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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背风处

分类:小说月报 更新时间:2022-08-27 16:22:27

峡口常年大风。有时是季风,风从千里之外呼啸而来,在峡口上空揉搓一个季节,直到地上一切筋骨移位,变颜变色,方才悻悻离去。有时来自水上,风在水面上做花样滑翔,从上游到下游,又从下游到上游,所到之处,衣袂翻飞,寸心浮动。有时来自两岸壁立的山巅,那是正在往前疾走的风,冷不防跌下悬崖,瞬间张开数不清的翅膀,飞沙走石。

在南方,再没有比峡口更饱经风吹的城市了,祖祖辈辈的峡口人,额顶都长着反旋,那是被风吹的;峡口人眼睛都小,那是因为行走在风中必须眯着眼睛;峡口人多瘦削,风一刻不停地吹,刮走了他们身上的水分,风干了他们的体脂;峡口人大都不太高,因为树大招风……

峡口县改市的时候,有人建议趁机将峡口改称为风都,可惜上面未予批准,后来有人说,管批示的人正好是从峡口走出去的,认为“峡口”二字已经声名远播,不宜轻率变更。就这样,一个心怀家乡的游子,不动声色地拯救了一座险些消失的城市。

风是极具沾染性的东西,它路过加油站,就是汽油风,路过超市,就是柴米油盐风,路过饭馆,就是酒肉风,路过医院,就是来苏水风,路过学校,就沾满一身的尖叫和奔跑……只有路过生活小区时,风的味道最复杂,五味杂陈,百味莫辨。

风在每家每户门窗前盘旋窥探,寻找进去的良机,每次都百发百中,满载而归。屋里的人不知道风来过,他们急匆匆关上门窗,拉好窗帘,以为自己完好无损。

风吹不进小魏的家

她叫魏妤青,很多人不知道“妤”字的发音,就很坦然地将她的名字简化为小魏。小魏!小魏小魏!他们一直这么叫。

有年三八妇女节,单位组织女职工春游,游完了景点,全体撤回商场,女人们眨眼间像水滴掉进了大海,幸好领队事先有交代,几点几分在某地集合。

到了集合时间,所有人都拎着大包小包回来了,唯独不见小魏,手机也打不通,领队一急,就去了服务台,请求广播找人,什么都登记好了,唯独呼叫姓名一栏,领队怎么也想不起来小魏到底叫什么名字,总不能就写个“小魏”吧?领队站在那里,羞愧得满脸通红,回去问任何一个同事,都有可能传到小魏的耳朵里,小魏会怎么想她。什么?一起工作这么多年,居然连我名字都不知道。后來领队终于想了个好办法,她在呼叫姓名一栏里填上了“某某单位的小魏”,总算蒙混过关。

小魏三十四岁了,家里依然只有她自己一双拖鞋,但她不急,笃笃定定藏身在峡口某个闭塞而安全的无名小弄堂里,那里是老城区里最老的旮旯,邻居们多数都没了牙齿,除了偶尔有收音机和电视机带来的噪声,其他时间安静得像墓地。

小魏也不是每天都要回到这个最老最安静的旮旯里来,她在单位集体宿舍里还有个床位,一周里去睡个一两晚,纯属占位,万一哪天单位对这些单身汉出台个什么政策呢?一切皆有可能。

无名弄堂的房子是个隐藏很深的一居室小套间,看起来只是个一臂宽的小过堂,门帘一掀,里面别有风光,小魏把她的聪明才智都拿到布置房间上来了,不宜大兴土木,她就自己用一百多张砂纸把水泥墙面打磨成了损伤型壁纸。地面是水泥的,她自己动手刷了两遍清漆,夏天赤脚踩在上面,凉悠悠的,还带点不易察觉的弹性。因为房间太小,峡口著名的大风在门口只能一掠而过,无法进入,所以小魏一般不大在房间做饭,以免排烟不畅污染了空间,大多数时候,她身边带着一只保温桶,中午去食堂,故意多打点饭菜,趁人不注意,拨出一部分,悄悄装进保温桶里,带回家里就是一顿晚饭。

对一个女单身汉来说,不支付就是在攒钱。要想尽一切办法避免支付。

无名弄堂的房子是冯医生提供给她的,从来没人找她收房租,她也不问,问了也付不起,一顿饭钱都想省掉的人,哪有付房租的气概。她原本就不是个骨感型的女人,近来越发圆润柔美,柔得连唇线都快没有了,脾气也一天比一天好,一想到自己正过着超出她支付能力的生活,她就觉得自己非常幸运,也非常幸福。

冯医生每周一到周四之间在这里消磨一两个晚上,但从不在这里过夜,走之前,趁她不注意,他会往她写字台的抽屉里放一小沓钱。这个抽屉,看似无意,其实是他精心挑选的,不是枕头下,也不是床头柜里,更不是衣服口袋里,那些地方都太轻佻,有下流的嫌疑,他从不用那种态度对待女人,那等于在贬低他自己。从青春期开始,他对每个女人都是认真的,认真到可以把灵魂交付给对方,唯一不能轻易付出的只有名分,尤其是结婚以后,他不想因为任何原因而离婚,因为他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很失望地告诉过他,不管跟谁结婚,到头来都是一样的。

冯医生长着一张不近人情的脸,鼻子高挺,目光威严,下颌方正有力,但他不能笑,一笑就露出满口杂乱而淘气的牙齿,满脸威严全部崩坏,仿佛大厦将倾、大难临头。她没告诉过他这种感觉,她直觉他不会喜欢这种感觉。有时她想,如果他妈妈在他年少时给他戴戴牙箍,他可能会是另一个人。

他们在无名弄堂里过了近两年没有日常生活的生活。他说他喜欢这样的生活,不做饭,不养孩子,不应酬,不遵守一切常规,不问窗外,可以裸着身体在屋里走来走去,可以开着门上厕所,可以说些遭天打雷劈的话,有天兴之所至,冯医生一举给她进行了“备皮”,她也反过来要“备”他的,他几乎要答应了,又猛地醒过来:我回去怎么向她交代呢?这是她最佩服他的地方,看上去不管不顾,像个无道昏君,关键时刻,总能及时清醒过来。

他不在的时候,她把时间都花在打理家务上,一遍遍地擦地,擦到一尘不染,糍粑掉到地上都可以捡起来吃。她插花,多数时候并不是鲜花,鲜花太贵了,而且峡口的鲜花市场极其有限,买花容易被人注意,她把目光转到蔬菜市场,冬天的紫菜苔,能一直插到开满黄色的小花,水芹和芦苇叶子插在一起也很好看,还防蚊,闻起来也不错。总之,菜市场每个季节都能找到做插花的材料。

冯医生常常对着她的插花出神:你程姐只会把它们炒来吃!

程姐是冯医生的妻子,还是小魏的同事。

小魏替程姐说话:别这么说她,炒来吃才是正道。

说起来,还是程姐牵线让他们认识的,程姐得知小魏在书法比赛中获了个奖,立即尊她为青年书法家,一天三次做工作,把她请到家里辅导儿子冯一心练书法。冯医生在家里对小魏并未表现出过多热情,就像他对儿子的书法如何并不特别上心一样,他觉得一个学生把数学学好才是正道,但他对一个普通女职工却有一手不错的书法这个事实很感兴趣,上上下下打量她,像她哪里长得不对劲一样。大约是在第五节课后,冯医生在路上碰见了小魏,停下车,把小魏叫了上去,小魏以为冯医生想让自己坐个顺风车,结果他一口气把车开到了城外,停在一个僻静处,转脸对她说:一直想有这么个机会,今天终于得到了。

她完全没有防备,慌乱之余,倒也心生欢喜,算起来她那时已闲置了快半年没有新的男朋友了,任何一个主动走过来的男人都能惹起她的遐思,何况是端正沉稳的冯医生,中心医院的冯副院长,程姐动不动就要提起的令她骄傲也令大家羡慕不已的丈夫。她只是感到意外,除了那点书法,她浑身上下再无出众之处,竟然也能吸引住面前这个整洁而体面的男人。

几分钟后,他拿起她的手,她没抽回,他吻她的手,她既感动又惭愧,上车之前,她刚刚用这只手整理过失去了松紧的棉袜,它总是掉下去,一直褪到脚心。接下来,他直接探身过来吻她了。

她以为他会有进一步的动作,但他停止了,面色发红,呼吸粗重,他捋捋掉下来的头发,顺势捂了会儿眼睛。晚上还有点事情。他说。车子动了起来,他在往回开。

下车时,她脑袋发昏,必须缓行,才不至于摔倒。他向她点头,用眼神告别,她发现他的眼神里原来并不只有威严。

她在原地站了很久,终于慢慢将自己从心慌意乱中拉了回来,即便她已经三十多岁,经历了几次不愿提及的失败的恋爱,这种情况仍然让人始料未及,忐忑不安。太近了,同事的丈夫,学生的父亲,有身份的人,种种条件都在提醒她,这人碰不得,即使是对方先碰的她,她也应该躲开为妙。

她打定主意,忘了这事,只是一吻而已,就当握了一次手,就当公交车上被人揩了一把油。

事实证明她的想法是正确的,冯医生可能也跟她持有同样的想法,因为此后他一直没动静,她甚至在他家见过他一次,他像往常一样,点点头,客氣了一两句,就进了自己房间,那份冷静令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大约过了三个星期,他再次冷不防在路上碰到了她,他把她叫上车,一直往北开,来到那个无名弄堂口。

他把她推进那间小屋,交给她一把钥匙,说她可以按自己的爱好稍稍布置一下,前提是不兴土木,安静低调。

甚至都不征求她的同意!她目瞪口呆。一直以来,她是多么渴望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屋子啊,多少个夜里,她躺在集体宿舍气味复杂的小房间里,把自己塞进抽屉一般的小床上,想入非非:哪怕有个又笨又胖的家伙来包养我我都愿意,只要他能给我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老天爷一定得知了她的心愿,老天爷肯定是在怜悯她这些年来受的苦,她那么勤奋,所有的加班来者不拒,那么好说话,不论哪个同事家里需要帮忙,她都随叫随到,她像她单位那个大家庭的公共小妹,谁都可以支使她。她不在乎房子是买的还是租的,不在乎她有没有未来,这么做是不是合适,也不在乎他有没有征得她的同意,她顾不了那么多了,很多人三十多岁就死了,如果她不幸也是那样的人,她至少要享用过属于自己的房间,就这么一个人生愿望。

他给了她一些钱,让她去添置些必需品。她强令自己不要害羞,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这样的秘密关系,她得到的不过是打了折扣的,房子是租来的,而不是买来的,更不是买给她的。给她的是现金,而不是银行卡,更不是金卡。他所给的钱,讲明了用于装饰房子,并不是给她本人的生活花销。她为到手的种种折扣感到心安。

她终于说出了她的担心,她想辞去一心的书法老师之职,她怕程姐看出来。

不,你得继续教下去,你不去她才会怀疑。

她的课定在每周五晚,他说他会在那天晚些回去,尽量减少她的不安。除了这天,除了应酬,一个星期里的任意一天,他都有权去那个无名弄堂的小屋里。

镇定些!你的镇定就是对她的最大尊重。

她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分分秒秒,默默搭建她的小窝,任何人,包括她的父母都不知道她还有这个小窝,那里只属于她和冯医生。

周五晚上,上完冯一心的书法课,程姐问她:你平时下了班都做些什么呢?

她一脸的漫不经心:散散步啊,看看书啊,追追剧啊,然后就睡觉,我睡得早,晚上十点多就睡了。

所以你皮肤好啊。程姐掐她的胳膊,挤压过后的皮肤迅速由白转红,程姐盯着那块地方说,将来还不知被哪个家伙享用了呢。

破窗而入的树

楼下有棵年代久远的樟树,五楼的家被树枝遮挡得严严实实,有一年,妈妈提议砍掉一根树枝,因为它若再长一厘米,就能戳破窗户玻璃,成为一心的室友。但一心阻止了妈妈。

这是我的房间,又不是你的,你只能砍伸进你房间的树枝。

一心一般不为自己发声,这还是头一次,虽然荒唐,也只得依了他。

事情果然像妈妈担心的那样,有天晚上,哐啷一声,窗玻璃爆了,一根树枝执拗地伸了进来。一心欢欣雀跃,如同过节,妈妈不得不拿掉一个窗格的玻璃,作为惩罚,一心的房间不能开空调,但一心不介意,宁肯冬天在房间穿得厚厚的,夏天光膀子只穿一条内裤。

树枝带进来的风有峡口的野气,还有江面上的水汽,像一只误入人类洞穴的小野兽,一心可喜欢它了,时不时就对着它说话:你说,我读文科还是理科?一个人发展太全面也不是什么好事对不对?难以抉择!

