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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憩园

分类:当代 更新时间:2023-02-05 19:44:13

陈斌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安徽文学院第二、三届签约作家。曾任《清明》杂志副主编,现在安徽省六安市文联任职。自1986年以来,出版过长篇纪实文学《铁血雄关》《遥听风铃》《中原沉浮》、长篇小说《响郢》、中篇小说集《吹不响的哨子》《知命何忧》《寒腔》、中短篇小说集《蝴蝶飞舞》等。四次获得安徽省政府文学奖、第二届鲁彦周文学奖、第二届《飞天》十年文学奖等。

1

別墅群就在鞍子山下面,由一条柏油路连接到国道,到市区也就二十分钟的车程。

鞍子山坳处有潭水。莫先生说,鞍子山实乃砚山,砚山有墨,汪着灵气。莫先生还说,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砚山有名无名都是好去处。

文璟住进别墅常请莫先生到家喝酒,莫先生进门喜蹚慢步,晃过客厅,才疾步奔向洗漱间。到了洗漱间门前方停下,笑吟吟说,去去风尘,稍候,稍候。

莫先生说的去风尘,实际就是洗手净面,多数时候莫先生去风尘时间很久,文璟候在外面不放心,细声喊,莫先生,莫先生。

莫先生这才开门而出,微微颔首,意思可以上桌了。

莫先生喜穿黑色面袍,面料酷似先前的老粗布,细瞧不是,是机器新纺的水洗布,少了粗布的骨感和粗糙。莫先生方步走向餐厅时,道袍后襟的衣袂,一耸一耸的,多了拖沓和沉重。

文璟始终忐忑,生怕惹出怠慢,见莫先生笑嘻嘻的,这才躬身坐在下首,客套说,没有什么菜呢。

莫先生拿起筷子,瞅着几碟小菜说,足矣、足矣。

莫先生是句总恭敬的人,云徽自然不敢怠慢。晚上做菜时,云徽对韩露说,文经理让烧盆猪肉粉条。

韩露不高兴,抽手往锅里撒了一撮盐说,他说不在乎菜的。

莫先生喝酒确实不在乎菜多菜少,擅长抿口酒慢慢咂摸,许久才“哧溜”一口喝下去。

今晚莫先生还如过去,先抿口酒,吸溜半天,才夹起少许菜送进嘴里。

韩露讨厌莫先生喝酒的做派,从莫先生进门开始,便躲在厨房不想露头。

餐厅只有文璟陪着莫先生,文璟酒量不济,喝多喝少,全凭莫先生自己。今晚莫先生心情不错,酒至中途,不再吸溜空气,哧溜、哧溜,接连几杯。文璟见状,提醒说,先生吃菜,吃菜。莫先生微微摇头说,微醺不是醉。文璟知道莫先生又要随意了,找了借口躲了去。莫先生觉岀无趣,在餐厅高一声低一声喊文璟。文璟那时才会走进餐厅,扶住他的胳膊问,先生是醉还是微醺?

莫先生摇摇晃晃站起来说,猪肉太咸,粉条太苦。而后趔趄出客厅,走到院里,仰头对着黝黑的夜空说,负了他意,去也。

2

造别墅那会,句一厅天天黏着莫先生,而莫先生只跟文璟说话。

句一厅私下问文璟,先生为啥冷淡我呢?

文璟挠挠头说,想必他知道你的用意。

刚认识莫先生,莫先生对句一厅还算客气,有次还动情对文璟说,一厅不错。叫句一厅是失意返乡时之事。那年冬天,北风呼啸,句一堂醉酒醒来,虎脸说,从此我叫句一厅啦。老婆麦清见句一堂不像玩笑,嘀咕说,句一厅能比句一堂好到哪里去。

句一厅不解释,逢人便说,一厅比一堂气派多啦。

别人见句一厅真把名字改了,才会心一笑说,一厅好,叫起来顺溜。众人称叫他句一厅不久,便成事了。成事后,朋友干脆省略了句姓,一厅、一厅地喊,喊来喊去,喊出了特别的意思,啥厅能大过一厅?

先前莫先生称句一厅为句总,一次微醺后,莫先生说,一厅呀,无痕为要。

句一厅正在得意时,听不进莫先生的话,拧着脖子说,企业家人前人后两双眼,背后一双眼睛专门用来比拼的。

莫先生摇头说,做事须“留白”,待人要实诚。

句一厅说,生意场上诚实不堪用。

莫先生多了失望,再见句一厅时,不再提醒,只与文璟说话。

句一厅这里不明原因,始终困惑,一次他拽住莫先生的胳膊问,先生,一厅哪里不周?

莫先生装出认真的样子沉思,很久才嘀咕声,哪里呢?见句一厅惶恐,莫先生拍拍他的胸口说,没有不周。

事后莫先生对文璟说,不知收敛,当有苦吃。

文璟说,让句总夹起尾巴做人?不妥,不妥。

文璟住进别墅后,按照句总的吩咐,常请莫先生到别墅喝酒。莫先生知道喝酒啥的都是句一厅安排的,也知道句一厅想让文璟套出他的一些话。清楚了句一厅目的,莫先生觉得可笑,对文璟说,子丑寅卯,谁能看透说清?一厅这么安排,实有不妥。

好在文璟不喜欢追问,莫先生心中多了不忍,才对文璟说,告诉他,守柔曰强。

文璟事后把莫先生的话告诉了句一厅。句一厅不当回事,还大声辩解说,一味示弱,只怕像只蚂蚁似的被人轻易掐死。

文璟点点头。

今晚请莫先生喝酒,文璟不想问莫先生什么。文璟想,莫先生说些似是而非的话,用来做人

不失为过,指导做事肯定差了成色。他没有心思与莫先生周旋,只当这种吃请是句总分配的工作任务。

谁知句总较真,晚上专门打电话交待文璟,一定要想方设法打探出一些商机。

文璟不想问商机,上了餐桌,硬着头皮问收敛,文璟问,先生让句总收敛,可有明指?

莫先生怔怔看着文璟,端倪一会问,说过这话么?

这个莫先生,说过的话转身忘了,什么收敛放纵的,都是酒酣耳热之语,切切不可当真。

送走莫先生,韩露才怔怔走出厨房,生气地说,句总为啥敬重他?子丑寅卯,他能说清的话,我也能。

文璟把食指竖在嘴上,意思让韩露不要胡说。

韩露一脸不屑,推推文璟说,他不是走了么。

文璟说,走了也不能乱说。

韩露不屑,大着嗓门说,他算道长的话,我还算个神仙呢。

文璟推开韩露,瞪眼说,句总信的人,跟着信。

韩露努嘴说,嘁,他是句总的神,你何必跟着恭敬?

何必,你说何必?

3

昨晚文璟照例软绵,韩露就差拿把刀杀了谁。

彻底蔫巴是从搬进别墅后的某一天晚上开始的。那晚文璟心情不错,接连碰了几次韩露,韩露啥也不顾似的拉着文璟往楼上跑。还没等她躺倒床上,文璟就泄了气。

韩露到处查看是啥影响了文璟的情绪。见窗帘大开,便跳下床扯上窗帘喊,我们在家里,自己的床上。

文璟不知道哪儿出了问题,看看灯光,看看窗帘,顺势扯起被子蒙住了头。那天晚上仅是序幕,之后,拉开大幕唱大戏,文璟彻底失声。

文璟委屈,好好的,咋变成这样了呢?

韩露把责任推给了莫先生,高声说,都是他害的。

莫先生不害人。文璟有些歇斯底里。

白云泛出暗灰色,韩露发了脾气,她站在院子里说,天都知道憋雪,人却憋不出一个屁?

文璟悄悄躲开,他不想惹韩露生气。

韩露见不到文璟,喊云徽。云徽在院外擦车,韩露问,雪蕊闹夜没?云徽小声说,没有。韩露又问,你睡得好吗?

云徽不说睡得好或者不好,岔开话题说,胀奶的话,挤出来存下。云徽的话让韩露涌出一丝害羞的表情,昨晚她跟文璟闹来闹去,估计云徽听到了大概。想起夜里失态,韩露红着脸问,咋起这么早呢?

云徽说,昨天文经理交代说,今天句总要来的。

韩露压抑着情绪,抬头问,他也会来么?他指莫先生,得到确认,韩露回身嘟囔道,何时是个头呢?

乳房愈发肿胀,韩露走到冰箱旁边,拿出奶瓶。挤奶是云徽的主意,韩露平时无法正常喂雪蕊,云徽建议韩露把奶水挤进奶瓶,冷藏到冰箱里,她随时可以喂。今天是周末,不需要这么周折。可雪蕊没醒,憋奶比憋着情绪还难受。韩露把奶瓶拿到云徽卧室,改变了主意,忍着难受,想等雪蕊醒来直接喂。憋着更深的肿胀,转身走到院子,韩露情绪开始失控,扯着嗓子问,文璟呢?躲哪儿去啦?

云徽见韩露火急火燎的,迅速发动了车子,按下窗户才说,他好像没有出门。

憋屈随风乱窜,乳房格外胀痛,迫不得已,韩露折身走进云徽卧室。雪蕊还在熟睡,双手攥着奶瓶嘴。刚出生那会,雪蕊喜欢攥她奶头睡觉,看来习惯依然未改。多了怜爱,想拿出女儿手里的奶嘴,再把乳头塞进女儿嘴里,试了几次,怕弄醒女儿,便放弃了努力。那会,怜爱变成了一团酸水,人也酸软起来。

女儿上唇嘬着下唇,做出吮吸的动作。韩露以为女儿醒了,急忙做出喂奶的姿势,见女儿嘬了几下嘴唇,又沉沉睡去,胀痛让她龇了一下嘴。

文璟从楼上溜下来,悄悄躲在韩露身后问,要我帮忙么?

韩露听见文璟站在身后说话,“噌”地上了火,我是奶牛?奶羊?文璟吓得又想躲去,韩露压住火气说,不知道替我拿下奶瓶。

文璟上前几步,拧开奶瓶盖子。韩露顾不得矜持,迅速解开衣襟,拽出奶头对准了玻璃瓶。几道乳白色的奶汁“嗤嗤”撞向瓶底,撞出蛋花一样的乳沫。韩露的情绪瞬间变得柔和起来,抬头看看窗外,换种口气问,外面咋了?

文璟说,憋雪呢。

韩露喃喃自语说,大冷天他们来做什么?

文璟听到韩露这么问,退后几步说,句总安排的。

韩露脸一沉,句总来他的就是了,让那个人来干啥?

文璟说,他不来,句总也不会来,你是不是真糊涂?

4

别墅的院子足足有三分多地,院子的西南角造处假山,假山坐落在人工水池里。假山、丘壑都是塑胶浇筑的,丘壑之间造有小桥和流水。多半的时候,文璟舍不得抽水造流。上午句总和莫先生要来,自然要抽水的。合上电闸,电机开始工作,流水涌出,假山瞬间造出氤氲之气。

人工水池四周栽有马尾松、五针松和龙柏,银杏树栽在东边,冬青、石楠立在花坛正中,花坛在东南角,紫罗兰、金盏菊和红杜鹃啥的簇拥着。

入冬后,草坪上的柿树和枣树落光了叶子,文璟看着光秃秃的枣树和柿子树枝丫,生气想,枣(早)柿(市)?我要早市做什么?由谐音,又想到了莫先生,他为啥不待见句总?害得我跟在后面赔小心。唉,句总呀,人家不待见,何必热脸蹭冷腚,道可道,名可名,这等虚妄之词,听来何用?

想到莫先生和句总,惹来了喷嚏,一个接着一个。喷嚏声随着冷风跌跌撞撞传了很远,眼泪也随着喷嚏飞溅而出。文璟用衣袖擦擦眼,又用手抹抹嘴唇想,这鬼天,憋场雪咋闹这么大的动静。

文璟很想放个响屁,可他做不到,索性松了股沟,散屁也没有。天空灰蒙蒙的,灰白粘连到丘岗之上,紧一阵慢一阵,像一团影子在丘岗间滚动。

要下就下呗。文璟闷气嘟囔一句,转身拿起了扫帚。

扫到花坛这边,抬眼,傻了。花坛里的花草被谁铲了,烂花碎草散落一地。查看四周,连枣树和银杏树也被人砍得伤痕累累。来回几次咋没看到?谁干的?查看铁艺栅栏墙和门,完好无损,谁会铲花草和树木呢?

文璟疑惑,喊韩露。

韩露听到文璟惊恐的喊声,冲出客厅问,咋啦?

文璟指着一地碎花断草说,看看屋里缺了啥没有。

韩露急忙进屋,查完房间后,推开窗户喊,屋里好好的。

冷风耍起了性子,裹成旋旋滚进院子,铲断的花草被风卷起,撒得到处都是。

文璟惆怅满腹问韩露,你說,花草惹了谁?

韩露跑到院子大声问,我们到底惹了谁?

韩露的喊叫声惊醒了雪蕊,雪蕊奶声奶气哭起来。韩露顾不得生气了,反身冲进屋里,抱起女儿,泪水就成串滴落下来。

女儿才睡醒,脸上沾上热乎乎的泪水,吓得哇哇大哭起来。韩露擦干眼泪,接连亲了几口,雪蕊才止住哭。

雪蕊不哭了,韩露急忙解开袄子,拽出这边的奶头塞进女儿嘴里,女儿嘬住奶头,使劲吮吸,韩露这才喘口气想,到底谁干的?

换了另一边的乳房后,女儿停止了吮吸,露出天真无邪的微笑,韩露见女儿笑,忘记了所有的烦恼,抱起女儿上楼。

当初装修房子时,文璟想在二楼卧室的一边隔出一小块卫生间,想把现在的洗漱间当作书房。韩露说,什么都听你的,这个不行,厨房和洗漱间,每天必到场所,得宽敞大气,谁在书房正儿八经读书。

说来也是。

洗漱间按照韩露的意思装修好后,韩露每晚都喜欢躺在大浴缸里洗澡,还喜欢光着身子吹头发,抹润肤露。

洗漱间的卫镜落幕到地平,装修好后,韩露当初还挑逗说,躺在浴缸里洗澡,什么都看得清楚。文璟听韩露那么说,常常低头不想说话。

卫镜左边安装了隔挂层,上面置放浴巾、洗头液、沐浴露啥的。右边是分层抽屉,卫生巾、卫生纸啥的,都归置到右边抽屉里。马桶韩露选择电子感应款式的,可以冲洗臀部和隐私部位,按上加热按钮,喷出来的水流可以变成温水。生了雪蕊后,韩露患了痔疮,每每坐在马桶上,享受热压水流不停冲刷,便会露出幸福的微笑。后来痔疮痊愈,韩露高兴地对文璟说,水流挠痒,不但舒适,还能治病。

总之,住进别墅,有了宽敞的洗漱房后,韩露一直处在高度的兴奋之中。

哪承想文璟突然之间变了,变得韩露不认识似的。

韩露把雪蕊抱进洗漱间后,亲了亲雪蕊说,房子大好,别墅好。说完用腹部和左手挟住雪蕊,用右手仔细清洗雪蕊粉嘟嘟的脸颊和黑黝黝的眼睛。

雪蕊不理解韩露的用意,感觉不舒服,用哭声抗拒。韩露急忙松了腹部,来不及替女儿涂宝宝霜,又拽出奶头塞进女儿嘴里。女儿嘬住奶头,不再哭了,韩露这才趁机替女儿涂上宝宝霜。

文璟一直站在院子里发呆,句总说来就来了,如何是好?

花坛残缺了花草,空隙处多了冷瑟和不协调,就像好看的衣服被撕开了一道硕大的口子,怎么看怎么难受。文璟看完豁口想,咋补?揉揉眼睛,站直身子查看被砍伤的枣树和银杏树,看完深深浅浅的铲痕,文璟想,毁了花草不说,还铲树,谁这么干呢?

正难受时,云徽买菜回来了。

云徽比韩露小几岁,人们都说她俩像姐妹。云徽娘云南的、爹安徽的,所以才有了云徽这个乳

名。七八岁时,云徽娘被公安解救回了云南,是爹一手拉扯大的云徽。云徽想娘,辍学到昆明打工,顺便四处找娘,五六年也没有找到娘的线索,二十六岁那年,她带着失望又回到了滨湖。

句总把云徽带到文璟的面前说,给你请了位保姆,工资啥的公司出。

文璟当时激动得不知说啥好,感觉句总特别仔细和周到。

云徽见文璟站在院子里发愣,喘息喊,文经理过来搭把手呀。

文璟并没有过去搭手,虎脸指着花草问,昨晚听到动静了么?

云徽端着菜筐问,咋啦?

文璟上前接过云徽菜筐说,院子的花草被人铲了。

云徽愣怔问,谁会铲花铲草铲树呢?

文璟盯住云徽看,见云徽懵懂,苦笑说,越想越生气。

云徽仔细回忆说,昨晚好像有点动静,开始你们一直吵架,后来刮风了,我迷糊过去后,什么也没有听到。文璟走出院门,接过云徽手中的菜筐问,动静大吗?

云徽说,没在意,肯定不大么。

云徽说她听到一些动静,文璟想责怪云徽为啥不起床看看,担心云徽难受,转换话题说,句总怕是快来了,你赶快收拾菜去。

云徽笑笑问,你不会怀疑我吧?

文璟嗓子有些哽咽,说不出话。

到了院子,云徽接过文璟手里菜筐走进厨房。再次出来时,云徽脸上多了委屈,小声问,你不会真怀疑我吧?

文璟说,平时都是你照顾的花草,我怎么会怀疑你呢。

云徽松了一口气说,好好的,谁会铲花草呢?

文璟想,说来也是。

5

句一厅中等个子,微胖身材,外加大脸盘两边镶嵌两粒算盘珠似的耳坠,很快给人福气盈门和敦厚的印象。

文璟聽到车响,知道句总来了,急忙迎上前去招呼句总。

句一厅见文璟神色不对,疑惑地看看才问,咋啦?

文璟抬头看天,灰蒙的天空变成了银白色,岔开话题,文璟说,昨晚先生微醺,什么也没说。文璟的回答有点文不对题,见句一厅蹙下眉头,改口问,句总,冷不?

句一厅走进院子里才说,他应该说点什么的。

文璟站下来小声说,都是无关紧要的废话,不听也罢。

句一厅说,说来听听,何种废话?

文璟说,守弱曰强、收敛最好啥的,早就念叨过。

句一厅沉思会才说,确实念叨过。看看外面,句一厅停下脚步说,我们看看鞍子山去。

文璟连说几声“好”,想起莫先生说的砚山,提醒说,还是叫砚山为妥吧?

句一厅挠挠头说,砚山,对,砚山。

句一厅扭头看看院子,好像又不急于去看砚山了,一直在假山四周踱步,走了几个来回,走到东南角的花坛处,发现哪儿不对劲,停止走动,指着空瘪之处问,这里咋啦?

文璟担心句总发现,到底让句总看见了,只好沮丧说,花草昨晚被人铲了。

句一厅一愣,铲了?为啥?

文璟不知道,有些紧张。

句一厅见文璟紧张,呵呵笑下,而后自言自语说,问问物业,不行,我去交涉下。文璟忙说,我认识物业的,句总只要不责怪我就行了。文璟的紧张变成了慌乱。

句一厅见文璟慌张,掸掸衣袖说,花无百日红,人无百年好,铲了就铲了。

文璟这才稳住情绪说,说来惭愧,连个院子都看护不好。

见文璟依然忐忑不安,句一厅丢开花草话题,指着周遭别墅问,入住的人家还这么少?

文璟说,按说应该住满才对。

句一厅终于掩掩大衣,带头朝客厅走去。

见句总坐到沙发上,文璟提高声音喊韩露。

韩露早梳洗打扮好了,听到文璟喊,一脸笑意从二楼走下,急忙招呼句总,而后麻利张罗茶水。云徽听到句总来了,也抱着雪蕊出来打招呼。

句一厅一一谢过,而后抱拳对韩露说,休息日,给你们添麻烦啦。

韩露讨好说,句总到家,满屋开花,不麻烦。

句一厅看看云徽怀里的雪蕊感叹说,有了孩子,生活琐碎多了,等孩子大了就好啦。

韩露听句总说雪蕊,急忙感激说,幸亏句总请来云徽,否则不知乱成什么样子。

句一厅看看韩露,发出不易察觉的微笑,而后说,我经常让文璟请莫先生到家吃酒,麻烦自然不少。

韩露连说,理解,理解。其实韩露心里满是抱怨,当着句总面,她不能说委屈。句一厅发现了韩露的敷衍,不再说话,端起韩露泡好的茶,嘘嘘呼

呼喝起来,茶水入了嘴,没有马上咽下,咂摸许久才说,我车上有“太平猴魁”,拿盒来。“太平猴魁”是黄山茶中的极品,文璟平时舍不得买。句总说完把车钥匙递给韩露。

韩露拿回一小盒,见句总没喝她泡的茶水,讪讪说,没见他在意,许是不讲究的。

句一厅慢悠悠说,在意嘴上能说么?

韩露打开包装盒,泡上太平猴魁,见几片海带样的茶叶竖立在杯子里,才笑盈盈站在一边说,他那么邋遢,不可能在意的。

镂空的客厅中间造出墨色菊花型,隔着玻璃,菊花多了怒放之时的层次感。乳白色沙发和茶几面前有了一层镂空,给人居高临下感觉。韩露打开中央空调,暖风呼呼而出,屋里瞬间暖和起来。

句一厅连喝几口茶后,放下茶杯,拿起大衣说,走,看看鞍子山去。

文璟哆嗦跟上,想提醒句总,鞍子山改叫了砚山,怕句总生气,吞吞吐吐说,鞍子山……怕是结了冰。句一厅从文璟闪烁不定的话语中捕捉到自己的口误,拍拍头说,对,砚山,看看砚山去。

文璟讨好地递上大衣,句一厅穿上,到了院子,外面到底冷多了。

听到句一厅接连打了几个喷嚏,文璟忙问,句总,要不要加件衣服?

句一厅耸耸肩,走到花坛空瘪处,瞅了一眼铲去的花草说,走路不冷。

文璟瞅出了句总心中的不快,想,谁真会选时候,看看弄的。打起精神,跟着句总往外走,发现银白色的云雾变成墨沉,文璟的忐忑和不安也像那团墨云似的悬在半空。

很快走上石子路。石子路不宽,有些大石块还翘在路中间。修这条石子路时,政府与聚力集团之间有些扯皮,政府说,连接国道的路政府负责,通向鞍子山的路不在责任范围。句一厅说,打造周边环境都是政府的责任,鞍子山又不在开发之列。政府说,没有鞍子山就没有别墅群开发,打造鞍子山受益最大的还是聚力集团。句一厅不想跟政府闹僵,大度地挥挥手说,算了,我们修。后来算了账,得不少钱,于是改变了主意,修了这条不宽不窄的石子路,临时通向鞍子山。

实际鞍子山一直兀在丘岗上,驼峰似的。近看不像驼峰,像马鞍,才有了形似的称呼——鞍子山。凹陷处在山腰的三分之一处,站在远处看不到凹陷之处的玄机,只有走到近前,才能发现那里藏有一潭水,就像砚台汪着的一团墨。奇怪的是,隐藏至深的这潭水,干旱之年也不见底,人们都说鞍子山奇怪之处就是这潭水。莫先生仔细研究了鞍子山后,对文璟说,鞍子山实乃砚山,潭水如墨,还是叫砚山合适。

文璟记住莫先生的话,告诉句一厅,句一厅私下里把鞍子山改叫了砚山。

砚山与远山之间,夹着湖泊、城市、丘岗、田畴和湿地。从天空往下看,砚山是远山的一部分,到了地面,又看不出其间的联系,砚山好像落单的大雁,垂首成型。

文璟记得,那天他说砚山是远山的余脉时,莫先生问,为啥不说远山是砚山的余脉呢?

文璟感到可笑,明明孤山才是遠山的余脉么。莫先生不慌不忙说,孤傲才有附庸。文璟想,莫先生总喜欢强词夺理。只是文璟不会直接说出心里的不满,他想,莫先生说啥是啥,不争执。

七七八八想着心事,文璟跟着句总走到砚山脚下。

一路上没太说话的句总,突然停在山前问,先生说他几点到吗?

文璟还没有打莫先生电话,句总提醒,便急忙掏出电话小声说,我现在就问。文璟一遍遍拨打电话,莫先生始终未接。文璟想,这个莫先生,没睡醒咋的?

句一厅心有不满,看着文璟问,到底约好了没有?

文璟说,说好了的。文璟跑到一旁编发信息,发完信息才走到句一厅身边说,他答应了的事情,肯定会来。句一厅掉头往山上小路走去,不再搭理文璟。

山势越来越陡,山石小道曲曲折折通向潭水和双侧山峰。句一厅穿的是皮鞋,走几步感觉不太舒服,便时不时停下来喘气。

文璟又要照顾句一厅,又担心错过莫先生的信息,很快变得气喘吁吁的。走到半道,文璟率先撑住腰,大口喘息。

句一厅回头看文璟,玩笑说,难道还不如我这个半截老家伙?说完戏谑道,哦哦,许是年轻,活勤了些。

文璟哭笑不得,哪有年轻一说,韩露就差拿刀砍人啦。想到韩露,文璟心里涌出羞愧,噌噌几步,跟上句总说,许是不常运动闹的。

山径之上的杂草多半枯死,地衣、燕麦之类的绿植夹在山道中。竹林背后是杂树,枝丫处多有喜鹊窝,大小不一,排上了两侧山峰。

冬天里,看不到喜鹊起飞,文璟心里涌出少许遗憾。

撇下潭水,就走到半山之处的一侧断壁,断壁裸着层岩,泛出层叠的清辉,清辉迎着潭水,一闪一闪的。继续向上,少了杂草,多了矮木,矮木之间有落叶藤条和藏鸟,藏鸟听到脚步声,扑棱棱飞

去,一只、两只,直到盘旋至山顶或更高处。

走着、看着,句一厅问,平常上来嘛。文璟气喘吁吁答,很少。句一厅说,可惜了山下这潭水。

总算爬上侧峰顶上,往下看,潭面像口沸腾的锅不断冒着热气,热气撞到断壁之上,像被什么东西吸附住了似的,纹丝不动。文璟猜想,想必山护住了潭,潭吸住了风,风吹不到雾,自然多了这般缭绕。胡乱想心事,听句总说,这里有座庙才好呢。

文璟打了一个哆嗦想,先生未做这等提醒,只说,可惜了这潭墨。

句一厅见文璟不吭声,沉吟半晌才问,先生为啥要把这潭水称作墨?

文璟向下看水,半天没说话。

句一厅不再追问墨和水的问题,见雾气纹丝不动,好奇地问,风不到潭面么?

文璟没有想过这类问题,不敢妄猜,顺口说,谁知道呢。

一起下山,前后走近了潭水,发现周围的杂树和枯草凝结上了霜,有的树枝和杂草叶上还凝结出冰凌,文璟想,看来潭水这边也是极冷的。

句一厅选择一块空地站下,感叹说,这里最好建座亭。

文璟不知道说啥合适,加之心思都在莫先生身上,一直局促不安的。

句一厅裹紧大衣说,把水说成墨,想必有些原因的。

文璟趁句总不注意,又发给莫先生一个问号。

句一厅还在纠结潭水,抬头看向两侧山峰时才说,水和墨,多了质的区别,先生的高明之处也在这里。

莫先生依然没回信息,深藏在心里的忐忑放大了起来,文璟想,莫先生不会不来吧?

句一厅回头见文璟紧张,多了不满,带头向山下走去。文璟定定神,吭吭哧哧跟在后面。走到石子路时,句一厅又突然回头问,莫先生一直说收敛,潭水看来比雾气收敛。

文璟不知道句总的意思,这种似是而非的话,莫先生常说,想必感染了句总,也这么颠倒说话了。

见文璟依然懵懂,句一厅兀地嘀咕起来,文璟,文璟。

文璟听句总不停念叨自己名字,忙说,我在呢。

句一厅见文璟走到身边,才大声说,是不是莫先生一直在做某种提醒?

天上的墨云慢洇开去,瞬间变成了铅灰色,文璟看云层翻滚,想起莫先生另外一句话,墨为寒墨,多有苦寒之气。这句话居然忘记告诉句总了,想起后,便急忙说给句总听。

句一厅听完后,怔怔嘀咕,墨还扯上寒,啥意思?

文璟不知道莫先生什么意思。

那天陪莫先生上山,莫先生心情不错,在潭水处站了很久,才对文璟说,时下烟火气太重,寒潭这里清净。当时文璟还糊涂想,烟火气是个什么东西?

现在句总也问烟火气的意思,只好想当然说,先生那么说,怕是说尘世,没有所指。

句一厅丢下文璟,喃喃自语说,只是你我不懂而已。

文璟摇头,感觉句总今天一直怪怪的。

6

走进别墅群,文璟抬眼看见莫先生笑盈盈站在句总宝马车旁边。

莫先生早到了,为啥不回信息?文璟心里有气,想抱怨莫先生几句。可见句总上前施礼,忍了抱怨,换上笑脸招呼莫先生。

莫先生拍拍文璟的后背说,言必信,不做刻意。

句一厅换了一种神情,特别恭敬说,刚才我们上山看了寒潭,依然不解先生寒墨之意。

莫先生哦哦几声,不做解释。

文璟急忙打开栅栏门,恭请句总和莫先生进院子、入客厅。

实际韩露早知道莫先生来了,她不想及早给莫先生开门,她还用手指压住嘴唇对云徽说,让他在外面尝尝冷。莫先生倒也随意,一直不按门铃,一直迎着冷风站在车旁边。

入了客厅,文璟责怪韩露,韩露说,我正在厨房择菜,哪里知道先生早到了呢。云徽捂嘴笑,文璟发现了端倪,不便点破,只好向莫先生道歉。

莫先生好像不太在意,走进客厅,又入洗漱间去风尘,句总和文璟坐在沙发上等,很长时间才走出,抱歉说,是不是现在入座?

文璟说,还得会,先坐会。

莫先生坐在沙发上,文璟泡了太平猴魁才对莫先生说,句总亲自带来的好茶,先生品尝下。

莫先生看看汤色,发出轻微笑声,笑完之后说,魁者鳌头也,想必只有句总喝来才相宜。莫先生不叫他一厅又称句总,句一厅多了惊慌,急忙站起来说,先生切切不要埋汰我,喊我一厅亲切。

莫先生端起茶杯品尝,随之闭上眼睛。

韩露见莫先生在,不想出来收拾桌子,站在厨房门口喊文璟收拾。

文璟说,好的。收拾完餐厅,文璟走进厨房小

声问韩露,为啥不给他开门?

韩露自然不会承认她的故意,反问,他不按门铃,我咋知道他来了?

文璟想想也是,端出菜,走進餐厅,韩露跟在文璟的后面端菜。

餐厅很大,有三十多平米。即便放下一张大圆桌和椅子、板凳及酒柜啥的,依然宽敞有余。句一厅见餐厅布局考究,扭头对莫先生说,当初设计餐厅和洗漱间时,我曾专门叮嘱过设计人员,现代生活,客厅、厨房、洗漱间啥的都得大。现在看来,大的好处,毋庸置疑。

莫先生不说话,看酒柜上方悬挂的《春江花月夜》。莫先生来过几次,率性喝酒居多,没有介意这幅《春江花月夜》仿画,今句一厅到场,多了程序和无趣,自然找点什么看,以便缓解内心的矛盾。看了半天,莫先生才说,说来这画到底差了气韵,你看看,扁舟模糊、山岚重影,与此等餐厅似有不配。

文璟尴尬,句一厅没有那种感觉,而是指着画说,这等字画何来真迹?

莫先生这才回头收敛起笑,一字一顿说,画可仿,人不可,说完,一屁股坐在了画的下首。

过去莫先生跟文璟率性喝酒,多半抽出圆桌下面的一张小方桌,形式上一点也不讲究。

句一厅见莫先生对他不再厌烦,心里高兴,主动替莫先生夹菜。

莫先生不阻拦,也不说话,闭着眼睛,好像想着什么。

文璟小声提醒莫先生,吃菜呀。

句一厅这才注意到莫先生居然闭着眼睛,想先生为啥这副神情?

