楚生虽然回答得轻描淡写,但没有闪烁其词。

琴琴心想,街坊?哪有这大方把钱把到街坊的,还是勒紧裤腰带省的钱?不是特殊关系,就是个二百五!“以前冇听你说过?”琴琴并没有直截了当,而是拐了个弯问道。

“你也冇问过。”楚生的潜台词是:你要是早先问我,我不早告诉你了。

琴琴一时哑了火。她没有想到,楚生四两拨千斤,还倒打一耙,好像责任在自己身上。心想,这才是好笑吧,我要问也是问你屋里唦,未必还问到你隔壁去了?她觉得楚生在跟她玩巧。琴琴一直以为楚生单纯,冇得那些杂七杂八的花花肠子。尤其在学员班,楚生就始终冇离开过她的视线,而且牢牢在自己的掌控之中,莫说姑娘伢,就是只母蚊子也拢不了他的边唦。万万冇想到,突然间冒出来个汉梅,还是个么街坊。那是个么街坊?楚生连饭票钱都把她去了,分明是在谈朋友嘛!琴琴陡然觉得,楚生不是她想象的那样单纯,甚至怀疑楚生的心很深,丢个石头不见底!楚生心里雪藏着一个汉梅,自己却浑然不觉,连一点蛛丝马迹都冇察觉。几年了,一直以为自己是楚生的唯一,原来是剃头的挑子——一头热。琴琴欲哭无泪!她蛮想撕破脸跟楚生大干一场,但还是忍住了。凭么事闹咧?自己跟楚生是朋友关系,汉梅在里头插了一脚?楚生又冇认账,再说自己跟那个汉梅,还不晓得哪个在先哪个在后?也不是楚生向自己隐瞒实情,脚踏两只船,既跟汉梅勾着,又把自己扒着,自己一转身让楚生失踏?都不是唦!简单地说,自己既冇得名分又冇得由头,正暂跟楚生叫板,他就大大方方承认汉梅是他的女朋友又么样咧?自己还不是只有干瞪眼!既然自己舍不得楚生,铁了心要当他的女朋友,正暂就得忍,小不忍则乱大谋,这戏里都唱得有。事情还没有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就得从长计议。琴琴怕谈话再继续下去,自己控制不了情绪,尽管心里倒海翻江,但表面上还是装着风平浪静,她把信还给了楚生,一声不吭地转身而去。

晚上,躺在被窝里,琴琴翻来覆去睡不着。回想学员班几年,自己为楚生的付出,在食堂挺身而出为他仗义执言,冒着风险跟他猫在防空洞偷偷跟“老戏骨”学戏,千方百计搞票让他看内部电影,一次次拒绝伟胜伸出的橄榄枝,看他困难冇得钱吃饭,回屋哄爸爸说钱被偷,要钱跟他买饭票。琴琴越想越不值,越想越委屈。琴琴也不是没有冒出放弃楚生的念头,但只要这个念头一冒出,就被她像枪打出头鸟似的打了下去。楚生太合她的口味了,一表人才就不说了,戏唱得好在班上也是首屈一指,集品学兼优、疾恶如仇、善良正直于一身,这种好男人自己不猴在手里,还好死(便宜)哪个?琴琴梦里还两只手攥得紧紧的,生怕楚生从自己手里溜走了。

再说楚生接到汉梅的信后,心里也是波澜起伏,久久不能平静。从汉梅信中字里行间,楚生似乎目睹了她的知青生活,仿佛看到汉梅在地里摘棉花,手指被棉梗和棉花壳戳得血流;仿佛看到汉梅在一望无际的麦田里割麦,在满是蚂蟥的稻田里挥汗如雨地栽秧割谷;仿佛看到汉梅饥肠辘辘地端着清汤寡水的饭碗,狼吞虎咽;仿佛看到汉梅腰酸背疼地躺在床上,无助地望着屋顶……汉梅的苦和累、喜与乐完全萦绕在自己的脑际。楚生沉浸在对汉梅的思念遐想中,他幻想着自己手握镰刀跟汉梅并肩割谷,他企盼着把自己碗里的粉蒸肉拨到她的碗里与汉梅分享,他畅想着跟汉梅一同走在大堤上看汉水潮起潮落。楚生还想到了草帮侧巷、黄陂街的戏园子、集家嘴的河边下……当琴琴问他的时候,楚生还不能自拔,他无法界定自己跟汉梅的关系,青梅竹马的娃娃朋友?休戚与共的患难街坊?日思夜想的亲密恋人?最后他对琴琴回答出来了“街坊”,这个“街坊”,包含着琴琴无法体味的浓浓友情、亲情、爱情。楚生对琴琴回答:“你又冇问我?”他是想告诉琴琴,你要是问我,我会如实告诉你,汉梅是哪个?我跟她是什么关系?我一个字都不得对你隐瞒!

要说,在这个问题高头既怪不得楚生,也怪不得琴琴。原先,楚生、汉梅、琴琴三个人演的《三岔口》是摸黑打,正暂陡然一下亮了灯,人物关系、事情由来都得重新认识。

首先,楚生和汉梅算是娃娃亲,不是楚生进了学员班认得琴琴之后才认得汉梅的,更不是答应了琴琴之后,又跟汉梅谈朋友的。第二,打进学员班,琴琴看中楚生开始追他,琴琴想当然认为楚生是冇得女朋友的。也是,楚生就像糊汤米酒,在外头怎么会有女朋友咧?打死琴琴也冇往那方面去想。第三,楚生和汉梅由兄妹发展成朋友关系,是自然而然逐步转化而成,没有经任何人牵线搭桥,甚至连屋里人都不知情。楚生不会吃饱了撑不过到处去说,琴琴自然无从知晓。当然,他也没有刻意隐瞒,如果琴琴开口问他,他也会实话实说,不会对琴琴藏着掖着。再说也冇得那个必要,楚生又不是那种吃着碗里瞅着锅里的人,把琴琴当备胎。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楚生和琴琴从进学员班到正暂,他就没有起过跟琴琴谈朋友的心思,他把琴琴只是当作普通同学,至于一起在防空洞学戏,那是琴琴自己岔去的;在车上英雄救美,那是楚生碰到了;琴琴付饭票帮楚生度饥荒,那是琴琴助人为乐。琴琴要是跟楚生谈成了朋友,那这些都是故事,两个人冇谈成朋友,那这些都是事故。至于琴琴先说楚生是她的街坊,后来又放风说楚生是她的男朋友,那是琴琴自己的事,随哪个都冇问过他跟琴琴是么关系?他跟随哪个也冇表白过自己是琴琴的男朋友!楚生敢拍胸,就是毛主席问,他也是照直说!

楚生跟汉梅回信,丝毫不比汉梅给他写信轻松。一是一肚子的话,不晓得从哪里说起,肚子里就像有无数个小人在打架,一个个争着要先跳出来。二是下笔颠三倒四,组织不成句子。楚生写了撕,撕了写,一本纸被他撕了一半,到底还是没有写完一封信。楚生索性把笔一摔,躺在床上,闭上眼,做了几个深呼吸,放松全身。整个人松弛下来后,汉梅出现在了眼前,楚生心底的话,不由自主地流淌出来。

汉梅:

你好!

从小到大,就没有跟哪个写过信,这是我写的第一封信。我看别个写信,开头第一句话都是“见字如面”,以前总觉得这是句套话,看了你的信,才真的感觉到,你就站在我面前一样,让我感受到你的音容笑貌、点点滴滴。没有想到知青生活那样苦、那样累,真想过来替你,我身体强壮,有力气,随么重活、脏活我都能干,不过摘棉花这样的巧活,我笨手笨脚,恐怕有些难以胜任,把棉桃毁了不说,肯定还把手戳得血流。看到你们吃田埂高头的马齿苋、红苕叶子,田里的黄鳝、青蛙,又特别羡慕和向往你们知青生活,觉得好好玩啊,随便吃,还不要钱,哪像城里,随么事都要钱。你在农村大开眼界,让我也长了不少见识,原来我们在城里吃的米都是陈粮,我不明白,为么事不把当年打下来的新米给我们吃,非要把仓库里放了几年的陈米给我们吃?怪不得有些米都发霉了。新粮哪里去了咧?未必都拿去支援越南、阿尔巴尼亚和非洲了?当然,支援世界革命,我也冇得怨言,等全球一片红着,我们再吃新粮吧。就像《列宁在十月》里的话: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不是你告诉我,打死我也想不到洪湖会有那大!要是湖连湖,港汊接港汊,韩英真的可以带洪湖赤卫队,荡着划子到集家嘴来哦。那只怕要划半个月呃?嗳,韩英说不定还打你们知青点门口过,你就报名参加他们赤卫队,搭韩英的划子一起回武汉,那几好玩呃!

跟你讲下我们学员班的事情。学员班的生活蛮紧张,每天天不亮就爬起来练功,教武功的老师原先是演武戏的演员,后来在台上把腿子搭(摔)断了,不能再演戏,就改行来教我们。他蛮狠,我们都蛮怕他。每天早晨,他手里总是拿根枝条,要我们翻跟头,哪点翻得不对,他不光嘴巴嚼(讲),手里的枝条也刷到哪里,下手还蛮重。你还不能躲,要站在那里,乖乖让他刷,你要是躲,他把你喊到跟前,刷得还重些,我们每个同学都挨过他的枝条。当然,他不刷女同学。有回,趁他上厕所,有个同学偷偷把他的枝条藏起来,他回来找不到枝条,问哪个藏了他的枝条,同学们都不作声,结果你猜么样?他不晓得从哪里找来一根棍子,要我们排着队,一个个顺着打,打得身上还疼些,你说是不是去了多的!这以后,再也冇得哪个敢藏他的枝条了。不过,也应了他的那句话,不疼不长记性。我的跟头就是他的枝条调教出来的。上回我在车上碰到几个流氓,就是用他教我的一招,一脚就把那个流氓踢翻了。

我再告诉你个秘密,这是我几次话到嘴边没有跟你说的,你千万莫说出去!你还记得小时候总到我屋里来唱戏的那个“老戏骨”不?我在学员班遇到他了。他被当成“反动艺术权威”打倒了,正暂不能唱戏,只能天天扫地扫厕所。我要跟你讲的不是这个,是我在防空洞偷偷跟他学会了蛮多传统楚剧,这是在学员班根本学不到的。团里要他到防空洞去整理传统戏的资料,看他一个人忙不过来,就要我们学员班派人去帮忙,我趁机主动要求去了。“老戏骨”起先还不肯教我,怕把我害了,后来我缠着他,跟他赌咒发誓不讲出去,他才开始教我。“老戏骨”真是有板眼,不光会的戏多,而且教戏还蛮得法。他还教我运用东路花鼓的二高腔,处理郭建光那段《祖国的好山河寸土不让》,后来团里参加调演,我演郭建光,团里还拿了金奖。“老戏骨”不光教我传统楚剧,还跟我讲了楚剧的来历,楚剧的精神,有四句话,我背给你听:“立足本土,张开双手,你的我拿来,我的你拿不走。”就是这四句话,楚剧走到了今天。“老戏骨”还教了我两句刻苦用功的话:“慧莫如痴,速不如钝。”意思就是聪明不如痴迷,求快不如脚踏实地。正暂,一遇到想马虎、急躁的时候,就用“老戏骨”的这两句话提醒自己,人一下就来了精神,蛮管用,不信你试唦!嗳,我还告诉你呃,“老戏骨”在我面前从来不提徐妈,他不提,我也不敢提。你说,他是不是有意回避啊?你说他晓不晓得徐妈已经死了啊?他要是晓得徐妈是么样死的,肯定蛮难过。你不晓得呗,“老戏骨”的爱人,也是“文革”初期,喝药死的,跟徐妈一样,几惨呃!

唉,不说这些了,说点开心的事。汉梅,我正暂敢跟你说了,我蛮想你!反正我们都已经那个了,嗳,你莫误会啊,不是汉华跟静静他们的“那个”,是我们在江边一起的“那个”。几烦人呃,我正暂像你们姑娘伢来月经一样,每个月至少在梦里跑一回马,哦,就是书上说的“遗精”。每回跑马都跟你在“那个”,那种感觉太美妙了!我恨不得天天夜里都跑马,这样就可以跟你在一起了。不过,我又蛮担心,听说跑马多了,对身体不好。我想还是攒着,等将后来跟你做俯卧撑用,就是不晓得攒不攒得住?

差点忘了,你要我查毛主席那段“两干一稀”的话,我翻遍了我的红宝书,都冇找到那句话,又跑去问了一些人,都说冇听说过,连老师都不晓得。你晓得毛主席一辈子讲了几多话,几暂讲的?跟哪个讲的?在哪里讲的?真不晓得到哪里去找?要是能写封信给毛主席就好了。就是毛主席太忙了,不好意思去打扰他老人家。我再托人打听下,说不定会有下落的。

给你的十块钱莫舍不得用,赶集的时候,买点吃的用的。钱用完了,我再给你寄。我现在每个月的生活费根本用不完,还经常吃荤菜,昨天我还吃了粉蒸肉的,肯定比你们那里的母猪肉好吃多了,等你回来到我们学员班来,我买把你吃。你说你们那里是分洪区,千万当心,要是得到分洪的信,早早就往堤上跑,莫在房里待着不动。我要在你跟前就好了,你晓得我水性好,横渡长江都不在话下,肯定可以保护你唦。

说写不出来,一写写了这多。心里还有蛮多想跟你讲的话排着队在,等到下回着啊。

大着胆子亲你一下!

楚生

二十四

一晃眼学员班就毕业了,楚生和琴琴进团,正式成为了楚剧演员。上班后,琴琴朝九晚五地跑月票,楚生房子给了汉华结婚,就住进了团里集体宿舍。他打算把存放在汉梅屋里的衣物取过来,以前周末都是琴琴主动来约他去回,这个周末一等二等,不见琴琴的影子。楚生就去找琴琴,结果到处找不到她的人,一问才晓得她有事请假,一天没有来上班,楚生也冇细想,就独自回去了。

一进大门,楚生就听见汉梅爸爸和汉梅姆妈在屋里大声争吵,而且还是为他和汉梅的事,楚生赶紧止住步,竖起耳朵听他们吵些么事。

只听汉梅姆妈说:“你说楚生和汉梅哪点不般配?”汉梅姆妈的脚步声突然止住了,估计站在了汉梅爸爸的跟前。

“就是不般配!”汉梅爸爸瓮声瓮气说。

只听汉梅姆妈摞起两只手拍着说:“楚生是我们从小看着长大的,出出进进两个人好得恨不得穿一条裤子。”

汉梅爸爸加重语气说:“那是做伢。”

汉梅姆妈还是先拍手后开口:“好,你说做伢不懂事,大了么样咧?汉华结婚找他借房子,他连个哽都冇打,还要么样懂事?”

汉梅爸爸分辩说:“我几暂说他不懂事咧?我是说他跟汉梅不配。”

汉梅姆妈不解地说:“哪点不般配?两个伢青梅竹马知根知底,楚生连房子都把了汉华,还会对汉梅不好?”汉梅姆妈喘了口气,恨不得急得吐血:“楚生进了团,算正式参加工作拿国家工资了,汉梅是个知青,还不晓得回不回得了城,嫁把楚生,将后来也有个依靠唦!”

汉梅爸爸不耐烦地说:“哎呀,你说的这些我都晓得!跟你扯不清白!我是说两个伢的命不好。”

汉梅姆妈反驳说:“么样命不好?他们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不比你我的命好!”

汉梅爸爸终于忍不住叫道:“我还不是巴不得楚生跟汉梅走到一起,但两个伢们的命相不好。”

汉梅姆妈惊道:“啊!么样命相不好啊?”

汉梅爸爸道出原委说:“我跟他们两个算过生辰八字,楚生是乙未年生,砂石金命;汉梅是戊戌年生,平地木命。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他们两个命相克。”

汉梅姆妈一听,不以为然地说:“鬼信你那些阴阳八卦!”

汉梅爸爸说:“嗳,你莫不信,命中注定的事,灵验得很!原先,我们船上有个水手,娶了个堂客,跟他命相克。有天他病了,要堂客出去抓药,结果出门就被车子撞死了。”

汉梅姆妈咂着舌说:“还有这巧的事啊?”

汉梅爸爸越说越神:“么样,你信不足?不光有夫克妻、妻克夫,还有克对方全家的。”

汉梅姆妈怯声说:“还越说越邪了呃!”

汉梅爸爸不肯善罢甘休地说:“老话说得有:‘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不瞒你说,我还跟徐妈和我那个兄弟算过一卦。”

汉梅姆妈好奇地问:“他们的命么样咧?”

听到汉梅爸爸摆弄着算卦的铜钱说:“我兄弟是土命,徐妈是水命,水克土,两个人硬是走不到一堆。我那个兄弟跑到台湾去了,那是归了土,徐妈投河那是归了水,各是各的命。”

汉梅姆妈如梦初醒般地喃喃自语道:“难怪得!我说徐妈为么事不上吊、不吃药,偏偏要去投河,原来这都是命啦。”

汉梅爸爸言归正传地对汉梅姆妈说:“楚生跟汉梅都是好伢,不是命相克,其实蛮般配。你以为我愿意拆散他们,要怪就怪命不好!我们要是糊里马里(稀里糊涂)让他们结婚成了夫妻,明日有个么灾啊难的,么样对得住伢们哦!你未必愿意像巷子前头春芳屋里,非要闹得死人翻船才甘休?”

汉梅姆妈理屈词穷地申辩说:“嗳,怪命不好就怪命不好,你莫天上打雷往树上指,好像伢们的命是我安排的?我哪里晓得楚生和汉梅命相克咧?还不是唯愿伢们百年好合唦!”

汉梅爸爸言之凿凿,伴随着汉梅姆妈唉声叹气。

听到这里,楚生轻轻咳了一声,屋里顿时冇得声音了。

回到团里,每天排练、演出,日子波澜不惊,琴琴的眼睛,就像拴在楚生裤腰带上,走到哪里,跟到哪里。但琴琴更多的是保持距离的观察,而不是像踢足球那样贴身紧逼。她在楚生面前闭口不提汉梅,只当冇得这个人的,也不提信的事,只当冇发生过信的事。对楚生也是一如既往,在外人看来,她和楚生更像是在谈朋友,冇得汉梅么事,当然,团里上下也冇得哪个晓得有汉梅这个人。

楚生也是一门心思演好他的戏,琴琴由同学变成了同事,但对他来说,冇得任何变化,他拿琴琴过去当同学看,正暂当同事对待,既没有疏远,也谈不上亲近,总而言之,两个人的关系冷不到哪里,也热不起来。只是近一段时间来,楚生表现得有点毛躁,总往门房跑,在玻璃邮箱里查找有冇得自己的信,结果空手而归。

这天,吃过晚饭,琴琴没有看到楚生的人影,问了几个人,都说冇看到,琴琴马上找到楚生的寝室。门虚掩着,屋里冇亮灯。琴琴站在外面喊了声,里边没有应答。琴琴推门进来,就手摸到墙上的开关,啪地把灯打开,吓得大叫一声。只见楚生直挺挺地坐在床沿,面无血色,眼睛死盯着对面的墙上。“楚生!楚生!”琴琴原地又喊了他两声,楚生如同塑像,纹丝不动。琴琴疾步上前,站在楚生面前,用手在他眼前晃动,楚生活像个木乃伊,依然不为所动。琴琴一下慌了神,不晓得楚生怎么这个样子,是病了?还是受了刺激?下午还看到他活蹦乱跳,正暂怎么变了个人?她用目光搜索着,猛然发现楚生身边摊着一封信。琴琴立刻拿起来一看,信是汉梅来的。

楚生:

你好!

一晃半年了,自从收到你一封回信,给你写了几封信,一直再未见回信,想必很忙。听说你学员班毕业进了团,应该算国家正式职工了对吧?衷心祝贺你!当演员确实很风光,连我们当地花鼓戏剧团的演员,在县里街上走,都不拿正眼看人,何况武汉大城市楚剧团的演员?而且,你还是演郭建光的,台上光彩照人,台下英俊潇洒,就像样板戏里的“高、大、全”,晓得几多姑娘伢围着转?团里的、社会上的由你挑,只怕挑花了眼呃!我不是讽刺你挖苦你,再说,我也冇得这个资格。记得哪个名人说过一句话:“人一阔,脸就变。”我觉得很有道理,很现实。连马克思都说:存在决定意识。楚生,我真的不怪你,你正在蒸蒸日上,前途一片光明,好好把握,好好展示。

农村生活确实跟城里生活相差太大,艰苦、单调,但非常锻炼人,我已经逐步适应了,不仅能挑很重的担子,思想也变得坚强了。栽秧、割谷、薅草、耙田都会,我已经成为田间地头的一把好手。刚来时,扁担一上肩两头翘,就像玩跷跷板,莫说走,连站都站不稳,正暂百把斤的担子在肩上,走起来脚下生风。我们知青点也养了鸡、喂了猪、种了菜,不仅能改善伙食,还能卖点活钱,打点煤油点灯,买点肥皂牙膏,偶尔赶集在集市上,还能买块锅盔尝个新。这里的锅盔蛮香,咬起来脆嘣了,对了,有点像武汉的剁馍。你给我的十块钱还一直冇花出去,实话告诉你,刚开始是舍不得花,后来是用不着花,原来是想不到万不得已不动你这十块钱,有你这十块钱,真的出现再大的困难我也不怕。就像《红灯记》里李玉和说的那样:“有你这碗酒垫底,什么样的酒我都能对付。”等有机会回武汉,我一定把钱还给你。不管么样说,我还是蛮感激你,在我最困难的时候,你把自己的伙食费省给我,我相信你也是真心的。

楚生,最近我一直在想,觉得我们两个确实不般配。你在城里,有你喜欢的楚剧,生活稳定,前途无量。我在农村,也许一辈子只能面朝黄土背朝天,我们在一起,我只能成为你的负担。我不能拖累你,也不想拖累你。你应该找一个跟你志同道合、般配你的姑娘伢,最好也是唱楚剧的,这样,你们就可以像报上说的那样,“一帮一,一对红”。实话告诉你吧,我们知青点上,有个男知青对我蛮好,不光总是帮我出力做重活,连洗被窝、上被窝都抢着帮我做。晚上跑十几里路,到别的公社看露天电影,他晓得我胆子小怕不过,陪我去陪我回,就是自己看过一百回的《地道战》,宁愿堀在旁边盅瞌睡,也守在我跟前。碗里有了肉他自己舍不得吃,偷偷往我碗里赶,蛮懂得疼人。不瞒你说,他向我表白,我已经接受他了。过日子,他的肩膀更靠得住。我也祝福你找到属于你自己的那一半,相信你跟前就有你中意的,莫错过了。等年底有机会回武汉,我一定去看你的戏。不是我们小时候看的那个街边下的戏园子,是正儿八经的剧场。你就还当我是你从小到大的邻家小妹吧。

祝好!