周五晚上,他早早地在学校完成了大部分作业,小魏进来时,他趴在桌上写那一小部分,他特地把这一小份留到这个时候做,他在英文书写方面很是自负,他希望她看到这一点。

果然不出他所料。

哇!你的英文写得太漂亮了,根本就是艺术品。哪天我找段文字,你给我翻成英文,我回去裱一下,挂在墙上。

小魏并不是一心的第一个书法老师,她根本就没有当过老师,小魏一直在青少年活动中心学书法。有天晚上,一心的书法老师一高兴,多喝了几杯,回家途中,一脚踏空,摔进了一个施工现场的大坑,第二天早上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僵得没法穿寿衣了。事情太突然,以至于当妈妈把小魏带进来的时候,他几乎有种撞见了阴谋的感觉,他从没听说过一个人会死于醉酒,不正常的死背后一定藏着阴谋。他当时真是这么想的,直到他看见小魏那双手。她的手指很圆润,每个关节上都有一个圆圆的旋涡状小坑,指头却红粉粉的。当他第一眼看到那些手指时,差点没笑出声来,一个成年人却长着这样一双小宝宝才有的手,即使世间真有阴谋,也与她无关吧。

她的字也让他目瞪口呆,没想到那么肉那么小的一只婴儿手,写出来的竟是如此冷峻飘逸的瘦金体。他再次细细打量那双手,手掌圆润肥厚,指尖幼细且微微发红,泛着一层淡淡的油光,似乎蘸点酱油就能吃。隔了一会儿,他忍不住去偷看她的脚,她穿着露趾凉鞋,脚指头也是同样光景,圆圆的,又红又亮,在厚厚的鞋底上整整齐齐站成一排,可爱极了。

他开始重新打量他的新老师,她还带了一只玉镯,跟她擅长的书法倒很相称。汗毛可谓浓重,镯子几乎是躺在密密麻麻的汗毛丛里,妈妈说过,她年轻时汗毛也很浓重,随着年岁的增加,那些毛毛不知何时竟慢慢掉光了。看来阿姨还很年轻。

写呀!看我干吗?那只可以吃的手在他肩头点了一下,不像他想象的那么柔若无骨。

他练字的时候,她打量他的书柜:早就听说你是学霸,现在才知道你为什么是学霸。他猜她指的是那些课外书,他的确是班上阅读量最大的学生之一,这得益于小舅,小舅在书店工作,从小到大,一到寒暑假,妈妈就把他扔在小舅那里。

爸爸进来了,他是专门来见一心的新老师的,他穿着西装,拿着公文包,他一穿上这身,一心就知道,爸爸又要出去了。

爸爸向老师伸出手:辛苦你了!他要是不好好练,你尽管打,书柜旁边就挂着他的专用戒尺。

短暂一握,旋即松开,爸爸一只手拿着公文包,一只手插进裤兜里,这是个不常见的姿势,一般来说,当他站下来说话的时候,公文包会夹在腋下,两只手会交叉在肚脐那里。他出去了,小魏老师抬手在脸上抹了两下,跟他打招呼的这几秒钟,似乎耗费了她很多精力。

上完书法课,妈妈的晚饭也准备好了,小魏老师被留下来吃晚饭。

不等冯院长吗?她有点不安的样子。

不用管人家,人家跟我们不是一个作息表,人家二十四小时都是国家的人。

一心似乎担心小魏老师会对爸爸留下某种印象,解释道:他在外面吃不好,光顾着说话,都没看清桌上摆了些啥,每次回来都要加餐。

话题不知不觉转到小魏老师的婚姻大事上去。

很矛盾,谁都想找个能干的人,但男人一能干,就变成国家的人了,就不再属于挖掘他的那个女人了。

小魏老师说:你说的是冯院长吧?也不是每个能干的人都能达到冯院长这个程度的。

我倒很怀念他当医生的时候,按时上下班,回到家就做饭拖地,还辅导一心作业,自从当了院长,家里什么都不管,家就是个旅馆,我是保洁员,一心是门童,高兴就摸他一把,给点零花钱,不高兴看都想不起来看他一眼。

还不是因为你太能干,你把一切都担了下来,让冯院长没有后顾之忧。

我担什么呀,家里一团糟,你看看一心房间的窗户,一年多了,迟早哪天会连窗框都要掉下来的。总有一天,我要来个大罢工,大家都不管了。不说我了,说你!你真的还没有目标吗?也不小了吧。

目标?有啊,我希望我未来的丈夫是个军人,这样我就不必每天都面对他,每天都做那么多家务了,虽然我没结过婚,但在我的想象里,两个人天天在一起,会不会很烦啊?我尤其不能理解那些在同一个单位工作的夫妻,白天在一起,晚上还在一起,真的不会疯掉吗?

妈妈看了一心一眼:你吃完没有?吃完了就进去写作业。

一心知道,接下来她要开启少儿不宜的话题了,而这恰好是他最感兴趣的,不过既然妈妈赶他走,他也没法强留下来。

人长大了真好,什么都能说,什么都能干。一心回到自己房间,关上房门时,他故意留了一道缝。

她们果然在说他最想听的话。

你喜欢两地分居啊?千万不要,我告诉你,说到底人就是动物,分开太久肯定会出事。

出事就出事呗,靠绑在一起才不出事的,也没什么质量。

哪有你想象中的高质量的婚姻,都是靠绑的,金钱绑,孩子绑,房子绑,毫无捆绑能在一起一辈子的,我没见过。

你这么悲观,还这么幸福,为什么?

正因为悲观,才能幸福,你这么乐观,我还真有点担心你。不管怎么说,先嫁了再说吧,再不嫁,生育年龄都要错过了。

那你帮帮我啊,我现在完全没有机会结识外面的人,成天都跟你们这帮老面孔在一起。

这可不容易,我知道你很挑剔。公务员你不要,嫌人家唯唯诺诺媚上欺下。老师你也不要,说人家张口就训人。生意人你也不要。其实你那都是偏见。还有什么人呢?我好像把所有的类别都搜遍了。

医生怎么样?医生看起来不错哟,以后看个病什么的也不用跑医院了。

想找医生我可帮不上忙,我认识的医生都结婚了,没结婚的都是小青年,刚毕业的,有些连见习期都还没过。

前两天正好有人想要给我介绍个医生,我还没决定要不要去见面。

快说说哪个部门的。

好像是做理疗的。

做理疗的?妈妈的声音里有很明显的不屑:要不,你先不要做决定,我来帮你试试找个真正的医生。这不是工作的問题,是将来你的家庭经济结构问题。

小魏老师退缩了:还是算了吧,这么找太刻意了,不是说要么等要么碰吗?碰上了就碰上了,碰不上就这么晾着。我只是很纳闷,为什么人家毫不费力就碰上了,我闲置这么多年,一次也没碰到过?

一心!妈妈猛地转头,冲一心的房门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诡计,锁门!

一心只好从桌边站起来,用力关上门。他不介意妈妈当着客人的面吼他,妈妈说,男子汉,接受打击和侮辱,跟争取荣誉一样重要。

风中的感叹号

程姐是那样一种人,喜欢画眉,却不喜欢画眼线和眼影,喜欢用粉饼,却不喜欢用粉底液,这让她的妆面有点像儿童画。

她还喜欢金丝绒和丝绸,喜欢旗袍,喜欢盘发。鉴于她的身材日趋发福,不得不走定制路线。她有自己固定的店,很多年前,政府部门有人出国公干,相关部门的人会把那些人叫到一个地方,量身定制出国西服。程姐找的就是那个店,那个店自知身份娇贵,平时不是半掩着门,就是索性不开门,生意全靠电话预约。

程姐的旗袍因此十分合体,且质地精良,与众不同。

为了与旗袍相称,程姐只梳一種发式,在头顶高高地盘一只髻,因为发量丰盛,髻子周边至少要卡上十五只以上的黑色小钢卡,定位牢固后,再盘上一条珍珠发圈。

头发搞定之后,再松松地往旗袍上套一件白色羊毛坎肩,天热就换成真丝披肩。

与这一切相匹配的,必须是高跟皮鞋。

这样的装束不能骑自行车也不能骑摩托车,所以无论寒暑冬夏,程姐一直都是不紧不慢笃笃定定在路边盛装步行,远远看去,利索笔挺,像在风中平缓移动的感叹号。

作为院长,程姐的丈夫可以享用公务车,可他却连坐顺风车的机会都不肯给程姐。人家绝对不会认为你只是在搭顺风车。他说。

她理解,也支持。支持他,就是支持自己,支持自己的人生。

所以她一天几趟步行在多风的峡口,幸亏她有旗袍,把她的一切裹得恰到好处,既不张狂地飞舞,也不小里小气地躲进她的胯间,连头发似乎都看透了她的处境,特别支持她,乖乖地趴在发网里,纹丝不动。

在牛仔裤运动鞋武装起来的人群中,程姐异常耀眼。他们说,程姐你好像宋庆龄,程姐你像上海滩走出来的人。他们越是这样说,她就越是一日三省,生怕自己的言行配不上着装。她去春游,端端正正站在花花绿绿大声喊“耶”的同事中间,似万千花草簇拥着一块大岩石。她去上班,电脑上方,一尊丝绒与珍珠的旧时代肖像,既让人心生恍惚,也让人怀疑她的专业能力。她去开会,纹丝不动,后背笔挺,像某个大人物的正妻。她去菜场,卖菜的人说,您让保姆来就行了,何必亲自动手。

一年中总有一两个极其难得的时刻,她和冯院长走出家门,沿着小区外面的马路慢悠悠踱步,路过一家店铺,她扫了一眼,自己都惊呆了,一个穿着黑色金丝绒旗袍的夫人,头上戴着珍珠,走在一个身材高大面目模糊的男人身边,正式得仿佛要去人民大会堂开会,可他们明明只是晚饭后出来消消食。

惊讶之余,她有点担心,委婉地问他是否看腻了她的旗袍,他唔唔两声,说:挺好!她追问他好在哪里,他说:起码不俗!她再次试探:你不觉得太打眼了?现在已经没人这样穿了。

那才是你呀。他望着前方说。

好像也太正式了,现在流行休闲风。

旗袍永远不过时。

你指的是张曼玉的那种旗袍吧?她再次试探他,虽然句句都是偏向她的好话,但她还是觉得没采集到她想要的信息。

张曼玉只有一个,而且无法婚配。

进入旗袍大门后,她发现里面还有无数分野。这几年,她越来越往夫人旗袍的路线上走,那些轻薄而便宜的面料,包括昂贵的真丝,越来越不适合她日渐丰满的身躯,她寻求一种既柔软又挺括又透气的面料,她发现那种料其实很贵,多半依赖进口。如此一来,她的定制就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高端定制,但她刻意不告诉别人价格,她直觉这样做是安全的。讲不清是她选择了旗袍进而选择了某种生活方式,还是旗袍裹挟着她,将她绑架到另一条路上去,她感到自己正在跳出原来的圈子,往广阔辽远的地方看去。她养成了看《新闻联播》和时事追踪的习惯,她的谈吐也在发生变化,有个很深的夜里,她终于等回了在外应酬或工作了大半夜的冯院长,她对他说:我一晚上都在担心,你必须跟那些医药代表彻底划清界限,最好让他们永远都找不到你。

他说:我先洗澡。

径直进了卫生间。

为什么爸爸回家第一件事总是洗澡?他是在外面捡垃圾了还是挖煤了?

她跟一心解释:爸爸在外面应酬多,光是握手,一天都不知道要握多少回,手上的细菌多得你无法想象,严格地说,他应该在进家门前先消个毒,但我们这里没这个条件,只能让他一进门就先去洗个澡。

尽管如此,她觉得她并没有彻底打消一心的疑虑。孩子一天天长大的坏处就是,大人会觉得自己越来越笨,藏了头,却露了尾。

她整理他脱下来的衣服,有的要送出去干洗,有的要手洗,家里的洗衣机,只属于她自己和儿子。她像所有的女人一样,仔细翻找他的衣服口袋,查看衣领袖子,拿到鼻子底下闻一闻,她从来没有在他的衣服上发现口红印和长头发,也没有陌生的香水味,一次也没发现过。

她既欣慰,又难过,一个无肉不欢的人眼睁睁变成了素食主义者,她觉得自己有责任。她太知道他了,在他们共同的年轻时代,尤其是儿子出生前的那几年,她私下里曾经叫过他冯生铁,许多个清晨,将醒未醒时刻,他迷迷糊糊进入她,瞬间元力勃发,硬得像生铁一样,这种情况持续了一年多,以至于他们总是没法吃早餐,洗脸刷牙都只能匆匆忙忙,因为床上动作再快,也比洗脸刷牙耗时。上天是公平的,你铺张浪费过什么,后来就会缺什么,之所以没有痛感缺失,是因为另一件事代替了那根生铁,他几乎连年提拔,从普通医生一步步走进院长办公室,这件事带给他们的兴奋感足以盖过一切生理体验,他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有时甚至不回家,打他电话,不是在路上,就是在会议室里、宾馆里,即使在家里,他的手机也是二十四小时不关机,常常在深夜有电话响起,他一接,整个人惊坐起来,急急地披衣起床,摸着黑往外跑。这中间她也经历了很多,她大病了一场,人人都以为她将死去,可她又活了过来,只是丢失了一些脏器,等她终于痊愈后,他们就分房而睡了,因为疾病给她留下了神经衰弱的后遗症,一旦她被他的晚归吵醒,后半夜就再难入睡。

有时她觉得分房睡是好事,有时又觉得错得厉害,两个人的被子冷了,好像什么都跟着冷了。作为弥补,一天当中,她多次随意进出他的房间,表面看起来那是她的特权,实际上是因为她要打扫,他则轻易不踏进她的房间。她不得不退而求其次,至少他进大门还是义无反顾奋不顾身的,她悄悄修改了防守线,其实也不叫修改,是额外加了一道防守线,一个没有了子宫、没有了卵巢、没有了月经、没有了青春的女人,她的一切都必须是双线强力防守,老天爷保佑可怜人,别人都不可以,唯独她,老天爷允许她启用双線防守。

其实她还有一道天然防护,但她不想使用,那就是儿子一心,无论如何,她都不能把一心当作自己的防身牌,她不想把儿子拖进这场不动声色的较量中来,更不想让儿子在他父亲面前减分。每天晚上,不论多晚到家,不论一心是否已经睡熟,他都会去儿子床前看一眼,出来时,一个人笑眯眯地说:真他妈快呀!嘴上都有一圈绒毛了。她喜欢看到这样的场景。

他大概永远都不知道,每天早上,他上班之后,她是抱着怎样的热情在收拾他的房间。枕头、被子的皱褶、遗落的小纸片、超市的收银小票、换下来的睡衣,唯有一样东西她只能在夜里检查,就是他的公文包,因为一旦他醒来,走出大门,公文包就像皮带一样跟他形影不离。

她在他的公文包里发现过现金,用信封装起来的,缠着银行腰条的,她知道那都是些小外快,多数是以车马费、评审费、讲座劳务费的形式用现金付给,未来即使有事,也够不上受贿腐败之类的标准。

她会把她发现的现金都收走,他从无异议,只有一次,他说:你总得给我留点零花钱吧。她说:你哪有机会花钱?

