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族网 首页 排行 分类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故事族网 > 小说月报 > 小说月报2021年9期 > 〖中篇小说〗苕面窝记

〖中篇小说〗苕面窝记

分类:小说月报 更新时间:2022-08-27 16:22:59

苕面窝,武汉地方小吃,把红薯(武汉称苕)加入到面浆当中,经过油炸,中间薄焦酥,边圈厚柔软,香甜爽口。

——题记

她挂着一脸假笑进门,轻手轻脚的。

她坐下,滔滔不绝起来,像漂泊良久的船进了港,虽然伤痕累累饱经风霜,但汽笛依然响亮。她的话题不外乎是谈她自己,挣得少,婆婆身体也不好,两屁股债只还完了一屁股,吧啦吧啦……我若多问她什么,便罔顾左右而言他。

说话间隙,她昏花的双眼在屋内左顾右盼,目光忽地被点燃。三舅亲手打造的那只五屉柜她惦记已久,以前放在我娘家客厅,娘家因为拆迁,寄放于此,后来迁入新家也不记得带走。这只柜子不高不矮不肥不瘦,光亮秀美,二十年前是件爱物,现在也不过时。姑眼睛发直,嗫嚅地说:宽了,大了,不适合你。

这不是她第一次表达对柜子的执念,二十年前她就半是撒娇半是祈求地跟我妈说过很多次,因为是我三舅纯手工打制,从下料到上漆足足耗费了他大半年时间,所以我妈怎么都不松口。

我心下一软,说,好啦,改天我给你送家去。

她欣喜若狂,急不可耐地清空了柜子,用力往门外推去,不想连人带物被门卡住。她艰难扭动着臀部,用肩顶用背推,我被她挡在身后,既帮不上忙,又出不去,場面极具滑稽。终于她成功了,眉眼绽放,嘴角止不住地上扬。可是被门框挤压后,好端端的柜子蹭掉了拇指大的一块漆,至于她如何将柜子运回去,我当时实在恼火,没问。

她小我妈一岁,是我外祖家的养女,我叫她“姑”。

外祖父姓刘,家在湖北江夏纸坊镇,那个村子只她一家是外来户。她爹姓李,半工半乞流经此地,眼见山好水好,半租半借了外祖家的磨坊驻留下来,打豆腐为生。豆腐郎娶妻十年未生养,烧香拜菩萨盼得一个女娃,本该宝贝到天上去,谁知还没出月,她就被送到了我外祖家。

那日近年关,外祖父与大舅赶早集采买年货去了,十一岁的二舅自诩家中主事人,以为豆腐郎是来还黄豆的,双手接过发白的旧蓝布包,里面不是黄豆,而是个小奶娃,穿得甚单薄,小脸煞白,脸蛋上还斜挂着一条细细的冰凌。二舅的心哆嗦了一下,将娃卷入胸膛,娃感受到暖意,对他弯弯眼角,小嘴咧出四粒白牙。

外祖父返家后,坐在堂屋里烤着火,半晌没出声。十三岁的大舅冲上前,买牲口一样将娃的嘴粗野地扒开看了看,剜了眼二舅,回头对外祖父说:伯伯,不能留!

外祖家是将父亲唤作“伯伯”的。外祖父叹口气,沉下眼皮:送回去!

外祖父一生勤俭,是村里头一号富户,平素乐善好施,被乡人奉为“刘大善人”。亲戚上门借粮,外祖父从未回绝,有时宁可自己勒紧裤带。就拿豆腐郎来讲,租了村头的磨坊,租金没见过一文,外祖父从来不催,只道人间不易,多多体谅。过路的乞丐,愿干活的就留下,不愿意的一律送二十个铜板当路资。树上落下的野雀,山里逃出的獾他一并善待,独这婴儿不能留,只因姑落地就有四颗乳牙,这牙有个名目,“鬼牙”,大不吉,上克父母,中克兄弟,下克子孙。

外祖父令小脚的外祖母寻一床薄被,将孩子包得四四方方,年节的点心一般,领口再塞两枚亮晶晶的银元送回磨坊。甫一出门,女娃便哭将起来,小嘴微颤,哭声细弱,如恳求,若悲叹,生生将外祖母的泪勾了出来。外祖母走几步,腿发软,又苦着张脸给抱了回来。说来也怪,进了屋,娃就不哭了。

外祖父只得亲自送孩子出门,哭声再度响起,这回却是二舅。二舅往地上一躺,蹬撒开麻秆细腿,哭叫:你们……都好狠的心啊!

二舅素来持重,这么撒泼还是首次。大舅遂一手叉腰,高声唤出几个弟妹,指着二舅:看看,为个女娃哭,一辈子没出息!

高高矮矮的五个弟妹,俄罗斯套娃般排列开,毛茸茸的目光在哭泣的二舅身上扫了一遍,当时,没人料想他哭的日子还在后头。

第二天早起,大舅令二舅先去扫落叶。这事向来由家里的小孩子负责,大点的男孩每日天不亮要下地干活。春天扯秧割麦,夏天除草浇水,秋天收谷子、割芝麻、摘棉花、耙花生、挖红薯,冬天预备来年,当一整个劳力使唤。干不了活的天气,孩子们就跟着做账的先生习字和算账。

二舅胳肢窝夹着大竹扫帚,笼着袖子到了院中,鼻子麻痒,不禁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他睁大眼,见檐下放着一只摇篮,那是生大舅时外祖父亲手打就的,小小的,状若元宝。家中四个男娃,三个女娃依次睡过,我妈睡时已发出刺耳的“吱——呀,吱——呀”声,一副随时要散架的姿态。摇篮曾被三舅加固过,白膏灰补坑洞,粗砂纸打磨一遍,细砂纸打磨两遍,如今薄刷了一层桐油,在晨曦的笼罩中,发散出耐人寻味的气息。

二舅揉着鼻子发问:姆妈,您又害喜啦?

姆妈在里屋忙着飞针走线,愣装没听见。晚间二舅从地里忙完,修葺过的摇篮被置于堂屋,里头睡着包裹一新的碎娃,饱满红润得像颗花生仁。二舅心下一宽,想是伯伯半道上没忍心,终究是将孩子抱回了。

隔了些时日才知,豆腐郎一家连夜搬走,外祖父无处“完璧归赵”,又不忍将孩子弃于荒野,迫不得已带回。外祖母连夜劝外祖父,别叹气了,这是老天成全,今天四个男娃四个女娃,咱家十口整整齐齐。外祖父则思忖自己一辈子没做过坏事,“鬼”无从下嘴,释然了。村里很老很老的老人还特地寻上门来献计:让这娃跟着豆腐郎姓,左右也克不到你刘家……

姑来后给家中带来了些许变故,先是看家护院的狗死了,紧接着老屋前的梨树枯了一半,后来家中的孩子分裂成了两派。

姑身上的夹衣夹裤,原本是二姨盼了两冬的新衣。家里孩子一贯接大孩的旧衣,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二姨一直穿大姨的,补丁摞补丁。备办年货时,大舅提醒了伯伯,我外祖父在市集上从头找到尾,收市前才寻得一块红色碎花布,很是漂亮,二姨满心欢喜到头却是一场空。开了这个好头,家里好吃好喝好用的头一遭先给姑,谁让她是幺娃呢。

大姨和二姨受命照护两个小的。二姨腿快,背上我妈撒丫子跑了,大姨迟了一步,哭诉只要不带娃,喂猪放牛都不挑!且不论喂猪对于七岁的她是个多繁重的活计,外祖家的大水牛,毛色油亮,个大力沉,脾气暴躁,尤爱挖(打)架,每次放牛不亚于丛林冒险。在大姨心中,软糯的“幺妹”竟是比那头顽牛还可怕。无奈,外祖母将摇篮置于堂屋当间,得闲换个尿布喂点米汤,忙起来娃就在尿里浸着。姑很识趣,不哭,不闹,整日啃着晶莹的手指,宽敞的堂屋静似无人,只有木挂钟“咔嗒咔嗒”在光影里的颤动声。

二舅每次忙完农活,就“鬼叫魂”一般飞奔过田野。十一岁的脚板踢踏着黑硬的泥,由远及近,摇篮里的娃眼珠蓦地漆黑,小脸突然生动起来。当二舅的脑袋明月般浮现眼前,碎娃的眼泪“乒乓球般滚落”,肚子用力往上挺,哆嗦得如同搁浅的鱼。两人久别重逢般紧紧相拥,娃呜咽不止。

阴天无风的日子,二舅将娃用长长的土布条捆牢于背上,带她下地,娃惬意地贴紧汗湿的背,熟睡的口水和二舅的汗水杂混。去习字的时候二舅也背着,孩子们闹他,二舅只管目视前方,听而不闻。有个鼻涕伢说,二哥你这是猪八戒背着媳妇来取经呢?大家的哄笑声中,二舅一拳挥得鼻涕伢流下两挂鼻血,大家从此便习以为常了。

我二舅心静,书念得极好,所有孩子里先生独钟爱他,说他“开了天眼”,是秀才命。外祖父动了心,打听好县里的学校,卖了几担新收的粮食,备齐了文具和新衣送他进城。二舅得知雀跃不已,手舞足蹈一番,突然站住不动,歪着头问道,我走了,红儿怎么办?

