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丁永建离家出走了。
丁永建不是小小少年,他五十九岁,年近花甲。据说中国男人有个五十九岁现象,就是到了五十九岁快要退的时候,会很慌张,会不顾一切地捞一把,或者不顾一切地出轨一回。然后……没有然后,通常就是糟了,被统计到五十九岁现象里。丁永建第一不是官员,第二被老婆管得死死的,所以这两者都与他无关。
丁永建离家出走完全是临时起意的,没有预谋。
出走的那天很平常。早晨他睁开眼,屋里黑乎乎的。不用看表他也知道,六点半。他总是这个时候醒,冬夏都如此,上班不上班都如此。躺了一会儿,脑子里模模糊糊的,好像有活物。哦,是做了个梦。难得,很久不做梦了。
他拿起枕边的手机,再拿起老花镜,习惯性地打开微信。家庭群和同学群都静悄悄的,只有战友群已经活泛起来了,老家伙们都起得很早,问候早安的,晒自己跑步的,转发一些慷慨激昂文字的,也有写打油诗的。他在战友群里一直潜水,从不说话,但只要看到有红点儿就连忙点进去看。算忠粉吧。前一天晚上有人在讨论战友会的事,还有人发了老照片,背景是他们营部那个院子,黑白片。他放大看了又看,虽然一个人影也没有,还是保存了下来。
好遥远。那个地方就像是上辈子待过的地方。
头有点昏沉,没睡好,但他还是照旧进入了起床程序,先是用力伸两个懒腰,其实不该叫懒腰,应该叫振腰,四肢很用力地伸展到极致,全身都张开了,舒坦。然后做一百个抬腿提臀动作,再翻转来,做五十个俯卧撑,气喘吁吁的,这才爬起来穿衣服。
原先他是习惯早起去马路上跑步的,如同出操。不料前几年修高架桥,横行霸道的,把人行道挤成羊肠小道了。于是他改在宿舍区里跑,沿着围墙边跑个十圈。后来连这个条件也没有了,围墙边被利用起来修了自行车棚,断了他的路。最后只好改在阳台上锻炼。阳台才多大,还被老婆放了拖把之类的家什,他只能做一些起蹲动作,练几下哑铃。他被这世界逼得一步步后退,终于退进了斗室。
现在他改在床上锻炼了。起因是老婆嫌他打呼噜,要求分开睡。他暗自惊喜,他早就想一个人睡了。但如果是他提出来,老婆不知会怎么上纲上线,分析出他嫌弃她或者不关心她死活等重大嫌疑。现在老婆提出来了,领导说了算,他立即表示服从,住进了女儿小时候那间屋。那间屋只有九平方米,一张单人床、一个书桌、一个衣柜就塞满了,可是他觉得很惬意。每天晚上一进去就感觉全身放松,屋子里飘荡着自由的空气。
曾几何时,他可是过着披星戴月、幕天席地的生活。现在,竟然满足于一间斗室了。人的伸缩性真是大。
客厅幽暗,没有一丝声响。老婆原先就起得晚,自称霸主卧后就更晚了,早饭都不做。早上九点起来,十点去跳广场舞。其实也不算广场舞,就在小区巴掌大的空地上,和几个退休大妈一起扭扭。晚饭后还有一场。丁永建对此积极支持。因为自一天两场广场舞后,老婆不再成天拉着脸叨叨了。人真的很需要精神追求。老婆每天都发朋友圈,除了跳舞的照片,还有买菜路上的照片,和闺密喝茶的照片,蓝天白云,小狗小猫,随拍随发,并配上一段鸡汤文字。那些文字也不知哪儿抄来的,还挺有意思。比如“做一个眼中有风景,心中有喜悦的人”“健康就是存款,快乐就是利息。照顾好自己,又有存款又有利息”等等。丁永建只要见到了就点赞,点赞就是表情符号,三朵鲜花加三个大拇指。老婆跟女儿吐槽说,你爸就是形式主义,其实他都没点开看。丁永建说,形式主义保险。原来,有一天老婆出去玩儿遇到降温,在朋友圈撒娇说:天哪,冷死了,风跟刀子一样。丁永建看到了,第一个念头想说,这么温柔的风怎么可能跟刀子一样?你那是没被真正的寒风吹过。后来觉得还是不多嘴为好。但此时不可能再给三个大拇指了,于是他在表情符号里找了一圈儿,终于看到有冒热气的小图,估计是馒头包子吧。于是送上三堆热气。哪知老婆大为光火:我冷死了你还幸灾乐祸?他连忙戴起老花眼镜细看,哦,原来那三个冒热气的是粪㞎㞎。自此,丁永建再也不敢乱用表情了,管她发啥,就是雷打不动的三个大拇指加三朵鲜花。应对她只能是形式主义了。
不过今年情况不同了。从年初到夏天,因为疫情严重,老婆的广场舞停了,天天在家,霸着遥控板,霸着话语权,可把丁永建闷坏了。他刚好退休,没什么理由再出去了。那么小个房子,两个人不得不二十四小时面对,鼻子碰鼻子。每天的话题就是:中午吃什么?晚上吃什么?明天早上吃什么?周末的合家团聚也取消了,女儿女婿不敢带孙女过来看他们,偶尔送东西,都是在小区门口交接,戴着口罩,旁边有举着体温枪的保安监视着。
