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他知道警察就在外面,一个,也许两个。他已经苏醒,但强制自己不要睁眼。似乎这样就如同死人,就会遗忘一切。但一组又一组画面,一张又一张脸,一个又一个声音杵进脑子,捣蒜一样,他的脑浆发出烂泥般空洞的声响。他害怕死去,更害怕活着。活着,那混杂的声响便漫天飞溅,遮空蔽日。
他知道自己躺在什么地方。他在医院当了四年保安,那气味再熟悉不过。脑袋肿胀,就如长爆的白菜;腿脚钻心地疼。也许脚筋被挑断了,也许某个内脏被扎成了筛底,若从此残疾,那就更糟糕了,还不如死呢。这种时候,花该在他身边的。他没嗅到她的气息。明知不在,他还是发出喑哑的低唤。似乎随着他的呼唤,那气息就会从门缝儿挤进来,就会抚摸他肿胀的脸。谁料她就像插在他身上的导火索,那声低唤扣动了打火机,嘶啦声如蛇游窜,惊雷炸响,顷刻间,他化为碎片。
一
阴冷的秋日上午,他又如往常一样蹲在地头,双目泛红,满嘴黄疱。菜彻底烂了,腐臭弥漫。这意味着他投的二十万块钱,他和花的辛苦化作了尘烟。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但他仍一天两趟往菜地跑,似乎奇迹会因他的虔诚而降临。他如木桩,蹲下去就是半天,等来的是愈加浓烈的腥臭。
他后悔没听花的。脑子一热,就像别人那样包地了,就像别人那样种菜了。咱赔不起呀,花苦口婆心。而他早已吃下秤砣,日夜浸泡在虚狂的梦想里。花拗不过他,在家庭大政上,一向他说了算。钱不够,花还跟她妹妹借了五万。
你还不如死了呢!
他猛吃一驚,跳起来,举头四望。天空蔚蓝,田野灰黄,目之所及处看不到一个人。几百米外,两头牛在觅食。他不知声音何来。去年王庄一个种菜的喝农药自杀,留下百万巨债。他没有寻死的念头,一日日往地头跑绝不是想不开。虽说老底亏光了,于他那也是巨款,但他不会抹脖子上吊。死?他冷笑,鬼才去死。
他刚刚蹲下,那声音突又砸过来。真真切切,似乎不是幻觉,他头皮发麻,不知声音来自何处。脖子都扭酸了,仍什么也没看到。难道大白天的有鬼?去你妈的,老子不死!他大声喊出来。
这时,花打来电话,让他赶紧回去。声音颤着,遇上高兴事,或紧张过度,她就这样。他想多问问,她已经挂了。他不敢耽搁,大步往回赶。扑棱,一只乌鸦从树杈惊起,朝对面的林带飞去。他张大被黄疱包围的嘴,盯着乌鸦,直到它变成豆粒。他和花在菜地干活儿时,常有乌鸦飞过头顶,黄昏,成群的乌鸦总在村庄上空盘旋,它们和村里的猫狗一样寻常,可是,这只突然惊飞的乌鸦让他心里直扑腾。
踏进院门那刻,乌鸦才淡去。
原来有好事等着他。花的继父在县医院当副院长的侄女婿给他找了份当保安的差事。半个月前,花找了继父,继父又托了他的叔伯妹子,花也就是试试,毕竟这亲戚隔得远了些,不料人家当事办了。花个子不高,但脸相耐看,尤其笑起来,眼里的灵光一闪一闪的,就像蝴蝶飞舞。结婚二十多年了,她的笑脸仍让他神摇魂荡。但那天他像死水般沉寂。倒不是血本无归的阴影仍然笼罩,而是这差事没有任何吸引力。三班倒,一个月两千块钱。七在城里当几年保安了,他和七打听过。他和七不同,七有两个闺女,那是两家“招商银行”呀,七不干活儿,日子照过。他和花两个儿子,孩娃坠地,感觉中了彩,慢慢地,这彩就变成了山。长子打工,已经到了成婚年龄,谈一个不成,谈另一个也不成。自然各有缘由,但他知道根儿在哪儿。次子刚上技校,身边总有女娃。念书花钱,女娃胳膊也不能白挽。若不是压得喘不过气,他不会包地种菜。本想跳个高高,却跌个大跟头。他清楚花怕他再折腾,想找根线拴住他。他不怕拴,如果能挣大钱,铁链捆都成。这保安就是块干骨头,飘点儿香味儿,啃不出肉呀。
为啥?花追问,好像他没说清楚。
他沉默。
啥挣钱?你说说!蝴蝶消失了,她的脸有些冷,但仍是耐看的圆。
他继续哑着,也只能哑着。
跑大车挣钱,开商店挣钱,建猪厂挣钱,听说弄个加油站一年有上百万的收入,哪样咱能沾边?她靠着柜板,似乎没有依靠就立不住了。确实,她的身子有些抖。她从来不像别的女人那般哭闹,只是阴云一层层地肥厚,要下雨的样子。再有就是控制不住地颤抖。菜烂在地里,她也没埋怨过。她是真的生气了。
他更加哑了。
花没再用石头一样的话砸他,静立着,望着别处。仿佛他的哑传染了她。
好一会儿,花说,费这么大周折,好歹你先干着,瓜也好枣也好,塞住嘴再说,若有更好的营生,咱随时走。
先试试吧。他说。
花的眉眼亮了亮,说,你这不情不愿地,要不是有这层关系,撞烂脑袋也甭想。
他问,我去当保安,你咋办?
花笑了,说,你跟七学学,把我也带去呀。枣笨手笨脚的,连个鞋垫都不会纳,我比她可强多了。听说她在宾馆打扫卫生,一个月也有两千呢。
两天后,他拎着两个编织袋登上了去县城的中巴。编织袋鼓鼓囊囊的,一个装着他的行李、棉衣棉裤,以及那块他常年铺着的山羊皮;另一个装着洗漱用具、鞋子,还有带给副院长的几串草地白蘑。东西是花准备的,他连手指头都没伸。好像他不再回来了,她把四季所需全塞进去。他没说啥,装就装呗,到时再拎回来就是。他没打算长期干,之所以应下来,是因为冬天就快到了,不能闲着,如花所言,先塞住嘴再说;再一个,就因他不听劝阻,他和她才被灾难的大锅扣住,她嘴角的疱刚有结痂的迹象,怕她因为这个,水疱又如蘑菇冒出来。他心疼她,当然也有些气短。那浓稠弥漫的腐臭没把他压垮,但让他矮了半截。
说妥的事自然没费周折,见过副院长,并将几串白蘑放在角落后,就由七领着去见保安的头,一个勺子状的男人,次日就上岗了。三人一组,他和七在一个组。这是七提出来的,他说咱一村,有事好照应。房也是七帮他租的,与他人合租一个院。那家住正房,他住南房,采光差,但租金低,一月四百,水电另算。
八九天后,适逢两人都休,七把他叫至家中吃饭。七租了个独院,两大两小,七和枣住正房,小房放着七的摩托车和枣的电动车,另有半袋萝卜、几棵白菜,别无其他。他问七为什么不租出去,七说独住贵点,但是方便。傍着西院墙用木棒绑搭的简易棚内,堆放着旧报纸、纸箱及踩扁的易拉罐,旁边还有一辆三轮车。也是那天,他才知道七在当保安的同时,还兼收废品。他恭维,你不简单呀。七说,哪里,就弄两个零花钱,也是被逼出来的。
两人落座,枣将花生米、猪头肉端上桌,让他和七先喝,她再扒拉俩菜。他赶紧说这就够了,别忙了。枣甩过目光,就如她的身材一样,眼神壮壮的。打他进屋,她第一次正式和他对视。他突然一慌。枣说,又不是城里人,长了核桃肚,俩菜够谁吃?!七说,别管她,说起来这饭还是她提的头儿,我来县的头两年,你没少照顾她。他说,顺手的活儿。立即把话岔开。
他和七同一年盖的房,就隔一堵院墙,和七两口子比和别人近些。平时你借我个箩筐,我借你把铁锨,有一次他拉肚子软得走不了路,还是七和花一起把他送到医院。不过,他帮七更多些。因为他比七手巧,脑瓜也比七好使。枣长得虽壮,但无论粗活儿还是细活儿,都不如花。论过日子,七和枣差一大截呢,两人又都是馋嘴,常常寅吃卯粮。有好几次,枣隔墙借盐。进城几年,七两口子的变化着实让他吃惊。所以,他的恭维有多半出于真心。
也就混个肚圆。七说。几杯酒下肚,七的话就飘了,咱比不了有钱人,天天有肉吃有酒喝,知足了。枣炒完菜,坐在桌边,将七早已倒好的酒一饮而尽。她比他和七的酒量大,喝酒的架势也豪。七感慨地说,在村里,哪舍得这么喝?她一端杯我就紧张,她喝得猛,不等我张罗,酒就见底儿了。枣截断七,租两间破房,你还吹,啥时住上楼你再吹!说着目光杵向他,告状似的口气,听我的,早发了!
枣和七初到县城后,平房还便宜,特别是城郊的。那时手里有些存款,枣想买一处。当然她没那么远的目光,只觉住自己的房踏实。七没同意,就搁下了。几年后房价大涨,若当初买一处,现在能换一套楼。枣举了好几个例子。现在虽说不愁吃喝,但没有自己的窝。无论平房还是楼房,都买不起了。临街的平房比楼还贵。
他甚是吃惊,吃惊枣嘴里的机会,吃惊她的口气。以前她不是这样。七委屈地辩解,谁能想到呢?早知我肯定听你的,现在……没准……也——枣说,那你就甭吹,有啥显摆的?还不愁吃喝,连街上那几个要饭的都不愁吃喝。七冲他眨眨眼,带了些无奈,说,没准哪天捡个金元宝呢。枣哼了一声,白日做梦。七说,命里有,早晚是你的;没有,急也没用。枣看着他,说,听见了吧?肉了吧唧的。七说,我也紧忙活呀。
他说,就是。
两人你来我往,似乎不是喊他过来吃饭,而是让他评判。他没有资格。若在村里,他是可以评判的,现在哪敢?在七和枣面前,他不过是一个白板。若非那无边无际的腐臭,他不会坐在他们面前。可是,他不能什么都不说。他寻找着插话的时机。既然必须站在其中一边,就只能和七站在一起。
七的脸罩着尴尬和得意,说,有公道人呢。
枣佯怒道,你这马屁拍的,别忘了,这菜是我炒的!
他又一慌,赔着笑说,都对,都对。
枣并不领情,气哼哼地瞪着他,说,两面派!
这时,他接到花的电话,没当要紧事,几句话就挂了。
七问,花怎么不随你来?他顺口道,来了干什么?七说,什么都行啊,让枣帮你留意一下。枣的目光甩到七脸上,说,用你操闲心!七说,也是,喝酒喝酒。
他端杯敬七和枣,那个念头冒出鲜嫩的苞芽。彼时,他当然不会知道,这苞芽会长成锋利的刀子。
二
花到县医院打扫卫生时是初冬,自然也托了副院长的关系。第一天,他拉她去的。不久前,他买了辆脚蹬三轮车。既然七可以收废品,他也可以,而且,很快就摸到门道,运气好的话,进项甚至能超过保安。两个人三份活儿,好歹能存些钱。没准花还能找上第四份活儿,她麻利、勤快,和他一样不怕吃苦。果然,两星期后,她就在裁缝铺揽了零活儿。
转过年,他在城边租了一处独门独院,比原先住得远了些,但放废品方便,正房也暖和,而那两间只開北窗的南房,阴冷潮湿,两人搂着睡一夜,脚依然是凉的,张嘴说话白汽如蛇。村里的房,他像七一样用泥皮封了门窗,混不下去,还得回到老窝。
一晃就是两年。
日子没多难,但也没好到哪儿去。七和枣一向不亏嘴,他和花虽没勒住脖子,但比村里还节俭。村里菜不花钱,水不花钱,柴火不花钱,城里每一样都离不了钱。冬天蔬菜贵得离谱,两人只吃白菜,就这,也不敢敞开吃,一棵白菜至少吃五天。菜少,只能多放盐,每次吃完饭,喝两大碗水才能把咸味冲淡。穿就更甭说了,两年谁也没添新衣,他换了一双棉鞋,是花从病房捡的。每年倒是能攒几万块钱,可别说给儿子买房了,连家具怕都买不了几件。
搞钱的门道太多了,他耳闻目睹,知道不少。他和花虽有二职,但跟别人的二职比,就是芝麻和西瓜。比如医生在医院出诊,却让病人到自己开的药店买药,想治病吗?治就照做。花的副院长亲戚就开了药店,他和花买药从不去别家。比如老师,课上讲一半,另一半要留到补课时讲,不报补课班就甭想考好成绩。
所有这些,与他和花没有丝毫关系。也就是听听而已。可听得多了,难免胡思乱想,也就想想。蛇鼠不同路,有多少本事吃多大饭,他和花也只能靠辛苦一个子儿一个子儿地攒。没啥可抱怨的。
中秋节快到了,他和花盘算着去副院长家坐坐。商议带什么东西,两人发生了分歧。花的意思是买两瓶酒,另加一个礼盒,月饼或其他。他提议买二十斤本地麻油,省钱又实用。花说看人家一趟,怎么也得像点样儿。他说,这就是个礼节,你带什么副院长都不放在眼里,除非金条,金条你有吗?花怪他说话硬,抬杠似的。他提起去年中秋、春节去副院长家的情形,客厅里烟酒、礼盒、干鲜果品堆得小山似的,谁送了什么,副院长根本记不住。花说,看人是咱的心意,记不记是人家的事。他说看就是为让人家记住,随后讲了听来的送礼故事。
在别人都给县头儿送羊的年代,某局长买了数套吃羊肉的刀叉。某局长在酒后道出真谛,羊吃掉就没了,头头们记不住,而局长送的刀叉虽然没有一只羊值钱,但每次吃肉都用得上,都能想起是谁送的。局长一路高歌猛进,最后也成了县头儿。
他在酒馆听来的,给七和枣讲时,两人都感叹,怪不得人家往上爬,脑子就是好使。可花的眉毛都没动,评价道,太算计了,吓人。他说世事就是这样,会算计的吃香,不会算计的喝汤。花仍固执己见,说副院长是她亲戚,不能让人家笑话。他没争过她,花仍然是他的花,但比原先有主意了。
周六的晚上,他和花敲开了副院长的门,如他预想并担心的一样,副院长根本没瞅两人拎了什么东西,甚至没朝花看,更别说站在花身后的他了。副院长正打电话,想来是个重要电话,指指沙发,径直进了卧室。客厅靠门的一角已经堆了很多,有个礼盒竟然与花拎着的一模一样。他给花丢眼神儿,我说什么来着?花不理会,将东西挨序放了,便蹲在电视柜一侧,拾捡花盆里的枯叶。副院长出来,她刚好捡完,并将碎叶揣进兜里。
副院长点点头,说,还好吧。他说,还好。副院长说那就好。副院长心不在焉,说着话却翻着手机,显然有重要事。别看他是副院长,说话比院长还硬,据说医院即将开建的住院楼就是他跑下来的。听闻传言的那个晚上,花特意包了顿饺子。那与他和花没啥关系,但副院长红运当头,对他和花肯定不是坏事。庆祝是值得的。
他和花提出告辞。副院长哎呀一声,说不好意思,改天再过来坐。
他推开门,刚迈出一只脚,副院长突然叫,等等!先别走!
他和花转过身。副院长个高腿长,脸阔如板,像一把竖起的巨斧。他本比副院长矮半头,此时突然矮了半截,感觉副院长抬抬腿,就能把他和花踩到脚底。副院长上下打量了他一遭,又在花身上绕了一圈,目光如探测的利器,像他和花偷揣了什么东西。
他不由得发慌,正要开口,副院长笑了,说,我怎么没想到呢,坐!坐!