红儿是姑的名字,二舅生怕他走了娃就没人疼了,此话一出,全家鸦雀无声,大舅禁不住跳脚大骂,开个鬼的“天眼”哟!只怕是苕面窝中间的那个眼吧……外祖父愤怒的铜烟杆、先生困惑的梨木戒尺,终是没能说服二舅,于是,三舅顶替了二舅进了城。

三舅生得敦实,双臂孔武有力,没事爱倒腾木工活,立志以后当名最威风的木匠,生平最恨读书。那日三舅含着一泡泪立于船尾,大两号的长衫被猎猎寒风吹成一面旗,委屈的身影渐渐融入晨光里,从此人生大不同。

因姑带来的种种变数,其他孩子极不待见她。土改前后外祖家辞去了长工和短工,孩子们承担的农活更多了。除去在外读书的三舅,七个伢崽分成两个阵营,以大舅为首的五个团结一致,姑被严重孤立,无论做什么,招来的总是冷嘲热讽。

外祖家的孩子均生得浓眉大眼,身材高大。姑白净精致,小巧玲珑,她的头脑不如刘家的孩子,做事总慢半拍,被挤对后更是“手不如脚”,遂以退为进,“惯会躲懒”。二舅总默默承担起她的那份劳务。

深秋时女孩们采集来老莲,晚上剁出莲米。小黑莲又干又硬,滑不唧溜的,要拿特制的刀操作,刀的大小和智能手机相仿,做这个非得眼疾手快心灵。我母亲最擅长这个,她双手配合默契,眨眼间刀起刀落,毫厘不差,一晚能加工七八斤,那时一斤莲米可换得三分钱,这份“外快”还是很快的。白天在湖上采莲时姑还欢脱脱的,一路高歌,到了晚上就说腰疼,早早歇下了。刘家的孩子敢这么矫情,鞋底早扇到了脸上,因是养女,外祖不便管教,生怕落了“苛责养女”的恶名。二舅默默拿过刀,弯腰弓背,吭哧吭哧总不得要领,一不留神莲米弹不见影了,再补一刀,小手指头的一截应声而落,骨碌碌滚出很远。二舅口里咬着布条裹了伤,还想继续,我妈气狠狠将刀夺过,将二舅赶走。从此,姑的份额落在我妈身上,刀声咣咣,牙腮骨嚼得崩崩,夜越冷,心越冰。

家中地窖有几只半人高的瓮,墨绿墨绿,油光瓦亮,里面盛着黏米糕、黑麻糖、麻花等,用布包了生石灰塞严瓮口,逢年节招待客人,适时孩子们也分得一两块香香嘴。姑爱甜,每天都能配给两块糖糕,吃得眉开眼笑,外祖家坚信“贪懒馋滑”是一家,人如若好吃必定懒做。刘家孩子只有旁观的份儿,若有谁多瞄一眼姑的吃相,会被痛斥:馋,干活不见你这么有眼!

大舅没少寻姑的晦气,或冷不丁绊上一脚,或头上狠敲一个“毛栗子”。我媽淘,干活时将一截麦穗塞进了姑的裤腿,麦穗随着走动顺腿向上爬,吓得姑魂飞魄散鬼哭狼嚎。二舅将我妈吼得痛哭流涕,大舅闻声操着锄头冲上前来。二舅挥舞着两把镰刀。两位“大佬”嘶吼着,真刀真枪,大有干死对方的气势。

大舅从不喊姑的大名,呼她“红苕”。有大人在,便侧重“红”,“苕”做唇语状,大人不在就侧重于后面的音,这个游戏他们玩得乐此不疲,常喊到姑崩溃大哭。后来,到了我们第二代,大舅命家里的小辈不许喊“幺姨”,只能叫“姑”,以示区别。

姑十七岁进了城。那年逢三年困难时期,县商业局筹办畜牧场开展生产自救。公社召开大会,生产队长问谁想去畜牧场养猪,我妈因能干,担负了太多活计,早就心气不顺,为了逃离家中的“压迫”,迫不及待将手举起。队长却偏过头,问树荫下拿树叶扇风的姑:李红,你想不想去?

姑瞅着我妈急眼的样子,觉得有趣,故意说:去,我当然想去。

队长眉毛都没抬:就你了!

我妈嗷嗷哭了半夜,别提有多伤心,过了几日,姑找到队长:队长,我不去了,还是让三姐去吧……

队长严肃地说,名单已经报上去了,改不了!

姑收拾行李时哭得比我妈还伤心。

那时家里没一件像样的“行李”,二舅将自己渔网似的棉絮和姑的薄被连夜拆了,棉花重新弹过,合成一床给姑带上。那被子,怕是有七斤重。姑生平第一次坐上手扶拖拉机,跟着其他队选出来的青年去了畜牧场。路上颠簸难行,打包的绳子磨断掉了,姑嫌被子沉,跟一个女孩换了床夹被。到了冬天冻得扛不住了,姑来信诉苦,二舅赶紧将新收的棉花打了厚被托人给送去。

送被子的人回来说,姑在农场挺不受待见,负责的几头猪饿得皮包骨,还死了两头。这些猪并非寻常的猪,是准备养肥了还债的。每头猪配给了口粮,南瓜、大麦、米糠、麸皮以及豆饼,不足部分再打些猪草补充。猪食要配好,煮熟,拌匀,猪槽则定期清洗消毒,否则猪容易生病。重点是姑这人,在畜牧场的作息跟在家一样,做事慢,做人也忒没眼色了。天蒙蒙亮,大家都夺门而出去上工,脸都赶不及擦一把,姑则慢条斯理打水,仔仔细细洗脸和脖子,再用木梳子沾上水,不厌其烦地梳理长发。姑特别能吃,农场每人每月定量二十七斤粮票,合一天九两,姑也没个规划,上半月吃得痛快,顿顿馒头大米饭,下半月票没了,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饿得圈里的猪叫哇哇的。

领导火冒三丈,这个“苕”从哪里来的?退回去退回去!

二舅听说了,泪水憋得脑仁疼,当下要进城去接姑回家。那时二舅早经外祖父做主娶了妻,二舅妈狮吼道:关你屁事!她有腿不会自己回?

二舅妈生来是二舅的天敌,她一发作二舅不敢动弹,等了俩月,仍不见姑回来。二舅坐卧难安,冒险进城。

一路上,遇到的人热情指路,提起姑的大名,认识姑的人都竖大拇指:“这女伢,生得好,聪明,能干……”

二舅心说,除了生得好,其他和本人完全捏不拢,城里的人就是不一样啊。

姑见到二舅,自是喜不自胜。二舅走了一天一夜水米不打牙,枯嘴皮翻起老高,连喝了两瓢水不解恨。姑问二舅饿不?二舅扯谎说刚吃过了,姑不由分说带他去了食堂。食堂刚过了饭点,锅空灶冷,炊事员见姑家来了客,摸出了几只红苕,大的如鹅蛋,小如拇指。洗洗就能吃,姑带二舅转回到住处,从床底拖出小半袋大麦粉,从上锁的藤条箱取出半茶缸大豆油。二舅见到豆油,眼珠子都不会转了,黄澄澄亮闪闪的油啊。那时节肚子都填不饱,油是太稀罕了,姑用大麦粉现调了面糊糊,用铁锹头当锅,炸了七只巴掌大的苕面窝。

姑炸一只,二舅吃一只。二舅后来不止一次回忆说,甜酥酥的,从牙啊到嘴啊再到肚啊像是被一把小熨斗熨得服服帖帖的,他吃完就哭了,怪自己怎么就这么馋,这一气怕是吃掉了姑一整年的油票吧?二舅问姑在这里习惯不,姑说怎么不习惯?吃得饱,睡得香,二舅这才得空端详了一下,姑笑盈盈地,居然比离家时白胖了几分,确定不是浮肿,可见说的是实话,当下心中一宽。

姑在家里洗衣做活样样不行,只一个强项,会吃,什么好吃吃什么。在畜牧场上半月将口粮吃光后,她饿了两天,头晕眼花连走路都要扶着墙,饿则生变。姑主动提出帮忙磨喂猪用的大麦粉,大麦的粗粉吃下去磕喉咙,一般人是吃不了。推磨盘这种粗活姑从来不干,磨子团团转,麦粉堆成山,粗粝的颗粒自动滚下到了“山脚”,姑推一会儿磨,停下,用木勺撇出“山尖”的细粉偷偷藏起,上食堂找炊事员讨一块肉皮,半夜等人都睡着时拿铁锹头置于炭火上,肉皮擦一下烧热的铁锹,舀一勺麦粉调成的稀面糊,热气蒸腾,少顷,一张香软的饼成了。姑一口气吃下十张,撑得肚子浑圆,挺在大通铺上好久翻不动身。

姑将积攒的三斤碎米交由二舅带走,那段日子都填不饱肚子,姑哪儿会有多余的粮?两人推搡了许久,拗不过姑的热情,二舅只肯带走两斤,回家后果然被二舅妈骂了,别说三斤,三百斤家里都不够造的。二舅说起姑的状况,得意间少不了添油加醋,大舅自是不信,托在县供销社工作的三舅细细打听,方知原委。

领导决心要把姑退回。这些从各处选来的年轻人第一次离开家,对半军事化的畜牧场生活大多不适应,来了没多久,或是被劝退回家,或是自己主动提出离开,剩下的不到一半。

领导一开口劝退,姑“乒乓球大的泪”不断滚落,军人出身的领导说不下去了,长叹了口气,改了温言细语,让姑去养安哥拉长毛兔。兔子吃草,食量比猪小多了,这种工作总能承担吧?姑却一门心思惦记那点大麦粉,坚决不肯喂兔子,领导跟她说不通,气得一挥手:走吧,明天再说!