上次出差,几个人在车上为一件事打赌,我输了,开包一看,没有一分钱。

她笑笑,继续以主妇身份收缴他的现金,以及财物,都是价值不菲的好东西,名牌皮鞋、名牌西装,后来还有手表,以及新上市的手机、新的笔记本电脑,有时她会有种荒唐的感觉,他背后似乎还站着一个看不见的高段位的妻子,在奋力打扮他。当然,这个人并不存在,这一点她很有把握。

收缴归收缴,同时不忘警告,这也是她的角色职责。

这些东西有什么用?你又不赶潮流,别被那些人害了。

还是老婆好。

她冷不丁提起小魏的那个做理疗的医生。

也许已经见面了,也许还没有。

少管人家这些事!他在专心致志整理领带。

我是想问你知不知道那个人。她仔细观察他的表情。

医院有一两千人,我能记住十分之一都不错了。他的视线始终没跟她对接上。

他边说边走,等她发现他遗漏了他的茶杯时,他已带上门走了。

她冲向窗边,他在楼跟前转弯,他的车等在那里,司机早上会来接他,但晚上,他不用司机,他喜欢自己开车回来。司机正在替他拉开车门,他径直坐进车里,像皇帝一样无视司机的殷勤。她提醒过他,在下属面前要谦逊,但他似乎没往心里去。

他跟以前不一样了。在玄关换鞋的时候,她就有所发现,他没有弯下腰来,而是直着腰,踢开拖鞋,用力拱进去,他以前都是弯腰进行的,他说人必须对自己的所用之物有所感恩,尤其是鞋,鞋是人一生须臾不离的好伙伴。

也许在更早一些的时候就已经不一样了,只是不那么明显,没被她发现而已。

她整理好自己的地盘,回头审视一眼,锁上门,步行去上班。

走路的时候,她脑子特别活跃,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脸上盛着奇怪的表情,常常一不小心就走错路。她已经看见好几个人朝她回头了,她相信那些目光是她的新旗袍带来的,她今天穿了一件湖蓝色改良旗袍,在店里试穿时,头发雪白的老师傅望着她,慈爱地说:像个女教授!

一个很老的老头,十米开外就一直盯着她的脚,鞋并无新意呀,她顺着他的视线低头一看,终于明白一路上那些目光是什么意思了,她穿错了鞋,一只脚是红皮鞋,一只脚却是黑皮鞋。她脸上一热,马上转向,脑子里轰轰响着往回走去。

六张篾席大的房间

星期四,天刚黑定,冯医生就像从地底下冒出来一样,突然出现在无名弄堂小魏家门口,连一秒钟的停顿都没有,如同踩上了电子感应器,大门无声洞开,冯医生掉进了那个洞里。

他从来不用钥匙,直接用密码一样的短语给她打电话,她接了电话,就在门边候着,数着他的脚步声,直到最后一秒,提着门把手,把他迎进来。

她关好门,会在猫眼里观察一小会儿,看有没有人尾随着他。

都是他教给她的,她学会一样,就添一分紧张,之前她什么都不懂,反而什么都不怕。

他进来就往地上一躺,孩子般摊开手脚,踢掉袜子,扯掉皮带,踢掉裤子。

小客厅兼餐厅的地上被小魏铺满了从乡下收集来的篾席,因为他说过他最喜欢赤脚踩在篾席上的感觉。房间不大,六张篾席就铺满了。

小时候,从春到秋,我都睡在这样的篾席上。

小时候你在哪里?

离这里六百里的冯家坳。

现在还回去吗?

不回去了,亲人们不是死了,就是跟我一样搬到城里来了,我已经没有故乡了。

那就把这里当故乡吧。她也在篾席上躺下来。

你真的去见了那个做理疗的医生?

还没有,没兴趣。隔一段时间就有人来做媒,但我都没兴趣。

不见也好,见了我就得被甩了。

她推了他一把,他就势拉住她不放,她提醒他先去洗个澡,他果断拒绝。

我不!谁知道待会儿又有什么事。再说,回去我又得洗,我一天当中到底要洗几次澡啊?

他没夸张,的确有好几次,他刚到没多久,就接到电话,不得不气急败坏地穿好刚刚脱下的衣服,闪身走人。

他把手机放在伸手可得的范围之内,一旦进入程序,从不浪费时间,以免被人中间打断,刚一完事,就迫不及待往卫生间跑,手机放在马桶盖上,这样就不会错过电话。

他洗澡的时候,她也不能闲着,仔细整理他的衣服,看上面有没有沾上她的头发、她的口红,一经发现,立即采取措施,免得他带上罪证回家。

如果洗完澡还没接到任何电话,他会去她床上小睡片刻,她则去准备晚饭。首要任务完成之后,小睡和晚饭他就不介意被打断了。

因为事先练习过,而且筹划已久,她的晚饭总是上得很快。

他喝着她斟上来的酒,吃着她盛上来的饭,呵呵地发出包容的笑声。

你不管怎么做,做出来的都是单身汉味道。

她有点气恼,明明已经用了很多心思,费了很大力气。

别生气,这是夸你呢,这样做饭才是你呀。

后来她终于知道,她做菜既没有章法,也没有底蕴,她一瓶酱料都没有,而程姐的厨房,光辣酱一项就有五六个种类,各种调味瓶高高低低摆在一起,就像个药铺。

她没办法武装起一个程姐那样的厨房,毕竟她并不是天天做饭,而他也说:我来这里的主要目的并不是吃饭。有一次,他甚至自带了一大块卤牛肉过来,并且说那是一块很有来历的牛肉。她尝了,觉得从未有过的好吃,但他再也没有带过第二次。

她问他,如果那个做理疗的小伙子约她,她要不要去赴约。她本想避开不谈,但又觉得这是她必须正视的现实,就算没有这个做理疗的医生,也还会有别人,毕竟她正值这个年龄,又是单身。她觉得正好可以试探他一下,她要不要撇开一切,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他沉吟了几秒说:还是去见吧,既然你程姐也知道了,断然拒绝她会觉得奇怪。

她马上一脸受挫的表情,他在她身上到底是没有别的想法的。

我宁愿一个人、一辈子住在这间小屋里。她的声音顿時颓唐不堪。

瞎说!你会搬很多次家,搬一次房子就大一次,最终,你会住进一个高门大院里,你会在那里结婚,生孩子,练一手好厨艺,你会彻底忘掉我,别否认,谁都逃不脱自然规律。

要不,我调到你们医院去吧,这样我就可以一直在你周围,不管我将来怎么样,你将来怎么样,一直到老,我们都可以很近很近。

别说傻话了。我肩上的担子太重,医院里有两千多号人,身后还有一大家人,你程姐身后也有一大家人,还有孩子,工作上也是一言难尽,太沉重了。天天面对这么沉重的我,你会厌烦,还会被传染,而我只想让你活得轻松些。

我看你,还有程姐,并不沉重啊,而且程姐以你为荣,三句不离“我们家冯医生”,你们俩简直就是模范夫妻。

我不能说太多,这对她不公平。好好过你的生活吧,该怎样就怎样,不要对我抱有任何希望,我这辈子就这样了,再过几年,一退休,万事休,你还这么年轻。将来某一天,你在大街上碰到一个弓腰驼背的老头子,不要狂按你的汽车喇叭吓他就行了。

她打了他一下,说不出更多的话来。

我不想再去你们家了,周五一心的书法课我也不敢再教了,每次看到程姐的笑脸,我就无地自容。

不要这样想,一切存在的都是合理的。

你想要我一直装下去?装一辈子?

我倒是想呢,不过那个做理疗的医生怎么办?

辣椒酱与避孕套

午餐后半小时里,大多数人会选择去附近溜达一小会儿,除非是下雨。小魏从不出去,因为上班时间不能玩手机,中午那会儿她得捧着手机把耽搁的时间全都补回来。

但这天她玩不成手机了,她被程姐叫去了办公室。

程姐的办公室拾掇得像个小家,她把百叶窗帘理得整整齐齐,挽起一半,办公室立刻光线适宜,充满凉意,不像其他办公室,要么窗帘全开,光线刺眼,容易疲累,要么全部拉上,需终日开灯。她在窗台上摆满绿植,在办公桌上摆一只卡通文具盒,座椅上搭一条小毯子,办公桌下,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放着一个红外线理疗器,说是可以保护踝关节和膝关节,长期使用,可以一辈子不得关节炎。

小魏奇怪,问:就快夏天了,还担心踝关节着凉?

我年轻时也跟你一样,嘲笑过心疼关节的中老年人。

不过程姐不是叫她来谈关节炎的,她打开文件柜,从某个角落里拿出一瓶辣椒酱来。

专门带给你的,我托亲戚帮我做的,自己种的辣椒,没打过农药没施过化肥,生姜大蒜花椒都是本地野生品种,一定要吃本地品种,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晓得啵?菜籽油也是土榨坊里榨出来的,样样都是自产的好东西,你拿去炒菜用,也可抹馒头吃。

满满一瓶,装在大号枇杷膏的玻璃瓶里,程姐每说一句话,瓶子里的红油就顺着辣椒酱的缝隙移动一点。小魏接过来,两手一沉,分量超出她的想象。她想起冯医生的评价,说她的饭菜有种单身汉的味道,这下好了,她可以丰富一点了。马上又脸红心跳起来,当心啊,程姐有双犀利的眼睛。

犹豫片刻,她又放回桌上。你还是自己享用吧,我一个住集体宿舍的人,没有机会做饭。

我知道你们集体宿舍也是有厨房的,什么叫没有机会做饭?就是懒,来了客人来了同学怎么办?下馆子?经常下馆子,你那点工资也吃不消啊。再说,一个女人,总得练一两样拿得出手的家常菜。

我没有客人。她急忙打断程姐。

我就不信,你一个客人也没有?程姐盯着她。

她的眼神下意识地游移开去,马上又命令自己收回来,理直气壮地面对程姐:没有。

程姐笑了起来:反正你得收下,我专门为你带来的。你知道怎么用吗?

于是免费上了一堂厨师课,烧荤菜何时放酱,炒素菜何时放酱,半荤半素又如何放酱,以及为何要有这些区分,小魏才知道,小小一勺酱,学问竟这么大。

菜跟人是一样的,都是那几样东西,有些人就是好看,有些人就是不好看,还有些人看上去也不错,但人家就是不喜欢。可惜呀,我只懂得把菜炒得好吃,其他什么都不行。

小魏心里又一阵跳荡,不过她叮嘱自己别多想,也别主动挑起话头。她低头盯着辣椒酱,似乎想要数清里面有多少片辣椒,多少片生姜与大蒜。

你比以前更漂亮了。程姐突然说。

小魏抬起头来说:怎么可能?只会一天比一天老嘛。

你正在花期,老离你还远着呢。我刚见你时,你皮肤没这么好,也没这么白净,现在又饱满又水嫩。程姐突然凑上来,压低声音:男人最喜欢这种皮肤了。

小魏打了她一下,正要说话,程姐电话响了,电话很短,嗯嗯两声就放了下来,程姐说一会儿有人来她这里领工会福利,小魏趁机要走,程姐却留住了她:我还有要事跟你商量呢。

一个女人敲门进来,是本单位员工,但小魏不知道她名字,就低下头去不看她。

程姐拉开抽屉,拿出一盒东西,问那个女人:你要大号还是中号?或者小号?