就在这时,韩露端菜走进餐厅。见莫先生闭着眼睛不说话,心里不舒服,大咧咧提醒文璟,陪句总喝酒呀,坐着干啥?韩露故意不提莫先生。

莫先生睁开眼睛看看韩露笑,之后拿起筷子,叨了一块肉,丢进嘴里。

句一厅见莫先生伸筷子,跟着伸出筷子,夹起少许的萝卜丝丢进嘴里。

莫先生见韩露还在站着,这才小声说,不必刻意,坐下喝酒才是。

韩露讨厌莫先生,冷着脸说,只怕坏了先生的情绪。

莫先生喝完一口酒说,把云徽也喊上,句总又不是外人。

句一厅忙说,入桌,都入桌,陪先生喝几杯。

文璟见句总让韩露入座,扯扯韩露衣袖说,坐呀。韩露顺势坐在圆桌的下首——文璟的一边,故意说,我在哺乳期,不能喝酒,还有几道菜,得帮下云徽,我以茶当酒,敬句总。说完替句总斟上酒,自己象征性地喝了茶水。

韩露把莫先生晾到一边,句一厅觉得欠妥,于是忙说,敬先生呀,先生才是贵客。

文璟为了缓解气氛,急忙替莫先生添茶、斟酒,然后端起酒杯说,我敬先生。

莫先生不在意韩露的慢待,笑呵呵端起酒杯。

莫先生喝完杯中的酒,文璟轻轻触碰下韩露,意思,敬酒。

韩露不在意文璟的提醒,顺手给句总夹菜,然后说,你们喝,我到厨房弄菜去。

句一厅看出韩露的不快,又不好明说,只能顺势给莫先生夹菜。

莫先生碗里瞬间堆满了菜,句一厅这才端起酒杯说,我敬先生。

莫先生抿上一小口,一点一点往下呷,呷了半天,竟然放下了酒杯。

文璟见莫先生与昨晚喝酒时判若两人,心里不爽,暗想,昨晚可不这样的,为啥句总来了,就端架子。

句一厅不介意莫先生态度,见莫先生喝得斯文,还跟着学,只是句一厅故做出的斯文,不像莫先生的自然。

文璟见喝酒气氛不对头,心里憋屈,于是近前给莫先生夹菜并小声提醒说,昨晚先生不是这样的。

这句提醒句一厅听到了,立即用眼色制止文璟。

文璟不再说话,退回座位,莫先生这才放下筷子对句一厅说,多大的事呢。

句一厅听莫先生这么说,猛地喝干剩下的半盏,摇头说,先生知道我有心事?

莫先生不想顺着句一厅的话说下去,转移话题说,云徽腌制的小菜,特别地道。

文璟赶紧解释说,她特意为先生调制的。

莫先生也没有跟着文璟的话说,呷完小半杯酒,沉吟半天才说,冬天的干笋,少了春天的清脆。莫先生说话总是这么无头无脑的,句总说事,他说笋子。文璟心生抱怨,又不好明说,只好嘟哝着嘴。谁知道,莫先生又闭上眼睛,半天才自言自语说,生之相同,性儿相异。莫先生还在说春天和冬天竹笋的区别。

云山雾罩的,哪对哪呀,文璟忐忑看句总。句一厅不看文璟。

莫先生散淡说完,睁开眼睛说,句总,我们的句总,我回敬你一杯。

句一厅吓得急忙站起,连连说,不敢,不敢。说完带头喝完一大杯。

莫先生呵呵抿口酒,接着笑著对文璟说,他心

里有坎,忐忑不安呢。说完,跟文璟碰杯,碰完之后说,你呀,也忐忑。

谁忐忑?莫先生没醉就开始胡说。见句总站着,文璟打岔说,句总坐,想必先生又喝多了。

莫先生挥挥手让句一厅坐下,然后夹上少许蔬菜,慢慢轻嚼。

句一厅谦卑说,认识先生后,做人做事,都按先生吩咐的,不知为何,突然间就多了惶恐。

莫先生用眼打量了下句一厅,这才指指心口小声说,是不是这里有鬼?

心里有鬼?莫先生为啥胡扯扒拉的。文璟有些愤愤不平。

句一厅低下头,想把心事和盘托出,却被莫先生打断了,莫先生说,红尘滚滚皆为利,误把真情作风声。

句一厅频频点头。

莫先生见句一厅点头,站起来正颜说,喝酒、吃菜,别把心事带到饭桌上。

句一厅仿佛被抽走了精神,瘫在椅子上。

韩露再次送菜上桌,听到莫先生信口乱说,大声说,想必又喝多了吧。

文璟示意韩露不要乱说。

韩露从憋奶开始,早委屈满腹了,想起文璟的萎靡,花草被铲,特别伤心,于是半真半假说,先生真是高人,就说说文璟为啥变成今天这样?

句一厅用眼色制止韩露,韩露根本不顾句一厅的示意,还要说下去。文璟急了,一把捂住韩露的嘴。韩露扯开文璟的手,对莫先生说,胡咧咧可以,可不能说半句留半句,给谁挖坑呢。

句一厅吓得紧张地站了起来。

好在莫先生并没有生气,呵呵笑着吞下一杯酒,接着,示意句一厅坐下。见句一厅坐下后,莫先生才不紧不慢问句一厅,明白她意思么?

句一厅感觉韩露说话不中听。

莫先生小声问句一厅,你还能这样说话么?

都说莫先生怪,想来确实有些不可理喻。你想,句一厅敬着,他却丝毫不给面子。韩露表达心中的不满,他倒乐呵呵的。

文璟见韩露搅乱了气氛,担心句总生气,又怕莫先生介意,不知如何是好。韩露见文璟小心翼翼的,对着文璟“哼”了一声,那声“哼”,把句一厅“哼”火了,句一厅站起来说,这么说话,不合时宜。

文璟慌了,韩露呀,句总在,胡扯啥呢。不给莫先生台阶,得给句总面子。文璟不好制止韩露,只好打岔说,不是还有菜么?

韩露打开了话匣子,根本不理会文璟,那一刻她显出馄饨老板娘的口才,麻利说,人过留名,雁过留声,谁想活在别人的阴影下,哪怕低矮之人。

天呀,这是韩露该说的吗?文璟吓得站了起来。

句一厅终于沉不住气了,有我在,何时轮到她这般放肆。句一厅加重语气对韩露说,你终究不懂得尊重他人。

韩露听句一厅责怪,才知说重了话,抱歉冲莫先生笑,意思对不起。

好在莫先生不介意,反而把酒喝得更加彻底。

句一厅见莫先生不在意,这才回头问莫先生,咋个破呢?

莫先生说,无解便是解。

句一厅问,先生一直让我收敛,现在是否来得及?

莫先生指指心口说,说晚不晚,何时为晚。

韩露不知道他们说啥,谶语似的。因插不上嘴,只好收敛情绪,安静坐在一旁。

那会外面飘起了雪花,雪花被风卷到窗上,留下曲曲折折的雪水珠痕,猛地看上去倒像几分玻璃的眼泪。莫先生见句一厅盯住那些水痕在看,摇头说,水则有痕,何况做事做人。

句一厅突然不敢说话了,像被谁抽走心里的一口气似的。

7

道观供奉的是“元始、灵宝、道德”三位天尊,列于东首的是紫微、长生、天皇、地祇四位大帝,天官、地官、水官位于西侧,日月五星、四方之神分列四周。

清水观建于唐朝,盛于明中期,破败于民国。句一厅发迹后,想起滨湖之上的清水观,便决定投资复建。

奠基大典前,句一厅亲自到武当山请道长,道长却推荐了莫先生。

道长说,大道在世,切切相信他。

句总并不认识莫先生,道长如此叮咛,可见莫先生在道长心目中的位置。好在莫先生是滨湖人,想必不难寻找的,于是句一厅恍恍惚惚回到滨湖,派人到处寻找莫先生。有人说莫先生隐居乡野,时常游走江湖。还有人说,据说他在某个别墅里,正享受荣华富贵。更多的人说莫先生邋遢,就藏在山林的某处。林林总总,似是而非。

找来找去,居然找不到。单就听来的传言,无法还原先生真实面貌。句一厅丧失了信心,不想再找下去,一度还想随意找个德高望重之人弄个仪式算了。可想起武当山道长的叮嘱,怕有违道义,硬着头皮打消了疑虑,再次派人四处寻找。山里、湖上、河湾密林、附近乡村,一行人寻了个底朝天,依然没有找到莫先生。

一个晴好的下午,句一厅特别沮丧,让文璟开车,带他到远山深处转转。路上句一厅问开车的文璟,他能躲到哪儿去呢?

文璟说,想必就在某处,有缘自然会遇上的。

句一厅说,大典在即,着实让人焦虑。

那天两个人多了漫无目的和懒散,率性走到深山的密林处,待走到一处相对平缓的山坳中时,文璟发现了一个草庵。

草庵搭建得很讲究,山草夹在竹木里,周围多是朽木栅栏。草庵的两边垦有菜地,草盛苗稀的那种。

句一厅好奇,啥年代了,谁会在深山里搭个庵棚?句一厅正研究草庵时,看见一个清癯精瘦之人,荷锄走出草庵。

句一厅好奇,上前招呼,老人家贵姓,为何躲在这里?

精瘦之人放下锄头,拍拍身上灰尘问,何事?

句一厅见老人神情淡定,问了句,见你悠闲,实在想问上一人。

精瘦之人問,何人?

句一厅说,大家都尊他为莫先生。

精瘦之人怔怔问,找他何事?

句一厅说,对你如何说得清?只想问你见没见过莫先生。

精瘦之人突然敛起笑容问,他长什么模样?

什么模样呢?据说邋遢,上了岁数,当然也是十分了得之人。

听句一厅如此描述,精瘦之人弯腰锄草,不再搭理句一厅。

句一厅灵机一动,唐突问,难不成你就是先生?

精瘦之人杵着锄头站直了身子,轻声而出,说是就是,说不是就不是。

如此说话之人,不是莫先生是谁?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句一厅一阵窃喜,抱拳施礼说,没想到先生住在这里。说完掏出揣在口袋里武当山道长的引荐信。

莫先生读完信,这才指指草庵说,里面请。

大典之日,句一厅才知莫先生不是大家所说的古怪之辈,值典时,双目平视、中指与裤缝对齐;行礼时,两足平行分开、双手结太极阴阳印,每个动作都干净利索,交代清晰。礼毕,莫先生才带人敬天敬地、敬三尊六座八方神灵。

庆典完毕,句一厅才确信,莫先生真是一位道法了然之人。

几番交往,句一厅越发不敢妄猜莫先生,说史解事,莫先生都有独到见解,一次说起滨湖文化和历史,莫先生说,滨湖不该叫滨湖,该叫皋陶。句一厅问,为何?莫先生加重语气说,滨湖上古时期属于皋陶的封地,皋陶与尧舜禹一起被人尊为上古四圣,当叫皋陶才算合理。句一厅听说过皋陶的名字,过去一直把皋陶(gāo yáo)念成gāo táo。更不知“甲兵、斧钺、刀锯、钻笮、鞭扑”之“五刑”以及“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之“五教”的具体意思,听莫先生详解“五刑五教”,句一厅大开眼界,不停追问莫先生,那为啥又叫了滨湖呢?莫先生摇头说,乾坤转化,取其不同道义而已。

交往大半年之后,莫先生不知为何,突然冷落了句一厅。

句一厅问文璟,咋就生疏了呢?

文璟说,想必过于敬重,他有些不太适应。

句一厅说,肯定不是这样的。

文璟说,大典已过,何必对他上心。

那个春天,到处生机勃勃的,句一厅让文璟丢下手头工作,天天陪莫先生。文璟特别难受,句总是不是脑子坏了,让他天天做这种无头无脑的事情。苦于是句总安排的,得听。

文璟放下手上工作时,多半陪莫先生到深山里种菜。来来往往,两个人喜欢一起说话,也说人间是非。说道多了,文璟便问莫先生,为啥疏远句总?

莫先生问,疏远他了么?疏远的话为啥还跟你亲近?

说来也是。

最后文璟劝,先生还是入住清水观吧,省得句总不安心。

莫先生说,清水观太过商业,蝇营狗苟处,我不想成为道具。

文璟说,商人趋利正常,于句总来说,他是真心敬重先生。

莫先生沉吟半晌解释说,复建清水观,本是功德之事,可让他弄得南北教不分,如再紧随,不知是福是祸呢。

后经三邀四请莫先生才入观暂住,也是文璟跟在后面相陪。之后,有人说文璟入了道观,跟了莫先生奉道。韩露听了议论,跟文璟闹了一场。闹到莫先生那儿,莫先生心境乱了,一个人偷偷走了。好在文璟有莫先生电话,可以随时联系。一次莫先生与文璟吃多了酒,说起滨湖,说到高兴处,莫先生忘了禁忌,信口而出,一潭寒墨,灵砚才是精髓。

文璟把莫先生的话说给了句一厅。

句一厅问,莫先生的意思——鞍子山是块风水宝地?句一厅急忙去找莫先生,问鞍子山的前世今生。

莫先生呵呵一笑说,那日胡言乱语,千万不能

当真。

莫先生越是不承认,句一厅越是上心。不仅记下莫先生的话,还私下里请托规划局的领导,想方设法查看远景规划,结果发现鞍子山附近不仅是地铁出口,还是规划中新的高速公路出口。得知真相,句一厅狂欢不已。原来莫先生真是不露声色的得道之人,心怀惶然,面呈感激,背着莫先生开始了筹建别墅群的运营。

是日,句一厅找到了河湾区长。

河湾区长是个中年人,看起来比较性情,说起鞍子山,抱怨满口跑,意思鞍子山事情区里说了不算,得找市里。区长说到激动处,还掰起指头说,好山好水反而成了河湾区的累赘。

这些事情不是句一厅思考的范畴,他只想在鞍子山脚下建别墅群,区里不当家,就找市里。离开区长,句一厅直接找到齐市长。

這次句一厅学会了迂回,先说经营城市最好的办法就是经营土地,运作好了土地政策,就能诞生一座崭新的山水城市。

齐市长知道句一厅本意不在这里,呵呵一笑说,快说正经。

句一厅见骗不过齐市长,和盘托出想在鞍子山脚下建别墅群。

齐市长问句一厅,哪里探来的风声?

句一厅坦然一笑说,远景规划在,能瞒了谁?

齐市长指指句一厅感慨说,就知道你闻到了铜臭味。不过,这回还真不行,鞍子山周围都是基本农田,无法置换,市里一直在等机会。

句一厅说,机会就在我这里,你松口,我运作。

齐市长摇头说,我如何能松这个口呢?

句一厅诡异笑,小声说,那我找部门去,到了你这里,默不作声就行。

齐市长摇头说,都说你属狗的,我还不信。

句一厅缩起脖子,装出可怜样,惹得齐市长哈哈大笑说,去吧,去吧,我忙着呢。

句一厅很快找到环保、规划、国土资源局,不停游说开发鞍子山的重要性,几个部门苦于土地无法置换,见句一厅热心运作,同意派人和他一起跑省直部门。

几个来回,句一厅搭上省国土资源厅这根天线,天天赖在几个重要处室,死缠烂打,反复论及鞍子山周围并不是农田而是丘岗之地,句一厅学着河湾区长的样子,掰着手指说,城市化必须走生态开发的路子,像滨湖这样的山水城市,发展只能靠三产,三产是啥?房产开发、生态旅游、商贸流通、绿色产品经营等,想呀,三产强了,总得有几处高档的住宅区和别墅区与之相配套,建高档别墅群是不是恰逢其时?

死缠烂打,厅里答应考察论证。

句一厅这才长出一口气想,有了考察,便有了变更的可能。

后来事情进展与句一厅的料想一样,省国土资源厅派员调研,论证来论证去,建议适当调整规划。

可调整土地规划,得从基层做起。

句一厅折回头找区长,区长这会不牢骚了,直接否定,说谁愿意调整谁调整。

句一厅没想到区长突然改变态度,一直细说其中的前景,说到区长犹豫不决时,句一厅划拉出一张卡压在区长桌上的文件下,小声说,你的苦楚我懂,这只是开始。

区长本想拒绝,想想眼前站着的是句一厅,怕驳了他的面子,得罪了上级领导。最终把卡“划拉”到抽屉里,红着脸说,从村里签字,要找街道人大代表签字,讨论修改,不是区政府能办妥的。

句一厅说,到了哪山唱哪歌,唱歌我会。

一路唱歌,最后区里通过了规划修改,报市里、省里,不到三个月,更改了农田基本规划,通过招拍挂,句一厅顺利拿下了鞍子山前的那块地。

莫先生得知消息,懊恼不已,猛然间惆怅起来。

别墅群开发时,文璟陪着莫先生看过几回,看完别墅群规模,莫先生走上一侧山峰,凝视那潭寒水,一直摇头。文璟见莫先生摇头,忐忑问,先生感觉哪里不妥?

莫先生怅然很久才说,成者一潭墨,败者一潭水。

文璟把莫先生说的话又偷偷说给句一厅听。

句一厅问,莫先生意思有风险?

文璟说,他一会墨,一会水,哪里知道他的意思。

句一厅细想之后,对文璟说,不行,得弄清楚他话里的玄机。

文璟回头追问莫先生,莫先生呵呵笑,笑完之后说,墨者千古香,水者一世尘,许是我的妄言,误了山水正经。

文璟问,何来此说?

莫先生苦笑摇头,不再言语。

文璟又把这些话说给句一厅听。

句一厅亲自找莫先生,论及“灵砚寒墨”之事,莫先生说,你让文璟陪伴,无非打探我的底细,今天索性告诉你,我不是道士,也不懂神机妙算,我就是一个俗人,吃饭、拉屎、放屁,与常人无二。真要我说,听我一句劝,寒潭需要热心肠,不妨多做些善事。

句一厅慎重问,捐资助学,还是投资修路?

莫先生指指句一厅说,善恶一念间,多想想养育城市之事。

句一厅连连点头说,这个我懂。

莫先生见句一厅虔诚,看看文璟,跟上一句,路留一步,味留三分。

句一厅问,先生让我留有余地?

句一厅整天都在琢磨莫先生说的“路留一步、味留三分”的意思,实在解不开其中的奥秘,又去请教。莫先生见句一厅惶恐,信口说,砚山千秋事,寒墨冷暖知。

句一厅说,先生不妨明说一二。

莫先生说,不辜负山水本真方成大道。

8

招聘文璟时,句一厅并不看好他。文璟瘦小,面目中还藏有忧伤。

文璟清楚记得招聘时的情景。

那天,句一厅审视他半天之后,突然冒出一句,为啥忧伤?

文璟实话实说,生来就是这副模样。

句一厅说,你应聘的是项目管理部的职位,觉得能胜任?

文璟说,我学的是企管,项目策划、土木工程略知一二,当有信心。

句一厅说,聚力需要的是复合型人才,不仅社交、应变能力要胜人一筹,设计、验收、招投标等方面也要有过人之处。

文璟耷拉下眼帘,他与这些要求相去甚远。

大学毕业先后应聘了无数家企业,面试之后,用人单位一直让他耐心等,一等个把月,在等待中丧失了一次次机会。

这次董事长亲自面试,文璟打起精神想好好表现一番。可董事长当面说他面呈忧伤,还说了这等苛刻条件,看来又被判了死刑。想到此,心里生出自卑,连眼泪都快出来啦。

实际情况是,句一厅发现文璟饱含泪水时,突然笑着说,你被录用了。

文璟怔在座位上。他弄不懂眼前这个声名显赫的董事长为啥给了他戏剧般结果?不管咋样,录用到全市赫赫有名的聚力集团,是他的福气。他破涕为笑,弯腰给句总鞠了一躬。

句一厅见文璟鞠躬,挥挥手说,下一位。

句一厅做梦都没有想到面呈忧伤的文璟,居然是位懂得感恩的人。尤其让他陪着莫先生,在不明就里的情况下,如影相随,没有怨言。

前番莫先生说,路留一步,味留三分。让句一厅多了联想,他让文璟约请莫先生喝酒。

酒桌上,句一厅再三追问,莫先生急了,大声说,有何难解的,满者溢,盈者亏,做事需留余地。

句一厅说,呵呵,我以为另有玄机呢。

清楚了莫先生的意思,句一厅想到文璟的忧伤和谨慎,回头问文璟,你跟了先生这么久,想不想做件大事?

什么大事?文璟如堕五里雾中。

句一厅说,负责别墅群项目,路留一步。

文璟做梦也想不到,句总会让他负责别墅群项目建设,接下任务后,始终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见文璟身上少了锐气,句一厅说,大胆决策,大胆进取,后面有我呢。

文璟听到句总那么说,满心都是潮湿。

后来,句一厅发现文璟报恩心切,单单找到文璟说,报答的最好方式就是做好眼下工作,莫先生欣赏的人必有长处。

文璟有了前所未有的信心,甩开膀子,全身心投入到别墅群开发建设中。

文璟负责项目后,连句一厅都不知道怎么回事的时候,滨湖上下已经传遍了“寒潭灵砚,心灵憩园”“高速出口,地铁站点”“时代律动,近在眼前”之类的话。这些时尚而陌生的话,传来传去,传出“砚山多灵墨,腹华气自闲”的广告词,隐隐约约勾连上砚山文化。

传闻惹得全市商贾之人倾巢而动,好像迟一步下手,机会就会被别人抢走似的。蜂拥抢购,房价跟风涨价,贵到离谱地步。说也怪了,房价浇灭不了市民的热情。发展到最后,买不到别墅的,搬出局长、区长,为的只是抢购一房。

很快,句一厅成为全市的焦点人物。赚得盆满钵满不说,还落下许多人情。余下的那段日子,句一厅做梦都会笑醒,常常拽着文璟说,没有莫先生的点拨,没有你的策划,就没有今天。文璟害羞说,我有何德何能?全是句总的造化。

句一厅松开文璟的手说,请莫先生喝酒,得好好谢谢他。

文璟邀约到莫先生,莫先生端起酒杯说,真假一念间,转瞬有讲究。

句一厅不解,问,难不成有烟消云散的那一天?

莫先生呵呵说,大千有天道,欲望之下有陷阱。

句一厅瞬间陷入冷静,跟莫先生喝完酒后,整天思忖莫先生的几句话,思忖久了,好似开了窍,不断捐资扶贫、慰问贫困户什么的。

连番善举赢来了新的口碑,大家都说句一厅才是滨湖的真正企业家,起码富裕之后不忘良知,不像那些为富不仁之人。

听到如此评价,句一厅感觉特别滋润。

秋天的一个傍晚,晚霞满天,句一厅突然觉得还是应该好好谢谢先生,于是连续拨打莫先生的电话。

莫先生始終未接。

句一厅急忙下山,驱车找到莫先生,特别感激说,没有先生的点拨,就没有今天的结果。

莫先生面呈惆怅说,出于尊重道长,主持了清水观庆典。千不该万不该,胡言乱语。真要感谢,你就感谢文璟吧,他把我这里说下的话,全部说给了你听。

句一厅惭愧,忙说,千万不要责怪文璟,我的安排,他无法拒绝。至于文璟那里肯定奖励,苦于不知如何感谢先生。

莫先生叹口气说,无需感谢,若大诚,不如遵从内心,问问天地。

句一厅听了莫先生的建议后,第二天大清早到了清水观,持香祭拜,表达完整的寸心之敬,突然有了悸动。文璟无房,何不送他一栋别墅?打定主意,第二天上午,句一厅晃着一串钥匙找到了文璟,笑嘻嘻说,想起你的付出,对得起这栋别墅。

文璟吓软了腿,啥啥啥?送栋别墅给我?文璟连连摆手拒绝。

句一厅并没有改变初衷,随口跟上一句,我已决定任命你当项目部经理。

刹那间文璟有了眩晕的感觉,那种晕眩金光四射的,好不容易控制住激动,文璟却傻乎乎问,为啥?

句一厅也不知为啥,也许就是内心的一种认可,也许是一时冲动。

对于文璟来说,一切来得太过突然,好似老天兜头砸下一块馅饼,把他砸晕了似的。

过去提“6S管理法”,句总凶巴巴说,企业管理抓的是人心,不是制度。曾经提“择优招录管理人才”的建议,句一厅又说,我要的是经验,不是僵死的规矩。

那个时段,文璟整天都陷入无可奈何的情绪里,不仅无力帮助句总,还惹得句总特别不满意,有天句总听了他的建议后,发火说,我要的是业绩,不是虚头巴脑的东西。句总的话好似耳光,打得文璟彻底失去了信心。忧伤再次呈现,自卑就像大山一样压在他的头上。推销,说话磕巴;策划文案,总会出现各种纰漏,在人才济济的聚力,他很快成了多余人。

好在他跟句总无意间撞见了莫先生,在莫先生的帮助下,句一厅越来越看好他,直到让他负责别墅群项目,才有了一展身手的机会。现在句总送别墅不说,还提拔他当项目部经理,跟做梦似的。

潮水涌动,文璟想起了被录用的那天晚上。句总亲口说了录用后,他疯了一般跑向了河边,最后去了风味小吃一条街,趴在卤菜摊的条桌上,暗自流泪。等他抬起头,一把掏出身上所有钱,买下卤菜和啤酒,三下五除二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醉酒后,文璟走进灯火辉煌的街道,遇见谁都想咧嘴笑笑。

有几个热心的大爷大妈见他笑得怪异,担心这孩子出事,一直跟在他的后面。他没有察觉,还在嘻嘻笑着。他的身后,跟上越来越多的老人。当他发现那些老人时,一脸懵懂,意思咋啦?一个花白胡子的老人见他愣怔,上前安慰说,孩子,想开点。文璟越发糊涂,我没有想不开,我是高兴。

高兴?老人们摇头。

文璟不知道怎么形容那时的心情,后来他对莫先生说,老人们居然把我的高兴当成悲伤,说来是件多么可悲的事情。那天文璟并没有哭,也没有喊叫,一直对着身后老人莫名其妙地笑。那些老人见他傻笑,上前安慰说,孩子,没有什么苦是咽不下去的。

文璟糊涂了,我高兴,我笑,惹到谁啦?

心有不服,文璟开始大笑,笑完之后,一路狂奔到河边。老人们追不上,文璟一个人藏在树丛里发誓,这辈子如不好好报答句总,誓不为人。

陪莫先生在草庵旁边的菜地里锄草,文璟总会断断续续把这些说给莫先生听。莫先生听到半途,会杵着锄头说,孩子,你的人生才剛刚开始。莫先生喊他孩子?文璟眼泪“呼啦”而出,孩子,是的,莫先生确实喊了他几声孩子。

后来莫先生见文璟恢复了正常,一字一顿说,有一颗感恩之心,比什么都重要。

文璟说,问题是,我没有能力。

莫先生微微颔首说,能力是锻炼出来的。

文璟问,怎么才能帮助句总呢?

莫先生不说话了,想了很久才问,想过刘姥姥最后救到了巧姐么?文璟知道莫先生说《红楼梦》的后半程。文璟不信恩人互化的点拨,只怕这辈子也无法报答句总的恩情。莫先生指着菜地里的草说,于我们要吃菜,而牛羊要吃草,菜稀草长,只取所需。莫先生岔开了话题,说起草和菜、人与牛羊的关系,文璟想,我不是草,句总也不是牛羊,如果句总是牛羊,我愿意化作鲜嫩的一片草。文璟到底忍住了这些话,看着莫先生有一搭无一搭地除草,只好上前跟着锄地。

那天晚上,莫先生好像被文璟感动了,坚持留文璟与他一起吃酒。酒是小窖酿制的土酒,菜是地里拔下的,莫先生一晚上都在说山说湖说河说水,说到鞍子山,莫先生说,谁说寒墨没有捎带上苍凉呢。

文璟那时不懂莫先生的意思,见莫先生忧伤,突然怔在凳子上,先生为啥也有忧伤呢?

9

三天之后,文璟把钥匙送到句总的办公室,诚恳地说,句总,你是我的恩人,我应该报答你才对。

句一厅见文璟送来了别墅钥匙,有点意外,也多了一些感动,大方说,对我来说,送出的东西如同泼出去的水。

文璟战栗说,一栋别墅近千万,我怎么能消受得起?

句总说,在意钱,不会送你,收下便是。

可我这里不行,文璟指指心口说,我这里不安,整夜失眠。

句一厅站起来说,现在我来告诉你,那是你应得的奖励。句一厅说完,又替文璟装好大串钥匙,然后问,还有事?

没有事,可比有事难受。文璟感到那串钥匙山一般,压得他身子也弯了下去。

下班之后,文璟想一个人喝点酒,想到湖边吼上几声,可他做不到,口袋装下的一串钥匙,让他透不过气。歪歪斜斜,他走到租住的房间,直挺挺倒在床上。

房东大妈老滨湖,数落人像唱戏,她说,你个嘴上没毛的大小子,你说你成夜不睡觉,跟床板较嘛劲,咯呀呀咯呀呀,你让人家怎么睡?

我失眠影响到了合租人?文璟连声说,对不起。

房东大妈说,孬好你也是聚力的人,惆怅个脸,想媳妇咋的?

媳妇?压根儿没想过的事。文璟道歉一番,之后跟着房东大妈向合租人道歉。

合租人比文璟年轻,打心里瞧不起文璟,见文璟道歉,用鼻息“哼”了一声。

面对那声哼,文璟恼了,都是年轻人,张狂什么呢?文璟失去了冷静,突然掏出那串别墅的钥匙。

小伙子被文璟举动吓到了,惊叫声,你买到房啦?

文璟说,不是房,是别墅。

小伙子当即捂住心口说,那你为啥混在这里装委屈?

文璟不是装委屈,他是揪心。他感觉口袋里揣着的不是别墅钥匙,而是大把鞭炮捻子,稍不留神,就会把他炸得面目全非。辞别年轻人,心里又多了自责,为啥显摆?为啥还哗啦哗啦甩着那串钥匙?难道自己做好了接受的准备?受不了折磨,又起床去找莫先生。

莫先生开导说,对句总来说,确实属于身外之物。对你来说,比天大、比地阔的大事,你没有房子,收下就是。何况你年轻,还需要结婚生子,成家立业呢。

文璟说,咋能无功受禄呢?

莫先生说,看得见的都在面上,看不见的才是真髓。

莫先生说话不靠谱,不行,还得还给句总。

莫先生见文璟不知所措,劝慰说,心定,气就定。

文璟不信莫先生的。

第二天上班,文璟又送去了别墅钥匙。

句一厅这回恼了,悻悻问,自卑还是做作?

文璟说,不是自卑和做作的问题,涉及做人。

句一厅正色道,奖励你套别墅,影响你做人?

文璟说,知恩图报,余生让我如何报答你?

句一厅说,说过要你报答么?收下就是。

文璟说,问题是你最该感激的是莫先生。

句一厅突然来气了,指着文璟说,一根筋咋的?别在这等小事上啰嗦。

文璟见句总发火,心里怕了,收下钥匙后,怏怏不乐又去找莫先生。见到莫先生后,抱怨说,先生为啥暗中助我?

莫先生说,我助你啦?助你的是句一厅。

文璟说,他或许听了你的话。

莫先生抖抖道袍说,他听自己的。

文璟说,你不说善念、修行,他不会这么做的。

莫先生张了几次嘴才说,多帮帮他,心闲气自定。

文璟说,当然,我说的是当然,我做梦都想得到一栋别墅。可不是自己挣钱买下的,咋能安心呢。

莫先生说,你的困惑来自于你自己,大的方面说,别墅群并不属于句一厅。

过去莫先生常说,天下万物属于天下的,文璟一直不赞同这个观点。只记得年少时,常常一个人背着书包走出山口,放学后又返回家里。人家的幸福属于人家的,他什么也没有。那时候爹娘都在外地打工,留下瞎眼奶奶照顾他。奶奶五十岁上瞎的眼,晚年什么也看不到了。说是奶奶照顾他,实际多是他照顾奶奶。引路、提水、烧火做饭,都得靠自己。

洗菜做饭,需要站在凳子上。奶奶生怕孙子委屈,喜欢坐在一旁唠叨做人,奶奶说孔子周游列国,说孟母择邻,说凿壁借光、程门立雪的故事,当然奶奶说得更多的是报恩,奶奶说,鸟知反哺,羊知跪乳,人活着就得感激世上一草一木。

他一直不明白奶奶为啥知道那么多道理,问奶奶,奶奶说,过去都是过去了的事,人活着,要面

向未来。他看不清未来,感到能把菜烧好,能让奶奶吃上一口热饭,就是最美好的一天。说到切菜,奶奶说,吃饭、睡觉,为的是将来,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他没有心思听奶奶唠叨,按住白菜,切冬瓜般从中切上了一刀。马铃薯还有洋葱,切不成丝和片,全部切成碎块。奶奶摸摸他切好的菜说,刀工是练的,细心便行。他想细心,可手无力,刀不稳,他已尽力了。奶奶摸完他切好的菜之后,开始了新的指挥,炸油,倒菜,放盐,搁葱蒜和辣椒。

文璟这里手忙脚乱的,油烫了胳膊,烫出了红斑,痛得龇牙咧嘴,依然一声不吭,坚持把菜炒好。

吃到文璟炒好的菜,奶奶擦擦眼睛说,投之以桃,报以琼瑶,衔环结草,生死不负。奶奶说,记住感恩,便不会觉得日子苦。

十多岁前,就是这么过来的。

后来奶奶去世,他被送到了寄宿学校。心事却重了,想奶奶,想爹娘,想得泪眼模糊时,偶尔也想过,别人的东西他一样得不到,世上美好与他无关。唯一能做的就是期盼过年,期盼爹娘打电话。可爹娘不识字,不会写信,也很少打电话。为了挣钱,他们好像忘记了他这个儿子。直到上高中时,爹才带着娘回家说,这回攒够了儿子上大学的钱,不走了。而他却一头扎进自怨自艾中,爹说啥,都提不起他的兴趣。

叛逆期时,少年时代积攒起来的忧伤和自卑一起爆发了出来,他开始沉默寡言,不搭理爹娘,也不想搭理同学,甚至仇视任何温情的东西。

娘糊涂,儿子咋啦?