领导思忖着第二日把妇女主任和畜牧场会计都叫上,那俩娘儿们嘴利索,大家一起劝或许能成。谁知姑这一去便不见踪迹,连午饭和晚饭都没吃,这可就严重了。那日偏逢电闪雷鸣,所有人冒雨出动寻人,个个淋得水鸡子一般,遍寻不着姑的踪迹。有人说,不会是一时想不开……沉入湖底了吧?大家不禁唏嘘不已,说姑这人,除了做事慢点其实也没啥,为人厚道,总一脸笑样,可惜了,挺好一姑娘。

第二日午时,雨歇风住,姑安然返回,跟没事人似的,反而是领导寻的时候受了风寒,加上内心焦急不堪,竟一病不起,灌了几大碗姜汤捂着被子在床上发汗。

当日领导谈完话,姑怅然去了湖畔,发了会儿呆,想起过往种种,又哭了一会儿。树影里有一艘采莲船,在湖水里随风荡漾。硕大的夕阳沉重地悬着,四下里飞起一排黑色鸦雀,聒噪声如雷般炸响。姑自从来到畜牧场,还从未得闲耍过一天半会儿,动了念,她也顾不得什么了,撑动采莲船,船在橙色的湖面上划出一道轻盈的银线。

这湖因其形得名“斧头湖”,北宋时与长江相连,衔远山,吞长江,北通武昌,南及咸宁。船至湖心,盘旋鸟群忽而四散,星星点点如天空燃烧的余烬。四下寂寥,阳光骤然被吞没,一条狭长的云从空中直落而下,湖水如同煮开了一般,水花四溅。这是传说中的“龙吃水”,预示着暴风雨的来临。姑仓皇掉头,而采莲船两头翘起,形似菱角,不抵风浪。撑船的竹篙细长,一头有钩,专为钩采莲蓬设计,对保持船的平衡更无建树,雨劈头盖脸,突如其来。浪一排接着一排,如野马四散奔腾,船被浪不断冲击,时而高高竖起,顷刻翻转,姑落水时才想起,哦,自己不会游泳……

外祖家孩子个个善玩水,唯獨姑一个旱鸭子,她又从来不学。水里像伸出数只手,争先恐后拖拽住她,姑连着喝了好几口水,想叫却叫不出,脚越蹬,手越抓,人越下沉,她想,完了。眼前却突然浮现被她爹匆匆送往刘家的那天,天寒地冻,爹的脚板踩在冻得邦邦硬的泥土上,不时发出刺耳的“吱吱”声,晃动着的天空灰灰的,那么冷,包被那么薄,一滴水飘到她脸上,冰凉凉,她爹边走边哭,不时吸着鼻子,泪却滴得更多。

忽然,一道雪亮的闪电劈开湖面,刹那间,一股大力举着她,瞬间浮出了水面,她如逢大赦,手脚并用,狼狈不堪地被拖上了岸。

如果不是湖对面的一位青年农民关键时刻跳进湖里,姑在十七岁那年铁定喂了湖鱼。青年姓魏,黑黑瘦瘦,其貌不扬,每日收工后必去湖里游个来回,不论风霜雪雨。小魏是种地的好把式,还兼顾着农场里的几头猪。姑在猪圈里等衣服烘干的时候,见到那些猪生得珠圆玉润,不禁说,哎,我跟你学喂猪吧!

小魏惊愕,喂猪还用学?

大家都说姑捡回一条命,就像托生换了个人,一改四体不勤的风格,浑身像是有了使不完的力。她先大兴土木将猪圈一边垒高了。猪这动物聪明得很,不用轰赶,便知道在低处拉屎拉尿,爬到高处休息,自动划分出了“卧室”和“洗手间”。这是小魏教她的,这样做,方便打扫猪圈,只要讲卫生,人啊猪啊都不容易生病。过了几日,姑又自己琢磨,猪每天圈着,全靠人来侍弄,人累,猪心情也未必好,要不将猪放养?牛能放,羊能放,鸭子也能放,为什么猪就不能放呢?

畜牧场领导那些日大病未愈,每日蔫蔫的,无暇顾及,否则定会双眼睛瞪成牛卵子:胡搞,从没听过放猪!

姑说服了几个年轻人给她帮手,大家也不为别的,十几岁的年龄日日守着牲畜们也闷烦坏了,找机会寻个乐子也是好的。

天气晴朗的日子,几个青年像足球队员一样,每隔一段距离守住一人,手拿树枝帮着轰赶企图乱跑的猪。

猪比牛淘,一到野外就放飞自我,像如今沉迷于手机的人,乐而忘返。即便吃饱了,打滚打够了,依旧抵死不回,来回两趟赶得人浑身油汗,饶是如此,也比圈养时要省力多了,更节省猪食。猪偶有不消化和泻肚子的时候,便自行在野地里寻找一种叶片狭长的草,嚼吃后立见奇效。那年猪没有一头生病,个个身手矫健,肉质更紧实。姑因为养猪有功得到县里的养猪能手称号,戴了大红花照了相,“放猪”的成果作为经驗上报,参与的人每人给奖励了三斤出口转内销的碎米。

猪壮了,领导笑了,再不提让姑“回家”了。小魏夸姑,真聪明,学会了举一反三。姑不懂什么举一反三,她啊,真的就是瞎猫碰死耗子。小魏几乎天天上畜牧场来,天不亮划一只小船,给姑送成捆的猪草。五月五,菱角菜,地米菜,捆扎得整整齐齐,由湖边的一株老柳树签收,姑再将猪草晒干储存备用。

柳树枝繁叶茂,树干中空,有一枚拳头大的洞,洞中偶尔还会插上一束野花,细碎的小白花,散开成一个心形,特别好闻。花拿铁罐头盒养着,每日换水,能香一个春天。

柳树发如飞蓬时,姑在树洞里收到一块上海香皂,咖啡色的硬壳,让人联想到各种好吃的,外面还用一方红边白手绢包得齐齐整整。手绢和香皂都是当时的紧俏物资,有钱都不见得买得到,一般家里如果有这么一块,会切成几个小块仔细使用。姑将“好东西”压在褥子下,夜晚时分取出放鼻底闻上一闻,脸便红得像火烧云。

小魏没读过什么书,凭一本破旧的四角号码字典认了不少字,会识药草,还会给动物治病。他说这个斧头湖有个传说,好久好久前咸宁发生了场大瘟疫,死了好多人,有个叫吴刚的小伙母亲病重,听说要用木樨(桂树)入药,月宫有株高五百丈(约折合一千六百七十米)的桂树,八月十五这天借由天梯可上月宫。吴刚便带上斧子去砍桂树,结果被玉帝发现,玉帝一挥手,斧子跌落,落地变成了斧头山,砸出的坑形成了斧头湖。

姑问,那他母亲病好了吗?

玉帝得知吴刚是出于一片孝心,允许他带走了一根桂枝,不仅救活了老母亲,还救活了很多百姓。但吴刚毕竟违反了天规,被罚伐树,什么时候砍倒天宫那棵树,什么时候就能重返人间。没想到那棵桂树被砍掉一根枝丫,就会重长出新枝,吴刚就从此留在了月宫。

小魏用手一指,你看,月圆时,月亮里是不是有个在砍树的人影?

姑抬头细看,还真是!

三舅那时在供销社当会计,正遇到提干的敏感期,找时间去了趟农场了解了些情况。对面农场劳作的都不是普通人,大部分是需要改造的“地(主)富(农)右(派)”分子,果不其然,小魏的家庭成分是大地主。我外祖家土改前将土地半卖半送给亲戚,只留下了部分口粮田,饶是这样还是被划分为富农,出身严重影响了几个舅舅的命运,三舅一直提不了干,幺舅考上大学政审不过被学校劝退,若家里再搭上个“大地主”,往后都甭想出头了。

大舅得知,写信令姑和小魏“断掉”,姑被大舅一通训,不退反进,连夜给小魏绣了双鞋垫,上面是一对并蒂莲。小魏收到后喜不自胜,双方就此确定了恋爱关系。大舅写信给二舅晓以利害,二舅读到信立马起身赶往畜牧场,这次二舅妈没拦。

姑见到二舅忙取出手绢包,献宝似的,要二舅将香皂带回去给二嫂。二舅不伸手,只蹲在墙根,垂着两肩,便秘般紫涨着脸,半天张不开嘴。

姑的手悬在半空,倒春寒的风飒飒吹过,冻得人胳膊生疼。

第二日,小魏从湖上来,远远瞧见树下等了许久的姑,小魏的笑容在脸上荡漾开,等不及小船靠岸,便迫不及待涉水来到姑的面前,摸着后脑勺一顿傻笑:你来啦!