他和花挨着坐了。
副院长问,喝点儿水不?
他早就渴了,但摇了摇头,花抢在他前面说,来时喝过了。
副院长说,那就说正事,有一桩美差。
年过六旬的老头儿,两子一女均在外地,长子在广东,次子在北京,女儿在市里,都是非凡人物。女儿最次,是开发商。三个儿女是老头儿一手带大的,现在该他们反哺父亲了,除了月球,老头儿可以到任何一个地方居住,可以跟任何一个子女生活,但老头儿不愿离开皮城。儿女无奈,但让父亲一个人住终是不放心,需要二十四小时陪护,费用八千,管吃喝。
副院长问他俩是否愿意,他和花几乎异口同声。他听出花的声音颤着,他何尝不是呢?副院长说,那就好,待通过了,就把医院的活儿辞了。副院长话中有话,他盯着副院长,副院长说,我负责初选,拍不了板。他问什么时候能定,副院长说一会儿就给老头儿的女儿打电话。花突然叫了声妹夫。无论私下还是公开场合,他和花都喊院长,这声“妹夫”实在突兀。副院长倒没发愣,假假一笑。花说,我不叫你院长了,那太见外,我就叫你妹夫。副院长大度地说,那好啊。花说,就靠妹夫了。副院长适度笑着,说,那是自然,我会尽力,这差事确实难找,医院不会动弹的病人,二十四小时的陪护费五千,老头儿硬朗着呢,顿顿二两酒,馒头能吃仨,说是陪护,其实就是保姆,做做饭,说说话,有事及时给子女们报个信儿。花把手掌放在膝盖上,他知道她又出汗了。
不过,副院长语气一转,你俩也要有个准备,老头儿脾气古怪,好骂人,哪儿不入眼,张口就来。之前有四拨陪护,三拨是他撵走的,一拨是自己不干的。
他的心不由得缩紧。
如今讲品牌服务,副院长说,不然,凭啥给你这么高的工钱?怎么样?要不先考虑一下?
花扭头看他。他能读懂她的目光。关键时候,还得他掌舵。他问副院长,如果这边干不下来,还能不能回医院?副院长说,这倒没问题,但需要等机会。他立刻道,不用考虑了,干!花跟着说,有劳妹夫!
馅饼就这么突然掉下来,虽未盖到脸上,但那浓香的气息已经扑进口鼻。至于副院长所言的“准备”,他和花在回去的路上就稀释掉了。花说,他骂就骂呗,听着就是了。这也是他的想法,甭说骂了,打几下也由着老头儿。一个月八千块,想想都烫人,两人轮班,他还可以收废品。越想越兴奋,及至进了家门,花呀了一声,说他两眼像刚出炉的烧饼,他说,你还说我,你的脸像抹了胭脂,是不是想去登台唱戏?花果真就唱出来。她嗓音不错,嫁给他之前,唱过二人台,那些词都在肚里埋着呢。她唱起来,胸脯就挺得高了。他本就燃烧着,此时火苗蹿得更猛了,她还要唱的,火忽地扑到她身上。
你说能相中咱不?花躺在他怀里,有些担心地问,那时他快睡着了,她的担心像把凿子,他顿时睡意全无。他比她更担心。听天由命。他说。花说,也不知啥时能定下来。他摸住她的乳房,她叫疼,他马上松开,说,不会太久。花问,你咋知道?他说,我就是知道。他当然不知道。
第二天,他接到副院长电话。半小时后,他和花赶到飞龙茶庄。副院长和老头儿的女儿在那儿喝茶。他估摸她怎么也得四十大几了,待见面,甚是吃惊,也就三十出头的样子。副院长做了介绍,他和花先后说黎总好,将蘸过蜜的脸展给她。黎总点点头,虽是坐着,目光却像凌空劈下来的。他不由得偏了偏,马上意识到不妥,又扭正,迎接着黎总的审视。就看到了黎总眼角的鱼尾纹,只是不那么明显。脸上的蜜更浓了些,如果有孔雀的本事,他立马开屏。黎总的目光移到花身上,停留的时间久了点儿,也更锋利了些。
黎总突然站起,走到花跟前,抓起花的手。懂得剪指甲,黎总坐回沙发时说,像干净人。原来是这样,他吁了口气。论干净利落,村里没有哪个女人比得过花,半夜起来干活儿,她也要梳头洗脸,他还曾因这个嘲笑过她。他庆幸黎总没看他的指甲,下意识地弯曲了手指。黎总眼尖,马上发现,说,你不用藏,我看见了。他的脸腾地热了,暗想完了,不料却给他加了分。黎总赞许道,你这个年纪还脸红,难得!
黎总问了几个问题,问他是否抽烟喝酒、什么学历、耳朵是否好使,问花主要是茶饭方面。
就这么着吧,黎总说,明天体检!别操心费用。似乎直到这时,黎总才想起他和花一直站着,邀请他和花坐下喝茶。他和副院长对视一下,谢过黎总,退出茶室。
次日,他和花由一个清瘦的护士带着,楼上楼下,所有的科室、所有的检查室走了个遍。他和花从未全面查过身体,头疼买止疼药,咳嗽买止咳药。他当然清楚,黎总是怕他和花有什么病,先前那些陪护都要过这一关吧。他從未担心自己的身体,那天却有些紧张。还有花,有一段时间了,触摸她的乳房,她就喊疼。他催她看医生,她不当回事。
检查结果出来了,花轻度乳腺增生,他肾上有一粒两毫米左右的结石,其他都没有问题。
悬着的心终于落地。
三
上门那天,黎总因事没赶回来,副院长带他和花去的。龙宫是县城最高档的小区,门口的保安比站在医院里的他还笔挺。快进十月了,街道两侧的树早就披上了黄袍,而小区还盛开着各色菊花,在肃杀的西风中愈显浓艳。
注意事项,黎总已经交代过多次,他和花铭记于心,到楼道口,副院长再次叮嘱,特别强调,叫黎主任。
他和花重重点头。
黎老头儿颇有几分传奇。曾是村里的炸石工,一次意外和同伴被碎石掩埋。第四天才被挖出,同伴已死,他被抢救过来,只是断了腿。村子地处坝上坝下交界处,紧挨着原始森林,他经常偷猎,某个冬天,因迷路在树林里转了两天一夜,竟然没冻死。三个子女读书的费用是兽皮换来的。他痴迷村主任,但每次竞选均以失败告终。所以只能送他一个称呼。黎老头儿深爱这个“头衔”。
对他和花来说,是最容易做到的,不要说主任,就是叫县长、市长、省长,哪怕叫总统、国王都没问题,只要黎主任乐意。
摁了三次门铃,均无回应。副院长喊了声黎主任,正要再摁,一个厚实的声音响起,自己开!副院长从兜里掏出一把系着红绸的钥匙,拧开,将钥匙塞给他,小声说,装好了。
黎主任在客厅立着,双手后背,像藏了什么东西。满头白发,但仍然浓密,根根直竖;面色褐红,褶皱近无,极为壮实。难怪副院长说他一顿吃仨馒头,这是干活儿的身板。
我知道黎月给了你钥匙,黎主任说,你又不是第一次来,还摁门铃?
副院长笑笑,说,黎主任一猜就中,你不同意,我哪儿敢开?
黎主任问,黎月呢?
副院长说,正好有个项目要谈,她该给你打过电话吧。
黎主任说,你猜得也中,打是打过,我没接。
副院长指着他和花说,我把人带来了。
黎主任这才正式地打量他和花。黎主任的目光不像黎总那么凌厉,枝枝杈杈,漫不经心,有一搭沒一搭,轻飘得如一缕烟,风吹即散。
要我批准?黎主任问副院长。
副院长笑说,黎总把过关了,做什么,你吩咐就是。
黎主任哼了一声,我就知道。
副院长交代完便离去了,他和花立着,等黎主任指令。不知黎主任咋刁难他和花,虽说做好了准备,但心里一点儿谱没有。可黎主任什么都没说,就像他和花不存在,如烟的目光瞟都不往这边瞟。黎主任转身走向阳台,双手仍然后背,手上并没有东西。右脚抬不高,像扫帚般擦着地面。阳台的方凳上放了把抓挠,黎主任抓起,像端枪一样握住带钩的一端,瞄向窗外,肩颈后缩,伏击的架势。
他屏住呼吸,正要提醒花不要出声,花打了一个嗝。她平时没这毛病,昨天就冷风吃了半个月饼,打嗝了半夜,清早没听她打嗝,以为好了。这嗝打得实在不是时候。果然,黎主任回过头,怒冲冲地说,你把它吓跑了。花涨红了脸,说,我不是故意的。黎主任说,你就是故意的。他插话,真不是。黎主任叫,没和你说,闭嘴!花放低声音,那咋办?黎主任挥挥手说,滚蛋!赶紧滚蛋!他心里咯噔一声。花往前一步,说,黎总交代过——黎主任打断她,现在我说了算!花说,你说了不算,我听黎总的。他暗叫糟糕,知她这是豁出去了。一旦豁出去,脑袋就锈住了。黎主任嗬了一声,还想赖?怕你们没那本事,赶紧走,不然我不客气了。花说,就不走!黎主任扬起抓挠,说,别以为我不敢。他怕花吃亏,将花扯在身后,赔着笑说,你老别生气。黎主任说,别你老你老的,黄土没淹脖子呢。花说,说起来你也是主任呢,动不动就想打人,我们村的主任可不像你。黎主任竟然笑了,说,你们村的主任是不是给你提过鞋?肯定和你有一腿!花气得直抖,说,你这话哪像个主任说的?大白天的欺负人!黎主任怔一怔,语气突然温和许多,我收回我的话,你们现在就离开!
他急中生智,说这个月的工钱黎总已经给了,黎主任不用,这钱也不能退。黎主任盯住他,说,我不信,都是月底结账。他说黎主任若不相信,现在给黎总打电话。黎主任说打就打。四下瞅瞅,从沙发的角落摸起。他捏了把汗,甚至想扑上去抢夺。花责怪地拧他一下。他横下心,大不了离开。馅饼诱人,但太他妈噎人。
孰料黎主任端着手机却没动,好像忘了号码,寻思片刻,丢在沙发上,说,她有的是钱,便宜你们了。挥了下手,后边的话懒得说了。
他愣住,半晌搜刮不出应对之语。亏了花,她说,那不成!拿了钱就得干活儿,就这么走不成骗子了?这罪名咱可担不起。她声音不高,话里却带着骨头渣子。黎主任显然被硌着了,褐红的脸肌弹了弹,皱着眉说,别给自己揽事儿,这可不好。
他反应过来,说,这可不是揽事儿,黎总报警,我俩就得吃官司。
花立即附和,是呀,你这当主任的不能陷害小老百姓。
黎主任放下狠话,满一个月马上滚!
花说,你一会儿再训人,该做饭了。他跟在花身后走进厨房。这一关暂时过了。老头儿不是想象中那么粗蛮古怪,只要喊主任,还是通几分情理的。但他并没有松劲儿,毕竟,还没摸透老头儿的脾性。花冲他眨眨眼,嘀咕,顺毛捋。她让他回,他说不急,两人已分工,她白班,他值夜。怕老头儿刁难她,他不放心。花说,他吃不了人,我能应付。花的嘴能赶得上,他信,但万一老头儿动手呢?两个花也不是对手。花读懂他的神色,就没再说。
花拉开橱柜门,逐个查看,然后系了围裙,开始做饭。见她舀莜面,他说,该问问他吃啥,不喜欢吃,又是一顿骂。花说,问也骂,不问也骂,装聋子呗,好伺候也轮不着咱呀。他想也是,就说在医院当保安,看起来穿得像模像样,其实就一受气包。那些蛮不讲理的,明知不是停车位,非要停车,一拦就骂。七因阻止一妇女牵狗入院,还被抓了两把。妇女咬定七骂她是狗。你不当回事,那就是屁,某次喝酒,七向他传授经验。
花将两屉莜面窝窝推好,黎主任探进头,气冲冲地说,我说要吃莜面了?花慌了慌,立马稳住,说,想吃别的,我再做。他附和,快得很!黎主任没理他,直视着花,那莜面呢?你们吃?花说,你不吃,也不能倒掉。黎主任脸上闪过捉了贼似的得意,说,别想哄我,原本就给自个儿做的吧?花说,黎主任,你这么说可伤人呢,我估摸你喜欢,才——黎主任毫不客气地说,你凭什么估摸?
他没敢插话,生怕火上浇油。他能做的就是站在花身后。
花说,要不喜欢吃莜面你身板哪这么结实?恭维起了作用,黎主任神色不那么生硬了,话里仍带着恼怒,我不喜欢!花说,当官都不说真话,你这毛病早就染上了吧。黎主任瞪着她,说,好像你啥都懂,我算啥官。花笑了笑,说,你是主任呀,说惯了假话,连自个儿喜欢吃什么也不敢承认,要我说,你可够累的。黎主任哼了声,你懂什么?莜面就莜面吧,汤要山药条、雪里蕻。花说,难得你说句实话。
危机化解,他大松一口气。主任这个称号确实好使,像枚定海神针。
花打了胜仗般,露出些许得意,尽管刚才她不住地抹手心的汗,她说,我就说吧,顺毛捋。她让他吃了饭就回,不能两个人都耗在这儿。他点点头,说饭就不吃了,有事马上给他打电话。花说,放心,咱一个大活人,他还能咋的?
黎主任却叫住他,说闻见饭味儿了,吃了再走。当然黎主任没那么热情,虎着褐土般的脸,但就这,也让他意外。他辞谢,黎主任说,我让你吃你就吃。花直冲他使眼色,说,听黎主任的!