爹埋头抽旱烟,磕掉烟灰对娘说,儿子心里装下了抱怨,有了恨。

上了大学,从书本上读到奶奶说的那些故事,文璟突然开窍了,爹娘打工说到底还是为了他。明白了是非,渐渐理解了爹娘,抽空就给爹娘打电话。

爹意识到儿子活了回来,不知怎么高兴才好。一天爹放下电话买票到了他上大学的城市。爹在寝室跟他挤在一张铺上,看别的同学都有手机,爹拉着他的胳膊说,别人有的,你也该有,走,我们买去。第二天爹拽他上街,买了一款当时最为时髦的手机。见他欢天喜地的,爹说,从今往后,只要别人有的,我儿一样不缺。爹买回手机,瞅不少同学都有手提电脑,那时候手提电脑特别贵,爹咬咬牙说,买。爹说,我一辈子活在人下,就想让你活到人前去。

那时,他才明白爹娘对他的爱。

毕业求职,让他失去了信心,他知道,活到人前去,需要机遇,更需要贵人,可他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张不值钱的文凭。打零工时,一直说找到了工作,不用操心。

爹不可能不操心,提出看他,他说,没有安顿好,安顿好了,就接你们来。

实际那时他住在废旧仓库的一角,一个人偷偷抹泪呢。

好在遇到句总,改变了一切,现在句总不仅送他装潢好的别墅,还让他担任部门经理。天下万物天下的,按照莫先生的说法,句总的也是我的了?明显胡扯么。文璟抱怨想,先生不该拿这话忽悠我,天下万物,各有归属,于我就是受之有愧。

听文璟说完这些,莫先生怅然说,天地尚不能久,况人乎?万物都是流动的。

这个莫先生,咋这么说呢?真是的。

10

莫先生也有一肚子委屈,不过他的委屈是属于他自己的,他不想与文璟分享。听文璟说了瞎眼奶奶的故事,说了报恩和受之有愧的想法,莫先生却想起了常文。

常文和他同班同学,属于“老三届”高中生。

毕业那年开始了“文化革命”,没有机会上大学,他和常文双双回到农村。

上学期间,他和常文的语文成绩出奇地好,蹊跷的是同样喜欢文言文。

毕业之后同学之间疏于联系,纷纷投入到各自的集体劳作中去。因为文言文,他和常文之间经常联系,分享彼此读书的感受。那段时间,莫先生夜里常常躲在被窝里打着手电读古书,放下书准备睡觉时,眼前就会浮现那个清秀、腼腆、爱笑的常文,他想,常文会不会如他一样,藏在被窝读古书呢?

那时候读古书是个禁忌,“四书五经”被列为“大毒草”之列。

能接触到的只有《劝学》《师说》《六国论》《项脊轩志》啥的,这些古文他早能倒背如流。他需要接触到更多的古书,便找常文偷偷交换古书看。

这天莫先生藏在被窝里读古文時,门外传来了轻微的问话声,莫可在吗?莫先生叫莫可,莫可听到常文问话声,鲤鱼打挺跳下床,冲出去给常文开门。

常文怀里揣着鼓鼓囊囊的东西,莫可以为常文带来什么好吃的,蹑手蹑脚带着常文走到他的房间后,急不可耐说,有啥好吃的?

常文浑身散发出一种神秘的气息。那种气息使莫可也紧张起来,莫可问,带来了啥?是不是古书籍?

常文顾不得说话,急忙从鼓鼓囊囊的怀里往外抽书,抽出的第一本是《古文观止》,第二本是

《论语》,接着抽出《中庸》《道德经》《资治通鉴》和《唐宋诗词三百首》,那些书焦煳,损坏严重,好像躲过了万劫而又重生似的。

常文这才小声说,前天,我跟爹去了趟城,一个大粪池里烧的全是这些书籍,趁人不注意,我偷偷藏下这几本。

莫可激动不已,捧着那些书亲了又亲说,幸亏遇见你。

常文说,你看完,我看,千万要小心。

娘送水进屋,见儿子和常文神神秘秘的,便说,丫头,你跟莫可是同学,千万不要看公家不让看的东西。

莫可把娘推了出去说,娘,这里没有你的事。

娘想,咋就没有我的事呢,就算搞对象,我不同意也不行。

常文把娘又拉进屋里,笑嘻嘻说,婶子,你不懂莫可,他需要读书。

娘想,读书有必要偷偷摸摸么?

常文不说书了,转身对莫可娘说,婶子,我得走了,你不用操心。接着猫着身子溜了出去,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那个冬天,莫先生常常藏在被窝里半生不熟地读那些古书。残缺部分,无法看到,莫可也不具备添加出全文的能力。囫囵吞枣,心里多了伤感和遗憾,提笔写了几句似是而非的东西:

人民江山红遍天

载道之文蒙何冤

热肠养育千古气

岂容魍魉舞翩跹

写完之后,带着忧伤和遗憾,倒头便睡,忘记把写下的几句话撕碎。

不识字的娘打扫房间,见到那张破旧的纸片,当作垃圾收拾了去。

垃圾倒进门前的粪堆,粪堆就在来去的路口。风把那张纸片吹到路上,沾上晨露,特别显眼地挺着身子。人来人去,无人注意。怎么就遇上一个识字的,发现纸片上的钢笔字漂亮,拿起多看了几眼,刚看完,便看出惊诧,谁写的?这不是反动诗句吗?琢磨半天,识字人还是决定把纸片送到大队部去。

大队书记请小学老师鉴别,一屋人查字典、讨论,最后一致认为这是一首反动诗词。

大队书记火了,拍桌子说,查。追查下来,有水平写这种诗句的不出三个人,莫可是最大的嫌疑,纸包不住火,很快查出系莫可所为。

事情惊动了公社治保委员会,主任带着民兵在莫可的床肚里搜出一大堆古书。

这还了得?

审查一个月,最后把莫可定性为反革命分子。

写了几句话,咋就成了反革命?莫可不服。

审问者说,伟大领袖说,百年魔怪舞翩跹,为啥篡改其意?

莫可辩解说,文需解意,我的意思是巩固人民江山也不能忘记传统。

革古鼎新,咋就忘记了传统?读古书、写反动诗就是犯罪。

无限上纲,莫可瞬间成了“黑五类”。

娘后悔莫及说,人家孩子读书能成事,我儿咋就读成了反革命?娘十分懊恼,恨自己生了个不争气的儿子。

那年冬天,全大队都在兴修水利,莫可天天被带到水利工地上批斗。莫可那年刚刚二十岁,年轻轻的就混在“地富反坏右”之列,有多滑稽。可社员同志正因为看到莫可年轻,更加不能谅解,这么年轻就反动,以后还了得?与爹娘有些恩怨的人家,更是不分青红皂白,跟着大队会计后面追问,谁蒙冤,谁魍魉?他到底替谁说话?不明真相的社员,带着纯朴的阶级感情,纷纷举起木棍和拳头。

莫可睁大眼睛,委屈喊,我无罪,我不是那个意思。

反动且不认错,罪上加罪。

莫可多了失望,拧着脖子说,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

大队干部不知道莫可说什么,回头又问小学语文老师,老师说,他的意思你们不配了解深奥的道理。

大队干部更气了,年轻后生不仅反动,还狂妄,给我打,狠狠打。木棍雨点般落在莫可身上。

有天,莫可被打断了一只胳膊、一根肋骨。当娘的心疼,揽下罪责说,都是我让儿子写的,要打就打我。

爹娘根正苗红,看在爹娘求情分上,公社没有把問题扩大化,同意娘的恳求,将他留在生产队监管改造。

第二年春天,莫可养好了胳膊,感觉自己连累了爹娘,坚定对爹娘说,儿子惹下的祸,所有罪责让儿子扛。分家吧。

爹恼羞成怒,分家?弟兄几个,就三间房,哪间分给你?

莫可说,屋后有三间猪圈,我住下一间即可。

猪圈?屁股高的地方能住人?

莫可说,我只配和它们住在一起。

猪圈有半人高,茅草搭盖的,猪圈围墙也是土

坯垒的。莫可回头把一间猪圈打扫干净,最后弄来土坯,在圈舍中间砌道矮墙,用碎草和稀泥,抹平地和墙,又砌张土炕,就算和爹娘正式分家了。

常文得知莫可遭遇后,再也不想回避了,她大大方方走进猪圈陪莫可,还说,我不该带回那些书,我们犯下同样的罪。

莫可说,怨我年少轻狂。

常文说,他们断章取义,误解了你的意思。

莫可说,或许命中注定。

常文流泪说,这样也好,给了我机会。你住,我陪,两不亏欠了。说话间常文脱了衣服,躺到了土炕里。

莫可慌了,我不想连累爹娘,更不想连累你。

常文说,反动不反动,我清楚。

莫可激动又委屈,不知道怎么劝阻常文。

第三天清早,常文跑到莫可的猪圈要成亲。

大家糊涂了,一个漂亮姑娘咋就看上反革命分子?常文肯定受他蒙骗,上了当。

大家议论纷纷,常文爹娘在人们议论声中撵到猪圈,拼命拽女儿回家。

常文一手拿把剪子,另一只手死死攥住猪圈的门,镇定地说,这辈子就跟莫可住猪圈了,如若苦苦相逼,唯有以死相拼。

爹娘不甘心,找公社干部告状,公社干部、大队干部分成几拨,天天上门挽救。挽救不了常文,便开莫可的批斗会,让他交代如何引诱和欺骗常文的。

批斗会上,莫可不辩解,常文站出来替莫可说话,常文说,谁说他蒙骗我啦?我是自愿的。

大队书记苦口婆心说,只要主动揭发莫可罪行,革命群众不计前嫌,把你当成迷途知返的好榜样。

革命群眾不甘落后,纷纷加入劝说行列。

常文非但不听,还学着莫先生的样子拧着脖子说,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

你说,哪有中毒如此之深的人?

同情和支持反革命分子,视为同罪。

从此,每每批斗莫可时,都会带上常文,说他们是一丘之貉。

莫可能忍受别人对他的折磨,却不能忍受别人侮辱常文。看常文被人刮了阴阳头,被人称作破鞋和婊子时,他不顾一切,奋力抗争,结果可想而知。

这次被打断的还是肋骨,莫可被常文背回家,放到床上,常文边替莫可擦伤边说,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我选择,我忍受,只是你不该死撑着。

发现常文忧伤,莫先生的心“哗啦”碎了。

从那年的秋天开始,莫可变了。

那种变化,别人看不出,常文却能真切感受到。莫可突然变得不讲道理,甚至吹毛求疵。常常为柴米油盐、鸡毛蒜皮之事向常文发脾气。直到后来,哪怕一阵风、一片落叶,都能惹得莫可大发雷霆。一旦吵开了头,就没有结尾,莫可的言语中多了侮辱,说常文主动上门,不知廉耻。还说常文是只会打鸣不能下蛋的母鸡。

说来也怪,都结婚两年多了,常文身子一直没有动静,也许营养不良,也许双方身体都受到了伤害,反正常文始终没有怀孕,不能生育是他们之间的禁忌。

莫可啥也不顾,什么都说。

常文彻底糊涂了,莫可咋啦?难道想逼我走,故意而为?

问及莫可,莫可说,故意,何必?

常文开始了忧郁,也开始了喃喃自语,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

面对常文的嘀咕,莫先生歇斯底里说,错错错,莫莫莫。

闹到最后,莫可终于说出蓄谋已久的话,离婚,只有离婚,才对得起祖宗。

实际莫可如何舍得离婚,他只是不想让深爱的女人跟他一起遭罪,更不想看到常文受侮辱。唯一能做的,只有使常文生了失望,主动离婚,方能保护常文。

爹娘见儿子天天闹离婚,不愿意了,这样一等一的好媳妇哪里找去?莫可太让人失望啦。

爹娘哪里知道莫可的心事。

眼看种种手段都用尽了,依然无效,莫可把泪埋在心里,咬牙切齿,大打出手。常文生出绝望,百思不得其解问莫可,究竟为啥?

莫可心在流泪,话却比臭石头还硬,嚷嚷说,我不想断子绝孙。

想到无法生养,常文只好委屈自己,同意跟莫可到公社办离婚手续。

那时候离婚是天大的丑事,好在莫可是反革命分子,莫可离婚,不是丑事,是喜事。大家欢呼雀跃说,常文终于迷途知返,走出深渊。大队书记还找到常文说,回头依然是革命同志。

谁能想到,离婚后的第三天晚上,常文一个人去了湖边,投湖自尽了。

这下又成了天大的新闻。

只有莫可知道常文为啥轻生。至此,莫可才明白他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出于爱,止于悲。他在常文投水的湖里游来游去,仿佛看到常文失望而悲伤的眼神。他在心里喊,常文,我没有背叛,更没有无情,我想让你活得更好,谁知道把你逼入

绝境?

那天傍晚,莫可钻到湖水下,不断下沉。

天空缀满晚霞,四周特别安静,下沉的瞬间,莫可想,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我从恶、从邪,造成了悲剧,常文,你等着。

就在莫可沉入湖底的那一刻,透过清澈的湖面,他看到了蓝天和白云,还看见了不知何时飞临到湖面上的灰色鸟群,那些灰色的鸟越聚越多,用翅膀掠过湖面,不停地拍打湖水。

对于濒死的人,哪怕这个世界打个嗝放个屁,都能产生不舍的情绪,莫可坚定地认为那些鸟是常文派来的,他想,也许常文不忍心他这么走了,让鸟儿来搭救他的。

惊奇地看鸟飞扑,结果跟着那些鸟,居然浮出了水面。

灰色鸟群受到惊吓,“呼啦”飞去,飞上湖岸。

他追逐着那些鸟,游到岸边。

他的行动再次惊吓到鸟,鸟朝远山飞去,他跌跌撞撞,寻着鸟的身影,走进远山。

认识文璟后,他便发现了文璟的忧伤,他知道文璟的忧伤来自于自卑,而他的忧伤来自忏悔还有赎罪,那时,他真的把文璟当成了孩子,他想,假如他跟常文有个孩子,只怕比文璟都大啦。为了安慰文璟的忧伤和忐忑,他打定主意帮助文璟。

文璟不知莫先生的真实想法。

莫先生见文璟还在纠结,转换话题说,那时候山里的鸟儿也比现在多,有斑鸠、喜鹊和黄鹂,当然还有一种不知名的灰色鸟,叫的声音也好听。那些鸟儿仿佛告诉我,它们一生只专注小虾小鱼和虫儿,筑巢哺育,只为活命和繁衍子嗣。

文璟不知道莫先生说这些干啥,睁大眼睛看着莫先生。

莫先生说完鸟,不想说话了,又沉浸在他的回忆中去。

走进远山,他被山里的寂静吓到了,也被山里的景色迷住了,山里多美呀,到处是花,还有野草。连那些鲜嫩的树叶,同样充满生机。他想,假如躲在这里,肯定比家里的猪圈好,还不用担惊受怕,牵连爹娘。更为主要的是,常文从湖里走的,住在山里,守着湖,好像又能陪着常文了。打定主意,他开始到处找山洞。穿林过涧,终于找到一个十分隐蔽的洞穴。那个洞穴在山的半腰处,里面能接受到阳光,洞穴里面还长有杂树。洞穴外面连接着洞穴,穿过那个洞穴还能走上山顶。选中了地点,他没有犹豫,立马去山上扒拉枯叶和枯草,他用枯叶和枯草填满半个山洞,这才躺在枯草、枯叶上想,余生这么度过,也是蛮好的。

安静地躺了一天,慢慢感觉到了饥饿,春天没有野果,只有鸟蛋,当然山土中也有蚯蚓啥的。饥饿让他多了清醒,活着就得找到吃的。第二天清早他无所顾忌地上树掏鸟蛋,生吃了几个后,接着在藤条上绑下锋利的树刺,又在树刺上穿上蚯蚓去钓鱼。

不到一个小时,他真的拽上一条大鱼,大鱼脱离了水,张合着嘴濒死。眼看大鱼真的死了,还是没有辦法吃到鱼肉,他才感到火的重要性,没有火,在山里定然活不下去。

于是他藏好了大鱼,当天夜晚,偷偷走到山外,偷了山下人家的火柴还有稻草,走到半道,又随手偷了另一户人家的衣裳。然后又悄悄溜进山里。

有了火,苦恼跟着来了。清早起床,最为紧要的就是盘算吃的。而有些吃食需要油盐的。没有油盐,还得下山偷,偷盐,偷油,偷打火机和煤油,那段时间,他忘记了羞耻和自尊。

好在那时候,家家户户夜不闭户,偷这些日常生活用品并不难。

大山里有野菜,有蛇,有老鼠,还有各种叫不出名儿的昆虫,很多时候它们都成了果腹的食物。更为主要的是山之下有湖,湖里有鱼。他偷来一盒大头针,弯成钩,找来细竹,又偷来棉线,用鸟儿羽毛做成浮漂,做成最为原始的钓具。有了钓具,总能不时钓出几条大鱼,吃不完就腌腊,慢慢增添了活下去的信心。

到了秋天,树叶开始凋零。见到万物萧条,他突然惊慌起来,天冷了,活命的东西也会随着寒冷消逝,入冬之后吃什么?最为主要的,半年多时间,他居然说话遇到了困难,有时候张了半天嘴却说不出一句话。他感到了害怕,他想,要想不失语,就得找人说话。山里无人,只能一个人自语,说来说去,没有丝毫情感,还多了怨气。后来,他发现了一个秘密,原来跟草木也可以说话,它们好像还有某些回应。于是他对一草一木说,对蚯蚓、野鸡、野兔子说,发展到最后,见到山里任何生命,都会说上几句。他说得最多的是抱歉,他对鸟儿说,对不起,我吃了你们产下的蛋,我有罪。

他对花草说,对不起,我吃了你们的果实,耽误了你们繁衍。

鸟和花草并不原谅他,有的鸟向他拉屎,有的花草时常刺破他采摘果实的手指。

他多了赎罪之心,不想伤害鸟和花草。吃不饱肚子,唯一办法还是得下山偷。深秋之后,他再次溜下山,偷社员种的蔬菜和生产队的稻谷,当然他也偷过城市人的衣物和煤油,包括成捆的蜡烛。因为很快引起了别人注意,他开始了装扮,下山前在脸上抹上黑灰,把头发揉进去一些枯草,又

把湖泥抹到衣服上,看上去跟疯子并无两样。

再到山外,别人对疯子少了防范。

偷来偷去,又多了惭愧之心,为了表达忏悔,他只能向虫儿赎罪。

蛐蛐的吟唱十分响亮,有的像敲锣打鼓,有的像呻吟。他问,你们为啥这般嘶鸣?是不是也犯了错?蛐蛐听到他的问话,不再嘶鸣,他向着蝼蛄和蚯蚓忏悔。那时候他已经在山坳间搭建了草庵,蝼蛄和蚯蚓就在草庵下面的枯草里,咕咕、唧唧,声音特别洪亮。几次他还以为蛇爬进了庵子。点起油灯到处找,结果在枯草背后的一个洞穴里,他发现几条蚯蚓缠裹在一起,蝼蛄就在蚯蚓的下面振翅。蝼蛄的咕咕声像吹哨子,更像振铃,他问蚯蚓和蝼蛄,你们喊什么?是不是也有忏悔之意?

蚯蚓和蝼蛄受到惊吓,停止嘶鸣,他那时涌出伤感,擦拭早已流出的眼泪。

转眼到了冬天,那年的冬天,经常下雪,积雪使远山陷入萧瑟。山林隐藏了一切锋芒,哀悼亡灵似的垂手而立。

他裹上所有保暖的衣服,缩在稻草堆里依然瑟瑟发抖。他想,大雪一直这么下,不被冻死也会被饿死。他想,熬过这个冬天看来很难,熬不过去十有八九之事。

就在大雪封山的某个寂静晚上,他突然听到草庵之外有了“嚓嚓”声,嚓嚓声由远而近,他紧张至极,是狼还是灵猫?如果是动物,好像不会弄出这么大的动静。野兔子、山羊?更不会,动物踏雪声音是轻微的,不会是它们。那么是什么东西?他紧张地拿起木棍。

就在那时,他看见一团黑影撞进庵子,接着发出嗤嗤哈哈的问话声,有人吗?

确实是人在说话,他不相信大雪天,山坳处,会闯进一个活人。他拿起木棍准备向那团黑影猛击时,那团黑影慌张说,莫怕,我是迷路之人。

确实是人,谁会大雪天走到这里?难不成抓我的?

他始终攥着木棍。

来人发现庵内有人,多了开心,喋喋不休说,我误入深山,迷了路,幸亏遇见你。来人说话口齿清晰,话语多有庆幸。

他哆嗦半天,才开口问,为啥进山?

黑影说,我乃游走的道人。

道人?道人是何人?

黑影说,寻着山道,没想到迷了路。

来人曾经是武当山道士,信奉真武大帝。他说,清朝之后,尊佛不重道,道观纷纷凋敝。说完这些,来人感叹说,为了承担道义,我们修道之人都散落到民间,分头布道。来人见他愣怔,继续解释说,张三丰知道吧?我乃他第十四代弟子。

张三丰是谁?大雪封山的夜晚,一个活人撞进庵子,稀里糊涂说下这些话。好在来人不像坏人,放下悬着的心,随后多了热情。

那个冬天,他与道士一起捉山鸟,捉野兔,还偷来丝网捕鱼。偷不到粮食,他们分头找坚果,居然活出另一种滋味。

“文化革命”结束,道士要回武当山,临走前,请他一道去武当。他说啥也不肯,他说,形势变了,我更得留下来陪常文。

道士说,我已授汝大道,余下勤修即可。最后道士带着遗憾走了,临走前还不停回头叮咛,倘若某天想起我,随时可到武当去。

这些往事怎么对文璟说?见文璟忐忑,他只好说,就像山里那些鸟,那些花,活着只为本身。

蓦然说出这些话,文璟无法理解。见文璟一直惶恐,他也陷入为难,退还是留?如何才算合适?文璟哪里知道莫先生也陷入选择性困难。

很久,莫先生才说,如果这栋别墅让你跌进痛苦深渊,索性放手。如果它能给你带来幸福,就坦然接受,不再忐忑。

文璟不赞同莫先生的意见,文璟说,先生曾教导,上德无为而无不为,下德为之而有为,我收下别墅是否已属失道、失德?

莫先生见文璟还在纠结,只好说,学着鸟儿,除了活命,剩下的就是自由自在。

文璟想,单从活命角度出发,不用接受,先生这么说,是不是暗示我退还别墅?

莫先生说,退或者不退,须遵从内心。

内心?我说了半天,就是内心的挣扎,还怎么问?

11

韩露的出现是在认识莫先生之后。

那天下午句一厅让文璟到机场接一位重要客人,文璟知道,句总的重要客人都是马虎不得的。他早早到了机场,接到客人后,一路殷勤招待,安全抵达宴会酒店后,他独自一人开车去了风味小吃一条街。

风味小吃一条街在滨湖老城区,顺着河流弯弯曲曲绕到新城,绕出新旧两个世界。小吃街上有面馆,有卤菜摊、烧鹅店,当然也有手工麻花、馓子、火烧馍、烤红薯啥的小门店。

文璟想吃碗地道的滨湖空心挂面。小时候,山里人家常常在木架上晾晒挂面。让他始终不明白的是,麻线般粗细的面,挂着挂着,咋就成了空心面?

问奶奶,奶奶说,人不能学面,面空好吃,心空便有灾难。

想起奶奶,就会时常到风味一条街吃碗空心挂面,顺便告诫自己,做人要实诚。

要了一碗鸡丝空心挂面后,看看时间充裕,并没有急于吃,他要吃出一种悠闲,顺便体会下小吃一条街的风情。

悠闲中,他看到一条碎花裙子。在奇装异服的人堆里,碎花裙子格外显眼,碎花既像山里的紫鸢花,又像紫色或者白色的芝麻花。

碎花裙子推着一辆馄饨车,一直在街上飘来飘去。

一切都很平常,平常得宛如夕阳安静地抚摸着老街。

文璟目不转睛盯着碎花裙子,直到碎花裙子隐匿到人群中,才回头挑起面条,一根根吃下。当他再次抬头看街景时,突然发现几个城管正在追赶碎花裙子。

文璟想,城管为啥追赶一个姑娘?出了啥事?

城管截住了碎花裙子,碎花裙子随即用身子压住了馄饨车。碎花裙子的说话声很好听,她喊,叔叔、大爷,求求你们。实际几位城管并不像叔叔大爷那般年纪,看得出碎花裙子慌张,连称谓都弄乱了。

其中一个城管礼貌地说,假如大家都像你这样无证经营,一条街肯定乱了。

文璟见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原来城管管市场,悄悄松口气。

问题出在他抬头的刹那间,他发现姑娘脸上布满惊恐和委屈。

他急忙埋单,走上前。他听到碎花裙子求饒声,求求你们放过我,我弟弟还在读书,爹打工摔断了胳膊,娘在外打工无法回家,爹和弟弟指望我卖馄饨呢。

城管说,我们不收你的车,你办好摊点证再来经营。城管不说买卖,说经营,碎花裙子情绪突然失控了,她误会成是经营的本意,大声喊,乡下人不懂经营!只知道支下车,下碗馄饨,汤水分明。

城管加重了语气说,这里毕竟不是集头,维护市场秩序是我们的职责。

碎花裙子见城管不理会她的求饶,很快多了蛮不讲理,她说,我不懂这责那职的,有人吃,有人买,碍着谁?

城管说,不遇到也就算了,谁让遇到了呢。

碎花裙子越说越委屈,很快耍起无赖,在所有人都没有防备的情况下,她“哇”地大哭起来。

文璟听到那声绝望的哭,“嗤啦”一下涌出了酸水,见碎花裙子失去了骨气,文璟来了气,突然走到碎花裙子的面前喊,受啥委屈我不管,我希望你把腰杆挺直了。

碎花裙子不知文璟何方神圣,听文璟这么说话,挺直腰身问,你算哪棵葱?

文璟说,我不是葱,我也不是城管,我是打抱不平的,算算馄饨多少钱,我买。

碎花裙子这才明白文璟的好意,盘算要不要一下卖给这个其貌不扬的小伙子。

文璟见碎花裙子犹豫,转身对城管说,你们想过没有,凭啥她要下学养活爹和弟弟?

这些不是城管的事,城管无法回答。

文璟转身推开城管,大声喊,老少爷们、大爷大妈、叔叔阿姨、兄弟姊妹们,这个姑娘下学供养弟弟、养活爹,你们说卖碗馄饨难不难?

突然一嗓子,一条街人都清楚了文璟的意思。

文璟继续说,卖碗馄饨,城管说无证,街道说碍事。对,无证不能经营,可眼见这个姑娘的难,我们不该伸伸手,帮她把这点馄饨吃喽?

文璟的吆喝让街上行人多了同情,对呀,不就一碗馄饨么,帮她吃了。

文璟见有人呼应,自己带头买下一碗,更多的人排在了文璟的后面。

碎花裙子一下子泪眼蒙眬起来,遇到这么多好心人,她激动。颤抖着手,很快抽出板凳和炉子,当即在街边下起了馄饨。几个城管见大家一起帮姑娘吃馄饨,也排在后面说,我们也来几碗。碎花裙子眼噙热泪,下了一锅又一锅。卖完了所有馄饨,才破涕为笑,不停感谢大家。

其中一个城管说,看着这么多人帮你,好吧,明天我就帮你办手续,记下这个号码。

瞬间雨过天晴,碎花裙子激动便成了磕巴,她说不出一句完整的感谢,到最后,学着江湖上的女侠模样,抱起双拳,不停作揖。

文璟没想到他一嗓子喊出恁多人间暖意,多了得意,转身想要离开。刚迈开步子,碎花裙子拦住了去路。没有眼前这个小伙子帮忙,不知今天会怎么收场。心里充满感激,这才大咧咧对文璟说,我叫韩露,请留下你的号码,找机会我好请你吃碗馄饨。

文璟第一次遇到姑娘主动要他电话号码的,高兴说,我说你记。

见韩露存下号码,文璟特别开心,看看时间不太充裕了,急忙走向停在不远处的车前,“呼”地发动了车子。

文璟把客人送到酒店,又把句总送回家,自己才打的回家,到家后夜里十来点了。文璟洗漱完毕,上床才掏出手机看信息。那时他看到韩露已经发来了五条信息,大意是,谢谢你的帮助,我记

住了你的那声喊。年轻轻的就开宝马,不是富二代,就是成功人士。

文璟躺在床上慢悠悠回复说,因为碎花裙子,注意到你,平时我也没有那么大的嗓门。想到韩露提到宝马车,想捉弄下韩露,信口调侃,车只是行头,有机会到公司坐坐。

韩露迟迟没有回复信息。

文璟急了,发出几个问号。

韩露终于回复了信息,态度有些冷淡。

之后,韩露始终不联系文璟。文璟有天心情不好,连发韩露几个表情,韩露依然没有搭理文璟。文璟不知道碎花裙子咋了,掏出电话,打了过去。

文璟问,不想到公司看看?

韩露忧郁说,公司有什么好看的。

文璟不再逗趣,正经说,见个面吧。

韩露口中多了寒凉,冷淡说,我们不是一个阶层的。

文璟感觉到韩露的真实,心里高兴,呵呵说,如果一切都不是你想象中的样子呢?

韩露不知道文璟什么意思,半天才问,见面干吗?

文璟不想跟韩露耍贫嘴,一本正经说了真实情况。没想到韩露变了一个人似的,“噗哧”笑了,之后说,还以为你是老板呢。

文璟故意矫情说,碎花裙子,到底见不见?

韩露说,今天不行,明天,明天吧。

文璟想,明天也好。

之后两人慢慢开始了约会。

实际那时候不叫谈恋爱,约会至多一起说说话。后来韩露办好了摊点证,还租下小半间门面。大多数时间韩露要在半间店里擀馄饨皮,文璟想见韩露,只好去馄饨店帮忙。有时候见韩露忙不过来,出于好心,就跑到大街上揽客。那时候文璟顾不得害羞,嗓音特别纯净,他大声喊,馄饨咧,乡下馄饨呢。一嗓子一条街,不少人听到文璟喊声,纷纷前来品尝。

生意向好,韩露高兴,想起文璟的大嗓门,打趣问,打小练过戏?

文璟没有练过戏,他只是高兴。有好几回因为用力过猛,还喊哑了嗓子。

韩露打趣,给他新的启示,于是他送给韩露一个录音机,自己录好音,放在馄饨店门口循环播放,馄饨咧,乡下人包的馄饨呢,声音在,好像文璟都在似的。

或许因为录音机,或许因为韩露的手艺,到了夏天,馄饨生意居然出奇地好,韩露那天卖完馄饨,主动穿上碎花裙子,约文璟到河边散步。

文璟那晚一直在说瞎眼奶奶的事,说到伤心处,几次突然哽咽起来。

韩露心里发酸,开始劝慰文璟,韩露说,田野穿上衣裳,就变成了城市,城市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些忘本之人。

文璟过去没听人这么形容过城市,韩露的形容,让他多了兴奋,看来你挺文艺,田野穿上衣服就变成了城市,多有诗意。

韓露说,别别别,什么文艺、武艺的?我就是下学做馄饨的农村姑娘。

文璟说,卖馄饨也需要诗意,听你说话,我喜欢。

韩露羞答答笑,不过羞涩中多了热情和开心。

再后来,拥抱、亲吻免不了的。拥抱、接吻之后,文璟才发现他爱上了韩露。

那段时间,文璟说话声是甜的,走路的姿势是欢快的。以至于有天莫先生见文璟蹦蹦跳跳跑来,小声问文璟,是不是遇到了可心的姑娘?

红晕满脸,文璟点头、摇头,最后问,算不算恋爱呢?

莫先生惆怅说,爱了就要珍惜。

文璟想,莫先生独善其身,也许一辈子都没有爱过女人,他有什么资格提醒珍惜呢?

文璟那时深陷激情,听莫先生说珍惜,便动情说,爱是燃烧,是忘我,更是欲罢不能的靠近。

莫先生见文璟激动,呵呵说,好好爱吧,祝福你,孩子。

文璟见到韩露忍不住说起莫先生的祝福,他对韩露说,道人的祝福,特别珍贵,起码说明我选对了人。

韩露说,什么道呀佛呀,不能信的,我信良心。

文璟说,你不懂,我们的句总,特别尊敬他呢。

韩露摇头说,道士专门忽悠有钱人。

文璟说,像句总那样的老板,能轻易被人忽悠?这么说不对。

韩露说,不说句总和莫先生,说我们,你说我们什么时候才能买得起房子?