姑不发一语,将手绢包塞到小魏手中。小魏背着光,一时没看清楚,待反应过来,脸上腾起了黑云,人像是被雷击中了。姑也不看他,掉头就走,辫梢从小魏左脸划过右脸,似一记轻柔的耳光。

姑走了没多远,忽听“扑通”一响,小魏扑进了湖中,姑眼前一黑,片刻,见得小魏的脑袋出了水面,一浮一沉地远去,一颗心才重回到肚里。

那年夏天,畜牧场开始减员,与姑一同去的女孩们有的改行当服务员,有的当售货员,其余大部分回了农村,姑则去工地给挖塘泥修大堤的劳工们烧火做饭,从此与小魏不复相见。

刘家的孩子先后离了巢,进了城,成了家,只留下二舅在老家赡养二老,姑晃眼到了二十八岁。在家乡,知道姑是“鬼牙”的,哪个敢动她的心思,就算不知道的,也定会有人设法告知。外祖挺着急,要大舅二舅三舅多为姑操心,在城里给姑寻个“命硬”的人家。供销社主任三十多岁,丧妻不久,正急着续弦,之前主任一直卡着三舅的提干问题,三舅动了心思。三舅知道姑不会听命于他,搬出了二舅,一言不合二人差点抄家伙。二舅坚决不同意,主任他见过,外貌不佳,眼睛带点斜视,另外拖带着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还有乡下一个守寡的老娘。

二舅骂三舅为了升官要把妹子卖了,书都读进了屁眼里。三舅气疯了:她姓李,你姓刘,算你哪门子的妹子!

那年二舅在生产队当队长,筑堤时被一块大石砸中,伤势严重,抬到医院,赤脚医生说要截肢保命。姑赶到时,一听这话急得晕过去。二舅妈还算镇定,让三舅帮忙拿主意。三舅自知人微言轻,急急找到了主任,主任出面联系上县医院的院长,又找车把市里一名专家给接来。那段日子老下雨,路很是泥泞,小车底盘低,一个劲打滑,路两旁一边是深坑,一边是稻田,一旦翻了车可不得了。司机和专家都打起了退堂鼓,主任马上下去亲自推车,糊得两腿黑泥,赶到医院的时候也来不及擦一把,忙前跑后的,泥在腿上结成了两个硬壳壳,远看还当他穿着双深筒黑胶雨鞋。二舅的腿总算保住了。

二舅出院时,主任给联系好了一辆小车送他回家,三舅在车前车后逡巡着,挺胸凸肚,骄傲得就像车是他亲自下的“儿”。二舅拄着拐慢慢挪出医院的门,看了看那辆闪烁光芒的黑色小轿车,二舅顿了顿,对拉开车门的主任远远作了个揖,说了句:不敢当,不敢当!然后,二舅拄着拐杖慢慢走开了,主任的笑容还挂在脸上,握着车门,目送着二舅的背影深深浅浅远去,三舅气得当晚发了高血压。

姑回去老家探望二舅时,人还没进门就被等候着的三舅拉去叨咕半天,说主任就是看上她了,别人给介绍了几个姑娘愣没看中,只等着这边回话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来日无多……

姑没作声,进屋唤了声:二哥。从黑色皮革包里一样一样往外掏东西,一听猪蹄罐头,一斤饼干,一袋麦乳精。这些是姑托人在长沙买的,罐头给二舅补身体,麦乳精给二舅妈,饼干给孩子们。见了东西二舅妈的脸色和悦了许多,竟然也有了笑容,出去给姑张罗糖水,二舅却看也不看。等二舅妈出去了,二舅哑声说了句:你要是敢嫁给那个人,我就把我这腿亲手打断!

姑愣住了,半天才醒过神,慢慢蹲下身子,头抵着床缩成一团,婴儿般嘤嘤哭,仿佛是回到了小时候。

因出身不好,外祖家的几个孩子婚姻都不甚如意,家家过得鸡飞狗跳。姑拖到这个年龄,出身没之前那么讲究了,二舅嘱咐她,找自己合意的,一辈子挺长,别委屈自己!

可惜小魏那时已结婚两年了,生娃娃时还发过糖。花花绿绿的水果糖拿大张的红纸盛着,摊开放在办公室的桌上,姑那时在食堂负责卖饭票,她从外面办事回来,看到糖,眉开眼笑地剥开一颗扔嘴里:谁结婚啊!

听到小魏的名字,姑没吱声,嚼着糖走开了。和小魏结婚的是食堂里新来的炊事员,原是畜牧场放鸭子的,辗转几处,休完产假被调到食堂,一见到姑便如亲人一般,原来当年姑换得的夹被就是她的。炊事员白白胖胖,天生一脸福相,说起丈夫总是甜蜜蜜的,说二人是她放鸭子时认得的,那天见湖上漂着一件黑乎乎的东西,她先是被吓怕了,还当是死人,靠近点才发现对方张大着双眼,眼睛里如死水一潭,她伸出竹篙去戳了几下,对方看了她一眼,就一划一划地游动起来。有一次她高烧不退,被人背到医务所,医务所一针下去她晕死过去,浑身冰冷,气息全无。他正好经过,掐人中,掐老龙,灌下了半碗糊米水,把她生生救了回来,后来她就嫁给他了。炊事员说,唉,命都是他给的,当然要嫁给他了,呵呵。

不论刮风下雨,不论多远,每天上下班都是小魏骑自行车接送,孩子断奶后也是小魏半夜起来生炉子煮牛奶,她只负责睡自己的,听得一群女人都啧啧称羡,说这样的男人上哪里找去哟。为了平衡众人,炊事员便抱怨说,生了娃后小魏不肯来单位接她了,她只好每天挤公交,总一身臭汗。女人们刚平衡点,她又说,不过每天小魏都去公交车站接送她,女人们就尖叫着一起捶打起炊事员。

姑再也没吃过糖。

我妈进城后和姑来往最多。生我哥时妈月子坐下了病,瘦得一张脸就剩下双大眼睛。怀我时,姑常从食堂顺出些好吃的,什么酱牛肉,鸡腿,还有豆腐脑——藏在衣服里,为避人眼目夜里送来,吃得我妈油光水滑,肚大如箩。我妈足足怀了十一个月,我爸是軍官,请假回来陪产,结果左等右等不生,我爸只好又回部队去了,生产时全是姑在旁边伺候。我生下来有八斤,膀阔腰圆,满头浓发,叼住奶头就不撒嘴,疼得我妈直叫唤。幺舅来探望时看到,瘪嘴:这讨厌孩子!

姑赶紧抱过我,瞪眼说:我喜欢!

我在家里第二代中最不讨喜,长得不好看,又不服管束。手也贱,爱拆家里的东西,闹钟收音机自行车,不论新旧我都能拆一地零件,挨打是常事。在姑那里,我惹出什么祸都能得到原谅。想要小人书,想吃什么,姑二话不说,买。我总记得蝉鸣声声中,姑托着一只带盖的搪瓷缸,站在小学门口对我翘首以盼,搪瓷缸里或是融掉一半的奶油冰棍,或是一块绿豆冰糕,在同学艳羡的目光里,我故意放慢节奏吃掉,再一口痛饮融化的冰水,那时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没有之一。

我妈总说姑那几个钱不够她造的,一分钱都存不住,到老了可怎么办哟?我当时挥舞着小拳头说:以后,我养姑!

姑笑成了一朵随风摇摆的葵花。

供销社合并后成立了商业公司,三舅提了干,升任为建筑队队长,之后一路顺风,在建筑队是三舅一生中最接近梦想的时光,他没事倒腾起木工活,不时做个板凳椅子什么的练练手,五屉柜只做过那一只,送给了我妈。主任虽然还是主任,但手下多了百十来号人,工作也更繁忙了。被姑回绝后,他找了个小学老师。主任忙,常出差,一去好几天,小学老师也很忙,备课改卷子开会,披星戴月的,两人见面很少,家里基本不开火,一儿一女自己上食堂吃饭。俩孩子几乎一般高,黑瘦,像一对乌木筷子,端着铝饭盒,跌跌撞撞地夹在吵吵嚷嚷的大人队伍里,都是长身体的年龄,总觉得吃不够。姑每次看见,就招手让他们去侧门等着,给他们的饭装得满满的,白米饭下面偷偷卧上只荷包蛋。食堂内部有个小澡堂,每周四下午烧一锅炉热水供内部职工洗澡,姑就让两个孩子一放学就来,领他们去洗澡,她再把他们的脏衣服洗了,在煤炉子上烘干。孩子们头发长得像野草,梳都梳不通,她用剪刀给他们剪短,就我姑那个糙手艺,也只有这俩孩子没嫌弃过。

有一次饭点俩孩子只来了一个,姑问起,姐姐说弟弟烧了两天,父亲不在家,继母给喂了药,但烧一直没退,在家躺着。姑二话没说背着孩子上医院,医生说孩子得了肺炎,所幸去得及时,捡回条小命。主任回来后得知,特地托人转送了条围巾给姑,红色的围巾,羊毛的,轻盈软和得像朵晚霞。姑不收,围巾啊腰带啊在我们那儿都属于特别的礼物,是只能送家人的。主任遂写了封信,感谢一番,说有什么困难只管提,姑没回信。

姑经我妈介绍认识了区图书馆馆长,一个四十岁的老单身,除了话多,没其他毛病。两人接触了几次,感觉还行,姑便领回老家给家人相看。全家都很重视这事,除了出差在外的大舅,兄弟姊妹都赶了回去。二舅妈负责摆席,态度热情,忙进忙出,但预备的几个菜差强人意,黄花菜太老,卡牙缝,排骨汤里只有骨头不见肉。席间倒是相谈甚欢,男人们轮番敬酒,把馆长灌得晕乎乎的,女人们在灶间烧火做饭,顺便聊聊体己话,等吃得差不多的时候才落座意思几下。谁知二舅妈得意忘形提起了主任,惹得姑大哭一场。

二舅妈总想把家里那几间趴趴房改建一下,托三舅帮忙弄点砖头和预制板,三舅在建筑队正管这个事,否则二舅妈也不会动这个心思。但三舅担心影响自己的前程,义正词严拒了。二舅妈掉头托姑找主任问问,姑也拒了。

二舅妈不死心,打听到主任的住址,带上自家种的菜寻上门去。小学老师没让她进门,菜也不收,只推说人不在家。二舅妈就在巷子口守望,饿了啃一口白萝卜,渴了再啃一口白萝卜,硬是等到主任回了,二舅妈上前自我介绍,我是“红儿的二嫂”,说“红儿经常在家提起您,说您是个好心人”,把自己的来意说了,说到动情处,少不得哽咽了两次。主任心软,说帮着打听。

主任说到做到,上建设工地上找人帮忙,联系好废砖和残缺的预制板,还找了辆卡车帮忙拖去。二舅妈则引领着家里的三个娃,用镰刀锤子小锄头敲掉上面的旧水泥,择取能用的,在墙根一排排码成垛。

姑听了气得不行,说非亲非故的你咋就好意思麻烦人呢?这事三哥都要避嫌……欠钱好还,欠的情拿什么还?