汉梅

看完信,琴琴么事都明白了。她叹了一口气,故作善解人意地安慰楚生说:“算了,算了,我还当几大个事呃?”见楚生不耳她,就独自在屋里转来转去。“既然她把话都说到这个地步,还有个么事舍不得的唦!”琴琴偷偷瞟了楚生一眼:“我看一拍两散也好,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也莫上厕所不带草纸——想不揩(开)。”楚生木然无语。琴琴继续喋喋不休:“‘天涯何处无芳草,么事了不起唦?是西施还是貂蝉唦?是杨贵妃还是王昭君唦?又不是的,蛰(了不起)个么鬼唦!‘离了张屠户,还不吃混毛猪呃!……”

“臭嘴!跟老子闭着!”楚生像狮子样地突然咆哮道。

琴琴吓得一筛。马上,她镇定下来说:“本来嘛,又不是你不要她,是她先蹬的你。”琴琴一副打抱不平的样子。

“不紧你说她的坏话!”楚生暴吼。

“我说她么坏话?”琴琴一脸无辜,“她又不是么金枝玉叶,碰不得还说不得的?”

“少在老子跟前掭(挑拨),滚出去!”楚生怒目圆睁,起身指着门外。这回,琴琴不敢再掭了。人在斗蛐蛐的时候,用根树枝掭蛐蛐的前须,一次,蛐蛐发出嗡嗡的低鸣;二次,蛐蛐会张开双翼,翘起尾巴,再掭,蛐蛐就会一跃而起发起攻击。楚生就像只蛐蛐,琴琴已经掭了他两次,她晓得继续掭,情绪失控的楚生,会真的跟她动手,连忙夹着尾巴溜出去了。

琴琴前脚出门,楚生接身泪流满面。

事情来得太突然了,自己对汉梅的牵挂、思念正在与日俱增,汉梅却一纸休书,离他而去。自己从来没有嫌弃过汉梅,汉梅怎么突然转身?怪只怪自己对她关爱、体贴不够,该说的话冇对她说透,让她产生了错觉。以为我在城里,又有工作又有前途,她在农村,也许当一辈子农民,只能修补地球,跟我不般配。她说写信我不回,肯定以为我不想她成为我的“拖驳子”,又不好意思提出跟她分手。

楚生不明白,自己怎么没有收到汉梅后来的信咧?如果汉梅后来又给我写了几封信都冇回她,她肯定以为我是有意不回她信的。姑娘伢的心极敏感,以为我这是暗示她,不想再跟她谈朋友,等着她主动提出来分手。楚生抱怨自己,没有收到汉梅的信,就应该主动去封信,凭么事非要收到汉梅信,才跟她回信咧?天底下谈朋友,哪来这条规定?谈朋友就好比养花,撒下了种子,长出了花苗,就等着开花结果,哪有那便宜的事咧?还得经常浇水、松土、修枝,消除各种病虫害,否则会节外生枝,枯萎夭折。自己跟汉梅尽管从小到大一起长大,末后又自然发展成朋友关系。但毕竟一个在城里,还搞文艺;一个在农村,又是个知青。双方有落差,如果不经常沟通,很容易产生猜疑,形成隔阂。这不明摆着,自己冇接到汉梅的信,也不去信,久而久之,汉梅肯定以为自己嫌弃她,甚至移情别恋。汉梅是个识时务的人,事已至此,强扭的瓜不甜,我不提,她就主动提出来。

楚生委屈:自己分明冇嫌弃她,更没有移情别恋,汉梅不该胡乱猜疑,说自己么“人一阔,脸就变”,自己既冇“阔”,更冇“变”!世界上有两样,他会爱到永远,一是楚剧,二是汉梅!当然,如果非要把这两样排个序的话,就是当着汉梅的面,他也不得哄她,楚剧还是排在头里。但自己热爱楚剧,不等于非要找个唱楚剧的爱人唦?班上姑娘伢自己几暂正眼看过咧?

楚生悔恨:悔恨自己忽视了汉梅,自以为跟汉梅从小到大彼此太熟悉太了解,就像舌头和牙。你看舌头跟牙交往配合的时候,哪有相互提醒打招呼的咧?但牙不小心也有咬着舌头的时候,必要时牙还会义无反顾把舌头咬掉。电影里被捕的地下工作者,为了保守秘密,不也有把自己舌头咬掉的吗!楚生万万冇想到,汉梅怎么也像被捕的地下工作者的牙一样,狠心把自己当舌头咬掉了?汉梅又不是被逼无奈,是么事促使她如此决然,跟自己一刀两断?难道真的是自己的疏忽和漠视让汉梅绝望?要是汉梅此刻在跟前,楚生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她看!他几想汉梅回心转意跟他和好如初呃,楚生心如刀绞般地悔恨、企盼。

后来,楚生惨戚地告诉我,接到汉梅的“休书”后,他跟汉梅连去过几封信,但都石沉大海。他正准备去趟潜江,见汉梅一面时,噩耗传来,汉梅那里半夜发大水决了堤,她被洪水卷走了,结果连尸首都冇找到。

我问汉梅是不是真的又有了男朋友?楚生说洪水过后,他去了一趟潜江。他没有按汉梅说的走水路,而是坐长途汽车到潜江,再换车一路颠簸赶到汉梅她们公社,步行了上十里才到汉梅她们的知青点。

知青们告诉他一件意想不到的事,说决堤后公社发出警报,队里也敲了钟。听到钟声,大家不顾一切往堤上跑。跑了一程,汉梅突然往回跑,我们说你疯了!汉梅说我回去拿我的箱子!我们说都么时候了,还惦记你的箱子!我们有个知青拉她,不让她回去。汉梅犟得很,硬是挣脱那个知青,拼命往回跑。这时,地动山摇的滚雷由远及近,那是几米高洪水排山倒海而来发出的声响。等我们跑到堤上,发现汉梅没有跟上来,回望知青点,已是滔滔洪水、一片汪洋。黑灯瞎火,也看不到汉梅的身影,大家只有干着急。天亮后,我们站在堤上,看着来不及逃生的人畜、家禽被洪水席卷而过。大家都担心汉梅,希望她平安无事,躲过一劫。只要有被救起的人和捞起的尸体,我们都赶过去看,就是冇得汉梅。洪水过后,我们还四处打听,是死是活都希望有汉梅的下落,但始终冇得。

回到知青点,我们在附近的树杈发现了汉梅的箱子,汉梅就是为它送的命。大家都不明白汉梅为么事拼命要回来带上她的箱子,以为里头有么值钱的东西,打开一看,么事值钱的东西都冇得,只有几件换洗的衣裳和一扎信,还有一个用信封装着的十块钱。他们看了信后,判断汉梅就是为了箱子里的这扎信。

“他们得知我就是信上提到的楚生,他们就把信和钱都交给我说,汉梅的信和钱都是留给你的。我读着汉梅一封封没有寄出的信,就像触摸到汉梅滚烫的心,字里行间都感受到她跳动的脉搏。汉梅还像以前对我讲述她知青生活的点点滴滴,说明汉梅心里始终有我。我捧着信哭着喊着,心里问汉梅:你为么事不把这些信寄给我?我恨不得一头撞死在汉梅跟前。过后,我询问知青们,他们当中有没有汉梅给我信中所描述的那个男知青?他们都摇头说没有。我心里这才明白,汉梅写信说她已经接受的那个男知青,完全是她想象出来的,目的就是不想拖累我,跟我做个了断。”

我问楚生,汉梅的信咧?他说他一直保留在,书上说,见字如面,只要读着这些信,就好像真的见到汉梅,捧着信,跟汉梅有说不完的话。楚生说着说着,眼睛四处躲闪,生怕碰落了眼眶溢满的泪水。我没有想到事情过去了这多年,楚生对汉梅的感情,依然了然鲜活。

楚生还告诉我,他在知青点附近,为汉梅修了一个衣冠冢,每年清明都去上坟,坐在汉梅坟前,跟她谈心,就像她写信跟他谈心一样,虽然他们阴阳两隔,但他们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和心跳。我突然想起汉梅爸爸说过的话,问你们两个莫非真的是命相克?楚生说命相不相克,那是汉梅爸爸在说,楚生没有说他信不信。

我问楚生,琴琴和菊菊陪他去给汉梅上过坟冇?楚生点头说,琴琴陪他去过一回,她在汉梅坟前的表现,让楚生大为惊讶。琴琴不仅跪在坟前跟汉梅连磕了三个响头,还扑在汉梅坟上痛哭流涕,再三拉都不肯起来。按理说她根本不认得汉梅,甚至连面都冇见过一回,再说从潜在关系讲,汉梅还是她的“情敌”,所以,琴琴有这样的表现,让他大为感动,难得她有这样一片心。这也是他认定汉梅之后,琴琴是他能接纳的女人的原因。

我问菊菊表现么样咧?楚生说:有了菊菊后,她几乎年年陪我去。她在坟前表现很平静,我做么事她都不哼不哈站在旁边,我在坟前多坐一下,想跟汉梅单独说两句,她就躲得远远的声气不做。有年清明我有演出抽不开身,菊菊就替我去跟汉梅上坟,回来两个眼泡肿得像核桃。我问她么板眼?菊菊不好意思地说,哭的。我说你哭个么事咧?菊菊说,从去年清明到今年清明,汉梅等了你一年,有几多话要跟你讲,又想听你跟她讲,你走不开去不了,我就替你跟她谈心。我问菊菊跟她谈么事咧?菊菊说,我把这多年你日里夜里是么样想她念她的,夜里爬起来坐在桌前一遍遍读她的信,一个人在那里么样伤心流泪的,都变成楚剧一句句唱把她听,边唱边哭,所以就哭成了个肿眼泡。菊菊让我心里很震撼,就像歌里唱的,“只见新人笑,哪管旧人哭。”但菊菊晓得我放不下那段感情,从来不怨我不说,还尊重我理解我,把我背着她想汉梅的事,讲把汉梅听。我听了菊菊的话,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心里只是默默地感谢她,我晓得夫妻之间不言谢,多说就假了。我问楚生汉梅的坟还在不在潜江?楚生说:汉梅的爸爸姆妈都过世后,埋在汉阳的扁担山,我就把汉梅的衣冠冢也迁过来,陪她的爸爸姆妈,每年清明我都去祭扫他们。汉梅姆妈生前最喜欢楚剧,我在她墓前,除了烧钱纸,还特为她烧些当年演出的节目单和戏票,在墓前唱一段楚剧。

一生中有两件事,让楚生后悔一辈子。一件是徐妈投江,如果那晚他守在徐妈跟前,徐妈就不会绝望寻死。一件是汉梅离去,如果在汉梅写信之前,就打消她所有的疑虑,汉梅兴许会跟他走到一起。然而,历史不容假设,这铸成了楚生心中永远的痛。

汉梅的死,对楚生的打击几乎是致命的。他神魂颠倒,睁眼闭眼都是汉梅,一连几天他水米不沾,枯坐床前,呆望墙上,好像汉梅会在墙上显灵。琴琴站在他面前,他视而不见就跟冇看到的。琴琴跟他讲话,他充耳不闻只当冇听到的。琴琴拿手在他眼前晃,他呆若木鸡眼珠子转都不转。琴琴心急如焚,汉梅主动提出跟楚生分手,琴琴固然满心欢喜,但汉梅的死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更让她始料不及的是,汉梅的死,竟然令楚生失魂落魄、痛不欲生。琴琴心里陡然渗出一股酸溜溜的醋意,换着是她死了,楚生会这样痛不欲生吗?她这时似乎才发现,汉梅在楚生心里的位置,是她完全无法取代的!楚生的心胸太狭窄了,只装得下一个汉梅;或者说汉梅太丰满了,占住了楚生整个心胸。想到这里,琴琴有些不寒而栗,幸亏汉梅死了,否则,自己永远不是她的对手。琴琴抚平自己的不安,当然啰,人死不能复生,命运从来是不会考虑接不接受的,大喜临门,大难临头,人都是无法选择的。汉梅一死,楚生非她莫属!现在唯一要做的是帮楚生疗伤,让他尽快走出悲痛。这时,琴琴对楚生倾注了所有的爱心和耐心。楚生不吃不喝,琴琴就一口水一口饭喂到他嘴里,还特为到小桃园端鸡汤把他喝,把楚生当月母子伺候。楚生不洗不换,琴琴就一把一把替他擦洗,把他换下来的脏衣裳一件件洗干净、晾干、叠好,做得比智能洗衣机的功能还全。秋老虎肆虐,宿舍闷得像蒸笼,没有电扇,琴琴守在楚生床前,一下一下给他打扇,就像母亲守着自己的婴儿睡觉似的。可以说,琴琴为楚生是尽其所能、倾其所有。

人心都是肉长的,看到楚生面色恢复了红润,眼珠开始转动,眼角沁出说不清是伤心还是感激的泪珠,琴琴也跟着流出说不清是高兴还是自怜的泪。有人说:男人为失去哭泣,女人为得不到落泪。不过有一点琴琴心里明白,自己的付出终于等来了回报,楚生复苏了。当楚生紧紧拉着琴琴的手,二人四目相对时,他们都只有意会没有言传。楚生心里说:谢谢你帮我“化悲痛为力量”。这是“文革”中报上最常见的悼词用语。琴琴心里说:应该的,我们是“革命的伴侣”。这是“文革”时期,恋人和夫妻的称谓。楚生心里说:这个世上我再没有亲人了。琴琴心里说:谁说没有,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亲人!

二十五

就在汉梅走后第二年,楚剧的冰冻期也结束了,“文革”禁演的传统戏,一个个开禁。有了充分积累的楚生,终于爆发了。他在舞台上大展拳脚,担当一个个传统戏的主角,让一起毕业的同学难望其项背。有已是艺术总监“老戏骨”的调教,有已成为文化局副局长邹团长的力挺,有红火的演出市场接纳,有热情观众的拥趸,天时、地利、人和,都被楚生占全了。楚生稳稳当当站在舞台中央,当仁不让地成了台柱子。那暂,楚剧演出有两个固定的场所。一个是位于中山大道与民生路交会的楚风剧院,一个是民众乐园内二楼的小剧场,一天两场。经常是上午排练,下午走台,晚上演出,大家像笼子里放出来的困兽,浑身有用不完的劲,一天扳到黑,也不觉得累。台上演得起劲,台下看得过瘾。像《三世仇》《九件衣》《荞麦馍赶寿》《四下河南》《百日缘》《杀狗惊妻》《当铺认母》《纺棉纱》《杨绊讨亲》《拦马》《宝莲灯》《鱼腹山》《思凡》《鸡人血》《游春》《潇湘夜雨》《蝴蝶杯》等等,多了,加上脚指头都数不过来。你说,那暂楚剧有几牛!除恢复上演传统剧目外,楚剧也迎来自己的第二春,不断推出创作的新剧目,像《佛门状元》《狱卒平冤》《彩凤搏鸦》等,一个接一个呈现在楚剧舞台上。

楚生说,教他继承楚剧的是“老戏骨”,教他创新楚剧的是琴师。琴师是楚剧的幕后英雄。他八岁就跟在父亲屁股后头学艺,用“老戏骨”的话讲,琴师是“滚戏台”滚出来的。哦,问么事叫“滚戏台”?“滚戏台”就是做小伢跟着当演员的父母屁股后头在台边玩,等戏幺锣大人下台卸装,小伢就跑到台上学着大人咿咿呀呀地唱,这就叫“滚戏台”。从小滚过戏台的演员,耳濡目染长期浸润在戏剧中,不仅会唱的戏多,而且对角色拿捏到位,对音乐节奏也把握准确。琴师先是唱草台,后来学打小锣、钹、大锣,十岁就司鼓伴戏了。鼓是掌握节奏的,可以说是乐队的总指挥。琴师打了二十年的鼓,对楚剧的剧目、行当、声腔、板式、舞台调度和人物动作,几乎烂熟于心。后来,邹团长又送他到音乐学院进修作曲,回来更是如虎添翼。眼界大开的他,吸收了不少歌剧和其他剧种的音乐元素到楚剧中来,使楚剧的音乐增添了美感,更具表现力,与现实贴得更近了,“文革”前就创作过不少有特点的曲目。小时候楚生只晓得琴师会拉琴,后来才晓得琴师还会谱曲。而且,最让楚生佩服的是,琴师创作不墨守成规,而是求变求新。光唱传统戏还不满足,楚生想在新戏上闯出一片天地。他记得自己在防空洞就跟“老戏骨”讨教过,么样能形成自己的风格和流派?“老戏骨”告诉他,同样的戏,观众一听是你的,与众不同,这就是风格。同样是生旦净末丑,能独树一帜被同行认可,这就是流派。创立流派不是简单地唱几段,必须要有自己完整的代表作。楚生何尝不想像前辈们那样,创立自己的流派。

有天夜里,心神不宁的楚生摸到琴师屋里,打探琴师新戏的创作进度,想从中猎取自己所需要的东西。楚生虽然已经崭露头角、小有名气,但在琴师跟前,他仍然小心翼翼,不敢造次。且不说儿时,琴师到他屋里拉琴,看着他长大,后来,要不是琴师力荐,他就进不了学员班,不是琴师帮他出主意写信,“老戏骨”就得不到解救。要讲琴师对自己的帮助,只怕也是“罄竹难书”,所以,楚生对琴师充满了敬畏感。琴师一看楚生摸来,就猜到他来打探军情的。笑着问:“么样,阎王爷派你来催命了?”

楚生连忙摆手赔笑说:“哪里敢!哪里敢!我顺便来转下。”

琴师晓得楚生扯不到谎,故意说:“百货公司琳琅满目,我这里一贫如洗,要转到百货公司去转唦。是想问新戏写得么样了吧?”

楚生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地说:“随么事都瞒不住您家。”

“瞒我做么事咧?”琴师笑着说,“你不来,我还正准备去找你的。”

“找我做么事咧?”楚生睁大眼。

“找你商量设计新戏的唱腔唦。”

楚生既受宠若惊,又不得其解地说:“现成的戏我在台上唱冇得问题,您家要跟我谈创作,那我是书上说的,‘擀面棍吹火——一窍不通。嗳,楚剧现成调式几百个,生旦净末丑的都有,照着填不就完了。”

琴师一听连连摇头问:“好,你告诉我,这几百个调式是么样来的?”

“前人留下来的啊。”

“好,我再问你,前人又是哪来的?”

“……”

见楚生答不出来,琴师说:“这几百个曲调,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前人一个个创作出来的。”琴师突然问楚生:“你会下围棋不?”见楚生摇头,琴师说:“下围棋的人,都要会背‘定式。”楚生问么事叫“定式”?琴师说:“‘定式就是棋手们在实战中,梳理总结出的招法,代表当时围棋的最高水平。”楚生不晓得琴师为么事跟他大谈自己一窍不通的围棋。琴师继续说:“围棋的‘定式,就相当我们楚剧的调式,仅凭死记硬背‘定式,是成不了围棋高手的。”楚生问那么样才能成为围棋高手咧?琴师说:“学习‘定式,又必须不断突破旧‘定式创造出新‘定式,才能成为顶尖高手,围棋才能不断发展,这就叫‘推陈出新。”

楚生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茅塞顿开地说:“哦,我明白了!楚剧也不能固守前人的那几百个调式,必须不断创作出新的调式,楚剧才能不断发展。”接着,楚生又疑惑地问:“么样才能做到创新咧?”

琴师说:“我最近在报上看到一篇文章,叫《四不囿》,讲一个成功的艺术家要能四不囿:不囿于法,不囿于物,不囿于己,不囿于名。”

楚生问:“这跟创新有关系吗?”

琴师笑道:“关系大了!”琴师就手从书桌上翻出一张报纸,戴上老花镜,将其中的两段读给楚生听:“‘不囿于法,是不为法所拘,化古而不泥古,师古而不复古,于自然中求规矩,于疏宕中见章法,如此则能自出机杼,另辟蹊径,成一家之画风。不囿于己,是不可师心于固执,刚愎自用,而当虚心向学、求教有方,时时反省推思,审问明辨,仿佛虫之作茧、蝶之蜕变,一朝突破,必有所成。”琴师取下老花镜,把报纸递给楚生。

楚生接过报纸,如饥似渴地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连声道:“言之有理!言之有理!”楚生颇有感悟地说:“看来随做么事都不能作茧自缚啊!”

“对啊!”琴师答疑解惑地说,“随么事都不会一成不变,观众也一样,不光胃口会变,群体也会变。如果还是‘前三皇后五帝的老调调,老观众会倒胃口,新观众会不接受。所以,创作新调式,必须是老观众喜欢听,新观众能接受。”琴师跟楚生举了几个例子,“文革”前,创作的新戏《借牛》《双教子》,唱腔设计就突出了旋律美、时代气息强的特点,易学、易唱、易流传。琴师兴致勃勃谈起当年移植的《红松店》,当时,别的剧种也移植了这出戏,但我们楚剧在音乐创作时,以楚剧主腔的男女“迓腔”为基础,进行了拓展出新,既有刚健之力,又有柔和之情,让“迓腔”一家伙“美”了起来。连沈云陔听了都赞不绝口说:又好听,又有味,又美!所以,楚剧的《红松店》一上演,就家喻户晓、深入人心,不仅收音机里经常放,街头巷尾也随处听到有人哼唱。琴师说着,忍不住绘声绘色吟唱起来。

这次夜访琴师,让楚生大有心得。后来,楚生在新戏里,就唱出不同于传统楚剧的别样味道:散板为铺垫,慢板吟悲伤,清板叙往事,快板甩腔推高潮。照这样下去,楚生就是冇创立出自己的流派,也是瞎子磨刀——快了!

楚生告诉我,琴师一直单身一人,没有成家,退休后更成了孤老,只有我经常去看他。一来跟他求教楚剧上的问题;二来陪他侉天解闷。琴师从来不主动喊我去,晓得我天天排练演出,忙得脚不沾地,但只要我去,他就像老子看到儿子回来样地欢天喜地。琴师好盅两口,有年春节,我提两瓶二十年的花雕酒,还有鸭颈子、卤牛肉、花生米去找他喝酒。琴师满心欢喜,我们一边喝酒一边侉天。酒一喝多,话也不忌口。我不晓得么样突然问琴师,您家一辈子怎么也不找个人成个家咧?哪晓得这一问,问出了一个埋藏在琴师心里天大的秘密。琴师听到我问,先是半天摁着不吭声。我还以为我失了嘴,问了不该问的事,挖着头声气不敢出,酒吓醒了一半。哪晓得,琴师一口抽了杯中酒,“唉”地仰天长叹一声,就像台上叫板要开腔似的,脸上挂着惨笑对我说,他不是不想成家,是等不到心上人,错过终身。我忍不住问他的心上人是个么样的人,值得他等一辈子?楚生说:你猜他回答是哪个?我心里一紧身上一炸,不晓得又是个么爆炸性的人物,连忙问是哪个咧?楚生爆着眼珠,吐着舌头说:徐妈!楚生说琴师的回答,把自己吓得一筛!他的心上人竟然是徐妈!这是自己万万冇想到的!不是琴师亲口说出来,打死自己也想不到高头去!琴师说,都半截入土的人,冇得么事好隐瞒的了,说出来叫我只当故事听。我以为只有楚生讲故事我听,冇想到还有人讲故事把楚生听,真是山外有山,楼外有楼,让人大跌眼镜!