黎主任饭量果然厉害,吃了整整一屉,速度又快,饿了几千年似的。花把她和他吃的那屉移过去,黎主任抹抹嘴巴站起来,难得地夸赞,好久没吃过这么薄的窝窝了。花和他相视着笑笑,冲黎主任的背影说,对主任的胃口就好。
下午,他蹬着三轮车在龙宫附近转悠。他有几个关系户,饭馆、商店、药店,如有废品,会给他打电话。平时他就一条街一条街地走,有时还到县城周边的村庄。那天,他不敢往远处去。心神不宁,不时地看手机,中途还给花发了条信息。
离约定时间尚有一小时,他便上门了。花小声说不用这么早的,问他吃过饭没。他说吃过了,网样的目光罩住花,浑身上下摸了个遍。她脸上无伤,情绪正常,但他仍然抽空问了问,花朝外边瞥瞥,说咋说也是主任呢。然后,抿嘴笑了。他的心终于坠到该坠的地方。
黎主任早晚有走步的习惯,不是饭后即出门,看完《新闻联播》,还要看两集电视剧。黎主任也不喜欢到大街上转悠,专走没有路灯的偏僻小路。黎总的每一项交代都在心上烙着,见黎主任关电视,他立马站起来。自他进屋,黎主任就问了问他的属相,再无下文,仍把他当空气。此时却瞪着他,说,你要盯我的梢?他解释,黎主任毫不客气,你又不属狗,我不需要。他说,黎总交代过,我必须跟着。黎主任说,少拿她来压我!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他僵了僵,抛出法宝,你是主任,哪能自己单独走呢?黎主任并不买账,说,皇帝还微服私访呢,我遛遛腿还怕被鬼吃了?他说,皇帝私访都有侍卫跟着,不过在暗处,我知你啥也不怕,但我怕呀,你就别和平头百姓计较了。黎主任盯着他,好一阵子,冷冷吩咐,别跟得太近,尾巴似的。
四
一日一日地踩着地雷的碎片,就这么过来了。哪句话没说对或黎主任不高兴,自是没好脾气,浑身利刺,张嘴就骂,但几顶高帽盖过来,老头儿的鬃毛就没那么硬了。一味顺着捋还不行,该顶还要顶,因为黎总的界在那儿。只要黎主任不超过那道无形的墙,不要说骂,打几个巴掌也无妨。黎主任偶有架势,还没动过手。他和花每次交接班,都要分享经验和情报。
花自然是头功,她做得一手好茶饭,单莜面就不下二十种,每日变着花样。黎主任吃莜面有讲究,窝窝或鱼子要土豆雪里蕻汤,山药鱼要蘑菇猪肉汤,锅饼要芥菜叶汤。老头儿说一次,她就记住了。没特意要求的,她自作主张,也合老头儿胃口。她闯过祸,儿子打來电话,说得时间久了些,忘了蘑菇只洗一遍,捞出来切了。黎主任被沙子硌了牙,勃然变色,摔了筷子,问她安的什么心。她吓坏了,小声说不是故意的。她要倒了重做,黎主任却又捡起筷子,说就仗他的胃铁打的,吃几粒沙子也没啥。仍是狼吞虎咽,似乎吃得更快了。简直就是三花脸,说变就变。肯定是怕我倒了,花在分享时说,说大方也大方,说小气多倒点儿油也心疼。
夜班相对轻松,黎主任遛腿回来,洗洗脚就睡了。水都是花烧好的,放在木桶旁。黎主任自个儿接水,自个儿洗脚,他只需将黎主任的洗脚水倒掉。他曾张罗给黎主任洗脚,黎主任让他滚。他说,你可是主任,咋能亲自洗?他想说服主任,他来就是服务的。不料黎主任说,我明儿入洞房,不自个儿,还让你替吗?他被噎得直抻脖子,半晌才说,这不是入洞房嘛。黎主任说,有两样事,多大的官也得自己来。他想了半天,也没想清楚,问哪两样。黎主任骂他榆木脑袋,数钱能让人替吗?他恍然大悟。第二样,黎主任让他想,他琢磨了一会儿,明白了。他说,黎主任你可不止两样。黎主任说,我几样不用你教,滚开!他就滚开了。被褥也是黎主任自个儿拉,无须他操心。这钱挣得实在太容易,黎主任咋竖鬃毛都该。
第十一天夜里,他被黎主任拍醒。黎主任光着双腿,肩披夹克,眼睛瞪着,如刚从油锅捞出来的肉丸,带着吱吱的声响。起来起来,你快把房顶炸飞了!触到黎主任的脸,他就知道自己打呼噜了。他平时没这毛病,一旦累了,就扯得天响。白日跑了两趟村庄,村庄要拆了,哪家都有废品,若不是天晚,他还打算再跑一趟。
他赔笑致歉,说再也不会了。黎主任说,马踢人牛倒嚼,这由不得你。他解释白天干了重活儿,黎主任说,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你想咋哄就咋哄?他向黎主任诉苦,让黎主任体恤一下老百姓的难,两个儿子就像两个碌碡挂在脖子上,他得挣钱。黎主任说,别把你们家的陈谷子烂芝麻往外倒。他说既然搅了黎主任的好梦,黎主任责罚就是。黎主任气哼哼地说,若抽你一巴掌我能睡着,早就抽了。他说那就抽两巴掌,抽两掌兴许就能睡个好觉。可能是这句话打动了黎主任,黎主任不那么怒了,问要是再打呢。他不假思索地说,再打我自己滚蛋。突然有些后悔。该留后路的。黎主任瞪着他说,这可是你说的。
他没敢再睡,穿了衣服,在黑暗中坐着。三个卧室,黎主任住最里边那间,带卫生间。若无打扰,那门到天亮都是闭着的。他住最外那间,双人床,席梦思垫,比他和花的出租屋高了几个档次。可再怎么舒适,也只能静坐了。
第十七天夜里,他再次闯祸。那个村的废品是他意外发现的宝藏,本打算自己好好掘一阵子,可实在是远了些,一天跑不了几趟,中午还要眯一会儿;待看到别人进村,他急了,也是这时,才想起七。七也吃了几天好饭,那日非要喊他喝酒。若他和七,不至于喝多,可枣在,他就超量了。面对枣,他总有那么一点儿虚,而她劝酒的话又冲。当然,也没超太多,身不摇,舌不僵,陪黎主任遛腿,他在几十米外仍能听到黎主任的脚步声。黎主任熄灯,他也熄灯,在暗夜中静坐。孰料坐着双眼就合上了,直到黎主任霹雳般的声音炸响。
他再三央求,黎主任不为所动,他扣了无数帽子,黎主任的脖子快被压歪了,仍叫他滚。他说,走也得天亮了,黑天半夜我往哪儿去?黎主任退了一步,让他待到清早。黎主任没回自己寝宫,像他的呼噜震得胆战心惊了,抑或担心不看守着,黎主任就会偷扔炸弹,图财害命。面对黎主任罕见的较真,他的心,他整个人如一坨泥。你是主任,身子金贵,别这么熬着。他搜肠刮肚,软绵绵地说,没有气力。黎主任说,我就当打猎了。
花进门,猎人和猎物仍对峙着。花被冷风揉红的脸突然冒青,就像洁净的墙被泼了脏污,难看极了。她的目光狠狠剐着他,石头瓦块地砸过来。她从未这么骂过他,她不是泼妇,两人吵架,她的骂也是有分寸的。但他并不吃惊,甚至巴望她再凶一点儿。果然,她就更凶了。终是有默契的。黎主任或许听不下去了,说别大清早的吵得四邻不宁。花这才闭了嘴,青脸漾着笑,对黎主任说,你是主任,和他计较啥呀,我保证,他再不会了。黎主任摇头,说,别废话,没用,工钱不早揣上了?又不让你们退。花笑得更灿了,像他昨夜那般给黎主任一顶一顶扣高帽。
他清楚花咋想的。干满这个月,还要接着干的。他原本也是这般打算。
你这么生气,让他走好了,我替他!我不打呼!花语气突转,满脸的笑如狂风里的秕谷,陡然间无踪无影。
他一愣,黎主任更是满脸疑惑,说,你夜班?
花说,黑白班,我一个人包。顿了顿,又说,钱不能白拿。
黎主任说,这倒可以。其实,你用不着这么计算。
花说,那就这么定了。
也许是花的缓兵之计,他想,但花严肃的神色又让他不安。他追进厨房,合上门。花的回答秤砣一样。他急了,说,不行,绝对不行!大事上,向来他说了算。他怎会让花夜晚陪护一个比牛还壮的男人?再多的钱也不挣。以往,他没有余地,花就退让。但那天花中了邪,说,有啥不能的?他还能吃了我?他说,吃是吃不了,可……他不知该怎么说。花斜着他,说,你不相信他,还是不相信我?他说,你这话伤人,我什么时候都相信你——花打断他,你相信我就行,你一夜一夜不睡,耗也耗死了。他说,你就不怕两个娃知道?花忽地沉了脸,说,我又没干丢脸的事,你咋说这话?心急脑昏,他歉意地笑笑,埋汰自个儿闪了舌头,说话没边儿了。花说,咱不能和钱过不去,你弄一把刀,我放在枕头边。她说到这份儿上,他还能阻拦吗?
不知那一天怎么过来的,他什么都没干,心里咯噔一下就过去了。天黑下來后,他躲伏在龙宫门口,一直等到黎主任背着手穿过马路。花没跟着。他松了口气,像往常一样尾随黎主任踏入偏僻小径,只是离得更远了些。他没有目的,既不是为了窥探黎主任的隐秘,也没想趁昏暗实施报复,机械而茫然。黎主任返回龙宫,他摇晃着往城边走。一整天没吃饭,只煮碗清水挂面。午夜时分,他又躁起来。频频看手机,但手机始终哑着。终是没绷住,他逆着西风往龙宫跑,路灯明晃晃的,偶有车辆经过,鲜有行人。空阔的大街,他极其醒目。终于到了。也就是到了,必得保安许可才能进入。他没打算进,但也没打算离开。花在里面,守着一个又蛮又壮的男人。他守在外面才踏实。若花唤他,他能立马赶到。夜晚漫长得像往天边走,咋也望不到头。后半夜,风更大了。他缩着肩,跑了一程,又跑了一程,天没有亮的意思,他甚至怀疑太阳睡迷糊了。后来被值巡的警察拦住,差点儿就把他推上警车。
老天终于睁开眼睛。他进入小区,黎主任出了楼梯口,他便闪进去。黎主任双手后背,眼睛朝天。他的心狂跳,如行窃般鬼祟。突然就想,为什么要躲避黎主任?他来看他的花,理直气壮才是。便放慢脚步,稳稳叩门。
咋灰头土脸的?花劈头问。她系着粉色的围裙,正准备早饭。或被围裙衬着的缘故,她的脸甚是柔和。拖鞋是豆青色,鞋面上伏卧了两只打瞌睡的虎。他的目光从头滑到脚,又从脚溜到头,多余地问,你没事吧?花佯沉了脸,说,你盼我有事咋的?他说,我不放心。花说,你给我发钱,我日夜守着你。他的脸就缩了,越发的灰暗。你这人,花责怪着但明显带着疼惜,净瞎想,放心好了。他说,当官的没几个好东西。花制止,行了,大清早发什么牢骚?你要是官,就不会这么说了,留下吃饭吧,我炸馒头片。他说,倒了主任胃口,我负不起责。
他每天去龙宫一次,有时早上,有时傍晚,见花一面才踏实。有时有借口,有时没借口,不刻意躲避黎主任,他坦然,理直气壮。黎主任倒也客气,有时还留他吃饭。花和黎主任相安无事,他的心不再开水样翻,一日日平静,特别是给花准备了水果刀后。
第二十九天头上,黎总将钱打过来。花不踏实,让他带着卡去银行查,那个数字蹦出来时,满目金灿。所以,花说黎主任同意她接着干时,他并不是很失落,甚至松了口气,就像预谋成功,包袱落地。种菜、养牛,就连收废品也要冒风险,这也怕那也怕,活也能活,就怕半死不活。特别是想到两个儿子,紧迫与愧疚就如绞绳勒住他。他祈祷黎主任活得结实点,那样,银行卡的数字也如黎主任一样壮硕了。
五
他又回医院当保安了,轮着休息,仍旧收废品。七问过,他说用不了两人,花一个就够了。他没说花的陪护是二十四小时,七若刨根问底,他也会敷衍过去。不想说得那么细,虽然七不是嚼舌头的人。七问工钱,他说也就三四千。就这,七羡慕得双眼放光,说他有门好亲戚。
某日,七喊他去家里吃饭,还特意调了班。他请七和枣吃过一次,铁锅鸡,单独请七有两次,均在医院对面,饺子、啤酒、花生米。七和枣倒是来过家里,但没吃过饭。他盘算着正式请七和枣到家里吃顿饭,现在花不能回家,也只好作罢。既然没法请七和枣,再去七家就不好意思了。他说该他请了,遂让七给枣打电话。七说,枣准备了一大堆,下什么馆子?想请,再碰日子。他仍犹豫,七的电话响了,随后说枣要和他说话。他挥挥手,说,你先走,我稍后就到。
他回了趟家,其实没什么事。花不在,冷冰冰的。回家似乎只为证实屋子是空的。去七家的路上,他买了两瓶金六福,手机响了一次,枣打来的,他没接。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攀上高枝,连老乡也不认了!刚迈进一条腿,枣的声音就甩过来。枣不像花削颗土豆也要先系上围裙,他没见她戴过围裙。她单有做饭的旧衣服,自然难免沾上油污。他几次来吃饭,她都是那身披挂。家里也乱,随意丢,仍像在村里那样。那就是七和枣的日子,绝不苦嘴,其他都是次要的。那天枣穿了件高领红毛衣,显然是新的,标签剪掉了,线头还在。他正要回应枣的奚落,那艳红突然晃了眼,顿了一顿,才说,我回家点点炉子,顺手将酒放在方桌上。
来就来吧,还带酒,怕没你喝的?枣还是那么大咧咧的。
他说,黎主任给的,也是别人送的,人家嫌档次低。
枣问,黎主任?没等他答,便说,知道了,花侍候的那人吧。管吃管喝,还给东西,你和花果然是撞大运了。
他说,也不天天给。
枣说,还天天?这就够馋人了。
七插话,这么好的酒,嫌赖,人家过的是什么日子呢。
他突然有些后悔,不该带酒过来,更不该撒谎是黎主任送的。没必要显摆。于是转移话题,我闻见肉味了,好香!
枣带着几分得意,说,新学了道菜,忙活了几小时,差点儿切了手。你要不来,那就亏大了。枣明目张胆的讨伐令他发慌,他笑笑,说真是沾七的口福。枣道,这可是为你准备的,我和七才不这么折腾,有酒有肉,就是过年了。他啊哈着,觑觑七,七专心致志地启金六福,一脸满足。
枣新学的菜是蒸肉丸子,此外还有尖椒肥肠、肉丝蘑菇、白菜豆腐。丸子足有半个拳头大,他正要用筷子夹开,枣端起搪盆往他碗里拨了两个,嘲讽,瞧你这斯文劲儿,长得鸡胗胗?他说,好东西就得慢慢品嘛。枣不屑地说,嘁,光塞牙缝八辈子也吃不出好来。七说,那是,我就喜欢大口嚼,越嚼越香。枣说,几日不见,学会拿捏了。他学七猛咬一口,嘴巴直滴油。枣夸,这就对了嘛,像以前一样。七端起杯,和他碰一下,仰脖灌下去。
他与以往没啥区别,枣不过是借机发挥,但为了“和以前一样”,他吃相喝相略夸张了些。她的红毛衣极其晃眼,所以他多半看着七。饭菜丰盛,自然有缘由,他清楚。谜底只有喝到半醉才可能揭晓,他急欲知道,每次端杯,不管是七还是枣和他碰,他都一饮而尽。
一个半丸子吃完,便已微酣。七说,喝得太快了,菜还没吃呢。枣说吃菜吃菜,又给他夹一个丸子。他说够了,枣问,不好吃?他说当然好吃。枣说,那就多吃,你一个爷们儿,还不吃三五个丸子?别的茶饭我比不了你家的花,这丸子我保证比她做得好。他说,花不会做丸子。枣说,我说是吧,咱也有长处呢,就是缺一门好亲戚。他说,隔得远着呢。枣哼了一声,你这吓的,怕沾你光呢?他说,确实——他想解释,枣打断他,再远也是亲戚对不对?他说,那倒是。枣说,你怕别人沾光,我和七脸皮厚,就想蹭个油星星。然后说了一堆在宾馆打扫卫生的不易,当然她干惯了粗活儿,这不算什么,主要是钱太少。她想让他托他和花的副院长亲戚,也寻一份護工的活儿。屙尿都在床上的就算了,枣特意强调,就找花那样的,这年头有钱人多,咋也能碰上个肥的。七补充,也不急,慢慢寻。
这就是了,他想。枣和七不知道那是意外砸到头上的,更不知道所谓的馅饼包的不只是肉,还有玻璃碴子,没那么好咽。但终究香气蒸腾,如果枣和七知道真实的工钱,还不馋掉牙!