二舅妈竟说:哼,如果当初不是因为你,你二哥进了城,吃上了商品粮,我们娘几个至于过得这么苦哈哈的吗!

姑一愣,忍不住回嘴,二嫂,如果当初二哥进了城,就不会跟你了。

二舅妈没想到姑竟然会回嘴,当下摔了个最破的碗叫骂起来,里头闹将起来,酒桌上的男人们面面相觑,赶紧放下酒杯进灶间扯劝。

姑回城时,二舅拄着拐杖非要送到路边。他腿虽然治好了,但逢阴天落雨就一瘸一瘸的,比天气预报准。二舅一路叮嘱,再别回了,你大了,从此各过各、各顾各的吧!

姑不语,图书馆长催她:你哥跟你说话呢,你咋不吱声呢?

姑问:二嫂现在对你好不好?

二舅拿拐杵了一下地,生气地说:什么好不好!我习惯了!

二舅娶二舅妈的时候,姑刚十岁,二舅妈生得浓眉大眼,走路生风,两根黑亮的长辫在腰上轮流敲打着。姑爱粘着她,总不离二舅妈的辫梢,小手不时羡慕地触摸几下,二舅妈会回过头笑眯眯地注视着姑。可没过几天姑开始躲着二舅妈走。

二舅偷偷问姑,姑说二舅妈掐她,屁股蛋掐得生疼。二舅责问妻子,二舅妈眼一横,问,你亲眼看见的?

二舅哪里会去查看?一下就被噎住不知如何作答。二舅妈却不依不饶跳脚大骂,什么男盗女娼,狗男女……将刘家上下骂了个遍。

二舅妈属豹子,动手能力极强,火星一迸,抄起手边的家什就上,如果二舅妈是名男子,二舅早挽起袖子冲上去了,原以为忍耐能换取和平,没料到对方越战越勇。二舅一怒之下要跟二舅妈“打脱离”,但外祖父不准,说男人就该让着女人,这一让,二舅妈变本加厉。姑再也没有零嘴吃了,也不腰疼腿疼了,跟其他人一同下地干活,每每惹祸,被二舅妈拿着笤帚追,撵得像燕子飞。

凭良心说,二舅妈其他方面都是没说的,勤快,庄稼活不在话下,家里料理得干净,有好吃的先给老人一份,底下几个弟妹逢年过节她都轮番做新鞋做新衣,算得上好媳妇。独独对姑,二舅妈发自心底的厌恶。

为了姑,二舅只得跟二舅妈伏低做小,給红儿也做双新鞋吧,有好吃的也给红儿留一个半个吧?姑离家那会儿,二舅求二舅妈给打床新被,二舅妈忙将家里储存粮食棉花的暗楼加了一把锁,二舅没得法,只好拿自己的被子和姑的薄被拼成了一床送姑走,二舅妈得知后不依不饶,骂得别提多难听。二舅死水般的沉默让二舅妈更怒,发狠说,好,你有种以后你就别盖被!

寒气下来,二舅硬是不扯二舅妈的被子,蜷在床脚睡,冻得浑身冰冷。终于等到收了新棉花,二舅又给姑打了床冬被,自己依然和衣而眠,二舅妈心头那团怒火,噼噼啪啪,从来没有熄灭过。

二舅说,红儿说得对,咱不能欠主任的情。二舅妈倒是没有反驳他,三不五时地去主任家送点土特产,自家做的黄豆酱,晒的干豆角,竹篮提着,上面罩一方蓝布,风尘仆仆进城,在主任家的巷子口找个太阳地,拿头巾掸掸灰,脱一只鞋垫在屁股下,坐等。

主任脾气好,每次都带着尴尬的笑迎进门,还给倒杯热水。小学老师有洁癖,家中一尘不染,地都是用抹布跪在地上擦,来个人,几个脚印收拾半天,主任的老娘就是受不了这个,窝在乡下不肯进城享福。小学老师直截了当对二舅妈说:往后再别来了,别人不知道的还当我家老柳得了你们多少东西呢,这不是让他犯错误吗?

说得二舅妈脸红一阵白一阵,她便摸准了小学老师上班的时段,等她不在的时候再去。

二舅妈原计划是修缮几间趴趴房,砖凑够了,她转念一想,家里三个男娃,这就是五口人,转眼孩子大了,以后怎么住?她改了主意,想重建四间大屋,这一来需要更多的废砖。主任答应了再弄,可哪里有那么多废弃砖头呢,主任但凡有机会外出都骑车四下转上一圈,有次骑着车一直张望,没留神摔到了沟里,还好沟里没水,滚了一身干泥,磕掉半颗牙。

二舅妈的屋终于建好了,她又有了新想法,想加盖第二层。家里的猪圈和牛棚也都年久失修了,如果盖两层,一楼可以养猪、养牛,二楼用来住人。她的语气就像是到邻家地里摘根葱般轻巧,主任终于在一个工地谋到了一大批废砖,可守工地的人说拖走可以,不白给,一卡车五块钱。五块钱在当时不是个小数,二舅妈一听就蒙了,犯嘀咕说主任变了,没以前厚道了。即便这样二舅妈也没有放弃希望,还是一如既往地进城拜访,说家里实在困难,能不能便宜点?看在红儿的面子上,给两块钱成不?

功夫不负有心人,主任又弄了两车废砖,免费。

姑三十岁嫁了,没嫁给图书馆长,嫁给了主任。姑没跟家里报备,没婚礼,连喜糖都没发。消息传开后大家都不信,三舅回家后大家才得知原委。

为了两车废砖,小学老师跟主任干了一大仗。原来废砖不是免费的,十块钱主任自己贴补了。主任的工资一向全额上交,那时工资也不高,家里两个娃,乡下一个老娘,偶尔还要接济几个穷亲戚,多亏小学老师算计着家里才没扯饥荒。

小学老师原打算婚后再要一个自己的孩子,算算家底决定再等两年,无端端的给人十块钱,这怎么都说不过去了!主任的脸被抓了几道血痕。老师抹泪说,我就知道,你就是忘不了那女人,姓柳的,不把这十块钱找回来,日子就甭过了!

主任的脾气是断不能去讨要的,小学老师说,好,你不去,我去!主任以为小学老师只是说说而已,纸坊那么远,交通不便,路也不好走。

哪知小学老师不是去纸坊找二舅妈,而是直奔姑的单位。她说话声不高,轻声细语字正腔圆,说,找你没别的,我要债来啦,十块钱。当着同事面,姑赶紧找人凑了钱给了小学老师。这事原本以为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二舅妈又找上门去了。楼建好了,虽然外表看上去拼拼凑凑的,但在当地还是属于独一份的楼房。在老家,起屋是要办大酒的,二舅妈喜气洋洋地来接主任吃酒。

主任不去,连连推说有事,出门时正遇到小学老师提前下班,手中还喜气洋洋提着一条大青鱼,擦身而过时,二舅妈好死不死说了句:哟,买这么好的菜啊!

小学老师斜了她一眼,语带双关说:是啊,十块钱,是可以买不少好吃的啦!

屋里头主任听见个“十块钱”,还以为小学老师找对方讨砖钱呢,抢出来阻止,这才知道了原委。两人一通好吵,掀锅摔碗,鱼也没心情烧了。第二天早起又接着吵,都说过不下去了,散伙,组织出面做调解,两人都不让步。主任那时本来就操劳,禁不住一闹,胃病发了,住进了医院,小学老师也不管不问,收拾东西回学校宿舍里跟老乡挤着住。姑听说了,托人给主任带去一钵汤。那日,天上下着大雪,汤用一口白色搪瓷缸盛着,拿旧毛巾包了好几层,面上一层厚厚的鸡油封着,汤送到的时候还是烫口的。主任喝了一小口,烫得半晌没吱声,末了对来人说,我都这样了,她也不来瞧瞧我……

姑去看他,主任抓住姑的手指尖不放,哭得像伢崽一样,姑低头看见主任的头顶,白花花的,像一夜老了十岁。

两人在一起遇到了不小阻力。图书馆长不肯分手,馆长痛心疾首,何苦咧?后妈难当,明知火坑还往里跳?

姑叹气说,欠他太多了,跳火坑都还不完。

主任找到学校,还没张嘴,小学老师便说,死心吧,说什么我都不会跟你回去,这婚离定了!见主任难掩喜色,她顿时明白了,又改口打死不离了,先跟组织哭诉,后寻到乡下老娘诉苦。

组织找主任谈话,主任说,不行我这个主任不当了行不?