提起房子,文璟垂下头,他想,城里的房子,买不起。

韩露见文璟沮丧,鼓起信心说,所以我们得从做馄饨开始,攒钱买房子。

文璟对买房子没有信心,他没有接韩露的话,一直低头不语。

韩露见文璟忧伤,抱起文璟,主动吻了起来。韩露的主动,勾起文璟的激情,文璟有了冲动,话不成句说,我确实买不起房子。

韩露清醒了过来,推开文璟,咯咯笑,笑完说,没有房子,也能结婚的。

后来,亲热过度,有了那种想法,外面不行,开

房又浪费钱,彼此憋着,憋出更多的伤心。文璟决定租房,哪怕租下十几平方,也算有了自己的单独空间不是?单租贵,合租划算。跟那个年轻人合租几个月后,句总就送了他一栋别墅。但文璟认为那栋别墅不是他的,不想对韩露说。

离开合租房,文璟单独租下一室一厅。新租的房子没有装修,仅有刷白。卫生间和厨房都很小,小到仿佛只能转身。可文璟依然十分满意,收拾好,他给韩露打电话说,碎花裙子,猜猜我做了什么大事?

韩露想,你能做什么大事呢?

文璟见韩露猜不到,引导说,猜猜我在哪?

河边?草地?要不就在公司。

文璟憋不住了,大声说,我在房间滚大床呢。

听文璟那么说,韩露以为文璟开了宾馆,一高兴,说漏了嘴,你在哪儿开的房呀?

文璟屏住气息说,我租了一室一厅,从此往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小天地。

韩露高兴地问,真的假的?

文璟说,快过来,帮我收拾收拾。

韩露关了店面就往文璟租住的房子跑,进屋后,东瞅瞅西瞧瞧,嘴里全是满意。

那晚韩露跟文璟说了很多话,实际核心就是一句话,有了单独空间,余下的都是日子,努力奋斗,不怕买不起房子。韩露的自信,感染了文璟,文璟举着拳头说,我发誓,一定努力工作,买下自己的房子。文璟那么说时,想起别墅的钥匙,可他依然不想对韩露说本不属于他的别墅。

韩露见文璟亢奋之后多了心事,又主动抱住文璟。

文璟被韩露的热情点燃,眼前晃动的全是金光和鲜花。结婚后,文璟想起那晚,深情地回忆说,那晚,我闻到的都是花香。也许文璟真的闻到一种形容不出的香味,那种味道像栀子花,更像空气清新剂的焦香味。

之后,开始了未婚同居的日子,文璟不让韩露穿那件碎花裙子了,他把碎花裙子挂在门后,下班回家,就要嗅闻几回。

韩露见文璟特别喜欢碎花裙子,一次恼了,故意问,你到底喜欢我,还是喜欢裙子?文璟说,都喜欢。

韩露问,你一个重点大学毕业生,咋看上卖馄饨的了?文璟说,爱没有理由,只有内心的真实反应。韩露不信,韩露说,不是这样的,肯定不是这样的。哪样的?文璟忧伤说,我说城里姑娘瞧不起我,你才信?韩露连声说,不是这样的,肯定不是这样的。文璟换了一种说法,笑嘻嘻说,我说看到碎花裙子,心里发烧,脸上发烫,你可信?韩露说,不是这样的。韩露咋了,卖馄饨咋啦?文璟一字一顿说,爱情何来计算,婚姻靠缘分,许是缘分到了。

韩露怔在文璟的怀里,缘分?是呀,那晚文璟不站出来鼓动大家,就没有后来。说到缘分,韩露终于信了。

文璟跟韩露同居后,文璟爹娘不放心在城里生活的儿子。过去可以说,别人有的,儿子一样不少。现在不行了,爹拿出所有积蓄都不够买一间房子的,没有房子,儿子如何能好呢?

时至盛夏,城市四处冒火,爹穿着皱巴巴的蓝色T恤,戴着草帽领着娘进了城。

敲开门,爹娘才知文璟和韩露已在屋里等候多时了。

文璟見娘左手提着袋子,右手提着一桶油,身后还背着一个脚盆,爹仅仅抱着西瓜。文璟抱怨爹说,也不帮娘拿点东西。

娘说,他问路,这个地方好难找的。娘放下油和装馒头的袋子,又卸下身后的脚盆问,有没有水?

怎么会没有水呢?

娘说,有水就成。

爹看到韩露面目讪讪地坐在一旁,这才明白啥似的问,姑娘在哪里高就?跟文璟同事?韩露害羞,不知道怎么回答文璟爹。文璟接话说,她呀,小店经理。

经理?爹瞅瞅韩露问,开啥小店?

文璟答,卖馄饨。

爹一下挺直了腰杆,卖馄饨的也称经理?

韩露接过话说,文叔叔,我乡下人,进城不久就认识了文璟。

爹“腾”地靠在那张破旧的单人沙发上,满脸不高兴。爹想,儿子,咋能找个农村进城卖馄饨的呢?

韩露在,爹不便发作,呼地站起,不停喘粗气。

文璟听到爹呼出的气像拉风箱,忐忑问爹,是不是热?

爹说,不热。

天热,风扇不管用,文璟把摇头风扇吹向爹。

娘知道爹的意思,偷偷拽了拽爹的T恤。

爹的喘息声越来越大,像风扇摇出的风。

文璟很快发现,爹不满意。

娘见俩孩子忐忑,扯扯爹的T恤说,到底咋了?

爹绷着脸对韩露说,姑娘,农村人的规矩没忘吧?没结婚,这算怎么回事?

韩露脸瞬间红了。

文璟没想到爹这么不礼貌,接连剜了爹几眼,

回头安慰韩露说,爹封建,死脑筋。

韩露觉得再待下去尴尬,找个借口,一个人走了。

韩露走了,轮到文璟生气了,见爹还气鼓鼓的。文璟说,不要干涉我的事情。

爹不说话,文璟更不想说话,房间里充满压抑气氛。

娘担心文璟又变回过去,调转话头说,卖馄饨的也好,明天我跟你爹看看馄饨店可好?

文璟说,看什么看?

到了第二天清早,文璟还是带爹娘看了馄饨店。

早上人多,文璟丢下爹娘帮韩露。

爹再也沉不住气了,对娘说,这也叫生意?路边店么。

娘怕韩露听到,小声说,儿子喜欢,你插什么嘴?

爹气哼哼的,拔出旱烟枪,一阵猛吸。吸完之后,掉头而去。

等文璟下班,发现屋里被娘收拾得特别干净,正困惑时,听爹不管不顾说,我跟你娘说啦,夏天地里没活,在这住段日子。

文璟明白了爹的意思,爹想留下来看管他,心里堵,话音就大,高声说,这大房子,怎么住?

爹不说话,继续抽旱烟。

文璟给韩露打电话,文璟不好意思说具体,拐弯抹角说,爹娘估计要住几天,如果想了,我们就开房吧。

韩露知道文璟的意思了,韩露说,我挑拣几件衣服就搬出来,别跟爹娘怄气。

到了晚上,文璟帮韩露收拾衣物,等他收拾到碎花裙子时,不想装进袋中去,他觉得碎花裙子在,韩露就在。

文璟把东西送下楼,韩露接过东西说,爹娘好不容易供养你考上大学,当然希望你找个条件好的。

文璟说,爹本来不是这样的。

韩露说,今晚我住宾馆,明天也租间房,等爹娘想通了,再说吧。

文璟惭愧得要死。

三个月过去,韩露的生意一天天好起来,不但租了一间大点的门面,还雇了一位城里失业的大嫂。文璟见韩露生意有了起色,又把爹娘带到馄饨店,指着大点的门面说,别小看馄饨店,她每月挣下的钱,抵我几个月的工资。

爹说,你是大学生。

文璟说,大学生多如牛毛,问问谁还稀罕?

娘知道儿子铁了心,想到守着无用,加上要回家秋收,于是主动提出回家。

就在爹娘准备走的当晚,韩露检查出了身孕。早不孕晚不孕,这时怀孕了。娘得知韩露怀了孕,一拍大腿说,他爹,啥都是命,别拦啦。

爹听到韩露怀孕的消息,不停拍打脑壳说,完了,完了,拦不住呀。

爹娘二话不说,回家准备给儿子办婚事去了。

谁知道文璟爹娘这关过了,韩露的爹娘却不同意了。

韩露爹好了胳膊,娘也不再外出打工了,一家人渡过难关,一起进城看韩露。韩露娘到了馄饨店,几个来回,发现女儿腰粗了,走路身形也变了。于是抓住韩露的手问,你是不是吃胖了?

韩露脸通红。

娘把心事提到嗓眼,急问,谁欺负你啦?

韩露说,我谈了个朋友,忘记告诉你啦。韩露说完,羞得满脸绯红。

爹不知道说啥好,女儿平白无故怀孕啦,谁这么欺负人?

韩露退去羞涩,大方说,他没有欺负我,我喜欢他。

娘说,谁家孩子?家住哪儿?

韩露说了实话。爹不愿意啦,连忙说,你有了店面,就是老板,为啥找个穷学生?

韩露恼火,老辈人咋啦?为啥变得这么势利?

娘怕女儿委屈,急忙说,问题是你们在城里没买房子,怎么结婚?

爹说,让我同意行,让老文家拿十万元彩礼,再在城里买套房子。

韩露说,文璟爹娘也是农村人。

韩露爹说,不答应这些条件,赶快把孩子做了。

爹让流产?韩露想吵上几句,看看娘为难,忤逆说,你们同不同意一点儿都不重要,我注定要嫁给文璟的。

爹说,不在城里买房,从此别进家门。

事情闹僵起来。

文璟垂头丧气,回家对爹娘说韩露家情况,文璟爹满肚子怨气,女儿都怀孕了,还要彩礼和房子,真是不讲道理。那好,我不给彩礼,不买房子,就这么耗着,看谁着急?

文璟娘说,你是不是老糊涂了?儿媳妇丢人,你能好到哪儿去?只是韩家说的条件,确实苛刻了些。

文璟说,那只能委屈韩露啦。

爹惱了,拍下大腿说,应下老韩家,房子买,彩礼一分没有。

文璟知道爹买不起房子,听爹说大话,解释

说,你哪有钱买房子?

文璟爹说,不借账难道指望别人送房子?

文璟无精打采回到城里。那晚上文璟找出别墅钥匙,一直在看,他想起莫先生的话,莫先生让他问内心,他想,告诉不告诉韩露呢?告诉吧,这栋别墅是句总的,不告诉,双方老人都着急。

内心有了异样的声音,那是奶奶的声音,奶奶说,嗟来之食不可食,做人要有骨气。

文璟一个愣怔,奶奶声音不见了。文璟知道那是他的想法,他的内心还在拒绝接受句总的别墅。于是他装起钥匙,装作压根儿没有这回事。

事情出现逆转,全凭韩露争取来的,韩露回家对爹娘使出杀手锏,拍拍肚子说,你们不同意,我照样生下孩子。

韩露爹娘傻眼了,女儿肚子一天天大了去,没结婚生下孩子,怎么跟别人交待?韩露爹给了自己一嘴巴子,嘟囔说,丫头呀,你丢的不是爹的脸,是你自己的。

两家老人终于见了面,文璟爹说,礼数不能少的,老家的房子我们翻新,城里的房子以后会买的,暂时保证租个大套的。

韩露爹说,这个面见与不见,都是一样的,亏在我把女儿养大,便宜了你。

文璟爹不高兴了,拍下大腿说,我把儿子培养成大学生,你说谁捡了便宜?

谁占了谁的便宜,两个爹都说不清,一本糊涂账,不影响文璟和韩露结婚。

结婚后,韩露大了肚子不能做馄饨生意了,韩露又雇了一个人,两个人的工资加上店面房租,很快到了入不敷出时候,韩露惆怅,对文璟说,想关了店门。

文璟不同意,关了店门就关了希望,不行我去问问莫先生。

文璟跟莫先生说了他和韩露的窘迫,莫先生怅然说,我替你打个卦吧。

文璟没见过莫先生打卦,不知道打卦是个什么东西,只见莫先生摸出几枚铜钱,撒到桌上,几个来回,站起来说,起起伏伏,都有定数,守住清苦,万事大吉。

文璟听了莫先生的话,回家对韩露说,莫先生说,守住清苦,万事大吉,看来馄饨店还得开下去。

韩露说,为啥事事听一个所谓道人的?

文璟说,句总听,我自然听的。

韩露摇头,这个文璟,年轻轻的,咋这么迷信呢?

12

韩露生了孩子后,生活陷入窘困。

莫先生发现文璟内心纠结,提醒说,不行就说句总借你住的,这样既留下了退路,也能缓解眼前困难。

文璟恍然大悟说,这个主意好,先生为啥不早说?

没想到刚搬进别墅,句总又给文璟配辆车子,还雇下了云徽。

文璟彻底惶恐起来,这如何是好?恩人如此器重,如何报答?

句一厅见文璟惶恐不安,呵呵说,改变一个人,得从头到脚,我始终相信,你的未来不仅仅这些,将来还有将来。

文璟惶恐地打起哆嗦,他的将来就是好好报答句总,何来自己的将来?文璟结巴说,句总不要说这样的话,陷我于无地自容。

句一厅说,好好努力,你还有潜力。

文璟看不到自身的潜力,句总鼓励,让他愈发不安。毕业没几年,便享受这种生活,不该,更不合理,于是鞠躬说,我的潜力都是聚力的。句总说,能这么想,说明我没有看错人,加油。

雇下云徽,句一厅安排人装修别墅。

那时,文璟才回家对韩露说,句总见我生活困难,借栋别墅给我住。

什么?借栋别墅?

别墅就在砚山脚下。

砚山在哪?

就是大家说的鞍子山。

韩露说,那里的别墅呀,听说一套上千万呢。

听韩露说上千万,文璟心里“咯噔”一下,眼前晃出一座山来。

文璟到底掏出一大把钥匙说,明天就可以搬家。

韩露说,得,老板如此器重你,说明我的眼光不错。搬家不急,我得先看看别墅。

文璟带韩露看别墅。

除了洗漱间按照韩露的意思进行了改装外,一切都是原样,韩露见别墅富丽堂皇,高兴地抱住文璟说,我怎么有些恍如做梦呢?

搬家那会,所有人都好奇,连馄饨店的大嫂也疑惑,这才几天,就买别墅啦?

韩露解释说,哪儿呀,文璟公司的老总见我们困难,临时借栋别墅给我们住。

借的呀。大嫂看起来心情好受点,不过神情依然复杂,感叹说,有人主动借住,也是一件高兴的事情,像我这样的,谁愿意借房给我住?

搬完家,文璟又把碎花裙子挂在卧室的门后,韩露见碎花裙子与整体装修风格不符,忙说,这么漂亮的房子,挂条破裙子算什么?收啦,收啦,看

见它,我忘不了过去。

文璟说,看见它,我才能想起过去。

韩露说,沉浸在过去算什么?既然我们有缘住下这栋别墅,将来肯定能拥有自己的别墅。

文璟想,只怕这辈子都买不起自己的别墅。

文璟把碎花裙子叠好,然后小心翼翼放进衣橱中。

接着听到云徽喊,文经理,下来吃饭啦。

文璟感觉不真实,眨眼间,妻子、车子、房子、孩子,一口气扎到眼前,就差票子啦,可每月有工资,也不差钱。好像句总吹口气,弄一个手法,他变成了另外一个文璟。文璟走出客厅,走出院子,走出别墅群,遇到人称呼他文经理时,才意识到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真实不仅仅这些,还有云徽小声慢语说话、细心周到做事。包括韩露躺在浴缸大呼小叫的状态。可真实过分,更像做梦,文璟恍惚间多了忐忑。为了战胜忐忑,文璟不停告诫自己,别墅是句总的,一花一草都是句总的,包括云徽和车子。

韩露住进别墅,一直学着改变自己。从穿着、说话开始,她在努力适应新环境。后来不知跟谁学的,短裤也换上了丁字裤衩,内衣选肉色透视装。形象做了颠覆性改变,接着开始喷香水、装假睫毛、涂抹口红,就连走路也袅袅婷婷起来,看不到过去丝毫影子。

难道韩露也是假的?文璟走不出内心的困惑。

韩露没有觉察出文璟内心的变化,洗完澡,穿上丁字裤衩,罩上透视装,揽过文璟说,天堂不过如此。

文璟说,适应了眼下,只怕无法回到过去。

韩露说,租的也好,买的也罢,住下一天,享受一天,说不定我们很快就能买下自己的别墅。

文璟说,本来不该这样的。

韩露说,难道租住几十平的房子才是我们该有的生活?

文璟说,鸟儿只为活命。

韩露说,又想那个邋遢人啦?告诉你,莫先生就是个骗子。

文璟说,不许这么说先生,他是句总敬重的人,我得格外敬重。

韩露说,就算你感激句总,也不能失去自我。

两个人第一次说话出现了分歧。

文璟的惶恐来得悄无声息,好像一声叹息中,浑身上下都缀满了忐忑。

这天文璟净手后如平常一样下厨,云徽急忙把他推出厨房说,有我呢。

才坐下,云徽就端上菜,递上筷子说,以后你坐着,什么也不用插手的。

文璟生了一个哆嗦想,肯定哪里出了问题,不该这样的。

哪里出了问题呢?

韩露接上云徽的话说,你是一家之主,像个主人样子可行?

文璟突然上火,大声问,我何德何能,配拥这种享受?文璟突然发火,韩露陷入尴尬,云徽也愣怔在一旁。文璟喊,被安排的生活,我不要。

韩露和云徽被文璟的样子吓到了,韩露问,到底咋啦?

文璟发觉自己失态,抱歉说,我的意思,这样不真实,我需要回到过去。

韩露恼啦,过去有什么好?假如贫困和艰苦叫作好的话,我陪你回去。

韩露慢慢发现了文璟的惶恐,她想,也许文璟不太适应,适应之后就会好的。不承想,文璟的惶恐越来越严重,回家常一个人坐着发呆。有时候愣怔半天站起来突兀地说,鸟儿只为活着本身。

韩露知道文璟又想起莫先生了,提醒说,他是句总的神,与你何干?

文璟说,他不该帮我。

韓露说,他帮你?说不定想通过你拴住句总呢?

这种说法文璟不信,文璟摇头说,你不懂莫先生,不懂。

晚上,秋老虎还在发威,卧室清凉如春,文璟怕韩露受凉,替韩露盖住身子说,看看你穿得像什么?

透视内装、丁字裤衩咋啦?

韩露见文璟对她视而不见,早有了意见。

而文璟还在琢磨他的内心。

韩露蹬了被子说,视而不见,必有缘由,整天迷迷瞪瞪想什么?

文璟说,我想问问内心,什么才是最为需要的。

韩露喊,为啥忘不掉他?

我的内心一直别扭,不仅有他,还有奶奶的声音。

第二天开始,文璟站在院子里和银杏树说话,他问银杏树,你咋报答阳光和雨露?你说报恩是不是有些沉重?

韩露听到文璟跟银杏树说话,当时吓得张大了嘴巴,文璟咋啦?

很快到了深秋,南飞大雁“人”字形排开,文璟仰望飞过的雁群嘀咕,习惯了温暖,还能习惯寒冷么?

韩露见文璟怪怪的,噌噌上前抓住文璟,拽到

沙发上问,你嘀咕啥?大嗓门呢?

韩露想起大嗓门,文璟想起了碎花裙子,噌噌上楼,拿出碎花裙子说,穿上它,看看还能不能回到过去?

韩露想,文璟为啥变成这样?

第二天上班,文璟咚咚咚敲开句总办公室的门,忙不迭声地说,句总,从你送我别墅、雇下云徽、配了车,又让我担任项目部经理开始,我感觉自己不像自己了。

句一厅哈哈大笑,笑完说,那就对了,要的就是让你忘记过去。

原本不是这样的,我忐忑,惶恐,还缀上痛苦。

句一厅轻描淡写说,这只是开始,只要你从莫先生那里套来更多的商机,别说别墅,送座庄园都行。

“噗通”,文璟分明听到石头一般的东西砸到他的心头,随着那声响,他感到周身发冷,不停颤抖。

句总看文璟抖个不停,疑惑地说,不信我的承诺?

文璟痛苦地说,真到那时,我不定疯了呢。

句一厅呵呵说,安心住吧,不要磨叽。

文璟想,谁不想住别墅?可问题是,心不安,还难受。

中午文璟特意回到家里,依然想见证下真实,看看别墅,看看云徽,看看女儿,看看一切到底在不在。走进院门,不仅别墅在,云徽正抱着雪蕊晒太阳,雪蕊还在笑呢。

云徽见他中午回家,主动问,文经理,吃过饭了没?

文璟说,食堂吃的。

回来有事?

没事。

没事,你抱会雪蕊,我来打扫卫生。

文璟接过女儿,云徽进屋打扫房间,文璟跟了进去问,句总怎么聘下你的?

云徽笑嘻嘻说,他带人到劳务市场,见到我就说,就她了。

他带的谁?

不认识,可能也是你们公司的吧。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他没说到谁家,干啥?

说了,句总说,到你家,还说,你是特别好侍候的人。

文璟大汗淋漓。

云徽到洗漱间拿出毛巾递给文璟说,秋天不热呀,要不要洗把脸?

文璟摇手问,他还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接着就把我带到你的面前。

文璟更加慌乱,不停喘气。

云徽说,哦,他还说这栋别墅是他送你的,说工资啥的公司出。说完云徽问,句总是你亲戚吧?亲戚?要是亲戚就好了,文璟惶恐问,句总还说了啥?

云徽摇头说,没说啥,公司每月把工资按时打到我的卡上了。

文璟坐在沙发上抱着雪蕊发呆,末了傻傻问云徽,句总算你亲戚?

亲戚?他怎么会是我亲戚呢?

文璟杵着腰站起来递过雪蕊说,句总送别墅的事不能对韩露说,另外句总要是你亲戚的话就好理解了。

云徽拘谨起来,不知道文璟想说什么。

文璟想,云徽肯定是句总派来监视我的,事情不会这么简单的。

见文璟发呆,云徽说,雪蕊给我,你上楼休息会。

文璟魔魔怔怔上楼,不一会儿又下楼开车走了。

才到办公室,韩露打电话跟文璟说,爹娘来了。

谁的爹娘?

你的呀。

他们来干吗?

看别墅。

不是自己的别墅,有什么看的?

借的就不能看啦?

文璟不开心,埋怨韩露显摆。

韩露确实想显摆下,上午给公公婆婆打电话,也给自己爹娘打了。韩露说,我们搬家了,搬到了别墅,有时间你们过来看看。

文璟爹问,咋有钱买别墅了?

韩露说,文璟能干,句总送的。

那天文璟爹娘正在田里割稻,挂了电话,稻也不割了,当即包车跑來了。

韩露接到公公婆婆,直接带到别墅这里。

文璟爹娘走进别墅就吓傻了,院子大,客厅大,旋转楼梯流光溢彩,乖乖隆咚,上下六间房子,外加两个洗漱间和餐厅,太漂亮啦。尤其楼上的洗漱间大得吓人,人往前一站,照出原形,这样房子得多少钱?

韩露带公公婆婆参观完楼上楼下,娘问爹,儿子出息啦?

文璟爹回过神,拔出旱烟袋,连吸几口才哈哈大笑说,我说我儿行吧。

文璟娘从田野一下子撞进天堂,晕晕乎乎的,不敢坐,不敢站,生怕弄坏了别墅里的空气似的。

文璟爹看文璟娘拘谨,大大咧咧说,儿子家,坐,学我。说着爹故意挪动身子,使劲往沙发上坐了几回。最后把脚跷到茶几上说,这客厅,这沙发,这、这……都是票子铺起来的。

文璟娘一直擦眼泪,擦完说,结婚那会委屈了韩露,现在好了。

文璟回家,见爹娘高兴,更加忐忑,尤其知道韩露说别墅是句总送的,满肚子恼火,韩露睁眼说瞎话,明明借的嘛。文璟噘嘴跟在爹娘身后,一直想解释。韩露站在他后面不停扯衣袖。

爹见文璟神色不对,沉脸问,板脸给谁看呢?

文璟甩开韩露的手说,事情不是这样的,别墅是句总借住的。

文璟爹紧张得差点软腿,加大声音问,借的?

韩露急忙上前补救说,见过借别墅的吗?

爹死死盯住文璟看,文璟见爹失望,这才婉转说,韩露不是生了孩子么,句总同情我。房子,家具,都是句总借给我们用的,云徽也是句总雇的。

爹坐不住了,“呼啦”站起来,站在那朵镂空的墨菊上说,韩露,得弄清楚喽,到底是借的还是送的?等他又坐进沙发时,想起房产证,连问,证呢?证是谁的名字?

韩露傻了,哪里有证呢?

云徽那时不该走出来,听到文璟说她也是句总雇下的,心里生气,噘嘴说,句总说,这里的一切都是文经理的。

文经理?爹看着云徽问,你喊他经理?

云徽说,他就是经理呀。

爹这才稍稍安定下来,看着文璟娘说,跟我们还打哑谜,你说他像谁?

文璟娘说,像他奶奶。

韩露见爹娘信了云徽的话,急忙掉弯说,送的也好,借的也罢,反正我们住下,就是我们的。

文璟想,这个云徽,说了几次,还要这么说,真是的。还有韩露,居然大言不惭糊弄爹娘。

爹松弛了情绪,又把脚跷在茶几上说,爹打了一辈子工,懂点道道的,老板对有贡献的员工都是这么照顾的,这孩子,低调,说完哈哈大笑说,怕爹分了你的?

文璟哭笑不得。

晚上吃完饭,文璟爹围着别墅转了三圈,指着砚山说,他奶奶活着就好了。

文璟也是那么想的。

当天晚上,文璟爹娘心满意足回家啦。第二天上午,韩露和云徽还没有把别墅收拾利索,文璟爹娘就包车带着一帮亲戚来了。

这回带来了文璟的舅舅、舅妈,还有叔叔、姨娘、老姨夫,一大帮亲戚闹哄哄喊门,韩露出门一看栅栏门外站着一堆人,忙说,您老昨天临走时咋不说今天来呢?

文璟爹说,有谁到儿子家还要通报的?来来来,认认老辈。

韩露记不住这些亲戚,也许结婚那会儿见过面的。听文璟爹介绍,她跟在后面喊,大舅,大舅妈,三叔,三婶,老姨,老姨夫。招呼完大家,韩露让云徽泡茶,云徽泡好茶,一一端给大家。文璟爹指着云徽对亲戚们说,云徽,专门照顾文璟的。

所有人见云徽笑嘻嘻的,这才不停唏嘘说,这孩子真有出息。

文璟不在家,他爹想怎么嘚瑟就怎么嘚瑟,听亲戚不停夸赞儿子,爹拔出旱烟袋连吸几口说,他奶奶活着不知道怎么高兴呢。

亲戚七嘴八舌说,可不是嘛。

之后老姨对文璟娘说,大姐,你苦了一辈子,终于熬到头了。

韩露又给文璟打电话,说爹娘和亲戚一起来了。

文璟心思全乱了,这下好了,看看怎么收场?

进门文璟便偷偷责怪韩露,这下好了吧,显摆呀。

韩露压住声音问,云徽说的真的假的,你不会瞒我什么吧。再说,我让爹娘高兴咋的?

韩露丢下文璟继续张罗大家,见婆婆站在客厅说话,韩露顺势把雪蕊递给婆婆说,带雪蕊玩会,我和云徽做饭。

爹带着一行人看砚山去了,文璟娘抱着孙女走到外面。外面有秋阳,有风景树,文璟娘看着秋阳看看周边一栋栋别墅,抑制不住激动。后来起风了,文璟娘担心孙女受凉,又抱着雪蕊回到院子,进了客厅,才磕磕巴巴问韩露,这一切都是真的吧?

韩露说,眼见为实,难道有假?

文璟吃饭时候才回家的,见到一帮长辈人,没有高兴,反而心事重重,一句话都没说。

好不容易送走爹娘和亲戚,第三天韩露的爹娘来了。

见过别墅和韩露的洗漱间,韩露娘喜出望外问,真是老板送的?

韩露点头。

见韩露爹笑成了弥勒佛,文璟更不敢扫老人家兴致。

韩露娘上下看完别墅,问韩露,文璟当了啥,老板这么器重他?

部门经理。

部门经理是啥?

中层干部,给老板做事的。

韩露娘掩饰不了喜滋滋的心情,大声说,还是丫头有眼光。说完嗔怪韩露爹,老家伙,现在还阻拦不?

韩露爹尴尬,韩露偷偷笑,接连对文璟眨巴几下眼睛。

文璟心里全是虚空,完了,完了,全完了,韩露咋能说假话脸都不红呢?明明我说借的,她却当成自己的了,这么下去怎么得了?文璟胡思乱想时,韩露爹挽起了袖子,让韩露歇着,云徽歇着,他要亲自做菜给文璟吃。

韩露知道爹娘高兴,对云徽点头,意思由着他们闹去。

文璟不行,怕韩露爹娘误会,找机会插嘴解释了房子来历。

韩露爹不高兴了,逼问韩露,究竟是送的,还是借的?

韩露一改犹豫,振振有词说,送的。

文璟吓得不敢说话了,见韩露爹还在怀疑,小声解释说,说是送,我这里只能当作借的。

韩露爹说,送就是送,借就是借,这等大事,马虎不得。

文璟抽走了所有精气神,嘀咕说,送的也是借的。

韩露突然火了,点着文璟的脑门说,你这里是不是进水了?这么大个人,翘不起尾巴咋的?腌臜完文璟后,韩露转身对爹说,打他住进别墅,整天恍惚,说话也颠三倒四的。

文璟想,韩露呀韩露,为啥要这么说呢?

韩露知道文璟心里纠结,她也纠结,她希望别墅真的属于自己,可文璟說借的,她听文璟的,只是云徽说送的,想必那天云徽帮她打掩护,故意那么说的。

韩露娘打岔说,文璟从小苦惯了,一下子住进这么好的别墅,许是不太适应。

文璟说不清道理,只能晃过韩露爹娘,一个人走到外面生闷气。

后来韩露爹娘走了,文璟更不踏实了,他想,韩露呀韩露,这里的一切都不是我们的,花草不是,树木不是,一桌一椅更不是,连配的车也像纸糊一般不真实。忐忑久了,问题来了,躺下去不安,站起来紧张,走动中多了恐慌。

韩露忙馄饨生意,没太在意文璟,直到发现文璟见晚阳痿,这才紧张追问,你咋了?哪里出了问题?

文璟不知道咋了,一切来得太突然,他没有心理准备。

韩露说,除非你心里有鬼,隐瞒啥了?

文璟确实隐瞒了事实,可他不能说,他怕韩露受伤,他已经受伤了呢。

13

文璟不停请莫先生喝酒,韩露才发现文璟有些不对头,疑惑地问,为啥要请他喝酒?文璟说,报恩。报谁的恩?句总。

一次莫先生微醺,韩露问莫先生,文璟是不是病了,整宿都不能入睡?

莫先生微醺后说话比较随意,扭头问文璟,还忐忑?那就还给句总,顺自然,法内心,不能让外在捆住本真。

文璟说,问题是,韩露适应了这里。

莫先生说,那就安心住下去,别再胡思乱想。

文璟说,可住下,我心里沉重。退还,又不甘心。

莫先生说,善不可失,恶不可积,有颗报恩的心便行。

韩露越发不懂两个人说的话了,见莫先生微醺时说话随意,生气想,这个邋遢老人整天跟文璟咧咧,文璟这样,想必都是他害的。

莫先生走后,韩露一直抱怨,文璟见云徽偷偷瞅他,一个巨大的疑问浮现到脑海,句总雇下的云徽,说不定云徽就是句总安插在别墅里的耳朵和眼睛呢。

回身上楼,走进卧室,文璟忍不住对韩露说,以后讲话要注意分寸,云徽说不定是句总的眼睛和耳朵。

韩露嚷,云徽是个老实姑娘,怎么会?

文璟说,我怎么感觉她一直偷偷观察我呢。

韩露说,为啥疑心这么重?你过去不是这样的。

第二天文璟上班走了,韩露把文璟的猜忌说给云徽听。

云徽得知文璟说她是句一厅的眼睛和耳朵后,觉得好笑。笑完之后对韩露说,我从云南回来,遇到了句总带人招聘保姆,就来到这里。云徽问,要不要我解释给文璟听?

韩露说,不解释了,他住进别墅后就怪怪的。

中午文璟回家帮助云徽打扫卫生,云徽心里不爽,故意说,眼睛和耳朵每人都有,娘打小就告诉我,不该看的不看,不该听的不听,我不会给谁当眼睛和耳朵使。

文璟听云徽说起眼睛和耳朵,慌张起来,解释说,韩露整天跟我怄气,我故意那么说,想让她念着你在,收敛点。

云徽不信,也没有反驳。

后来云徽主动把雪蕊带到自己身边睡,想让文璟减轻负担,更想让韩露也轻松点。

问题是雪蕊不在韩露身边,文璟依然不行,吵闹还在继续。

云徽也老大不小了,知道男女之间那点事。想起在昆明打工时曾被一个男生追求,听到文璟和韩露争吵,她脸上喷火,不知道咋啦。在昆明六年,为了找娘,她拒绝了所有追求者。没有那种心思,也不知道男女之间到底咋了,为了那事,咋能争吵呢?她早忘记了那个男生的模样,回想起来,只剩下轮廓和影子。出乎意料,有天晚上,那团影子居然走进她的梦里。醒来后她想,为啥又莫名其妙想到了那个男生?