也不知人家肯不肯,他斟酌着,话尽可能委婉。虽未过量,舌头却如踩着冬雪的生胶鞋底。
你还没说呢,就知道结果了?枣回击甚猛,抡了大棒般。
七显然觉得枣说话过头了,似怕他恼,替枣圆场,她跟你不见外,尤其喝了酒,啥难听话都敢说,你可别计较。七似要责备枣的,还没说出来就被枣顶过来,我说的不是实话?咋就难听了?哪儿难听?七冲他咧嘴,瞧瞧这脾气,蒸了一样。枣重新盯住他,说,求你件事,你倒转上天了。
他难堪地笑笑,说,我没说不肯呀,就是,只能试试。
枣的眉眼立马有了花色,说,也就想让你试试,哪敢逼你,借十个胆也不敢。七说,你刚才是吵架的阵势。枣说,不至于吧,喝了酒,嗓门就高。她觑住他,不是吓着你了吧?你这胆子!七感慨道,女人的脸就像六月的天。枣向他敬酒,七非要陪着,七实诚,总觉对不住他。
你别有压力,行就行,不行拉倒。枣劝,或是看出他脑袋沉了。不比,这日子还过得去。七已经喝多了,目光虚飘,说,啥人啥命,顿顿不缺肉,就是神仙日子。枣说,听见了吧,捡半碗饭觉得自个儿要上天了,我要生俩带蛋的,你还吃肉?汤也喝不饱。七指着他说,两小子咋了?日子照过。枣说,你能和人家比?七支撑不住,脑袋耷拉下去,说,干吗要比?各过各的。他附和,是呀,各有难处,各有各好。枣讥讽,我终于知道了,啥叫一鼻孔出气。七嘿嘿笑,脑袋快碰到桌面了。
他对枣说,最后一个,不喝了。枣说,你别管他,你得喝好。他说上次喝高了。胸口忽然一疼。枣说,你还能喝高?我不信!他说,眼睛都睁不开了,再晚走不了路了。枣斜着他说,这么大地儿还没你的住处?七头碰到桌面,仍有意识,咕哝,外屋有地儿。他没看枣,连饮两杯,站起来说不早了。枣说,咋也得吃了饭吧,我包的韭菜馅饺子,跑两个超市才买到。他瞄瞄已经扎到桌上的七,说吃肉就饱了。
枣跟在他身后,像一堵热烘烘的墙,到了门口,她扶他一把,说,你是晃了。
他勒令自己,没有回头,似乎回头那发烫的墙就会将他烤化。不要紧。轻飘的音儿说出来便被风吹散。
枣没再言,重重地将门合上。
然那堵赤红的墙仍尾随并烧烤着,他的骨架在高温下变形,整个人都在抽搐。直到进屋,躲进冰凉的被子下,灼烫的墙才轰然倒塌。
盛宴当然不能白吃,甭说枣和七左右开弓,就是别人,也得有个交代。有两日没见花了,趁看花的时候,和花讲了。花说抽空去趟副院长家,他问,能放你出去?花说,我得出去买菜,这空还是有的。他担心地说,他若知道——花说,监狱还让透口气呢,谁还没个头疼脑热?咋也能找个借口,有时他也挺好说话,不过,去家里就不能空手。他当即道,还是我和他说吧。他没看出花有什么异样,但仍然问了。花白他,说,别把人往歪里想。他还是提醒她多加小心。花皱眉,说,你卸不下包袱,让枣替我好了。他不怎么痛快,说,我这不是操心嘛!花说,大小也是主任,水平还是有的。又抿嘴乐了,说,自己封个官,还当得有模有样,都说当官有瘾,我算长见识了。他暗想,不过是个半疯子。
改天,交完班,正好看见副院长停车,他快步过去。旁边没有人,他抓紧讲了。副院长说陪护好找,但黎主任那样的难寻,他和黎总是同学,才近水楼台,如再碰到手里,副院长答应先告知他。他千恩万谢。副院长笑笑说,听说姐干得不错?他怔住,说不上是因为副院长称呼了姐,还是对花了如指掌的评价。副院长说,黎总昨日回县来着,说她父亲的精神状态很好,她非常高兴。他醒过神儿,说花茶饭好,干净利落。副院长说,也该你俩走运,只要把黎总父亲伺候好,啥都不用愁。他说,多亏了你。不敢再称副院长妹夫。副院长说应该的嘛,随后让他跟随上楼,将两盒土特产给了他。
他告知了七,背过七,又给枣打了电话。枣大概正在干活儿,那端呼呼地喘,你记着就好。她口气有点儿硬,他甚是不快,好像他欠了她多少。但再怎么不快,他也不会显露。即使欠二两米,那也是债。他心里是有虚的。
那个傍晚,他刚刚点着炉子,被蓝烟呛着,连咳数声,竟没听见门响。冷风袭背,他猛然回头,差点儿叫出声。那是一个人哩。她穿着暗紫色羽绒服,眼睛以下的部位用红围巾包得严严实实。她扯掉围巾,露出他熟悉的圆脸,说,真呛,你这是熏黄鼠呢。他仍盯着陌生的花,说,你咋回来了?花将围巾挂在架上,好像我不能回来。见他瞅她的羽绒服,索性张开胳膊转了一圈,说,咋样?黎总送给我的,说是什么大牌子,我记不住,你瞅瞅。他瞄瞄商标,但不认得。他问,她回来了?花点点头,说,当天就走了,难怪当老总,眼神真厉害,见了两次,就量出我穿多大的衣服。他说,那算啥,镇上的小裁缝从不用尺子,没出过差错。花没兴趣和他抬杠,脱掉羽绒服,寻找围裙。
花张罗做饭,他更愣了。就半棵白菜,她转了一圈说,亏得我带回一个肘子。他这才看见她搁在锅台的食品袋。花问他吃莜面窝窝还是白面烙饼。而他,仍木讷着,如年久失修落满灰尘的破旧门板。花追问,他才说烙饼吧。花斜着他,说,咋这眼神儿?他问,你偷回来的?花说,我又不是贼,干吗偷着?他再霸横,也得让我回来取东西吧?他也没那么难说话。他明白了,花回来只为给他做顿饭。冷寒的屋子突然间变成烤箱,他气就不匀了。他问,一会儿还走?花边舀面边说,倒是想住下呢。他从后面抱住她,说,那就别做了,我自己会。花甩了甩,没出息,我先和好面。他一把抱起她。
屋子太冷,花和他商量只脱了裤子行不。昏暗的灯光下,她的声音和样子可怜巴巴的,不像和他生活了二十余年的妻子,倒像他招来的娼妓。他嗯啊着,鼻子突然发酸,有乘人之危的感觉。然后,花的手机响了,她抓起来,喊了声黎主任,并向他竖竖手指。他赤裸着立在床侧。黎主任的抓撓找不见了,花说就在沙发梁上,她没动。那边的黎主任寻了,但没找到。她叫他别急,她一会儿就回。黎主任犯了病似的,异常懊恼,问他是不是老年痴呆了。花朗笑道,怎么会呢,几十年前的事你都记得,可能是掉到哪儿了。
花和黎主任就抓挠的下落和缘由你来我往,黎主任声音洪亮,他听得清清楚楚。那是花的职责,她不能不耐烦。他当然理解,只是,难以形容的情绪如暗流奔涌,他竭力控制,加之寒冷,浑身摇摆,牙齿没有节奏地胡乱击撞。
花挂了电话,愕然道,你怎么了?
六
黎总在望月楼备了酒席,宴请他和花。望月楼在野马湖边上,既可品美食,又可观美景。据说望月楼有一道菜,叫跳鲤。活着跳不稀奇,但被油炸得金黄焦脆仍活蹦乱跳,那就稀罕了。许多食客都是奔着跳鲤去的,当然更多的人只是过过嘴巴瘾。比如他,比如七。七和枣不苦嘴,买副排骨就算顶天了。
他受宠若惊。这是花挣来的,与他没啥关系。他在电话里问花,他去合不合适。他不是护工了,只是护工的家属。花说黎总特意强调了,他必须去。那么,这就是黎总的指令了。他没觉得不适,反认为黎总想得周全。
进入腊月,新年的气氛便浓了。那是从店铺、从灯光、从行人的脸上长出来的,是有根的,北风难以吹散,连街口卖烤红薯的妇女也喜盈盈的。花嘱咐过,他特意换了身干净衣服,剪了指甲。花说别迟到,他特意调了班。他从没这么在乎过花的指令,而花也从未这么严肃地叮嘱过。他乐意听令,跳鲤诱人,但更高兴的是黎总对花的认可,酒宴意味着试用期结束,花将正式上岗,就像男女不管交往多久,喝过订婚酒才算真正确定关系。如果不出意外,这陪护将长久下去,直到老头儿蹬腿。他有一丝酸溜溜的滋味,但想到银行卡上的数字逐月生长,酸便快速飘散。
他早早到了,但没有进门,在望月楼的停车场来回踱着。看见副院长的车驶入,他大步过去,车刚停稳,他便拽开车门,端出满满的笑。副院长问黎总到了吗,他说大概没有,他在这儿等等花。副院长说天寒地冻的,上楼吧。他就跟在副院长身后。
房间临湖,但看不见月亮,对岸倒是灯火稠密,只是人间的光亮终究平常了些。半支烟的工夫,黎总和花走进包间。花仍穿着那件暗紫色羽绒服,脖上盘着耀眼的围巾,她的头脸仿佛架在燃烧的火焰上,红扑扑的。他呆哑着,都有些不认识她了。相比之下,黎总素净了许多,黑皮上衣,灰蓝牛仔裤,也就嘴唇比花艳。
副院长问老爷子呢,黎总说他不来,拧着呢,别管他。副院长遗憾地说,我本想正式地请老爷子吃顿饭,又泡汤了。黎总说,咱可说好了,别抢着埋单,我做东。副院长说,在县里哪轮着你?黎总指指他和花说,主角在这儿,我说过了,这丁点儿权利你可不许剥夺。黎总的目光蘸了糖稀似的,黏黏拉拉,而她的脸是生气的样子,不怒自威。副院长做投降状,说,我怎么敢?!
菜想必是早就点好的,落座不久,便一盘盘端上桌。盘子大,菜却少,每个盘子都有装饰,萝卜雕刻的花,冰块堆砌的山,花大概怕他吃那些个装饰,几次给他夹菜,像她也成了主人,只有他是客。他小声说,我自己来。她似乎没听见,盘子转过来,仍要先夹给他,才往自己盘子里放。他有些恼火,又不便发作,她给他夹的同时,他也夹给她。黎总和副院长相视一笑,花这才住手。
不得不说,望月楼的厨子有一手,牛肉入口即化。美中不足的是酒不对胃口。红酒是黎总带来的,说是拉菲,一瓶能换十几箱二锅头,但远不如二锅头过瘾。黎总和副院长只是象征性地,花喝的是饮料,喝酒的只有他自己。黎总瞧出来了,说他若喝不惯,换别的酒。花抢先说,不用换,什么酒他都喝得惯。他自有分寸,也说喝得惯。黎总说,白酒伤身,红酒养人,然后望着副院长说,专家在这儿。副院长说着不敢,还是讲了一堆健康、营养、环境、生命的理论和事例。
跳鲤上来了,盛放在一个超大的深底瓷盘上,果然在跳,还发出吱吱的声响。披着金挂,金挂上缀满花椒、葱花、椒丝、蒜瓣,像一条条链子、一枚枚钉子,若不是链条和钉子,跳鲤或许会翻出盘子,从窗户飞越出去。但现在,任凭跳鲤跳得多高,叫得多响,也只能在瓷盘间。
他没被吓着,但走神了,直到花从跳鲤身上撕拽下一块放到他盘子里,同时轻踢一下,他才反应过来。他没怪花,差点儿出丑呢。
黎总再次举杯敬他和花。感谢的话在初次举杯就说了。不过是虚套,她出钱,花出力,就如买卖,各自称心。但虚套也是必要的,那是仪式的一部分。
黎总让他把酒喝干,也让花把饮料喝完,眼角是有笑的,却庄重了许多。他立即明白,黎总有重要下文。脚底突然一滑,他下意识地扶扶桌边,像正走在冰面上,屁股下的椅子早被撤走了。
如他猜的那样,黎总猛夸了花一顿,花这样那样好,把父亲交给花,她很是放心。当然更重要的,是黎主任对花的信任和接纳。这次回来,她发现父亲的脾性都变了,这是花的功劳。每月的陪护费,将由月底改为月初,你好好干,我亏不了你。黎总说。花连连点头。
有件事想和你商量,黎总语气难以形容地谦和,身子却往后仰了仰,这使她的额头更宽更亮了。我在三亚给父亲买了房子,想让他每年在那里过冬,哪怕春节待一阵也行,但他不去,有一次好不容易把他哄到机场,临登机他又反悔了。三亚的房子年年闲着,快长毛了,但没办法,春节我们兄妹都得回县。这次回来,看他心情不错,和他商量去三亚过春节,他竟然应了。
他和花静静地望着黎总。
我不敢高兴太早,当女儿的却摸不透他的脾气,就怕到了机场他又改主意。为防止上次的事再发生,我想让你一道去三亚,父亲爱吃莜面,我打算把莜面和咱这儿的水空运些过去,他喜欢吃你做的饭,你跟着去,这就保险了。黎总始终看着花,末了才扫扫他,补充,节假日陪护费双倍。
这两个字犹如铁锤击中脑袋,双眼金花闪烁,所以,花的目光摆向他时,他一时没有看清,她是因这诱惑和他一样欣喜若狂但又掩饰着不露出来呢,还是拿不定主意向他征询。他怕黎总不悦,替花回答,听黎总的。眩晕中,听得花一模一样回答。
黎总说,太好了,你俩干脆,我也痛快,这么着吧,你也一块儿去,好几套房呢,随便住,想住宾馆也可以,费用我全包,算我送你的过年礼物。
碰上黎总,是你们的福分,还不快谢?副院长催促发着呆的他和花,他和花慌慌端起杯。
我就不去了。他说。
黎总问,怎么?春节你们不放假?