幸好五月份之后疫情缓解了,老婆恢复了广场舞,重新对生活燃起了热情,重新在朋友圈每日一歌,丁永建也随之解放。
刷牙的时候,丁永建想起早上那个梦了。他开着车,爬了无数个回头弯,到达山顶。山顶有个小镇,可镇上的人都说着他听不懂的话,也没人戴口罩,像是在外国。他找到一个看上去像中国女人的人问路,对方茫然摇头。他就拿出手机,想给她看他要去的地名,却发现手机没电了,连电话都不能打。他有些不知所措,想赶紧下山,可是转来转去怎么也找不到下山的路,那些回头弯总是把他送回山顶……
忽然场景转换,他站在操场上,面对一个面容模糊的男人,他突然怒火中烧,冲那个男人大声说,你欠我一个道歉!知道吗?你应该给我道歉!男人没听见似的,转身就走。他想拽住他,却怎么也迈不动步子……
这时有个声音说,你是在做梦吧?他一下醒了,果然是做梦。
他长吁一口气。
虽然是梦,情绪却是真实的,醒来时心还在急促地跳,感觉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像要钻出体内。他强行按住它。那些回头弯,那些转不完的回头弯,把他的心绕成一团一团的。
二
丁永建走进厂里的行政楼,张会计已经在等他了。他问,办好了?张会计说,办好了,激活一下就可以了。我带你去。于是两人一起出门,来到厂門口的银行,在自动柜员机上将那张卡激活。
是社保卡,丁永建的社保卡。张会计让他在自动柜员机上重新设了密码。他看到上个月和这个月的钱,都已经在里面了,另外还有两万元退休补贴,加起来有三万元,他忍不住咧嘴笑了。张会计问他,要不要把原来的工资卡绑到一起?他连连摇头说,不绑不绑。
丁永建是去年年底退休的,提前了两年。提前的原因是厂里改制,被一个什么集团吞并了,五十五岁以上的一刀切。他五十八岁,肯定在第一刀里。但他不想走,那些五十多岁的还可以找点事干,他快六十岁了还能干什么?再说他是开车的,怎么改制不也需要开车的吗?他去找廠长,他给厂长开过车,能说上话。哪知厂长上来先跟他吐槽,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头都要炸了,天天忙得四脚朝天。然后说,我太羡慕你了丁师,终于退休了。丁永建说,退休有什么好?厂长说,怎么不好?再也不用干那些不想干的事了。丁永建说,我没什么不想干的事,我想干到六十岁。厂长说,你真是死脑筋,提前退社保一分都不少,厂里还要给补助,哪点不好?丁永建说,我不是计较钱,我就是习惯上班了。厂长说,你这个人,真是劳碌命。你也不想想,现在人的平均寿命是七十七岁,男的少几岁,算七十三岁吧,那你还剩十五年,十五年一晃就没了,难道你不想把这十五年留给自己?难道你不想开着车到处走走?难道你就没有自己想做的事?
三个“难道”把他说动了。厂长就是厂长(现在是总经理了),一套一套的,总有一套适合你。于是他办了手续,退了。没想到刚退就发生了疫情,社保卡一直没办下来,时隔大半年才拿到。
丁永建拿着社保卡,心里微微有些激动。虽然退休金比工资少了两千多元(老婆撇嘴算了一下,一年少五万元,两年少十万元),但每一分都在他手上了。原先工资卡一直在老婆手上,老婆每个月给他发一千元零用,其余全部充公。老婆说你不抽烟不喝酒,要那么多钱干吗?他觉得太没天理了,自己的优点还成了被剥削的理由。现在,他要牢牢地掌握这张社保卡(同时废除工资卡),直到离开这个世界。女儿早独立了,孙女都五岁了,他们又不买房又不置地,老婆没道理再克扣他的工资了。
不过,这个关系到他后半辈子的重大经济改革,他没跟老婆商量,打算直接实施。
张会计送他到停车场,打量了一下他的车说,丁师,开自己的车感觉还是不一样吧?丁永建说,那是,以前是租房,现在住的是自己的房。张会计说,圆满。丁永建说,对,圆满。
丁永建开上自己的车,在厂区慢慢绕了一圈儿,然后离开。这是他待了二十多年的地方,角角落落都很熟悉,角角落落都有他的脚印和气息。包括那个大澡堂。从前每个周末都要去的地方,拿着澡票和盆子排队。现在大家都在家里洗了,大澡堂改造成发廊和桑拿房,他一次也没进去过。林荫道两旁的香樟树,是他进厂时种下的,现在已然绿荫满地,前人后人都可以乘凉了。树下的长椅他不知坐了多少回,后来木头烂了,搞成水泥的,冰凉,不舒服。