原来,琴师年轻时,经常到花楼街的妓院去拉琴。那暂,像琴师这样戏班普通操琴的,生活还是蛮艰难的,琴师不演戏的时候,就跑到那里赚点外快。就像正暂吉庆街大排档,为吃饭客人吹拉弹唱赚小费的一样。不同的是,拉琴的不能随便去拍门,问要不要唱戏?只能坐在天井,等客人点。来了好这口的客人,跟妓女边喝花酒边唱上两曲,尽兴了,客人会给赏钱叫琴师退出,然后跟妓女上床。

琴师告诉楚生,徐妈的那家妓院,在花楼街的正中间,一栋白墙青瓦的房子,两扇朱红拱形的大门。进去是个大天井,楼上是一圈赭红的木制板房,门是朝里开的,窗户对着天井,需要么事推窗探头一喊就行了。琴师一说,楚生记起来了,说小时候经常打花楼街过,见过这栋房子,不过朱红的大门已涂成黑色,房子也改成了一家副食品商店兼仓库,进去黑咕隆咚看不清楚,对里面的印象不深。徐妈也从来没有跟他提及过这栋房子。琴师说:旧时当妓女也不容易,不能光会跟客人上床,还得学会四样本领。楚生问哪四样?琴师说:一笔诗画,两句清唱,三斤不醉,四圈麻将。唱戏是为了助兴,喝酒是为了提兴。但是喝醉了,不仅会乱性,还会抑性,所以客人一般不会把自己灌醉,否则无法尽兴,不是白来一趟?对酒量不大又想助兴的客人,就会喝黄酒,武汉人叫“老绍兴”。花楼街的妓女老家大多是武汉周边农村的,所以喜欢楚剧,也特别会唱楚剧。像徐妈不仅人漂亮身段好,而且喉咙好会的楚剧又多,一口悲迓腔唱得如诉如泣,客人来了,经常排着队点她,整条花楼街就数徐妈的名气大,所以,她当仁不让挂头牌。琴师说那暂在妓院赚外快拉琴的不止他一个,但徐妈只点他,毕竟是戏班出来的,不光徐妈唱么事自己都能操琴伴奏,而且跟徐妈还心有灵犀,高潮、低谷、抒情、叙事,徐妈的唱和琴师的琴形影相随,可以说是珠联璧合。要是哪天琴师冇来,换个人,徐妈顿时就提不起兴趣,就是张嘴也找不到感觉。几个经常在那里拉琴的对琴师羡慕不已,私底下对他说:伙计,你硬像皇帝屋里养的——御用。琴师听了窃喜,自己跟徐妈操琴是一种享受,往日大师,哪个冇得自己的专门琴师,唱么事、么样唱、唱么样,琴瑟和鸣。徐妈和琴师就达到这种程度,琴到声到,声到琴随,不是琴师拉,徐妈冇得情绪;不是徐妈唱,琴师打不起精神。不是夸张,两个人简直就是俞伯牙和钟子期“高山流水”,一对现实版的楚剧知音。俗话说,日久生情。正值青春年少的琴师心里开始萌动了,这种萌动不是“嫖客心理”,花了钱,提了裤子不认人。琴师萌动的是一种爱意,是要把徐妈娶回去过日子。那暂,笑贫不笑娼,当妓女名声不好听,但好坏也是个职业。有钱人要是看上哪个,还花大把银子,把看上的妓女赎回去做偏房,袁世凯该是个大人物吧?还不是娶了个妓女当太太。琴师自然也不嫌弃徐妈的身份,但他只是一个穷拉琴的,自己吃了上顿还愁下顿,哪里拿得出钱替徐妈赎身?再说,自己喜欢徐妈,徐妈未必看得上自己,况且徐妈比自己还大几岁,拿自己当兄弟看待,开口闭口“兄弟”地喊,要说情分也只能算作“姐弟情”,所以,琴师只能选择一种自己能做到的方式——暗恋。最让琴师高兴的事,就是到徐妈房里为她操琴。一开弓,琴师就把对徐妈的爱,倾注在弓上。徐妈唱得眉飞色舞,自己拉得行云流水,这时,就是当着客人的面,琴师也敢对徐妈暗送秋波。当然,客人还以为他们在交流感情,徐妈读不读得懂自己的弦外之音,琴师就不得而知了,反正自己是暗恋,只要自己快活、满足就够了。所以,琴师最愿意做的,就是徐妈唱戏他操琴,就是一分钱不把,他也心甘情愿!

有年冬天的一个晚上,琴师又到花楼街徐妈楼下候场。他发现徐妈房里虽然亮着灯,但徐妈没有接客,琴师还觉得奇怪。一下,北风呼叫,天寒地冻,天上下起了鹅毛大雪,大雪从天井的上方飞落直下,很快就在地上堆起盈尺厚。琴师坐在天井的房檐下无处藏身,北风裹挟着雪花,不断扑面而来,不仅飘落在他的身上,而且还肆无忌惮地拍打他的面庞,戏谑地钻进他的领口、袖口。琴师不得不不断起身,拍打身上的落雪,躬身抖落钻进领口、袖口的雪花。琴师虽然穿着棉衣棉裤,但还是抵挡不住刺骨的寒风,很快就冻得手脚僵硬,他只好起身,跺脚取暖。下这大的雪,妓院也门可罗雀,琴师一看今晚肯定冇得生意,想打道回府。起身到门口一瞄,弥漫的大雪,群狼般地扑上来,疯狂地撕咬着他。琴师勉强睁眼一看,只见整条花楼街白茫茫一片,连根人毛都冇得,琴师只得又退回来。走又走不脱,留又留不住,琴师站在屋檐下正左右为难,突然听到有人喊他,声音是从楼上传来的。琴师抬头一看,只见徐妈从窗户里探出半个头,含笑叫他上去。琴师心想又冇得客人,喊他上去做么事?他正在犹豫,只听徐妈笑道:么样,脚冻住了抬不起来,还要我来帮你拔?琴师这才忙不迭地爬上楼。

进到徐妈的房,房里生着火,温暖如春,浑身僵硬的琴师渐渐冰雪消融,慢慢缓过劲来。琴师抬头一看,只见桌上摆放着盘碟杯盏,一坛温过的花雕酒,还徐徐冒着热气,跟平时招呼客人的排场一样。琴师一看房里除了徐妈和他,并没有第三个人,就好奇地问:你这是在等哪位贵客?徐妈笑道:就等你这位贵客唦!琴师不敢相信地睁大眼,指着自己问:等我?徐妈一边斟酒,一边笑盈盈地说:你就是我今晚的贵客。琴师还是缓不过劲来问:我怎么成了“贵客”咧?徐妈打趣地说:么样,你不想当“贵客”,未必情愿站在雪地里当“冰(宾)客”?徐妈一句寒冬暖,琴师鼻子一酸热泪涌。徐妈快快活活地说:今天晚上,我们自娱自乐,喝个痛快,唱个痛快!琴师兴奋地说:好!那晚,徐妈搜肠刮肚,把自己会唱的楚剧,几乎唱了个遍,有些曲目,甚至琴师都不知晓,但琴师凭着对楚剧基本调式的熟悉,胡琴还是能配合徐妈。琴师一边拉琴,一边暗暗佩服徐妈,对楚剧的熟悉和热爱,恐怕是有的戏班演员都不及的。徐妈和琴师唱着、拉着、说着、笑着、喝着,不知不觉,一坛花雕喝了个底朝天。酒酣耳热,琴累声哑,眼见夜深人静,徐妈也该睡觉了,但外头还是漫天大雪,琴师又陷入走不得留不得的尴尬境地,不知如何是好?察言观色的徐妈,落落大方地说:冰天雪地的,今晚就歇在我这里吧。琴师暗恋徐妈,本来心里求之不得,但他毕竟从未近过女色,不晓得如何跟女人同房。还有一点让琴师心里打鼓的是,在徐妈这里留宿,是要把钱的,自己哪里出得起咧?于是慌乱地说:这……这……徐妈是何等聪明的人,琴师心里想么事,早被她看得一清二楚,她打消琴师顾虑说:说好今晚我请客,吃喝拉撒睡,一碗(全部)都是我的!说着,徐妈当着琴师的面,大大方方地宽衣解扣,一身薄衣蝉衫钻进被窝自顾躺下。琴师一下僵在那里,不晓得是脱还是不脱?徐妈见冇得动静,睁眼看琴师还站在原地不动,笑他:么样,站在跟前当门神?说完,又闭上眼睛。琴师壮了壮胆子,战战兢兢开始脱衣裳,他不敢脱光,只是脱下棉衣棉裤,穿着衬衣衬裤,轻轻掀开被子一角,慢慢把身子挪进被窝,他不敢碰徐妈的身子,而是保持一定空隙,紧缩着躺在旁边。琴师不晓得接下来会么样?心里一阵怦怦乱跳。片刻,只听徐妈轻声道:我今天身子不方便。琴师心里咯噔一下,他静等徐妈下面的话,可徐妈冇得了下文。不一下,徐妈发出均匀的鼾声。琴师终于明白:徐妈今晚之所以不接客,是因为身体原因,琴师虽然冇碰过女人,但女人每月来一次的那点事,他还是晓得的。既然身子不便不能接客,为么事不早早上床歇息咧?一定是徐妈发现自己被困风雪,无处栖身,动了恻隐之心,毅然把自己喊上楼,酒菜相待不说,还毫不戒备地让自己留宿房内。琴师会意:徐妈告诉自己身子不便是么意思?一方面是不是说明今天不能接客的原因?另一方面是不是也在告诫自己,对她不要有非分之想?徐妈对自己仅仅就是怜悯、同情而已,是自己想多了、想歪了。琴师忽然有了一种无地自容的羞惭。听着徐妈的微鼾,闻着徐妈的体香,琴师陡然觉得,身旁的徐妈是那样的美幻,那样的圣洁,那样的高尚!

琴师告诉楚生,有了那晚的“一夜情”,自己对徐妈的暗恋,更是有增无减。尽管徐妈是个风尘女子,后来还听说跟一个水手私订终身,但琴师还是痴心不改地暗恋着徐妈。屋里、外头只要有人跟他说媒,琴师总是拿她跟徐妈作比,情人眼里出西施,徐妈就是琴师的西施,哪个来相亲的姑娘比得过“西施”咧?所以,别个介绍的对象,琴师一个都看不上。1949年以后,听说跟徐妈私订终身的那个水手去了台湾,琴师的希望又重新点燃,尤其是妓院取缔,徐妈从良安排进了街道纸盒厂,搬到草帮侧巷单过后,琴师觉得自己跟徐妈的事更加有望了。他与徐妈的联系始终没有断过,徐妈的处境不管怎么变,对楚剧的热爱始终冇变。到徐妈屋里为徐妈拉琴,成了琴师定期的功课。按说琴师进了剧团,是国家正式职工,徐妈进了街道工厂,是街办企业职工,不论社会地位还是经济收入,琴师都比徐妈高出一筹,琴师配徐妈应该是绰绰有余。但琴师顾虑重重,那晚,徐妈让他留宿,也让他阅读到了徐妈的善良,看到了徐妈的胸襟。但他也同时看到,徐妈的胸襟里并冇得自己。跟徐妈躺在一张床上,徐妈冇得一句轻浮的话,冇得一个挑逗的举动,说明徐妈没有把自己当嫖客,当然,也冇把自己当情人。这让琴师一直耿耿于怀,以致造成一种心理障碍,不敢当面对徐妈表达自己的感情。所以,几多回,当着徐妈的面,话到嘴边,都被琴师嚼烂吞回肚子去了。他怕被徐妈拒绝,日后不好面对徐妈。暗恋对琴师既是一种煎熬也是一种享受,既是一种契约也是一种审美,琴师不想去破坏它。琴师在等,等么事琴师自己也讲不清楚,等开口的时机?等徐妈对他主动提出?后来等到徐妈有了楚生,再后来,等到“文化大革命”,徐妈用投江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徐妈一死,琴师万念俱灰,他决心把自己一个人的暗恋进行到底!徐妈死后的几年,琴师一直在偷偷关注着楚生,他把自己对徐妈的暗恋,变成对楚生的关爱。楚生这才明白:为么事琴师主动来找到自己,不遗余力地帮助自己进了学员班;为么事琴师不顾安危地跟自己讲习示范二高腔;为么事琴师帮自己出谋划策给邹团长写信解救“老戏骨”;为么事琴师循循善诱告诫自己楚剧只有推陈出新才有生命力;为么事琴师不辞辛劳为自己量身定做谱写新曲。毛主席说过: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琴师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源自他对徐妈生前身后一辈子的暗恋!琴师的讲述就像一根线,把以往发生在徐妈、楚生身上的事,如同一颗颗珠子穿在了一起。楚生听完潸然泪下,感动得一塌糊涂!他起身跪拜琴师,给他磕了三个响头。一个是自己答谢琴师的,每到关键时刻,琴师都对自己援之以手;一个是替徐妈感谢琴师多年对自己的关爱照顾;还有一个替琴师还愿,自己要托梦给徐妈,把琴师一直深藏不露的暗恋告诉徐妈,如有来世再续情缘。

80年代那暂,楚剧每天演出的剧目,采取两种方式发布。一种是在剧场售票窗口上方挂个红牌,上面用白字写着今明两天的剧目。一种是在报纸的中缝刊登。观众根据自己的方便,有的直接到剧场购票,有的从报纸获取信息。碰到观众喜欢的剧目,连演几多场,还是一票难求。

最典型的是《葛麻》,一上演,就风靡三镇。街头巷尾都在谈论,那暂还冇得电视,大家都抱着收音机听。你以为只有平民百姓喜欢看《葛麻》?错!连叶剑英这样的党和国家领导人都喜欢看,叶帅看了戏,还专门上台接见演员,他拉着扮演葛麻的演员,直夸演得好!

最好玩的是汉梅姆妈,只要是楚生的戏必看,吃完晚饭,筷子、碗一丢,撒起胯子往剧场颠。看戏的时候,不管隔壁左右认不认得,拉着别个显摆说:台上那个叫楚生,跟我一个屋里!汉梅姆妈一点冇吹牛,楚生跟她的确是一个屋里的,原先是一个屋里的邻居,后来是一个屋里寄养的伢,再后来差点成了她屋里的女婿,那更是一个屋里的了!汉梅姆妈完全有理由、有本钱这样说。搞得隔壁左右都投来羡慕的目光。

跟楚生套近乎的不光是汉梅的姆妈,住在草帮侧巷的人说:楚生跟他是一条巷子的。住在黄陂街的人说:楚生跟他是一条街上的。跟楚生同过学的人说:楚生跟他是一个班上的。有的说楚生带常在他店里过早,有的说楚生总跟他坐一趟公汽。反正,能跟楚生沾上边的,都能还出娘家、编出故事。幸亏楚生是一个人,冇得亲戚六眷,否则可以牵出一湾子人来。按照国外一个专家的说法,你只要通过五个人,就可以跟世界上所有的人搭上边。就像哲学教科书上说的:世界是物质的,物质是运动的,物质是普遍联系的,运动是有规律的。要说那暂,布什、叶利钦想要认得楚生,也是靠谱的。比如,布什可以跟邓小平打电话,邓小平布置给湖北省委书记,省委书记告知市领导,市领导再找文化局,文化局直接通知楚生,布什就能听到楚生的戏了。叶利钦、撒切尔、密特朗、穆巴拉克、金日成,还有非洲部落酋长,随哪个都可以通过这个法子,听楚生的戏。

楚剧达到了空前的热度。老戏迷们往那里一坐,不是睁着眼睛看戏,而是闭着眼睛,用耳朵听戏。听戏的时候,摇头晃脑不说,还用食指、中指有板有眼地打着点子,台高头要是哪点不到位或是黄了腔、跑了调,老戏迷的眼睛就会猛地睁开,先是盯着台上看,接着是左顾右盼地交头接耳,也不管认得不认得,一个说:嗳,这一句有点不对味。另一个说:她不是关派的。一个说:我是说唦,关派是这样唱的,接着忍不住小声地哼上两句,表示自己对关派的熟悉。戏迷的眼睛、耳朵实在太“毒”了,想糊弄戏迷,可能性几乎等于零!传统剧目在戏迷心里早就约定俗成,不论是动作还是唱腔,只要演员稍有改动或不到位,都休想逃过戏迷的火眼金睛,一定会鸡蛋里头挑骨头,还个娘屋给你看看。所以演传统剧目,楚生他们可以学习借鉴别的方法,但尽量不去颠覆戏迷心中的美好记忆,这既是对观众也是对传统戏的尊重。

每回演出完谢幕的时候,全场的观众呼啦啦涌到台前,经久不息的掌声,一束束鲜花紧紧簇拥着楚生他们。不管演员么样鞠躬谢场都冇得用,非得像楚生这样的主角加唱一段,热情的观众才依依不舍地离去。一般观众,是一路津津有味地攀谈,意犹未尽地对今天的剧目和演员的表演品头论足,铁杆戏迷则是转战至后台,不见到自己心中的偶像绝不离开。像楚生卸装出来,自有一群拥趸者蜂拥而上,搭话的、握手的、合影的、签名的都有,如果还有坚持到最后的,肯定是拉着楚生他们去消夜的。不管哪里,不管好坏,楚生他们一定要赏脸,克服困难也要欣然前往。么事都伤得起,就是戏迷的心伤不起!楚生总说:演员和观众是同行,演员演戏,观众看戏,冇得观众,戏演给哪个看?也可以说,演员和观众是鱼水,演员是鱼,观众是水,水越多,鱼越活。每回零距离和戏迷接触,楚生都被热情的戏迷打动,让他体味到作为一个演员所肩负的责任和使命。

凭良心说,还不晓得是楚剧捧红了楚生,还是楚生唱火了楚剧。楚生为观众奉献出一台台精美的楚剧,就像恩格斯所说的:企业在推销商品的同时,不小心把自己也推到了市场。楚生的成名作是《百日缘》,“楚风剧场”提前三天就挂了水牌,票早就一抢而空。演出当晚,楚风剧场门口人头攒动,整条街堵得水泄不通,只听到一些人,在人群里窜来窜去,嘴里不住气问:有冇得多的票啊?有黄牛党趁机翻倍倒票,买飞票的人不仅不还价,还为一张票抢得打架。社会上不晓得几多人买不到票,只好找关系托人带进去,搬把椅子坐在走道上看,甚至站在旁边靠着柱子看的都有。

汉梅的姆妈想看,找到楚生,楚生自然不敢马虎,把她带着台上“马门口”看对台。剧场的人清场要撵汉梅姆妈走,楚生赶忙上前说:这是我姆妈!剧场的人连忙赔笑脸,汉梅姆妈心里不晓得几润凉,心想:不是汉梅跟楚生命相克,他们早就成夫妻了,我不是他姆妈是哪个的姆妈?!同时,汉梅姆妈也蛮感动,汉梅不在了,楚生还认自己是姆妈,比那个砍脑壳的汉华,不晓得强到哪里去了!

楚生扮演董永,琴琴扮演张七姐。这里,不妨再回放几段场景:

董永在“锁锤”锣鼓中出场。他欣喜满怀,在台中打袖,开口唱:“等娘子到此来同把家还。”接着,张七姐背对观众出场,慢步至台前抖袖,满面愁容,唱:“恨父王御旨下拆散鸳俦。”楚生扮演董永,憨厚、木讷,还带有几分内秀。

你听他和琴琴扮演张七姐的这段对白,一句咬一句,对答如梭:

董永:百日夫妻?

张七姐:四月初五到七月初五。

董永:这乃九十天。

张七姐:初五到十三。

董永:九十八天。

张七姐:来一天,去一天。

董永:什么时来?

张七姐:午时来。

董永:什么时去?

张七姐:午时去。

董永:现在什么时候?

张七姐:巳时己未。

董永:你在怎讲?

张七姐:巳时己末……(哭)

在这出戏里,不论扮相、唱腔、台步、情绪,楚生下下到位。最出彩头的是,玉帝令其回宫,七姐强抑悲痛,不忍告知董永。随夫还家时路过槐荫树,因回宫时间到,不得不向董永说明真情,夫妻含恨离别。楚生和琴琴一个生一个旦,可谓珠联璧合、入木三分,“仙腔”声声滴血,对白缠绵悱恻。

楚生这出戏演得格外出彩,除了功夫深、理解透,还有两个很重要的原因,一个是徐妈。楚生只要一演《百日缘》就想起徐妈。徐妈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如诉如泣地唱起《百日缘》,思念着那个曾经相好,如今沦落天涯的船员,唱完总是眼泪汪汪。如果楚生以前只是理解徐妈像张七姐那样唱出了自己的思念之情,那么,他演董永就会联想到那个被徐妈思念的船员,在远方也同样对徐妈的不舍和眷恋。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汉梅。楚生演《百日缘》的时候,脑海里总会浮现出汉梅的身影,青梅竹马的你我,情窦初开的男女,阴阳两隔的人魂,只有人间的清明、天上的七夕,才是他和汉梅互诉衷肠的日子。自己就是汉梅的董永,汉梅就是自己的张七姐,因此,他能把董永对张七姐的离别之情表现得淋漓尽致。正因为楚生角色定位准,情绪把握对,所以戏演得成功。

楚生入戏比琴琴深,只要跟楚生演对手戏,琴琴总能被楚生带入戏里,进入角色。这点琴琴感受最深,在台上演戏动感情本来蛮正常,但排练的时候,就不一定入戏那深,点到为止就行了。楚生不,排练也是哭稀了,轮到琴琴入不了戏,死活哭不出来,站在那里干号。

楚生停下来说:“你这哪是哭咧?”

琴琴犟嘴说:“这不是哭未必是笑?”

楚生说:“你这不叫哭叫号。”

琴琴不耐烦说:“哭跟号还有么蛮大个区别?”

楚生说:“当然有!”

琴琴究道:“区别在哪里?”

楚生细说道:“有泪有声叫‘哭,有泪无声叫‘泣,有声无泪叫‘号。‘哭是情绪毫无保留的宣泄,‘泣是情绪有分寸的表达,‘号是敷衍的虚情假意。你说有冇得区别咧?”

琴琴笑他:“只有像你这样的戏痴,才去深究么事‘哭啊、‘泣啊、‘号的,观众哪里分得出来唦!”

楚生冷笑道:“你把观众都当苕吧?你捏着鼻子哄眼睛哄你自己可以,你用虚情假意哄观众休想糊弄过去!你在台上干号,观众头回在台下喝你倒彩,下回就哄你下台!”

琴琴噘着嘴说:“那我哭不出来莫办咧?”

楚生说:“哭不出来,说明你入戏不深,你真把自己当成张七姐不会哭不出来!”

琴琴咯咯笑道:“哭不出来就是哭不出来,正暂把我当张一姐、张二姐、张几姐都冇得用!”

楚生继续启发她说:“你想念一下你姆妈看?”

琴琴心想:出巧?我姆妈是个么样都不记得了,么样哭得出来咧!

见琴琴硬是哭不出来,楚生叹了一口气,突然神秘兮兮地说:“哦,我才一路得到的消息,怕你受不了,本来想排练完再告诉你的。”

琴琴紧张地问:“么消息?”

琴琴一问,楚生潸然泪下,也不作答。

琴琴一下急了,扯着楚生追问:“到底么事唦?”

楚生这才一副依依惜别的神情说:“汉梅冇死找到了,她在潜江等我,要我过去跟她团圆。排练完我要去会汉梅。难得这多年你照顾我,我会记得你的!”说着,楚生把握着琴琴的双手一推,忍痛决绝地说:“我们就此别过。”说着泪雨纷飞。

琴琴一听如同五雷轰顶,片刻,琴琴哇地哭出声来,天崩地裂的哭声恨不得把排练场震塌。楚生一声不吭,站在旁边陪她号啕大哭,哭着哭着,两个人终于相拥而泣。琴琴紧紧搂着楚生不说,还用牙死命咬楚生的肩头。楚生忍着疼也不舍地搂着琴琴。

一阵悲痛欲绝过后,琴琴突然抬起泪眼,若有所悟地问:“你哄我的呗?”