他说,过年孩子们要回来,家里得有人。
黎总敲敲脑门说,瞧我,咋没想到呢,让他们一块儿过去!特意强调,去就行,别的什么也不用操心。
花瞥向他。眩晕淡去,他看清她目光中的责怪。其实说出来他也意识到了,这会让黎总误解。他绝没有耍心眼儿的意思,要让黎总邀请他的两个儿子一道去。两个儿子过年要回来,他只是陈述事实,他不能去。现在,他只能咬定不去。花也这么说。
然黎总竭力坚持,不让两人多心,还说不会年年邀他。黎总把话说到这份儿上,再推就不识好歹了,副院长也在敲边鼓,他只好应了。他和花又一次举杯致谢,黎总的慷慨大方,还有她说一不二的派头如跳鲤一样撞木了他。
长子处对象了,看来这个有戏,贵州女孩,两人要回她的山村老家过年。他和花全力支持。花和黎主任在灶王爷告天之日就出发了,他和次子晚了五天。
他第一次到三亚,当然,花和他们的儿子亦是。花和黎主任一家住他们的房子,他和次子吃住在宾馆。初到那天一起吃了顿饭,之后就各自行动了。黎总给他和次子派了个司机,随叫随到。除了初一那天,他和次子均在外面游玩,景点由次子选定。
初三那天,他和次子酒足饭饱,回到房间。次子将单薄的身子扔在床上,感慨,要是天天这样的日子就好了。他顺口道,那就努力挣钱。次子仍旧望着头顶的灯,说,要是努力就能挣钱,满街都是富翁了。然后问他知不知道张子强,他摇头。次子讲是绑架香港富豪儿子的那个人,要了十亿赎金,创造了吉尼斯纪录。他吓了一跳,警告次子勿动歪脑筋。次子说,我不过说说,犯得着这么紧张吗?他说,说也不行。若话从老实的长子嘴里说出来他当然不紧张,可次子刁点子多,胆子也大,就他所知,不下两个女孩因次子堕胎。次子仍不闭嘴,说姓黎的没香港富豪有钱,也海了去了。他火了,喝令再乱说就塞嘴。他顺手抓起枕头。次子做投降状,说要剃发当和尚,每天只念阿弥陀佛,保证心跟海边的沙子一样干净。
次子如以往那样埋头于手机时,他出了房间。有些堵,有些慌,好像胸口绑了只兔子但又没绑牢,兔子拼命挣扎,左冲右突。他在院里转着圈,新奇潮水般退去,他落寞、伤感。他想找人说说话。不能打给花,也不能打给长子,次子倒是可以,但他不想和次子说,而次子也未必愿意和他说。
突然想起七。在天涯,在孤寂的夜晚,七朦胧而亲切,好像不是他的同乡,而是患难与共的兄弟。他拨通七的手机,接听的却是枣。他问七呢,枣说七喝多了,睡着呢,问他有什么事。他说没事,就想和七说说话。枣的腔调便变了,知道你们一家在海南逍遥呢,显摆啥?他脑里浮现出穿着高领毛衣的枣,讪笑着解释,他只是闲得慌,所以想找七唠唠。枣却不放过他,说,你染上富人的毛病,看來离富人没多远了。他哎呀着,央求,别这么寒碜人好不好?枣说,哪敢,还指望沾你光呢。然后问海南有啥好玩的。他说也没啥,到处是水。枣说,听说那儿的珍珠项链特别便宜,真是这样,帮我买一条。他略一迟疑,枣说,你别害怕,我会给钱的。他的脸有些烫,说,瞧你说的,不就——枣说,七醒了。
七
春天如跛足的流浪汉,姗姗归来。墙角的蒲公英炸出一朵朵黄,飞廉柔嫩的叶片已生出毛刺。更醒目的是墙壁上张牙舞爪的“拆”字,似乎不用红圈牢牢关着,就扑出来四处啃咬了。
他所租的院落在拆迁之列,房东半月前就告知了。其实,那一片两年前就被列入拆迁计划,因临街的房东要价高,谈判期间闹出人命就搁下了。在这个春节,问题解决了。
那些日子,他忙着找房。除了七所租的那个区域,县城的平房基本拆完了,租平房基本沒有可能。楼房倒是能租上,但价高,而且放废品也不方便。房东限期搬家,他快急疯了。黎主任难得地给花放了假,做饭之外,她和他一样满大街跑。
他甚至冒出和七合租的念头,当然那不可行,也就是想想。某天下午,他和花从中介出来,花用一种咬碎钢板的声音说,干脆买一套楼。他吃惊地斜着她,她的口吻不像开玩笑。花说,就算能租上平房,谁知能住几天?住不了三个月再搬,来回折腾。他明白花是认真的。租他都嫌贵,何况买?卡上的数字在长,与一套楼的价格比,着实可怜。花说房价不断上涨,买比租合算。他问,钱呢?钱从哪儿来?花说,借呗,大不了向黎总借。
他惊愕得像是花突然间长出翅膀,变成了金雕,她扑扇巨翅的声音让他的双耳轰隆作响。不只是她的话,还有她的语气。定了好半天,他说就算她敢张口,可黎总未必肯,这可不是小钱。花说,不试试怎么知道?他说,如果肯借,当然好。花说,用不了几年,咱就还清了。他问,试试?她说,吃不了人。
三日后,花兴奋地告诉他,黎总应了,只要看好房,立即打款。这震天震地的喜将他撞蒙,好一会儿才说,黎总太够意思了。花附和,够意思。他提醒她,老头儿那儿不能马虎,那是他们的财源。花说,放心吧,我知道轻重,其实黎主任人挺好的,要说这借钱买房的法子还是他提醒的。他问,当真?花点点头说,他自己也有钱呢,我想了想,向黎总借合适,若跟黎主任借,黎总知道了就有哄骗老人的嫌疑。他再次被花惊着,为她的深谋远虑。
不几日,他们选定一套两居室,四十八万,带全套家具。黎总说话算数,当日便将款打过来。然后过户,刮泥子,夏天结束,他搬进了新楼。做梦似的,春天还在他人的平房窝着,几个月后睡在了自己的楼上。黎主任那边也松动了些,每月放一天或两天假,他和花有了团聚时间。虽然在一天或两天的时间里,黎主任常打电话,不是这个找不见了,就是那个弄丢了,而花虽然可以不去,但还是赶了回去,空荡荡的楼房剩下他自己,他的满足还是多于失落。黎主任那儿不能出任何差错,若有意外,财源立刻就断,巨大的窟窿会把他和花吞没。
那日,花有半天假,他和花商量请七和枣吃个饭,花说她早就这么想。他去市场买了几斤排骨,花准备了几个凉菜。她从黎主任那儿带回两瓶汾酒,他又买几瓶啤酒。他暗暗祈祷,黎主任的电话别追过来,让他们吃个消停饭,就在枣和七进门前半小时,花的手机响了。花瞄瞄他,闪进卫生间。稍后,她匆匆出来,说黎主任削苹果划伤了手,她得赶过去。临出门,她说,我争取赶回来,你们先吃,别等我。
七和枣进门,他歉意地解释,七笑笑,说他在就行了。枣更是扯着嗓门,我和七可不是来看花的。她里里外外,每个房间走了一圈,感慨道,我终于知道啥叫一步登天,人比人,气死人,我和七没日没夜地受苦,就混个肚圆。七小声说,有啥比的?枣叹气,是不该比,一比脑袋就得装裤裆了。他指着自己发红的眼睛诉苦,堆了一身的债,半夜半夜睡不着。枣说,得了吧,谁不知你傍上了财神爷,哭什么穷?他没接话茬儿,改问七喝白的还是喝啤的。枣抢过话,当然喝白的,啤的留着漱口。他走进厨房,她跟进来。他立刻感觉身后热烘烘的,像竖着巨大的烤红薯。他让她和七待着,他忙活就行。她问,真不用?他笑笑,说,都准备好了。枣好奇地拉开柜门查看,还拿起敞着瓶盖的花椒闻了闻,像警察在寻找罪犯留下的蛛丝马迹。他用余光瞥着她,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心却不停地扑腾,仿佛他就是那个作案者。
他把排骨和小菜全端上桌,枣终于落座。他给花发了条信息。枣问要不要等花,他说不用,那活儿虽不累,却身不由己。枣哼道,你这就叫含着糖叫苦,馋人也不是这么个馋法。他哎呀着,你别作践人了,不过挣点儿辛苦钱。枣抓起排骨塞了嘴,他暗吐一口气。
酒杯端起,话题转移。喝了一会儿,枣把外褂脱掉挂在椅子上,他看到她脖子上的珍珠项链。她脖子粗,项链不够长,紧勒着肉。他移开目光,和七碰杯,七一口灌下去。枣斜着他,说,七就这出息,跟我没两样,见了好酒就想干。七嘻嘻笑,旁若无人地猛嚼。他正要敬枣,枣问托他的事有眉目没,他歉意地解释,如以前那样。枣不买账,知道你就是这话。他被揭了短似的虚笑。七为他圆场,又不是他说了算。枣说,若是上心,终有机会,啃不上肥的,瘦点儿的也成啊。七说,命里要有,早晚会来。枣没好气地说,瞧瞧你这点儿出息,给自个儿找理由倒是拿手。七龇牙,吃肉我也在行。他说,这也是福,趁机给七夹了一块。枣端了酒,兀自干了。
七说枣不痛快,他问怎么了,没等七答,枣破口大骂。原来宾馆又有两个人订了合同,去年还订过,她们都没她干的时间久,也没她干得好。她打扫的地面能照见人影,擦的马桶比菜盘还干净,年年评五星,年年能领一桶大豆油,签合同却没她的份儿。
难怪她气冲冲的,根儿在这儿呢,他松了口气,劝她想开,气出病还是自己倒霉。七说,是呀,不值。枣长叹一声,说得也是呢,要怪就怪咱没个硬关系,甭说县长,连个当副院长的亲戚都没有,也就是骂,骂骂还不行吗?不敢在宾馆骂,那样临时工也干不成了,也就背后撒撒火。他虚虚地说,也是,你撒就撒吧。七说得更绝,拿酒瓶砸我脑袋。枣摸摸七的头,像是估摸有多结实,而后一笑,说,太瘦了,我下不去手。
喝到尾声,枣的情绪好了许多。他张罗下面条,她硬是抢过去,将他推出厨房。他没敢争,由她折腾。饭后她洗了碗筷才和七离去。
那晚快十点了,花才回了两字。
秋天快结束时,花陪黎主任到三亚度假去了。黎主任膝关节、腿均有毛病,南方的气候对他的身体大有益处。子女们屡劝不通,但花做到了。黎总高兴,每月给花涨了两千。对花远赴南方数月之久,来年春天和黎主任才候鸟样返回,他自是不舍、不快。但他没说别的。既然要把肥肉咽吞进肚,就得接受肉上沾覆的沙砾和灰尘。出发的前一晚,花在家住的,黎主任难得地没打电话。
他的日子一如花在,只是花在时,隔三岔五能和花见个面,现在只能在手机里说话,有时他打过去,有时花打过来,他叮嘱她,她也叮嘱他,慢慢地,也就习惯了。自花去了南方,七和枣多次喊他去家里吃饭,他都寻借口谢绝了。
入冬后的一个下午,他交完班,去老大酒楼收了那里积攒的酒瓶和纸箱,从旁边的菜店买了把面条,准备晚上煮。等红绿灯时,三轮车被顶了一下,力度不强,三轮车仍在原地。他回头瞅了瞅,是骑着自行车的枣。我当是谁,吓我一跳。他笑着说。枣学着他的样子说,我以为是收破烂的,没想是你,都住上楼了,还这么辛苦?他说,你就笑话我吧。枣奚落,我哪儿敢呀,不比过去了,请你吃个饭比登天还难,请你的人排着一百里的长队吧?
绿灯亮了,他猛蹬几下,到了街对面,回头瞅,枣推着自行车,速度极慢,像崴了脚。等她走过,他问,枣说脚是崴了一下,并不要紧,主要是车没气了。他将三轮车往边推了推,检查她的车胎,说扎了钉子。枣说,难怪。他告诉她,前面就有补胎的。枣的目光密匝匝的,说,我知道,你走你的,可别影响你挣钱。她如此说,他反不好走了,笑了笑,说,我陪你过去,明儿好去蹭饭。枣仍寡着脸,像是他撒了谎,被她揭穿。到了下一路口,她的眉梢方长出春芽。
两辆电动车、三辆自行车等着修补,等了一会儿,他说不如去他那儿修吧。枣立即道,那敢情好,有工具不早说,在这儿白受冻!他说,你脚不是崴了吗,还能走?枣呛他,我不能走,你背我到这儿的?她声音不大,他还是缩了缩脖子,像被砍着了。他突然有那么一点儿后悔。
原本打算买一楼的,价低,方便,但没有合适的,当然花的话也起了作用,最终选定了二楼。要说也是低层,可把枣的自行车扛上去,竟出了一身汗。他让枣坐着,然后找出胶水、扳手、废胶皮、气筒。枣又视察般挨屋转了,说,想不到你自己住还蛮干净,再干净不也一个人?有啥意思!他说,闲着落慌,找点儿事干呗。枣问,又当保安又收破烂,你不累?他说不累。枣说,我明白了,有劲儿没地儿使呀!他突然腿软,差点儿扎到地上。他怕她看见脸,让她帮忙打盆水。她端给他,他的脸不但烫着,整个人亦被烤了。她问卫生间的水管咋往外喷水,他说那是太阳能的溢水管,水热到一定程度就会从溢水管喷。枣感慨着,到底是住楼好。他说平房也能安,枣被惹毛似的,声音突高,你租别人的房,会在房顶安太阳能?他的头勾得低了些,说,不会。枣说这还像人话,问她能不能洗个澡。他略一迟疑,她说给他水钱。他被泼了似的,周身水汽,就在迷蒙的雾气中,他装出生气的样子说,我没说不行。
枣不会用,他教给她,就出来了。水流的声音响起,他顿时被摔进烂水塘,一边奋力扑腾,一边撕拽着裹糊的菖蒲和莲蓬。总算补完了,他抓过气筒,然气力耗尽,每按一下都得咬着牙。他甚是懊恼,甚是羞愧,渐渐就发了狠,气筒连同整个世界都变成了他的敌人。
啪!轮胎炸响。
怎么了?水淋淋、白晃晃的枣立在几米远的地方。
就那样发生了。那么自然,不过是数年前那个黄昏的续接。也那么不自然,整个过程,他满脑都是花和黎主任。完后他迅即穿了衣服,背心也穿反了。枣仍白晃晃地摊在床上,目光满是对他狼狈的嘲弄。他催她,她坐起来,却没有穿衣服的意思,只是将床单半披在身上。他不好发火,提醒她小心感冒,她说住楼就是好,冬天比夏天还暖和,问他有烟没。他诧异道,你几时学会抽烟了?枣说,很少抽,还没在楼房抽过呢。他说没有,自买楼就戒了。枣遗憾地说,真可惜。他说出去买车胎,枣咯咯大笑。等他返回,她才慢条斯理地把衣服往身上套。
那个晚上,他在客厅来来回回地走,像爆炒的豆子,就差蹦了。想给花打电话,却怯着,怕花听到他的声音,也怕听到花的声音,仿佛那是两股电流,一接通就会爆炸。可以不打的,但他拗住了,不打不行。于是,不知多少个来回后,终是拨出去。他问她在哪儿,花说,陪黎主任散步。她的聲音和往常一样,也和往常不一样。他说不清哪里不一样。他说还散步呢,花说,正往回走,没事吧?他说没事,便挂了。黎主任在身边,她从不多说。他看了时间,快晚上九点了。老家伙真能遛,他恨恨地想。胸中就有东西涌上,他和枣偷情的愧慌就这样被冲淡,他似乎明白自己为何发怯,又为何非打电话不可了。
枣又来洗了几次澡,她打电话,他就往回赶。
那日,她洗澡把珍珠项链扯断了,两人折腾完,他如以往那样穿戴利索,而她仍旧披了床单,蹲在卫生间捡拾。不够数,八成冲进了下水道。枣抱怨项链质量次,不信他花了五百。他说信不信由她。枣说,我跟你一回,你咋也得送我条金项链吧。“我跟你一回”,他觉得甚是刺耳,脸就暗了。枣哼道,都说人越有钱越小气,我不过说说,你至于耷拉脸吗?他努力地让脸变得温和,说,我没说不给你买。枣说,你这么不情不愿的,还是算了。他说,肯定买,我发誓!枣惊喜地说,你真会?他说,不就一条项链,我会!枣郑重提醒,我脖子粗,别买短了。他说,赶紧穿上衣服。她做个鬼脸,听话地穿了。
我说到做到。他对穿戴整齐的枣说。
枣笑着说,你也不用一遍遍保证吧。
他亦笑,只是那笑带了几分悲凉,咱俩别这样了。
枣愕然地盯着他说,为啥?就因为让你买项链?
他摇摇头说,和项链没关系,不好!
枣问,咋不好?
他说,对不起花。
枣不屑地哼了一声,行了吧,你别自欺欺人。
他急了,说,你啥意思?
枣反问,我啥意思你不明白?
他锥子样扎着枣,枣并不躲避,挂满答案的目光迎视着他,他恼怒而又惊慌地说,你敢胡说,我扯了你的嘴!
枣没有半毫怯意,说,明摆着的,你故意装傻,我不过是替你戳破。
好像枣不但撕了他的脸皮,而且将他上上下下都剥了个干净,他血淋淋地疼,血淋淋地瞪着枣。
枣说,想开了,也没啥,换作是我,我也愿意。让你买条项链,你就黑个脸,像灶洞钻出来的,换作——
他大吼,别说了!
枣抓起一个苹果,猛咬一口,快速夸张地咀嚼,囫囵吞咽,仿佛借此才能将卡在喉咙的话堵回去。她动作凶狠,眼神却是怜悯的,似乎吞咽下去的话又化为雾霭,从眼神飘荡而出。
他崩裂了般说,你这头猪啊!