女人果断要了大号。

程姐让她签完字,才给她东西。女人刚一走,小魏就扑过去:什么东西?还大中小号。

程姐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你也可以领的,工会福利,人人都可以领。程姐把盒子递到她眼前,原来是避孕套。

这东西也发?

计划生育产品嘛。

小魏吐吐舌头。

程姐突然哧哧地笑起来:真有意思,每个女人来我这里,都说要大号,我记得只有一个人拿了中号,小号一个也没领走。什么生产厂家,一点心理学都不懂。

小魏想笑又不敢笑,站起来说:我走了。

喂,喂喂,我话还没说完呢。

程姐一把薅住她的胳膊,塞了一个小盒子在她口袋里:拿着,你也是工会会员,不要白不要。

我不要,我要它干吗?

给你就拿着!都成年人了。

程姐到底还是把东西塞进了小魏的口袋里,小魏无论如何也没法停留了,一溜烟下了楼。

回到办公室坐定,小魏突然一惊,程姐不是说有事跟她商量吗?结果什么也没说,就给了她一瓶辣椒酱、一盒避孕套!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猛地高昂起来。

滨江公园里长风浩荡

狭长的滨江公园里长风浩荡,中段有一片高高低低的亭子,风势被回廊减弱不少,是个聚会吃饭的好地方。下午三点,那个做理疗的医生会在那里等她,媒人告诉小魏,他会穿一件红T恤,胸前印有耐克勾。然后又把小伙子的照片给她看了几张。

小魏到底不太积极,就说:我肯定找不到他,我最不善于认人了。

我都说得这么详细了,你们要是还找不到对方,那就真是没缘分。

小魏迫不及待地把这个决定告诉了冯医生,炫耀忠心一般。

见就见吧,聪明点,不要两三句话就被人家拿下了。

拿我?应该是人家两三句话就被我拿下了吧。

你敢!有情况随时打我电话,我来救场。

小魏满足地笑出声来,这才愉快地朝滨江公园赶去。

人很多,也很嘈杂,与她想象中的约会场面相去甚远。她一进去就看到那个红T恤了,人偏瘦,除了他的红色上衣,没一点抢眼的地方,他正专心致志低头看手机,丝毫看不出在等人。

小魏躲在一丛冬青树后。

从上往下看,小伙子脸形不错,鼻子突出,跟这样的人生个孩子的话,鼻子肯定能得到遗传。手指也不错,瘦长、灵活,不过这灵活也许仅仅体现在使用手机上。发型不行,一看就是出自十五元的里弄师傅之手,也不够顺滑,肯定是没洗头的缘故。既然是相亲,居然连头都不洗一个,也太不当回事了。小魏正要回身就走,冷不丁地,小伙子一抬头,两人视线撞了个正着。

坐下来后,小伙子第一句话就把她拉住了。

我叫冷铁军,我以前见过你,你们单位体检的时候。

连她自己都不记得体检时的情形了,也从来没有人在相亲时这样介绍自己。

可能是空腹时间太长了,我听到你肚子里的肠鸣声,你当然也听到了,我们同时笑了一下,你可能忘记了。

奇怪!那么多人空腹,難道就我一个人肠鸣吗?

别人肠鸣时都是绷住脸,假装没发生,只有你,非常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所以我记住了。

得有一年多了吧?还记得?

那是因为,我在暗中打听你。

不会吧,你是说,是你委托那个人……

不可以吗?我比较喜欢按程序来,因为我怕被误解。

小广场上响起一阵歌声,还有伴奏的乐器声,轻而易举就盖住了他们的说话声,冷铁军提议,他们可以去江边走走,那边安静多了。

江边风大,看着水面平平静静的,只有船行带来的细小波纹,实际上,小魏前额的几绺散发一直处于扬起的状态,冷铁军也是,她看到他额头上整齐的发际线,不由自主想起冯医生的,和他相比,冯医生的头发又稀薄又寒酸,像秋天败落的荒草。

这是我今年做得最成功的一件事。

什么?

终于把你从人海中捞出来。

小魏抿着嘴笑,被人专心致志地讨好,感觉还是不错的。

他们从中段开始,沿着江堤往北走,渐渐走到了无人区,往上一看,只有密密匝匝的树林,再往前一点,就是一片工厂厂区,几个大烟囱吐着白烟,宿舍区挂满各种晾晒的衣被,斑驳零乱。冷铁军说:我父母的家就在这一带。

这意味着,冷铁军是本地人,小魏不是没关注过,很多姑娘都想遇到这样的本地小伙子,家中至少有一两套房,不仅不指望孩子赚钱回去贴补家用,反而能给孩子提供力所能及的支持。

两人走到滨江公园的最北端,转过身来往南走,走到他们第一次出发的地方时,冷铁军提议去看电影。

正好是小魏想看的电影,就痛快地点了头。

在影院坐好,才发现这是一个特别适合情侣的小影院,全场只有他们俩正襟危坐,她感到尴尬。为了尽量减轻这种感觉,当他们的手指在爆米花盒子里相遇时,她没有倏地闪开,幸运的是,冷铁军并没觉得这是某种许可,也不打算趁机偷袭,这让小魏陡生好感。几分钟后,冷铁军碰了碰她的胳膊,凑到她耳边说:我看到了熟人。他把声音压得更低:某某某和他的外遇。

小魏并不认识他说的某某某,也不打算掉头去寻找,这倒让冷铁军意外:很好,你不是个八卦爱好者。

她附在他耳边问:你怎么看这种事?我是说,外遇。

热烈的感情总是美好的。

她更意外了:即使是外遇?

外遇也有好的一面,可以巩固原配地位。

小魏白了他一眼:外遇是可以毁灭婚姻的好不好?

那要看什么样的婚姻,那些还有使用价值的婚姻,不大容易被毁灭。

小魏不知不觉有些出神,恰在这时,冯医生发来信息:聊得很愉快?她抿嘴一笑,故意发了一条:不容小觑哟。然后告诉他,他们在看电影,冯医生就再没消息来了。

一直到电影结束,冯医生那边都没消息,冷铁军的话更多了。她开始感到不安。

听说你住集体宿舍?其实你可以考虑租房,还是要有自己的独立空间比较好。

我不需要。小魏果断回答,心里感谢他提到这个话题,正好拉开他们之间看似正在缩短的距离,让气氛冷却下去。她急着给冯医生回信息,又不想当着冷铁军的面回。

小魏生硬地停止对话,闷着头走。冷铁军觉察到了,瞄了她几眼,问她是否急着回去,他可以送她。

不用,我得去趟超市,我们就此别过吧。

冷铁军要她的电话号码,她痛快地给了他,心想,正好,我可以在电话里宣布结束,省得现在尴尬。

冷铁军刚一转身,她就迫不及待给冯医生发信息:纯粹是浪费时间。已经散了,就在刚才。

才散?时间不短嘛。

总得说几句话嘛,你以为都像你,行动大于语言。

冯医生那边就没话了,他很谨慎,稍微有点露骨的对话一出现,他立刻消失。她赞赏他的理智,只有糊涂虫、失败者,才会控制不住自己。

一场暴雨

天气十分恶劣,南方来的风把一切都吹得滴溜溜转,空调外机在护壳里发出阵阵怒吼,电缆线仿佛打结了,被人抓在手里一个劲地抖。街上飞舞着绿叶,前一秒钟它们还长得好好的,青翠欲滴,这会儿全都被风从树上扯下来,淌着鲜嫰汁液,满大街打滚。风把回家的小魏吹得东倒西歪,她本来不想回家的,她刚刚下班,如果直接回到集体宿舍,她将一滴雨都淋不到,一丝丝风都感受不到,因为集体宿舍就是她上班那栋大楼的后面一栋。

但冯医生发来信息说:有个想法要跟你交流一下。

他通常都用这类暗语:交流想法、征求意见、聆听高见、有事相求。

她只好举着一把小花伞,在风雨中踉跄着往那个僻静的小弄堂赶去。

伞被吹得翻了过去,像一朵郁金香,好不容易翻回来,没走几步又被吹翻了,后来她索性不把伞全部撑开,只撑开六成,倒是不容易被吹翻,但举伞的胳膊受不了。她想叫车,但满大街的车疯了一样呼啸来呼啸去,根本不肯停。这个天气真是,所有的东西都发了疯。

终于到家了,不但衣服湿透,连体内都仿佛灌满了雨水。这时她应该赶紧打开淋浴龙头,用热水将冰冷的身体冲洗干净,冲到发热、发红,再喝一杯滚热的姜糖水,她从小受到的教育和熏陶就是如此。但她不敢去浴室,她担心冯医生马上就要到了,不能让他在门口敲门,敲了很久她才吧嗒吧嗒跑来开门,她从没让这种情景出现过,他既不能敲门,让邻居听见,也不能多等哪怕一秒,让邻居看见。哪怕只是一个背影,也可能给他们这个小小的不合法的家带来灭顶之灾,她必须在他刚一靠近大门,还差一步就要迈进大门时,无声地将门拉开,让他毫无停顿地进来,必须保持这个速率,就算被人无意中看见,也只能怀疑是自己看花了眼。

她披了块干的浴巾,一边揉搓头发,一边站在门背后等。

风雨加大了她辨听门外动静的难度,她发现她什么也听不到,最后她想出了一个好办法,她把门打开,顺手从头上取下布艺发圈,插在门与门框之间,再通过这一丝丝门缝盯着外面。只能这样了。

衣服上的雨水源源不尽地滴落下来,脚边地上很快就湿了。她感到冷,冰镇过的湿毛巾贴在身上,就是那种冷。

她后悔没有进门就去洗澡,否则现在已差不多快要洗完了。她打了一个冷战,一串喷嚏接踵而至。

门外一暗,几乎没有声音,是他。她奇怪他是怎么做到没有脚步声的,难道他的鞋底上有消音器?

她把他迎进门,说了句我先洗澡,转身就往浴室跑去。

她把水温调到能够忍受的最大限度,洗头,洗澡,直到把就要流出来的清鼻涕逼回去。

她出来时,他一脸严肃地坐在桌边。

为什么你迫不及待要洗澡?你跟那个姓冷的小子有事,对吧?

她头缠干发毛巾,生气地瞪着他,他也瞪着她。

我下了班,直接从单位过来的,冒着大雨赶过来的,差点被雨淋死在路上,你说我有时间跟他有事吗?

昨天我也没来。

你想说什么?把你想要说的全都说出来。

如果你真的跟他好了,我就不再来了。

我、没、有,我跟他见面的情景只差直播给你了。

她趺坐下来,把潮乎乎的干发毛巾扔在桌上。不来拉倒,省得天天提心吊胆,做贼似的。

他在靠近她,她知道他后悔了,他不过是想以这种方式镇住她,她看透他了。他从后面抱住她,吻她的脖颈。

再说这种话,就真的不要来了。

不说了。他转到她前面来。

别耍我,别欺负我这个可怜人。他吻着她说。

你可怜?太搞笑了。

是啊是啊,没一个人觉得我可怜,谁都觉得这两个字跟我不相干。

后来他们又一起进了浴室,他闭着眼睛,在水龙頭下接受冲洗,离开了那些衣服,那些表情,那些姿势,就像灵魂离开了躯体,肉身显得势单力薄,鱼尾纹并没有因为水的灌溉而鼓胀变淡,反而更深了,这使他闭起来的眼睛不像是在享受,而是在受难。也许他真的挺可怜,因为他永远戴着面具,他永远在憋屈自己,他真正的自己永不能见天日,实际上他才是“铁面人”。只有在她这里,他才敢拿下面具,直面自己,他当她是珍宝,是心肝,是玩物,奉献自己,不顾一切。她瞥见柜镜里的自己,面颊又红又潮,没有办法,谁也不知道未来会有什么,更好或者更坏,不如接受眼前,潜心享受。他们从不敢大声,因为老房子不隔音,他们经常听见隔壁老人不要命的咳嗽,但他们很快就发现,紧张有紧张的妙处,当把一切声音压低到刚够对方听见的程度时,真的非常非常性感,因为那时他们必须放慢语速,必须把平时不堪启齿的词语说得缓慢又清晰,他常常让她爆发猝不及防的大笑,却只是嘎的一下,赶紧死死捂住嘴巴,而他最喜欢她笑得裸躯乱颤的情景。每次他走前,穿好衣服之后,必须对着镜子预演一下走上街头的表情,他担心脸上的放荡会留下余韵。

他的每一次离开都会惹得她伤心,他们这样算什么呢?情人吗?可她看到的情人们都旁若无人如胶似漆,而且往往伴随着大量消费,她消费过他什么呢?偶尔放点钱在她抽屉里,最多的一次也只有五千元,她拿它去买了个空气净化器,因为空间小,她总觉得屋里空气欠佳。小三吗?小三可不像情人,情人只讲两情相悦,不问未来,小三的目的可是要撬掉原配的,她从没奢望过,他也没有这个意思,因为他总在强调,程姐对你可不差。最最悲哀的是,她竟也没有逃离这里的迫切愿望,甚至,当一个做理疗的医生出现在她面前时,她也没有感到特别的吸引力,这是怎么回事呢?慢慢习惯了小小洞穴中的秘密生活?还是在等他终于做出那个伟大的决定?