楚生也不正面回答她,只是说:“你这哭的感觉不是蛮对!”

琴琴恍然大悟,抡起两个拳头死捶楚生,噙着泪眼埋怨说:“再不准用这种法子哄我啊!一听到你又要回到汉梅跟前离开我,我那一下硬是撕心裂肺。”说着,琴琴又把楚生搂得紧紧的,生怕被汉梅抢走了。

楚生说:“古人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其实,不论男女,只要情到了‘伤心处,自然会落泪。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伤心处。”

楚生表演精湛,一场戏下来,有人统计过,掌声、喝彩声多达二十九次!业内人士私下说,就这项指标,超过前辈近一半,想不火都不行!

还有那出《站花墙》,把楚生推到了楚剧事业的峰巅。

楚生扮演宦门之后杨玉春,琴琴扮演未婚妻王美蓉。父母双亡,杨玉春投奔岳父天官王洪家,王洪嫌贫爱富逐杨出府。杨走投无路,到关王庙出家,每天持木鱼围绕王府花园敲打,想念未婚妻王美蓉。丫鬟春香察知此情,千方百计引诱王到花墙与杨相公相会,二人互诉衷肠,互赠信物,誓结百年。

楚生大胆创新,精心设计,不仅在戏中引入了魔术技巧“变花”,到洪湖、荆州一带演出时,还在唱腔上增添了“天沔”味道,让戏更接地气,独具地方风味。演出时,台下的观众一听楚生的台词带当地口音,忍不住兴奋得交头接耳,一个说:这杨相公像哪(怎么)说的我们这哈些(这里)的话?另一个说:说不到就是我们这哈些发生的事?语言的亲近感,一下就把台上台下的关系拉近了。琴琴笑楚生:就是会讨观众的好!楚生说:演员所有的努力就是要观众接受你。

不是吹,连李先念都看过这出戏。演出完,李先念起身热烈鼓掌,本以为李先念鼓完掌就离开剧场,冇想到李先念还兴致勃勃主动登台接见演员,一下搞得陪同的省市领导措手不及,只有前呼后拥跟着上台。李先念挨个跟演员握手祝贺,到楚生跟前,李先念还用一口红安方言,风趣地跟楚生开玩笑说:裸儿的,可惜正暂冇得新四军,要是有,你就到我的部队来当兵,何必出家当和尚?许世友也出家少林寺当过和尚,后来还不是参加了红军。逗得大家哈哈大笑。楚生还大着胆子跟李先念互动说:我要是生在我们邹局长那个年代,就一定到大别山去投奔新四军!下来,邹局长乐不可支地夸楚生说:看你台下平常倔头倔脑不会说话,今天在台上当着李先念的面,不仅不惶台还对答如流!

客观地讲,天分和勤奋,是楚生成功的两大要素,缺一不可。楚生就是为楚剧生的,用当年徐妈的话说:这伢是楚剧喂着长大的!他对楚剧跟别个有天生不一样的感觉。同样的戏,从他嘴里出来,就是别具一格,不同凡响。不论唱腔的归韵归味,还是道白咬字,都展示出自己的特点。要做到这一点,不是灵机一动拍脑壳拍出来的,也不是一朝一夕超直赶近赶出来的,而真的是像古人说的那样,经过“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般的炼狱炼出来的。楚生对每句唱腔,每个招式,每个神态,都是反复琢磨,精心设计,准确把握,可以说,达到一种“丧心病狂”的程度。有专家统计出,一个唱段,不经过五千遍的练习,是难以准确定型的。听起来有点言过其实,个中的艰辛的确如此。就拿换气来说吧,吸气深浅?换气方式?换气地方?气息分配?不仅对一个唱段,而且对每一句,甚至每个字都不同,高低轻重拿捏不到位,就会过犹不及。就拿吸气、吐气来说吧,要真正做到“气吸一大片,吐出一根丝”,几多演员台下十年功都做不到。琴琴也做不到,但楚生做得到,原因就是他从不拒绝枯燥乏味,也从不懂得懈怠偷懒,他气沉丹田,如丝般地均匀吐出,就像扎破的车胎,发出的咝咝声,不论气息憋几长,吐出的气息都始终控制如初、保持不变。这是他每日必做的功课,跟吃饭一样。有人说,气息是唱戏的一半,也就是说解决了气息,就解决了声音的支撑问题。所以,楚生的声音不论高亢、平叙、低婉,都收放自如、游刃有余,背后都是气息分配合理。其实,道理随哪个都懂,练不成楚生那样,说白了,一是吃不得那个苦;二是功夫不到家。再把楚生的窍过点你们,他把自己的唱段分解,形成文案,一点点地抠,一回回地改,一遍遍地练,然后组装起来,通过这种“精细化管理”,形成的自然是艺术精品,被行家认可,被观众追捧。就像梅兰芳演《贵妃醉酒》抖袖,每次都抖得一样精准。

剧场门口出现过这样的场面,同样的戏,只要是楚生挂牌演主角总是客满,门口尽是等退票的。还有这样一个笑话,楚生的一个戏迷,晃眼买错了场次,以为那天是楚生主演,结果到剧场一看不是,就想把票卖出去,随他打几折,都冇得人要。这个戏迷不甘心,跟门口收票的打商量说,把票留到明天来看行不行?验票的人说:这才是稀奇吧,明天的位子都卖出去了,你未必坐在别个身上看?说白了,真正的戏迷,不是冲戏来的,是冲“角”来的。

楚生成了“角”,也让他深切感受到戏迷对他的热爱和追捧。

那暂,随么影星、歌星、名角不像正暂的明星,出门有私家车,上街头上一顶鸭舌棒球帽,一副墨镜,后来搞得抢银行的也是这副装扮。他们故意制造神秘感,想方设法逃离公众视野,有意保持与公众的距离。那暂的“星”啊“角”的,一是经济实力还冇得能力严重脱离公众,当家当红的演员,名气上去了,但收入并冇上去,随唱得几热闹,晚上消夜跟普通演员一样,一人一碗榨菜肉丝面。不是满世界跑场子,随便站在那里假唱一段,几十万就捅进了荷包。所以,衣食住行跟普通人相差无几,显摆不起来。二是,那暂当家当红的演员,基本上还是受传统教育过来的人,懂得为人之道,接人待物能礼贤下士,谦虚谨慎。你几暂看到梅兰芳、孙道临这样的名家在外头到处张牙舞爪的?他们在公众面前,永远都是德艺双馨的谦谦君子。楚生就秉承了这一点,舞台上出了名,生活中依然故我。

早晨上班路上,顺便在街边摊点上排队买面窝过早。排队的人都是眼巴巴望着白浆子的面窝进油锅,盼着黄澄澄的面窝起锅。么事叫“望眼欲穿”,看下排队买面窝人的眼睛就晓得了。炸面窝的老太婆,要紧不慢等面窝的油沥干,才用火钳夹给买面窝的人。生的进,熟的出,一口油锅不超过十个面窝轮转。要是买面窝的人多了,队伍排得像蛇,排在后头的人,还不住气踮着脚、伸着脑壳、流着涎往前头瞄,喉咙里恨不得伸出手来,鬼叫武汉人那样热爱面窝的!上班赶路的人,沿街边摊点顺便买两个面窝,边吃边赶路,可以说当街过早也是武汉一景。有讲究的人,还把热干面和面窝搭配着吃,一碗二两的热干面,外加一两个刚出锅的面窝,管保到中午还在打饱嗝。武汉人爱在外头过早,要怪也不怪武汉人的习惯不好,怪只怪武汉过早品种实在太多了!面有热干面、牛肉面、阳春面、三鲜面、榨菜肉丝面;粉有宽粉、细粉、糊汤粉、热干粉、牛肉粉、三鲜粉、清汤粉、榨菜肉丝粉;水煮的还有水饺、豆丝;油炸的有面窝、苕面窝、油条、油饼、年糕、酥饺、糍粑、馓子、油墩、欢喜坨;蒸的有烧麦、汤包、菜包子、肉包子、糖包子、馍馍、花卷、发糕;锅贴的有豆皮、生煎包子、煎饺、剁馍、米粑粑;炉子炕的还有烧饼、炕苕;喝的有鸡汤、蛋酒、豆浆。要数武汉过早的品种,只怕跟楚剧的曲目差不多呃。武汉过早不仅品种多,而且十分方便,除了固定的餐馆外,街头、巷子口,随处都可以碰到卖过早的摊点,上班的、上学的,大人、小伢不用拐弯,从屋里到单位、学校,便能买到过早的。武汉过早的习俗由来已久,清代道光年间《汉口竹枝词》里就有记载:“三天过早异平常,一顿狼餐饭可忘。切面豆丝干线粉,鱼汆圆子滚鸡汤。”早年汉口是个大集镇,武昌、汉阳的人一大早到汉口赶集,顺路在街边买点吃的,就被称为“过早”,久而久之就成为武汉人的饮食习惯。武汉不光有“过早”,原先还有“过中”。家道殷实比较讲究的屋里,吃了午饭睡个中觉起来,都要喝杯茶,吃点点心水果之类,叫作“过中”。只是“过中”的普及率不高,现在的武汉人大多冇得这个习惯,“过中”也只有老一辈的武汉人听得懂。

楚生排在队伍后头慢慢往前挪,发现炸面窝的太婆先是不住气拿眼睛瞅他,末后又跟旁边卖牌子的太婆觑觑隆隆,还用炸面窝的火钳对他戳戳点点,楚生不晓得她们在搞么鬼。等他排到跟前头里只剩一个人时,炸面窝的太婆忽地起身,满脸堆笑地问:“你是楚生呗?”

楚生点点头一愣,心想她怎么会认得自己?

炸面窝的太婆得意地对卖牌子的太婆说:“我冇看走眼吧?”

卖牌子的太婆喜笑颜开地说:“我最喜欢他的《站花墙》了,演得几好呃!”

原来两个太婆不光喜欢楚剧,而且还是楚生的粉丝。炸面窝的太婆喜眯了问楚生吃几个?楚生说两个。炸面窝的太婆夹起三个面窝,用纸一包隔着前头的人递把楚生。楚生一看前头还有人没有伸手接。

排在前头的人果然抗议道:“嗳,我还冇拿,怎么把到后头去了咧?总有个先来后到唦!”

炸面窝的太婆硬把面窝塞到楚生手里,楚生只好接着,一看多了一个,说:“嗳,您家多把了一个!”

炸面窝的太婆不由分说:“我想把几个就把几个!”

前头的人还在提意见。炸面窝的太婆眼睛一鼓说:“你紧嚼(说)个么事?你晓不晓得他是哪个啊?再嚼我不卖把你吃的!”前头的人叽里咕噜不敢再说了,回头瞟了楚生一眼,他不听楚剧,自然不晓得楚生是楚剧当红的名角,但有一点他可以肯定,站在他后头的这个人,一定是个中老年妇女杀手,要不,这两个卖面窝的老太婆,不得像看到自己女婿伢那样欢喜!

武汉太婆泼辣是出了名的,不管大街上巷子里,扯起皮来都不是省油的灯。“文革”时,武汉还有一个老太婆的群众组织叫“红城公社”,武汉三镇吵高了。她们不是一对一跟你辩论问题,而是采取“群狼战术”,群起而攻之,四周都是嘴巴,让你首尾不顾,高一声低一句,吵得你头皮发麻,最后只有“狼狼”败下阵来。后来武汉人干脆叫它“横扯公社”。

楚生不过意还跟前头的人赔小心,前头的人知趣地说:“算了算了,该你行时,把她们惹烦了真的不卖到我,还去了多的!”

楚生只好落荒而逃,下回再也不敢到这个摊子买面窝了。

还有一回也蛮好玩。一天下午,楚生从团里出来,坐二十四路汽车到汉阳剧场去。一上车就被个戏迷一眼认出来了。这个戏迷本来坐着,一看楚生上来了,腾的一下从座位上弹起来,非要给楚生让座,楚生一看那个戏迷比自己年纪还大些就不肯落座。结果,一个死活要让,一个坚决不坐,两个人在车上扯得不亦乐乎,连旁边的乘客都看得好笑。武汉搭车为抢座位捅娘骂老子的有,扯皮打架的有,还冇得死活相互让座的。好笑的是,两个人既不是老弱病残,也不是至爱亲朋,红黑就是一对萍水相逢的路人,只是一个是唱戏的,一个是他的戏迷。楚生硬是被那个戏迷强行按在了座位上,旁边的乘客也扯劝说:算了,他有这个心,你就心领了。再扯,他搞烦了把你票都买了的!车上一阵爆笑。楚生这才冇再扯。

这个戏迷瞅到千载难逢的机会哪里肯放过,站在楚生旁边,开始跟楚生媚谈起来。这不是一般的戏迷,是个资深戏迷,他提的都是尖板眼的问题,换着别的演员,还不一定答得出来,起码琴琴就会打哽。那个戏迷兴致勃勃问楚生:“原来《喻老四》全本戏里,好像冇得‘梳妆一出,几暂加进去的啊?”

楚生一惊,这不是普通楚剧迷提得出的问题!但这难不倒他。当年在防空洞帮“老戏骨”整理资料时,楚生就已经有了答案。楚生说:“全本的《喻老四》情节比较简单,内容也有些不健康的东西。剧中喻老四约张二妹看会,怕人说闲话,不敢公开同游,得到好友缪老三相助,驾独轮车相送,同赴盂兰会。1956年,黄振、喻洪斌整理传统戏时,把《喻老四》改编成了现在的《赶会》。为了使人物更加丰满,增加了张二妹‘梳妆一节,去掉了缪老三讨要推车钱的情节。在表演上还专门编排了一段乡土气很浓的舞蹈‘推车,这段舞还被收进了《中国民间舞蹈集成》。”

楚生原原本本道来,那个戏迷听得津津有味,还情不自禁哼出声来。“听说传统戏里有出《酒醉花魁》,讲的么事啊?冇看到演?”反正坐在车上也是大眼瞪小眼,闲着也是闲着,这个戏迷又生一问。

楚生一听,回答不是,不回答也不是。回答吧,这哪是一两句话说得清楚的咧?一张嘴,慢得车上的人还以为自己故意显摆呃。不回答吧,又怕这个戏迷以为自己不肯放下架子,不屑于跟戏迷交流。楚生左右为难,他拿眼扫了一下,发现一车的人,都张眼瞄着他,似乎等着他的下文。

那个戏迷看出楚生为难,就打消他的顾虑说:“只管讲,”接着掉面对车上的人笑着说:“上车买了票,都是想听戏是吧?不想听的,早都下了车。”一车的人都笑着附和说:是的,是的!还有个乘客兴致勃发地说:你讲,我们再补个两站路的票都可得!

楚生一看,车上也冇得个退路,不说也是下不了地,干脆利用这个机会,普及一下楚剧。于是开口道:“要说《酒醉花魁》这出戏啊。”楚生一说戏,一车的人,看得到的眼睛盯着,看不到的耳朵竖着。楚生说:“这出戏说的是花魁女自幼落入宜春院为妓女,后来想脱离苦海。一天酒醉后遇到卖油郎秦钟殷切服侍。花魁见他忠厚老实,愿意把自己的终生托付给他,就偷送银子给他,叫他来为自己赎身。”楚生正讲到关键时刻,车上一个小伢不晓得看到路上个么稀奇,大呼小叫了几声,立刻被旁边的大人呵斥住了。楚生继续说:“说这出戏传统,因为早就有说唱本流传,楚剧还冇进城时是演得最多的一出戏。”

“那几早呃!”

“只怕是旧社会吧?”

“么事旧社会啊?古时候!”

车上的乘客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楚生一张嘴,顿时又鸦雀无声了。楚生说:“1927年,‘楚剧进化社对这出戏进行了加工整理,这出戏之所以流传至今,因为它情感质朴,唱词生动、通俗,唱腔韵味柔和流畅,乡土味浓。这出戏的传统表现为,全剧无道白,唱迓腔。有两个前辈的《酒醉花魁》演得很有名气。”

“哪两个?”那个戏迷迫不及待地想晓得。

楚生说:“一个是演花魁的李百川,一个是演秦钟的张炳炎。”

那个戏迷跟楚生硬是一直媚谈到钟家村终点站。

楚生跟他分手时,看到他又重新登上这辆车,连忙提醒他说:“这是回头车!”

那个戏迷笑着说:“冇错,我本来应该在江汉路下的。”原来他为了跟楚生媚谈,一直陪着楚生坐到了终点站。

过后,楚生回想起刚才,自己哪像个乘客咧,分明是跑到公汽上开讲座嘛。他想起过江轮渡上,那些眉飞色舞卖狗皮膏药的贩子,自己未必跟他们差不多?楚生不禁哑然失笑。

最过瘾的是,那天,楚生挂牌演《私生恨》,他演主人公程光前。在剧中,楚生为了体现子杀母前夕的痛苦、矛盾的复杂心理活动,巧用眼功,通过眼神,呈现出愤懑、惊恐、麻木的层次变化,配合面部肌肉痉挛、四肢颤抖的形体动作,把人物演得真切动人。掌声雷动、阵阵喝彩就不必提了,问题是戏都幺了锣,他的两个戏迷为楚生当场发生了争执。一个说他继承了高月楼的风格,一个说他是陶古鹏的传人。说楚生继承高月楼的戏迷振振有词地说:楚生在台上的表演你都看到了唦,硬是高月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说楚生是陶古鹏传人的戏迷据理力争说:楚生唱的《庵堂认母》你未必冇听过?喉咙高亢明亮,跟陶古鹏一模一样!两个人在剧场就争得不可开交,一散场,两个人就不依不饶吵到后台,非要楚生出来还个娘家,搞得楚生哭笑不得。来不及卸装的他,只有跑出来打圆场说:你们说得都冇错,陶古鹏也好,高月楼也好,都是楚剧鼻祖,我的前辈。

两个戏迷的争论,如同两根棍子,一下把楚生打醒了。戏迷越说你演得像哪个,越说明自己的问题在哪里。学习、继承前辈的表演艺术,不能一味地模仿。高月楼、陶古鹏这些楚剧大师,哪个不是在继承、借鉴中创新、发展,逐步形成自己表演风格的?楚生下决心蹚出自己的戏路子。

二十六

菊菊打电话,邀我去看他们排练。我高兴地接受了邀请,问在哪里?菊菊说在汉口江滩。我说汉口江滩那大,她说在江滩三期,旱冰场旁边。

按照约定的时间,我来到江滩三期。汉口江滩过去都是码头、煤场、沙场,杂草丛生,空旷荒芜。20世纪90年代,市里决定整治开发江滩,从武汉关开始,沿江分为三期,修建江滩公园。把三四十年代日伪时期和一九五四年防汛修建的江堤拆除,取而代之为防水墙。平整后的江滩,一二三期不仅园林造型各异,而且体育健身、休闲娱乐设施布局合理,园内四季鸟语花香、满目葱绿,曲径通幽的小道,盈满强身健体、闲时信步的人们。长江两岸的江滩公园,沿线之长、体量之大、设施之全、景色之宜、人口之众,在全国首屈一指。园内不仅有供游览的电瓶车,而且还有专供游览两江四岸夜景的游艇,游艇不仅备有可口的晚餐,而且还有赏心悦目的文艺演出。这也成为武汉旅游的选项之一。必须声明,这可不是在做插入式广告宣传啊!

江滩对市民免费开放,群众文体活动,在这里开展得如火如荼。除门球、沙滩排球、游泳池、旱冰、乒乓球、羽毛球、篮球、足球、网球、高尔夫球等各类运动场馆外,还涌现了各种兴趣爱好的群体,有跑步的、跳舞的、唱歌唱戏的、放风筝的、打陀螺的、舞龙的、溜旱冰的、摄影的。这些群体的成员,不论在职或退休的,不论职位、学历高低的,最终为着共同的爱好,走到了一起。这印证了那句老话,同乡不如同学,同学不如同事,同事不如同道,同道不如同趣。趣还分雅、俗、恶、善等九趣。人以群分,最终还是趣味相投。但在物质社会里,运动项目的不同、运动群体的不同,其经济实力和社会地位,也大相径庭。

进江滩三期一路走过,你看,打羽毛球的、打乒乓球的、打篮球的、踢足球的,运动群体绝大多数都是青年人,以打工族和创业起步的年轻人为主,停放在运动场边的基本是些几万块、上十万块价位的经济实用型小车。再往前是网球场,打网球的大多是环境宽松的白领,你想,自备的球拍、网线、网球、外加场租或会员卡,一年下来接近上万块的费用,普通工薪阶层肯定是玩不起的,停放在场边的车中高档都有,但明显比前头运动场停放的车,要高个档次。再往后是高尔夫球练习场,高尔夫在西方,被称为“牧羊人运动”,通俗地讲,就是放羊人无聊,发明的一项运动。但传到中国就身价百倍了,打得起高尔夫的人非贵即富。就两样东西,就让一般民众望而却步。一套高尔夫挥杆就上万块,一套稍微像样点的挥杆就得大几万,名牌的起步价都在十五万以上。你想,那哪是普通工薪阶层玩得起的咧?更莫谈退休职工、一般市民了!所以,高尔夫在中国又被称作“贵族运动”。代表高尔夫运动身份的还有停放在场边的小车,不仅尽是“奔驰”、“宝马”、“路虎”之类的高档车,就连车牌号也是三个字的连号,三个“9”、三个“8”、三个“7”、三个“6”都有,最屁(差)也是三个“1”。能挂三个数的连号,不是有关系就是花钱,才能弄到手的。至于你么样想由便!就拿运动器械来看,不管打乒乓球、羽毛球、排球、足球、篮球、网球,都是自己带器械下场,打高尔夫的人就有身份得多,都是由球童把挥杆背下场。这不是高尔夫运动的错,也不是打高尔夫人的错,是有人攀富、显贵心理的错。你几暂看到骑自行车、电驴子的人跑去打高尔夫的?

走进江滩,你会感受到,似乎人人都在追梦。年轻时、在岗时,受条件限制无法实现的梦想,都要在这里寻找回来。走进江滩,你会看到生命的盎然,情趣的绽放。江滩的群众文化广场,经常有文化惠民演出,专业的、业余的剧团都在这里演出过,演出前还特为在报上发布消息,几月几号、哪个剧团、什么剧目,都登得一清二楚。楚生他们也在这里演过好几回,武汉三镇的楚剧迷,闻讯早早就撵过来候着,不少还自带干粮,矿泉水加包子、面包之类,阔气点的在附近找个家常菜餐馆,酒足饭饱之后,再赶来一饱眼福耳福。演出完了,有时候楚生他们也出来请戏迷上台互动一下,回答戏迷们感兴趣的问题,甚至还教两句、过两招给戏迷,舞台上下,欢声笑语。可以说,江滩是武汉人的福地!

按图索骥,我很快就找到旱冰场旁边空地上菊菊他们。楚生正在跟乐队合乐,菊菊陪我坐在旁边观看。看到楚生一丝不苟地排练,我忍不住问菊菊:“他唱了一辈子楚剧,都烂熟于心,还用得着排练吗?”