主任老娘跟儿子说,我可打听了,这丫头是鬼牙啊,会克你克伢的……你找谁我都不管,只除了她!

主任答应了,只离婚,不找她。

小学老师见主任态度坚决,也说,离可以,就是不能跟李红结婚!

主任说,好,只要你肯签字,我往后谁也不找!主任向来是个说到做到的人,小学老师信了他这次。主任没把这些告诉姑,拿了离婚证第二天就带姑去领结婚证,办事员是头一天给他办离婚的那位,很看不惯这种“拿婚姻当儿戏的同志”,当场训了二人半个多小时才盖章。

姑结婚连身新衣服都没有,我妈知道了,找人凑了布票给姑做了身新衣服,水红色,上面有小小的白色凤尾花纹,姑穿起来很好看,马路上一走,路人眼珠子都快瞪出来咯。

姑不擅长过日子,单身惯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现在要打理一个家,实在难为她。主任家总是前十天好吃好喝,后二十天稀饭红薯咸菜。我妈手把手教姑记账,教她买菜,教她和煤饼,教她把肥皂头子攒起来切碎了用……

明明我妈只大姑一岁,站在一起就像两代人。我妈留着齐耳短发,俗称“包菜头”,姑则梳着过腰的长辫,有时辫子折叠起来,绒球一样悬在耳畔;有时帽子般毛茸茸盘在头顶;有时候打一条独辫,辫梢系一方香香的碎花手帕,摇曳生姿。我妈表情严肃,做事严谨,姑总笑嘻嘻的,咧开一口白牙,笑得两腮生红。我妈过目不忘,嘱咐姑的事,姑转眼就不记得,我妈总恨铁不成钢地一戳她的额头:哎哟,你呀!

我和我哥都喜欢姑来我家,她总能从裤兜里掏出一把红皮花生,或是纸包着的话梅。我妈总说姑,不要花钱!这些再不许买!过日子就得紧着手。姑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我上学用的哥的旧笔,写着写着就漏墨,实在恼火,姑在我生日的时候送了我一支“关勒铭”,方头方脑的,好看又好用。妈嘱咐我和哥多次,不准再要姑的东西,我哥很听话,我则偷偷接受,嘱咐姑别跟妈说,姑有时说漏嘴,我便遭一通好打。

主任一直骑辆二八式自行车上班,佝着背,耸着肩,用尽全力地蹬着。车后座上驮着姑,姑怀抱两个铮亮的铝饭盒,里面放着淘洗干净的米,带到食堂蒸熟了,中午只需要再打两份菜,一家四口就能吃饱。周日姑洗衣服洗被单的时候,主任帮忙,挽着袖子,挽着裤腿,鞍前马后的,很是殷勤。女人们看了都挺眼热,说瞧瞧人家老柳,这么大个主任,还这么疼媳妇!

冬天,主任总是抢着先上床,把被子焐暖了再招手叫姑过去,腾地方给她。姑喜欢闻汽油味,遇到汽车经过,主任就加快速度紧跟,让姑闻个够。要说主任有什么毛病,就是不爱洗脚,尤其是出差半个月,一回家,那个味……之前小学老师絮叨过多次,主任都不思悔改,如今姑只要把眉毛微微皱一下,主任立马笑嘻嘻拿盆:我,我再去洗一遍!

姑怀孕了,我妈陪她做的流产。医生说你这岁数了,再不要以后可难怀上了,姑只低声说,家里太难了。

婚后小学老师得知来家大闹了几次,砸了家里新置办的红色牡丹花暖瓶,邻居們围观看热闹,不知道的还当姑是第三者插足。姑怨怪主任瞒着她:“答应她的事咋能不作数?”主任说:“不能都作数,作数就娶不到你啦”。

主任的老娘知道被儿子欺瞒了,恨上心头,不许儿子带新媳妇回老家,她不想见这个“不吉利”的女人。一听说姑怀孕了,老娘连忙进城,一手扯孙子一手扯孙女,号啕起来,娃啊,你们娘死得早,造孽哟,这女人有了自己的娃,你爹就再也不疼你们了……三人哭成一团。

姑做流产的时候没哭,我妈却眼泪怎么都忍不住,心疼到了嘴边却变成了责备:你怎么就这么苕?管她号什么,先生下来再说,刘家兄弟姊妹这么多,一人一口唾沫,怕淹不死她!

姑说,这会让他为难的,已经欠他太多了……

我妈狠狠道,活着就是欠,这笔账可永远算不清!

流产后老太太也没有搬走的意思。两间房,她跟女孩一间,剩下一间三个人都不知该怎么睡,主任只得在過道用角钢悬空搭起个阁楼给儿子,有一次儿子半夜从铺上跌落,发出的巨响吓死个人。

主任每月发工资还跟以前一样,要给老娘交钱。最开始是十块,随着工资上涨,二十,三十,五十,再后来是一百。老太太穷了一辈子,极节俭,每日上菜市场捡烂菜叶,腌制起来慢慢吃。老太太在场,姑做家事时主任就不能伸出援手,哪怕是火上了房,也得眼观鼻鼻观心,否则老太太就哭天抢地的。等到老娘一打盹,主任就兔子一般蹿出,帮一把手,姑看他那猥琐样,不怒反乐,笑得蹲在地上,半天起不来。

商业公司并入商业局的时候,主任升任了商业局副局长,还没公布,来家恭贺的人如过江之鲫。主任高兴,多喝了几杯,晚上嚷着要泡个热水脚解酒,姑给他兑热水的时候他口里反复念叨说,红,下月工资就能涨起来啦,工资一发,就给你做新衣服,做件呢子的,就像小青妈那样的!

姑笑说,大夏天,谁做呢子的!

主任说,不管!我老婆夏天也要穿呢子!让人说去!

当晚主任突发脑梗去世了。

主任走了好久我姑都没缓过劲来,觉得他分明还在身畔,还在跟她叨叨着:等发了工资,给你做新衣服;停水的时候,去公用水龙头打水,那么大一只铅皮铁桶,她扯着背,肠子都快扯断掉了,忽听他说句“我来吧”,桶突然一飘,轻轻松松运回了家;加班回来墨黑的夜里,路上没灯,也没有星星月亮,两侧树木深重,魅影重重,无名的鸟雀低飞,无端吓人一跳,忽然听到他说“别怕”,一缕星光绽放,道路明晰。姑如梦初醒,泪流满面。

老太太被悲伤击倒,完全瘫倒在床,倒是家里的两个孩子一夜长大,默默烧火做饭。姑说,从来没见过比他们更招人疼的孩子,做完作业就忙家事。米缸空了,从抽屉里翻出布袋和购粮本,一起去粮店,排队,买票,在出米口等出米,再一同哼哧哼哧将米抬回家;学校搞勤工俭学,老鼠尾巴一根卖一毛钱,俩孩子合计着用铁丝和废木板做了几个老鼠夹,钩上一块新鲜的肉皮,一晚能抓好几只,换得的七块四毛钱,交给姑留着贴补家用;无论是大鱼大肉还是红薯薄粥,他们都吃得香甜,碗干净得像刚洗过。

老太太每每一想起儿子就哭不停,午夜时哭声悠长,哭儿子苦命,年纪轻轻被“鬼牙”咬死,为什么不死她?为什么死我儿?哭声像一把生锈的锯扯动姑的心,姑有一刻真不想活了,记起床底有街道发放的耗子药,一共七包,白色纸袋包着的,一杯水搅进去,如果吞下去了,应该什么烦恼都没有了。不知何时,两个孩子齐齐来到她身边,眼皮耷拉着,一边一个巴巴地摇着姑的胳膊。姑将他们轻轻扯进怀里,两只毛茸茸的脑袋抵着她的下巴,又痒,又痛。

我妈打听到图书馆长还单着,如获至宝,特地备了一桌菜请二人吃饭,想把断了的线头重新系上。姑来我家的时候还不知道缘故,竟然厚着脸皮带上两个孩子来蹭饭,怀里还抱着个铝饭盒,大概还想装点回去给老太太果腹。我妈又好气又好笑,赶紧给孩子一人塞了一个馒头,往饭盒里填了饭菜,打发他们回去。正说着话呢,馆长进门了。许久不见,两人都有变化,俱是一惊,馆长之前头发有点灰白,显得比姑大一个辈分,他为了赴约特地染了个头,顿时眉清目秀起来。姑则相反,主任去世后她的两根长辫子一刀剪了,也留了“包菜头”,出门前也顾不上打理,面色憔悴,竟是像比馆长还大上好几岁。两人对坐着,一时沉默,气氛很是尴尬,到末了,姑终于梦醒一般,问道:您现在还在图书馆工作吗?

馆长精神一振,忙说:是的是的……有时间你过来玩!

我妈刚松了口气,觉得大功告成,姑却来了句:我那两个娃都爱看书,到时候我带他们去看看。

馆长的脸上霓虹灯般,红橙黄绿青蓝紫纷纷闪过,干巴巴道:好的,好的。

送走馆长,我妈疯了似的,对姑吼叫:说你苕,一点都不假!你那两个娃!不是亲生的,贴不到身上的!你不趁着年轻赶紧找一个,还在人家当便宜老妈子!死老太婆骂都骂不醒你!你是苕透了筋,苕透了心!

姑却诧异道:你咋知道老太婆骂我了?