楼上还在吵闹,她开始焦急。想起韩露常常憋奶、憋情绪,她感到胸闷、窒息。见文璟争吵完之后,又到院子里走动,窒息往往又变成了愤愤不平。

深夜无法入睡,特别搜索下功能性障碍方面的毛病,看到“阳痿”两个字时,云徽心跳加速,忐忑想,难不成文璟阳痿?

搜索的当晚,云徽梦见了文璟,文璟也是一团影子。醒来,她给了自己几个耳光,不行,得把文璟从梦里赶出去。接连几个夜晚,越想赶走文璟,文璟盘踞在梦里似的,出现得越发频繁。云徽突然惊慌起来,咋了,为啥会变成这样?

屋里安静,雪蕊拼命嘬嘴,她想,要么雪蕊饿了,要么得换尿不湿,抱起雪蕊,喂奶、换尿不湿后,雪蕊睡了,她觉得自己无耻,默念,一定把文璟从梦里掐灭。

韩露大清早照例憋奶,到处喊云徽。云徽拿好奶瓶,韩露开始挤奶。韩露见云徽没有休息好的样子,想起夜里吵闹,像做了错事,歉意满满说,知道打扰你啦,可他过去不是这样的。

云徽不吭声。

韩露更难堪。

外面秋阳软绵,光斑透过树木洒到草坪上。韩露抱着雪蕊,随云徽走到院子里。

院子里花草没有凋谢,柿树、枣树还汪着绿。韩露想,太阳还是太阳,为啥文璟不是文璟了。

西侧假山下面的水池里存有水,水反射出的光线到处乱晃,像韩露的心事。更远处有鸟鸣,不是喜鹊,也不是斑鸠,而是一只灰色的鸟,叫声同样好听。

韩露回过神,小声问云徽,我是不是不该吵闹?

云徽不知道怎么回答。

韩露惴惴不安说,句总不该借房子给文璟,看来还得搬出去。

云徽说,真是借的,文璟不会这样的。

韩露说,什么意思?难道别墅是句总送的?

云徽想想,改变了主意,劝韩露说,他怎么说,你怎么听,我哪里知道呢?

韩露说,我发现,他跟莫先生喝一次酒,病就会加重一层。

云徽说,不怪莫先生,看不出先生心疼文经理?

韩露说,还有句总,老让文璟跟在他后面混。

云徽说,句总重视之人,姐姐应该多尊重才是。

韩露想,我不尊重了么?来一回咧咧一回,看看文璟变成什么样子。

云徽不想说话了,专心听鸟鸣,她想,秋天里鸟儿为啥也叫得这么欢快呢?

见云徽不说话,韩露发现时间不多了,急忙递过雪蕊说,我得走了。

云徽说,去吧,家里有我呢。

韩露走了,云徽抱着雪蕊坐到院子里的石礅上继续看风景。

那只灰色鸟落到院子里。灰色鸟有鹰的翅膀、鸽子的眼神,是只什么鸟呢?咋没见过?云徽抱着雪蕊想凑近看看,还没凑到跟前,灰色的鸟扑棱棱飞走了。飞到别墅上空,连叫了几声,像是跟云徽打招呼似的。

天上的白云拼命堆积,由那只不知名的鸟,云徽想到了娘。她想,娘到哪儿去了呢?记事的时候就听娘嘀咕命苦。她不懂命是个啥,现在懂了,娘确实命苦。可她也苦,爹也苦。娘被公安解救后,说要带走她的。爹不让,娘哭着喊着几次回头,最终还是扎进车里。

后来爹一天天萎靡下去,她才下定决心找娘的。

五六年时间,始终没有找到娘的影子。现在爹好像忘记了娘,提起娘时,总是一声不吭。

云徽从昆明回来,劝爹说,忘了娘吧,娘早忘了我们。

爹依然不吭声。

云徽笑嘻嘻说,有我在,不会让爹受苦的。

当初公安说,娘愿意留下的话,不必走的。

娘说啥都要走,宁愿丢下她。云徽想问娘,当初咋想的?

每每想起这些,云徽心口就疼。

抱着雪蕊,云徽有了当娘的感觉,雪蕊粉嘟嘟的,已经学会笑了,她问雪蕊,想娘么?

雪蕊不会说话,会笑,雪蕊的笑,天真无邪。

云徽喜欢雪蕊这个名字,雪地里的花蕊,冰冷而又美丽。云徽想,我不美丽,也不冰冷,可我喜欢美丽和冰冷。雪蕊笑完之后哭了,云徽知道雪

蕊闹奶,急忙拿出藏奶,用开水温烫,感觉跟体温差不多时,才把奶嘴放进雪蕊的嘴里。

雪蕊吃饱了,很快又睡了,云徽开始收拾别墅卫生。

先收拾楼上,再收拾楼下。等她收拾到韩露的洗漱间时,发现地上散落很多长发,云徽想,韩露姐为啥脱发这么厉害呢?她把那些头发团起来丢进垃圾桶想,原来韩露心里也塞满了心事。赶紧对着镜子摸摸自己头发,头发乌黑,没有落发的迹象,感到庆幸时,突然间难受又多了一层,涌出忧伤。

打扫完卫生,她开始到厨房收拾菜蔬,能切的先切好,省得雪蕊醒來,无法切菜,一刀、两刀……她想,文璟不该那样的,更不该隐瞒韩露。可文璟不说,她也不能说,她不知道隐瞒到底对不对?胡乱想心事,手机响了,爹的。

爹问,还好吗?

她说,好。

爹说,当保姆见不到几个人,别把自己耽误了。

她知道爹操心她的婚事,确实老大不小了,放在城里也算大龄姑娘啦,爹急,她也急。遇不到合适的,急有什么用?听到爹唉声叹气,她笑嘻嘻说,日子长呢。

爹说,我不想带着遗憾离开你。

她有点想流泪,到底忍住了。政府把爹送到了养老院,日子比过去好,爹咋说要走的事?听完爹唠叨,她叮嘱,千万要开心,不要装心事。

爹说,爹的心事就是你,你嫁了,爹才开心。

她咽下忧伤,玩笑说,还怕女儿没人要吗?一般的人我还看不上呢。

爹说,都怪爹没用。

沉重又挂到云徽的脸上,云徽又想落泪,隐忍让她嗓子发干,鼻子发痒,打了几个喷嚏,云徽才说,记住,每时每刻都要开心。

打完电话,雪蕊醒了,云徽丢下手里活,给雪蕊换尿不湿,换好尿不湿,雪蕊笑了,云徽想,也许雪蕊把我当成她娘了,谁带的孩子跟谁亲,这么想一脸幸福。

文璟惶恐后,中午喜欢回来帮云徽做事。云徽见文璟回来,还如过去一般问,文经理吃过了?

文璟说,吃过了。然后文璟就会找活做。

文璟扫完院子,扫外面的路,见没有什么活了,才上楼迷糊会。

见文璟下楼上班,云徽提醒说,以后不用回来的,雪蕊睡觉时,我抽手就会做好的。

文璟说,我在单位也休息不好,回来还能喘口气。

云徽不知道怎么安慰文璟,见文璟依然恍惚,小声说,见你常常看碎花裙子,那是过去你给韩露姐买的?

文璟不知道云徽如何发现他看碎花裙子的。是的,每次中午走到楼上,他都会拿出碎花裙子,嗅闻几次,才能平静。他不知如何回答云徽,嗯嗯几声,敷衍过去。

韩露忙好店里生意一般都会到晚上八九点钟,晚上,都是文璟和云徽一起吃。

云徽虽说注意回避,可人不是空气,总有磕磕碰碰的时候。碰在一起时,云徽显得特别不自然。文璟感觉出云徽的异样,也多了不自然。于是文璟就说莫先生的事给云徽听。他说,莫先生特别怪,明明给我打过卦,让他给句总打,说啥也不肯。

为啥呢?云徽小声问。

看得出莫先生越来越讨厌句总,这话又不能说给句总听,害得我整天跟在后面赔小心。

云徽说,那就多敬重先生,顺带帮句总说说好话。

我说了,莫先生不听。

云徽不知道说什么好,也不知道怎么劝慰文璟,只好借口雪蕊,躲进屋里。

这样庸常的相处方式倒也没有什么好说道的,可有天中午,文璟忙好活,上楼看完碎花裙子,又下楼想抱会雪蕊,接抱雪蕊时,碰到云徽的手,云徽触电般差点丢下雪蕊。

文璟意识到荒唐,忐忑不安说,有些事情你不用做的,留给我。

云徽说,我是全职保姆,知道做啥,你把事情做完了,撵我走咋的?

文璟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看你辛苦,心有不忍。

云徽不好意思起来,吞吞吐吐说,做这些事情不累。

文璟听到云徽又提保姆,特别叮嘱说,往后不要老说保姆啥的,韩露不是说你是妹妹,与她姐妹相称吗?

云徽笑,她喜欢文璟这么说话。

经常接抱雪蕊,肢体触碰免不了的,那时云徽就会想起梦境,常常涌出羞涩和绯红,跟着坠入迷迷糊糊的境地。

文璟意识到自己的不妥,怔怔间不会说话。

云徽见文璟不说话,就会低头躲进自己的卧室去。

文璟有些惭愧想,也许不该跟云徽说这么多话,姑娘家面子薄,韩露又不在家,弄得人家姑娘不好意思。

苦于惶恐和忐忑还在,文璟没有心思想这些,上楼迷糊不着,又看碎花裙子。碎花裙子有些残色,没有过去鲜艳。文璟抱住碎花裙子想,韩露还能不能回到过去?

闭上眼睛又想莫先生,他想,莫先生为啥要暗中帮我呢?没有他的点拨,句总不会送我别墅的,现在好啦,内心全是混乱,如何才能回到过去?

云徽见上班时间到了,站在下面喊,文经理,起来洗把脸,我给你泡了茶的。

后来,文璟按照句一厅的安排,常请莫先生到家喝酒,云徽知道莫先生来,就会喊韩露回家。

耽误了生意,韩露愈发讨厌莫先生。句总有事相问,打开窗户说亮话便是,为啥说半句留半句?

有天莫先生走了,韩露对文璟说,世上的事,有心人都能看得清,他无功利之心,为啥不把事情说透?

文璟说,他有他的原则,不懂不要乱说。

韩露心里有气,回家做菜,不是说缺油,就是说少佐料,见云徽做好菜,时常偷偷撒点盐,她想,莫先生知道高低,时间久了,自然识趣。

这些文璟不知道。

深秋来临,天地间多了悲凉,城市也攒动着惆怅。文璟的忐忑和惶恐日甚一日,连说话也缀上不安。有时候他端起碗,想起了其他事,放下碗,又忘了要干什么,偶尔还会傻傻地愣怔在院子里。

云徽见文璟迷糊,小心问,是不是太累啦?要不要去医院?

病了么?我怎么会病呢?文璟想。

云徽见文璟不说话,轻松地说,心里有事跟我说,我不会乱说的。

文璟慌乱起来,忙问,我刚想起什么啦?

云徽摇头。

文璟说,看看我的记性。

云徽觉得文璟怪怪的,到底咋了呢?

14

这天,韩露九点多钟才到家。到家就坐在沙发上叹气。

一个刺青胳膊吃到半道,坚持说馄饨馅里揉进了头发。

城市沿着湖泊和河流扩展开去,沿着河流长出稠密的灯火。馄饨店所在的風味小吃一条街,就在河流的某个片段上,与新城交错,好像城市弹出的不协调音符。

老街的食客喜欢趿拉拖鞋、穿内衣,走进排档间吃馄饨。苦力人多半会敞着怀,提着几瓶啤酒,拿上一包卤菜,坐在档外吆三喝四的。韩露知道老街人的脾性,总会丢上几个蒜瓣,或者几根香菜,最不济的也会送上几根大葱。

大家么个长、么个短道谢,中间才连缀上“么、嘛、呢”啥的,特别有趣。

挑事的刺青胳膊,不像老街人,嚷嚷吃到头发时,韩露心里“嗤啦”冒出一股火。那几天,房东要提租金,天旱,蔬菜涨了价,鸡鸭鱼肉价格跟着蔬菜往上涨,韩露心里憋下的全是闷气,听到刺青胳膊嚷嚷,韩露嘴里冒烟说,馅里不可能有头发的。

刺青胳膊嗓门大,他说,呃,我一个大老爷们会诬赖你个小店?呃,这么长的头发都能揉进馅子里,还有什么揉不进去的?刺青胳膊“呃”完,用手指挑着韩露长发喊,这家馄饨店不卫生,看呀,馅子里的。准备来吃馄饨的人见刺青胳膊挑着头发说事,问清缘由,跟着恶心起来,扭头离去。

离去的都是老街食客,韩露心疼。

韩露想,是不是别家馄饨店雇来故意闹事的?没见过这个人,忍无可忍,韩露说出心里的猜忌,大声问,谁雇你搅场子?

刺青胳膊说,呃,呃,搅场子?我日你碓子,吃饱撑的。

碓子什么东西?韩露掂出一把铁勺,发疯喊,你日谁碓子?说。

刺青胳膊见韩露发疯,吓得抱头跑了,韩露还没解气。

韩露回头对大家解释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吃霸王餐吃到老娘头上了。

其他食客不明真相,经过这么一闹,晚上只来了几个熟客。

关店面时,韩露开始盘问大嫂,是不是你的头发掉进了馅盆?

叫大嫂的挥舞沾满白面的双手说,我始终戴着帽子。说完“呼啦”摘了纸巾帽,黑发瀑满后背。

另一个服务员是短发,难道自己的长发掉进了馅盆里?最近脱发厉害,都是文璟闹的。想到文璟,韩露不知哪来的无名火,继续跟大嫂吵。

大嫂想,一个农村姑娘进城发了财,就要委屈我们城里下岗的?大嫂过去是纺织厂车间主任,管理几百号人呢,当她看见韩露的长发时,指着韩露头发说,不是你剁的馅子吗?咋不说自己。

韩露说,说你就是你,下岗的多了去了,指望谁顶在头上?

大嫂心里特别委屈,住别墅了,说话口气都变了,气头上,摘下帽子说,不干了。

大嫂撒手,韩露傻了,大嫂不干,真找不到大嫂这么合适的。于是换上笑脸说,好好好,不是你,是我,我气糊涂了,算我冤枉你。

大嫂忍下气说,生气也不能乱发火呀。

韩露憋了一肚子气,回家看文璟坐在沙发发呆,“噗”地蹿出无名的火,逮到文璟就腌臜说,是只瘟鸡也能打个鸣、翘翘尾巴。

咋连颜面都不顾及了,当着云徽面呢。文璟想吵上几句,发现韩露眼睛红红的,文璟什么也没说,忍下一口气,走到院子外面去。

别墅群随着丘岗错落而去,树叶稀稀拉拉吊在树枝上,文璟走了几个来回,站在石子路头想,韩露为啥变成这样?这还是过去的韩露吗?

天空幽蓝,丘岗和田畴模糊到城市的边沿。文璟走了很久,又闷气走回家里。他想,韩露肯定消了气,上楼发现,韩露把自己关在洗漱间,在唱《香格里拉》:

让人朝思暮想,来到了这个地方

这里已不是昨天那样的景象

呀咿,我压抑。咿呀,我歌唱。

看来韩露记不准歌词,唱得颠三倒四的。

准确说,韩露生了雪蕊后,身材恢复得很好。韩露见文璟瞅她身子,盖住毛巾问,你进来干啥?

文璟不知为啥推开门。

韩露说,为啥什么都变了?

文璟不知道。

韩露说,知道我压抑、苦恼吗?

文璟点头。

韩露突然火了,你不是喜欢躲么,心里没鬼,为啥躲避?韩露不说话了,擦尽身子,穿上睡衣,之后才说,问问谁能忍受这样的日子?见文璟想心事不说话,韩露走出洗漱间,大声说,有本事自己买栋别墅去。

文璟买不起别墅,韩露知道的。

那晚上韩露躺在床上,一直呼呼流泪。文璟不知道韩露为啥突然忧伤,看着韩露难受,他想抱抱韩露,可韩露突然推开他,大声哭了起来。

韩露第二天早早到了店里,发现大嫂和另一个服务员早到了,这才松口气道歉说,昨天,我确实气糊涂了。

大嫂说,知道你心直口快,算了。

韩露多了感动,特别愧疚似的忙前忙后。

早上文璟下楼的时候,云徽已经做好了早饭,云徽端出稀饭和馒头说,不要跟韩露姐怄气,她生意上受了委屈,你不该不管不问。

文璟不知道韩露受了啥委屈,见云徽眼睛红红的,忙问,我们吵闹,是不是影响了你?

云徽低头不说话,看得出,韩露痛苦,云徽也痛苦。

文璟见云徽摇头,苦笑说,生活确实不容易。如果打扰到你,多包涵,我们不是故意的。

云徽說,我怎么会抱怨你们呢。

实际云徽心有抱怨,譬如昨晚醒来,又开始打自己脸,她羞愧,老是管不住自己的梦,她觉得对不起韩露,更对不起自己。

15

文璟走到僻静处才大声嚷,水月,到哪了?要不要我去接你?

电话那端的水月一直不吭声。文璟放低声音说,看在莫先生的面子上,求你啦。文璟好话说了一箩筐,水月依然不答应。文璟急了,改成央求的方式。

文璟问过莫先生,什么时候认识水月的?莫先生不说具体,只说,物形之,势成之,到了应该认识的时候啦。事后他问水月怎么认识莫先生的,水月说,杜鹃花最灿烂的时节。文璟又问水月,觉得莫先生如何?水月说,挺善良的老人。文璟还是猜不透水月认识莫先生的真实目的。直到最后才想,也许水月如常人一样,问困惑,问心里疾苦,才接近的先生。

胡乱猜想中,思忖句总敬重莫先生的真实目的,句总跟别人不同,别人问苦,句总问商机。寒潭灵砚,让句总杯满碟溢,若先生还能点拨一二,定可富甲四方。莫先生说了寒潭灵砚之后,绝口不提山山水水方面的事情。没想到在莫先生的草庵中,句总遇到了渴望一聚的水月,立即对水月多了热情。

后来几次邀约,水月统统拒绝。今儿早上,句总心情好,打电话对文璟说,晚上请几个朋友聚聚,你也参加。

文璟不敢怠慢,满口答应。

临下班前,句总给文璟发了酒店的地址。

到了餐厅,发现一桌人早到了,都是滨湖七七八八的头面人。文璟走进餐厅还未坐下,一位老总就提到了水月,老总挑衅说,谁能请她吃顿饭、唱段曲,我尊他声大爷。想必那位老总肯定吃了不少闭门羹,心有不甘。

句总听到那人说尊声大爷,哈哈大笑,说这有何难?喏,他就行。句总用嘴努努文璟说。

文璟吓得急忙站起,一脸惊悸。

句总说,打电话,说有人想见她。

文璟不敢不答应。走出餐厅,急忙打电话央求,接着发了这边酒店地址和包厢名称。

水月不仅不答应,还关了手机。

以他和水月的交情,水月可以这么做。文璟

作难,走进餐厅忐忑不安说,水月关机了,无法邀请。

句总冷冷说,那是你的事情。

文璟吓得脸煞白,缩着脖子说,我想办法,想必会有办法的。

文璟到了酒店大堂处,用酒店的座机打,还是关机。

文璟知道麻烦来了。

忐忑像初冬的冷瑟,弥漫在空气中。实在没了办法,文璟急忙拨通了韩露电话,慌里慌张说,出事了,真的出事了。

韩露吓个半死,惊恐问,出什么事了?

文璟说,句总邀请水月吃饭,水月关了机。

云里雾里冒出一个水月,还涉及出事,韩露不耐烦问,水月是谁?

文璟说,跟莫先生一样,也是句总敬重的人。

韩露听到文璟这么解释,拒绝说,忙着呢。

文璟说,她不出场,我就完啦。

“完啦”什么意思,会被辞退?还是收回别墅?两种结果都让人无法承受。韩露明白“完啦”背后的沉重,不敢怠慢了,要了水月的住址,问,怎么说才能说动她?

文璟说,说莫先生,或者说,她来或者不来,牵连到我的未来。当然你也可以啥都不说,你会有办法的。

文璟发了这边酒店的地址,确认韩露开车走了,才长出一口气。

酒店坐落在湖泊的拐弯处,城市顺着湖湾铺展开的,从天空向下看,河流就像一根扁担,一头挑着湖泊,一头挑着城市。句总一次醉酒后多了轻狂,对文璟说,一湾湖、一座城,一根扁担最多情。山多情,湖多情,满城都是多情的人。

文璟知道句总醉了,应付说了几句话,再也不吭声。

谁知句总突然就说到水月,句总说,水月也是多情的种子,就看土壤肥不肥。

文璟想,水月是名人,能说几句话,全都仰仗莫先生,他没有资格评说水月。

句总说,水月的美才叫美,不像世间的风尘女子。

文璟感觉句总怪怪的,说山说湖咋又说到水月?

酒店后面的花园有几处竹丛,文璟钻进竹丛后不停调整呼吸。说实在话,他也不想参加这样的饭局,可句总让他来,不敢不来。

冷风穿过竹丛,哗啦哗啦响,文璟渴望抬眼看见韩露陪着水月走进酒店大门。望眼欲穿,人来人往中没有水月和韩露的影子,文璟又走出竹丛,走到酒店大门口。

酒店酷似徽派建筑,却又有苏州园林风味。文璟来回走几趟,见人不停看他,又悄悄钻进竹丛想,还是在这里等会合适。

文璟不会唱庐剧,但知道庐剧在滨湖人心目中的位置。庐剧以古庐州为中心,分了东庐、中庐和西庐,西庐融合了滨湖民歌特色,辅以欢快、俊逸的动作,深得滨湖人追捧。

一次水月与莫先生说寒腔,水月眼睛竟然湿漉起来,苍凉说,寒腔的薄凉,不是嗓子发出的,是嗓子背后撕扯出的尾音。

莫先生说,寒凉多了撕扯,才能打动人心。

水月说,盘结在嗓子背后的尾音既要托得住前面的咏叹,又要裹得住后面的撕扯,连环缠绕,才有滋味。

莫先生听水月细解寒腔,眼里也多了雾气,半天才说,世人多有苦寒,或许才有寒腔。

他们说话,文璟插不上嘴,一直在看莫先生眼里的雾气,莫先生眼中的雾气,氤氲一片,还缠裹出一团晶亮的东西。水月的湿润与莫先生的雾气不同,湿润中多了空灵和迷茫,或许还有细解唱腔时的深情。

文璟记得莫先生说过的话,自矜,故长,见莫先生和水月相谈甚欢,看了几眼,便悄悄低下头去。

竹丛的冷风哗啦啦作响,打了个冷战,回到了现实,见天色将晚,文璟不敢胡思乱想,于是又急忙拨打韩露电话。

接连打了几个电话韩露都没接,文璟再次走出竹丛,走出大门,顺着街道来回转悠。车流如潮,寻不到韩露车子,带着恐慌又回到餐厅。本想走进餐厅就说,水月来不了啦。可见几个人打牌等候,想,如果这么说,意味着句总输了,话到嘴边又改变了主意,他想,他们赌,我也赌,我赌下韩露的能力。于是拖泥帶水说,下班高峰期,想必堵车。

掼蛋是新的扑克牌游戏方式,起源于淮安,流行到滨湖后,很快有了“请客不掼蛋,赖不住没吃饭”的美誉。句总因为赢牌,笑挂到耳根上,听文璟那么说,接口道,没事,我们等。

文璟含糊其词说,那就好。

文璟把自己逼入绝境,看来只有把宝押在韩露身上,输了,大不了走人。

没有打牌的几个人“嗤嗤”笑,笑声暧昧而轻佻。文璟明白他们的意思,这帮人拿无聊做噱头,句总不该当真。

看牌的一个人笑完之后,问句一厅和那位打赌的老总,你们是痴迷庐剧还是痴迷人?

那位老总说,我自然痴迷庐剧,老句只怕痴迷人。

那位老总的话,惹得一屋子人哈哈大笑起来。

文璟知道笑声背后的短长,水月不是轻薄之人,这样戏谑水月不公平。记得一次水月请莫先生吃饭,莫先生喊了他去。那天水月带来一个叫大魁的人。

席间大魁不知深浅说,庐剧属于淫词滥调的“倒七戏”,难登大雅之堂。突然间就惹恼了水月,水月说,庐剧还当过大清国的国歌呢。

说来话长,那是清光绪二十二年的事,那年李鸿章率大清国出使团访问欧美六国,到了德国,威廉二世为李鸿章举行了盛大的国宴。宴会上,威廉二世让各国使节唱本国国歌,别国使节一一唱来,轮到李鸿章傻眼了,大清朝没有国歌。好在李鸿章是庐州人,灵机一动,当场把家乡的“倒七戏”搬出,信口唱道:金殿当头紫阁重,仙人掌上玉芙蓉。太平天子朝元日,五色云车驾六龙。庐剧当成了大清朝的国歌,竟然也糊弄了过去。这段轶事足以说明庐剧的地位和辉煌,大魁怎能如此消解庐剧?水月说完轶事,并不打算给大魁留面子,冷脸说,贵为当地人,如此轻薄庐剧,不配坐着说话。

那天文璟见证了水月的较真和执拗,也见证了水月对庐剧的热爱。

他担心水月真到餐厅时,大家这么起哄的话,水月肯定不会给句总面子,弄得彼此都难堪。

忐忑让文璟不敢深想下去,眼看到了吃饭时间,文璟丢下那些嬉笑之人,扑腾腾跑到外面,连番拨打韩露电话。

韩露终于接了电话,喘息说,车上呢。

文璟嘬到心口的緊张跌进肚里,他赌韩露的能力赌赢了,可另外一种沉重挂在了心间,感觉不是滋味,便随口说,谢谢你。

韩露没想到文璟会客套,连忙说,以后不要做这些无聊的事,句总让你杀人,也干么?

文璟惭愧,急着解释。韩露说,不要啰嗦啦,要谢就谢水月好啦。

16

水月脱下驼色的羊绒大衣,露出一袭青色的长裙。

文璟不敢看水月眼神,一直偷偷瞅水月脖子上的彩陶链子。

文璟知道水月心怀抱怨,见水月挂好大衣,回头看他,羞愧间,躲躲闪闪扭过头去。

句一厅看见水月到了,丢下扑克牌对那位老总说,你输了。

那位老总也丢下扑克牌,抱拳施礼说,句大爷,我认。

其他两人也丢下手中的牌,哈哈大笑说,孙子,我们也属爷字辈的。

水月听几个人这么说话,知道其间定有龌龊,冷脸看着句一厅。之后,怒问,拿龙捉虎的,何事?

句一厅满脸得意说,喝酒,听戏。

水月说,这回给文璟面子,不会再有第二次。

句一厅沉静说,有了开始,就没有结束。

文璟担心他们斗气,惹恼水月,急忙换上笑脸说,都怪我,坐下说,坐下说。

句一厅见文璟赔小心,大声说,你赔什么不是,真以为她给你面子?

文璟突然掐去笑,垂手恭立。

水月毫不让步,挑起眉毛说,难不成给你面子?说完回头对文璟说,跟错人,就像走错道,不要走到黑。

水月这么说文璟,文璟吓得不敢接话了。句一厅回头对文璟说,告诉她,聚力通四海,问她住哪儿?

文璟感觉水月和句总话里都带刺,低头拉板凳,张罗茶水,借以打断他们之间的说话。

水月见文璟张罗桌椅,不再说话。句一厅见水月不吭声了,这才挂上笑脸说,名家也要入流,滨湖人讲究面子。

“面子”一词从句一厅嘴里蹦出,水月泛出一团恶心。

入座时,水月死活要坐在下首,紧贴着文璟。

句一厅玩笑说,一树花独你红,不给面子?

水月撇了下嘴,依然不挪位子。

句一厅只好做出妥协嘲说,随意,随意。

酒至中途,恶心再次泛出,汹涌澎湃且不可控制似的。水月捂住胸口,想极力控制住恶心,可她做不到,随着恶心,浑身颤抖起来。

那个打赌的老总见水月浑身发抖,殷勤问,是不是温度低啦?

文璟一直注意水月表情,见水月发抖,小声问,哪儿不舒服?

水月没说话,走下座位,急急走进洗手间。

大家看着文璟,意思她咋了?

文璟不知道水月咋了。

句一厅说,喝酒,喝酒。说完扭头对打赌的老总说,拿得起放得下,输了就是输了。

水月扶住面盆,吐出的不是酸水,是厌恶。她后悔没有拒绝韩露,更不该上了韩露的车。可韩露一脸委屈找到她,可怜兮兮说,你有一百个理由拒绝我,且拒绝有理。韩露说完开场白之后,惆怅

说,不瞒你说,让你这位大名人陪一帮企业家吃饭,我也憋屈。不说腌臜了清名,就算腌臜了裙子,也是不妥的。韩露长喘一口气,压低话音说,可你去或者不去,都涉及到了文璟。打完悲情牌,韩露提高声音说,假如你能亲自拒绝句总,事情不会这样复杂的。你不拒绝,我只好代表文璟来求你。韩露说完这番话好像比水月还委屈。见水月犹豫,韩露这才换成恳请口吻说,当然我出面求你,必有一己之私,句总借给我们别墅住,还替我们雇下保姆。你不出面救场,牵涉到文璟的未来,想必你不会眼睁睁看着他掉进火坑。

韩露声情并茂说了一大堆,水月变得为难起来,文璟是莫先生疼爱的人,不去,句一厅肯定迁怒于文璟;去了,丢掉的不仅仅是面子,还有骨气。无法说清其间的曲折,水月摇头说,句一厅不是好东西。

韩露说,他好他坏,不是我能评价的,我只知道,他是文璟的天,也是文璟的恩人。

水月还能说什么呢。

到了餐厅,才发现这些人请她出场,并无大事,说白了,拿她开涮。她还不知打赌逗趣之事,否则定会当场拂袖而去。

耽搁了好久,水月才回到座位上。

那位打赌的老总看水月坐下,无话找话问,谈朋友啦?

谈没谈朋友与你何干?水月意识到那人的话外之意,恶心再次发作。顾不得矜持,丢下那人,盯着句一厅说,见你汪洋恣肆的,可惜莫先生白疼了你一回。

水月突然提到莫先生,还说汪洋恣肆,句一厅立马想起莫先生说的“收敛”,态度谨慎起来,低声问,见到莫先生啦?

水月没有搭理句一厅。

那位打赌的老总说,既无状况,何不开唱?

句一厅看着文璟,意思涉及打赌,水月得唱,可见水月满脸怒,他不敢轻易提议。好在句一厅会见风使舵,很快打破僵局说,这么的吧,你唱一段,我喝一大杯,凑个热闹可行?

水月见句一厅瘦削脸上汪着油腻,反感地问,把我当成卖唱的啦?

那位打赌的老总说,喝酒听戏才有滋味,大家说对不对?

大家七嘴八舌说,对。

文璟赔着笑脸打岔说,这种场合,不太合适。

句一厅见水月没有拒绝,激将说,试试?

水月看句一厅惺惺作态样子,笑嘻嘻对在座的说,唱几段戏行,我只想问你们一句,听得懂庐剧么?

老板们混江湖、泡歌厅,怎么会不懂庐剧?有人带头唱,咿咿呀呀,水月听来,这哪叫唱戏,简直糟蹋庐剧。看着这帮人,水月心里多了不屑,突然站起来,对句一厅说,我唱你喝。

打赌的老总来了精神,连说,快唱,让句一厅当次鳖孙。

句一厅相信自己的酒量,一杯一段,他能喝几十杯,水月能唱几十段戏不成?想到此,句一厅站起来说,你唱,我喝就是。

水月冷笑说,现在开始。

那位打赌的老总说,唱吧,一曲一万,我这里还有小费。

恶心拥堵到嘴边,水月忍住那口恶心,用庐剧中的“寒腔”唱: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汤显祖的《牡丹亭》中的词句,唱词中多了特别的悲凉。

文璟站在一边小声提醒水月,别唱了,句总他们敬你,千万不要赌气。

水月唱: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外烟丝醉软,生生燕语明如翦,呖呖莺歌溜的圆。唱完,水月挑衅看着句一厅说,喝,两杯。

句一厅连连喝了两杯,眯着眼睛说,唱吧。

水月转调,二凉唱起: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一曲哀江南,悲声唱到老。词是孔尚任《桃花扇》中的唱词,二凉唱腔多了嘹亮。

水月哪是唱戏段,分明拿手掴文璟。文璟泪光涔涔想,我到底还是害了水月,句总呀,好好的,跟人家打啥赌呢?

打赌的老总见句一厅接连喝了三大杯,高声嚷,我这里算上三万,三万哈。

水月差点当场吐出污秽,捂住嘴问,钱呢?

报卡号,我吐个唾沫就是钉。那位老总想压住句一厅风头。

文璟吓得留意水月情绪,见水月柳眉之间全是不屑,打岔说,水月何曾在意钱的,不唱啦,不唱了,就当水月团长替大家助兴。

水月站起来说,转呀。

那位老总正要现场打钱时,水月讥讽说,你们闻闻,屋里是不是有股怪味?

怪味?大家不停嗅鼻子。

水月说,满屋的铜臭味,闻不到?

那位老总尴尬,句一厅哈哈笑起来,站起来提议,何不来点现代的?