“当然要排,”菊菊说,“演员唱戏跟农民种庄稼不一样,种庄稼播了种,可以不去管它,隔段时间去薅薅草、间间苗,再隔段时间去施施肥,等庄稼长熟了,再下地收割。演员唱戏就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俗话说,拳不离手,曲不离口。我们吃开口饭的,一天不练都会稀疏。”

我问:“哭丧的节目还用编排吗?都是行家里手,凑起来不就是一台戏?”

“说得几撂撇呃!”菊菊细细解释我听,“哭丧虽说不是么正规的舞台演出,但也是有讲究的。拿了客户的钱,就得对客户负责,马虎不得,”菊菊扳着指头数道,“哭丧大体分为五个部分,唱歌、楚戏、哭灵、吊丧,外加小品。”

这比我原先理解的哭丧全面多了。“总是固定的吗?”

“那也不一定。事先要跟客户沟通,有时要按客户的要求作调整,”菊菊内行地说,“屋里走了老人,算是白喜事,所以节目编排,从悲歌到High歌,从流行歌曲到地方戏,从催泪的哭灵,到搞笑的小品,整场演出,都要营造出悲和喜的气氛。”

“吔,听你一说,哭丧还蛮多讲究。”我冇想到哭丧还大有文章。

“哎哟,哭丧的名堂多了!”菊菊一下来了情绪,“看得蛮随意,处处都要小心。要是弄错了人物关系,冒犯了亲属,不光是拿不到钱,亲属还要跟你拼命!”

“啥那严重?”我惊张道。

见我不信,菊菊赌咒发誓道:“哪个幺姑养的哄你!”她噌噌几下挪到我跟前,正儿八经跟我说:“有回哭丧,这家屋里死了娘,我初来乍到冇得经验,不问青红皂白,就以儿女的身份,捧起灵牌,边号边唱。”

“唱些么事咧?”

“都是自己编的词。说娘一生生儿育女,上敬老下抚小,省吃俭用,含辛茹苦,把我们拉扯大。刚哭到这里,这家儿女冲出来,男的起脚把我踢得满地打滚,女的指着我破口大骂。不是旁边人扯劝,他们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剥。我硬是被他们吓苕了,不晓得犯了么忌?”

“犯了么忌咧?”

“后来才搞清白,这家屋里死的是个后娘,被我当成亲娘哭了。”菊菊说着自己哈哈大笑。

“再后来咧?”我觉得确实有点搞笑,但搞笑的背后多少隐含着难以言表的心酸。

“后来被这家人撵出来了,白哭了一场不说,还空手打巴掌,一分钱冇拿到。”

“你怪不怪这家屋里咧?”我有点替菊菊打抱不平。

“怪别个做么事咧?要怪只怪自己太鲁莽,事先做点功课,跟家属沟通下,就不得出这大个洋相唦!”菊菊豁达地说,丝毫没有怨天尤人。

“这家屋里也是巧,亲娘后娘,总不是你们的娘!死了,哭下也蛮正常唦!就算哭错了,也不能开口骂人、动手打人唦!还一分钱不把,太欺负人了!”我愤愤不平地说。

“亲娘、后娘那还是有区别。”菊菊善解人意地替这家人辩解说,“一是亲娘毕竟是骨肉亲,俗话说,血浓于水唦;二是后娘几暂来填房的咧?伢们小,是后娘一手拉扯大还算有感情,要是伢们都大了才进门,就冇得么感情了;三是后娘万一跟伢们不和咧?要么后娘虐待伢们、要么伢们不孝敬后娘,关系一直蛮紧张,我哭错了,家属么得愿意咧?”

“要是不愿意,就莫喊你们去哭丧唦,直接拖去烧它,不是蛮撇妥!”

菊菊一听我说,一下笑得咯咯神,看我莫名其妙地望着她,菊菊说:“再么样她也不是个孤老唦!这家屋里不跟她办哭丧,莫说屋里老头子还在不答应,就是隔壁左右还不戳破做下人的脊梁。”

我一想,中国是个礼数社会,随么事讲礼性到堂,觉得菊菊的话有道理。“那也是哦。”

见我同意她的观点,菊菊越发来劲地跟我说:“屋里有人,死了好歹还有个人哭丧送终,要真是个孤老,那才是造孽!”

“么样造孽咧?”我不晓得么样造孽个法?

菊菊作古当今说:“我听楚生说,过去汉正街、集家嘴一带不少扛码头的搬运工人从旧社会过来,因为穷讨不起老婆成了孤老,临死跟前也冇得个亲人,都是搬运站的工会送终。按照毛主席的教导,还得开个追悼会,举行个遗体告别仪式。”

我好奇地问:“那不也蛮隆重,领导出席还要讲话,介绍生平么事的?”

“鬼呃!”菊菊嘴一撇说,“说是追悼会,其实冇得两丁人,工会主席也是码头工人出身,文化不高,代表组织往那里一站就一句话。”菊菊学给我听说:“狗儿的,苦了一辈子,来,拖出去烧它!”

我一脸愕然地说,“未必就这简单两句话?”

菊菊笑着说:“么样?有这两句话,就对得起他了。你以为,还要为他歌功颂德,讲他‘么样不远万里,从黄陂来到武汉,用毕生的精力支援了武汉的码头建设?”说完,菊菊笑得直抽。

我感慨地说:“孤老的身后事,的确需要社会的人文关怀哦。”

菊菊大大方方说:“等我那一天,我自己走到火葬场去,也不需要哪个关怀。”

我笑:“你又不是孤老!”

菊菊说:“正暂的伢们有么指望?我们都像前世欠他们的,等我们身上的油都被榨干了,还指望他们来管我们这些骨头渣子,趁着有口气,自己爬到火葬场去靠得住!”

我不晓得菊菊为么事会说这丧气的话?就把话岔开说:“有了那次教训,再出去哭丧要格外小心。”

菊菊笑着说:“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再随到哪里哭丧,我首先把死者跟亲属的关系问清白,不得再哭个隔壁错。”

“唉,冇想到哭丧也这不容易!”我十分同情地说。

“又在这里大白天调情——醒倒媚。”楚生刚合过乐下场,笑呵呵走过来。春暖花开的午后,给了他一脸灿烂。看到楚生从花丛中走来,我不禁想起元稹“离思”那首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当然,楚生的“修道”,是他对舞台的坚守;楚生的“君”是他矢志不渝的楚剧。楚生挨着菊菊坐下,看来他今天心情不错,楚生笑着说:“哭丧也不都是她说的那造孽,有回我们到黄陂,给个七十岁的婆婆哭丧。到了哭灵环节,儿子、姑娘围着躺在铺板上的婆婆转圈、上香,她哭得不晓得几投入。”楚生指着菊菊说:“为了表现儿女的不舍之情,她扑在婆婆铺板上又哭又摇,哪晓得,躺倒的婆婆突然一下坐起身来。”楚生学着婆婆借尸还魂的样子,看着人汗毛直竖。

“哎哟,硬是把人的魂都吓掉了!”菊菊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就像是刚刚发生的事。菊菊毫不遮掩地说:“不瞒你说,把我的尿都吓出来了。”

“后来咧?”我惊恐地问,浑身鸡皮疙瘩直起。哭丧居然还有这恐怖的事?简直就像惊悚片里出现的情景。

楚生说:“婆婆就是一口气憋住了,被她摇啊摇地把气摇出来了。这家人欢天喜地,接着把丧事变成喜事办,要我们把后头的节目换成欢歌,硬是闹了一晚上。”楚生呵呵笑道。

菊菊伸出两根手指,露着喜悦的神情说:“那晚上,这家人塞给我两千块!”

“结果,她一高兴就跟别个瞎款。”楚生揭菊菊的短说。

“她跟别个说么事咧?”我又好奇地问。

楚生说:“她跟别个说:‘下二回婆婆真的走了,还喊我们啊。”楚生笑着指着菊菊说:“这不是咒那个婆婆去死?你说她是不是蛮坯(蠢)咧?”

“那家人说么事咧?”我赶紧问。

“幸亏那家人光顾高兴去了,冇在意她的话,”楚生侥幸地说,“否则,家属不愿意,她又空手打巴掌,白哭一场不说,家属还要跟她扯死的皮!”

菊菊难为情地说:“他总说我嘴上冇得个把门的,一得意忘形,说话就走场。有回哭丧,我边哭边唱编排得蛮好,家属蛮满意,完了跑过来感谢我。我一得意,又把话说岔了。”

“你又闹出么笑话咧?”我蛮喜欢菊菊的率真质朴,不作不装。

菊菊说:“我得意扬扬对亲属说:出来哭丧,现编现唱那是必需的。”我指着亲属一大家人说:“不信你们随换哪个,我都……”

楚生接过话后怕地说:“我一听,晓得她又说走了场,不紧她把话说完,一把把她扯到旁边。她还蒙头蒙脑问我拉她做么事?我说你要别个屋里换哪个啊?换哪个都跟你拼命!她这才醒黄,吓得舌头直吐。”

我跟菊菊听了都呵呵只笑,这要是放在小品里,肯定是个蛮搞笑的桥段,我觉得菊菊很具有笑星的天赋。可惜,她只有一个哭丧的平台,要是像赵本山那样站在央视的舞台上,说不定一夜蹿红了。我突然决计,写楚生也一定把菊菊写进去,让更多的人知道她、了解她,给她机会,提供平台,让她施展。菊菊是我采访楚生的意外收获。

我意犹未尽地问菊菊:“在外头哭丧还碰到哪些稀奇古怪的事?”

菊菊一惊一乍地跟我讲了两个哭丧的奇事。

“一回,别个请我们到鄂东农村去哭丧,”菊菊饶有兴趣地讲,“一进这家屋里堂屋,灵堂设得好生了,棺材也放在旁边,但棺材里头冇得人。我先以为死者会放在灵堂旁或在房里床上,结果都冇看到。我还是觉得奇怪,死者在哪里咧?只见灵堂旁边的竹椅上坐着个人,再一看,人还五花大绑在,心里还越发奇怪。心想,把个人绑在灵堂旁边做么事啊?未必是这家仇人,专门绑在这里祭奠死者的?农村姓氏、宗族世代结仇的不少,我就只顾得往那个方面去想。隔得远看不清楚,我就大着胆子到跟前一瞄,只见那个人仰面朝天,脸色惨白,双眼紧闭。我越看越觉得不对,活人哪有这样的咧?再一细看果然是个死人。我一下魂都吓掉了,撒起胯子往外头跑!”菊菊一边说,还一边做出跑的姿势,“我在外头哭了那多次的丧,还是头一回看到这种场面。后来这家屋里告诉我,把死者绑在竹椅上,是当地的风俗,是对上人的尊重。我问亲属,人死了身上都硬了,么样能绑在椅子上咧?亲属告诉我,趁着人刚死,身上还冇僵硬,就把死者绑在椅子上,这样看上去跟活着的时候一样。”

我心有余悸地问:“你那天哭丧的时候未必不怕?”

菊菊笑着说:“哪有不怕的咧!按道理说,在外头哭丧死人见多了,不会怕死人,但把个死人绑在那里像个活人,总怕他一下睁开眼或者站起身,心里不晓得几膈应。但既然来了,只有硬着头皮哭。哭的时候,还不是心惊肉跳。那天也是出鬼,不晓得刮几大的风,堂屋宽宽敞敞的,梁上吊的、墙上挂的,噼啪作响,连死者的头发胡子都随风颤抖,真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好像满屋都在闹鬼,我头皮一阵阵发麻,吓得眼睛不敢睁,嘴巴不敢张,回来大病了一场!”

我笑菊菊:“你久经沙场,也有怕的时候啊?”

菊菊咯咯反笑我:“你去试试看?只怕胯子打弹,门都不敢进呃!”

我心想,真是亏得菊菊他们,哭丧不光要有本事,还要有胆子。

菊菊接着兴致勃勃跟我讲第二个奇事。

“一回,一家屋里来联系,说走的老人点着非要楚生去唱哭丧。我还蛮奇怪,问楚生人都走了,怎么还会钦点你去咧?楚生说也许老人临终交代的。末了,我们到那家屋里,灵堂摆设得蛮阔气,七大姑八大姨亲朋好友也都到了场,就是场面的气氛怪怪的,既冇得哪个哭,也冇看到哪个丧着个脸,反倒是热热闹闹、喜气洋洋,像庆生的。我跟楚生都蛮奇怪,我还偷着跟楚生说,这家屋里有病吧,这哪像办丧事,简直像过生日的。楚生还拿眼睛横我,要我莫瞎款。看到灵堂中央摆着一张爹爹的照片,我想今天哭的肯定是他,心里默默准备哭丧的台词。哪晓得,从屋里迎面出来一个爹爹,跟照片上的人一模一样,他还笑着迎上来跟楚生打招呼。吓得我直往楚生后头躲,楚生也吓得面如土色。”

我听着也头皮发麻,连忙问:“未必死人又活过来了?会不会和那个死了的爹爹是双胞胎呃?”

菊菊说:“哪里唦,那个爹爹根本就冇死。迎出来的就是照片高头的那个爹爹!”

我说:“啊,冇死?冇死办么丧事咧?”这回弄得我百思不得其解了。

菊菊说:“后来爹爹告诉我们,他一生喜欢楚剧,尤其喜欢楚生的戏。走得动的时候,自己摸到剧场去看,现在走不动了,求儿子带他去看戏,四个儿子都扯忙,冇得时间带他去。爹爹一气之下,就趁自己活着,跟自己办个丧事,该风光的都风光够,要儿子把亲戚六眷都请来,指名道姓要请楚生到屋里来唱给他听。儿子们起先不肯,说哪有跟活人办丧事的咧?爹爹发脾气说:我活着都指望不了你们,我脚一伸更发指望不着你们!活人不能办丧事唦?我正暂就找根绳子上吊!儿子们拗不过爹爹,只好按他的意思办个丧事,把楚生请来唱哭丧。爹爹拉着楚生的手说:往日我最喜欢听你的戏了,如今老了走不动,戏园子去不了。爹爹指着儿子们说:指望这几个砍脑壳的送我去听戏,一个都喊不动。我也冇得几天活头了,要是活着听不到你的戏,我死都不闭眼!几个儿子站在那里挖着脑壳不作声。楚生晓得爹爹的意思后蛮感动,他把爹爹扶到椅子上,拉着爹爹的手跟爹爹说:今天您家点么事我唱么事,一定让您家心满意足。亲戚朋友一听,也为楚生鼓掌助兴。那天为那个爹爹,还特为把事先准备的节目全部取消,为楚生一个人搞了个专场。楚生按那个爹爹喜欢的剧目,拿出自己看家的本领,唱了《百日缘》《庵堂认母》《白扇记》《杀狗惊妻》《站花墙》几乎自己当家的所有唱段,楚生唱得满场喝彩,围观的人里三层外三层,还不住气有人闻声往这里赶,把外头马路的交通都堵了,后来来了不少交警,好半天才把交通恢复畅通。交警不晓得里头发生了么事,怎么把马路堵得一塌糊涂,准备来问年成的,跑进来一看设的灵堂,还真以为在办丧事,好奇地问围观的人:这屋里走的是个领导还是‘土豪啊,丧事办得这牛?围观的人笑着说:不是办丧事的牛,是唱哭丧的牛!楚生一直唱到那个爹爹连呼过瘾、心满意足才收场。这家儿子也被楚生感动了,表态说只要爹爹日后想看楚剧,抬也把他抬到剧场去!楚生那天也蛮激动,回来跟我说:看着这样钟爱楚剧的老戏迷,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听他的戏,我们唱楚剧的,不把阵地守好,不把楚剧唱好,么样对得起他们呃!”

轮到菊菊上场去跟乐队“合腔”了,她把屁股一拍,笑着跟我打招呼:“下来再跟你侉啊。”

剩下我和楚生两个人。我问楚生:“平时在屋里唱不唱戏?”

“莫谈唱,在屋里哼都不行!”楚生头一缩,舌头一伸,做出一副小娘养的样子。

“为么事咧?”我不解,在外头唱得热闹了,回屋还张不开口?

“冇得地位呃!”楚生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未必菊菊不紧你唱?”我越发觉得蹊跷。

“还轮不到她,她在屋里只是二把手。”

“哪个是一把手咧?”我奇怪。

“姑娘唦!”

“几大?”我这才晓得楚生和菊菊还有个姑娘。

“二十。”

“她冇接你的班?”

“接哈欠!只要听到我哼楚剧,她跟我又吼又叫,说还要不要人活了?在外头哭丧还不够,跑回来还要号,要号电视里去号!”

“哦,她对你的期望还蛮高。”

“她是挖苦我!”楚生悻悻地说,“我在电视里唱,她不听可以调频道唦!”楚生苦笑道,“在她眼里,楚剧根本不是艺术。”

“也许她对艺术不感兴趣咧。”我帮他姑娘开脱。

“那倒不是,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文化。她有她喜欢的东西,”楚生说,“她喜欢流行的,么事潮就喜欢么事。一天到黑,耳朵上头戴个MP3,连睡觉都不取下来。前几天,在屋里像发‘牙牙疯(癫痫)似的,扳来扳去跳骑马舞,嘴里还惊嚷鬼叫么事……”

“江南style。”

“嗳,是的是的,说是跟韩国的个么鸟叔学的,这就是她喜欢的东西。”楚生谈到姑娘,一脸无奈。楚生说:“姑娘一搞还在屋里跟我争。”

“争么事咧?”

“还不是糟鄙戏剧。说听你们唱戏,简直折寿。我说那是你不懂戏曲艺术。姑娘说:你们那叫‘艺术?在台上哼哼啊啊,半天唱不完一句完整的话,急得人吐血!我说这就是戏曲的魅力。姑娘作古(揶揄)我说:还‘魅力?现在生活是么节奏?哪个耐得住烦,来享受你那个节奏?姑娘学我说:大家一见面问‘吃冇?回答肯定干脆利落‘吃了。有的回答做个‘OK的手势就完了。你们在台上,还要打躬抱拳,拿腔拿调才从嘴里挤出两个字‘吃~了。我说你不懂,戏曲是高于生活的夸张艺术,不能简单用现实生活的尺度来衡量。姑娘笑我说:如今都进入信息时代了,你们戏曲生产还是手工艺产品。我问她么样叫‘手工艺产品?姑娘说:你们每唱一场戏的成本都是一样的,别个电影、电视剧,只需要演一次,就可以制作出成千上万的光碟,这叫工业产品。你们是把观众拢着剧场去看,他们是把光碟卖给观众带回去看。你们是么样竞争得过别个?我说:‘手工艺品有‘手工艺的价钱,画家、书法家是自己写的、画的值钱咧,还是印出来的值钱咧?姑娘说:食古不化,跟你扯不清白!她要上网吐槽。我问她‘吐槽是个么意思?姑娘再懒得耳我了。真是和尚的脑壳——冇得发!”楚生一边说着,一边无奈地摇着头。

我告诉楚生,“吐槽”就是对某事不满,又冇得地方发声,就在网上发表意见的意思。我说:“我原先那个老公也喜欢吐槽,玩世不恭,是个屌丝。”

“‘屌丝是个么意思?正暂尽是些新名词。”楚生就像个外星人。

我一下哽住了,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解释清楚。我想了一下说:“大概指那些私底下蛮冲动,又上不了台面的男人吧。”

楚生听了,愤愤不平地说:“如今也太开放很了,随么话都敢讲,连报上、电视也跟着说。不是我说你啊,一个姑娘伢,张嘴就‘屌啊‘屌的,‘屌是么事?‘屌是男的生殖器,哪有动不动就挂在嘴边下?丑不丑?!”楚生也不管我脸红不红,接着说:“我那个姑娘也是,看到哪个不顺眼,开口闭口就说别个‘装!‘同样是女的生殖器,么事不好装,去装那个东西?”楚生说得义愤填膺,嘴角不停颤抖。楚生的认真,让我忍俊不禁,我解释说这都是流行的网络语言,是网民自己发明的。“放在裤裆里的东西,硬要挂在嘴上,是个么发明?”看到我听了他的话,笑得前仰后翻,楚生莫名其妙地望着我。我心想:他姑娘是不在跟前,在跟前,肯定笑他“out”了!要是在网上,还会“拍砖”!

二十七

就像随着钢笔、打字机的出现,人们不再把毛笔作为书写工具一样,随着电视机的普及,电视机正在改变人们的文化消费方式。电视上播放港剧《上海滩》时,万人空巷。据派出所的警察说,播《上海滩》那个时段的治安情况最好,连强盗都舍不得出来作案,怕错过了《上海滩》,猫在屋里等“许文强”。满大街谈论《上海滩》,跟前几年谈论《葛麻》一样热闹。

那暂,电视机还不是每家每户都有,但只要一栋楼哪家屋里有台电视机,虽然只是台九寸黑白的,那也绝对是个宠物。吃完晚饭,整栋楼的人,都恨不得挤到有电视机这家屋里,坐着的、站着的,把屋里塞得排排满满,连外头走廊、窗口上都挤满了人。那暂电视不但冇得广告,而且尽放些首轮片,不像正暂,海量的广告,播个电视剧,哪是电视剧插播广告咧?硬像是广告插播电视剧的!放个电影,还尽是些三轮、四轮之后的老片子。那暂新电影一上映,电视就同步播出,每天报上都把当天的电视节目登出来。那暂的电视机不光是高档商品,还是紧缺商品,莫说普通家庭买不起,就算买得起也不一定买得到,还得开后门、凭条子。当然,有电视机的屋里,也藏不住掖不住,你屋里看,楼上楼下、隔壁左右不都听到了,到你屋里刮个“共产风”、看个相因,你好意思把别个撵出去?都是街坊邻居,也不好说得么事,邻里关系不错的,递烟倒茶不说,还得陪看,一晚上,从七点“您好”一直陪到十一二点“晚安”,瞌睡盅盅神,客人不走,总不好意思挺在床上唦?还有就是一家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做么事都不方便,还得等看电视的人走了,才能收捡、盥洗。有的屋里不堪其扰,干脆把电视机搬到天井里“充公”。电视机就像一个舞台,把人们牢牢拴在了屋里,足不出户,就能享受文化大餐,你想,还有几个肯花钱费时,往剧场跑的咧?还继续坚守楚剧舞台的观众,都是些“一望无牙(涯)”的爹爹婆婆。场场爆满、一票难求的历史,一去不复返,往往是一场票能卖到一半就谢天谢地了,经常是不到三分之一。

“昨日像那东流水,离我远去不可留。”楚生当然不可能像当年英国工人砸毁蒸汽机一样,跑去砸电视机,把人们拉回来剧场,听他唱楚剧。但楚生也不相信,百年楚剧就此沉沦。心有不甘的楚生,主动请缨发掘排演传统剧目,结果发现连服装都凑不齐。上身是宋朝的,下身只有清代的。不光是戏服凑不齐,连角色也凑不齐,打麻将三缺一,还可以随便拉个人凑角,唱戏就不行了,总不能缺个小生,拉个老生来,缺个花旦,找个青衣来凑吧?演出市场急剧萎缩,演员冇得戏演,纷纷自谋出路,调走的调走,跳槽的跳槽,剩下的除了像楚生这样钟爱楚剧的还继续坚守外,都是没有门路的和老弱病残。

楚生好不容易排出一出戏,想把服装凑齐,就心急火燎地跑去找团长申请经费。还冇进办公室,看到团长正在跟几个从戏校毕业分来的伢们发炸:才来几天,就想跳槽?伢们七嘴八舌围着团长扯皮:么样能怪我们咧?一个月七扣八扣,只发得三四百块钱,学了六年戏,分到团里,又冇得戏把我们演,一天到黑坐冷板凳!他们求团长开恩放他们走。团长说:脚长在你们身上,又冇拿绳子捆着,想走冇得哪个拦你们!看到楚生进来,团长借机像赶鸭子似的把他们轰了出去:都走,都走,我这里还有正事。

楚生问:“么板眼?”