就这么退休了?这辈子就这样了?圆满吗?圆满个屁。丁永建心里发酸。虽然已经退了大半年,但真正拿到社保卡,感觉还是不一样。他从此没理由再来厂里了,这里不需要他了,哪儿都不需要他了。他的生命被切割了。
从走进这地方到离开这地方,丁永建始终是个工人,从青年工人到老工人。虽然当过队长,也还是工人。厂里的人都叫他丁师。他有A类驾照,开过卡车和客车,但更多的是轿车。有段时间还给厂长开过专车。总之,他一辈子把着方向盘。只是,从来没有决定过人们的前进方向,甚至,也从来没决定过自己的前进方向。
让他略感欣慰的是,他好歹开着自己的车离开了。车是女儿女婿送他的退休礼物,虽然不是什么大牌,但还是给了他很大安慰。女儿说,老爸你辛苦一辈子,也没啥爱好,就喜欢开车,我们无论如何也要满足你。他接过车钥匙的时候,眼圈儿都红了。这么说来,最欣慰的不是有了一辆车,而是有个好女儿。
拿到车后,丁永建就和孩子拿到玩具一样,每天都要玩儿上一会儿,开车出去跑一圈儿,或者去给车配装备。所谓装备,就是开车需要的各种物品,行车记录仪、保温壶、电筒、充电器、军大衣,甚至把那床一直舍不得扔的军用被,都洗洗晒晒,打成背包丢在了车上。还有一套金庸小说,一直想重读的,总没时间。他在网上看到一个退休大妈就是这样,常用物品放在车里,说走就走。
每天准备这些东西时,他心里无比熨帖,那个车渐渐成了一个他恋恋不舍的地方,好像是他的第二个家。为了堵住老婆的嘴,他告诉老婆,他做这一切准备,是为了以后开车带她出去玩儿。哪知老婆撇嘴道,哪个和你出去玩儿?无聊死了。
老婆总是和她的姐妹们出去玩儿,去年春天去日本看了樱花。今年秋天原本计划去西欧看红叶的,被疫情搅了局。丁永建连连点头说,对,你们在一起好耍些。
丁永建觉得很有意思,老婆从不好好跟他说话,但经常说出正中他下怀的话。
路过行政楼,丁永建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再跟厂长去告个别,又一想还是算了,厂长一定是满腹牢骚。原以为傍上了大款(合并到那个集团),却不料疫情把如意算盘打烂了,那个集团自己都没米下锅了。张会计说,他们留下没走的人已经有两个月没开工资了。这么一想,自己也算歪打正着,退休金至少是有保障的。
大圈儿不圆小圈儿圆。他想。
开出了厂门,右拐,准备到前面的十字路口调头回家。可是走到十字路口该左转时,一不留神开到直行道上了。他不想被罚,干脆继续直行。到下一个路口再调头吧。可是再到下一个路口时,他又直行了,这回好像有些故意。
反正回家也没什么事,出城兜一圈儿吧。他这么想。
其实这么想的时候,他也没打算离家出走,只是想开着车随便逛逛,理理思绪。
三
丁永建自二十六岁回到这个城市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虽然他是个司机,后来成了车队的头,最远也就是去下面的县城,没有出过省,也从来没有外出旅游过。说出来人家都不信。他经常在微信看到亲友们晒旅游照片,觉得不过尔尔,山没有他见过的威猛,河没有他见过的汹涌,更不要说天和地了。
退伍的时候,一辆解放牌大卡车把他和所有摘了帽徽领章的老兵一起,从驻地直接拉到了机场。有个老兵问,我们不能在拉萨玩儿两天吗?在西藏当兵几年,连布达拉宫都没去过,回去说起来都是笑话。带队干部严肃地说,什么笑话?这也是咱们军人无私奉献的一部分。接着又解释说,上级要求,我们必须把你们一直送上飞机。如果你们想来拉萨旅游,只有以后再飞过来。
大家当然服从,虽然领章帽徽已经摘掉了,但是习惯了服从,善始善终吧。
进安检之前,几个老兵抱着送行的干部号啕大哭,鼻涕都蹭到军装上了。丁永建喉头发紧,迅速快走过了安检。他不想告别,不想流泪。虽然心里有一千个不舍。
丁永建这辈子,不,是成年后就流过两次眼泪,一次是父亲去世,一次是母亲去世。尤其是母亲去世,对他打击很大。在殡仪馆送葬时,他大放悲声,用头撞墙。母亲走得太早了,不到七十岁,丁永建总觉得是和她长期生闷气有关。虽然父亲最终没和她离婚,但那道深深的裂痕一直撕扯着她。女儿出生时,丁永建暗暗发誓,自己一定不离婚,除非老婆要离,他要为女儿维持婚姻。