文璟越发难堪,偷偷看水月。

水月緩口气,调整了呼吸,唱起了《望月》《长城长》,唱到《长相依》时,大家齐声喝彩说,到底是

专业水平,没想到流行歌曲也唱得这么好听。一干人入迷时,水月停住了唱,淡淡说,算算多少杯,一起补上。

句一厅说,真的不能喝了。

水月说,不能喝,行,说自己是鳖孙。

句一厅站起来说,不就喝酒么,我乃酒缸泡大的。端起酒盅,连喝十几杯。

文璟没有想到水月和句总都想作践自己,一个唱,一个喝,这么下去,句总肯定喝醉。文璟阻拦水月,水月较真,又连唱了几段,句一厅很快口齿不清了,文璟见句总醉了,忙说,别唱了。

水月盯着句总问,服不服?

句一厅说不出话了,耷拉下头,一下子瘫软在桌子上。

文璟见水月眼里罩满雾气,他比水月还难受。

水月见句一厅彻底趴窝,又去了洗手间,这次她真的吐出了污秽。扶住面盆,吐得昏天黑地。吐完之后,走出洗手间,水月变了一副神情,脸上全是冰冷,随后取下大衣,什么也没说,橐橐而去。

文璟一边搀扶句总,一边打电话叫司机,等他搀扶句总走到停车场,才想起问,水月怎么走的?

17

娘的戏装照片挂在客厅的正上方。

水月捂住肚子对娘说,句一厅欺负人。

娘叫洪霞,已化作了照片,挂到了墙上。

水月说,娘,我不该去。

娘微笑不语。

水月说,他是句天蓬的儿子,想必埋汰我呢。

知青下放那会,洪霞嗓子出了名的好。那时候到处唱京剧样板戏,京戏好听,可滨湖人不喜欢,他们喜欢节奏稍快的庐剧,于是把《沙家浜》《红灯记》《智取威虎山》改编成庐剧,到处演出。

洪霞不仅长得漂亮,天生一副好嗓子,她能用二凉唱腔,一口气把阿庆嫂、铁梅的大段唱词完成。听过洪霞唱戏的都说,洪霞嗓子圆润,唱腔地道,天生唱庐剧的坯子。地区庐剧团招人时,公社书记爱惜人才,推荐了洪霞,洪霞到了地区庐剧团,没几年就成了台柱子。

句天蓬那时在地区文化局给局长开车,闲下时,喜欢到庐剧团看彩排。洪霞成了主角后,他由痴迷戏开始,痴迷上洪霞,到处说,我喜欢听戏,更喜欢洪霞。

那时洪霞还没有结婚,句天蓬已是两个孩子的爹了。

洪霞得知情况后,找到句天蓬说,句师傅,可不能乱说呀。

句天蓬执拗说,喜欢有错么?句天蓬坠入自我设定的剧情里,感觉洪霞一招一式都表演给他看的,发展到最后,一天不见洪霞,魂儿丢了一般。

洪霞见句天蓬不可理喻,想方设法躲着他。

登台唱戏,无法回避,洪霞台上唱,句天蓬台下看。一次洪霞用二凉唱完了《智斗》,句天蓬不知怎么就听出了忧伤,到了后台逼问洪霞咋啦。用庐剧唱京戏,本就委婉,何来忧伤?

句天蓬这边不依不饶说,唱腔轻起,我便懂了。

洪霞觉得好笑,怎么遇到这么一个无法说清道理的人。

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批林批孔”如火如荼,庐剧唱腔发展到最后,多出火药味。怒斥孔老二克己复礼那段,洪霞用寒腔完成了批判之词,句天蓬噌噌上台,拽住洪霞说,唱他个鸟,我们不生气。

这么搅和,成何体统?洪霞十分生气,大声喊,滚下台去。

句天蓬没有想到洪霞会这么说他,满腹委屈说,明明心里有气么。

句天蓬居然上台闹场子,戏场顷刻间乱了。

句天蓬沉醉其中无法自拔。有次他拦住洪霞说,只要你点下头,我立马离婚。

这都哪对哪呀。洪霞吓得转身就跑,边跑边抹眼泪。

时间一长,坊间多了洪霞的是非和短长,句天蓬有家有室,为啥一头扎到洪霞这里?肯定洪霞别有用心。传言怕人,传到最后,多了另外的意思,洪霞工于心计,接触句天蓬为的是其背后的局长。

事情凑巧了,当时剧团正在上演《杜鹃山》,洪霞扮演的柯香咋就打动了局长,局长看完戏说,洪霞是棵苗子,得抓紧培养。不久局里发文,任命洪霞为剧团分管业务的副团长。

文发到团里,大家窃窃私语说,言中了吧?洪霞的手段就在这里。

洪霞听到议论,痛苦不堪想,任由下去,真的不清不白了。不行,得把自己嫁出去。

问题是传言多了,影响了声誉,谈了几个对象,没有缘由地结束了。

洪霞这才知道句天蓬对她的伤害不仅仅局限在剧团里,还传到了社会上。她找局长汇报说,句师傅坏了我的名声,你得管教。局长也听到了一些传言,他始终相信,这个世上,没有谁比他更了解句天蓬,句天蓬十二麻雀一碟菜全是嘴。他安慰洪霞说,句师傅分不清戏里戏外,黑就是黑,白就是白。

洪霞说,有人拿他议论我。

局长说,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洪霞没想到局长根本没把这些议论当回事。

洪霞郁闷地回到剧团,句天蓬却晃晃悠悠追来,笑嘻嘻问洪霞,为啥告我?

洪霞早就无法忍受句天蓬了,大声说,再这么胡搅蛮缠,我还会告你。

句天蓬说,告吧,越告,越说不清。

洪霞不想啰嗦,斩钉截铁说,再纠缠,我找你家室去。

句天蓬大笑说,行,找吧,巴不得她闹呢。

句天蓬有恃无恐,见天纠缠,很快剧团又多出新的传言,洪霞过河拆桥,想撒手啦。

误会越来越深,洪霞伤心绝望,坠入痛苦的深渊。

句天蓬这里依然乐在其中,有天他把洪霞堵在上班的路上问,见你憔悴,我难受。

洪霞歇斯底里喊,你还知道什么叫无耻么?

句天蓬说,知道。

洪霞痛苦万分问,为何把我逼到绝路?

句天蓬哈哈大笑说,错在我无法控制。

洪霞“呸”了句,掉头而去。

有天下午,洪霞正在排練厅排戏,压腿抻腰,咿咿呀呀吊嗓子,一抬头看到几个人走进了排练厅。领头一个女人气势汹汹问,洪霞在哪?

洪霞不认识那个女人,见大家不搭理她,主动问,找她何事?

女人说,你是洪霞?

洪霞点头。

女人二话不说,抓住洪霞就打。

谁呀,这么不讲道理。洪霞被扯下好几绺头发,还被扯破了上衣。打闹结束,女人依然不能冷静。

其他排练的问,谁呀,到剧团打人?

女人情绪再次失控说,我打的就是她这个骚货,谁让他勾引我的男人。大家明白了,来者是句天蓬女人,排练的哗啦散开,想看笑话。

女人见大家不再阻拦,对随行的几个人喊,打呀,愣着干吗?

几个人又一起动手,一阵乱打。

洪霞知道打她的是句天蓬女人和亲戚后,并没有哭,擦净血污,穿上衣服,回到办公室就写下了辞职报告。

团长把洪霞的辞职报告转交给局长,局长听了事情经过,拍桌子骂句天蓬,幺蛾子乱飞,狗日的。

办公室主任找来句天蓬,局长把桌子拍得震天响,你个狗日的,管不住嘴,还管不住女人吗?

句天蓬笑嘻嘻说,臭女人,回家看我怎么收拾她。

局长说,先打自己几个嘴巴子,治治嘴。

句天蓬啪啪给了自己几个耳光。

局长问,舒服吗?

句天蓬说,老首长,说心里话当然舒服。嬉皮笑脸之后,换上严肃表情说,我保证,从此以后,家里的再也不会找洪霞闹事。

局长稍稍消了火气,这才让人通知来团长,当着团长的面,局长把辞职报告顺手撕了说,管管那帮人的嘴,顺便告诉洪霞,辞职,没门。

局里不同意洪霞辞职,洪霞有委屈得自己忍着。

句天蓬被局长责骂后,主动到剧团找洪霞道歉。洪霞不见他,他又大咧咧找到团长说,剧团这帮人使绊子。团长见句天蓬尴尬中多了真诚,挥手说,算了,算了,以后少说这话才好。句天蓬说,我老婆打了洪霞,我得道歉。可我今天也把话挑明,以后那帮人再胡吣,我挑他脚筋。团长听句天蓬瞎嚷嚷,连推带搡说,句师傅,别闹了成不成?

句天蓬信誓旦旦说,不信试试。

团长知道跟句天蓬说不清道理,敷衍走句天蓬,“砰”地关上了门。句天蓬被关到门外,刚抬脚下楼,见楼下躲闪一堆人,于是打起精神喊,告诉你们,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稀罕洪霞,不是你们能理解的,谁敢背后使绊子,我就挑了谁的脚筋。

这种时候了,句天蓬还没脸没皮挑衅,大家“轰”地散了,笑声都是讽刺。

团长事后找到局长说,你得管管句师傅,他到剧团嚷嚷挑人脚筋,还公然说,稀罕洪霞。局长生气,太离谱了,奶奶的,真得好好管管了。他找来句天蓬,指着他的鼻子问,敢跑到剧团挑人脚筋?还敢稀罕洪霞?

句天蓬委屈地喊,稀罕哪儿错啦?

局长气得手发抖,摔了茶缸骂,别开车了,烧锅炉去。

句天蓬拧着脖子说,烧锅炉就烧锅炉,入大牢都不怕。

局长说,够种,你等着。

句天蓬说,亏你是老首长呢,有啥了不起的。

句天蓬烧了水锅炉,常常提着酒壶喝闷酒。这天喝得酩酊大醉,回家窝火,抓过女人就打,边打边说,让你闹,让你打,这下开心了吧。

女人被打得鼻青脸肿,找到局长,局长说,狗日的,停职反省去。

处理结果下来,句天蓬不服,大声喊,就算开除我,我还稀罕她。

局班子集体找句天蓬谈话,句天蓬这才清醒点,知道事情闹大了。

剧团学习局里下发的句天蓬检查书,差点没把洪霞气死。句天蓬检查写道:

我不该喜欢庐剧,不该稀罕洪霞,惹得老婆打了洪霞,毁了洪霞声誉。现在我真诚地道歉,对不起洪霞,对不起培养我多年的党组织。可我是无产阶级革命战士,始终坚信,喜欢没错,痴迷无罪。也不会因为写检查,衰退革命斗争意志。我发誓,生命不息,冲锋不止,我要跟那帮当面不说、背后乱说的人斗争到底,不获全胜,绝不收兵。

团里宣读句天蓬的检查,不少人笑了,这叫检查?连道歉都算不上。局里太纵容句天蓬了。“嗤”,会场传出一地的不屑声。

不久,团里真的出事了。一对演员偷情,被捉奸在床。人们要把他们送到派出所,没想到女的振振有词说,洪霞带的头,要送一起送。

无故涉及洪霞,捉奸人拿捏不准,最后找来团长,团长让偷情之人写检查。男的想起句天蓬写的检查,写道:稀罕没错,爱无过。虽有家有室,无关大局。一人做事一人担,所有罪过我来承担。

女的写:稀罕无错,痴迷无过,敢作敢为,不怕犯错。

捉奸的啼笑皆非,只好把事情报告到局里,局革委会研究决定,开除男女演员的公职。没想到男女演员到地委喊冤,把洪霞所谓的事情又抖搂一遍。

洪霞无故受到牵连,思忖很久,写了申請,要求调出剧团。

局长说,我就不信,假的能被说成真的?局长骂团长说,你们团里妖风不小,不通过这个契机整改好,我就上报组织部门,免了你的团长。

团长窝火,在大会上说,洪霞跟句师傅清白如水,谁再借机生事,一律停职。

大家不顾洪霞在场,大声说,事有不公,才有杂音,要处理就得一把尺子量到底。

洪霞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大家为啥不信她的清白。

痛苦万分,走出会场,洪霞踽踽独行,直到河边。

那时候的滨湖还窝在湖泊与河流的犄角里。洪霞站在犄角处,咿咿呀呀唱: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一曲哀江南,悲声唱到老。当时并不允许公开演唱这等唱词,洪霞跟着老戏人偷偷学的。小声唱完古戏词后,洪霞心里全是寒凉,走不出心结,纵身跳进清冽的河水里。

或许洪霞命不该绝,刚跳进河里,就被骑车路过的秦易飞撞见了。秦易飞啥也不顾地丢下自行车,跳进河里,救起洪霞。

洪霞醒来,见自己躺在陌生男人怀里,挣扎而起问,为啥救我?

秦易飞问,为啥想不开?

洪霞说,人世间就有说不清的委屈。

秦易飞得知真相后说,那也不能以死证明。秦易飞脱下大衣给洪霞披上,又抱起洪霞放在自行车大梁上,骑车飞奔。回到住处,洪霞换好衣服走出,才想追问秦易飞是谁。秦易飞那时才明白他救起的是著名演员洪霞,惊喜道,缘分呀,可知道,我也是你的戏迷。

秦易飞当时是地区轴承厂的技术员,正和厂长的女儿谈一场不尴不尬的恋爱。不尴不尬,来自于厂长看上秦易飞,而厂长女儿另有所爱。秦易飞这边,迫于厂长的压力,不敢回绝,始终与厂长女儿保持该有的距离。

救起了洪霞后,秦易飞打定主意,不再接触厂长女儿。

一个声名狼藉的人,竟然惹得秦易飞神魂颠倒。厂长替秦易飞惋惜,秦易飞说,无怨无悔,我信洪霞的清白。

这是水月能倒背如流的往事,想起过往,水月怎么能不辛酸?

她对着洪霞的照片说,娘,你说我为啥听了韩露的?

18

文璟回家说了晚上吃饭经过,韩露说,句总不该打赌,更不该作践水月。

文璟觉得韩露说得对。

韩露提醒说,往后不要什么都听他的。

文璟说,不听他的,听谁的?

韩露说,感恩也不能失去原则。

韩露说完话,拉开被子,让文璟进被窝。

文璟条件反射般躲到一边。

韩露问,究竟咋啦?

文璟咋知道呢。从花草被人铲断算起,那种无能为力特别明显。坠在内心深处的忐忑一直左右文璟的情绪。每每紧要处,他的眼前就会呈现出鸟的身影,他想,鸟儿只为活着本身。多少次他偷偷捧起碎花裙子,他想从碎花裙子的气息中嗅出激情。有次他正嗅闻碎花裙子,恰好被韩露发现了,韩露用剪刀剪断裙子,高声喊,你是变态,还

是有病?从那天开始,他更加无力。为了找回这种能力,他一直想碎花裙子飘荡在风味一条街上的情景,想他莫名喊出的激情。当然,他还会想起租下一室一厅后的兴奋。现在一切都变了,连韩露说话的声音都越变越像城里人。更为奇葩的是,院子也看护不好了,花草还莫名被铲,一切都变得乱糟糟的。他适应不了现在,也走不回过去。连句总安排他套莫先生几句话,也办得拖泥带水。为啥变得这样无能?我还是我么?

韩露见文璟没有那种心思,叹口气说,有人给点阳光就灿烂,有人上了台面就枯萎。

文璟想,我就属于上不了台面的人。按说,住进别墅,应该满足才是。可偏偏觉得不真实,别墅不真实,云徽不真实,车子、职位啥的,风雨飘摇,也不真实。活着只为活着本身,可他离本身越来越远,远到无法回到过去,每当他鼓起勇气想说出真相,可话到嘴边,就咽了回去。他担心说出真相害了韩露,又担心隐瞒下去,良知沦陷。矛盾与纠结,得与舍,来来回回,剩下的只有沉重和忐忑。

韩露见文璟愣怔,嘀咕说,最近几天没听你提莫先生,问问他有没有法子帮到你?

文璟感伤说,先生不是医生。

韩露说,他不是深不可测么?

文璟说,你不懂莫先生,就像不懂那条碎花裙子对我的意义。文璟又想起那条碎花裙子的样子,心里还有不满。

韩露说,不行的话,我照过去那条的样儿再做一条。

文璟说,不是那样的,你毁掉的不是裙子本身。

韩露觉得文璟故意找茬子,一条破裙子,值得较劲?难道要把那条裙子留一辈子?韩露觉得文璟还是得了心病,于是轻声说,要么就去看看医生。

文璟不想看医生,文璟说,医生不能包治百病。

韩露说,要么,我去问问邋遢老头子?韩露不称莫先生为先生了。

文璟不允许韩露这么说莫先生,句总敬重的人,都得敬重,用这种口气说莫先生类同轻视,他拦住韩露的话头说,先生不是邋遢之人,清爽都在心里。

韩露变得气咻咻的,他算道人,我就是神仙。

一派胡言,怎么如此诋毁先生?想起莫先生说的鸟,文璟试探地问韩露,不行的话,我们搬出别墅,回到过去?

韩露惊讶,惊讶之后,伤感地说,租栋别墅多少钱?反正我不想再住小房子了。

文璟说,老天就是这么捉弄人的,舍不得搬走,就要承担痛苦,好像我的无能,随着别墅来的。

韩露想想前后,知道轻重,感叹说,无能就无能吧,也许适应久了就会好的。

一夜无话,第二天文璟早早起床打扫院子,刚扫到花坛,发现花草又被人铲了。

这次铲的是那边,与上次铲的这边特别对称。

文璟看到一地的花草,吓呆了,话不成句喊,花草咋又被人铲啦?

韓露走到花坛前,气堆在胸口,花草连番被铲,出鬼了不成?顾不得多想,韩露连声喊云徽。

云徽正在做早饭,听到韩露喊,急忙走到院子。看到一地碎花烂草,也糊涂了,谁跟花草有仇呢?

韩露问云徽,昨晚听到动静没?

云徽说,昨晚睡得早,没有听到动静。

云徽见文璟难受,看着文璟说,你不会怀疑我吧?

文璟说,我怎么会怀疑你呢。

云徽嘟囔道,只有我一个外人,我是万万不会铲的。

韩露查看完电动门和栅栏墙,又查看屋里,一切都好好的,谁跟花草较劲?她疯了般喊,难道老天要惩罚人?喊完,就拽住文璟的胳膊说,我不信邪,给我装摄像头,看看究竟谁在捣鬼。

云徽说,这个主意好,省得大家一头雾水。

吃早餐的时候,大家都揣着不同的心思。文璟没有胃口,一直不动筷子。云徽还在忐忑,谁也无法证明她的清白。

韩露一直盘算到底得罪了谁。

文璟更迷糊,过去莫先生说,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可明明就在眼前,咋能视而不见呢?

丢下饭碗,文璟走到院子说,安摄像头是个不错的主意。

说完动手打扫院子。还如上次一样,文璟把有根的分拣出又栽进花坛,那些断根的、碎了的花瓣,统统扫进畚箕。打扫完碎花烂草,文璟问韩露,我去,还是你去安保公司?

韩露说,我走不开,你去。

文璟“嗯”了声,懒懒走到车旁。

车是公司配置的哈弗,发动了车子,文璟才发现一肚子憋屈,一脚油门,车蹿上了国道,飞驰而去。

聚力大厦矗立在滨湖的西南边,离湖泊不远。叫大厦,不是因为楼高,皆因厚实。尤其鎏金的“聚力”二字,厚实得像堵墙,特别显眼。

车过门岗,保安打开门禁,敬礼,动作规范完整。

文璟按下车窗问,句总来了没?

保安说,早到了。

文璟停好车,径直上电梯,走到句总的办公室。

老总一级的都在六楼。项目部、企管部、设计院啥的分布在六楼以上,五楼以下是展示厅、营销部、荣誉室、酒店、食堂啥的。文璟敲开句一厅办公室的门,样子特别委屈。

句一厅见文璟没有精神,有些不高兴,冷冷问,有事?

文璟改变主意,想说昨晚不该打赌,更不该跟水月斗气,见句总不高兴,不敢说这些话,居然虚头巴脑问,难受不?

句一厅不想说昨晚喝酒的事,站起来问,你多时没见莫先生啦?

莫先生不知咋了,最近不接文璟电话了,发信息也不回。

句一厅见文璟不说话,责怪说,不是让你一直跟着他嘛。

文璟连连点头,点头时,改变了主意,想说花草事,意思没有看护好花草,有些惭愧。听到句总责怪他跟丢了莫先生,不敢再想花草那点事,又满脑子都是莫先生了。

句一厅见文璟弓腰杵着,多了不耐烦,发火说,为啥吞吞吐吐的?见文璟头冒虚汗,想起啥地问,你叫文璟对吧?叫文璟就不该这样的。

文璟想说,我就是这样的,越急,越表达不清,情急之间,忐忑地说,句总,我想搬离别墅。

句一厅糊涂了,搬离别墅?真是提不起的猪大肠,说了多少次,还提别墅,句一厅“呼”地站起来,指着文璟问,那么大的别墅装不下你?

文璟说,不踏实,难受。

句一厅说,告诉你,往后不要再说废话,多打探莫先生的商机。

文璟紧张,牙齿开始打颤。

句一厅见文璟紧张,放松情绪说,先生看透的不说,好好研究他说的每一句话。

文璟小声说,我知道了。离开句总,文璟心里的沉重又增加了几分,走到八楼,走进自己办公室,满脑子都是呜呜声。为啥会这样呢?耳朵也不听使唤啦。急忙调整呼吸,揉耳朵,等平静之后,想起句总的安排,急忙打莫先生电话。

莫先生依然未接。

他想打水月电话,问问怎么回事。想起昨晚,不好意思打扰水月,只好低头给莫先生发信息,信息道:先生,最近特别难受,想请先生喝酒、说话,盼回复。

发完信息,泡杯茶,连喝几口,才想起早上连饭都没有吃。难受让他手足无措,只好到项目部大隔间,看看大家在做啥。走进大隔间办公室,只看到一个年轻人,年轻人见文璟进来,站起来问,文经理有事?

文璟问,其他人呢?

郎经理带他们出去了。

郎经理叫郎道,是文璟的助手。说是助手,项目部的事一直郎道负责。他只负责联系莫先生。这么一来,他在项目部好像是个多余人。

项目部的人也看出端倪,背后说,文经理只是摆设,郎经理才是当家人。

文璟有能力做好项目上的事情,句总却让他跟着莫先生,他得听。可整天跟着莫先生叫啥工作?弄得莫先生还不接他电话了。

满腹心事走出隔间办公室。见莫先生始终不回信息,思忖再三,还是拨通了水月的电话。

水月说话齆齆的,像是感冒了。

文璟问,还好吗?

水月说,不好。

文璟感到水月明显还在生他的气,歉意浓浓地说,昨晚是我的不对,下次不会了。

水月说,要怪就怪我自己。

说完这些,文璟说,打你电话,想问点事,莫先生去哪啦?为啥不接我电话?

水月问,你是关心我,还是关心莫先生?

文璟想了半天才说,联系莫先生是我的工作。

水月气恼地说,你的工作是你的事情,问我干啥?

文璟难堪,嘟囔道,莫先生不是欣赏你嘛。

水月听文璟那么说,“啪”地挂了电话。

文璟想,为啥自己连话都说不好了呢?

19

挂了文璟的电话,往事又扑腾在水月心里,她不想对文璟说她和句一厅之间的恩怨,只能用她的方式对待文璟。

错在文璟这里,不喜欢追问,倘若追问紧了,她会说出一二的。

由冷淡文璟开始,水月又想到了句一厅,接着想起了句天蓬。

实际很多事都是武二妹后来告诉她的,武二妹说,委屈也能杀死人。

武二妹说,你娘心性简单,特别要面子。

水月说,人都要面子。

武二妹说,可也得耐着性子忍委屈。

武二妹说,你娘跟你爹结婚后,句天蓬天天打

女人。打红了眼,抓到什么都往女人身上砸。女人被打急眼了,顾不得羞耻,到处喊救命。说来也是女人的悲哀,失去自我,就活不成自己的样子。也难怪,一个农村人,跟句天蓬结婚后,随的军。又随句天蓬到的滨湖,成了一名大集体工人。在她的世界里,引以为傲的便是嫁给了句天蓬。

真的有人出面拉句天蓬,女人反过来又会袒护句天蓬。有天,女人被打青了脸,路人看不过,骂句天蓬混蛋。

女人恼了,骂我家老句,你算什么东西?女人忘记了句天蓬的追打,跳起来跟路人吵架,还带推带搡说,说谁混蛋?你才混蛋。

路人哭笑不得,摇头而去。

路人走了,女人拉着句天蓬说,回家,我炒几个菜,你再喝几杯,心情不好,打我就是。再打,我说啥也不跑了,不想给你丢人。

女人回家真的烧了几个菜,老句坐在桌上喝,喝了半瓶酒,才哼起庐剧,哼到半道,恼了,拉过女人又打。女人真的不跑了,往前拱着身子说,心里苦,打吧,反正我死活都是你的人。

句天蓬停住手,搂住女人哭,边哭边嚷,这辈子让你毁了,知道吗?

女人小声劝,人家看不上,何必自作多情。

女人说这话又惹恼了句天蓬,洪霞看不上不假,但也不能明说。现在弄得,成了烧锅炉的不说,还挨了处分,想来难受,拉过女人再打。

女人接着往前拱拱身子说,打吧,只要你能好受点。

句天蓬不打了,扯着自己的头发喊,你咋这么没出息?

女人说,我的出息就是你,你丢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句天蓬气得哇哇喊,最后打自己的脸。冷静下来后,老句说,不行,不能这么熬下去,離婚,谁劝都不行。

听到离婚,女人突然拿出一把刀,架在脖子上问,离不离?说离,我就抹脖子。

句天蓬被女人吓到了,一屁股坐在板凳上。

第二天句天蓬到处找户口本和结婚证。女人吓得哭成一团,藏好结婚证和户口本后,急忙找几个要好姐妹出主意。要好姐妹见她过得恓惶,小心劝,过不到一块算了。

谁知道女人立马翻脸说,谁劝我离婚,我跟谁拼命。

有个年纪大的姐姐出了主意,怅然说,解铃还须系铃人,真不想离婚,就去求洪霞。

女人拍拍手说,对呀,我咋忘了这茬呢。

女人跑到剧团,“噗通”跪倒在你娘面前说,救救我。

你娘不知道女人唱的哪出戏,拉起问,我咋救你?

女人连哭带求说,劝劝老句,不要跟我离婚。

你娘不知说啥好,按说夫妻吵架、打架、离婚,与她无关。可看到女人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心软了,叹口气说,我帮你劝劝句师傅。

句天蓬听到洪霞劝,只撂下一句话,不离婚可以,但你得跟我说话。

你娘特别生气,我们之间有啥说的?你娘摇头说,不可理喻。

好在有了你娘的劝,句天蓬不提离婚了。可换来的却是他一如既往痴迷你娘。只要有你娘的戏,场场追看,看完戏后,总要找机会跟你娘说上几句话。

你娘面对魔怔的句天蓬,不知如何处理。时间久了,闲言碎语又四处乱飞。

话传到你爹这里,你爹无法明辨是非了。当初他清楚知道你娘是清白的。可话有源头,事有因由,纯洁无瑕,为啥到现在还能传出这等谣言?

回家你爹便跟你娘吵,没有影儿的事情,咋会传得沸沸扬扬的?

你娘没想到你爹会怀疑她,多了失望,不想解释。

你爹怒不可遏问,到底给我戴了多少顶绿帽子?

谁都能怀疑,唯有你爹不能。夫妻之间最重要的是信任。结婚前你娘曾对你爹说,唱戏的,成了角,是非就多。她甚至还解释了寒腔的由来,她说,唱戏之人嘴里苦,心里凉,到庐剧这里就化作了寒腔。那时候的你爹沉浸在幸福里,如何会怀疑你娘呢?听了你娘的话,当时还信誓旦旦说,我信,我爱,我秦易飞专门为你洪霞而生的。

可到了句天蓬这里,你爹说下的话,随着一阵风,飞了。

你爹气头上,说话毫无遮掩,戏子无贞洁,后悔娶了你。你爹终于说出了后悔的话,还特别说出“戏子”二字。

你娘原以为找到了真爱,哪承想,你爹说出这等薄情之话。你娘试图慢慢解释,可你爹不给你娘解释的机会,越说越离谱,还说你娘是破鞋,是烂货。

事后,你娘带着忧郁找到我,忧伤地问,世上有真爱么?

我说,相信自己,相信秦易飞。

你娘还在追问,爱了,咋能怀疑?

我说,没有爱何来疑心?

你娘抹抹眼泪说,怀疑的爱,要它作甚?

恢复古装戏那段时间,庐剧团正在上演《小辞店》,《小辞店》说的是湖北商人蔡鸣凤跟二龙街店大姐胡翠莲相爱的故事,蔡、胡感情真挚,无奈三年之后,蔡思乡心切,辞店探家,被淫妇害死。胡闻讯,千里迢迢奔丧吊唁,一曲衷肠后,胡撞死在蔡的墓碑前。这段追崇爱情的生死戏,你是知道的。

你娘扮演胡翠莲,团长扮演蔡鸣凤,两人演技精湛,收到了自然无痕的艺术效果。随着《小辞店》盛名在外,大家又想到了现实生活中的你娘,纷纷说你娘演多情的胡翠莲最恰当不过。你娘听到是非,心在流泪,可戏还得唱下去。这天正演到戏剧高潮部分,别人没急眼,句天蓬急眼了,噌噌上台,打了团长。

句天蓬有啥资格打团长?要打也是你爹。

你爹坐在台下,噌噌追上台,三拳两脚打倒了句天蓬。

一场戏让句天蓬和你爹闹得鸡飞狗跳,再也无法演下去。

你爹回到家里,失去了理智,说你娘比不得胡翠莲,像极了杀死蔡鸣凤的淫妇。

连骂带侮辱,依然不解气,最后你爹开始砸东西。砸了热水瓶后,一屁股坐到地上,口吐白沫,不能回气。

你娘抱住你爹,不停替你爹拍后背,等你爹缓过气,你娘劝,人家多情我无意,作为丈夫为啥不相信妻子?

你爹又活了回来,高声喊,都打到台上去了,让我怎么信?说完“呼啦”站起来,冲进厨房掂把菜刀,失去理智喊,句天蓬,我要杀了你。

你娘不知怎么劝你爹,急忙夺了你爹手中的菜刀。

你爹误以为你娘袒护句天蓬,失去理智,开始砸家具,砸锅,见没有可砸的,最后喊,离婚,今天就离。

你娘不再说话,也不再阻拦你爹。

门外站满了看笑话的人。

你爹人来疯,依然毫无遮拦骂。站在外面的那些人不但不阻拦,还添油加醋说,女人骨头痒,打软了,就听话啦。剧团有几个人嫉妒你娘,处处给你娘添堵。

你娘听到门外那些人乱说,木然坐在地上不说话。

谁知就在当天晚上,你娘见你爹睡着了,一个人悄悄走向河边。

河边离湖泊和河流的犄角处不远,那是你爹过去将你娘救起的地方,你娘看看湖泊,看看河流,没有留恋,纵身跳了下去。

武二妹说得仔细而清楚,水月扎进武二妹的怀里喊,二妹娘,我爹糊涂,我娘为啥也糊涂?

其间的短长怎么跟文璟说?

每每想起这些,水月就会失眠。为了战胜心里的疾苦,水月常读弗洛伊德、尼采和卡耐基写下的相关心理学书籍,将要无法战胜自己时,一个春天里,结识了莫先生,水月毫不犹豫说出自己的心病。

莫先生说,人不该活在过去的阴影中,放过别人,就是放过自己。

顺其自然,好说不好做,心理疾病的复杂性就在这里。

好在莫先生认识武二妹,自然对水月多了怜爱。

文璟知道莫先生看重水月,才想通过水月联系莫先生。

水月心情不好,如何会顾及文璟的感受呢。

怼了文璟,水月心里隐隐发痛。莫先生说文璟心性澄明,是个好孩子。莫先生看重的人不会有错。想起接电话时的过分,水月多了恻隐之心,随手给文璟补发一条信息,意思对不起,说话急了,不要介意。

文璟正在寻找莫先生的路上,看到水月的信息,涌出一阵温暖,想想昨晚,确实是自己的错,于是停下来回复信息说,昨晚是我不对,可句总是我的恩人,无法拒绝他的安排。回复完水月的信息,文璟接着打莫先生的电话,文璟想,这个莫先生,好像我得罪了他似的。

加了油门,冲到山边。

草庵还在,只是没了人,里面的洗漱用品也搬走了。冬天里,菜地里的杂草也枯死了,留下的山岩之土,因为缺肥,泛出僵白。

文璟站在菜地里想,莫先生为啥搬走了?去哪儿了呢?

冷风从山谷那边刮过来,特别湿冷,文璟打了几个哆嗦想,没有不周之处呀?咋回避我啦?又发莫先生信息,信息道:先生,我在草庵这里,很想见你。

莫先生依然没有回复文璟的信息。

文璟只好缓缓开车回到公司。到句总办公室,惴惴不安说,先生离开了草庵,不接电话,不回信息,不知去了何处。

句一厅问,想想何时得罪他的?