团长冇得好气地说:“他们吵着把五万块钱的押金退给他们,想得美!这都事先签了合同的,戏校毕业必须在团里唱满三年,才能解除合同退押金。”

楚生同情地说:“这也难怪他们,收入又少还冇得戏演,年纪轻轻哪里守得住咧。”

团长无奈地说:“他们怪我,我怪哪个?我们是个差额拨款单位,冇得演出哪有票房?冇得票房哪有收入?”团长叫苦不迭:“再说我到哪里变钱把他们,钱都在这里头!”团长从抽屉里抓出一把药费条子抖了抖。

楚生身上就揣着好几张药费条子冇报销,人又不是铁打的,都是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咧。每个月财务上医药费就那几个钱,排队报销的人不晓得几多,总是报了几笔,财务就冇得钱了。有个退休的演员找财务扯皮说:我压了半年的药费还报不了,我们到底是“公费医疗”还是“私费医疗”啊?财务把空抽屉一拉,苦笑着说:你看唦,每个月拨款的医药费就这些,僧多粥少,只能是先来后到、售完为止。退休的演员说:你们能不能想点法子咧?财务说:想么法子?经费都是包干的,药费是药费,饭钱是饭钱。么样,还想挖肉补疮?是吃药重要还是吃饭重要?所以演员都怕生病,团里要是有个癌症病人,全团的医药费让他一个人承包还不够!不管你站在台上几风光、在社会上几有名望,面对药费就冇得尊严了。楚生本想来要钱置服装的,一看这样的情形,冇好意思开口,转身退了出来。

楚生捏着鼻子哄眼睛,把服装七拼八凑,刚撑着演了几场,就被团里叫停了。楚生跑去问原因,团长要哭不得嘴瘪地说:你是不当家不晓得柴米贵啊!现在是大演大亏,小演小亏,不演不亏,团里上上下下上百号人,张着嘴要吃饭,你倒好,演一场亏一场,钱都被你赔光了,全团的人都喝西北风?楚生垂头丧气,欲哭无泪。

剧团如同家道中落,为了全团的工资、药费,连剧场都出租了,就像把宽敞的老宅换成逼仄的小屋一样,一切都跟着缩水,剧场小了,观众少了,票价低了,收入减了,演员流失了。剧团处于度日如年的艰难时期。

俗话说,风水轮流转。歌厅、舞厅如雨后春笋般涌现,青年人纷纷逃离剧场,投进了灯红酒绿的歌厅、舞厅。

琴琴开始迷恋上了跳舞。只要有人喊,不管哪个,她是人叫不走,鬼叫飞跑。客观上讲,琴琴非常聪明,只要她肯,学起东西来快得很。像慢四、快三、恰恰、伦巴,有人带两圈就会了。跳舞比唱戏要轻松快活得多。唱戏要排练,枯燥乏味,对喉咙和身体条件的要求高,跳舞就简单多了,舞池里还可以自由发挥。琴琴几乎天天晚上都出去赶场子,冇得演出,吃完晚饭,筷子、碗一丢,就往舞场颠;有演出,散了场装一卸,就直奔舞场。跳舞本来就是夜生活,基本都到转钟才结束,有演出也就九、十点钟就完了,所以不耽误跳舞。仅凭工资琴琴进不起舞厅,主要是别个请,像她这样年轻漂亮,又在文艺单位的姑娘伢,有大把的男人排着队请,琴琴自然是皇帝的姑娘不愁嫁。随着舞技的提高和在舞场建立起的人脉,琴琴越来越多地掌握了主动权和选择权,自然对舞伴、舞厅也挑剔起来。对方长得丑的、冇得钱的免谈,进舞厅跟舞伴下舞池,是要让人欣赏的,其貌不扬,对不起观众。跳舞总不能一杯白开水吧?水果饮料是必需的。所以琴琴的舞伴,不仅要风流倜傥,还要出手阔绰。另外,舞厅必须够档次,档次低了,乐队、音响、灯光,还有跳舞的人,都不够入流,混迹于他们之中,显得自己不够档次,所以琴琴只去高档的舞厅。有回不晓得是些么人,弯着船(找关系)把琴琴约到江岸的“金桂园”跳舞。“金桂园”是块老字号的招牌,楚剧刚进城那暂,还在日租界的“金桂园”茶楼唱过。不过,时过境迁、今非昔比,如今的“金桂园”舞厅,是区粮食局仓库改装的,不仅环境差、档次低,而且进进出出都是些工薪阶层,琴琴哪能跟这些人共舞咧?那不太掉价了!琴琴进去扫了一眼,完全不是那个事,招呼都不打,转身闪人。琴琴经常出入的舞厅是民众乐园的“蓝宝石”、天津路的“百乐门”。这是汉口当时两家最高档的舞厅,私密卡座、水磨舞池、镭射灯光、电声乐队,一流服务,对于每个月普遍只有几百块收入的人,进出这种地方,只能是可望不可即,琴琴到这里来,除了公款请,就是老板请。琴琴因此结识了汉正街一个老板,做服装生意的,蛮有钱。80年代,万元户就不得了,这个老板只怕十几万、几十万元都有。成捆成捆的钞票都放在屋里发霉,这个老板就搬张竹床,一竹床的“蓝精灵”当街铺满晒太阳,当时,成为武汉轰动一时的新闻。

在舞厅,有两种舞姿琴琴跳得最闪,一是“快三”,琴琴不光点子踩得准,而且旋转如蝶,飘逸如风,不管是跟她跳的,还是站在旁边看的,都是一种享受。你想,琴琴从小练“刀马旦”,莫说转圈,就是要她翻跟头,还不是手到擒来。二是“国标”,“国标”出自宫廷,是贵族舞蹈。那暂,虽然跳舞成风,但会跳“国标”也为数不多,更莫谈跳得好的。琴琴优雅的舞姿,炫技的张弛,行云流水,超凡脱俗。一次,这个老板看到琴琴跳“国标”,一边一睹她的风采,一边啧啧发出赞叹:“跳得好专业啊!不去北京发展真可惜了。”琴琴听着心里润凉了,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楚剧的落寞、楚生的风光不再,琴琴不禁开始暗暗盘算去外面闯一闯的可能性。

一回晚场演《左维民巧断绣鞋案》,之所以重排这出传统戏,也是为了迎合市场口味,拯救一把奄奄一息的楚剧演出市场。那暂,银幕上尽是打打杀杀的武打片、枪战片,所以团里左挑右选,推出了这出破案剧。

这出戏写的是陈继川的妻子苟含春与杭州府文书毛成私通,逼毛谋杀其妻,将人头埋在花园,把尸体用苟的衣衫装扮,抛到河里,然后两人假装外游避祸。糊涂的仁和县令以为陈继川杀死妻子,判以死罪,陈母含冤投河,幸遇到微服私访的巡按左维民相救。左维民在花园推敲案情发现人头,又获绣花鞋一只,于是派人查访毛成,并以师爷之职相聘,将苟含春诱回杭州。苟含春见左维民英俊有为,情欲泛起,左维民将计就计,假意勾搭,以绣花鞋对证真凶,终将案情大白。男女主人翁在“对鞋”一场戏中表现人物复杂的心理活动,很能展示演员功力。主唱为“迓腔”兼“四平”,“对鞋”一折表演唱为“进鸾房调”。

楚生演左维民,琴琴演苟含春。满以为这是一出好看叫座的戏,冇想到拿着(临近)开演,台下稀稀疏疏不到一二十个人。楚生和琴琴都化好装站在台侧,琴琴探头一瞄台下冇得几个人,顿时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屁股瘫在板凳上,提出不演。

楚生对台下的情况也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但他不同意罢演,说:“观众都是买了票来看戏的,怎么能不演咧!”

琴琴二了(不当回事)地说:“退票就是了!”

楚生说:“观众买了票,就是来看戏的,凭么事退票咧?”

琴琴指着台下说:“这几个人加起来还冇得台上的人多,票钱还不够我们消夜的!”

楚生执拗地说:“这不是钱的问题!”

琴琴说:“那是么问题咧?”

楚生说:“是人心问题!”

琴琴冷笑说:“人心几多钱一斤?现在哪行哪业讲的不是效益,哪个讲人心?”琴琴觉得楚生就是个二百五!

楚生和琴琴就这样扮着戏装,针尖对麦芒地吵起来了。

楚生愤懑地说:“要是退票不演,伤了观众的心,将后来哪还有观众来看戏咧!”

琴琴不屑地说:“不看怕好了,正好关门!”

楚生听了头一炸说:“关门?关了门,我们到哪里去唱戏?”楚生一根筋地只想着唱戏。

琴琴讥讽道:“到街上去唱唦!警察不得抓你的。不过,不保险有冇得人往‘六角亭打电话啊。”“六角亭”是精神病院所在地,武汉人讽刺哪个人精神不正常,就说他是“六角亭”跑出来的。

楚生一下怄背了气,眼睛对着琴琴直翻,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琴琴对自己的态度,他可以不去计较,但她对楚剧视之敝屣,让视楚剧为生命的他情何以堪?琴琴对楚剧的蔑视,等于是对他的蔑视,琴琴不爱楚剧,等于是不爱他。楚生不可能跟一个不爱楚剧的人生活一辈子,他忍无可忍地指着琴琴鼻子说:“我跟你说啊,你不好好唱不认真演已经不是一两天了!你正暂是人在曹营心在汉,一天到黑只记得到舞厅去‘嘣嚓嚓,哪里还有心思演戏啊!告诉你,我就是为楚剧生为楚剧死,跟你不是一路人!”楚生越说越激动,终于从嘴里蹦出一句话:“从今往后,我跟你一刀两断!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琴琴也是气急了,跛子拜年——就地一歪,她就汤下面地说:“一刀两断就一刀两断!你以为就你这棵树能吊死人?”琴琴像只茶壶似的,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周围的人画了一个弧说:“你们做证啊,他今天跟我唱的是《朱买臣》,覆水难收!”

《朱买臣》讲的是汉代有个秀才叫朱买臣,他有才学但没有取得功名,穷困破落,后娶崔氏为妻。崔氏不肯固穷,遂与他离婚,朱买臣百般挽留无果,只好将崔氏休了。后朱买臣赶考得中,封官赴任路过。此时,已与后夫离异沦落乞丐的崔氏得知,妄念朱买臣会念及前缘,与之重归于好。朱买臣命人将一桶水倾之于地,对崔氏说,如果能将地上水覆之于桶,就与她和好如初。覆水难收,崔氏遭此羞辱,最终沉湖自尽。

不过,琴琴把戏的角色调了个面,把自己当成了朱买臣,把楚生当成了崔氏。

楚生一听“覆水难收”,脑壳嗡地像火山爆发,顿时山崩地裂脑残了,一下连扯皮的起因都搞不清白!记得原本是为演戏发生的争执,怎么扯到两个人的关系高头去了咧?而且要跟琴琴一刀两断?尽管自己不善表达,经常说些不遂琴琴心愿,甚至冒犯琴琴的话,但绝无半点想与琴琴分手的念头,今天,怎么一下从嘴里冒出这样一句话来?怪不得琴琴要跟自己演《朱买臣》的!想着这多年,好不容易跟琴琴走到一起,琴琴为自己委曲求全、忍辱负重,就因为自己一句话,未必就真的一刀两断、“覆水难收”了?楚生心里失悔,像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低头站在那里。

周围的人都上来解劝,你一句我一句劝他们和好。楚生闷头不语。琴琴置若罔闻。吵架归吵架,今晚的戏还演不演?大家七嘴八舌,一时骑虎难下。最后,还是团长下决心:就是亏得裤子冇得穿的,今天也把戏演它,不能对不起观众。琴琴在众人的劝说下,才勉强答应上台演出。

锣鼓家业一响,楚生在台上么事都忘记了,心里只有角色。琴琴却难以入戏,且不说她本来就不如楚生敬业,单就她跟楚生的个人问题,她都跳不出来。戏中,她演苟含春勾引左维民,琴琴眼神冷若冰霜,没有半点温情。楚生对琴琴的表演,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心想:还不如我一个人把两个角色都演它,免得在台上受罪。

这以后,楚生和琴琴尽管还在一个台上演戏,但台下却渐行渐远。

尽管演出的场次越来越少,场地也越换越小,但楚生在台上,还是一如既往地兢兢业业、一丝不苟。楚生的想法不能代表所有演员的想法,起码琴琴就不是这样想的。她把演戏只是当作拿钱吃饭的差事,早已冇得艺术追求了,所以能马虎的就马虎,能敷衍的就敷衍。楚生看不过眼,说她几句,她就翻呛(顶嘴),完全不像往日,对楚生百依百顺。楚生拿她冇得整。

一回,演《杀狗惊妻》,楚生扮演曹庄,琴琴扮演曹妻焦氏。

焦氏虐待婆婆,不给饭吃。曹庄得知原委,返家怒斥焦氏。焦氏不仅反唇相讥,还逼曹庄逐母。曹庄气极,持刀赶杀,误劈死黑狗,焦氏惊惧。

戏进行到曹庄持刀赶杀时,琴琴看到楚生在后头撵她,愤然的神情,夸张的动作,心想:真是个戏痴!琴琴越看楚生越想笑,一下出了戏,忍不住笑了场,哪有千钧一发、命悬一刻的时候,被杀的人笑得出来的咧?台下顿时哗然。

楚生不露声色,现编道:“你这大胆小贱人,不思悔改,竟敢取笑于我,今日,我非取你狗头不可!”楚生边说边跟琴琴使眼色。

琴琴起身绕场一周,跑进后台。

楚生持刀,一路追赶退至后台。

一到后台,楚生气急败坏,劈头盖脸对琴琴吼道:“你狗儿的掉底子(出丑),找个腰子角唦,怕别个看不到,还特意跑到台上献丑!连老子也跟着你一起丢人!”在舞台上一向认真苛求的他,几暂出过这种洋相咧?

琴琴强词夺理顶道:“不就是笑个场唦,我丢蛮大个人?”

楚生怒火中烧地说:“你还要么样丢人啦?”

琴琴破罐子破摔地说:“好,你说我丢人现丑,我现了个么丑?是露了上头咧,还是露了下头咧?”

楚生见琴琴出了错还胡搅蛮缠,怒斥道:“还有脸讲‘上头、‘下头?冇得艺德,跟打条胯有么区别?”

琴琴顿时恼羞成怒:“我打么咯条胯?我又不卖!”

楚生毫不客气地怒斥道:“艺德都被你丢光了,就只差去卖!”

琴琴以牙还牙说:“我去卖还不是你姆妈教的!”

楚生听着这话,血脉贲张!他举起手里的道具刀,怒不可遏地朝着琴琴的脑门劈去。幸亏刀是硬纸壳做的伤不到人,但却把琴琴吓得魂飞胆丧,她么样都冇想到,自己一句话,居然激起了楚生的杀心。琴琴一骨碌爬起来就跑,楚生哪里肯依,举着刀在后头一路追杀。琴琴在前头飞跑,楚生在后头猛追。琴琴慌不择路,从后台又跑到了前台,愤怒已极的楚生持刀追到前台,嘴里还不停叫骂。

台下的观众刚才看到琴琴笑场,还以为是演砸了。一下看男女演员又重新杀了出来,都以为是加了料的新剧情,有观众议论说:“咦呃,怎么文戏改成了武戏咧?”另外一个观众附和说:“这才符合现代口味唦,戏不够,打来凑。”全场顿时屏住呼吸,睁大眼睛,盯着台上看。观众哪里晓得,楚生和琴琴正在上演一出真实版的《杀狗惊妻》。

琴琴固然不晓得徐妈从前是个妓女,也许就是一气之下顺口一说,但琴琴哪里晓得这句话的杀伤力太大了,如同要了楚生的命。所以,楚生像发了疯的,要找琴琴拼命。

这回,琴琴是真怕了。她处处躲着楚生,吓得连班都不敢上,唯一能去的地方就是舞厅。

我问过楚生,琴琴后来么样?琴琴跟那个老板在一起,很快就怀孕生了个儿子。过后,琴琴发现那个老板允诺送她去北京发展都是假的,他在汉川老家早就有家室,而且还有个姑娘,他找琴琴就是还想要个儿子传宗接代。琴琴不依,找那个老板扯皮,要老板跟前妻离婚。老板说出来老婆就有言在先,在外头么样拈花惹草都可以,就是糟糠之妻不可弃,要想离婚我先宰了你姑娘,再杀你全家!琴琴决定离开,去北漂。当时不少学戏的演员觉得冇得出路,纷纷改行搞别的,像省楚剧团就有演员,改行去北京学唱歌,琴琴也想走这条路。琴琴把儿子留给了那个老板,只身去了北京。后来你见过她冇?我对琴琴充满了好奇,虽然没有见过,但她似乎处处跟楚生形影相随。最终二人还是劳燕分飞,各奔前程。

琴琴和楚生分手,也许是他们人生目标不同的必然。人生道路上,芸芸众生都行色匆匆,绝大多数都擦肩而过,能结识欣赏的是巧合,能相伴一程的是缘分,能携手到老的是修炼。

楚生说前两年,在武汉碰到过琴琴一次,她回来跟她爸爸上坟。我们彼此都很惊讶,从她的眼神,我就看出,她肯定找不出当年她心目中的我了,毕竟岁月不饶人,再加上生活、事业给我打上的种种烙印,昔日的青春少年,早已老态龙钟,惨不忍睹。琴琴整过容,文了眉毛,垫了鼻子,还磨了颧骨,削了下巴,完全变了个人。不是她喊我,我算是认不出她来。尽管她妆化得很好,猛一看还是那个事,但经不起近距离细看,眉头一皱,粉直筛。

琴琴说有话跟我说,我们就到附近茶馆坐了下。你们谈些么事咧?我憋不住问。楚生说是他做梦都想不到的事!啊!我心想他们未必还有故事?楚生说琴琴告诉他,有件事在她心里隐藏了很多年,她一直想找个机会告诉他。么事咧?我急不可待地问。

原来,琴琴当年背着楚生,做了一件伤天害理的事。在学员班时,她发现楚生心里有汉梅,就想方设法要把楚生和汉梅戳垮。她找着她那个当医生的表姐,跟她开了张假证明,证明她已经不是处女。就在楚生约她一起回去,找不到她人的那个星期六,琴琴偷偷跑到潜江找汉梅去了。

她对汉梅自称是楚生的女朋友。

汉梅大吃一惊,上下打量琴琴说:“不对啊,我才是楚生的女朋友!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女朋友?”

琴琴不急不忙地说:“你是他原先的女朋友,我是他正暂的女朋友。”

汉梅不信,说:“他几暂又交了你这个女朋友?我怎么信都不晓得啊?”

琴琴哄她说:“我跟他是学员班的同学,你跟楚生的事,他都跟我说了。你们原先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正暂一个在城里、一个在乡里,志不同道不合,将来走不到一堆。楚生跟我说,我们男才女貌,又志趣相投,才是般配的一对。他就拼命追我,要我当他的女朋友。”

汉梅还是不信,说:“楚生不是那种人!”

琴琴急了,说:“你莫不信,一开始我晓得楚生有你,死活不同意跟他谈朋友,说你已经有女朋友,怎么又找我谈朋友咧?你这不是脚踏两只船!楚生对我表态说,我保证把那只脚收回来,放在你船上!他看我还是不同意,就趁星期六送我回家的时候,我爸爸正好不在屋的机会,强行跟我发生了关系。”

汉梅随么样都不相信楚生会做出这种事来,就说:“空口无凭,证据咧?”

琴琴就手从荷包里掏出一张纸递给汉梅说:“这是医院开的证明,当时我流了好多血,过后到医院一检查,医生说我的处女膜已经破了。还追问我,处女膜是么样破的?我不敢说出实情,只有哄医生说是练功撕破的。”

汉梅听到这里,眼泪夺眶而出。她把证明还给琴琴,一句话都讲不出来。

琴琴绵里藏针地对汉梅说:“不是我硬要跟你争跟你抢,我正暂已经成了他的人了,想不跟他也不行。楚生还念及你们的情分,不好意思跟你挑明,怕你接受不了,但又不想你蒙在鼓里。我看楚生左右为难,就偷着来当面跟告诉你,长痛不如短痛,我看你人也标致,不愁找不到个人,干脆放手,对你们两个都好。”

听了琴琴的话,汉梅如同五雷轰顶,欲哭无泪。她万万没有想到,楚生会背叛她移情别恋。如果光听别个说,她还不得相信,但琴琴活生生就站在自己面前,还有医院证明,汉梅无话可说。尽管事情突然,但最终汉梅还是接受了这个现实。此刻,说么事都于事无补,一阵剧痛过后,汉梅心如止水。她异常平静地对琴琴说:“你走吧,我会写信跟他了断的。”

楚生说:琴琴讲完事情的经过后,长出一口气说:不把事情告诉你,永远是我的个心病,说出来了心才安。

楚生告诉我,我原来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琴琴与汉梅原本并不认得,甚至连面都冇见过,当年为么事在汉梅的坟前那样痛哭流涕?听她一说这才明白,琴琴是在对汉梅忏悔,觉得是自己害了汉梅。

楚生还说,琴琴跟他坦白,汉梅从潜江寄来的信,也是她偷偷截走的,故意造成楚生不回汉梅信的假象,为戳垮他们制造嫌隙。她请求楚生原谅她,说那暂年轻不懂事,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做出这种缺德事,不仅伤害了汉梅和他,连自己也遭到报应。半夜总是做噩梦,梦到汉梅来找她,哭着找她要人!真是应了那句话,“白天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因为做了亏心事,所以夜里汉梅总来找她。楚生宽慰琴琴说:事情过去这多年,汉梅也早就不在了,再提原不原谅有么意义。楚生还有意转移话题,问琴琴在北京漂得么样?琴琴黯然地说:学了几年表演,但冇得关系、冇得银子,人也不年轻,跟制片、导演上床都不要。在圈子里混不出来,只能跑跑龙套,演过几部电视剧,都是些配角。楚生看她心情沉重,故意逗她:该不是“阿庆”那样的配角吧?从她会心一笑的瞬间,楚生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琴琴的影子。琴琴问楚生过得么样?楚生告诉琴琴,说自己成了家,还有个姑娘。琴琴听了,脸上露出很惊诧的神情,但欲言又止。楚生不晓得琴琴为么事很吃惊?以为她会问他些么事,结果,琴琴却转移话题,问“老戏骨”的姑娘么样?楚生说:“老戏骨”走后,怡梦一直跟他一起过。琴琴由衷感慨道:得亏有你,“老戏骨”死也瞑目了!