八
那个春节,两个儿子都回来了,然他没滋没味的。他强装欢颜,使尽解数,每餐都变着花样,比花在家还丰盛。长子心疼他,劝他弄一两个菜就可,次子向来无视他的付出,好像他就该如此。三亚之行,次子念念不忘,每次吃饭都会感慨,想吃啥点儿啥,神仙也不过如此。他和长子均不回应。若次子再往下说,他会制止,次子就扫兴地说,嘴巴瘾也不兴过!
两个儿子对母亲没有假日的陪护倒是同样理解,没有白挣的钱。他们没问那么细,这使他松了口气,如果他们不提,他绝不涉及这个话题。出国走好几年多得是,他的花也就六七个月,不过是一趟远门,多少人砸破头都想往上靠呢,只是没机会,比如枣。他很幸运,不该是枝残叶落的样子。每每自我安慰,但疼痛不减。他尽可能淡化,如枣所言,装痴作傻。
儿子们淌着节日的余欢离开了家,他又成了孤家寡人。枣打过几次电话,他没让她过来洗澡,有一次,她竟然直接找上来,他没开门。这个揭皮货!他有些恨她。
花是五月六日下午回来的,他正在班上。她说到家时,他有些蒙,问她在哪个家。花好像被问愣了,好半天才说,还能是哪个家?你还有别的家?他明白她没在黎主任那儿,回到了他和她的家,几乎喜癫。晚上七点才换班,那时花怕又被黎主任催回去了。你最好能等我一会儿,他商量的口吻,这个点儿我调不了班。花说,我等你吃饭。
那是漫长的等待,仿佛比花在三亚的时间还长。交完班,他踩了风火轮般往家赶。打开门,香气撞扑到脸上。花系了围裙,坐在马扎上,正往花盆栽葱,她回过头,说,你瞧瞧,葱快变成干柴了,你就这么吃啊。她的神态、口气,连同她的责备和过去一模一样,就像从未离开过他,不过出去买了趟菜,可这稀淡如昨的日子让他嘬出比糖还甜的甜。他咧着嘴,任甜一绺一绺地流溢。
在餐桌边对坐,他发现了花的变化。脸似乎白了些,也瘦了些,还有一些,他能感觉到,却说不上是什么。她包的莜面饺子,土豆韭菜虾仁馅。她不知给他包过多少次莜面饺子,但没有一次放虾仁。想必这是黎主任的口味。
他没想说的,但还是跑出嘴巴,这还有虾仁呢!花问,好吃吗?他轻轻点头,说,还行,这么贵的东西放馅里可惜了。花说虾有营养,从那边拿的。她说得极其自然。他说,别往回带东西了。花说,反正吃不了。
铃声响起,花从包里摸出手机,走进卧室,合上门。她换包了,原先那个是从街边买的,十五块钱,又黑又亮,没多久皮就脱落了,这个包是红色的,没那么亮,但显然不是普通的包。黎总送给花很多东西,这包想来也是黎总送的。他久久地凝视着,直到花出來。
又让你回去了?他问。花说,别的事,顿了顿,今儿在家住。他差点儿就啊出声。他热热地看着她,目光带着声响。她被烫到了,扭摆一下头,像要把他红红颤颤的目光甩掉。她没能做到,那红灼的目光是带了钩的。她的脖子也红了。脖子上没有任何装饰物。
他和花早早上床了。花说是在家住,未必真能在家住。她的时间不属于她,更不属于他。他和花都不到五十岁,身体结实得很。只是许久没在一起了,有些陌生,但很快进入状态。如果说仍有不同,那是因为他的身体藏了探测器,在开掘的同时,探测、寻找着细微的可能的疑点。还是花的身体,仍是花的味道。他暗暗舒了口气,却又有点儿不甘心,问,他没为难你吧?花当然明白这两个字有着更丰富的含义,有些不悦,说,你啥意思?问一千遍了!他说,我就是担心嘛。花摸摸他的头,叹口气,说,成天瞎想!
那块石头落稳当了,想到他和枣,甚感羞臊。
半月后的一天,黎总来电,非常客气地问他晚上有没有时间,她想和他坐坐。他受宠若惊,连声说有。黎总说她下午回县,晚上在望月楼见面。末了强调,她只请他,他莽撞地问,花和副院长也不叫吗?黎总笑着反问,我说得不够明白吗?他说明白,黎总说那就好,晚上见!他其实是惶惑的,面对电话里笑声琅琅的黎总,他没勇气说不明白。黎总是另一世界的人,和他隔着千山万水的距离。
黎总竟然先他到了。她微笑着指指对面的椅子,他就坐了。本来不紧张,可能是房间过于空阔,还有黎总过于稠浓的笑,让他有突然踩上什么却又不明白踩了什么的感觉。黎总问他想吃什么,他说什么都行,黎总说,我专程来谢你的,我点的未必合你口味,你自己点。他说都行的。黎总说,不行,不能让我白跑。再推托就不合适了,黎总或许就生气了。他便从服务员手里接过菜谱,点了酱牛肉和花生米,连连说够了。黎总又点了几个,自然有跳鲤。他说吃不了的,黎总说,没关系,吃不了你打包。然后问他喝酒不,他说算了吧。黎总不会不明白,但黎总说,那就算了,两人喝没意思,咱以茶代酒,来!他就端起来。
黎总又一次向他致谢,他惶然不安,说黎总客气了。黎总说她是诚心诚意的,他相信,可她没必要。然后就说到了她的父亲。他知道一些。但那晚黎总讲得更细更深情。黎主任的艰辛付出,桩桩件件,血泪滔滔。黎总的声音忽儿高忽儿低,不停地用纸巾拭泪,还叫他别笑话她。他当然不会。黎主任竟然卖过血,曾因中毒差点儿身亡。那一个个日子确实是踩着刀刃走过来的。
黎总和她的两个哥哥能有今天,全因有这样一位为了他们愿把命豁出去的父亲。自然,他们要反哺父亲,他们以为有能力,但没能做到,父亲似乎习惯了孤苦,直到花出现。
又要给花涨钱了?他暗想,生怕欣喜挂到脸上,他拼命压制,声音不高不低,谦卑而有分寸,要谢就谢花吧,我没帮上啥。
黎总笑着点头,说,花是要谢的,但也要谢你,来,敬你!
他举起那半盏清茶。如果是酒就好了,当一饮而尽。茶喝不出气势,吞一口表示个意思。
有件事还想和你商量。黎总仍笑着,目光却有着爆炸气浪的冲撞感。
他惊了一下,说,黎总客气了,你吩咐嘛。
黎总说,我想让花留在父亲身边。
他有些迷惑,直定定地望着她,说,现在……不就?
黎总说,我想让花长久正式地留在父亲身边,而不是以保姆的身份。
他愣住,仿佛突然间被丢到荒岛,荆棘刺穿了身体,而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许久,他问,你啥意思嘛?为了壮胆,他故意笑了笑。
黎总说,你离开花,或者说,让花离开你。
他终于明白了,满脑黄蜂。可直到此时,他仍难以相信,或者说不敢相信,于是,再次追問,黎总,你……说什么?他没笑,脸像铜板一样紧。
黎总说,离婚。
他不能不明白,不能不相信了,黎总将所有可以躲藏的路封死。他想跳起,把“休想”两字像砖头一样抛给黎总,可坐得久了些,双腿涩麻,且未能把沉重的椅子推开,他没跳起来,只是往里弹了一下,便扑在桌边,那两个字喷溢而出,像呕吐物。
黎总稳稳地坐着,女王般从宝座上俯视着他,脸上仍挂着似有似无的笑。我还没说完,你坐下好不好?好像在和他商量,但她的声音有着非常奇怪的力量,他被镇住,缩团了身子。
当然不会让你白白离开,你可以开条件,黎总盯着他说,只要我能做到。
为啥?他不看黎总,而是望着桌子中央的塑料花,仿佛和花交谈。
黎总说,我只想给父亲一个幸福的晚年,希望你答应。
他抬起头说,我要是不答应呢?
黎总笑了,似乎他问了极为愚蠢的问题。你会答应的,她说,你只能答应。胜券在握的自信。
他迅速扫扫四周,以为她已经埋伏了杀手,就如电视上演的那样,他将变成块状血肉被丢进野马湖。
黎总说,你别紧张,我不会逼你,这不是和你商量吗?
他不言,气呼呼地想,这叫商量?!
黎总温和地说,如果你不提,那我来说。那套楼归你,另外再补偿你一笔钱,三十万,如何?可以娶个黄花姑娘了。
巨石沉湖,水流飞溅,某个瞬间,他被拖进湖中,浑身湿透,双耳作响,片刻,他惊喘地爬上岸。好险呢。
非花不可?他的声音有气无力,仿佛还没有从挣扎中恢复。
黎总说,这是我和你坐在这里的原因。
他没之前那么愤怒了,心乱得像被上千双脚踩踏的烂泥,说,你让我想想。
黎总说,没什么可想的。我不喜欢拖泥带水,若没达到你的心理价位,你说个数,五十万!怎样?
他又一惊,但没像之前突然被淹没,他拼命控制,抓着河岸的树根和花草。他不是嫌黎总给的钱少,条件已相当肥厚,但黎总仍一砖一石地砸过来,要把他砸晕的样子。我得和花商量。他说。他没有别的抵挡物,只能抬出花。
黎总说,花会同意的。
仿佛黎总甩过来的是一条带子,牢牢地缠了他的脖子,他几近窒息,他问,你和她谈了?
黎总说,还没有,但她会同意。我希望顺顺利利、平平和和地解决,而不是非要走到翻脸的地步。
他问,你凭什么认为她同意?
黎总笑了笑。我不说,你自己去想。
被枣的破嘴说中了。他不过是自欺欺人。巨大的声响包围着他,感觉耳朵要聋了。好一会儿,他才震颤着问,花知道你来找我?
黎总摇头,说,我还没告诉她。
他站起来,控制着不让声音抖得太厉害,我不卖!
黎总笃定地说,别说得这么难听,你会的。
他冷冷地说,你等着好了。
黎总说,如果出了这个房间,条件就不由你开了。
我不是吓大的。他说。
九
冲出房间,他便给花打电话,叫她马上回家。她问什么事这么急,他凶狠地喊,什么事你不清楚?花说他吃枪药了,他说他吃的是炮弹,如果她不回来,他就到龙宫去。花让他电话里说,他又吼了几嗓子。
他前脚进门,花后脚就回来了,走得急,她额际腾着汗气,圆脸映着晚霞似的,红澄光艳。那是她这个年龄不该有的艳。他其实是喜欢的,可此时如钉齿刺痛了他。他杵在地上,目如利箭。
你这是怎么了?花定住。他沉默着,任乱箭横冲直撞。花说,你不讲,我走了。他这才喝出来,你给我坐下!花坐到沙发上,却没有把挎在胳膊上的红包放下,随时离开的架势。他怒了,叫她把她的破包扔一边去。花不情不愿地拿开。
你到底怎么了?疯子一样!她皱起眉头。他想结结实实揍她一顿,完后再让她交代,结婚二十余年,他和她争吵过,但从未打过她。每有暴念,她便识破,及时仰起脸让他打。她的主动反让他不忍。现在,他要开戒了。他往前一步,好让拳头击中她。花仰起圆脸,说,是要打我吗?让我回来就为打我一顿?你打好了!他冷笑着说,你就不问问我为啥要打你?花说,和疯子还讲什么道理?你随便打,只要能出气。花静得像一面湖,乱箭纷纷飘落。
说说你和那老家伙的事吧。他坐到远一些的椅子上。花问,啥事?仍然平静,但她眼里有什么东西闪过。他说,你明白。花说,我不明白。他问,你和他怎么了?花说没怎么。他冷笑着说,非要我拿出证据?花说,你拿出来啊。他僵住。他尚无实实在在的证据,至此,一切都是想象和猜疑。
黎总找我了,他说,她让我和你离婚,好让你名正言顺地跟她父亲过。他死死盯住她,观察她的反应。晚霞散失,她的脸呈灰白色。真找你了?她紧张而不安。他说,就在刚才。那又怎样?花忽然生气了,说,你就因为这个吹胡子瞪眼?他说,如果不是……她会让我离开你?花轻轻咬牙,说,你脑子进水了,随后反问,你是不是还认为是我派她去的?他突然语塞。花说,我没那么大脸指派她,她干什么也不由我。叫天骂地的,算啥男人?她叫你死,你也怪罪我?每一句都像粗硬的擀面杖,塞噎着他的喉咙。呼哧了半天,他才说黎总说她会离开他,他害怕极了。花问他怕她离开,还是怕黎总。他说都怕。花说,我没想离,除非你要离,至于黎总,她也是讲道理的人。他问,你和那老头儿真没?花冷了脸,说,非要我写保证书给你?他赶忙笑了笑,说,那老头儿喜欢上你了,我能不担心吗?花说,我管不了别人,只能管我自己。他问,黎总那边怎么答复?她说,那是你的事。他说,黎总肯定也要和你谈。花说,那是我的事。他仍担心,说,就怕她辞了你。花看着他,他立即道,不干就不干,大不了回家种地。
就这么化解了。那一夜,花留在家中。他紧紧抱着她,像抱着稀世珍宝。只要他和花咬得硬,谁能把他们分开?黎总纵然通天,也不敢将花明抢了去,她终究不是山大王。欠她的钱,卖楼还她。黎总丢出的包子倒是又肥又腻,某一刻他可能流口水了,但他不吃。
黎总没打电话,更没找他,无声无息。他以为她知难而退了。她钱再多,也不是什么都能买到。七八天后,副院长喊他到办公室。副院长常把过期报纸杂志给他,当然还有礼品盒。所以他进屋目光先划拉一圈,没看到可能送给他的东西,茶几上倒有一杯热气腾腾的茶。副院长让他坐,他笑笑说不了。他来过多次,副院长从未让他坐,他向来拎了东西就走。坐啊,坐下说。副院长拍拍沙发,口气比刚才重了。副院长似乎不高兴了,他只好让自己的屁股占据一角。副院长将茶水往他前面推推,他慌慌地护了护。
传言副院长将正式接替院长,由明里的二把手、暗里的一把手变为明明暗暗的当家人。传言基本是靠谱的,比如关于另一个副院长和女医生的传言,就被女医生的丈夫证实,成功地将两人堵在床上。他听到这个消息时兴奋得嘴唇扭成麻花,副院长上位,意味着他能沾更多的光,至少旧书、旧报、礼品盒之类比原先多,装药的纸箱说不定全给了他,每天都能装满三轮车。副院长或许要将他铁定上位的消息透露给他,并指派他做心腹才能做的秘密事。想到这里,他双眼的光泽怎么也藏不住了。
副院长问了他的收入、其他经济来源、两个儿子的情况。你压力不小哇,副院长说,要不是花干的这份工,你基本的生活都成问题,现在住上楼,花是头功。他发自内心地说,多亏了你。副院长摆摆手,别感谢我,要谢就谢花,她太能干太争气了。他忽然有些气馁,是呢,说得软软塌塌。当然,也碰上了好人家,有钱人我见得多了,像黎总这么慷慨的可没几个。副院长说。他开始疼了,想了想,还是不说的好。
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副院长瞟着他说,也许有些唐突,你可以不回答,我业余做心理研究,权当给我补充数据。他有些紧张,但仍抽巴巴地笑着。副院长问,你愿不愿意自己的妻子和儿子过上光鲜的日子?他毫不迟疑地说,当然想!顿了顿,又说,谁不想!副院长赞许地点点头。说得好!每个人都想,不想是怪物,问题是你怎么做到。彼时,他终于品出味儿了,再瞧副院长,目光就凉了,如茶几上那杯冷却下去的茶。他没回答,不知如何答复副院长。副院长盯紧他,说,说说看?你怎么做到?靠当保安的收入?你自己够吃喝就不错了。收废品?除非别人把金条当纸盒卖给你。你快五十岁了,再有几年就干不动了,没有存款,甭说妻荫子贵,个人生活都变得艰难。没有人是铁打的,老来难免得病,我掏心窝地告诉你,一场大病就可以让中产一夜回到解放前,这还是有医保,不然医院的门都进不去。
谈话变成了训话,然他并不反感,副院长没有胡说。
你想想那会是什么光景?儿子自顾不暇,哪有能力养活你?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如果仅仅是你自己,你可以不在乎;让花和你受一样的罪,你于心何忍?副院长脸上的笑不知什么时候没了影儿,目光生硬中夹着阴冷。
他哆嗦了一下。村里的二愣,凑不够手术费,生生疼死了。
你没有能力!副院长手起刀落,毫不留情。他没怪副院长不留情面,副院长说的是实话。不只看穿了他的现在,还看透了他的未来。
所以,如果有机会,一定要牢牢抓住,为了你好,更为了花好。副院长说,错失掉,将再无翻身的可能。仿佛怕他没听懂,追问,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他機械地点点头。
早点儿把婚离了,给花自由!副院长更直接了,她能过上她想过的任何生活,而你,虽不是要啥有啥,但后半生衣食无忧。
因为猜到了,他并不吃惊,他说,黎总派你找我?