得罪?我对他特别尊敬,哪有得罪?

句一厅说,他肯定对你也失望了。

文璟特别难受,莫先生为啥失望,到底哪儿做错了?

20

聚力大厦不远处是湖边步行道,步行道这边是马路,那边是湖。临湖的步行道旁边有景观带和湿地,中间用曲径和亭台阁榭相勾连。紧挨湖边步行道的是欧洲风情一条街,街两边建有参差不齐的欧式建筑,下面的门房多是书房、画院、酒吧以及各类艺术中心等。有人从湖边步行街走上欧洲风情一条街后,愣怔说,这种布局,与杭州西湖河坊街有一拼。

是否有一拼,滨湖人自己也说不清。

欧式建筑的最东边建了一座教堂,主教堂三层楼高,双尖塔簇着凹下去的三角形主墙,顶端竖有十字架,十字架上供着耶稣塑像。

句一厅在河边旧址上复建清水观不久,这座教堂也相继建好。教堂建好半年,基督信徒是朝拜黄尘寺和清水观人數的好几倍。分析原因,基督教信徒说,太初有道,道与上帝同在,上帝造就一切。

奉道之人不甘示弱,争辩说,道乃万物之本,观自在,醒悟性,辅以修身,万物方得始终。

问及莫先生,莫先生说,阴阳乃天地之基,天地合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生生不已,岂是上帝能比的?

句一厅的老婆叫麦清,清水观未复建之前,她去远山的黄尘寺烧香拜佛。复建清水观后,她又随着众生拜谒三清大帝;教堂建好后,她便一头扎进教堂,信了基督。

说起这段历程,麦清满脸忧伤。他对句一厅说,人生没有轮回,只是天堂和地狱。

句一厅本来就反对麦清信奉基督,对麦清言词大为不满,道生万物,岂是上帝能比的?

麦清说,佛道都有虚伪的一面,只有耶稣才具献身精神。

句一厅说,深里说去,耶稣死而复生,就是轮回的最好例证。

麦清不想就上帝和耶稣的问题跟句一厅争论,走到耶稣挂像前,祷告说,无所不能的主,赐我吉祥和宁静。

句一厅走来走去,弄出的声响特别大,还停下来故意大声咳嗽说,观自在才能走入内心。

麦清祷告完,一个人走进卧室,那时开始弹奏钢琴:

我的心要赞美

称谢我主耶稣基督

我在光晕中得到安息

主啊,愿你成为我生活的中心

句一厅听到钢琴演奏和麦清的吟唱,嗵嗵嗵跑到楼上摁住琴键问,天堂、地狱建在何处?耶稣在哪里?

麦清听句一厅那么问,盖上琴盖,满脸忧郁说,你能把佛祖、神仙请来吗?

句一厅没想到麦清会顶嘴,这在过去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他指着内心说,他们都在这里。

麦清冷冷说,我主也在这里。说完还在心口画了十字,画完后,闭上眼睛祷告一番。

句一厅那会儿才感到真切的悲伤,看着陌生的麦清说,哪天请莫先生来开导你。

麦清眼睛一红说,我不干涉你,你也不用阻拦我,我这把年纪之人,知道要去哪里。

句一厅见麦清认真,没好声气说,你去天堂,我去地狱便是。

麦清又在胸前画了十字祷告说,恳请上帝赐你良善、信实和节制。

句一厅气势上已经处于下风,这是先前无法想象的,他挺直胸脯说,世界是物质的,物质是运动的,运动是有规律的。上帝能造原子、电子和分子?

麦清失望地看着句一厅,轻轻说,陌途不相语,你忙你的。

句一厅见麦清冷淡中还透出不屑,高声说,道让我生财,上帝能吗?嚷完,句一厅也学着麦清在胸前画“十字架”,画完说,我的上帝是共产党,没有党的好政策,就没有我今天的生活,更没有这栋别墅和这架钢琴。

这是结婚以来,信仰分歧最为严重的一次,过去句一厅信啥,麦清信啥,有了教堂,价值取向出现了变化。

说到党,麦清不想争论了,看着句一厅踌躇满志的样子,痛心地说,我这里定然不会为你祷告和祈福的,你好自为之。

句一厅冷笑,你为我祈福?看看家里,哪样东西是你添置的?你的幸福是我打造的,包括安逸。

幸福和安逸?我有吗,结婚近三十年,何曾有一天安静?下海之后,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成事之后,恣意妄为,养了情人不算,居然还逛夜店。这就是你给我的幸福和安逸?麦清一肚子抱怨都化作了冷漠,她不想搭理句一厅。

句一厅见麦清冷漠,丢下麦清,下楼喝茶压火气。实际句一厅不知,麦清的忧伤和冷漠多与失望有关,爱走了,温馨走了,生活背离了本来面目,让人如何不伤心?为了找回内心的平衡,她问佛问道,直到走到耶稣面前,才知唯有去除“妄猜、妄恨、妄忌”,才能平静情绪。可叹的是,句一厅非但不理解,还不断加持罪孽,谁能忍受呢?最近见句

一厅惶恐,她祷告一番后,轻轻走到句一厅身边说,投案自首吧,上帝不责赎罪之人。

句一厅执迷不悟说,让我投案?举报恩人?宁愿死,我也不会那么干的。

今天是礼拜天,麦清不想跟句一厅做这种无聊的争论,她平静心情后,走下楼,走到句一厅身边说,礼拜日,我再去教堂为你祷告一次。

麦清走出院门,丢下句一厅一个人在家。

句一厅把孤独、寂寞统统甩给教堂,抱怨地想,市里为啥把那么好的地段建了教堂?看看麦清变成什么样子?

由抱怨市里,句一厅想起了齐市长,好长时间没联系他了,今天礼拜天,何不约他打场球,缓解下焦躁情绪?

于是句一厅拨打了齐市长电话。

齐市长很快接听了电话。

句一厅恭敬说,齐市长,想请你打场保龄球。

齐市长本来想去山原县调研城建工作,听到句一厅邀请,试探地问,还有谁?

句一厅说,就我们两个。

齐市长没有立即回答行或者不行,似乎有点为难。

句一厅见齐市长犹豫,赶紧说,应该见个面了。

齐市长改为爽快的口吻说,好吧,我把行程改变下。

句一厅说,我在原真球馆等你。

挂了电话,句一厅发动了车子,想起麦清说的祷告,有些不屑,暗想,齐市长才是我的大神。

天终于晴了,初冬的阳光格外清冽。原真球馆开业时,句一厅替很多领导办了会员卡。至于那些领导来不来打球,不得而知。他关注的是齐市长,私下常邀请齐市长到原真这里锻炼身体。今天齐市长调整行程来打球,事情不是想象的那样。

句一厅停好了车,对着倒车镜梳梳头,才拎出替齐市长备下的运动服,向一楼大厅走去。

大厅没有几个人,服务员主动上前迎接句一厅,句一厅说,我在这等人,你把这些拿到球道去。

迎接的服务员说,你请坐,我替你泡杯茶。

句一厅点头,迎接的服务员泡好茶端到句一厅面前,然后拿起句一厅备下的运动服向三楼走去。

跟齐市长认识有几年了,滨湖市为了保护生态环境,常常拒绝二产污染项目,时间长了,工业发展拖了全省的后腿。齐市长到任后另辟蹊径,走“绿色生态发展”之路,开大会小会,力主发展城市带动经济。坚持几年,收到不错的效果。为此,齐市长到处吆喝,金山银山不如青山绿水,美元欧元不如天蓝水清。明确了发展方向之后,市里决定在河流和湖泊之间的犄角處开发一处较高档次的绿色生态家园住宅区,为此,像模像样地召开了一次招商推介会。

比起著名的地产商,句一厅可谓是名不见经传的无名小辈。鼓起勇气报名参与竞标,纯属闭着眼睛碰运气。谁知道竞拍地价时,句一厅疯了一般,拼命加地价,加得其他地产商疑惑,谁呀,敢这么跳坑?

没人知道聚力公司属于何方神圣,更没有人认识句一厅。句一厅像红眼赌徒,无人举牌时,还对手下喊,举,举到他们手软。

聚力举出了天价,句一厅成了那场竞拍会上的明星。

拿下那块地,句一厅瘫软到地上,再也无法站起。几个参与竞标之人将他架出竞拍现场,直接送到医院的。

清醒之后,句一厅羞赧一笑,对团队那帮人说,从此,两种结局,要么一路鲜花和掌声,要么死无葬身之地。

团队一帮人说,勇敢能战胜一切,相信我们的能力。

事后齐市长到聚力调研,发现聚力是家才起步的小公司,齐市长多了失望,好奇地问,为啥敢那么举牌?

句一厅打起精神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

齐市长见句一厅信誓旦旦,强调说,不能推高房价,不能扩大商业体,聚力能生存?

句一厅拍着胸脯说,聚力清楚市里要什么。

齐市长没有想到其貌不扬的句一厅竟然说出这么得体的话,当即想,这个企业家行,有气魄,有格局,齐市长高看一眼,咧嘴微笑说,行,我在意的是结果,不是过程。

句一厅说,过程和结果都保证让你满意。

齐市长调研之后,到处说句一厅的魄力和格局,说着说着,把句一厅说成了市直各单位的红人。

后来项目推进速度快,快到全市上下都意外。齐市长高兴,说起城市开发,必说绿色生态家园,上级来人调研,城市之间交流观摩,齐市长总会带人造访。一来二去,句一厅成了滨湖的热点人物,当年还被评为滨湖市经济发展的先进个人。

就在好评如潮的时段,聚力的资金突然断链,就像红红火火的企业宣布破产一样。面对社会传言,句一厅一本清册,只有他自己清楚,这样的结局是他独自导演的。豪赌需要运气,更需要技

巧。他精心设计了“资金断链”这步棋。虽说庸常,可关键在于前面的铺垫。前面已经把市里架上火山,资金断链会把市里推到火山口,市里不出手,大家一起完蛋。

齐市长没想到绿色生态家园项目会出事,得知消息后,急忙让秘书通知句一厅到他办公室亲谈。

句一厅在齐市长办公室,成了演技精湛的老戏骨,声泪俱下说,本来资金绰绰有余,谁知道生意场上太多意外,转借出去的钱,扛刀也追不回,我这个债权人倒成了孙子。实际何来债务人,都是句一厅策划的说辞。句一厅悲悲戚戚说,聚力被逼到墙角,唯有贷款,方可破局。说到这里,句一厅面呈悲凉,怅然说,可没有抵押物,银行不待见。眼下承建商催款,材料商不予赊欠,再建下去,死路一条,只能先停下项目运作资金。

齐市长怒火中烧,为啥会出现这种情况?

句一厅说,不能推高房价,不准扩大商业综合体,本就不该图虚名,背水一战。说完这些,句一厅又信誓旦旦起来,站起来表态说,齐市长放心,即便倾家荡产,我也会把项目推进下去。

怎么说,项目都不能停建,停建之后,市里不好交差,齐市长只怕也难辞其咎。齐市长面对泪眼婆娑的句一厅,恼火地问,市里怎么支持?

句一厅见到一切如他料想一样进展,急忙站在齐市长角度说话,感叹说,市里是政府,政府怎么能支持企业?再说我也不能把政府拖下水不是?

齐市长叩击桌子问,还有什么办法?

唯一办法,政策扶持。

怎么扶持?

开条缝,一切都不是问题。

开条什么缝?

句一厅这才慢条斯理说,允许我打造“小商品一条街”。

齐市长好像明白了似的说,你的猫腻原本就在这里?

句一厅又生出委屈说,何来猫腻,分明为市里着想,何况城区也需要这样一条街。

齐市长不想糟蹋滨湖的首张名片,得救呀。于是召开专门协调会,强调地产开发最科学方式是与商业开发并行,没有三产,解决不了劳动力就业,城市留不住人,就会成为空城、鬼城,一句话,三产不强,城市不活,发展商业,才是盘活城市经济。

谁也没有想到,随着小商品一条街开发成功,房价呼呼涨了去,大家看到了升值空间,纷纷订购,生怕晚了一步,让别人占了先机。

句一厅用突然停工的办法,搏出了好运气。等齐市长隐隐明白其中原委,只能哭笑不得想,这个句一厅,悄无声息间竟然利用了我。

绿色生态家园开发成功后,项目验收庆功宴上,句一厅豪情澎湃,通过绿色生态家园的开发,他从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一下子变成全市地产行业的台面人物。庆功宴上,句一厅抑制不住兴奋,频频举杯,酒多失态,搂着齐市长的肩膀说,滨湖是我福地,您是我的福星。

一桌人在场,齐市长面呈難堪,几次推开句一厅。谁知句一厅又搭上胳膊说,从此,唯你马首是瞻,命也是属于你的。

齐市长感觉糟糕,见句一厅酒后轻佻,再次推开句一厅的胳膊说,作为滨湖土生土长的企业家,多做好事,不辜负人民才是。

句一厅这才拿起胳膊,连说,那是,那是,应该,应该。

句一厅刚参加工作时,接了句天蓬的班,在文化局下属的电影公司当放映员。改革开放后,句一厅蠢蠢欲动,整天盘算下海。听说辞职下海能拿到一笔补偿金,二话没说,便递上了辞职报告。他想,有了这笔钱,就算练摊也比当放映员自由。辞职报告很快获批,他装好了辞职补偿金,头也不回走出了电影公司。

路上,他买了两瓶白酒。拎着走进家门,放好酒,自己炒了几道菜,一个人坐下猛喝。

麦清赌气走到桌前,不年不节,喝啥酒?

句一厅吞吞吐吐说,我干了件大事,惊天动地的大事。

麦清问,抢银行啦?

句一厅摇头。

麦清夺过酒杯问,领了奖金?

莫先生推辞说,我来自乡野,不在道中,切切不能糟蹋始祖清名。

胡思乱想中,见齐市长骑辆绿色自行车缓缓而来,齐市长没带秘书和驾驶员,一身休闲装扮。句一厅见齐市长骑辆扫码车来的,急忙出门迎接。

到了球道,句一厅才说,今天我把三楼球道全包了,好好来场二人赛。

齐市长说,好久没打了,只怕比不过你。

一轮开局,句一厅打了一个全中,之后分瓶、补中,残缺不一。齐市长补中,全中、分瓶、再补中,形式各异。二轮,还是大同小异,六轮下来,齐市长高出句一厅三分。

句一厅最后时刻承让齐市长的,齐市长是他恩人,没有齐市长,就没有聚力的今天。一路走来,当初那个建行行长是他恩人,借钱给他的亲戚朋友也是,后来恩人太多,无法记全,他把所有的感恩之心都放到齐市长这里。

齐市长赢球很开心,笑着说,你球技退步不小么。

句一厅说,也许最近太累了。说完,句一厅笑嘻嘻问齐市长中午想吃什么。

齐市长说,难得休息,我想回家陪陪家人。

句一廳说,得,简餐,把夫人喊来。

齐市长笑呵呵问,找我想必没有打球这么简单。

句一厅说,绝无其他,难道齐市长还有其他安排?

齐市长说,鞍子山下的别墅群还是半拉子工程,现在到了开发鞍子山的时候了。

鞍子山开发,市里早已说道,可市里开列的条件太过苛刻,聚力不敢接招。现在齐市长主动提出,句一厅想了半天才说,不做商业运作,只怕无人问津。

齐市长叹口气说,你把肉吃了,剩下一堆骨头,谁感兴趣?

句一厅警觉起来,一直看着齐市长。齐市长回过神说,听说你雇个奉道之人当顾问。

道人,何来这话?

齐市长说,你现在是滨湖著名企业家,得跟着组织进步。

句一厅说,那是。

齐市长见句一厅不自然,呵呵说,你还不是党员吧?市里正向各大企业派驻党建指导员,赶明儿我建议组织部门给聚力派个指导员去,也好替你洗洗脑子。

句一厅见齐市长说得认真,故意玩笑说,要派就派个愿意向你通风报信的。

齐市长笑嘻嘻说,我说正经事呢,应该理解才是。

21

小寒之后下了第一场雪,这场雪铺天盖地下了半天,接着便戛然而止。

句一厅见天晴了,想喊文璟一起去找莫先生。文璟想,句总亲自出面,明显对他工作不满,文璟涌出更多的忐忑,说,不用,我会找到先生的。

句一厅说,当初我们一起找到他的,想必还得一起出面。

文璟特别惭愧,道歉说,我办事不力,句总谅解。

句一厅还想说点什么,手机响了,见陌生电话,顺手掐了。呵呵对文璟说,莫先生一句话,让我盆满碟溢,倘若再能指点一二,肯定获利颇丰。

电话再次响起,还是那个号码。句一厅接了电话才知市委组织部找他。

打电话的人说,他姓胡,是市委组织部非公经济党建领导组办公室主任,介绍完自己,胡主任说,按照组织安排,今天我送党建指导员到聚力。

句一厅“哦哦”之后想,这个齐市长,还当真了呢?得,既然是齐市长建议派来的党建指导员,我得在家等着。

句一厅让办公室做好接待准备,特别叮嘱文璟说,你也不要走了,留下接送人。

文璟急忙说,好的。

上午十点多,胡主任车子到达聚力。句一厅带着文璟下楼迎接。

胡主任下车跟句一厅握过手后,一直等车里人下车。

车里人迟迟没有下车。

胡主任笑吟吟走到车前,打开车门说,水月,到了呢。

水月,怎么会是水月呢?

水月穿了件水红色羽绒大衣,大衣里面罩条连体毛料裙,裙子下面是马靴,看起来袅袅婷婷的。胡主任说,这位是组织为聚力选任的党建指导员,知道你们认识。

句一厅太过意外,组织怎么派来了水月?

胡主任说,水月是全市优秀共产党员,组织专门为聚力选任的。

意外中多了惊喜,句一厅瞬间多了喜剧般微笑。

水月态度有些冷淡。

胡主任见水月不说话,打趣说,齐市长建议选任一位句总认可的指导员,想来想去,选派了水月。

句一厅想,组织为啥这么安排?水月居然答应来?

从下车开始,水月一直冷冰冰的,不说不笑,身上透出冷淡。实际水月特别委屈,做梦也想不到组织会选派她到聚力任党建指导员。宣布会上,她找到胡主任解释说,当党建指导员行,到聚力不行。

胡主任严肃地说,组织通过调查,认为你能胜任。

水月问,组织知道我与句家的恩怨吗?

胡主任说,非公经济党建工作十分重要,选派企业认可的人更难。

组织这么安排有失公允,万万不能。

胡主任说,你是党员,要服从组织安排。

水月说,背后的委屈不是我能忍受的。

胡主任见水月想不通,笑嘻嘻说,组织早已清楚是非,过去的早已过去,难得句一厅大度,早已释然。当然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也是对你的考验。

他释然?不说释然还能忍受,说了释然,水月眼泪滚出,委屈想,组织这么安排,不是让我送张脸给句一厅啐么。

胡主任说,相信组织不会看错人。

水月满腹委屈无法倾吐,见无法更改,辞别胡主任暗自抹泪。

那时候水月还叫秦文文,洪霞投河自尽后,秦易飞不相信洪霞还会跳河。安葬了洪霞之后,秦易飞失去了理智,掂把菜刀,到处找句天蓬拼命。句天蓬被秦易飞吓到了,四处躲藏,直到组织出面才解决了他们之间的纠纷。纠纷是解决了,可两个人内心的伤痛一直无法抚平。据说,句天蓬自此不再说话,变成了哑巴。而秦易飞更糟糕,天天嚷,洪霞走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厂领导劝,亲朋好友劝,最后搬出女儿文文,秦易飞才稍稍清醒。

那年秦文文十岁,还无法承受失去母亲的苦难。可秦易飞非但不体恤女儿的惊恐,依然沉浸在自己的后悔中,整天烂醉如泥。喝醉之后,他好像什么都忘记了,就是忘记不了句天蓬,张口闭口,都是骂声。

十岁的秦文文在秦易飞的骂声中多了绝望。一天,秦文文特别生气,一个人跑出了家门。她一直跑下去,直到跑到找不到回家的街上,才小鹿般撞开一个陌生人家的门。

陌生人家问,你是谁家的孩子?

秦文文哭得越发委屈。

陌生人家问,你娘呢,怎么才能联系上她?

秦文文见阿姨和蔼,这才说,娘唱戏的,联系不上。

陌生人家心生慈悲,一定要送秦文文回家。

秦文文打死不说家在哪里,陌生人家便一路问哪儿是唱戏人家,最后有人说,说来可能只有庐剧团才算唱戏的人家。

陌生人家一拍脑门,带着水月终于找到庐剧团的宿舍区。

剛到宿舍区,才遇上一人,那人便说,这不是文文吗?

陌生人家把文文送到秦易飞手上,解释说,幸亏姑娘说了娘是唱戏的。

哪知秦易飞听到“唱戏”二字,情绪瞬间失控,嗷嗷乱叫。陌生人家受到了惊吓,丢下秦文文跑了出去,到处问,这家男人是不是有病?

人说,他呀,不仅有病,脑子也是坏的。

就在那天晚上,秦易飞拉过秦文文,让她站直并挺直胸膛。水月只能听爹的,尽量绷直弱小的身躯。秦易飞不管文文的委屈,大声说,往后不准乱跑,不准提“戏”,不准提娘。

住在庐剧团宿舍,免不了有人说“戏”,秦易飞听到谁说到“戏”字,都会大发雷霆。秦文文年幼无知,经常忘记秦易飞的禁忌,稍不留神就说漏嘴。哪知秦易飞非但不体谅女儿,听到女儿说到“戏”,拉过便打。惹得秦文文见到秦易飞就吓得缩成一团。

一次秦易飞不在家,秦文文放学后无聊,想看会电视。合该凑巧,省台正在播放洪霞主演的庐剧。秦文文见到娘,早忘记爹的叮嘱,哭得肝肠寸断,忘记了时间。

直到秦易飞下班回家,见女儿看洪霞主演的戏,“啪”地关了电视,接着怒不可遏地要砸了电视机。

秦文文想娘,见娘从电视上消失,哇哇大哭,还要开电视。

秦易飞恼了,又拉过女儿打了一顿。

后来秦易飞睡着了,秦文文一个人摘下娘的照片,抱着照片偷偷哭泣,哭声吵醒了秦易飞,见女儿抱着洪霞的戏照,秦易飞失去理智,嚷嚷烧了照片。

这次秦文文不再懦弱,死死抱住照片说,这是娘,不能烧的。

秦易飞早忘记女儿还是孩子,不管三七二十

一坚持要烧,秦文文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一头撞向爹,抱住娘的照片喊,那你先掐死我吧。

十四五岁之后,秦文文有了叛逆心理,秦易飞越是不让说戏,她偏要说,不但说,还唱,气得秦易飞到处乱转,唉声叹气。

秦易飞没有想到,他委屈和胡闹的时候,正是女儿成长的关键时期,短短几年,秦文文神情里积攒的全是怨恨和冷漠,那时秦易飞才知道一切都晚了,沮丧说,文文,你不是女儿,你是洪霞派来折磨我的。

秦文文苦恼,一头扎进娘的好姐妹武二妹的怀里。

武二妹见送不走秦文文,叹息说,好吧,合该如此。

武二妹收留了秦文文,才结束了父女之间的争吵。

秦易飞重新成家后,秦文文更不能原谅爹了,说啥也不姓秦,她对武二妹说,要么姓洪,要么取个艺名。

武二妹想到了洪霞,抹去眼泪说,叫水月吧,你娘水里走的,希望你从水里升起。

水月趴到地上给武二妹磕头,然后笑嘻嘻说,我喜欢“水月”这个名字。

秦文文叫了水月时,秦易飞尝到人间真情,这才活出新的滋味。他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更感到对不起洪霞,心里有愧,只能到武二妹这里忏悔。武二妹说,孩子懂事了,正是成长关键期,希望不要打扰她。

秦易飞忏悔说,我罪孽深重,夜夜不能入睡。说完递上女儿的生活费、学费啥的,然后说,洪霞留下的那套房子,我早留给了水月。

水月知道情况,并不领情,直至考进市庐剧团,依然不能原谅秦易飞。水月的不肯谅解最为直接的方式就是不喊秦易飞爹,要么说姓秦的,要么直呼其名。秦易飞知道女儿回不来了,活在后悔中。唯一办法是偷偷溜到武二妹家,躲在暗处看女儿。一次不巧让水月撞见了,水月连推带搡喊,我不是你女儿,你也不是我的爹。

秦易飞老泪纵横说,爹错了还不行?

组织通知水月到聚力当党建指导员那天,水月想起了爹。

她问娘,我心里苦,能不能找爹说说委屈?

照片中的洪霞还是那副模样,忍不住凄凉,水月打开了窗子,迎着冷风,水月想,不找爹,我找谁说委屈?

22

第二天上班,句一厅又喊文璟一起去找莫先生。

冷风肆虐,文璟开着句总的车上了路。

上车后句总问文璟,你说莫先生能去哪里?为啥不想见我们?

车里温暖如春,文璟如何知道呢?

句一厅说,看来得动用公安了。

文璟问,合适么?

句一厅说,真要开发鞍子山的话,还得问问莫先生。

文璟想,也许莫先生讨厌这种追问才躲起来的。

车子跑得平稳,不一会便到了市公安局,句一厅打了局长的电话请求帮助,局长让他去技侦科,还说,他跟科里同志提前说声。句一厅挂了电话,带着文璟找到科长。

听到要定位找人,科长似有为难,句一厅临时编造理由说,一笔债务纠纷,债主躲了去。科长听到这种原因,才同意一个年轻人帮助定位。

年轻人输入电话号码到特定的程序里说,这个人就在滨湖,查看一番周围环境后说,他就在远山,好像正往市区方向移动呢。

句一厅急忙说,看看,看看他往哪个方向走?

年轻人说,只能這样了,就这都算违规。

句一厅谢过科长和那个年轻人,赶往山里。山径小道上落满了松针,松针沾上水汽,有些湿滑。好不容易,爬上山顶,依然没有见到莫先生的影子。文璟带着句一厅,向另一侧爬去,句一厅想,反正就在这座山上,总能找到的。磕磕绊绊翻到山那边,从那边下山,便走到了两山之间的峡谷。峡谷有水,隔断了去路,还是未见莫先生的影子。

文璟说,莫先生好像故意躲着我们。

句一厅站在峡谷这边看看山那边的黄尘寺,喃喃说,那边是寺庙,他下山肯定往这边走。

文璟想顺着峡谷上游再绕到山顶,走了一程,见无法绕上山顶,停了下来。

句一厅站着没动,看黄尘寺有些冷清,想,过去不是这样的。

文璟见句一厅看寺庙,嘀咕说,过去人们不信这些,现在信佛信道信基督,不知道咋啦。

句一厅没有搭理文璟,齐市长派来了水月,想必提及鞍子山开发也是真的。既然齐市长提及鞍子山开发,就得问问莫先生能不能跟进。

文璟见句总想心事,想起啥地说,能定位到莫先生的手机,说明他的手机没有断电。没有断电,证明莫先生住的地方是通了电的,有电就有低压线,顺着低压电线肯定能找到莫先生藏身的地方。

句一厅听到文璟这么分析,连说,对对对,我

咋没想到这茬呢。

山与山之间架有高压线,输送高压线的铁塔越过峡谷隐隐落在山坳里,山这边没有低压线,两个人原路返回,抬头寻找低压线。快到出山的路口,文璟发现了低压电线杆,高兴地喊,喏,低压线。

句一厅高兴,忙说,你的推理正确。

顺着低压线路往山上爬,快到山顶的时候见到了一个护林棚。

护林棚一边是山坡,一边是平缓的山地。

护林棚用木头栅起来的,句一厅看到护林棚说,想必他就躲在这里。

一阵小跑,到了护林棚跟前。栅栏门没有上锁,文璟屏住呼吸,礼貌拍门,拍了很久,没听见人说话,顺手推开门。棚里有些暗,文璟找到开关,拉开了灯。

最外面有锅有灶,里面有张木头搭下的床,床头有个木头架子,架子上有莫先生的衣服和书。

句一厅摸摸莫先生的衣服说,他为啥住在护林棚呢?

文璟想,谁知道呢。憋口气跑到外面喊莫先生。

山风紧,晚霞被山林遮住。喊了半天,没听到莫先生回应。文璟这才仔细打量护林棚周围。发现护林棚一边辟出几畦菜地,白菜半畦,菠菜、芫荽半畦,菜畦四周葱和蒜还算浓密。文璟看看菜地,又扯着嗓子喊,莫先生。

没有人回应,句一厅走出护林棚说,别喊了,我们就在这儿等。

文璟听到句总说等,忙说,我烧点水,你喝口茶,想必会等到他的。

句一厅坐在床上,见莫先生屋里收拾得还算干净,抱怨想,在清水观好吃好住供着,死活不干,却要藏在这里。

文璟提个塑料凳子坐在门口,他怕莫先生回家看见屋里有人,又躲了去。两个人有一句无一句说话,晚霞就在他们说话中消失干净。晚霞隐退,暗黑缀进山林,屋里的灯光格外耀眼。文璟有些冷,站起来围着护林棚转,转来转去,突然发现莫先生一晃一晃走出山林。

文璟急忙喊,莫先生。

莫先生发现文璟,呵呵一笑问,你咋找到这里?

句一厅急忙迎出门外,躬身问,先生让我好找,为啥藏到这里?

莫先生不说话,走进棚里弯腰放下米袋还有一些肉食品,拍拍手说,买了点羊肉和牛肉,冬深了,怕大雪封山呢。

文璟跟着问,是不是韩露说话不注意,惹了先生?

莫先生说,我身上烟火味重了,想独自静静。

句一厅说,先生不是说心静皆静么?

莫先生说,说来也是,问题是想求心静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句一厅说,实际我也不想打扰先生,自上次在文璟家里吃饭,眨眼一个多月了,见不到先生,不太踏实。

莫先生坐下来说,有什么不踏实的?该来的来,该去的去。莫先生好像知道句一厅心有不安似的。

句一厅说,传言惑人。

莫先生呵呵一笑说,老子曰: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无穷。缺啥补啥,顺道而为。莫先生的话句一厅听不明白,不明就里,于是谦恭说,先生何不细说一二呢。

莫先生掸掸衣袖说,财富固然让人羡慕,也会引来祸端。藏富并知收敛,方能始终。看句一厅一脸困惑,莫先生摇头说,唐代大诗人白居易才高八斗吧,按说大家都该佩服他,可他常常遭人谗言,为啥?不知隐藏才华。旧时的镖头,个个身怀绝技,本事了得吧?可保镖途中因知江湖险恶,遇见强人,并不立马拳脚相加,而是先讲行话、论人缘、拉交情、谈规矩,万不得已才交战。我打比方只想告诉你,懂得收敛,方可心定。说完这些,莫先生站起来说,说来也是悲哀,不说你,单说我,也被“收敛”困住手脚,乱了自己。

句一厅摇头说,先生何出此言?

莫先生说,道需悟,人需慎,言需稀,我本枕于山林,谁知遇见你,忘了收敛,多了烦恼。

句一厅忙说,先生既是道长所荐,必有渊源,何必自责。

莫先生摇头说,道长所托,如愿践行,千不该万不该住进清水观,还收下你的钱财。

说了半天,文璟明白了莫先生的意思,他的躲藏不怪韩露,也不怪自己,是莫先生自己的原因。明白原委,释然很多,叹口气说,活着总要进食,那点钱财,说得我都惭愧。

莫先生听文璟那么说,拍拍文璟的后背说,鸟儿只为活着本身,“舍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文璟知道莫先生的意思,急忙低下头去。

句一厅听莫先生说到钱,嘿嘿一笑说,那点散碎何足挂齿。莫先生做完庆典仪式后,句总拿出十万元当作出场费,莫先生此生未见过那么多钱,好在尚有定力,只拿一千说,填肚子也是可以的。

句一厅不知道莫先生过去靠啥活命的,反正认识莫先生后,他就让文璟常常给莫先生买酒买

菜,并请莫先生到家喝酒。这种小事,不足为道,没想到惹得莫先生这等自责。

莫先生见句一厅和文璟都不说话了,伤感地说,小则大,哪怕替人看看工地,搬搬砖,也能糊口。现在好了,受你恩惠,必违本意,该说的不该说的,统统说来,如何不乱?

句一厅听莫先生这么说来,急忙说,先生知道的尽可统统说来,道不为世人所用,拥道何用?

莫先生摇头,对话陷入尴尬。

尴尬仅仅一小会,莫先生突然提起水月,不经意说,水月也去了聚力吧?

句一厅想水月才来不久,莫先生怎么知道的?见莫先生不经意问及,忙说,来当党建指导员,想不到呢。

莫先生感叹说,水月是个苦孩子,与文璟一样,心有不安。句总如有悲悯,当善待一二。

句一厅没有想到莫先生会帮水月说话,急忙说,我不明白先生吩咐何意,才说大音希声,又替水月说情,难不成我有不当之处?