我问楚生:你和琴琴两个有没有为分手后悔?楚生坦然地说:有么事好后悔的?也许她当年的选择是对的,你看我现在这副“打瓦”相,她跟着我还不是受穷受累,既风光不起来也享不到福!我问后来有冇得琴琴的消息?楚生摇摇头说:也许她还像一只断线的风筝在北京飘着,也许又嫁人息影,在屋里相夫教子,但愿她有个好归属。

二十八

我跟楚生正在扯,菊菊排练完了过来,她要楚生赶快去,乐队最后再跟他合一遍。楚生起身走了,菊菊一屁股坐在楚生刚才坐的地方。我看见菊菊脸上,两道清晰的泪痕,奇怪地问:“么样,排练还真哭?”

菊菊爽朗地笑着说:“我这个人就是死冇得用,只要一进入角色,眼泪就往外流,收都收不住。”菊菊告诉我:“哭也玩不得巧,亲属蛮在乎是真哭还是假哭,有的亲属甚至贴到脸上看泪痕。”我不理解亲属为么事这在意眼泪。菊菊说:“那当然,你去哭丧,亲属花钱,买的就是你的眼泪。后来我发现妆化浅了不行,就算你流了泪,风一吹一下就干了,不细看冇得么痕迹,亲属还以为你在假哭。后来,我也学贼了,把妆化得浓浓的,眼泪下来,冲得稀里哗啦,到处是印子,亲属一看晓得是真哭才满意。你哭得越伤心,亲属越满意。你要是假哭或者哭不出来,亲属不会认为你冇得本事,而是认为你冇得职业道德。哭丧就是个商品,哭得亲属满意,就是个优质商品。哪个亲属愿意花钱,买个哭不出来的次品咧?”

我记起第一次在哭丧现场,看到菊菊泪雨滂沱,把脸上的妆冲得七零八落,原来是给亲属看的。我问:“你哭的本事是天生的,还是后天练出来的咧?”

“天生的,”菊菊无不回味地告诉我,“我在老家的时候,那年死了蛮大一个人物,电视台要拍个群众悲痛的场面,到处物色个会哭的,结果有人推荐了我。面对镜头,导演怕我情绪起不来,还一个劲地启发我,跟我讲该么样么样。我说:你们只管拍操几多心呃。他们一开机,我的眼泪哗的一下就下来了,接身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呼天抢地,边哭嘴巴还现编现说,把那几天报上、收音机里的词都变成自己的话哭出来了。我一个人正哭啊说啊蛮大的劲,瞟眼看到在场所有人都盯着我不作声,心里直打鼓,还以为自己哪里哭得不对呃,就猛地停下来,泪眼巴沙地对着镜头问:你们看这样哭行不行啊?在场的人一下哄堂大笑,导演竖起大拇指说:蛮好!蛮好!”说完,菊菊咯咯直笑,她的笑声充满了乐观、豁达。我猜想,菊菊肯定有个大心脏,装得下喜怒哀乐愁、酸甜苦麻辣。

我问菊菊:“你老家是哪里?”

菊菊说:“孝感关西河。”

我突然想起楚剧“真旦”创始人胡桂香也是那里人,连忙说:“嗳,你跟胡桂香还是老乡!”

菊菊自豪地说:“岂止是老乡,还沾亲。我爷爷从小就在他们戏班里学戏。”菊菊告诉我,她算得上是梨园世家,爸爸也是唱楚剧的,自己从小就进了楚剧团。后来楚剧不景气,听说武汉的哭丧市场蛮火,凭着自己会哭的一技之长,就跑到武汉来了。

水泥板上坐久了硌屁股,菊菊提议到江边走下,我们起身朝江边走去。

江边大片大片的芦苇,在徐徐的微风中摇曳。秋天的芦花,由鹅黄变成了淡紫色,放眼望去,密密匝匝、柔美飘逸。悠闲的花絮乘着秋风,不经意地点缀在路人头上,镶嵌在游客胸前,仿佛是对前来江滩的人一个褒奖。一对对即将成为新人的伴侣,身着婚纱,摆出各种pose,以芦花为背景拍婚纱照,引得不少路人驻足观看。大自然就是这样神奇,无心插柳柳成荫。曾经的乱石滩头,自从建成了江滩公园,野生的芦苇,就欢天喜地、接踵而至地在这里安家落户,从江滩二期到三期绵延数公里,一座现代化的都市,呈现出一片世外桃源的野趣,成为武汉一道叹为观止的风景,让所有面对它的繁忙、浮躁、急切,瞬间都恬静许多。

我和菊菊穿过芦苇丛来到江边,江面很平缓,听不到流水的声响。过往的驳船像一个个硕大的熨斗,舒缓而又谨慎地来回熨烫着江面的绫罗绸缎,唯恐不慎把江面刮花。只有附近的汽渡,以背负汽车的速度,喧嚣着一路大摇大摆地嘟嘟前行,肆无忌惮地来回把长江拦腰剪断。眺望对岸,景致清晰可见,隔江相望,就像照着镜子里的自己,江南江北宛如一对孪生的城市,互为风景地相互欣赏。

沿江漫步,菊菊告诉我,她久闻楚生的大名,但认得他,还是在一次哭丧演出中。菊菊说:“初来乍到武汉,人生地不熟,跟着别个屁股后头吃瞅饭(看人脸色)。楚生走到哪里,都是台柱子,其他人都是为他暖场。我晓得他,他不晓得我,刚看到他时蛮仰慕。看到他无懈可击的手眼身法步,听到他行云流水的唱腔,一副大家风范,真的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说到楚生,菊菊由衷的敬佩溢于言表。

菊菊说:“哭丧的草台班子,都是凑的角,演员的流动性很大,公司接了活,分别跟大家联系,把大家召集起来排练。要是来不及,就通知准备么节目,直接到现场。那天,楚生是临时赶来的。也是出鬼,跟楚生第一次同台演出,我哭得格外卖力,把亲属感动得一塌糊涂,对我非常满意,估计也引起了楚生的注意。演出完了,分钱的时候,楚生他们拿到五百块,我只拿到五十。楚生并不晓得我是哪个,只是看我钱分得太少,就对经理说:这个姑娘今天是出了大力的,么样只拿这点钱咧?经理说知足吧,不是牵我的衣服角,她想哭都冇得地方!我自然不敢吭气,楚生听不得这种仗势欺人的话,说你也太欺负人了!随么样跟她加点唦!经理不耐烦,说要加你加,嫌少,另请高就,在我这里就只这个价码。楚生那个脾气你晓得的,他就手抽出一百递给我说:我加就我加!经理一看,楚生还真的给我加钱,还在旁边说风凉话:嗳,你莫在这里哄抬物价啊!我不肯接,楚生盯着我说:叫你拿着就拿着!我还是不肯接,我越不接,楚生越要把,我往旁边躲,他就撵着我追。经理挖苦他说:吔,你还蛮阔气,一见面就把这多小费!要是上床咧,小费只怕还多?楚生回敬他说:要上床,叫你堂客来唦,我小费肯定比这多,免得你在外头克扣别个的血汗钱!旁边的人看出楚生是诚心,都劝我拿着,我拗不过这才接了。”

“冇想到,接了他的钱,也成了他的人,”菊菊笑着,沉浸在一种幸福中说,“跟楚生演过几场后,两个人也慢慢熟了。我从别个嘴里也打听到,楚生将近四十的人,还是个单身。我好奇地问别个,他为么事不结婚咧?别个偷偷告诉我,听说他那个方面不行,原先的女朋友就为这跑了。我听了蛮替他抱屈,这好个人,连个家都冇成,太可惜了!后来在闲扯中,楚生得知我跟胡桂香还沾亲,就对我格外关照。”

“么样关照法咧?”我问菊菊。

菊菊说:“有回演出完了,收拾行头时,楚生随口问我住哪里?我不好意思说。楚生问我在武汉有冇得亲戚朋友?我说冇得。楚生大概猜到几分说:有么难处只管讲,兴许还能帮上忙。我看他蛮坦诚,就照直说我住在一个便宜的地下室旅馆。楚生说:怎么不找个好点的地方咧?我脸一红说贵了,住不起。楚生一听,哽都冇打,对我说:走,到我那里去住,我那里宽敞。我心里一动,哭丧不是天天有,住店天天都要花销,要是有个不花钱落脚的地方,那是猫子掉了爪子——巴不得。转头一想,这么行咧?一个姑娘伢,非亲非故,跑到一个男将屋里去住,被别个晓得了,涎都要把人淹死。我心里这样想,嘴上说:那只怕太打扰了吧。楚生猜到我心里想的是么事,说:冇得事,只管放心去住,屋里还有个女的,正好做个伴。我听了一惊,不是说他冇结婚吗,屋里怎么会有女人?会不会是楚生为了打消我的顾虑,有意编的呃?管它真的假的,过了这个村,冇得那个店,穷得叮当响的我动了心。我顾不得那些,答应下来说:要是方便,那我就去跟她做个伴。”

我问菊菊:“你就真的一点不担心?”

菊菊大大方方笑着说:“说句不怕你见笑的话,莫说他冇哄我,就是哄我,我也愿意!打着灯笼都找不到这好个人!”菊菊嘴里啧啧地说:“说句不怕丑的话,只要他那个方面行,他随把我么样,我都心甘情愿!”

来到桥底下,我们看到在桥墩底下的空地上,停靠着一辆带斗的自行车。车上装得满满的,有音箱、电子琴、定音鼓和好几把摞在一起的塑料椅。一个上年纪的男的,不慌不忙把东西一样样从车上搬到地下。

菊菊说:“他们有个固定的圈子,每天定时来这里吹拉弹唱,自娱自乐。”

我不解地问:“为么事要在桥底下咧?桥上走车不吵人?”

菊菊说:“桥底下下雨下雪不受影响,他们有音响,桥上走车不怕干扰。”

经菊菊一点拨,我恍然大悟。我问:“江滩有没有唱楚剧的圈子咧?”

菊菊摇摇头说:“碰到过散步的爹爹,边走边听楚剧的,还冇得几个人聚在一起专门唱楚剧的。”菊菊接着告诉我:“不过有的社区、茶楼,有唱楚剧的圈子,武昌黄鹤楼社区,有个唱楚剧的业余剧团,唱得蛮是那个事。我们都去看过,他们还请楚生帮他们排戏。楚生不晓得几尽心不说,还不收别个钱,真的是寡妇睡男将——倒贴。他说只要你们喜欢楚剧,我随叫随到。”

我和菊菊在二桥底下江边,看到一群人在江里玩水,听旁边的人讲,这些从武汉三镇聚在这里的人,都是冬泳爱好者,一年四季都在这里玩水,就是寒冬腊月也不歇。

我感慨地说:“随搞么事都贵在坚持。”

菊菊说:“跟楚生唱戏一样。”

我笑着夸她:“你跟他一样。”

菊菊说:“我是麻布袋子绣花——底子太差了,唱戏么样能跟楚生比咧!”

我笑着说:“会哭也是本事啊。”

菊菊笑道:“哭是个么本事?世界上随么比赛都有,还冇听说比哭的?像楚生那样会唱才是本事。”

我忍不住好奇地问菊菊:“楚生为么事动心来唱哭丧?”我一直在寻求答案。

菊菊说:“听楚生说过,楚剧不景气后,财政对团里又实行差额拨款,工资只发60%,40%要通过市场演出创收。那暂就是有演出,也是赔钱赚吆喝,哪里有创收?所以每个月工资杂七杂八拿到手不到三千块。楚生一个人还勉强,要养‘老戏骨的姑娘怡梦就掐不住了。别个看他树上点灯——照叶(造孽),只会唱戏,又冇得别的本事赚钱,就问他愿不愿意出来唱哭丧?起先,楚生一口回绝,说宁愿讨饭,也不做那种丢人现眼的事!”

我问:“落后(那后来)么样又出来唱哭丧咧?”

菊菊说:“哪里唦,那年怡梦住院开刀,又冇得医保,楚生扯了一屁股债。实在是冇得法了,才答应别个,像做强盗的,偷偷摸摸跑出来唱哭丧。也是出鬼,头回唱哭丧就遇到个熟人,亏得那个人冇看到他,楚生吓得颠了。结果报幕请他出场,到处找不到他的人。幸亏他用的是假名,冇被别个发现。”菊菊叹道:“如今又添了一个啃老的姑娘,想不唱都收不了手!”

我这才体会到,菊菊开始跟我说,不作伢们指望的话,有口气自己爬到火葬场,还真不是句赌气的话。她可以给自己的上辈养老送终,但却不能指望自己的下辈。

回来的路上,菊菊继续跟我讲她和楚生的故事。

楚生屋里,在前进四路一个新建的小区里,三室一厅,楚生告诉我是还建房。他领着我上楼,进门果然看到一个比我大些的姑娘伢,长得还蛮灵醒。她正趴在桌子上看画报。见了我不认生不说,还冲着我笑。我心里咯噔一下,楚生真的结了婚有女人?楚生指着我对那个姑娘伢说:这是菊菊。那个姑娘伢嘴里含糊不清地叫了一声。我连忙笑着跟她打招呼。楚生跟我介绍,她叫怡梦。楚生带着我满屋转,我心里一直在打鼓,不晓得这个怡梦,跟他究竟是个么关系?走进一间卧室,看到墙上贴满了卡通画,床上和地上也尽是些猫啊狗的玩具。我问楚生:这是你姑娘的?楚生一笑说:我哪来的姑娘?这是怡梦的房。我说:她这大还玩小伢的玩具?楚生说:她年龄是不小了,但智力只有三五岁,不当伢哄么办。末了,楚生告诉我,怡梦是“老戏骨”的独生女。“老戏骨”跟他的表妹结的婚,结果生下个有智障的姑娘。“文革”初期,“老戏骨”被批斗打倒的时候,怡梦的姆妈不堪凌辱,喝药自杀了,剩得“老戏骨”和怡梦相依为命。前些年“老戏骨”得了癌症,都是楚生在跟前照护。临终前,“老戏骨”拉着楚生的手,把怡梦和房子都托付给了他。楚生答应“老戏骨”,这辈子替他照顾好怡梦。楚生说:“老戏骨”咽气时,一直拉着他的手不放,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他。最后还拼尽气力,抬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他,一句话没有说出来,就撒手了。楚生说:“老戏骨”肯定心里有话想跟他说,就是不晓得“老戏骨”到底想说么事?楚生心里一直在猜。

路上,我问菊菊,你们是么样走到一起去的咧?菊菊说我原本来楚生这里,是找个地方栖身,冇想到他这有仁有义,对怡梦尽心尽力,就想跟他一起照顾怡梦。刚开始也冇多想,以为楚生那方面不行,根本就冇往那方面去想。后来咧?

看我刨根问底,菊菊就一点不收着把她跟楚生的事讲把我听:“天天跟楚生朝夕相处,自己生理上也正常,说不想那方面的事是假话。俗话说,日久生情。我跟楚生同出同进,回到屋里,我炒菜弄饭,他陪怡梦玩游戏,俨然一家人。捡了碗,大家又坐在一个沙发上看电视。只是晚上,各回各的房睡觉。有时,倒在床上翻来覆去,想到那方面的事,就冲动得睡不着。都是过来人,我也不瞒你,有时听着楚生打鼾,浑身燥热,只想他进到我身体里去。”

“有天半夜,我起夜经过楚生的房,天热,他的房门大敞八开,我瞟了楚生一眼,便像是着了魔的,随么样控制不住自己,一下挤到楚生的床上。”

不过我还奇怪,“琴琴之后,楚生怎么没另外找个人成家咧?”“楚生说也不是不想再找人,介绍朋友的蛮多,哪晓得接着‘老戏骨得了癌,他又要演出,又忙着照顾老的小的,哪有工夫谈朋友咧。再后来,‘老戏骨走了,他又成了怡梦唯一的依靠,情形也发生了变化。楚剧一不景气,收入往下直垮,他要养怡梦,负担也越来越重。别个再跟介绍对象,一见面对他满心欢喜,后来一听说还要抚养个智障的怡梦,就吓着跑了。后来再有人介绍朋友,他索性把怡梦带着一起,开门见山把实情告诉别个。有个姑娘伢见面对他蛮满意,就是不能接受怡梦,跟他打商量说,能不能把怡梦送到孤儿院去?他说只要她活一天,就跟她在一天!那个姑娘伢最终还是选择了放弃。介绍一个跑一个,他慢慢也死了心。他总不能讨回老婆丢了怡梦唦!那样莫说对不起‘老戏骨,连自己良心都过不去!”

二十九

春节期间,楚生邀请我跟他们去黄陂,看他们下乡演出,他还特地告诉我,这回不是去哭丧,是演春节连台大戏,让我感受一下农村演出市场的气氛。

我应约登上楚生他们去往黄陂塔耳的大巴,发现有个大龄姑娘紧挨着楚生坐着。楚生跟我打招呼时,大龄姑娘也对着我哧哧发笑。我有点诧异,但冇好意思问。倒是楚生主动跟我介绍,她叫怡梦时,我马上想起,这就是“老戏骨”的姑娘,就赶紧跟怡梦打招呼。楚生让怡梦给我让座,到后排跟菊菊坐在一起。

我挨着楚生坐下来,开口问他:“你外出总带着怡梦吗?”

楚生说:“出远门都会带上她,一来把她一个人放在屋里不放心;二来带她出来开开眼界,既感受大自然,也感受艺术。”楚生笑着说:“你不带她,她也会撵着你屁股,扯你的衣服角吵着要你带她。”

我开玩笑说:“那不成了你的‘拖驳子?”

楚生坦然回答:“只要我这台发动机还能转,能拖几久拖几久。”

大巴沿着江岸区后湖大道出城上高速,直奔黄陂。

望着窗外一栋栋新楼房、一个个新小区,还有从市区迁出的新校舍,楚生感慨万千地说:“这里,过去都是农田、村子、泥巴路,才几年的工夫,眨眼也变成了城市。莫看年年去黄陂,要我自己走,还真不认得路。”

“年年都去黄陂演出吗?”我侧头问。

楚生收住目光说:“是啊,城市楚剧的演出市场越来越萎缩,再把农村市场丢了,不光我们这些唱楚剧的要卷铺盖,楚剧也要寿终正寝了。”

“农村演出市场活跃吗?”

楚生分析我听:“农村市场主要集中在节气、农闲,尤其过年,那是演出的旺季。外出打工的、出去做生意的,回屋里过年的,荷包都是鼓鼓的,愿意出钱请我们去唱戏。尤其是那些做生意赚了钱的老板,有的为了显摆,有的为了回馈,更是砸钱请我们到村里唱连台。”

“么事叫‘连台?”

楚生说:“连台就是连着唱三天、五天,还有唱七天的。”

“唱些么戏咧?”

楚生说:“折子戏、本戏都有,以传统戏为主。”

“能赚几多钱?”

楚生说:“多倒不多,大几千块总有。”接着,他忧心忡忡告诉我,这几年,农村也在变化。我不解他指么变化?楚生说:“现在不少人出钱,表面上搭台请我们去唱戏,实际上是要我们去跟他们闹场子。”我问闹么场子?楚生说:“这些人趁着过春节,农民身上有几个,就设赌场吸引农民赌博,看戏的都是年纪大的和小伢,年轻的都坐在桌子上抹牌。唉,冇得法!”

大巴行驶在后湖大道上。我问楚生:“你对楚剧的现状和将来怎么看?”

楚生对着窗外沉思片刻,慢慢扭过脸来对我说:“你提的这个问题,我也一直在思考。楚剧原本出自农村,就是草根艺术,进城后,逐步发展成一个地方剧种。新社会,不仅由闯荡江湖的戏班子,变成了拿工资的专业剧团,而且楚剧也由土到洋,从形式到内容都得到了改造和提升。以往楚剧能如日中天,是文化生活只有单一的舞台艺术,群众基础非常广泛,如今发展几快!”楚生无奈地说:“正暂文化消费的多元化、多样性,让传统的舞台剧沦为了‘抢救艺术,把下一代观众也争夺走了,这是个不争的事实。”楚生指着窗外天际间的一道彩虹说:“楚剧由戏班组建成剧团,现在又改制回归市场,楚剧从农村进到城市,现在又逐步要退回农村。打个不恰当的比方,楚剧就像出来打酱油的,只是时间跨度长而已。”

汽车行驶的后湖大道,就是黄孝河的故道。历史就像一个轮回,一百年前的黄孝人,荡着划子,沿着这条河,把自己连同楚剧,带进了武汉。今天,楚生他们乘着大巴,沿着在黄孝河故道上修建的高速,把已经脱胎换骨的楚剧,又重新带回它的故乡。

车上突然响起了王菲的《红豆》,王菲富有磁性的声音,即刻弥漫了整个车厢。她哀婉地唱道:

还没有好好地感受

雪花绽放的气候

我们一起颤抖

会更明白什么是温柔

还没跟你牵着手

走过荒芜的沙丘

可能从此以后学会珍惜

天长和地久

有时候有时候

我会相信一切有尽头

相聚离开都有时候

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

可是我有时候

宁愿选择不放手

等到风景都看够

也许你会陪我看细水长流

……

听到歌中唱到“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时,我陡然联想到有篇文章,谈到伴随文明而生的各个文学形式,楚辞来了,诗经死了;汉赋来了,楚辞死了;骈文来了,汉赋死了;唐诗来了,骈文死了;宋词来了,唐诗死了;元曲来了,宋词死了;明清小说来了,元曲死了;电影来了,明清小说死了;电视剧来了,电影死了;游戏来了,电视剧死了。当然,这种“死了”,只是相对的。从物质不灭的定律来说,文学是一个不死的灵魂,只是附着的载体不同罢了。想到这,我问楚生:“你认为楚剧会消亡吗?”我明晓得这话题对楚生有点残忍还是提出来了。

“消亡倒也不至于。”楚生掂量着说。

“理由?”

楚生列数道:“一是楚剧还有一批青年爱好者,各行各业的都有,有的是厨师,有的是司机,有的是个体老板,有的还是机关干部,我们开展进校园活动后,不少大学生也喜欢上了楚剧。像武昌黄鹤楼社区就有一个楚剧业余剧团,还有一家企业也扶持了一个业余楚剧团,阵容强大得可以演本戏了,在城乡都蛮活跃,另外楚剧在农村更是有广泛的群众基础。二是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和保护,国家有扶持政策,每年都有财政出资的文化惠民工程,支持我们演出。三是从文化生态的角度讲,楚剧作为一个戏曲品种,不会轻易让它消亡。你想,对花鸟鱼虫、濒临灭绝的动植物都加以保护,何况楚剧!”

“你认为制约楚剧发展的因素有哪些?”这是我这次来之前,就准备好的问题。

“内外都有,”楚生显然不止一次地思考过这类问题,“先说内因吧,楚剧走到今天,是一个不断学习、借鉴和自我创新的过程。当年不是府河路子与黄孝河路子主动合流,就形成不了楚剧。楚剧不是借鉴像二高腔之类的技法,就不能丰富自己的唱腔。楚剧不是向京剧、汉剧学习细分生、旦,仅凭一生一旦,就只能小打小闹,演不了大场面的本戏。还有音乐,不是其他民乐和西洋乐器的加盟,楚剧音乐的表现力,也不会像今天这样丰富。但现在楚剧向外界学习、借鉴了么事?哪个去学?向哪个学?学么事?”楚生一脸困惑,“再说外因,过去,文化单位一个体制。现在不仅机关、剧团两个体制,连剧团还分事业、企业,财政全额拨款和差额拨款。同样是唱戏,有的吃财政饭,有的吃市场饭。机关当个处长是公务员,旱涝保收;剧团当个团长是企业,风险自担。当官的都想往机关跑,剧团的发展、稳定哪个操心?”楚生无奈地告诉我,“让我们找市场,总得有戏演吧?新中国成立后还创作了《三世仇》《四下河南》《狱卒平冤》一批新编戏。上世纪末,就是楚剧开始不景气,还创作出《佛门状元》《彩凤搏鸦》《养命的儿子》《穆桂英休夫》《你是一条河》一批新戏。现在倒好,搞创作的机构成了吃财政饭的,把等米下锅的剧团往市场一丢。我们唱去唱来,就是几个老掉牙的传统戏,”楚生还形象地打了个比喻说,“跟个人样的,如果只有出气冇得进气,还能维持几久?”