飞机落地成都后,几个老兵真的开始商量什么时候约着一起飞拉萨,看布达拉宫,逛逛八廓街。丁永建没有参与。他有点毅然决然的意思。回来就回来了,藕断丝连多没劲。
有时候他想,是不是自己过早地去了天边,过早地在无边无际的世界里缥缈梦游过,现在就只想蜗居了。
出城,上了高速,不知不觉速度就加快了。丁永建顺手打开了音乐。那是女婿帮他搞的,一个小音箱,连上手机蓝牙就可以听歌了。他在网上找了二三十首军旅歌曲,下载到手机里,他甚至还下载了军号,起床号、熄灯号外加紧急集合号。有一回老婆听到了,说他发神经。神经就神经。他看到一个段子,说一个退伍兵回家后,每天早上六点半,定时用手机放起床号,然后躺在床上说,我就不起来就不起来!这种段子,只有当过兵的人听了才会哈哈大笑。
现在的路可真是好,平平的顺顺的。他想起女婿说的话,你不出去自驾游,你就享受不到政府在公路上的投资。好嘛,那就享受一下。最重要的是,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真正把握住自己的前进方向。
也许真的像厂长说的,现在可以去自己想去的地方了。或者毫无目的地一直开,开到一处山清水秀、荒无人烟的地方,就躺下来看书睡觉,或者,躺下来看云、看星星,重温十八岁时的感觉。
他的右脚又加了些力。两边的树快速地朝后退去,前方的山近了,又远了,远了,又近了。身旁的车被他一辆辆超过去。几十年的老司机了,他很有把握既不超速又能超车。
不知怎么,他有点兴奋,如果此刻有人看到他,一定会用精神焕发来形容他,双颊泛红眼睛放光。其实,昨天夜里睡得并不好。
昨天夜里丁永建破天荒地失眠了。
是下午喝了茶?是張会计打电话告诉他社保卡办好了?是群里有人提议搞战友会?总之他就是睡不着。他原本睡眠很好,晚上十点半关灯,早上六点半醒,是部队给他调好的生物钟。他居然也会失眠。母亲去世那天他都没失眠,只是一夜没睡而已。
从不失眠的人对失眠完全没有对策,连颗安定都找不到,他只好躺在床上熬着。
虽然是闭着眼躺在小黑屋里,思绪却无比开阔,超过半个世纪的往昔岁月翻腾起来,一浪高过一浪。下午听到的那个消息仿佛是坨酵母,让浪头膨胀汹涌,塞满了脑子。
让他不解的是,汹涌而来的往事,全是些不愉快的事,是那种越想越生气的事。难怪天天失眠的人会得抑郁症。
嘴巴发苦,他爬起来喝了点水,上了个厕所,看看时间,已经是凌晨一点了。他索性打开床头灯,拿出本子,就是扉页上写着退休留念的笔记本,又找出笔。他想整理一下。也许把心里乱七八糟的思绪倒出来,把生气的事倒出来,会好一些。
可是拿着笔发了一会儿呆,一个字也写不出。他忽然意识到,所有的不愉快都源自一件事。若不是那件事,今天的他就不会是今天的他。
他在本子上写了一个人名,一个地名,又写下几行字,并在某个地方画了下横线,打了叹号。再关灯躺下,果然平静下来,睡着了。
等丁永建感到有些饿时,已经到了绵阳。
他很奇怪自己怎么开到绵阳来了。不过一旦到了,他又觉得这正是自己想来的地方。他拐进服务站停好车,找了一家快餐店坐下,要了一大碗牛肉面,还让老板加了多多的辣椒和芫荽。
吃面的时候,丁永建拿出手机。估计老婆已经生气,肯定又打电话又发微信,内容也完全可以想见,第一条,你跑哪儿去了?第二条,你回不回来吃午饭哦?第三条,丁永建,你搞啥子名堂?电话不接,信息也不回。他想好了怎么回了:刚才开车没看手机。我今天出来办点事情,晚饭后回家。老婆看到这条回复要气死。以前丁永建出门总是先请示报告,不假外出这是第一次。估计老婆会说,有本事你别回来!
可是打开手机,再打开微信,老婆一条信息都没发,也没有未接电话。反而是战友群有人找他,问他怎么还不报名。
昨天有人发起战友会,搞了个群接龙,报名的就添加自己名字。他一直没吭声。他的老班长见他不回,又发信息给他:你个家伙为什么不参加?上次就没来,我都多少年没见你了。以前说工作走不开,现在退休了还走不开吗?
他想了一下回复说:不是还早吗?到时候再说。
他又去看老婆的朋友圈,老婆照常发了朋友圈,花红柳绿的大妈群舞,下面的文字是:岁月陪我们走过春夏秋冬,时光陪我们走过花开花落,愿我们天天健康快乐!