我妈没答。很多年后我妈才告诉我,那个曾经锃亮的铝饭盒伤痕累累,四个角有两个都凹进去了,想想就知道,如果不是老太太发脾气的时候掀翻了饭盒,何至于此?

姑却说到做到,真将两个孩子带去了图书馆,馆长亲自领着去办理了图书证。图书馆的规矩是一人一次只能借一本书,而且当天借的还不能当天还,图书馆长出面办理的这个“内部借阅证”,一次能借两本,当天借也可以当天还,一儿一女如获至宝。得了书,两个孩子都疯了,不好好吃饭,饭做好了叫许多次也不上桌,不好好睡觉,人明明守在炉火跟前炖粥,书抱在怀里了就魂飞天外,老太太闻到煳味叫嚷起来,姑才发现钢精锅都烧干了。老太太说书是勾魂的,说“鬼牙”你行行好,放过伢吧。

女孩出落得亭亭玉立,神色气质居然有几分像姑,总是未语先笑,声音轻柔,但吐字清晰。她特别会念书,成绩一路领先,被保送到了武汉大学外语系,后来去了德国;男孩高大帅气,这样的人原不该出现在我们这样的穷街陋巷,他总骑在一辆高高的自行车上,从某一个转弯蓦地出现,又陡然消失,让人猝不及防又怅然若失。他不笑,也不爱说话,嘴唇抿出痕迹,眉头紧锁,姑说男孩可能是之前从阁楼摔下来,摔坏了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他没有姐姐会念书,去参加银行招工时,他的学历没有任何优势,却被领导一眼瞧中,先进银行当保安,制服上身英气逼人。后来他自学有了文凭,成了银行柜员,没几年进入到信贷部。

我妈说这俩不是姑身上的肉,贴不上去的,这话不久就应验了。女孩出国时姑掏空了家底,四处举债,我妈听闻前去阻止,姑却一意孤行。只因女孩本可以公派出国,都已经街知巷晓,众人道贺了,临了名额被人莫名替换,女孩痛哭连连,人整个变得疯癫起来。姑拍了胸脯说,不哭!砸锅卖铁,咱一样出国!女孩立刻不哭了,抹泪说,我一出去就打工,保证还钱!

出国后女孩倒没食言,很快找了两份兼职,起码不需要姑再费力筹措后继学费。开始时每隔一段时间打来国际长途,那时姑家没有装电话,都是打到小卖部,远远地就能听到吆喝:李红,电话!你闺女来的,快点!

姑面带红润,乐颠颠地穿过走廊去接,穿过冒烟的小煤炉,经过正在露天洗浴的小泥孩,还有一只领着娃娃们啄食的老母鸡,一路上也不知道跟谁解释:女儿来的电话,从德国来的……次次电话里女孩都提及姑的“再造之恩”,说以后一定把姑接出去享福。姑提起女孩就乐得合不拢嘴:婉儿说,哎哟,出国前我把国外想得不知道有多好,出来一看,比想的还好!您一定得来!

国际长途费钱,姑让女孩别打电话了,女孩想了个办法。电话响一声,停几秒,再响一声,不用接通,就是让看电话的余大妈给姑报个平安;如果电话一直响,就是有事告知。

后来,女孩的电话明显少了,渐渐也就没有了。姑每天很忙,根本顾不上计较,一个坏脾气的老太太就够她闹心的,倒是单位给她申报了“五好家庭”“最美儿媳”等荣誉,戴过红花,上过报纸,还领过奖金,这是她人生的第二个巅峰。

有一次我家的14英寸黑白电视里沉痛旁白: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面对瘫痪的婆婆她无怨无悔……

屏幕里出现了姑,我家四张脸瞬间贴了上去。

我妈说:哟,红儿这脸显得这么胖?

我跟我哥则面面相觑:老太婆啥时候瘫痪了?昨儿傍晚我们还亲眼看她走到裁缝铺去量了尺,做了条绵绸睡裤呢?

电视里确确实实是老人端坐床前,拥着被子,姑给她喂饭、喂水、梳头……

姑欠的那笔债成了二舅的心病,正逢二舅家的小楼遇到征地,给补了房,还补了一笔钱,二舅妈终于苦尽甘来。二舅说,饮水思源,这房本来就是主任帮忙给盖的,要不,咱们给红儿凑凑,让她把债给还了吧?

二舅妈未置可否,说,凭什么?当初让她去找主任说点废砖,她都不同意!要不是我厚着脸皮,到现在咱们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有?这钱留着给儿子娶媳妇,你可不能动!

那时外祖父去世了,外祖母在几个孩子家轮流住,八十岁的外祖母跟大儿子说,你伯伯去世的时候就是放不下红儿,这孩子脑子不太好,你得给她做主。

大舅便召集了家里所有姊妹,自己率先垂范拿出一笔钱,说红儿现在这样,咱们心里也不舒坦,一人凑一点,帮她渡过难关吧,以后她有钱就还,没钱就再说。

其他几个姊妹边埋怨着边掏钱,二舅没有马上吭声,大舅就故意说,老二,怎么,关键时候哑巴啦?

二舅闷声说,听着呢!放心,少不了你的!

二舅第二天就拿了笔钱来,大家凑一块,将将能还这笔债。我妈将一沓沓钞票都理顺了,拿白紙条一堆一堆捆扎好,千叮咛万嘱咐,千万拿好了,别丢了!姑说,好。

我妈怕她不经大脑,强调说:无论是谁,主任儿子,主任他妈,还是我儿我女,包括我自己,这钱还债的,你谁都不准给!

姑大笑不已,大声说,知道啦!知道啦!

我妈回家抱怨说,比嘱咐狗子过年还累!结果我爸一听就急了,就她,你们就敢把这么大笔钱给她捏着?不派两个人跟着?

这话说得我妈心烦意乱,当晚没合眼。

我爸这个乌鸦嘴,说什么什么灵,姑真的没拿钱去还债!她把钱全交给了主任儿子,还外带上了二舅家的全部积蓄。主任儿子跟姑说银行内部发行一笔债券,利息百分之三十,让姑把钱放心存他那里,存一年后再还债,还能落下几千元利息呢。正好二舅妈闹上门来,原来二舅给姑凑的那笔钱,没通过二舅妈。二舅妈来要钱,主任儿子说,钱不还在这儿呢,你急用你就拿走,你要是不急,存我银行,拿高息。二舅妈听了有这好事,立刻回家取了存折,主任儿子认真打了借条,写下了还款日期和利息,每天平静地上下班,过了半个月,人不见了,一问,辞职,出了国。他走的时候就留了张字条:钱会还的。

噩耗传来,二舅妈直接就晕了,醒来后怎么都不敢相信会发生这种事,反复确认后找上门去,逼姑还钱。

姑呆愣了半晌,说:二嫂,我儿不会骗你的!这不是有借条吗?他说到做到,肯定会还的啊!

二舅妈号啕,比之前哭得更伤心,人都没影了,那么好的工作都不要了,姑居然还会相信那张借条!

这次全部亲戚都出动了,包括刚动了阑尾手术的幺舅妈。大家商量这事怎么办才好,可聚到了一起,又都不说话。大舅只好发声:这事都怪我,怎么就整成这样呢……哎!急也没用,我看这样吧,你们逼她也没用,让红儿慢慢还,她就这个条件,每月还一笔。

二舅妈不依:一笔是多少?

三舅拿纸,我妈执笔,计算了一下,就姑目前的收入,供养一个老太婆,除去吃喝拉撒,还真剩不了仨瓜俩枣。

二舅妈又大哭一场,瘫坐在地上死活不起,抱着桌子腿表示要“玉石俱焚”。

大舅让二舅劝劝,二舅只得发声说,依我看,先欠着吧……等她有能力了再说。

二舅妈一听这话简直痛彻心扉,翻爬而起,上前一记九阴白骨爪,将二舅的脸抓烂了。

姑一见,嗵地一声跪下:说了还,就肯定会还的!这辈子还不完,我下辈子继续还!

二舅妈还要发作,刘家几个兄弟姐妹赶紧抱腿的抱腿,拽胳膊的拽胳膊,拦得严严实实的。二舅妈无法施展功夫,破口大骂,大家都听不下去,也不好回嘴,怕再度激怒了二舅妈。

这工夫,一直“瘫痪在床”的老太太拄着拐慢悠悠出来,说:闭嘴!听我说。

老太太的声音不高,二舅妈却被点了穴一般,哑然。

老太太说:闹什么?没有我儿子,你哪来的两层楼?你的这点家产,我孙子看不上!借,就借了!说是一年还,就一年!百分之三十的利息,一分不少你的!再闹,一毛都不给!

刘家人那一刻佩服得五体投地。

人终于散去,老太太对还在抹泪的姑说,哭能哭出钱来?

姑呜咽说,妈,我除了哭,也没别的招啊?

老太太叹口气,活着,就有招!

我姑想了许多招来琢磨还钱这档事,无非是开源节流。姑家伙食简单,餐餐腌菜,倒是没花什么钱。亲戚家有点多余物资第一个叫她过去搜一遍,发的劳保啊,工作服啊,掉了一只把儿的锅,要拍两下才出人的电视机……姑的脸皮越来越厚,不多余的物资也敢开口了。

开源这块姑一直不得要领,她工余摆过小摊,卖针头线脑蛤蜊油痒痒挠,都是些亏本买卖。后来在一家甜食馆门口支了个油锅卖苕面窝。苕是二舅家地里长的,红心苕,软糯清甜。洗净去皮,切成丁,面糊里加生姜末和葱花,拌匀。拿炸面窝的铁勺舀上一勺面糊糊,中间一刮,下热油锅炸上数十秒就得。生意还不错,老太太在旁边帮手,一个炸,一个收钱,总能听到老太太训她:翻面翻面翻面!煳了都!