差点忘了,今天我可以晚点回去。他已走到门边,又折回来:今天你程姐不在家,我可以在你这儿吃了饭回去。

她欢快地答应着,目送他爬上她肉粉与浅灰相间的睡床。

要不你也不要做饭了,我们再睡一会儿。

她温柔地拒绝了,她之前看过一个做回锅肉的视频,难得有机会实践一下。冰箱里有备用的五花肉,橱柜里有程姐给她的辣椒酱。五花肉焯水时间比较长,等候的间隙,她靠着灶台打量房内的一切,继续想入非非,她想她将来可不想像程姐那样,把厨房弄得像个杂货铺,她希望她的厨房里看不到烟火气,她要把一切杂物都隐藏起来,让他吃到的一切有若天赐,而不是程姐那样以物理的方式调和而成。五花肉的香气漫出来了,抽油烟机根本抽不尽油烟味,下次不要再做了,她不喜欢家里有肉的气息,程姐家里就有,特别是她的厨房,她似乎明白程姐为什么要穿旗袍了,一进门,她就脱下旗袍挂进衣柜里,出门前,洗好脸,化好妆,抹好香水,最后才去穿上旗袍,若脱胎换骨一般,所有肉类的气息、家务的气息、抹布的气息,都留给那身家居服。也许程姐也不喜欢那些气息,所以才想到要用一身截然不同的装扮来划清自己与那些气息的界限。想到家居服,她不禁笑了起来,可能是因为穿旗袍太久了,程姐的脸已不能适应其他服装,当她换上家居服时,立即变了个人,像偷穿了他人的衣服,又像某个发了福的家政工,总之,就是不像她认识的程姐。

她去叫他,说晚饭烧好了。

一顿饭工夫,他居然沉进了深睡眠,坐在桌前还有点发怔,没醒过来的样子。

其实你没必要这么麻烦。每次他拿起筷子,都要这么客套一下。他可能不知道,他吃下的不是饭,而是咒语。她小时候听奶奶辈的人说过,一个女人要是心里有了人,一定要想办法给他做饭吃,做一次,他们的关系就牢固一次。她知道这很荒谬,但还是不由自主联想到那个说法了。

这是什么酱?冯医生停下筷子。

她诡异地一笑:猜猜?

最后还是她自己说了出来:程姐给我的,是不是感觉特别亲切,明明是在我家,吃到的却是你家里的东西。

他似乎噎住了,梗着脖子对着她。然后,他放下了筷子,走向一边,去漱口。

以后不要用她这种酱了。

她不理解:我有次听程姐说,你非常依恋这种酱,说你不吃菜,光靠这种酱就能吃下两碗饭。

他漱完口,擦净手,回到桌边,说:那是在家里,在你这里,我不要吃它,我闻都不要闻。她什么时候给你的?

两个星期以前。

是吗?他移开了视线。

万一被她知道了,怎么办?

大不了破釜沉舟呗。

你才不敢!她笑起来。

她送他到门边,停在离门一米远的地方:见到她欢脱些,别那么沉重。

他摸摸她的头颈:真是个好姑娘!

他像特务一样机警地出了门,他关门非常有技巧,几乎听不到门锁的声音。

她在桌边趴了一会儿,细细消化他留在这里的一切,声音、味道、话语,消化到一半,电话响了,她以为是冯医生,结果却是冷铁军。

不,我不想出来,天气不好,我都准备睡觉了。不好意思,坏天气总是讓我心情不好。天气当然能影响行为啦。

她想她必须毫不客气地杜绝他的想入非非,谁叫他那么闲,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谁叫他那么多话,没一句话有分量,但凡他有一点点冯医生沉着稳重的风度气质,她都不会如此决绝。也许他并不差,可惜他们相遇的时机不对,他哪里是冯医生的对手呢?

耳边的风

他们已经有两个星期没有见面了,他说他最近忙得连吃饭都没时间,应付检查、申请升级,还有好多说不上来的大事小事。她明白,他告诉她这些,不是解释他的忙,而是提醒她,最好不要打电话给他,连信息也不能发,他的手机多数时候摆在桌上,消息一来,旁边的人眼睛一斜,就尽收眼底。已经有人闹出类似的笑话来了。其实他不提醒她也不会轻易联络他,她永远是乖乖地等他指令的那一个,她喜欢看到他忙得脚不沾地的样子,如果他来这里太频繁,太有规律,她倒要怀疑他这个副院长是假的了。一想到他来这里,其实是用尽了过人的心智,克服了重重困难,她就很感动,有种被他压缩了藏在心窝窝里的感觉,他带着没有形体的她开会,向领导汇报,给下属签字,他接受敬酒,在闪光灯里签合同。她一想到这些,心里就暖洋洋的,仿佛比以前拥有得更多。

她整天握着手机,片刻不敢松开,因为害怕冷医生找她,耽误了冯医生打进来的宝贵机会,她关了机,而关机更容易错过冯医生的电话,只好再次打开。小小一个开关,一个不易察觉的小凸起,快被心慌意乱的她磨平了。

冷医生联系不到她,就找到她工作的地方去了。

你不上班?她皱着眉头问。

为什么你电话老是打不通?

别浪费你时间了,我觉得我们不合适。她觉得这样拖下去不是个办法,冯医生都敢为了她跟屹立几十年的家闹翻,她还在乎一颗尚未萌芽的种子吗?

但我觉得我们特别合适,真的,各方面都很合适。

小魏哭笑不得:你说了不算。

你是不是不止我一个男朋友?

小魏吓了一跳:你什么意思?

你跟我在一起时,总在回复别人的信息,我发誓我没看到内容,但我有个直觉,肯定有个人,藏在我们之间。

真是好笑,你是提醒我跟你在一起时要关机,对吗?还有,现在还谈不上我们之间什么的,我还不是你什么人。

话不是这样讲。既然我们有媒人,那我们就是在朝那个方向走,对不对?

能不能走下去还很难说。

所以才要走走看嘛。

我不喜欢一个男人疑心那么大。

我也不喜欢一个女人总是把自己搞得那么神秘,我去你们集体宿舍问过,她们说你并不是每天都睡在那里,你别处还有行宫?

我们停止吧,立即,马上,祝你一切顺利。她想绕过伫立不动的他往外走,但他伸出手拦住了她。

不行,你得给我个理由。

没有理由。她正要转身去走另一个出口,程姐从办公楼后面绕了过来,也许冷医生在她背后做了什么动作,程姐被他吸引过去了,问小魏:这是你朋友?

她做了个否认的表情。

冷铁军却及时地向程姐伸出了手,两人客气地问候了一声,程姐回过身,两眼发亮地冲小魏做了个表情,知趣地走了。

原来她是你同事?

你认识她?

当然认识,医院里谁不认识她,但她不认识我。

小魏立刻觉得她有必要再跟冷鐵军待一会儿,就收回脚步,随着他往外走。

原来你跟她是同事啊。冷铁军把重音放在“她”上,表情变得意味深长。我可听说过她一些事情。

小魏瞪了他一眼,催促他别卖关子,有话快说。

这事不能在大街上说。

她的目光落在一家冷饮店前。

也不适合在公共场合说。

最后他们找了个广场边上的小凉亭。

首先我声明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她作势欲走,他拉住了她。

听说他们夫妻早就室内分居了,十几年前,她得了病,子宫输卵管卵巢全切了……你可别说出去,我也只是听说,而且我也不知道分居跟这个有没有关系……

他一口一个听说,长舌妇一样,一句一句往外抛出的都是令她目瞪口呆的硬扎货。她完全被他控制了,眼巴巴地望着他,一再要求他告诉她,切除那些东西对一个女性的身体来说意味着什么,有什么影响,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影响。他说除了不能生育、不来月经之外,没什么大的影响。眨巴几下眼睛,又说:当然,可能时间一长,卵巢的分泌功能也会受到影响。她从他躲闪的眼神里觉察到他故意漏过了什么,她突然升起一股强烈的好奇心,她一定要弄清楚这件事。她又问他:她都生了这么大的病,她老公不是更应该细心呵护她吗?为什么反而要分居?他还是闪烁其词:他还算好的,有人还为这事离婚呢。这不是她真正想要的答案。等了一会儿,她决定单刀直入,因为除了他之外,她不可能从别处得到更专业的回答,除非是冯医生本人,她肯定做不到。

我不知道对不对,在我的想象里,是不是……她做了那个手术后,就不能……她突然停下,怔怔地望着冷铁军。

冷铁军古怪地一笑,伸出食指,一下一下点她:你知道的可不少啊。

她强撑着辩驳:笑什么!亏你还是医生,我又不是白痴。

他收住笑,往她身边挪了挪:不说这事了,我们不该拿别人的痛苦来取乐。

不是取乐,是……同情,作为同事,我居然不知道她做过这个手术。

话刚说完,她猛地站了起来:不对不对,我还见过程姐买卫生巾呢,就在不久前,亲眼所见。

冷铁军镇定地笑着:你亲眼见到她用在自己身上?

那倒没有,但是……她又没有女儿,她只有一个儿子,不是买给自己的还能是买给谁的?

就不能帮别人买?要不就是买给别人看的,比如说你。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把人想得那么复杂!

冷铁军息事宁人地抬起手来,按到她肩上,贡献了一个秘密过后,他理所当然地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应该能拉近不少。

她看了下那只手,请他拿开,说他的掌心像只熨斗,热死了。

他马上提出去一个有空调的地方坐坐。

她顺从地站起来,她心里有什么东西被打乱了,打散了,乱七八糟的东西堆了一地,但她一时又理不清,就怔怔地跟冷铁军往街头走。

路过一家冷饮店,冷医生问她要不要来一杯,她根本没听清他在说什么,直着脖子继续向前,他揪住她,她一回头,抛过来一句话:你说,他们会离婚吗?

我觉得不可能,首先,你的同事会牢牢捍卫她的婚姻,好不容易把自己的老公培养成院长,怎么会心甘情愿从这个位置上退下来呢?怎么可能把胜利的果实拱手让给别人呢?

那也不能一厢情愿啊,难道他们要过一辈子婚内分居生活?

他欲言又止。她鼓起勇气抱着他的胳膊,一个劲地摇,摇得他雄心大悦。

按说不能轻信这样的传言,更不应该传播这样的传言。

放心,我要是说出去我马上烂舌头。

我听说,注意,我真的只是听说,她经常带女性朋友去她家里,都是些年轻貌美的姑娘,隔段时间就换一个。

她不由自主地提高声音:那又怎么样?她就不能有朋友?

好了好了,早跟你声明过只是听说嘛,就当我没说。

她望着前方,胸膛兀自起伏,她心里明白,他的话并非完全不可信。

强撑到天黑,她回到那个铺着乡下篾席的家,没有开灯,也没有换下制服,迫不及待倒在篾席上,篾的青涩味隐隐约约窜进她的鼻腔,这味道让她保持清醒,她有很多问题要想。

她和程姐是怎么要好起来的呢?之前,她们只是普通同事,见了面都不用打招呼的那种。她像条小鱼一样奋力往记忆深处游。在一次年会过后,全体职工聚餐,大家嘻嘻哈哈抢着入座,看似乱坐,其实乱中有序,平时关系要好的几个,不多不少都挤在了一桌,小魏上了趟厕所回来,发现自己心仪的座位已经没有了,只能选次一等座席,也就是跟上了年纪的女性共坐一席,再次等,席上全为男性,末等座席,当然就是领导席了,除非被点名,谁也不会自找别扭跑去跟领导共坐一席。事实上,小魏那天吃得很舒服,阿姨们对她照顾有加,帮她搛菜,帮她倒饮料,一边吃一边问长问短,让她产生一种置身亲戚家饭桌的错觉。坐在她左手边的正好是程姐,作为回报,她也开始夸程姐的旗袍,那是一件黑地棕色格纹的呢料旗袍,虽袅娜不起来,总比那些棉花包看起来要俏丽一些。她一夸,程姐马上两眼发亮,满脸的相见恨晚。就在那天,程姐告诉她,她的衣柜里除了家居服,除了睡衣,几乎全是旗袍和大衣。这省却了好多麻烦,出门前根本不用挑衣服,根据温度高低选一件,穿起来就走,连镜子都不用照,还不会出大错误,也不担心跟人撞衫。程姐还主动提出要把自己的旗袍师傅推荐给小魏,谁会拒绝衣柜里多一件旗袍这种事呢?小魏一口答应下来。

但她后来终究没有做成旗袍,冷静下来后,她意识到她根本不敢公然步程姐的后尘去穿什么旗袍,她羞于向众人展示自己的风格,以及跟谁是同伙。第二波亲密接触的高潮是在她书法获奖之后,程姐主动来到她的办公室,向她道喜,同时告诉她,她的儿子一心也在学习书法,正巧一心的书法老师走了,急需找个新的老师,问她愿不愿意一周去她家辅导一次。在旗袍问题上,她已经为自己的胆怯内疚过了,书法问题,事关小孩,事关她的荣誉,自然不敢怠慢,短暂考虑过后,她答应下来,不就是每周去一次程姐家,每次跟她的孩子相处一个小时吗?一个长期住在集体宿舍的人,对任何家庭生活都充满了由衷的向往。

上到第三次还是第几次课时,小魏才见到一心的爸爸。程姐把他领到一心的房间,向他介绍:这就是一心的新书法老师,也是我的同事小魏。又对她说:这是一心的爸爸,你就叫他冯医生好了。冯医生相貌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但身材十分高大健硕,他向小魏伸过来的手也很大,小魏感到自己的手握在他手里,就像一个婴儿被放进了摇篮里。

下了课,程姐提出让冯医生开车送小魏回去,冯医生出门时对程姐说:正好我顺便去下一心的爷爷奶奶家。

拐出医院小区,拐出整个城东区,冯医生问小魏急不急着回家,如果不急,他们可以顺着江边兜兜风。小魏当然不急,她回到集体宿舍不过就是睡觉而已。

他打开了音箱,是一支交响乐,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曲子,只知道它舒缓飘逸,又出奇的宽阔,总之非常适合这样的夜晚,适合在夜色中快速飘移的人。听到后来,她甚至感觉她不是躺在车上,而是躺在一条音乐的河流上,车灯不断裁剪出来的真实路况幻化成了缥缈的音乐背景。她浑身放松,两目微闭,她感到她把灵魂放出去了。

冯医生的声音突然从一旁杀入:怎么样?