他还是给她送上三个大拇指和三朵玫瑰花,以示一切如常。
看来是自己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老婆才无所谓他在不在呢。但他还是主动给老婆发了条信息:我今天出去办点事,可能要晚回。
干脆,今天就去。免得夜里再失眠。
他拿出他的大号茶杯,泡上浓浓的普洱,再把保温壶灌满开水,然后去旁边超市买了几包方便面、一箱矿泉水,又去加油站加满油。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是起码的。
坐上车,打开导航软件,输入“广元”二字,导航显示,两个多小时可以抵达。他迅速算了下时间,四点可以到广元,之后返回,夜里可以到家。
他有点小激动,好像听到了集合号。
四
丁永建开了一辈子的车。
如果少年时有人告诉他,你这辈子就是个开车的,他打死也不会相信。他从小就是个乖孩子,虽是独子,却没有被娇宠出坏毛病。小学到中学一直学习不错,称不上学霸,但一直都在好学生之列。
高三那年春天,他正充满信心地备战高考,家里突然爆发了战争:父母闹离婚,并大打出手。原来父亲背着母亲和他,在外面有了一个女人。此事不知怎么被母亲知道了,身为教师的母亲,完全没有像那些鸡汤文里说的,先隐忍,等儿子考上大学再说,而是哭天抢地,随时把丁永建叫来当裁判,要他逼父亲做出决断。而丁永建也没像那些励志文章里说的,在逆境中成长。他被严重影响了,毫无悬念地高考失利,连大专都没考上。
那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之后,他就报名当兵了,不管妈妈怎么阻拦,他就是一心一意地想远离他们,远离那个破碎的家。
但现在回想起来,丁永建已经不责怪父母了。因为,当兵让他觉得很值。他庆幸自己曾经在那样一个地方生活过,就像在天边,在月球上,四周永远寂静无声,地平线把他的视线拉得很长,天穹又把他压得很矮。站在那里,说自己顶天立地一点不为过。他们这一代,上大学的人很多,发财的人很多,出国的人也很多,但是在海拔五千米的地方待过的人却很少。凭这个他就挺自豪。那个时候他十八岁,一双眼睛黑是黑,白是白。一待八年,前十八年放飞的梦想和落下的灰尘,一并抖落了。下山的时候,他感觉自己获得重生。
一辆黑色越野车突兀地出现在他的后视鏡里,速度飞快且有些摇摆,丁永建连忙避让,车与他擦身而过,继续蛇形地飞奔,又和前面一辆车差点蹭上。找死啊?丁永建心里骂了句。
丁永建开车这几十年,属于自己责任的交通事故一次都没有。刚学车时,他总是撞倒训练场上的竹竿,师傅凶狠地说,你要想到那不是竹竿,是你妈!这个假设非常管用,他不但再也没撞过竹竿,甚至还延伸到了路上,感觉所有人都可能是妈妈。
但很多时候,出事故根本不是自己没好好开车,而是没提防到别人没好好开车。虽然无责,照样倒霉。这和人生路上的情形很相似,自己明明没做错什么,却得承担后果。这是丁永建悟出的人生哲理。他不是个脆弱的人,可有些事想起来,还是会心里发堵,想一回堵一回。有个诗人说,那过去了的都将成为美好的回忆。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前面的车忽然慢下来,跟着,停下来。
居然堵车了。
五分钟过去,车依然一动不动。高速路堵车,通常是出了车祸。丁永建判断。他熄了火拉了手刹下车去看。好多人下车来张望。有个急性子已经到前面看过回来了,嚷嚷说,车祸,四连环。
个把小时后,路才通。
丁永建路过车祸现场时,发现肇事的果然是那辆差点和他擦剐的车,就是那辆开得飘忽的越野车。车头撞在护栏上,后面一辆车没来得及避让,追了尾,横在路中间,跟着又有两辆冲上去,地上一片狼藉。不知那辆越野车司机出了什么状况,害人害己。
丁永建自己虽然没出过什么事故,但没少遇见事故,大小车祸都遇见过。常在河边走嘛。第一次是在西藏,他刚当驾驶员,跟着班长出车。那天执行任务返回时,看到路上有人挥手。路过的车都飞速离去。丁永建跟旁边的班长请示:咱们要不要看一下?班长没吱声,可能有点犹豫。他还是靠边停下了。一个满脸惊慌的男人冲过来说,谢谢解放军谢谢解放军,救救我们吧救救我们吧。
班长先拉开车门跳下去了。丁永建也随之下车,一看,一辆出租车滚下路边的坡了,还好是缓坡,两个人瘫在地上。一个是司机,似乎没有伤,另一个是女人,满头是血。男人说,那个司机吓瘫了,怎么喊都起不来。他的老婆已经昏迷。丁永建和班长一起,把那个女人拖上来,弄上车,女人的头还在不停地流血。上车后那个男人说,他们是今天的航班,租了个车去机场,没想到翻车了,三个人都被甩出车外(都没系安全带),他老婆的头撞在石头上。又说,今天肯定走不了啦,机票会不会作废?丁永建愤怒地说,这时你还想着机票?她都要没命了!男人不说话了。丁永建打开所有应急灯,以最快的速度往军区总医院飞奔。到了医院,男人背着女人往里冲,一只鞋掉在半路上,丁永建捡起鞋拎着去挂号。女人被送进急救室。丁永建问医生,怎么样?能救活吧?医生说,我们尽力。丁永建默默地把鞋放在急救室门口,离开了。
医院门口,班长在使劲儿擦车上的血,见到丁永建说:咱这一身的血,也得洗洗。丁永建一看,可不是,军装上糊了一大片,衬衣都浸上了。两个人先去百货店买了内衣,再去澡堂洗澡。虽然救了人,心情却很沉重,预感那个女人性命难保,血流得太多了。丁永建本来想留个男人电话,以后问情况,但班长不让他留。班长说,咱们该做的已经做了,后面的事就别管了。丁永建一想也是,如果救活了,不指望他来感谢。如果没救活,还是不知道为好。
不料不久之后,那个男人还是找到了他们。他记下了他们的车牌号。女人得救了,他写了封感谢信到他们部队,团里知道后,给他和班长各一个嘉奖。这让丁永建很高兴,高兴的不是嘉奖,而是他们总算没白救,没白弄一身血。
丁永建当兵六年没立过功,但嘉奖好几个,几乎每年都有。算是个好兵吧。除了第二年。第二年他坐着过山车冲上云端,然后掉回谷底。他差点动手打人。
五
黄昏时,老婆终于对他的反常做出了反应。
她打电话过来,不是,是视频,估计想看看丁永建在哪儿。丁永建没接,他不是故意不接,而是当时正在险道上,一条古栈道。
去古栈道是临时起意。
起初是因为那个车祸,耽误了个把小时,导致他下午四点无法赶到广元,那么之前计划好的环环相扣的方案,便随之泡汤。接着,其实也是更重要的,他对自己奔到广元的目的产生了怀疑。真的要那样做吗?于是一念之间,他导航到了剑门蜀道。
早就听说剑门蜀道很值得一看。路险,风景好。他对险路有一種迷恋,很久没在险路上开车了,手痒痒。哪知到了那儿,发现是个景区,明月峡景区,要买票进去,而且只能人进去,车不行。他扭头就走。免费的山都爬够了,还买票爬山。懒得!