我妈问姑赚着钱没,姑说不知道哎,因为老太太负责收款,我妈急得在原地转圈:苕面窝中间还有个眼呢,你什么时候能长个心眼?

姑说,老太太管钱可认真呢,有人想用残缺票混过去被老太太一眼识破。那时候我念初中,早上经过时姑会招手让我过去,塞给我一个当早餐。我要给钱她非不肯要,老太太斜睨着我,目光冷飕飕的,像蛇,我便不从那里经过了。每个月,二舅妈会亲自跑一趟姑家,老太太认真数出一叠钞,戴着老花镜,记一笔账,还让二舅妈签字。二舅妈嗤之以鼻:几十块钱都好意思记账?

老太太反驳:几十块钱你也好意思跑来一趟?

二舅妈哑口无言,原来,在我们家族食物链里,二舅妈不是最顶端那个。

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老太太让二舅妈拿走一沓钞票后,宣布:你家的债已经结清了!

二舅妈不信,翻着本本,前前后后十几趟,又是笔算,又是借了隔壁小卖部的计算器,准确无误。经过了整整一年零七个月,姑还清了二舅妈的债,按照这个速度,五年内还清所有人的债也是极有可能的。这个消息传开,所有人都为之一振,大舅算了又算,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一只面窝能挣几个?一天最多卖几个?一个月就不可能赚那么多!

大舅推测老太太拿自己的储蓄贴补了,毕竟之前老太太在儿子家白吃白喝还要拿一笔赡养费,积累下来也不是个小数。大家也都觉得这个可能性最大,暗里不禁对老太太肃然起敬。

没想到,事实并非如此。姑家一直没装电话,所有的电话还是小卖部的余大妈帮着通传。余大妈跟三舅母是远房亲戚,她很肯定地告诉三舅母,老太太打过几次国际长途,从老太太鬼鬼祟祟的行径和闪烁其词的通话里,余大妈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国际电话是打给卷款逃走的孙子的,老太太的所有积蓄全给了孙子,也就是孙子卷款逃跑的事,老太太知情。

姑不信,说不可能,她用很难成立的各种理由替老太太辩护,也替远走的男孩和女孩辩护。大家不再与她纠缠,她那样笑着,那样肯定,谁还忍心与她纠缠呢?

接下来她们又还掉了大舅的钱,大舅借的不多,重点是用了两个多月就全还清了。大舅这把铁算盘,怎么都闹不清楚,卖面窝到底能挣多少?

谜底不久就揭开了,老太太因为盗窃被抓到了派出所。

原来,每天卖完面窝,姑去上班的时候,老太太就换了身旧衣服去捡垃圾,骨头、牙膏皮、破布……都能换钱。去卖废品的时候,老太太发现有些妇女神神秘秘地拖来一麻袋钢筋,随随便便就换得一张钞票。老太太留了个心,发现她们都往武钢厂区附近去,随着武钢的建设,厂子周围逐渐聚集了这样一批人,他们游魂般在厂区游荡,刚开始捡废铜烂铁,后来明目张胆开始偷。常常在工厂保安的追逐之下,一个体重不足百斤的女子,身上捆绑了一百五十斤崭新的铜,疯狂逃窜。厂区太大了,盗贼防不胜防,有些人就靠这个发家致富了。

老太太被抓到派出所后和盘托出,几月几号捡了多少,卖了多少钱,算算也是一笔惊人的数字了。派出所也很好说话,都快过年了,这么大年纪出来干这个,估计也是穷得没法了,算了,把之前卖废品的钱赔出来,教育教育就回家去吧。姑又去借钱,这次怎么都借不到了,我妈说,你醒醒哈,这老柳家一家人都在坑你,还不明白吗?

姑却沉下脸,起身面对着墙说:幺姐,你要是这么说我可就生气了!

我妈咬牙切齿说:好,我不说了!我以后再管你的事,我就是众人的儿!

我妈说到做到,一个大子儿没借,还转告所有亲戚,这次绝对不能借,尤其是二舅妈,让她把存折看好,可不能让二舅偷了。

姑一家一家跑,嘴皮子磨破,结果空手而回不说,还落了通埋怨和教育。我那时候存了一百多块压岁钱,觉得姑太可怜了,偷偷给她送去,姑捏着钱嘤嘤起来,边哭边说:老柳家不是坏人,你信姑不?

说实话,十五岁的我一点都不信,但还是说:我信,我信。我觉着,如果连我都说不信,姑可怎么活?

老太太终于被接回来了,当然不是我那一百多块压岁钱的功劳,姑在借钱的过程中遇到了小魏。小魏那时候已经是老魏了,他离开农场后打点零工糊口,后来开了个私人诊所,电线杆子上贴小广告,专给人看疑难杂症,连蒙带骗的,居然发了财。

与其说是姑遇到老魏,不如说是老魏一直在关注着姑。毕竟都在武汉,中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知道姑在愁钱,老魏托人给姑送钱来救急。老太太被接出来还直埋怨,送什么钱啊你,他们不敢关我多久的,我这把岁数了,万一死在拘留所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姑说:妈,您要死在拘留所了,往后我下去了,没脸见老柳啊。

老太太这才住了嘴,神态有点讪讪地。老太太说,红儿啊,实话跟你说了,婉儿出国后病了,说是打工杀鱼的时候,手被刀拉了个口子,她也没在意,结果化脓了,人昏迷了。那边来电话了,说急等钱救命,我那点积蓄也不够,青儿就想了这么个辙。你别怪他们啊,是我不让他们告诉你的……怕你担心,着急,你也帮不上什么了。

姑愣了半晌,说,您不告诉我,我更急啊……

我二十五岁之前,姑的全部生活就是还债,她从单位内退之后当保洁,在餐馆端盘子,也当过保姆,闹出的滑稽事很多。譬如给人当保姆的时候带着孩子出去买菜,回家后把小孩落商场里了,报纸发了社会新闻,我在报纸上看到姑垂着胳膊,缩着脖子,头发稀疏了许多,瘦,显得尖嘴猴腮,样子很是恓惶。报纸反面,整版的成功企业家的报道,图片上是老魏,西装革履,扬起的袖子上故意彰显着没剪掉的名牌标签。

老魏用开门诊的第一桶金做生意,办厂,开店,做什么成什么,俨然成功人士。忽然有天傳来消息,老魏得了疑难杂症,不明原因地持续高烧,医生说他活不过三个月。老魏的老婆早几年就过世了,留下两个孩子,老魏一直忙于打点生意,和孩子的感情很疏离,病倒在医院,居然没有一个孩子去看他。

姑去到了老魏身边,用她的话说,还债。

我妈对我说,你姑啊,好像这辈子就不停地欠债还债,最后落得一身空,人笨,又犟,没得药治了!

老魏耗费了几十年积攒的身家,也不过是多延续了一年的生命。医生说他活不过三个月,在姑的陪伴下,老魏面色渐渐红润起来,从卧床不起到了能够坐着轮椅出行。老魏说,忙碌了一生,连北京都没去过,长城都没爬过,海都没有看过。姑就推着他,去北京,爬长城,去看海。在我们都以为要创造出一个生命奇迹的时候,老魏溘然长逝。

姑每次上我这儿来,没有空手回去过,对我家最为青睐。她只要落座,就会谈起很多事,她说,你啥时候有时间也写写姑?

我说,姑,您别为难我,您这没法写啊。

姑问:为什么?

我说:俗话说,好人得有好报,这故事才写得下去。像您这样的,一辈子辛辛苦苦啥也没得到的,我写不了。

姑惊讶:我这辈子不挺好的吗?老柳走的时候,我都傻了,我儿寸步不离守着我,停水了,我去提,他帮我;走夜路了,他手电筒照着我;临走的那天,老魏说,他以前怀恨在心,总希望我这辈子都过得不如意,靠山山穷,靠水水尽,结果一看,我过得最自在,最随心。

上月刷微信朋友圈时,我看到了一个爆炸性消息:姑的儿子回来了,把姑接到国外去了!

我向哥确认,哥便给我转发了姑的照片。首先,我那七十多岁的姑有朋友圈了,这本身就是件挺魔幻的事,照片我确认了,放大看了好几遍,确定了,是姑和继子继女的合影。柳婉坐在轮椅上,胖得变了形,柳青和姑分别凑在婉儿两侧,两人都笑得像葵花旁的叶片,姑很年轻,过于白嫩,显然图P得过头了。

我忙打开电脑,写下这篇小文,以证明这不是一场梦幻。

原刊责编赵剑云

【作者简介】李榕,女,中国作协会员。作品见于《人民文学》《当代》《长江文艺》《上海文学》《小说界》《飞天》等刊,多次被选刊转载,入选多种文集。出版有长篇小说《再婚进行时》等13部,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深白》,小说曾两获“湖北文学奖”,多次获“楚天文艺奖”一等奖。2011年开始剧本创作,创作电视剧本若干,电视剧《再婚进行时》《九九》等先后登陆央视第八频道,获“全国地标联盟优秀剧目奖”等。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李榕 期刊:《小说月报》2021年9期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