在这之前,他一直没作声,安静得像是无人驾驶的汽车。

她已无法形容内心的巨大愉悦,只说了两个字:很好。

有时候,白天过得不好,晚上我就一个人开车出来,也没有目标,就这样开着音乐胡乱跑一通,然后回家。

那天他们来回一共跑了三十公里,他把她送到集体宿舍的大门口时,她恍恍惚惚地下了车,身子还飘在云端,飘在音乐里,她挥手跟他再见,感觉挥起来的胳膊并不属于她,仿佛是别人的。

一连三次,她下了课,他就送她回家,顺便在外面兜一圈,他果然是个驾车兜风爱好者,每次的路线都不一样。

似乎有一种古怪的默契,她从没见程姐问她何时回家的,也没提冯医生是何时到家的,稍稍一问,谁都能听出来这中间有个显而易见的时间差,但他们谁都没提起过。

第四次,车停在一个两边都是芦苇的地方,他的手伸过来了。之前他也伸来过,教她放碟子,递给她爽口糖。但这次她感到异样。

他抓住她一只手:如果我说我喜欢你,你会害怕吗?

她心里抖了一下,但她故作平静,有什么东西正在到来,她必须全力以赴迎接它。

好感是不会让人害怕的。她忍受着剧烈的心跳,平静地说。

第一次见你,我就想说这句话了。

他的手再没离开过她,她没有拒绝,也不想拒绝,她享受这样的夜游,这样的气氛,这是一个单身女人的特权。他开始亲她,亲得她差一点爆裂,但他及时刹住车,说他可不希望弄出个什么车震的新闻来。他居然笑得出来,她已连喘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但接下来戛然而止,她有两次课没有碰见他,她很煎熬,心想,下次再碰不到他的话,她就找个理由辞职不干了。正这样想时,他又出现了,又来当她的车夫了。这一回,他没有带她去兜风,而是直接把她带到一个僻静的无名弄堂前,他说他为她租好了一间房,但他劝她集体宿舍的床位还是要保留着,否则她会被很多目光监视起来。

房子很普通,最大的特别是隐蔽,她不动声色地往房间里添了一些属于自己的东西,毛绒玩具、卡通拖鞋、奇特的夜灯,篾席是最后一件添置的物品,也是他最喜欢的东西之一。比什么木地板都要好。他望向四周,窗帘是深蓝色与灰色相间的格子花纹,朝外的一面挂了一层遮光布,拉上窗帘不开灯的话,屋里漆黑一团。床脚、桌脚、椅子脚都套上了橡胶垫,移动起来没有任何声音,厨房里的锅铲是木头的,锅是不粘的,无论烹饪什么都不会发出太大响声。这是一个刚好容纳两个人的家,任何第三者出现,都可能给他们的二人世界带来灭顶之灾。她不用他提醒就知道,就算是严刑拷打,她也不会把它暴露出去。

如果按冷鐵军透露的消息来分析,程姐极有可能知道她和冯医生的关系,这也太离谱了,如果程姐是那样的人,那她得有多变态,才能一面跟她做同事、做朋友,同时暗中又咬牙切齿地恨她。没有一个女人不恨自己的情敌,她觉得。

只能说明来自冷铁军的传闻纯属胡说八道,据说男性职工都嫉妒自己的上司,女性职工都恨不得自己身边最漂亮的那个突然倒大霉,今天她算是亲眼得见了。

她想给冯医生发个消息,当笑话一样在他那里确认一下,才输入两个字,又删掉了,她从没主动给他发过信息,万一他正在开会,她的头像和文字突然冲破黑屏,带着音乐向人招摇,她怕他会窘得无地自容。她可不能给他带去这种羞辱。

夜风中,黑暗中

冷铁军的八卦,终究没有带给她困扰,她喜欢他,这就够了,至于是谁把她带到他面前的,她觉得无所谓,也不在乎,何况他对她的依恋正逐日加深,原先他像个间谍一样谨慎,从不留下任何东西在这里,也不带来任何东西,除了偶尔给她放点现金。现在已放松多了,他在这里留下了毛巾、水杯,还有喜欢的酒,她也给他买了抱枕,他一进门就甩掉鞋子,抱着她买的抱枕,在篾席上滚来滚去,天气凉了,她就在篾席上铺一层绗过薄棉的小夹被。

他已不像当初进门就迫不及待地要她,似乎在篾席上躺着,舒展身体才是最重要也最享受的事情,有时正好赶上她月经在身,他也不懊恼,只随口说:那是好事!怀孕才是他们避之唯恐不及的事情。

情浓时刻,她头抵在他胸口说:我不结婚了,这辈子就住在这个小窝里好了,等我老了、死了,你就过来把这房子推倒,把我埋在这里。

他哼哼一笑:等你老了,我的骨头早就可以打鼓了。

只要你还爬得动,并且愿意,你可以爬到我这里来,我愿意提前,陪你一起。

他撸一把她的头发,算是对她表达爱意的响应。

她说她有一个最大的愿望,就是他开着车,她坐在副驾上,打开音乐,一直不停地跑下去,最好是夜晚出发,最好天永远不要亮,以保证他们永远在暗夜中飘飞,如同在茫茫宇宙中做无边无际的航行。她说这个愿望产生于他第一次带她夜游的那个晚上,那时他们几乎还是陌生人。

他看了她一会儿,果断点头:完全没有问题,我们傍晚出发,天亮回家,吃饭也不停,就在车上解决,上厕所也不停,插尿管。

因为他是医生,他们经常会在某些抒情的时刻故意说些大煞风景的医学术语。比如他们不说吃饭说进食,不说做爱说交配,然后看着对方乐不可支。

有天晚上突然下起了小雨,她又有了一个特别的愿望,她想和他来一场雨中兜风,她想象雨点打在车顶上,如同敲鼓,他们的车,像一支雨中的箭,嗖嗖向前直飞。她喜欢他收集在车上的音乐,喜欢车灯橘黄的光束,喜欢世上的一切在他的光束里探头,又知难而退。她叹息着把一个个愿望说出来,她以为他又要说:我们应该尽量减少一起外出的机会。结果他一挺身坐了起来:走!

她惊喜得跳了起来,赶紧去洗脸,去装扮。他坐在桌边,抽着烟,眯着眼睛看她在镜子前跑来跑去换衣服,撑开眼皮戴隐形眼镜,梳头,描眉,扑粉,涂口红。最后,他灭掉烟,走过来,搂着她的肩,她仰脸看他,皱皱鼻子:突然发现自己真的爱上我了,是不是?

他乐了:真是个鬼精!

她隐隐有点失望,他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骂她鬼精。当然,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现在只想夜游的事情。

一出门,他就把主动权交给她,问她:朝哪边?她抬起脸,闭上眼睛,感觉风是从左边吹过来的,就说:往左。他们就一直朝左开,遇到岔路口,毫不犹豫地选择靠近左边的那一条。音乐也是她选的。雨已经停了,那些扑上来又迅速后退的景物,嗖嗖跳着行进之舞,她感到自己仿佛在飞,飞离地面,飞向群星密布的夜空,这时她还有最后一点清醒,她知道制造这飞翔的是旁边这个人,他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带给她最大的快乐,他那么不自由,那么大压力,仍然把自己的愿望列入他的记事簿,把卑微的她与他的那些重要事物排在一起。这样的人,她有什么道理不抓紧、不珍惜?一直开到凌晨三点多钟,他有点犯困,决定把车停在路边,小睡片刻。他一熄火,浑身一松,人就沉入另外一个世界,见他这样,她反而清醒过来,就像一间小屋,被人拆去了门窗,屋里的一切处于不被保护的状态。她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她猜他也不知道,她支起耳朵,凝神谛听外面的动静。她果真听到什么声音了,一阵杂沓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外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恐惧一圈圈放大,像钢锤一下一下砸在悬空的铁板上,她的心脏和耳膜快要受不了了,她小心地推了推他。他睡得太沉,根本叫不醒。她加了把力,继续推,同时在他耳边说:好像有人来了!他动了一下,嘟囔道:叫一心去。

她一愣,恐惧仿佛得到响应,一圈圈缩小。一夜的激情都白费了!她直挺挺坐在座位上,整个人变得异常清醒。

到底还是有东西,某种四蹄动物,成群结队,从车边经过,停下来嗅一嗅,用脑袋顶一顶,又不慌不忙地离去。

若在平时,她一定興奋得大叫起来,从小到大,她最喜欢看到的场景就是动物们成群结队地走过,鸭子、鸡、山羊、黄牛,而此时,内心只有悲凉,终究是不相干的,就像这些动物,动物帮了人类多少忙啊,结果呢?你还是你,他还是他,连梦里都是跟家人在一起,听他那语气,分明是在对程姐说话。

他终于醒了,几个长长的哈欠之后,低头看表,惊叫一声:怎么不叫我?导航仪上显示,他们已在离家两百多里之外。

今天上班我们都得迟到。他嘀咕着,把车子开得飞快。

你呀,真的应该早点叫醒我的。

她撒谎:我也睡着了。

他在城边上停了车,让她叫个三轮车回去。她刚一下车,车就嗖地蹿了出去。

算了,她决定不生他的气,他身不由己,环境把他逼成了这种人,他不可能像冷铁军那样有的是时间黏黏糊糊,他四面都是高压,他是从铁丝网下逃出来的,他把挤出来的那点时间全都给她了,他的一克,相当于冷铁军的一千克。她安慰自己。

伸进房间的树枝停止了生长

对于一心的书法课,她不动声色地做了点调整,她故意晚到两三分钟,故意在穿过客厅时急匆匆边走边大声道歉:一心,不好意思,我今天迟了一点点。

这样就不用跟程姐过多寒暄了,她怕自己的心虚会溢于言表。

一个星期不见,一心似乎长大了不少,嘴唇上一圈隐约的青色,下巴也锐利了好多。

与此相反,那根探进房间来的树枝却蔫了不少,叶片发黄。

它快死了,它傻,自己走进了死胡同。

小魏扫了他一眼,这孩子好像不开心,从她进门开始,他就一直在砚台上填墨,毛笔已经饱满到快要滴下来了,还在一个劲地填。

不怪它,它又不会思考,只能凭着本能往前走。小魏假装没看到他在默默地怠工,一定要找机会跟程姐请辞了,每次来都要察言观色,像演戏一样,真的太累了。她相信程姐也没真正把她当作老师,她只是想给儿子找个陪练而已。

还得变着法子夸他,最好每次夸他的内容都不一样,不把他夸得高兴起来,他能把字写得让人无言以对。

你真厉害,学习这么紧张,还能抽出时间来练书法。据我所知,好多人一进初中就把这些丢一边去了。

也许他们只是把练书法的时间拿去谈恋爱或是玩手机去了。

这一点我的看法可能跟一般家长不同,我不觉得中学生一定要禁止谈恋爱,禁止玩手机。

他做出一个夸张的表情:我就知道我没看错。

什么意思?

你没必要知道。

好吧。

看来这书法课真的不适合长期教下去了,她可不想跟一个孩子也走得那么近,母子两人她都不想走太近了,不过表面上,她拿足老师的架势,严肃地说:现在开始,别说话了!说话走气,还怎么练字?

但一心完全不在乎她的指令,继续说:我是自己不想玩手机,烦!要不要我把微信打开给你看,现在可能已经有几百条消息了,全是无事找事,问作业啦,发嗲啦,乱发表情啦,真不知道她们那个脑袋里一天到晚在想些什么。

明白了,想追你的女孩子太多……

没一个是我的菜,一个个不是假装幼稚,就是假装豪放。

我猜,你是不喜欢人家来追你,你更喜欢去追别人。

你怎么那么懂我!