他漫无目的地开车在山道上转。毕竟是秋天,毕竟是黄昏,风景真不错,树木呈现出各种色彩,红的黄的绿的,很是养眼。丁永建觉得心情大为舒畅,看来还是要出来跑跑,不能老憋在城里。
老婆看他不接电话,便去女儿那儿告了一状。女儿即刻发来好多个问号:爸,我妈说你离家出走了?怎么回事?你们吵架了?不是真的吧?你是吓唬她的吧?你现在在哪儿?你什么时候回家?
收到这一串问号的时候,眼前刚好出现一个很宽的弯道,凸出的地方修了栏杆,似乎是专门供游人看风景的。他索性停下车,跟女儿视频。丁永建给女儿看了周遭的大山,得意地问,你猜我在哪儿?
女儿吃惊地说,你怎么跑那么远?在哪个山里头?不会是要出家吧?他哈哈大笑,然后说,出啥子家哦。我这种人,样样都看不开。我就是出来散散心。女儿说,散心怎么跑那么远呢?他说,你不是给我买了车吗?一踩油门就那么远了嘛。女儿说,你把我妈吓到了,她说你离家出走了。他说,你妈就喜欢上纲上线。女儿说,她给你打电话你咋个不接?他说,你们又不是不晓得,我开车不接电话。女儿说,那你今晚回家不?
听到女儿这句追问,丁永建确定自己是真的离家出走了,事情可以定性了。今晚肯定回不了家,不假外出,夜不归宿。很严重。但他还是淡定地说,紧张啥子嘛。我事情还没办完,我明天回去。
女儿无奈,嘀咕了几句,又嘱咐了几句,了事。
当兵第二年,丁永建申请考军校。
高中毕业没考好,损失巨大。他不想听女友说那番“你好好复读,我等你一年”的委婉通牒,一跺脚就当兵了。到了那个寂静的地方后,他觉得他还是想读大学。不是想逃避,而是想读军校,成为一名军官。
那个时候他们连没几个高中生,连里就同意了他的申请。指导员还说,希望你能考上,给战友们提提劲儿。于是他和所有参加高考的兵一起,集中到教导队复习,其实也没人辅导,也没啥资料,就是时间集中,不出操不训练,天天看书。加上大家一起复习,有个氛围。
过程就不细说了,总之考完后他感觉发挥不错,很是期待。
可是回到连队,左等右等也没等到录取通知书。他心急火燎,坐立不安。到八月中旬,和他一起复习的陈锐告诉他,自己已经接到录取通知书了。这让他非常泄气。看来是自己没考上,心里懊恼得恨不得捶自己一顿。他报考的是炮兵学院,在西安。他很想去那里读书,因为……也没有因为,他就是想读军校。看来自己真的是没有上大学的命。
后来他才知道,他是考上了的,录取通知书也是来了的。但是团里一位干事拿到后,顺手放进了抽屉,想等有车的时候再带到他们连给他。他们连和团部相距遥远。然后他就忘了。
等那个干事想起来的时候,已经是八月底了。丁永建从连队到团部再到拉萨最后到西安,起码需要三天时间,除了飞,其他方式无论如何也赶不上了。政治处连忙以组织的名义打电话到炮兵学院,解释了丁永建没能按时报到的原因,希望能网开一面。但学校回复说,录取通知上写得很明确,必须按时报到,否则除名。军事院校对纪律这一块儿非常严格的,不能通融。
丁永建得到消息就傻了。大学和自己有仇吗?他前世欠了大学的债吗?为什么一到高考就要遇到麻烦?各种拦路虎纷纷出现?