副院长皱眉,说,她没派我,我也不受她指派,她只是和我聊了聊。如果她没许诺,她再是老总,再是同学,我也不会劝你和花离婚,那成什么了?我不当恶人。可她给出的条件,于你于花都好。黎主任连二八少女都看不上,却喜欢一个中年村妇,任谁也想不到。也亏了他,不然,你和花哪来机会?
他扭转头,看着房间一角,仿佛他和花的未来如破袋子吊在那里。真就看到了,恓恓惶惶,苦苦巴巴。好多人不都那么过来的吗?凄苦也能嘬出甜汁。副院长说,好好考虑考虑。他转回头,一字一顿地答复,我不离。
副院长拉长脸,说,就要让花在你这棵树上吊死?
他说,花也不愿和我分开。
副院长说,别管她怎么想,你首先要为她着想。机会不是时时有,当抓则抓,错过,你会后悔的。
他说,我不会!
副院长说,别说得这么绝,你好好想想。
他站起来。感觉屁股开裂了,腿也被抽了筋,每一步都异常艰难。
好容易走到门口,副院长叫住他,说他们的谈话,不能和第二个人提起。他说,你放心。副院长不叮嘱,他也不会。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岂能四处嚷嚷?他不生副院长的气,他只是疼,像跳蚤在叮咬,忽而前胸,忽而后背。他想到黎总神秘莫测的微笑,如爆炸气流般的目光,她还能让谁当说客?她还能有什么招数?他不知道,知道的是,黎总没有知难而退。她就像没有踪迹的风,无处不在。
他问花,黎总找她谈没有,花说没有,他略略放心。冲他来好了,他的骨头没那么容易煮!
又两天,他被勺子状的男人叫了去。第一次,是七领他去的,勺状男人给他发了服装,后来发工资也是这个人。这人头大,身细,双腿跟豆芽菜似的。他不用自己的腿走路,要么轮椅,要么被人抬着。这么个人,却是保安的头。不光医院,好几个部门的保安都由他指派。原先医院的保安是自己招的,但起不到保安作用,街上的混混动不动闹事,保安都往后缩,而遇上披麻戴孝、抬棺封堵大门的家属,保安吭都不敢吭,有个愣头保安说了句粗话,被摁到棺材五个多小时,放出来脸像茄子。后来医院将保安外包给勺状男人,闹事的就少了。他见识过勺状男人的本事,被两个粗猛的刺青后生抬过去,拉着白横幅的数十人被水淹了脚似的,个个退后。据说勺状男人的哥才是老板,哥掌管大生意,鸡毛蒜皮的生意由勺状男人打理。不管年龄大小,都叫勺状男人三哥。每月领饷,他都谢一声三哥。
他站在那里,恭恭敬敬叫了声三哥。
今儿几号?勺状男人问。
他惊啊着,嘴如大勺。勺状男人喊他过来,就为问他几号。他及时控住,没让惊诧满头满脸地乱撞。
勺状男人拉开抽屉,将一个牛皮纸信封丢在桌上,说,十七天的钱,一分不少!明天不用去了。
没有任何理由,没有任何解释。确实,那是勺状男人一句话的事。没那么复杂,但他还是意外,傻问,我没做错啥吧?
勺状男人懒得回答,摆摆手。
他知不能再问了,走过去,捏起信封,照例说了谢三哥。牵着自己的身体,像牵着备宰的猪走出房间。
十
他没那么笨,想想也就明白了,不当保安也饿不死,有的是营生。当然找活儿没那么容易,好在还可以收废品,不至于吃老本。他没告诉花,怕她添堵,打算有了营生再和她说。黎总没辞花,看来她父亲确实需花照顾,这让他松了口气,但也让他有被揪吊住头发的感觉。
那天路过红红饭馆,看到一老汉正把空酒瓶往三轮车上搬,门前被踩扁的纸箱已用尼龙绳捆结实,他不禁呆了。待老汉把纸箱也放到三轮车上,蹬着车离开,他方大梦初醒。他急躁躁地推开饭馆的门,像失了火等他去救。还不到营业时间,红红叼着烟,跷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她比花老多了,但打扮花哨,脚指甲涂得和嘴唇一般红。不过她人不错,他收废品时还给过他顾客吃剩的鸡、大饼。她一向照顾他,每有废品就给他打电话,而他也给她修过马桶,帮她拉过两次货。他没得罪她,她为何把废品卖给了别人?他自是不敢质问,在刚进门的同时,笑就鞋掌般钉在脸上。我刚才见……他顿了顿说,不会忘了我的电话吧?红红哦了一声,实在不好意思,亲戚介绍的,我没办法。他说,如果你认为价低,我往高提提。红红不屑地哼了一声,稀淡的眉毛如受了惊的虫子蠕动数下,她说,你把我看成啥了?我指望那几个破纸箱挣钱吗?他意识到说错话了,赶紧解释。红红不再看他,目光如烟雾在空中浮荡。没必要再啰唆,他识趣地闭了嘴。红红将快抽完的烟摁到用易拉罐改成的烟灰缸——那是他的杰作,说别为几个破纸箱在她这儿浪费时间了。他明白了,仍然谢了她。红红叫住已经走下台阶的他,想说什么突然间忘记了似的,她的目光有些怪,好像被刀切割又没完全断开,落在他身上有些吃力。她终是没想起来,半笑了一下,挥挥手。
她奇怪的神情如油污的泔水泼湿了他,他背着那脏污的湿,蹬得有些吃力。忽然就有了某种预感,为了证实,他拨了常去的超市、药店、杂货店、食品店的电话。有的委婉,有的直接,结果是一样的。难怪这几日没接到电话。没有这些“关系”户,零零碎碎地收,进项会大打折扣。骄阳似火,而他浑身冰寒。这是要往绝路上逼他呢。
回得早了些,骨酸肉痛,仿佛被冻感冒了。他下了碗面条,就着尖椒,灼舌烫嘴地灌进肚,灌出满头满背的汗,似乎不那么疼了。他躺了躺,正想去龙宫看看花,花自己回来了,仍挎着鲜艳的红包。花没发现他的异样,他却瞧出了她的反常。花瞟瞟他,便进了厨房,张罗洗碗,仿佛她回来就是给他洗涮的。只有一个脏碗,她洗了足有十分钟。他和她说话,她也回应,但没回头。他立在门口,说她快要把碗洗烂了,她方甩了甩手,转过身。她没系围裙,衣襟尽湿,还有两臂、前胸,甚至她的脸也淋湿了,有水珠在滚。他盯住她,问她怎么了。花撩撩头发,说没怎么。她的手在抖,他觉出来了,再问她到底怎么了。花不答,勾下头,啜泣突起。他的心迅速下沉。花浑身摇晃,要歪倒了。他走过去,试图扶她,她却出了厨房,坐到沙发上。他深吸了一口气,方轻移脚步,仿佛地面是易碎的玻璃。他在对面坐下,她说,离了吧。
猝不及防,他被炸蒙了。半晌,方吃惊地问,你说什么?花说,咱离吧。她不像刚才贼似的慌慌张张,声音也不再细弱如蚊腿,所以他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黎总找你了?他终于转过弯儿。花说,嗯。他问她咋说的,花抬起头,他注意到她的嘴唇外侧又蹿出米粒大的疱,又心疼又恼火。花越发的平静了,说,离吧,对谁都好。他问,她咋说的?花说,别拖着了。他问,她威胁你了?花摇摇头。他问,辞掉你?花又摇摇头。他问,那是为啥?她让你离,你就离?花说,你可以娶个更好的,有了钱,黄花闺女也娶得上。这腔这调和黎总一模一样,她就是重复黎总的话。他说,你别听她胡说,就是能娶上,过日子能一样吗?花说,我没那么好。他说,你好不好都是儿子们的娘,这能代替吗?花说,离了我也是他们的娘。他说,你别害怕,大不了把楼房卖了,把钱还给她,咱回村种地,饿不死的。花说,回村就能躲开?他瞪大眼说,还能追到村里?你咋吓成这样?那娘儿们到底说啥了?花静默数秒,说,我不想回村,出来,就不回去了。他故意嘲讽她,你还真想留在那老家伙身边?花说是。
他没被惊着,涌上的反是浩浩荡荡的痛怜。虽然只有他和她,但她仍被恐惧罩着,口与心是扭着的。于是,他用玩笑的口吻,以便让她摆脱噩梦,彻底放松。你还真喜欢上他了?花说,他挺好的。
他的眼球顿时被挤压似的要爆裂开,说,你不会是认真的吧?
花说,他对我确实好,很好很好。
他终于怒了,说,我对你不好吗?
花说,也好,好与好不一样。
他问,咋不一样?他的好比我的好更好?
花哑了。
他冷笑,说,你的好指的是钱吧,他是比我好,相当好。
花说,有钱没什么不好。
他吼,除了要钱什么也不要了?
花乞求,离了吧,对谁都好。
他发红的、怒硬的目光狂抽着她,她缩了缩肩,显得更小更可怜了,像一团揉皱的布。她的假象越發激怒了他,他突跳起来,抓住布团。他要撕烂她,撕成一条一缕。就在那时,她的目光飞速扫过他狂怒的脸,神色中似乎有别的东西。他凝固了。花没描过眉,没涂过唇,还不如枣呢,找他洗澡那几次,枣的嘴巴比平时大一圈。花只是干净,眉脸干净,衣着干净,姓黎的不会是因为这个迷上她的,该是别的。但她喜欢姓黎的什么?态度变得这么快,绝不是一个“钱”字。他忽然想到什么,直冒冷汗。抓着的手慢慢松开。
你干吗编出这样的鬼话骗我?他痛惜地看着她。
花被戳穿,目光惊慌,如被追赶的兔子。
他说,别害怕,天塌不下来!咱不干了,给再多钱也不干了。
花说,那是真的!
他摇摇头说,我不信!
花问,如果就是真的呢?
他说,过了这么多年,我知道你,不可能!
花的脸抽搐几下,眼里却有凶狠漫出。她豁出去似的,抓过红包,猛地拉开。最先掏出的是一条金项链,然后是金戒指、金手镯、玛瑙手链、珍珠项链。掏一样,瞅瞅他,似乎提醒他看清楚了,她不是在变魔术。
都是黎主任给我买的。她喘着粗气,仿佛不停歇地割了半晌地。
他眼睛发花,脸硬如石,然后,他笑了,说,就算是他买给你的,这能说明啥?你骗不了我!
花气呼呼地瞪着他,说,要我咋说你才信?
他笑得光光灿灿,说,你咋说我都不信。别说了,啥也不能把你我分开。
花发狠道,我和他睡了。
强装的笑如镜片哗地碎了,他的脸渐渐转青。青中又有斑驳的紫渗洇,仿佛那不是脸,而是被戳破的颜料袋。翻腾了一小会儿,也就不动了。我不信你的鬼话,他声音发空。花嚅着嘴唇,仿佛掂量着他能不能撑住她的砖头,又像在聚焦力量,然后决绝地说,睡好几次了。他被砸中,但他已经麻木,不觉得疼,他说,就算……你是被逼的对不?那老东西逼你了?我知道,肯定是这样!花怔了怔,抹抹眼睛,放低声音,他没逼我。他固执地摇头,说,我不信,他肯定是逼了。花说,我是自愿的,跟了他,要啥有啥。他问,你怎么和孩子们交代,你就不怕他们轻看你?花说,沒啥可交代的,我能帮上他们,他们爱咋看咋看。他问,这是别人教你的吧?花说,我就是这么想的。
说了半天,他有些乱,有些累,想去床上躺一会儿。他亮明了自己的态度,他不会因为她作践自个儿就和她离。他让她回龙宫,花没回,仿佛他不离她就没胆量回了。她躺在他身边,但整整一夜,回应她的只是他的后背。
拂晓,他推醒她,道出自己熬夜熬出的计划。花本来迷迷瞪瞪的,突然叫出声,你疯了?他说,我没疯,这是两全其美的法子,离开他,还能搞一笔钱。花不同意,说这要坐牢的,他说要坐那老东西也逃不了,那老东西有罪在先。鱼死网破,花横竖不同意,然后又强调是她要跟黎主任的。他说这算最温和的解决方式了,照他年轻时的性子,早拧断了姓黎的脖子,她若不配合,他就以命换命了。花惊白了脸,哆嗦着答应了。
花返回龙宫,他准备实施计划所需的用具。花最终站在了他这边,他甚感欣慰。这说明了两个事实,她和姓黎的确确实实发生了——被枣的破嘴说中,但她并非自愿。
东西半天就买齐了。花也照他的吩咐配了钥匙给他,但他没有立马动手。姓黎的健壮如牛,根本不像六十岁,他担心制服不了,思忖着找个人。外人肯定不行,只能让两个儿子中的一个协助。长子不行,次子该没问题。在三亚的宾馆,次子就有了贼念,被他训斥才闭了嘴。然他下不了决心。就这么拖了五六日,他决定还是单独行动,若有闪失,也只是他自己有闪失。
他把花叫回家,商议敲定具体细节。花又一次劝他,迈出那一步,就回不了头了。他的念头犹如巨石,花没掀动一分一毫。她的恐惧写在脸上,如冬日在寒风中瑟抖的枯蒿。他不住地打气,那一枝一秆方停止了摇晃。
其实,他的紧张不亚于花,只是他压得住。他小偷小摸都没干过,何况这个。太阳落山,他压不住了,心如疯牛般东奔西窜,角挑蹄蹬,扬起漫漫烟尘。灌下三两酒,似乎好了些。又倒了半杯,没有仰脖猛灌,靠坐下去,一口一口吞咽。
晚上九点一刻,他走进龙宫,躲藏在小区地下室的过道。再晚进龙宫就难了,太早又不易藏身。
十一点,他站在了乌紫的防盗门外。
转动钥匙的同时,他从挎包摸出水果刀。在姓黎的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要抵住他的脖子,那样老家伙就乖乖招供了。而花什么都不用做,遮住赤裸的身子,哭就行。
他轻脚摸入,正要抓电筒,灯突然亮了,比白昼还白。他立时惊蒙。
花和黎主任端坐在沙发上。花脸色灰白,而黎主任则满眼猎物入笼的得意。
十一
黎主任没报警,没把他怎样,说看在花的分儿上,不和他计较了,但警告他再动歪念,一并算账。他离开了,挎包里仍装着绳子、胶带、刀具、电筒、录音笔。没派上任何用场。然并没有平安脱身的庆幸,他垂头丧气,比挨打还难受。不该这样的,但就这样了。
失魂的花被姓黎的看破,不打自招?还是她担心他坐牢,主动告知姓黎的以求得宽恕?又或者,她确实对姓黎的动情了?他深挖细想,没有结果。次日他一遍遍给花打电话,叫她回来。她说没法回,除非他答应离婚。他不过是想知道咋就被瓮中捉鳖了,并没怪她,可她的回答激怒了他,他说,我死也不离。
花说到做到,果真连着十天没有回,只在电话里简短交流。她一定向姓黎的承诺了什么,他想,不然不至于面都不露。那是他造成的,他连累了她,他又想。花被软禁了,他甚至这样想。他替花寻找着理由,不那么怒了,但仍疙疙瘩瘩,像塞了一肚子石粒。
他想找人说说话,帮他把石粒掏一掏。先是拨两个儿子的电话,拨通那刻就切断了。他不愿让儿子们棉花样地看他,他们可是自小把他当成山的。想了一圈,也唯有枣了。
数月没和枣来往,他担心枣不接电话,没料响了一声,她就接了。却是满嘴嘲讽,我当是谁呢,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他问她还好吧,枣说好得很。他说那就好。枣阴阳怪气地说,再好也比不了攀上高枝的,今儿吃啥了?是不是吃撑了,想溜溜嘴?他讪笑着说,我确实想找你说说话。枣哼了哼,声如撞钟,少扯没用的,你到底想干啥?他顿了顿,咬牙道,我想你了。枣假装听不懂,问,咋的?他问她能不能见个面,枣没好气地说,以为攀了高枝你就成凤凰了?我是啥?鸡吗?你想招就招,说翻脸就翻脸?他说对不起,枣又哼,对不起值多少钱?他说,那你忙吧。
七八分钟后,枣又打过来,说她因为接他的电话,被一骑电动车的撞倒,摔着了。让他赔她的损失。他心领神会,问清她的位置,骑了三轮车赶过去,将她载回。
枣要往沙发坐,他却推着她往卧室走。枣身体壮硕,不然他就拦腰抱她了。枣热红着脸警告他,就算她受了伤,也能将他一屁股坐倒,叫他小心自己的肋骨条。他没理会,报复的火焰已将他烧得失去理智。刚挨着床,没等他进一步动作,枣猛地搂紧他。
他像她一样赤裸着。枣蹬蹬他,问他就不怕花突然回来。他说不怕。枣坐起,盯住他,问他出了什么事。他突然迟疑,和枣说就等于整个村庄整个世界都知道了。他摇摇头。枣说,得了吧,我又不傻,你明目张胆,定是出了事,是花?既然枣已经猜到,说也无妨。
他当然不会竹筒倒豆,只讲了大概。枣满脸料事如神的得意,说,我怎么说来着?你还骂我破嘴!他恼火地皱缩着眉。枣说,你不会认为是因为我说的才……帽子没这么扣的。他悲叹一声,说,我没怪你。枣的眼神像看怪物似的,说,你就因为这个郁闷?他问,这不够窝囊吗?枣叫,天,撞多大的运你不知道?他说,别挖苦我了,老婆被抢走了,我撞个鸟运?枣戳戳他,说,那能叫抢?不是和你商量吗?是你死钻牛角!甭说县城,就咱村庄,有多少离婚的你不清楚?说离就离,比折断树枝还容易,离婚没啥丢人的。你能保证花和你过一辈子?保证不了!遇不到这个,明儿也可能和你离,那时,花会补偿你?她就是有心,拿啥补偿你?现在,她撞进了福窝,你也跟着沾光。有的为争两头牛,弄得头破血流。和他们比,你是不是撞大运了?就当自个儿的房被拆迁,旧房住惯你觉得好,新房咋也比旧房强,你根本没必要拦,拦也拦不住,钉子户多了去了,还不一一被搞定了?要我说,你只能装一装钉子,能多要一个是一个。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你得抓紧!那人不小了吧,他咋也活不过你,蹬了腿,你和花还能复合嘛。
他木愣着,仿佛被钉住了。
天旱雨涝不均匀,枣又妒又羡地说,好事都让你和花赶上了,我和七咋就没这命呢?