我懂全世界的人。说说你都喜欢什么样的人。

我说不出来,不过,一旦那个人出现在我面前,我肯定认得出来。

牛皮要吹爆啦。打住打住,写字的手不要停。

不是吹牛,我真能认出来。

你要是能认出来,我就能一个一个说出她们的名字,无非是子琪、一诺、萱萱、轶晨、雨桐……

杂花乱草。

奕嘉、家琪、天伊、海若……

雌雄不分。

新一、若驰、彤颜……

是魏妤青!他飞快地说出她的名字。

她一哆嗦,毛笔就掉到桌上,在字帖上杵了一个大黑块。他好像也被自己吓到了,安静下来,低眉敛目,毛笔比任何时候都拿得正。

有病吧!瞎开什么玩笑!

我没开玩笑。他抬起头,瞟她一眼,脸色意外的惨白。

我生气啦!她真的装出生气的样子,扭头就往外走,门一拉开,心头一炸,程姐黑着脸堵在门口。

我、上厕所。

慌忙之下,她真的蹿进了厕所,茫然无绪地站了一会儿,竟没忘了按一下冲水器,再出来时,程姐还在原地站着。她肯定听到他们的对话了,她肯定一直站在那里偷听来着。

来不及多想,她急切切对程姐说:不好意思,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要稍稍提前一会儿走,有人在等我,就是那个冷医生。

程姐什么反应都没有,面色呆滞,如梦方醒。

那我走啦程姐。

三步两步冲到门口,就听到砰的一声门响,不知道是一心还是程姐弄出来的,管不了那么多了,快走快走,越快越好。

一溜烟走出小区,才觉得自己行动好荒唐,为什么不跟程姐解释?此时不解释,以后还怎么解釋得清?而此刻再跑回去解释,只会显得多余,而且笨拙。

她突然手脚发软,一步也走不动了。程姐知道了,用不了多久,冯医生肯定也知道了,他会怎么看她呢?她要怎么解释呢?他能相信吗?

不管他们怎么想,这个有着来苏水味的地方,她怕是再也不能来了。

从葱茏到枯黄

一心喊出“魏妤青”三个字的第二天,也许是第三天,他突然打来电话:今天你可以备点晚饭吗?

当然可以。她心花怒放,同时在心里盘算着怎么向他解释那天晚上的尴尬,顺便了解一下程姐是怎么向他汇报这事的。

距离上一次见面已经有一个星期了,他们的见面越来越没有规律,每次他走之后,她照例会情绪低落好几个小时,有时甚至一两天,直到他下一次再来。她自己诊断为见面后遗症,她不可能他一走,她就像关门一样把那种状态彻底关在门外,恰恰相反,他们在一起时,她的心里倒是简单的,像万里无云的晴空,而他一走,她就思绪翻滚,忧心忡忡。他哪里是出现了几次、几个小时呢?他分明是占据了她的全部时间、全部身心。

放下电话,她就开始做着下班的准备,以便时间一到,第一个冲出大厅的玻璃门,奔向超市。她想起小时候妈妈做的粉蒸排骨,粉蒸各色蔬菜,每次都吃到他们走不动路。她今天也想摸索着做一做。

夏天真是个好季节,各种颜色与形状的蔬菜应有尽有,她记得以前妈妈总说:多吃点多吃点,马上就是枯黄季节了。现在看来,妈妈实在是个悲观主义者,居然能越过夏季的葱茏,一眼望到即将到来的秋冬的萧瑟。

她去超市买了蒸米粉、各种调料,以及猪排骨、豇豆、芦蒿,一一洗好,切好,腌渍起来。二十分钟后,她把米粉撒到腌渍好的材料里,再整整齐齐地上盘,装进笼屉里蒸。在等候的二十分钟里,她换了身衣服,虽然她闻不到,但她相信,穿了一天的衣服必定有不好闻的汗味。

没多久,肉香弥散开来。

但他没来,晚饭时间早过了,她侧耳聆听,外面没有她熟悉的轻响。

粉蒸肉的表面在变干,他已错过了味道最好的时刻。好吧,他临时有事,他走到半路又被什么事情拖住了,他身不由己。她把粉蒸肉碗重新架进蒸锅里,开启最小的那一簇火苗。她要把最好的味道抢救过来。

她饿了,但他不到,她不想开吃。

她想给他发信息,想来想去到底不敢,万一他正好在加班,或是在开什么很重要的会呢?万一她发的信息被别人无意中看见了呢?必须忍着。

她趴在桌上等啊忍啊,慢慢睡了过去。

后来,她被一股怪味惊醒,是蒸锅发出来的,水烧干了,不锈钢锅发出咔咔的声音,锅底在变形,在熔化,揭开盖子,粉蒸肉冒出浓重的烟雾,她被那股怪味呛得咳嗽起来。

看看时间,已是凌晨一点,他不会来了。

这是他第一次爽约。她脑子里闪过无数场面,都是最坏的、最让人担忧的,但她不敢去核实,尤其是这种时候,他以前教过她,越是不对劲的时刻,越是不要找他,搞不好会祸及自身。

可惜了那锅蒸肉,不敢吃了,只能扔掉,锅也没用了,已经烧穿了一个孔。她小心翼翼一层又一层打包那些肉和锅的时候,有种很古怪的感觉,好像扔掉的不是菜,不是厨具,而是某种跟她身体有关的东西,跟她命运有关的东西。

第二天,她并没有接到他的电话,但她还是来了小屋,她告诫自己,要注意控制情绪,无非是爽一次约,不值得赌气、吵架,不要给他留下小气又任性的印象,鉴于他的实际情况,应该给他一个宽限期。当然小小的惩罚也是必须的,她没有准备晚饭,也没法准备了,因为她没有心情去买一口新锅。

他还是没来。

第三天,她觉得一定要打个电话问一问了,她极少给他打电话,偶尔一次应该不算特别犯规。她选在午休这个时段,应该是个相对安全的时刻。

一切证明是她想太多了,她太紧张他了,他根本没事,就是很忙,上面来了个检查组,里里外外忙成一团,还有一场讲座、几个会,还有接待,还有日常,他已焦头烂额,只能靠挂水维持体力了。她从他声音里听出了深深的疲惫,以及类似生命不息战斗不止的热情,再看看自己都在想些什么啊,那一瞬间,她感到自卑,她必须有所改变,不能再企图把他羁绊在那个无名的黑暗角落里,他有更值得做的事。

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南风变成了北风,他依然忙碌,依然疲惫,她开始觉得不对劲,再忙,总得吃饭,在哪里不是吃,到她这里来吃个饭,能浪费他多少时间?

那间小屋似乎只认他,他不光顾,小屋也失去了生机,而她一个人待在里面时,因为心情不好,懒于收拾,小屋很快露出破败之相来。有一天,她看到他遗留在这里的小半包香烟,她抽出一支,坐在地上,弓起两腿,慢条斯理地抽起来,一抬头,她看到了墙边袖珍穿衣镜中的自己,这是怎么啦?这个人真的是魏妤青吗?即将三十四岁的魏妤青,真的这么老了吗?深咖啡色长袖T恤,黑色长裤,头上夹一个半圆形的波浪钢卡,苍白发黄的脸,肿眼泡,眉毛散淡得快要消失,还怨妇一样夹着一支烟,你怨谁?他是你的谁?不是老公,不是情人,对你来说,他到底算个什么名堂?她久久地盯着镜中的自己,烟灰掉下来,落在黑裤子上,她深吸一口,看那一头的红色义无反顾地奔向自己,之后,她张开口,对着那红色徐徐地、嘲讽地吐出一蓬巨大的烟雾。她觉得这有点像他们俩。

事情再明白不过了,他正在坚定地退出她的生活,她不想耍赖,那只会自取其辱,也不想去讨个理由,那只会令自己伤心。她已不是小姑娘,小姑娘才会哭闹,向闺密求助,她是成年女人,成年女人必须独自一人应对一切内忧外患。

她要弄个仪式,以做了结,她把烟头移到脚边,试了几次,都不敢真的把烟头摁上脚背,她想了个折中的办法,她可以摁到右脚鞋面上,如果烟头熄灭,脚背无恙,她就起身,像平常一樣离开这里,再不回来,如果烟头洞穿鞋面,烫伤脚背,她就必须抛开他给她定的一切规矩,心怀怨恨地做她想做的一切事情。

结果是,烟头刚一接触到帆布鞋面,就溃散成一小撮红色粉末了,滚落一地。她拿起那只拖鞋,凑近了观察,这是她刚搬进来时特地为自己买的拖鞋,她打量那个小小的棕色圆孔,一只拖鞋,尚且知道保护它的主人……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冷铁军,她突然鼻子一酸。

风停的日子

小魏和冷铁军在春末夏初一个无风的日子里举行了婚礼。

她做这个决定很突然,一个周五的下午,冷铁军提议去坐夜班车,一觉醒来,人已在八百里之外。他觉得这个方案既高效又很有意思。“夜”和“车”两个字深深地吸引了她,她痛快地答应了。

她戴上眼罩,以微微的不舒服为名,拒绝了冷铁军的聒噪,在长途汽车上默默想了一夜心事,流了一夜眼泪,天亮时,冷铁军扶着浑身麻木的她下车,一边揉搓她的四肢,一边为她安排早点,中间还偷偷亲了她两口:小可怜!可怜的!

她一感动,整个人就扑进了冷铁军怀里。

没等踏上回程,冷铁军就向她求了婚,她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还能怎样呢?如果不是冯医生,其实什么人都一样,谁都可以。她真是这样想的。

婚后不久,两人合力买了辆车,冷铁军其实不主张这么早就买的,等将来孩子来了再买车不迟,但小魏一想起那些深夜兜风,一想起那些车载音乐,就觉得一刻也不能等。人不能复制,生活还不能复制吗?

好几次,她在梦中回到那个小屋,进门就把小包往地上一扔,两腿一曲,像条鱼一样滑到篾席上。梦里也只有她一个人,好像是在等人,但那人迟迟没有现身,等到后来,她竟忘了自己其实是在等人。

她不觉得做这样的梦是种干扰,相反,她很想一直保有这些梦。

她现在不像以前那样频繁地见到程姐了,她们原本不在一个办公区域,被一心叫出她名字的那几天,她有点无地自容,来来去去躲躲闪闪,生怕碰见程姐,后来无意中碰见过一次,可能程姐早有准备,提前移开了视线,等她小心翼翼再度投去目光时,程姐已不见踪影。她结婚时,几乎所有同事都来了,只有程姐没来。没过多久,她收到了程姐托人送来的密封的红包,打开一看,里面除了钱,还有一张纸条。

好妹妹,祝福你们,对于婚姻和家庭,我有一点小小的体会:当你爱他的时候,其实是在爱自己。所以,使劲爱他吧。仅供参考。

她有点看不大懂,但她觉得这纸条至少没什么恶意。

冷铁军也看到了这张纸条,居然说:写得好咧!

他希望她去找程姐,最好能和她吃个饭。

你们不是关系不错吗?这样的关系要深度培养,对我有好处。

我们后来没那么好了,同事关系本来就很难说,具体什么原因我也不知道,反正我们没以前那么近了。

重新去靠近嘛,同事之间就是这样,时亲时疏,全看自己需要,全靠自己经营。

她只能敷衍他:慢慢来。

新车到手那几天,小魏迫不及待地要冷铁军带着她开夜车兜风,走到人车稀少的地方,她把音乐声调大,全身放松,贴住靠背,仿佛躺在某种飞行器上,她闭上眼睛,试图重新在黑暗中乘着音乐飞翔起来。

可惜冷铁军太喜欢说话了,他一开口,就把她从飞行器上扯了下来。

他一个劲地说:腾格尔腾格尔,我喜欢腾格尔,腾格尔的嗓子在我心目中排第一。

她闭着眼睛,毫不留情地制止了他。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我有一盘中国经典民歌,你找找,老听什么古典音乐,听得我瞌睡都来了,一会儿碰上交警,人家会说我疲劳驾驶。

她仍然闭着眼睛,没有换碟子的意思。

你这是自私,只顾你自己,一点都不考虑别人的感受。

她睁开一条眼缝:那你有没有考虑我的感受呢?