事后,团里给了那位干事一个处分:严重警告。然后给了丁永建一个补偿,让他去学开车。当时很多战士想学开车,可以转志愿兵。于是他成了驾驶员。
命运就此被改写。
从山道下来,路过一个小镇。已经快晚上七点了,丁永建打算在此地解决晚饭,再去广元城里。至于明天,明天醒来再说。
没想到来了个突发情况。
丁永建吃完饭刚坐上车,一个年轻女子突然拉开他的车后门坐进车里,并且急声高喊:快开车快开车!丁永建条件反射道:你干什么?下去!女子说,救救我,救救我!说话间,一个男子跑过来拉开车门拽那个女子。女子大喊,救救我师傅,我不认识他。
丁永建想,居然遇到了流氓。他砰的一声关上车门,走过去一把拽住那个男子:你干什么?光天化日的,想欺负人?男子说,这是我女朋友,我要让她回家。女子说,我不是他女朋友,我不认识他。他一直跟踪我。男子说,她脑子有问题,我就是她男朋友。丁永建依然拽住男子不放,男子便掏出手机来,你看看吧。丁永建一看,手机屏保上果然是这个男人和这个女人的合影。他有些蒙了,如果真的是情侣,可不能贸然干涉“内政”。
可是女子放声大哭起来:他是个骗子,他跟踪我,跟踪我一天了,你帮帮我吧。男子仍旧说,她脑子有病,我已经和她妈老汉联系了,她妈老汉让我带她回家。
丁永建想了一下说,这样,你们两个都上车,我送你们回家。
男子马上同意了,跳上车来。女子用力地推男子下车,但显然徒劳。男子说,谢谢师傅。我们住在翠华小区,我给你导航嘛。丁永建说,不用,我自己导。
他迅速搜了一个就近的派出所,然后锁上车门,奔过去。
六
丁永建以为自己是见义勇为做好事,却不料脱不了身了。
一到派出所,那对男女突然不再吵了,就跟他们一直是一对好恋人似的,异口同声地指责丁永建:干吗把我们拉到派出所来?更可恨的是,当民警询问情况时,男子竟反咬一口,说他们俩只是搭了丁永建的车而已,言下之意,丁永建是黑的士。
丁永建鬼火冒,这是什么事儿啊。他跟那个民警讲了事情的经过,说自己是害怕女子有意外才拉到这儿来的。民警一脸怀疑,你怎么能让两个陌生人上车?丁永建说,你可以看下我车牌,我是从成都过来的,我是过来自驾游的。男子说,我们没拦车,是他主动让我们上车的。民警不吭声,好像希望他们继续互怼,怼出真相。
丁永建急了,怒吼道,如果我真的是黑的士,会拉到派出所来吗?男子说,本来说好去翠华小区的,因为价钱没谈好(丁永建要高价),所以他就把他们拉到派出所了。
丁永建恨不能冲上去给他两记老拳,谎话连篇,不怕遭雷劈吗?男子避开他的目光,若无其事地揽着一直低头不语的女子。
丁永建终于无奈了,只好跟民警说,自己也曾当过兵,并且和他们分局的王主任是战友。民警说,哪个王主任?丁永建说出了王的名字,旁边一个年纪大些的民警点点头,说了句,是我们分局的,前两年退休了。丁永建便掏出手机给王打电话。这个电话他存下很久了,几次蠢蠢欲动却一直没动,今天下午还动过念头的。
丁永建在电话里听到对方说自己就是王广林时,顿了一下,报上了自己的名字,跟着又说了当年的部队番号。对方也顿了一下,然后说,我记得你。
半小时后,王广林出现在了丁永建面前,一个头发花白的老男人,模样完全陌生。但丁永建确定是他,因为他们有相似的脸颊。民警礼貌地向王解释了刚才的情况,王很温和地却不容置疑地说,这是我战友,西藏战友,打死他也不会做那种事。
大醉一场不在丁永建的计划里,却很自然的到来了。到来时让丁永建觉得,他一直在期待它。
他和王广林坐在旅馆楼下的川菜馆里,对饮。两个大男人,两个老战友,若是面对面坐着喝茶,怎么都不对劲儿,必须喝酒。他们先要了半斤泸州老窖,很快没了,索性来了个大瓶的。丁永建不善饮酒,只需一小杯就会脸红筋涨。但此时此刻,就是一醉不起,他也得喝。
刚开始,两个人还有些别扭,王顾左右而言他,说些战友们见面后常说的那些话,回忆当年的生活,交代这些年的状况。后来,酒劲儿上来了,开始掏心窝子。是王广林先开始的。王广林说,我早该联系你的。唉,我当年,真是拉稀摆带不叫话……
丁永建连忙摆手:莫提了,莫提了。他不是客气,他是真的不想提起。王广林说,不不,你让我说,我必须说出来,必须。王广林喝酒不上脸,不像丁永建已经红到脖子上了。王广林的醉意是表现在语言上,他开始说四川普通话了。
辣(那)个时候,女朋友写信来,提出分手,我心烦意乱的,心不在焉的,一天就想咋个才能把她留住。人是恍惚的,就……就误了你的大事。我后悔死了。我们主任把我骂惨了。该骂。组织上给了我一个严重警告,该给。
终于,触到这个伤口了,不是,是扒开,血丝还在,没有结痂。丁永建心里一阵发痛。他努力笑着说,那是我的命。
王广林说,是我对不起你,兄弟。他放下酒杯,抱拳,很认真地对丁永建道歉说:对不起,兄弟,老哥给你道歉了。
丁永建的眼泪出来了,他觉得很丢人。抹了一下眼窝,拿起酒瓶给两个杯子都斟满:道啥子歉哦,好不容易见个面,莫说那些。他的手发抖,洒了不少在桌子上。
王广林端起酒杯说,我连喝三杯,自罚!
丁永建还是摆手。
原本,丁永建一路奔到这里,就是要找王广林索要道歉的,他要大声对王广林说,你欠我一个道歉!你把我一辈子都耽误了!我是考上了的,考上了的,我本来可以成为一名军官的!