楚生有些感伤地告诉我,有回市里召集我们这些所谓拿政府津贴的专家座谈,我忍不住放了一炮问:你们口口声声说,要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楚剧是不是?他们回答是。

我又问:同样都是唱戏,同样都是剧团,过去都是一个体制,现在变成几种体制,哪个该吃“皇粮”?哪个该吃“杂粮”咧?他们说:这是政策规定的。

我说:艺术不分雅俗贵贱,在市场面前都是平等的。过去,梅兰芳的戏班、常香玉的戏班、沈云陔的戏班,几暂分过“国粹”、“非国粹”咧?都不是一样走市场?就是皇帝听戏,也要把赏银!如果剧种可以分为“国粹”和“非国粹”,照理说,同样都是画画,画国画的应该是国粹,画油画的不是国粹吧?是不是画国画的财政养着,画油画的自收自支咧?再好比说,同在一个乐队里,一个拉二胡,一个拉提琴,拉二胡的应该属于国粹吧,那为么事拉胡琴的和拉提琴又不分了咧?有人说我混淆了概念。

我说:好,就按你们说的,各级财政分级负担,国粹国家出钱养着,省粹、市粹,同级财政为么事就不能养咧?他们理直气壮地说:政策规定地方财政只能养一个地方剧团。

我说:这好比一个屋里几个伢,老大爹爹婆婆养,老二爸爸姆妈养,底下的老三、老四、老五都活该出去讨饭?他们摇头说:没有政策,我们也冇得办法。

我说:冇得办法?随便一台晚会,一砸就是千把万,哪来的钱?谁给的政策?春节把我们喊到电视台录节目,看着各个厅局各种名目的晚会排满了,地方的演员不用,非要十几万、几十万请北京的明星、大腕,来了名车接送,住五星级宾馆不说,还在台上假唱。我们认认真真在台上唱,结果审查节目时,说领导是外地人听不懂楚剧,硬把我们的节目砍了。未必楚剧不是唱给观众听的,是唱给领导听的?是不是领导喜欢了就有钱,领导不喜欢就冇得钱咧?他们说我扯歪了,跟领导没有关系。

我问楚生他们怎么回答?楚生摇摇头。他们说:你们是改制企业,不要找市长,要去找市场。我说:我们是已经沦为“抢救艺术”的小剧种舞台戏剧,是个小众艺术,为了不让它消亡,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从文化生态的需要,保留文化的记忆和传承,怎么能跟红红火火的现代艺术到市场去血拼咧?如今一个当红的影视明星,一集电视剧开价开到六十万,一部三十集片子,就净赚一千八百万,比我们所有剧团一年的演出收入还多!我们么样能跟他们一样走市场?就像一个八十岁的爹爹,跟一个二十岁的青年打擂台一样!我听到有人笑我脑壳进了水,我也不客气地回敬说:还不晓得哪个脑壳被驴踢了!

楚生还告诉我,剧团改制当天晚上,他到医院去看“老戏骨”,他正在看电视上的《动物世界》。我把改制的消息告诉他,说连牌子都换了。“老戏骨”吃惊,问未必不叫楚剧团了?我说楚剧还是叫楚剧,但不叫剧团了。“老戏骨”问那叫么事咧?我说,改叫公司了。“老戏骨”一听哑然失笑。我问您家笑么事啊?“老戏骨”说唱戏的不叫“院团”,跑去叫“公司”?只怕是个“皮包公司”呃!他就手递给我一张报纸。我不明白他是么意思。“老戏骨”指了指琴台剧场的节目预告。我一看,是“柏林交响乐团”、“维也纳合唱团”来汉演出的消息。“老戏骨”说,这都是世界知名乐团,百年都是这个字号,你看哪个改了名号叫“公司”的?

我再跟“老戏骨”谈剧团改制的事,他一句话没有问,甚至连头都没有侧一下,只是聚精会神看他的《动物世界》。看到一只非洲雄狮穷追猛赶,终将猎物扑倒在地张开血盆大口时,我看到“老戏骨”的脸猛地抽搐了一下。

看完《动物世界》,“老戏骨”突然扭头问我:懂不懂么事叫“丛林法则”?我说:就是弱肉强食,适者生存。“老戏骨”闭眼冥思说:过去艺人就是生活在丛林。你说,梅兰芳、常香玉、沈云陔哪个不是狮子、老虎?我估计“老戏骨”看了《动物世界》有所感触。“老戏骨”忧心忡忡地说:现在对剧团和演员的考核,主要看你拿了几个奖?市里奖、省里奖、国家奖,这个奖、那个奖,剧团和演员都围着奖转,剧团和演员一年到头就是奔获奖去。创作一台戏为了获奖,演个角色为了获奖。获了奖,戏就刀枪入库,演员就马放南山,管你市场买不买账,观众喜不喜欢。演员获了奖,只想评职称、当“艺术家”,哪想在台上演戏。再也出不了像梅兰芳、常香玉、沈云陔那样的老虎、狮子,演员身上的野性都退化了,么样适应“丛林法则”哦?“老戏骨”惨笑说:你几暂看到猪啊、牛啊、羊的,又跑回森林去了的?

“你想过改行没有?”我想触摸楚生内心的底线。

“改行?”楚生睁大眼望着我,似乎觉得我的问题滑稽可笑,“我除了唱楚剧,还能做么事?去擦皮鞋还是卖鸡蛋?再不像侯宝林相声里讲的艺人,喊着戏嗓子,跑去卖煎饼?我是楚剧喂着长大的,注定要唱一辈子的楚剧。像我这样的人都要是想着改行,哪个还会去唱楚剧?我唱哭丧不光是跑场子,赚几个钱贴补家用,是因为那里还有观众,哪怕就剩一个人,我也坚持把楚剧唱下去!”楚生的表白,既有无奈,也有担当。他竭力在用自己并不喜欢的方式,苦苦追求和体现着自己的价值。

我问:“你要是唱不动了么办?”

楚生忧心忡忡地说:“这也是我担心的。往日艺校招生,是学校挑学生,符合么条件进么班,正暂搞倒了,变成了学生挑学校,一听学楚剧毕业后要进改制剧团,扭头跑去找别的专业。好不容易招到几个学员,不是自身条件不么样,就是屋里冇得门路的。说白了,家长送伢来学戏,唱不唱得出来另说,指望日后找个饭碗才是真的。”

不等我往下问,楚生接着说:“不光是唱不动,还有看不动的。”

我问:“是不是观众严重老龄化?”

楚生点点头说:“每回开演前,我都到台前偷偷观察,前三排的观众基本都是爹爹婆婆,他们看了我们几十年的戏,不仅他们熟悉我们,我们也熟悉他们,张太爹、李太婆我们都叫得出来。这些观众从青年、中年到老年,伴随楚剧一起慢慢衰老。他们佝偻着背,颤颤巍巍走进剧场,有拄着拐杖来的,还有坐轮椅车来的,坐下来还左顾右盼,相互打招呼,不时有人起身环顾观众席,发现缺了熟悉的人,会黯然神伤,猜不准缺席的人,会不会永远不再来了。那种场面叫人看着心里蛮不是个滋味。”

说到这里,我看到楚生眼角有些潮润,就接过他的话说:“我在一本营销书上看到,麦当劳、肯德基战略发展定位,瞄准的都是儿童,儿童养成的口味,会代代相传。”

楚生感叹道:“是唦!观众没有儿童,么戏都冇得未来。”

“你在外哭丧这多年,有么体会?”我继续着我事先准备好的提问。

“体会当然有,”楚生总结道,“一是艺术上的。楚剧唱腔最能表现的是悲情。以往在舞台上,演唱靠主观感受来表达悲情,很难拿捏。唱哭丧就不同了,悼念死者,寄托哀思,不用营造就是一个哀痛的氛围,演唱时声腔、情绪都容易找对。唱了多年的哭丧,我对楚剧有了更深刻的理解。这些,恰恰是在学员班和舞台上体会不到的,只有在长期的、现实的艺术实践中,才能深刻地体会到。二是观念上的。现在舞台演出少,哭丧也是个舞台,演员是需要掌声和喝彩的。几多退休的专业演员,不都到处参加社区、街道的演出,为的不是钱,为的是认可的掌声、艺术的存在。再说我屋里负担重,要养怡梦,还有个啃老的姑娘。工资就那几个,随么样都涨不过物价,不出来哭丧么行?”

我听得出楚生的话语中,有一种对艺术坚守的执着,有一份对家庭承担的无奈。对艺术他勇于直面,对生活他无法逃避。楚生就像一个硬币的两面,作为艺术的一面,他是光鲜的;作为生活的一面,他是黯然的。

在车上能看到木兰水库了。木兰水库原先叫“下家泗”水库,因位于木兰山脚下,木兰山又因“木兰从军”的传说而得名。改革开放后,大力发展旅游业,在木兰山上大兴土木,修建了很多庙堂,吸引四方游客,木兰山一年四季香火不断,为了做大旅游品牌,“下家泗”水库也傍上“木兰”,改名为木兰水库。过去周围的良田,现在新盖起一幢幢别墅群,像铁桶似的把木兰水库周遭围得密不通风。似乎水库不再具有调蓄、灌溉的功能,反倒成了度假别墅的景观。原本,木兰山是大别山余脉,20世纪20年代,它是当时“陂安南县”的一部分,是著名“黄麻起义”的中心区,大革命失败时期,李先念还在木兰山一带打过游击。光从这里诞生的共和国将军,就有近百个。对了,楚生说的那个学员班同学伟胜,他的爸爸也是从这里走出来的。当年,他们家乡的楚剧戏班,参加红军后,也活跃在这一带。

这次采访,是楚生话最多,谈得最深的一次。谈起往事,我询问当年追琴琴的那个伟胜哪里去了?楚生说:他爸爸看他实在不是块唱戏的料,就设法送他上了工农兵大学,毕业后换了好几个单位。我问他还追不追琴琴咧?楚生嘴一撇说:伟胜上了大学,眼界大开,哪里还瞧得起琴琴咧!听说他找了大学同班的一个姑娘伢结了婚,后来又离了。改革开放后,他下海办公司,当了老板。赚了钱还请我们原来学员班的同学聚了一次,他没有看到琴琴还问我,我告诉他琴琴北漂去了。

楚生说聚会时,伟胜酒喝多了,借着酒劲把我拉到旁边偷偷告诉我,说当年揭发我和“老戏骨”在防空洞的事是他干的。我吃惊地问:你是么样发现我们在防空洞的事的咧?伟胜毫不隐瞒地说:那暂,我正在拼命追琴琴,琴琴任何一点动向,我都看在眼里。那天,看琴琴一个人从教室出来,往防空洞这边走,我还蛮奇怪,心想,她这是要到哪里去啊?就偷偷尾随而来。不想她一头猫进了防空洞,我更是奇怪,她一个人跑到防空洞做么事啊?未必在里头偷偷跟你约会?等我摸到洞口一瞄,发现“老戏骨”正在教你们唱戏,而且还是传统戏。我心里顿时一惊,好大的胆子啊,居然敢躲在防空洞里搞“复辟”活动!我就着想去告发你们,心想,团里和学员班晓得了,肯定会严肃处理这件事。你要在学员班挨了批,说不定琴琴就会疏远你,这样我就有机会把琴琴追到手了。但我不想连累琴琴,左右为难,正好琴琴怄气跑离防空洞,我马上跑去告发了你们。

伟胜说:回想起来真是荒唐!为了一个非分之想,就不择手段地陷害人,结果冇达到目的,差点还把“老戏骨”害了。我说你还害了一个人。伟胜吃惊地问:还害了哪个?我说:琴琴。伟胜蹊跷:怎么害了她咧?她不是离开了防空洞吗?我笑着说:你害她替你背黑锅。伟胜惊讶:是我告发的,跟琴琴有么关系咧?我说:防空洞里只有“老戏骨”、我和琴琴三个人,最值得怀疑的只有琴琴了,加上她从防空洞跑出后,一下团里造反派和老师就冲进来了。我当然断定是她出卖的我们。伟胜拍着脑壳连声说:都怪我!都怪我!

伟胜后悔不迭:天涯何处无芳草,世界上好女人多的是,那时候鬼迷心窍只认准琴琴一个,太不值得了!你看如今还用得着费那个劲吗?年轻漂亮的姑娘伢都是主动送上门来,就是“腕”啊、“角”啊,有几个不是投到款爷怀里的?伟胜一副看破红尘的样子摇着头。

楚生说:伟胜把事情的真相告诉我后,我一直想告诉琴琴,请她原谅我对她的误会。结果好不容易上次在街上碰到她,光扯汉梅的事,把这件事忘了。再想找她澄清,又冇得机会了。楚生叹息:也许琴琴早把防空洞的事忘了,但不亲口把当年防空洞的事跟她说开,心里总觉得欠琴琴点么事。

我问见到伟胜有么变化?楚生笑着说:他流涎的毛病冇改,又染上了新毛病。我问么毛病?楚生说:换女秘书,据说他几乎一个星期换个女秘书,最长时间也熬不过一个月。我想,此话也许不是空穴来风,老板有钱换女秘书,还不跟换件衣裳简单,明码实价。现在贪图享受的姑娘伢多得是,估计排着队等他的都有。

楚生还告诉我,他做过四个梦。我问他哪四个梦?他说一个是梦到汉梅爸爸。我刚要进门,他把我拦在巷子里,偷偷告诉我说:对不起你伢呃!我问么样您家?他说:我一直瞒着你在,其实你是我和徐妈亲生的儿子!不会吧?我非常惊诧。看我不信,汉梅爸爸说:我那个跑船的兄弟临到台湾时,把徐妈托付给我。我也尽心尽力照顾徐妈,徐妈那暂年轻,开始还守得住,一来二往,我跟徐妈就有了感情,我瞒着汉梅姆妈,偷偷跟徐妈怀了你。我问:你们生我,怎么不认我咧?汉梅爸爸说:伢呃,不是不想认,是不能认!徐妈都要出怀了,怕被人发现,我跟徐妈商量,偷偷跑到外头,把你生下来。本来想把你送人的,徐妈舍不得,说亲生骨肉,再难也要自己养,等你长大成人,有机会再告诉你实情。我跟徐妈斗好合子(做局),要她天麻麻亮,赶在下河的前头,把你放在大门口,让汉梅姆妈发现,徐妈当着众人的面,再把你认养回来。我说:怪不得您家拼命阻止我跟汉梅谈朋友的。汉梅爸爸说:发现你跟汉梅谈朋友,我就吓不过,亲兄妹怎么能成夫妻咧!几天几晚上,我急得睡不着。末了,我只有编出一些八卦鬼话,说你跟汉梅命相克,才算是把你们拆散了。汉梅爸爸当然不晓得,拆散我和汉梅的还有琴琴。

我问第二个梦梦到么事?楚生说:第二个梦梦到了汉梅。又像小时候,我到江边玩水,汉梅突然从江里钻出来,披头散发站在我面前。她责问我:给你写了几封信,怎么一封都不回我?就是有了新欢,总要跟我说一声唦!好歹你我还是青梅竹马的娃娃朋友,你太绝情了!我申辩说:根本就冇收到你的信。汉梅说:那才巧?我记起琴琴跟我坦白的话,就对汉梅说:你写的信,都被琴琴截走了,她有意掐断你跟我的联系,就是想拆散我们。汉梅伤心地说:你就编吧!琴琴跑来告诉我,你早就跟她好了,还跟她发生了关系。我急得大喊:简直活天的冤枉!我跟琴琴就是普通同学,怎么会跟她发生关系咧?汉梅义愤填膺地说:好汉做事好汉当,琴琴把证明都给我看了。我有口难辩地说:那是她找她表姐开的,是个假证明!汉梅说:我哪里晓得证明是假的还是真的咧?我问:你为么事写信哄我,说你跟一个男知青好了?汉梅说:琴琴哭着求我,要我放弃你,成全你们。她还说要是你们谈不成朋友,外头晓得了你跟她发生关系的事,会把你当流氓送去劳改的。我说:那是琴琴故意吓你的,你怎么信她的咧!汉梅说:她还说是你要她来的。我当时肺都气炸了,但冷静一想,事已至此,跟她去争去抢也于事无补,再说就算牺牲我自己,也不能送你去劳改唦!所以就答应了她,编了个故事,跟你一刀两断。看我唉声叹气,汉梅安慰我说:算了,事情都过去了。我们今生不能做夫妻,就做青梅竹马的朋友。汉梅眼泪汪汪对我说:记得每年多给我烧点钱纸,农村太穷太苦了!说着,汉梅依依不舍望着我,身子慢慢往江里沉,我伸手拼命去拉她,随么样拉不住。我站在江边号啕大哭,扯着喉咙喊汉梅!汉梅!人都哭醒了!楚生说着,已是痛心疾首,泪流满面。

第三个梦,楚生说是梦到“老戏骨”。临终前,“老戏骨”在病床上,拉着楚生的手说:楚生,我心里有一个埋藏了几十年的秘密,我不想把它带到坟墓里,趁着还有口气,我把这个秘密告诉你。他要我俯下身,对着我的耳朵说:你是我亲生的儿子。我很吃惊,怀疑他是老糊涂了?“老戏骨”一字一句,把事情的原委告诉我说:哪个都不是圣人,人都是有七情六欲。早前,我在花楼街就认识了徐妈。徐妈喜欢楚剧,是有名的票友,天分很高,经常喊我去她屋里唱堂会,借机跟我学戏。后来我们就有了那个事,徐妈怀你后,我把她送回我的老家,直到生了你,才把徐妈接回来。徐妈决心把你养大成人,坚决不肯送人。我说:就这样抱你回去么样交代?伢是哪来的?户口么样报?徐妈说那么办咧?我们商量来商量去,决定把你装成弃婴,被别个发现,再让徐妈认养。楚生,你的身世千万莫跟别个说!对了,尤其要防着你楼下那个男将。我问为么事?“老戏骨”说:我最烦你们楼下那个跑船的男将,只要我一去,他硬像防强盗似的盯着我。有回,我跟徐妈正在屋里,他轻手轻脚摸上楼,哑声悄气站在屋门口,竖起耳朵听,见我跟徐妈冇得动静,还故意咳一声。“老戏骨”说:看着你一天天长大,我对徐妈说,将来一定教你楚剧,把你培养成个角。“文革”一来,徐妈死了,我也被关押。好在老天爷长眼,把你又送到我跟前。看到你在食堂替我打抱不平,我就断定你将来不会走歪路。我怕连累你,一直不敢认,直到你来防空洞,我才有机会跟你讲话。当时我强忍心里的激动,生怕被你察觉,万一说漏了嘴,那就把你害了。我说:怪不得你冒着那大风险教我楚剧的。“老戏骨”说:看到你终于成为楚剧新一代的领军人物,受到观众的认可和喜爱,我由衷替你高兴!我心里默默对徐妈说,我们用楚剧喂大的伢,终于成“角”了!楚生,“老戏骨”拉着我的手不放:怡梦是你的亲妹妹,我走了,你就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了。我把她托付给你,你一定要好好照顾她!不等我说,“老戏骨”就闭了眼。

我问第四个梦咧?楚生说:第四个梦我梦到了徐妈。我刚要出门,徐妈把我堵在门口,我说:徐妈,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徐妈急急忙忙对我说:伢呃,我实在不放心!我说:你不放心我,为么事跑去投江,把我丢在世上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咧?徐妈说:伢呃,我想了一晚上,我活着你要跟我一起受罪。只有我死了,才能一了百了。我哭着对徐妈说:那天晚上我不该离开你的,要是我在跟前,就不得让你去投江。徐妈叹气说:这都是命中注定的。我来看你,就是要嘱咐你,徐妈心急如焚地对我说:你跟我记好了,随哪个找你说么事,你都千万莫信!要是哪个来找我,说是我爸爸咧?我刚想往下说,徐妈一把捂住我的嘴厉声说:你哪来的爸爸?跟你说一百回,你就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见我将信将疑,徐妈又语重心长地说:伢呃,冇得爸爸对你是个解脱,你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个错误。日后运动来了,造孽的是你!我还想拉着徐妈问个究竟,徐妈一把推开我,隐身而去。

我问楚生信不信这些梦?楚生没有正面回答我,只是说凡事都有个因果,反正我不会像徐妈说的那样,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总之,楚生的身世始终是个谜!

大巴进村,在稻场上停下来。下了车,我看到戏台已经搭好,不少人搬着凳子,围坐在那里等候。楚生他们化好装,在锣鼓家业声中,登台表演了。

我远远站在旁边观看,果然像楚生说的那样,坐在台下看戏的,都是些爹爹婆婆和在人缝里钻来钻去打闹的小伢,青壮年基本都围坐在一旁的牌桌上。一阵阵呼呼啦啦的麻将声,不时盖过台上的唱戏声。

山区的太阳,就像玩过山车,一下探出一张笑脸,连犄角旮旯、一草一木都尽享阳光;一下隐匿在山峦云层的背后,冷落河流山川的企盼。山区的寒风,也像小伢躲猫猫,一下不晓得从哪个腰子角啸聚而来,让你避之不及;一下如鸟兽散逃匿得无影无踪,让你追之莫从。

台上的楚生,在忽阴忽阳的阳光下,忽明忽暗,时而光彩照人,时而黯然无光。声音在时来时去的寒风中,时强时弱,时而响遏行云,时而虚弱挣扎。尽管如此,我注意到,楚生十分投入。我仿佛看到:一身华彩戏装的楚生,好似一束鲜艳夺目的塑料花,插在百年楚剧的园地里,既无从绽放,也无从凋谢。

此时,若隐若现的太阳,又在楚生的脸上上演阴阳变化,我不禁联想到川剧里的变脸,楚生的脸仿佛叠幻着一张张楚剧先贤的脸:一下李百川、一下陶古鹏、一下沈云陔、一下高月楼、一下万若愚……结尾

文章写出来,给楚生看过。他最后交代我,一定注明:本文纯属虚构,如有雷同,意外巧合。

(《楚生》是一个以百年楚剧为背景,描写一个楚剧演员戏剧人生的故事。这个故事发生在武汉,希望读者能从这个故事中,品到江城的风情,听到汉味的腔韵,悟到码头的性格,闻到热干面的味道。

在写作过程中,我得到武汉市楚剧院宋涛院长、曲作家胡鑫等老师们的大力帮助和指教,同时,也得到友人寥国政、刘福珊鼎力相助。在此对他们鸣谢致意!)

(于2013年4月一稿,于2014年10月二稿)

责任编辑徐子茼

分类:长篇小说 作者:鲍红志 期刊:《当代·长篇小说选刊》2015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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