冷铁军终于闭上了嘴,车里重新安静下来,可能是被他打断次数太多,她再也飞不起来了,无论她怎么闭眼,怎么想象,依然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逼仄的空间,路况也不好,时刻提醒她在坎坷中奔波。她感到自己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鸟,连扑腾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冷铁军也有个好处,虽然一路唠叨,但他并不反感夜游,小魏放的碟子他依然不爱听,但抱怨来抱怨去,有一天他竟然说:我觉得“贝六”比“贝八”好听。惊喜之余,小魏故意鄙夷地呛了他一口:你的口味也就是个迪士尼水平。冷铁军认真地说:不错了,我以前只知道《命运交响曲》前面那一点点。

有一次他们跑得比较远,他们沿着新修的高速公路,横穿邻近的县,来到另一个县。小魏慢慢找到了最喜欢的感觉,她放低身子,闭上眼睛,她感到自己慢慢浮了起来。

他现在怎么样了呢?他在家里过得好吗?无声无息的,看来他在哪里都能过得很好。不过,说不定他也在这样想自己:哼,一转身就结了婚,过得有滋有味。也许他们只是缺一个好好的告辞,她幻想他们默默凝视、越走越远的样子,哪怕有这样一个场面也好,偏偏他们就像两个贪玩的孩子,天黑了也不回家,直到听到妈妈唤儿的声音,他撒腿就跑,头都不回。其实她对那段关系并无野心,只是觉得没必要那么虎头蛇尾,什么事不都讲个仪式嘛。

我看到一辆车,是我们那边的。冷铁军说。

小魏“嗯”一声,并未睁眼,她不想又被冷铁军从空中拽下来。

怎么觉得这个车号有点熟悉呢?

小魏微微睁眼,再定睛一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冯医生的车。

她一手抓住扶手,一手紧扣大腿,她尽量不动声色,尽量不让冷铁军看出异样。

冷铁军在超车,她悄悄压下身子,只留一双眼睛在车窗边。

擦身而过的一瞬间,她看到了他的侧面,接着是他的大半张脸,深色上衣上面那张没有血色的冷峻的脸,看上去极其正派,似乎永远不懂调情,也不会使用轻佻的表情,事实上他相当懂得轻佻,他的轻佻只有在安全的时刻才会展露出来。

副驾驶座上有人,一个白衣女子,也许是淡蓝色,夜色下看不清,总之是纯净的浅色调。她的胳膊抬起来了,多么做作呀,不就是抬手理头发吗?弄得像在跳舞一样。

他还是喜欢夜里飙车啊,看来他并没有屈服于程姐的淫威,天天貓在家里。肯定也有音乐吧。他会不会想起她来,会不会在那个女人面前贬损她:我以前载过一个女人,知道她是怎样感应音乐的吗?她像挺尸一样直挺挺躺着。他以前真的这样开过她玩笑。她几乎能肯定,他正在这样告诉那个女人,因为她看见那个女人笑出了白牙,白牙在黑暗中晃来晃去,那个女人笑得放松又持久。

是他!冷铁军惊呼一声:可被我发现秘密了。

谁?她故意问。

我们老板!可惜没拍下照片。

别缺德了!

缺德的是他,他可是有老婆的人。

少瞎说!坐在他旁边的也许就是他老婆。

我觉得不像。

关你屁事!

没走多久,就得上摆渡船,那辆车就在他们后面,上船后,就变成了他们的斜后方,大概是要拿东西,他们开了灯,她看清了那个女子的面容,说不上很漂亮,但很清秀。她偷偷拍了照片。他们下了车,他去船舷边抽烟,她紧挨着他,她的裙摆飞起来,缠在他腿上。不得不说,灯光下这样的照片很美。

下船了,她跟冷铁军交代一声,闭上眼睛。她急需一个不受打扰的空间,她想进到那个空间里,去哭一场,去吵一场,去骂一场,但,她能骂他什么呢?她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骂他。

她戴了副太阳镜,背上双肩包,换了身旅行装束,伪装成找人的样子。她决定赌一把。

她故意挑了傍晚这样的时刻,她那时总在这样的薄暮时分回到无名弄堂里这个秘密的家。

没什么变化,小弄堂比以前更安静了,以前两百米处有个小卖部,现在也关门了,估计是开店的老人去世了。

再次确认了下门牌,她举手叩门。

果真有人来开门,她听见脚步声了,她捂住嘴巴,好像这样就能减弱心跳声。

是一个系着围裙的白发老太太,脚边跟着一条小狗,对她说,她找的人可能是以前的租客,现她已经把房子收回来了,她也没有人家的联系方式。

她赌输了,却很高兴。她不知道她有什么可高兴的。

有天下午,她骑上自行车外出办事,老远就看见前面一胖一瘦两个白衣女子,瘦的那个裙摆飘飘,胖的那个裙摆紧贴大腿,有点面熟,她紧蹬几下,近处一看,紧贴大腿的那个是程姐,她穿了一件暗花织锦旗袍,至于裙摆飘起来的那个,她觉得跟那天晚上她和冷铁军遇到的那个女人有点像,尤其是她抬头理头发时,她对那个女人抬手臂的动作印象太深了。

她蹬不动了,停下来,扶着车把,望着她们的背影喘气。

她们在说着开心的事情,程姐大笑,头部微微后仰,右手一下一下打在那个纤瘦的女子背上,女子只是耸着肩捂着嘴。

她们像一对无话不谈的闺密,恰如当年她和程姐。

她故意骑到旁边一条小路上,再从斜里直插过来,逼停了两个人。面对面的那一刹那,她看到了程姐眼里的惊讶与戒备,不过她很快就镇定下来:吓我一跳,原来是小魏呀!

就是这个女人,果然是这个女人,她无数次看过那天晚上在船上偷拍的照片,早就把她的样子刻进了心里,俏薄的面容,文静得有点虚弱的样子。

她拿出以前的语气跟程姐开玩笑:又脱岗哟,我可看见了。

程姐急忙解释:才没有呢,我们去档案局有事。

她想起来了,这段时间搞档案管理升级,估计这女人是从档案局借来指导工作的。

她骑上车飞快地走了,程姐已经给她提供了太多信息。

他们的新房靠近江边,所谓的江景房。小魏只要一站上阳台,面对滚滚东逝的江水,心里就有种悲壮得想要号叫出来的冲动。

新房是冷铁军婚前买下的,连贷款都没有,现钞买下,有人说小魏捡了个大便宜,也有人说小魏其实是吃了个大亏,因为房产证上没有她的名字,说到底她不过是利用婚姻关系寄居在冷铁军的婚前财产里,万一哪天他们的关系发生变化,小魏只能净身出户,白给冷铁军做了几年的老婆。

但小魏根本不在意,就算冷铁军占了她便宜,就算他们会离婚,就算她一无所有,真到了那一步,她不会再婚吗?她不会再找一个人占他便宜吗?反正千百年来,女人都是这么活着的。

与其关注房子,不如关注在房子里的状态。

冷铁军是初婚,她却有二婚的感觉,与当年在小弄堂里的日子相比,现在的她扬眉吐气多了,她不用刻意提前回家,当她晚回,冷铁军一定在厨房,如果她说不想做饭了,他马上去拿车钥匙,她想吃什么,他就载着她给她找到什么。他开着车,有时会突然叫一声:老婆!然后其实又没什么事。

她看他一眼,有种萝卜咸菜般的幸福感。

但到底意难平。被人拿来当傻瓜使,不知道也就罢了,知道了,不平复那一腔沸腾的热血如何吃得下睡得着?

没想到那个女孩打听起来毫不费力,果然是档案局的工作人员,单身,出身极其平凡,她已经分析出程姐的门道了,专门选择这些看起来光鲜实际上处于弱势的姑娘。进一步了解下去,她几乎要哭出来了,那个女孩有自己的约会,一个高大魁梧的小伙子,她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小伙子热情很高,而姑娘因为在黑暗中心有所属,没法给他足够的热情。

有一天,冯医生会果断退出,这个备胎要出来当主角,挽救她于崩溃的边缘,而姑娘出于羞涩和保护名声的需要,不会大张旗鼓地跟在冯医生背后纠缠,只能带着遗恨与哀怨,有氣无力地进入婚姻。很完美,不是吗?一腔欲说还休的心事,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人,一段若有若无的情,一段自我消化的家丑。她想起在哪里见到过,家丑,其实还有个别称:柜中骷髅。这样的包袱,似乎人人都背得起,不用担心有人因为不堪重负而疯狂。

难道不应该有人站出来中断这个循环吗?这样的循环对女孩们来说公平吗?到底会有多少女孩默默怀抱相同的幽怨,而她们的丈夫一无所知?谁又关心她们在婚姻里是否孤独和不幸?

真正行动起来之后她发现,世界其实很小,很透明,几乎毫不设防,她很快就查到了小伙子的一些情况,年纪轻轻,居然已经是一名司法部门的中级职员。她直觉这个身份对她的行动来说很重要。

一个上午,她吃过早餐,洗过手,对冷铁军说她要出去一趟,办点事。她完全没必要告诉他,但她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应该弄出点仪式感出来。她把那张照片寄了出去。

回去的路上,她感到眩晕,高天上流淌着白云,它们仿佛在发出嗡嗡的响声,一种什么东西要引爆的感觉。

但一切照旧,什么事也没有,她特别留意程姐的动静,她每天依然轮换着那几件旗袍,面带微笑,优哉游哉。

她还看到过几次那个纤瘦的女孩,果然是来指导档案升级工作的,她甚至注意到,女孩新买了好看的红色皮鞋,像两道风火轮,托着她轻盈而飞快地来去。

小伙子没收到她的信息,还是不相信?

但她不适合再去强调什么,也许小伙子害怕了,要不就是他另有考虑。

三个月以后的柳絮和风

那天小魏正在上班,突然感到身边气氛怪怪的。

他们在议论什么。

真看不出来啊,不是一向标榜自己比叫花子还要廉洁吗?

这世上就没有什么是干净的。

太干净了也戳眼睛。

没费多大劲,小魏查清楚了,冯院长,程姐的老公,被“双规”了,据说有人举报他受贿。

多聪明的小伙子啊,他没有用那些照片做文章,他走了另一条路,他肯定非常熟悉那条路。

事情以势如破竹的态势发展下去,冯医生再无回天之力,但自始至终,没有人提他的生活作风问题,他唯一的问题是受贿,数额并不大,只有五万元,但也足以判刑。

程姐再没上班了,单位派人去看望她,说她放下了套着一圈珍珠的发髻,脱下了旗袍,穿着家居服,两眼红肿,面色蜡黄,看到人就说:他被人暗算了,他要那五万元干什么?能买房子还是能买汽车?他父亲种一季柑橘都不止卖五万元。

没有人能真正安慰她,除了说:组织上会搞清楚的,不会冤枉他的。好人会有好报的。

最终,好人冯医生还是带着被冤枉的罪名,判了五年。

得知结果的那天,小魏捧着微微显形的肚子,来到程姐家。

程姐果然老了许多,屋里那些光泽度和质感极好的家具,也都蒙了一层灰,看到小魏,程姐立即泣不成声。

你也了解他的对吧?他不是那种人,他对钱根本不感兴趣。他太幼稚了,到现在连是谁在陷害他都不知道。

小魏奇怪自己如此平静,一丝波澜都没有。

当初的确有人给他送钱来,是个搞医疗器械销售的,找了他好几次,他都躲开了。有一天,那人趁我们不注意,留下了一只包,他当然知道那只包里会有什么,亲自开车把那只包送了回去,可那个人不肯见他,他就把它放在那个人办公室的铁皮柜里,但人家现在就是不承认,说没看到那只包。我在想,也许人家真的没拿到手,那只包说不定被另外的人拿走了。怪他自己没脑子,干吗不亲自交到那个人手上。他说那是那个人一个人的办公室,一般不会有人进去。太单纯了,太幼稚了,这样的人不出事谁出事?

会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的。小魏劝她,事已至此,不如赶紧想别的办法,争取早点出来。

我没有办法,我什么办法也没有,谁能想到都过了大半辈子了,还要去吃牢饭。早知如此,还不如好好当他的医生,起码不会有这种无妄之灾。

哭喊了一阵,程姐慢慢安静下来。

一心呢?他还好吧?

程姐一听,哇的一声又哭了起来:他要我给他转学,他说他要去外地上学,去一个谁也不认识他的地方上学。我能怎么办?只能想办法给他转,转到老家我妹妹那里去。他要是影响我一心考大学,就算他坐了牢,我也跟他没完。

这倒是小魏没想到的,过了一会儿,她又问程姐:一心现在在哪里?我想跟他说句话。我毕竟做过他几天老师。

一心拉开门走了出来。他的胡子已经正式长出来了,不太多,倔强的几根,黑色。

他不客气地盯了小魏一眼,算是打了招呼。

两人在沙发上坐下,小魏说:他是他,你是你,你是有文化、有思想的人,越是动乱,越是要稳住阵脚,你还有照顾妈妈的任务呢。

一心鼻子里哼了一声:一出闹剧!

小魏心里一震,难道他看出了什么?不可能啊,也许是自己想多了。

晚上,小魏对冷铁军说:一心长大了会给他老子报仇吗?

就怕等到他能报仇的时候,早已被生活摧毁得没了报仇的力气。

原刊责编石一枫

【作者简介】姚鄂梅,女,湖北宜昌人。著有长篇小说《像天一样高》《白话雾落》《真相》《一面是金,一面是铜》《西门坡》《1958:陈情书》,中篇小说集《摘豆记》等。作品多次入选各种选刊、选本和排行榜,曾获《人民文学》《长江文艺》《上海文学》《当代》等刊奖项。现为上海市作家协会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姚鄂梅 期刊:《小说月报》2021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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