可是,当道歉来临,他却受之有愧似的,除了摆手,还是摆手。他怎么能在几十年后,见到一个老战友后,索要一个道歉?谁也不欠他,不欠他。父母不欠,战友也不欠。就像当时指导员跟他谈话时说的,你没能按时报到,也算牺牲奉献的一部分。何况三十多年过去了,什么事都过有效期了,但感情不会失效。他们一起在高寒缺氧的地方熬过,一起在天尽头站过,一起面对令自己无限渺小的大自然。他们有共同的生命密码。这些醒悟,竟然在喝醉之后到来了。
丁永建不想看王广林愧疚,他故作轻松地说,怎么样,最后抢救回来了吗?就是现在的嫂子吗?王广林说,对的,就是她。丁永建说,那还是对嘛,没有白费力嘛。王广林说,唉你不晓得,当年我被她迷得五迷三道的,现在又被她吼得五迷三道的。
两个人哈哈大笑。丁永建马上想起了自己的老婆。王广林又说,但是,再咋个我都忍了。当年人家顶着那么大的压力跟了我,太不容易了。你晓得的,我们那个时候没有高原工资,没有任何特殊待遇。一年见不到一回。丁永建说,对的对的,太不容易了。
丁永建也想说说自己的老婆,奇怪,老婆仿佛有感应似的,电话就打过来了。又是视频。
这回丁永建迅速接了起来。老婆胖胖的脸出现在屏幕上,怒气也是胖胖的:丁永建,你到底在搞啥子名堂?!
丁永建笑眯眯地说,没搞啥子名堂,我在和老战友喝酒,摆龙门阵,开心得很。老婆说,我的妈哟,你的脸都成猪肝了,你是不是喝醉了?丁永建说,没醉,丁点都没醉。我正在跟我战友说,你是个好婆娘,我们要北北……北头偕老。老婆说,舌头都大了,还说没醉?丁永建说,舌头大了吗?不可能,不信我喊个口令给你听:一二一,一二一!王广林在一旁喊:同志们好!丁永建喊:老婆好!
老婆笑骂一句,挂了电话。
七
天气晴好,丁永建又驾车在路上飞奔,只是身边多了王广林。
道路两旁的崇山峻岭变得越来越硬朗,预示着他们即将翻越秦岭,去远方。
昨天夜里大醉后,丁永建破天荒地睡到早上八点,醒来竟不知身在何处。渐渐地,脑海里浮现出了头天夜里的情景,天哪,自己竟然喝醉了,竟然跟王广林称兄道弟,竟然在电话里调戏老婆。酒真不是个东西。不,酒真是个好东西。他心里那个死结,终于解开了。
虽然脑壳有点疼,但心情大好,有种满血复活的感觉。他拿起手机,先去战友群,把自己的名字加到参加聚会的接龙里。然后打开朋友圈看看老婆。老婆淡定如常,发了一张仙客来的照片,好像就是他们家阳台上那盆。下面写着:世间的一切都是遇见,春遇见冬,有了岁月;天遇见地,有了永恒;路遇见路,有了远方;人遇见人,有了生命。丁永建觉得这段话特别好。尤其是路遇见路,就像是在说他。
他照例奉上了三朵玫瑰花加三个大拇指。
然后,他伸了一个振奋的懒腰,做了那套每天坚持的运动,跳下床来。好吧,轻装上阵,一切重新开始。
王广林来了,居然也背着背囊。见面就说,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丁永建问,什么地方?
王广林说,你母校。
丁永建一时反应不过来:我母校?哪个母校?小学还是中学?
王广林说,大学!西安炮院,你是考上了的,那就是你的母校!
他脑袋嗡地一下,对,他怎么就没想到呢?那是他的母校。这么多年来他一直珍藏着录取通知书,既不愿意拿出来看,也不愿意烧掉它,那像是他的伤疤,他却从没想过要去学校看看。真是不开窍。他为什么要难过,他是考上了的!证据确凿。
王广林笑说,走,我陪你跑一趟,算赔罪。
丁永建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这个“赔罪”。他们迅即出发,从广元一路向西,翻越秦岭,去那个他早就该去的地方。路太好走了,很順畅。丁永建感觉自己的心情也和这条路一样畅快笔直。人生原来是这样的,一扇门关上了,一扇窗就打开了。窗外依然有远方,脚走不到心可以到。
王广林说,你晓得不,你母校很牛,现在叫火箭军工程大学。培养高科技人才的。丁永建故作淡定地说,那是肯定的,这么多年过去了,我都成老头了,它肯定会越来越厉害嘛。
其实他心里满是骄傲。太棒了。他想他一定要在母校大门口拍一张照片,发给老婆,发给女儿女婿,发给战友。不,他要发朋友圈!他也要像老婆那样写上一段抒情文字。写什么好呢?这个可得好好琢磨一下。
原刊责编文清丽
【作者简介】裘山山,女,祖籍浙江,现居成都。1976年入伍。1983年毕业于四川师范大学中文系。曾任成都军区创作室主任,《西南军事文学》主编。1984年开始发表作品,主要是小说和散文。已出版长篇小说《我在天堂等你》《春草》,长篇散文《遥远的天堂》《家书》以及中篇小说《琴声何来》等作品。曾获鲁迅文学奖、《解放军文艺》奖、全国“五个一工程”奖、百花文学奖、四川省文学奖、冰心散文奖以及夏衍电影剧本奖等奖项,还有部分作品在海外翻译出版。
分类:短篇小说 作者:裘山山 期刊:《小说月报》2021年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