他惊缩了一下,慢慢坐起。
他想了整整两天。什么都没干,饭都省了,仿佛张张嘴也会影响思考。那天中午,他下了碗面条,气力恢复后,拨通了黎总的电话。
数小时后,他在宾馆的套间见到黎总。她笑盈盈地,指着茶几上的樱桃让他吃。他一副谈判的架势,说,我不是来吃樱桃的。黎总波澜不惊,说,那也得坐下来啊,咱是说话,又不是打架。他就坐了,脸仍生硬着。黎总问他喝水不,他摇头,黎总猛然想起似的,笑一笑,说,你也不是来喝水的,想通了?
他揣了半麻袋话,那是蘸了血蘸了泪的,是从身体的旮旯里一句一句揪出来的,借以加重自己的筹码。黎总让他开条件,他不会更不敢漫天要价,他要让黎总明白,他所言有据。但黎总一句想通了,突然如绳索扎紧了麻袋的口,他不情愿,但不由自主地點点头。
黎总说,那就好,三两日你和花就去办了吧。
他的目光惊晃了一下。她没执皮鞭,但他觉得被驱赶了。定了定,他问,你上次的话还算数?
黎总说,当然。
他松了口气,说,我的条件是……
黎总笑容收敛,我上次确实说过条件由你开,但你忘了你离开时我怎么说的?只限于那个房间,出了门就不由你了。
他呆住。他没忘记。半晌,他方冷青着脸问,那你的意思?
黎总说,房归你,另给你三十万。
他受了辱,大声说,不行!我不接受!
黎总随和地笑笑,说,别发脾气,对身体不好。
他说,如果这样,我不会离。然后,加重语气,死也不离。
黎总没因他的威胁翻脸,仍大度地笑着,说,你急什么?嚷是成不了事的,给你看样东西。黎总将桌上的笔记本电脑翻开,对着他。他甚是纳闷,不知黎总要干什么。一分钟后,他突然像被砸了一榔头,整个人往后仰去,差点儿晕倒。
他看到了他自己。那个夜晚,他持刀入室。
父亲没报警,并不代表我就不能报,随时可以。
声音不像从黎总嘴里出来的,他没看到她张嘴,而是从高空,从房间的角落飘荡而下,就像无数个黎总在他永远看不到的地方藏着。
他闭上眼,似乎这样那一幕便彻底消失。待他睁开,果真就看不到了。但,更奇诡的图像出来了。他看到了赤条条的他和同样赤裸的枣,看到了床上的枝枝叶叶。
他震惊、恐惧、蒙呆,前边是在黎主任家,他一无所知,所以才被拍到,而他和枣是在自己家呀,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有人知道他要带枣回去提前藏在屋里,还是黎总无处不在的影子从门缝挤入?没有血色的脸如枯白酥脆的纸。
黎总合上笔记本电脑,见他死死盯着,恼怒得要跳起来的样子,说,就算你毁了也没用,我有备份。
你凭啥进我家?他竭力控制,仍不住地狂抖。
黎总反问,我几时进你家了?你看我有那个本事吗?
这自然不需要她亲自出马,他寻思着,不自量力地喊出来,我要告你们!
黎总笑笑,和善地说,这东西可以存在,也可以不存在,可以都毁掉,也可以毁一留一,你该明白我的意思。我不喜欢被人威胁,也不喜欢威胁人,如果你不发脾气,我不会给你看的,也许一会儿我就毁掉了,就是你想看都不可能了。可是,你发脾气了。
他被黎总的话绕晕了,耷拉下头,仿佛他是旱地的麦子,而她是炽烈的日头。
你看呢?黎总问沉默了许久的他。
他满身窟窿,挤揉不出半丝力了,嗡声道,随你。
黎总看了他一会儿,说,你是好人。这样吧,我给你四十万,先打二十万,你和花办妥,我再打二十万,打到花的卡上,由她转给你。谈上亿的项目,我都没这么累过。
他有些不安了,虽然笑不出,还是做了个笑的样子,说谢谢黎总。
黎总问,要不要一起吃个饭?把花喊出来?
他说不了。
黎总说,也好,老父亲也不愿让她出来,他是真离不开她呢,这就叫缘分吧。又推心置腹地说,其实,我也不愿这样呢,不值!但为了老父亲,没有什么值不值的,你说是不?
他没点头,只是含混地嗯了一声,如安了假肢样离开套间。
回家即搬了凳子,从上到下,自左向右,一寸一寸地搜寻墙壁,就像在皮肤上寻找细刺。这时,他才发现泥子刮得不那么平,摸到坑洼,他反复揉挤;遇上鼓包,他会抠掉,但也就是坑或包而已,没发现别的。然后是家具、窗帘盒、门框门板,没放过任何一处可能隐藏的机关。没有,什么都没有。他松了口气,但随即更紧张了。他无法解开疑团,换掉锁芯,聊作安慰。
十二
那钱一分不少地到了。
当天傍晚,他跑到望月楼狠狠奢侈了一把。跳鲤的价格着实吓他一跳,他在心里快速计算着,如果是猪头肉能买多少,真疼呢,但还是咬牙点了,另外要了盘花生米、两瓶啤酒。若不是那四十万撑腰,打死他也不敢到这种地方。离也就离了,没想象中的那么憋屈。没过到头的夫妻多了去了,有几个像他这样狠捞一笔呢?
酒足饭饱,走在霓虹灯的光影里,腰杆似乎硬了许多。以往经过夜总会、洗浴中心,他瞟都不瞟,那是另一个世界,与他没有任何关系,那晚竟凝望了许久。
日头东升西落,没有任何变化。他没有坐吃山空,而是日日不闲。七告知他,能重当保安了,他没应。想起勺子状男人,头皮仍是麻的。夏秋短工吃香,先干着,待天冷再做打算。
枣到他那儿洗过几次澡,多是阴雨天。起初他是害怕的,想去旅店开房,可开房要花钱,而且,旅店未必比家更安全。壮了次胆子,没有谁把他和枣从床上揪起,恐惧就淡了。
又是一个阴雨天,枣像她向往的女士那样叼着烟。烟在床头放着,他特意为她备的。她和七打算买楼,买不起大的买小的,买不起新的买旧的。赶你赶不上了,也得有自己的窝啊,她慢悠悠地说,到时你得借我点儿钱。“你得”这两个字是有分量的。他没马上回应。你让我几时来我就几时来,只要七不在家。她又说。他仍旧没言。枣便寡了脸,说,放心,我会还的。他说不是担心她不还,长子快成家了,要用钱。枣说,得了吧,有花,还用得着你?他说花是花,我是我,当父亲的,也不能不管。枣受辱似的说,我张一回嘴,你就这态度?他赔了笑说,我没说不借,到时看情况。枣猛吸了两口,目透冷光,他以为她要损他,不料,她长叹一口气,说,我有花的运气就好了,掉进福窝,什么心都不用操了。
离婚后,他再没找花,也没和她联系过,那是和黎总的协定。像她不但从他的世界消失了,而且从整个世界蒸发了,他和她之前的日子彻底成了空白,他不愿回忆,也回忆不起。枣的慨叹令花突然复活,虽然他知道复活的她仍在另一世界,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了,但她的存在就如她的名字灿烂夺目了。他给花发了一条短信,问她近来咋样,过了很长时间花才回复,只有一个字:好。他没再问,她无须他操更多的心。
那日,他去超市买暖壶,忽然就看见了花和黎主任,两人竟然抓着手。仿佛看见的是一对怪物,他眼球鼓凸,像瞬间长出了角。他和花刚认识时拉过一次,婚后再没有。花不是他的花了,可他仍然被醋泡了。他们也是去超市,他跟踪在身后,有些鬼祟,直到两人拉着手走向收银台,他才止步。疑问再次冒出来,花是情愿的还是被迫的?她真的如黎主任喜欢上她一样恋上了黎主任,还是遭遇了他难以想象的什么?他曾有疑,但既然已经分开,什么原因都无关紧要了,可再次遇见,解谜的欲望巨浪一样拍击着他,突然就迫切了。
他连发了三次短信,花均没有回复。他打电话,她不接。她越是决绝,他的念头越强烈,那已不是疑团,而是啃噬他的毒虫。他不在乎她怎么回答,他就是想知道真相。她的回答未必就是真相,但他还是想让她说出来。他不敢上门找花,看不见的刀斧手埋伏着呢。他不再打短工,猎人般守伏在龙宫对面的树丛后,似乎答案比钱还重要。九月底,花和黎主任就要到三亚,或者别的什么地方,也许就再见不到花了,所以必须赶在她离开前弄清楚。
两天后的上午,终于看见了花。她从龙宫外的菜店出来,他突然跳到她面前。她嚇了一跳,问他在这儿干什么。他说等她。花紧张地环视左右,问他有什么事。她并没他想象的掉进福窝的样子。他不知掉进福窝会是什么样,但肯定不是现在这样。当然,也没从她眼神里看出哀伤。她仍是她,与过去没大变化。她又问他干什么,他才说,我就想知道。花说,你快走吧,我还要做饭呢。他抓住她,花没扯脱,急了,大喊,松开!他没松,反想把花往一边拉。花没有高喊,低声呵斥。突然间,花煞白了脸,说,他来了。他回头,暴怒的黎主任公牛般奔向他。他急忙松手,欲向黎主任解释,花催他快走,他如梦初醒,撒腿逃离。
下午,黎总的电话便追过来,警告纠缠花的后果。他颤着腿解释,但黎总显然没那么好糊弄,冷声说别耍花样便挂了。定了好一会儿,他发现后背黏湿了。
他终是怯了,没再“纠缠”花,也怕连累她。连着数日,他打短工,下午若回得早,就骑着三轮车收废品。枣说入冬前宾馆要招锅炉工,她自作主张给他报了名,不一定能招上,招了也可以不去。两人是电话上说的,她有一个月没洗澡了。他有意躲着她,倒不是怕她借钱,固然那也是缘由,主要是看见枣马上想起花,好像枣的身上有花的影子。两人长相、个头、脾性相差甚远,他不知为什么会从枣身上望见花。
那天枣并没有打电话,因为下雨,他中午就回家了,饭后睡了一觉,雨仍在滴答,他仍旧躺着,望着房顶发呆。突然就看到屋角大如牛卵的眼睛,他惊跳而起,再望,却什么也没看到。那不过是他的幻觉。可是,那眼睛一定存在过,那一幕他死都忘不了。他没敢告诉枣,她心再粗,也受不了的。他不是故意想花的,但突闪的枣将花推到面前。折磨他的毒虫又复活了,且变本加厉。
他擦抹地,洗衣服,缝上掉了的扣子,补了开裂的裤兜,这些零碎的活儿并没有驱离毒虫。黄昏,雨停了,他出去买了半斤猪头肉、半斤花生米、一瓶北京牛二。大口灌着,他想把自己灌醉。酒瓶空了,他并没有死猪样昏睡过去,毒虫兴奋得手舞足蹈。然后他就给花打了电话。她终究是儿子们的母亲,离了婚他也有见面的资格!什么答案都不可能改变结果,他只想把恼人的毒虫杀灭,收了心过自己的日子。
黎主任遛腿的时间快到了。他站起来。
他出了屋,又回过头,仿佛有谁在和他说话,劝他不要去。但他没看到也没听到,于是用力一甩。咣,门在他背后合上了。
原刊责编安然
【作者简介】胡学文,1967年生。著有长篇小说《私人档案》《红月亮》等四部,中篇小说集《麦子的盖头》《命案高悬》等六部。作品多次入选各种选刊、选本与年度排行榜。曾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河北省文艺振兴奖、河北省作协优秀作品奖及《十月》《中国作家》等刊奖项。小说《命案高悬》《逆水而行》《像水一样柔软》《从正午开始的黄昏》《风止步》分获本刊第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届百花奖。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胡学文 期刊:《小说月报》2021年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