莫先生说,善者我善之,不善者我亦善之,从善从真,方可平静。

句一厅不明白莫先生这话背后的意思,不便追问,岔开话头说,先生这般躲藏好没意思,如不想住清水观,我替先生寻个住处,也比这里方便。

莫先生急忙摆手说,若敬我,切切不要改变我的生活方式,我的独木桥由我自己过去。

独木桥?莫先生有何难言之隐?

莫先生淡淡说,人人都有独木桥,我的我过去,你的你过去。而后莫先生看着句一厅感叹说,入观之后,常有世人问苦问惑,我常想,内心澄澈,何来心疾?问题是现在人,多有心疾。他们不懂,医心终究要靠自己。

句一厅想,既说独木桥,又说靠自己,说了等于没说。

莫先生见句一厅发呆,不再说话,一个人走出护林棚。

山林多了冷肃之气,莫先生听听山风说,山林静穆,万木肃容,每当我悸动不安之际,就会问问山林、湖泊和飞鸟,只有它们能带给我力量和安定。

听莫先生感叹,句一厅顾不得矜持,脱口而出这次寻找莫先生的真实目的,说道,实不相瞒,此番寻找先生,真有一事相問。

莫先生不知句一厅求问什么,站了下来。

句一厅说,寒潭灵砚是先生说的,现在别墅群已建好,让我有了可观的收入,剩下的砚山灵地,如何开发,尚需指点一二。

莫先生嘀咕说,砚山,哪里来的砚山?

这个莫先生,不是说鞍子山就是砚山嘛,转眼忘了?

文璟听莫先生那么说也糊涂。

莫先生说,鞍子山还是鞍子山,鞍子山也有独木桥,我不该扰山。

句一厅摇头,又不好责怪,只好嘀咕,山也有独木桥?水也有,城市也有?这个莫先生,说着说着,玄乎起来。心里不愉快,便往一旁走。

文璟知道句总不高兴,悄悄贴近莫先生耳边小声说,句总真心请教,先生不该保留。

莫先生惆怅说,舍得,舍得,不舍何来得?你们就把我的话当成韩露说的胡咧咧。

文璟见莫先生意有所指,心有悸动,回头看句一厅时,句一厅说,好吧,谢谢先生指教,先生需要啥的,可以打电话给文璟,我等俗人,本不想打扰先生,既然有了接近,必有渊源,还望先生不要藏来藏去。

莫先生知道句一厅心有不快,可他什么也不想说,见句一厅走进山林,便反身关上护林棚的门,“砰”的一声,好像莫先生的情绪和不耐烦。

23

水月一直站在聚力大厦的门厅里等句一厅。句一厅停好车,见水月像是等人,玩笑说,花枝招展的等谁?

水月微笑说,等你。想请你安排人通知党员开个会。

句一厅正色道,开党员大会,让我安排?

水月讨厌句一厅这么说话,在聚力集团,句一厅不点头,谁敢通知?水月放低声音说,你不招呼下,没人敢下通知。

句一厅抖抖肩膀说,这么说,我是得招呼下。

见句一厅嘚瑟,水月内心的恶心再一次翻滚。可到了聚力,不允许她由着性子跟句一厅较劲,开展党建工作需要得到句一厅的支持。

决定到聚力,她把苦恼说给莫先生听,莫先生说,你的心结来自于句家,也许此行正是化解心结的机会。

莫先生本不想干预水月的决定,见水月深陷泥潭,便鼓励水月挑战自己。从另一个层面来说,水月既是武二妹养大的,他就有责任帮助水月。

那时候莫先生、常文与武二妹一起在滨湖中学读高中,武二妹是师妹,最后成了常文的好姐妹。

常文投湖后,武二妹误会了莫先生。莫先生几次看望,都被武二妹拒之门外。后来,武二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参观清水观,碰见莫先生讲解道义,才知所谓的莫先生就是昔日的莫可。

后来,莫先生尾随武二妹,走到门上,面朝武

二妹,始终垂手而立。

武二妹见莫先生穿着黑色道袍垂手赎罪的样子,更加生气,百般讥讽说,这谁呀?是莫可呀,尔等之人,还配教人修身和做人?在武二妹眼里,不管是莫可还是莫先生,都不配站在她面前赎罪。

莫先生惭愧,他知道武二妹的抱怨也是他的心结,为此,他已经付出一生的忏悔。可他不想解释,更不想得到武二妹的谅解,他想,能这么看看武二妹,也是一种安慰,他就那么站着,始终低头不语。

武二妹抬高声音说,别指望我谅解你。莫先生嗫嚅半天才说,过几天就是常文的忌日,今天我想跟你说上几句话。

武二妹说,有话到她墓地说去,活人不听鬼话。

水月就在那天撞见莫先生的,见莫先生像个认错的孩子任由二妹娘奚落,悄悄问,二妹娘,这人谁呀?

武二妹说,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的人。

水月不知道二妹娘与莫先生之间有何恩怨,见莫先生像个犯错的孩子,于是走到莫先生面前说,二妹娘不是这样的。

莫先生见水月天生丽质,抿嘴笑笑,莫先生的笑特别苍凉,笑完之后,莫先生给武二妹作个揖,而后转身退去。

水月有段时间心情不好,听人说,走进清水观可让人平静,于是也想随众人朝拜下三清大帝。后来听说清水观系句一厅投资复建的,说啥都不想去了。认识莫先生后,水月想弄清二妹娘和莫先生之间的恩怨,于是硬着头皮去了清水观。入观之后,她没有急于找莫先生,一直在看“三清四御五老”的塑像,碰巧莫先生认出她来,上前施礼说,如果方便,请到后堂一叙。

水月没再犹豫,跟着莫先生去了后堂。

所谓后堂就是一排管理人员所住的房子,句一厅为了把莫先生与管理人员分开,专门将他安排在顶端,用树木做了隔断。

莫先生打开门,请进水月后才问,为啥叫娘为二妹娘呢?

水月更好奇,嘻嘻问,你和二妹娘之间有啥误会?

莫先生陷入深思,等他抬头之时,早泪光盈盈的,半天才说,说来话长。

水月见莫先生和蔼,把为啥喊武二妹为二妹娘如此这般说了一遍。

莫先生听完水月的故事,伤感地说,误会伤人。

水月满脸疑问,莫先生索性说出心事。说读古书,写古诗,说批斗,又说自己如何相逼常文。说到常文投湖时,莫先生再也抑制不住伤心,竟然泪流满面。看得出,这么多年,莫先生对常文的思念非但未减半分,还多了很多忏悔。水月听后伤心,不停啜泣起来。

莫先生听水月哭出声来,这才擦干泪水,平静说,错在执念和误会。

水月也擦尽泪花说,为啥不跟二妹娘解释清楚呢?

莫先生说,解释何用?她有心结,我也有。

组织这次安排她到聚力当党建指导员,心疾难愈,特意打了莫先生的电话。

莫先生说,战胜自己,方能解除心疾。最后莫先生说,大道汜兮,其可左右。怕水月听不明白,莫先生进一步解释说,悟出大道的人还怕被外界纷扰所左右吗?相信自己。

水月问,先生的意思是放下委屈?

莫先生说,委屈是外在的形态,内心放下,何来禁锢?

水月听到莫先生的劝解,便想,事已至此,也罢。

早上她到办公室,提及召開全体党员大会,办公室主任说,公司召开任何会都得句总同意,民营企业不是机关事业单位。

办公室主任说得没错,水月想召开全体党员大会,得句一厅同意。

句一厅这里并没有把党建指导员当回事,也许齐市长一时心血来潮,才有了提议。再说,这种类似安排多了去,时间到了,一切照旧。开心的是,组织选派了水月,过去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不说水月是多情的种子,单就爹与洪霞的纠葛,想来就有意思。句一厅呵呵想,水月处处与我比骨气、比精神,比来比去,居然来到聚力,你说上天是不是故意弄人?

水月叮嘱自己放下恩怨和短长,可听句一厅说话口气,心里恶心,只好化作冰冷口气说,召开党员大会,主要商量成立党委和支部的事,你应该支持。

民营企业成立党委干啥?

加强党员教育和管理。

那是组织上的事情,我想问的是,成立党委,能帮我发财还是能帮我争来项目?

水月听句一厅越说越离谱,正色道,如果你认为组织派我来多余,就报告给市里,我这里立马走人。

句一厅听水月说话郑重而严肃,这才换作笑脸说,一切取决于你的态度。

与态度有关么?这是工作,不是私人恩怨,句

一厅把私人恩怨带到工作中去,出发点就有问题。水月沉脸说,组织非常重视聚力的党建工作,也很重视你。

句一厅听到水月这么说,心里多了得意,调侃说,想不到吧。

水月没有想到句一厅会这样,恶心再次翻滚,捂住心口问,安排还是不安排?

句一厅没有想到水月又变回过去说话的腔调,觉得特别有意思,于是故意说,一个萝卜一个坑,开会耽误公司多少事。

水月没想过这些,听句一厅这么说,沉吟说,今后尽量安排在节假日。

水月本来想等几天才开党员大会的,调查发现,聚力党建工作还是空白,时不我待,得趁热打铁。那天胡主任走后,听句一厅跟文璟嘀咕,纯粹形式主义,当即脑子大了,看来句一厅根本没领会组织意图。

水月被安排在七楼上班,七楼有文明办、工会,还有思想道德大讲堂啥的,可推门一看,没人上班,办公室也是空的。问及文璟,文璟说,设置办公室为了应付上级检查,做做样子。水月到了七楼,无形中成了做做样子的招牌。

那天,句一厅送水月到七楼时,特别叮嘱说,七楼安静,闲了,可以在办公室唱庐剧,也可以读书。

水月感到好笑,唱庐剧和读书需要到聚力?笑话。

水月囫囵想着心事,发现句一厅盯着她看,窘迫间,发现文璟低头走进门厅,水月掩饰尴尬对文璟说,早。

句一厅看到文璟,岔开话题说,你陪水月走走,她要做啥,就说我同意的。文璟急忙跑到句总面前弯腰说,知道了。水月看看文璟无精打采的,笑笑说,等会带我见下沈总和万主任,我想先见见他们。

文璟不知道沈方和万红梅有没有上班,看句总走向电梯,文璟立即上前按住电梯门,回头对水月说,我先处理下手上事情,等会喊你。

水月说,行。

过了十几分钟,文璟到了水月办公室,笑盈盈问,你认识沈总和万主任?

水月说,昨天我做了调查,中层以上管理人员只有他俩是党员。水月见文璟心神不宁,提高声音说,沈总过去当过市城建公司的党委书记呢。

文璟回过神说,这些我知道,他是市里推荐来的。文璟知道沈方的事情。沈方没来前,句总跟文璟抱怨说,七七八八的都想安排人,不是齐市长打电话,屁。

后来沈方上班后,句一厅对沈方说,到我聚力就得从基层做起,别把自己当成副总。

沈方听到句一厅叮嘱,点头说,句总怎么安排都行。

有次文璟在场,沈总不知做错了什么,句总沉脸说,往后别端着党委书记的臭架子。

沈方真诚地说,我会彻底告别过去的。

文璟见沈方卑微的样子,想,句总是不是故意埋汰沈总的?

文璟事后提醒句总,句总说,衙门里出来的人,屁股都是烂的,不来个下马威,他还以为来当官的。

文璟想,水月找沈方能解决什么问题?他想把这些话说给水月,想想不合适,忍住话,弓身带水月往六楼走。

水月边走边说,沈方是老党员,我的工作靠他支持。

文璟沉默不语。

水月笑笑说,还有万红梅,过去当过河湾区政府招待所所长吧,党龄也十几年啦。

文璟说,万主任我接触不多,不过能力挺强的。

水月问,她通过什么渠道来聚力的?

文璟说,招聘进来的,句总在中层以上管理人员会议上说,公司需要万所长这类人才。万主任受到表扬后,特别珍惜机会,工作起来像个拼命三郎似的。

散散淡淡说着话,到了六楼,文璟将水月领进沈方办公室。

沈方听清楚来由便说,你的意思,另起炉灶成立党委?

水月说,啥叫另起炉灶呢?成立党组织主要加强党员教育。水月说完这些,加快语速说,我已经跟句总汇报过了,下午想开个党员大会,会议由你主持,我在会上说说党建工作的任务和责任,最好把党员骨干留下,顺便商量下何时成立党委和支部。

合适?沈方看着水月问。

水月说,聚力五家分公司,在册的有一百多名党员。

沈方说,成立党组织需句总安排。

他不是党员,怎么安排?我先过来跟你商议下。

沈方吞吞吐吐说,句总怎么安排,我跟着落实就是。

水月见沈方吞吞吐吐,忍不住问,你忍心聚力这里的党员成了没爹没娘的孩子?

沈方不愿意了,大声说,大家都到原组织序列

中过组织生活,咋就成了没爹没娘的孩子?

水月见沈方生气,提高声音问,说实话,你到聚力后,参加过多少次组织生活?

沈方无奈地笑笑。

水月急忙跟进说,思想阵地,你不开垦,人家就要占领。时间久了,党员自豪感丢了,何来先锋模范作用?水月感叹说,就说聚力吧,早成了党建的死角。

沈方拘谨说,党建工作,不是我分管的。

水月生气了,大声问,你还是一名党员吧?

沈方说,没有忘记。

走出沈方办公室,水月问文璟,他为啥这样胆小怕事?

文璟说,别忘了这是聚力。

水月想,还真绕不过去句一厅,真是揪心。

万红梅在四楼办公,从六楼走到四楼不远,水月依然坚持走楼梯。走到四楼万红梅办公室门前,听到万红梅正在发火。万红梅负责管理宾馆、酒店和会议室。不知道服务员做错了啥,万红梅脾气失控。

水月跟文璟一头扎到万红梅面前,不知是进还是退。

好在万红梅看到了文璟,换上笑脸问,文经理有事?

文璟介绍说,这是市里派来的党建指导员,想找你说事。

万红梅对那个服务员说,去吧,写份检查。服务员特别委屈,低头走开,万红梅这才优雅地伸出手,做出欢迎的姿势。

水月看万红梅的欢迎手势特别规范,心里多了别扭,好在水月是庐剧演员,情绪和表情可以随时分离,压住心里的别扭换上笑脸说,万主任很有魄力。

万红梅见水月坐好,嘀咕说,现在年轻人吃不得苦,不说工作了,找我何事?

水月说,通过调查,你也有十几年党龄了吧?这次组织安排我到聚力开展党建工作,中层以上管理人员中,党员占比少,我想找你和沈总牵头,开个党员大会,顺便商议下成立党委和支部的事。

万红梅半天没有说话,看着窗口,阳光透过窗户,窗帘多了一层明亮,等万红梅抬头看水月时,叹息说,民营企业早成了经济组成的重要部分,可党建工作一直跟不上,真能把年轻人思想觉悟提高了,收益的不仅仅是聚力。

水月听万红梅这么说,特别高兴,站起来说,还是你看得远,不愧在政府部门干过。

万红梅说,我只是招待所长,不是部门,我认识几个老领导,常常感叹,我只是用来一说罢了。

水月说,这么说,我放心了,以后你得多帮助我。

万红梅说,那是自然的。

辭别沈方和万红梅之后,水月想,听他们说话口气,句一厅不重视,一切白搭。想罢,水月让文璟回办公室,她找句一厅说说去。

文璟连连说,好的。

水月走到句一厅办公室门前敲门,句一厅喊进。

水月换上笑脸说,安排办公室通知了没有?

句一厅问,我能列席么?

水月说,你不是党员,暂时不行。

句一厅好奇地问,在聚力还有我不能参加的会?

水月说,党员大会,你就不能参加。当然你可以申请入党。

句一厅见水月不卑不亢,不高兴说,聚力不姓句?姓党啦。想过没有,组织为啥派你来?

水月问,为啥?

那是组织顺从我的意思。

说完,句一厅顺手打了办公室主任电话,让办公室通知下午四点召开总部的全体党员大会。另外通知分公司党员骨干出席。放下电话,句一厅回头问水月,这么多人集中起来开会,影响工程进度怎么办?

水月没有想过这些实际问题,不知道怎么回答。

句一厅正色道,所以说干什么工作不能光凭热情。今儿答应你开会,因为你是洪霞的女儿,我看爹的面子。说完句一厅正色说,以后开会利用周末,提供会议室还得看我心情。

水月听句一厅这么说,特别不舒服,看来句一厅根本没有认识到派驻党建指导员的意义,在句一厅看来,我到聚力是主动向他妥协,连组织也是投其所好。这个句一厅,咋会这么想?愤愤不平,又担心闹僵了气氛,于是压住恼火,小声说,行,以后我多请示、多汇报,全仰仗你的支持。

句一厅笑眯眯站起来,这么说,好商量。

水月“嗖”地往远处退了退,句一厅没意识到她已经走到桌子这边。发现水月躲闪,有些尴尬,接着自嘲似的干咳了几声。

水月没想到句一厅居然轻佻,忍住气走出句一厅办公室。到了七楼,才捂住自己心口,想把那团恶心逼回去。

逼不回,便到洗手间干呕,没有吐出什么东西,赶紧洗把脸,气息调正了,才给胡主任打电话。

胡主任听完汇报说,民营企业有具体的困难,创造性开展工作主要靠因势利导。

水月说,句一厅根本不重视党建工作。

胡主任说,因势利导讲究的是方式方法,暂时抵触不代表永远抵触。

胡主任好像说官话,水月挂了电话,站在洗手间发呆,因势利导,咋引咋导呢?

24

下班回家,水月坐在沙发上跟娘的照片说,娘,我不该去聚力?

洪霞笑的模样没有改变,也不会回答水月。

水月煮了面,挑起面条,想起了长生。

长生是武二妹的儿子,比水月大三岁,一直把水月当妹妹。两人先后进团,进团不久就遇上了剧团转型。老团长天天捯饬走穴,让唱庐剧的演员改唱热歌、跳劲舞。面对大家的抱怨,老团长虎脸说,谁有办法发工资,这个团长谁当。实际老团长的牢骚比谁都多,只是他是团长,无法找人倾吐。

遇到水月偏偏不听话,打死不走穴,还顶嘴说,唱戏才是正经。

老团长摇头苦笑,关键得有人看戏才行。

水月不跟风走穴,每月只能拿到工资的三分之一。长生说,吃饭要紧。后来长生走穴挣到了钱,见水月困难,匀出一些给水月。水月心里泛出苦滋味,质疑,为了庐剧,值得向钱弯腰么?

长生说,特殊时期,你说咋办?

水月当即泪流满面。

长生这才发现,水月敏感而自尊,见水月难受,长生安慰水月说,妹妹安心琢磨戏,吃饭有哥呢。

后来长生谈起了恋爱,对象是市文化局办公室的打字员,特别爱笑的一个人。水月知道长生恋爱后,心里堵上一团东西,从小一起长大,难道不懂我的心思?生气后,水月说啥都不接受长生帮助。长生提醒说,我不帮你,那点工资够你吃饭还是穿衣?确实不够,可水月宁愿饿肚子也不会接受长生的资助。长生没办法,只好由了水月。

吃喝拉撒睡,样样需要钱,上半月还能将就,下半月只能借钱过日子。水月终于弯腰对老团长说,我也走穴试试。

老团长说,好呀,好呀,你是台柱子,难得你参与。

水月不想跟老团长多解释,拎起行李箱上了演出车。

长生糊涂了,不是不走穴么,咋又改变了主意?长生问水月,想通了?

水月没搭理长生,扭过头去。

长生摇头想,妹妹跟谁怄气呀?长生进入了热恋期,无法顾忌水月的感受。水月心里苦,把歌词带上了寒腔味道,唱得歌不像歌、庐剧不像庐剧。

人们说,水月不是来唱歌、跳舞的,是来专门搅场子的。

长生恼了,问水月,为啥故意捣乱?

水月苍凉说,正端的,多情总被无情误。

长生发现妹妹有心事,忙问,到底谁惹了你?

隐隐之痛就像冬天的风,贴在地面滚来滚去,滚到天空,到处冷冰冰的。

秦易飞那个时候深怀歉意,天天找水月忏悔。

水月不肯原谅长生,遇到爹跟在后面懺悔,心里全是悲伤。

有天秦易飞一直跟在水月身后喋喋不休忏悔,水月把内心的凄凉一股脑砸向了秦易飞。秦易飞没想到女儿如此冷酷无情,抱怨说,不让你唱戏,你唱了;不让你进团,你进了。爹什么都听你的,你倒给爹赎罪的机会呀?

水月冷冷大笑,笑声就像一把把飞刀,扎向秦易飞,要赎罪你到洪霞墓地去,到我这里算什么?

天还冷着,秦易飞一激动,当即倒在地上。被送到医院,医生说,脑中风,幸亏送来及时。

中风?水月听到秦易飞中风了,反而调头走出医院,没有丝毫愧疚。遇到阿姨慌张走近,水月愈发生气,大声喊,他就该中风,就该躺在床上不死不活。

水月这么说话,阿姨吃惊,这丫头咋这么绝情?他可是你亲爹。

我没有爹,水里生的。

秦易飞出院时,架上了双拐,想到女儿变成这样,杵着双拐,坚持看水月。水月哭得稀里哗啦地拦住秦易飞说,你不要烦我行不行?秦易飞问,到底怎样才肯原谅?

水月把冰冷含在嘴里,倔强说,没有在意了,何须谅解?

秦易飞听水月那么说,急火攻心,“哇”地又吐出一口血。

水月见秦易飞还能站起来,擦尽秦易飞嘴角的血污后说,秦易飞,你大病初愈,别再自讨苦吃,从此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

秦易飞老泪纵横说,你想活活气死我么?

自那之后,水月很少说话,她把对秦易飞的恨和对娘的思念,以及对长生的失望,统统埋在心底。登台演出时,面目多了绝望,声音多了凄凉,倾倒出的全是寒冷。

观众挑剔,啥腔啥调,冰冷死个人。

长生发现水月有些不对劲,拽住水月问,到底咋了?

水月说,我只会唱寒腔,破词滥调唱来何用?

长生见水月委屈,叹息想,让她唱流行歌曲,真是糟蹋了庐剧。可不唱咋办呢?剧团等米下锅呢。

后来市里慢慢开始重视庐剧,水月才有登台唱寒腔的机会,寒腔轻弋,凉彻心扉,极致处,如撕绢裂帛一般,寒凉四溢。

老团长见水月活了回来,兴奋地对大家说,只有水月能罩得住寒凉,听听,尾音里,哽咽处,那份寒凉多么动人。

长生知道水月心里结上了寒冰,暗想,老团长,她唱的这叫寒腔?分明字字啼血。坏了,真的坏了,怕是妹妹打上了心结。

男女主角搭戏的还是水月和长生,水月演胡翠莲,长生演蔡鸣凤,其中胡、蔡恩爱的戏词,水月怎么也唱不出柔情蜜意的味道,好像水月已经不会表达亲昵和温暖,更不会展现男女之间的深情和痴爱。

长生着急,责怪水月。水月说,真情最怕无意。

到了蔡鸣凤被淫妇害死,胡翠莲撞死墓碑一幕,大段寒腔,水月一气呵成,声声泣血,扯带出的尾音,缠绕如菟丝,粘连如鸿悲,把长生撕扯得差点晕场。

唱完戏,长生说水月,这么唱下去,只怕伤了气血。

水月说,与你何干?

长生听到水月冷冷说话,懵懂问,妹妹有啥心事对哥说?

水月说,你懂人间真情嘛?

长生说,你太敏感和自尊,得改改脾气。

水月说,我是我,你是你,我哭我笑,关你何事?

长生想,咋说话都带上了血沫子?为了安慰水月,长生特意带来女友,让女友多安慰妹妹。

女友热情,“哇哇”喊妹妹,水月认为长生故意伤害她,心里添苦,一头扎在床上,一病不起。

剧团等着演出,老团长急得乱转,派人请水月,水月拖着病身子,上了台,才至半场,便一头栽倒在戏台上。

长生结婚后,让水月喊嫂子。

水月不喊。

长生说,你是妹妹。

水月说,我没有哥,何来嫂子?水月用戏情折磨长生,继续说,胡翠莲还知撞碑,你呢?居然喜滋滋的。长生那时候才彻底明白水月的心思,突然笑着说,原来妹妹大了呢。

水月那天哭得昏天黑地的,她在心里骂长生混蛋。无法释怀,回家跟娘的照片说了一夜的话,说她如何跟长生一起长大,如何跟着武二妹学戏。反复说有天夜里她梦到娘水淋淋爬不上岸,吓得魂飞魄散喊救命,可四周暗黑,没有一人。那会,到处黑漆漆的,连河水也是黑的。水月把娘的照片搂得更紧,凄凉说,娘,眼睁睁看你沉下去,我却无法将你捞起。后来是长生将我拽醒,他问我是不是做噩梦了?我一把抱住他说,哥,我怕。娘,从那晚开始,我就喜欢上他,希望他一辈子都把我抱在怀里。

水月哭诉得真情而委婉,娘还是固有的表情。水月跟娘的照片说了一晚上话,天亮时开始拍打照片。那时候娘好像说话了,娘说,有个哥挺好的。水月跟洪霞争辩,娘,他不是我哥。洪霞说,长生咋能配上水月呢。

水月分明听到娘是那么说的,打开门窗,四处喊娘。结果发现娘还留在照片里,水月急忙挂上娘的照片,发疯般喊,娘,你出来,你亲口告诉我,长生配不上我。

洪霞怎么会说话呢?

水月走进洗手间,对着镜中的自己说,你不是水月。

镜中的水月说,你不是水月。

水月说,你是傻子。

镜子的水月说,你是傻子。

水月问,妹妹能爱哥哥吗?

镜子的水月问,妹妹能爱哥哥吗?

水月“哗啦”砸了洗漱镜,为啥跟我一样说话?

第二天晚上,水月又梦到了娘,娘抱着她说,孩子,娘错了,娘不该那么早离开你。

醒来时分,水月满脸泪水,坐在沙发上对着娘的照片说,娘真心疼我的话,从此就常常到我梦里。

现在长生当了团长,水月早平复了情绪,他们互为搭手,唱活了庐剧并唱出了影响。庐剧被省里定为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时,水月被选定为非遗项目传承人,后被任命为副团长,不久还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长生看见水月走出自我,没忘记当哥哥的责任,不停替水月张罗对象,水月见哥哥怀有抱歉,笑嘻嘻说,哥,我这辈子水里生、苦里长,余生跟着庐剧活,往后哥别跟在后面瞎操心。

长生想,我怎么能不操心呢?老大不小的,想折磨人咋的?

25

到聚力集團后,水月一直休息不好。大清早天阴了,风依然未停。水月起床后发现眼泡肿了,急忙用冷水敷敷脸,之后细细化了眼妆,见浮肿遮掩去不少,才冲了一杯牛奶,煎了一个鸡蛋,吃完,

匆匆下楼,骑着电动车上班去了。

电动车挟裹起的凉风,肆无忌惮地钻进袖口、领口,受不了冷,水月几次停下,推着电动车走。

原计划买辆车的,可一直攒不够买车的钱,好不容易有了点积蓄,抵不上七七八八花钱的事。长生见水月拮据,玩笑说,有人注定饥荒的命。长生嘴碎,讨厌,可长生说的也属实。好不容易攒下十几万,年久失修的房屋好像故意跟她捣乱似的,大雨天居然漏了。收拾下屋子,所剩无几,只好忍了买车冲动,继续与电动车为伍。

有天长生看见水月嗤嗤哈哈骑车上班,丢下一张卡说,买辆自己喜欢的车去。

水月把卡递给了长生说,城市拥堵,骑车方便。

过去到剧团上班,来去方便,春秋两季,不热不冷,骑着电动车还多了惬意。现在不同了,上下班路途远,加之冬季,从空调房间走出,猛地掉进冰窟,常常冻得鼻涕老长的。前两天,感觉冷,给电动车安上流线型防护篷子,谁知天寒地冻,护篷不顶用,寒冷照旧。

好不容易到了聚力,停好电动车,改从楼梯口上七楼,一口气冲上七楼,身上才回过一丝暖和气。昨天下午党员大会并不成功。一百多人的党员大会,始终她一个人在唱独角戏。水月悄悄对沈方说,你得说句话呀。沈方说,句总不出面,我表态不合适。开始万红梅热情,见水月恓惶,想帮点忙,后来发现沈方不表态,干脆闭了嘴。沈方和万红梅沉默不语,会场多了牢骚。

眼看会场失控,水月高声问,有没有主动站出来为大家服务的?

没人举手。

躁动之后,居然有人说起了怪话,意思我们带头下岗,退后享受。你既然代表组织到聚力,请问,组织给我们带来了什么好处?

水月扯着嗓子说,组织正在改进工作方法,努力恢复大家的正常组织生活。大家不听水月的解释,继续站起来发难,一个大个子还站起来说,发展靠市场,不靠组织。大个子坐下,矮个子跟着站起来附和,创业时,组织缺位,成功了,组织却要下山摘桃子。一高一矮,相互配合,惹得一个中年妇女情绪失控,大声问,组织是管市场还是管就业?

这种情绪才是聚力上下的真实想法,不排除句一厅也是这么想的。水月不停解释成立党组织的重要意义,特别强调,民营企业成立党组织不是跟企业家争权夺利,而是构建意识形态的思想阵地,稳人心、重服务。

有人不耐烦说,大话空话听了一辈子,说有用的。

有用的是啥?场所、活动经费、专门工作班子等,眼下做不到。

沈方知道再讨论下去会场肯定失控,见水月无助,清清嗓子提高声音说,水月代表的是党组织,跟大家说党员的纪律、责任和义务,是她的职责所系。大家有意见可以私下交流,会上不该起哄。沈方说话,会场立即安静了下来,沈方说,在座的有很多老党员,我想说的是,是花我们红过,是叶我们绿过,既然组织让我们重新整装出发,大家还得从零做起。沈方见会场安静下来,这才深情地说,说实在话,抱怨情绪我也有,可成立党组织没错,错在时机不成熟。会场安静后,沈方对水月说,看到了吧,句总不到场,什么也办不了。

水月委屈地看着沈方,沈方不看水月,停顿间,眼见会场又要失控,沈方才问水月,可以散会了么?

水月想,好不容易把大家召集在一起,还没有商议如何成立党组织,就草草散会?正想说出反对意见,话还未出口,看见大家纷纷站起,鱼贯而出。水月特别沮丧,沈方咋能这样?万红梅为啥不能说上几句支持的话?

看着一个又一个党员走出会场,水月痛苦万分,那些人不是离她而去,而是背离了他们自己的信念和初衷。

沈方见水月满脸绯红,安慰说,耽误这么多年了,不在乎一会。

万红梅插嘴说,等待才有机会。

水月本来不想求句一厅的,更不想给句一厅低头。现在看来,句一厅是座绕不过的山,还得找他。想到此,水月啥也不顾,敲开句一厅办公室的门。

句一厅见水月气色不好,撑着身子问,这么快散会啦?

水月说,你得找沈方和万红梅谈谈,你不点头,他们工作不积极。

句一厅呵呵说,好像是组织的事。

水月盯着句一厅说,组织的事,也是你的事。

句一厅哈哈大笑说,我不是党员,连参加会议的资格都没有,咋就成了我的事?

昨晚水月反复回忆句一厅说话的样子,越想越生气,面对这种局面,她没有经验,找不到完成任务的捷径。

随着身子暖和起来,水月想,还得趁热打铁,找他说说去。

句一厅见水月神情疲惫,关心问,昨晚没睡好?

水月苦笑说,寝食难安,恨不能立马走人。

句一厅漫不经心问,还在想开会的事?

水月说,看来你得找沈总和万主任谈,他们听你的。

句一厅呵呵一笑说,昨天会议情况沈方汇报了。是,我承认成立党组织有很多优势,问题是你们弄套班子,扯后腿咋办?

水月说,为啥这么想,不去想成立党组织的积极意义?

句一厅不笑了,站起来说,这种扯皮事情见多了,企业讲究的是效益。

水月说,可企业也讲究育人。

句一厅不再争论,一字一句说,企业有企业的文化内涵,聚力精神,墙上贴着。

聚社会之力,凝员工智慧,质量第一,效益根本。聚力精神的实质说白了就是典型的功利主义。水月想到墙上贴着的那些话后,苦笑说,员工的智慧中,只怕少了境界和无私奉献。

句一厅打断水月的话,大声说,聚力员工,配得上与时代一起起舞。再说,企业注重效益没错,市里不也在乎税收嘛,比起庐剧的咿咿呀呀,聚力的效益目标更得体。

又涉及轻薄庐剧,水月控制不住内心的委屈,生气地说,遑论佛说因果、道说修行、基督说赎罪,单就各种道义的终极主张,如何能跟共产党的无私奉献相比?

句一厅思忖问,如何比?

水月说,比比它们的格局和境界。

句一厅又坐回转椅上,半天才问,那么请问,你的格局在哪里?直到现在,还记恨我爹,仇视我。句一厅换成大度的样子说,想想看,我爹痴迷庐剧有错?如果有错的话,今天的追星族作何解释?句一厅正色道,硬要掰扯对错的话,错在你娘太过自我,想极力证明清白。句一厅说着说着,肌肉不停抽搐,连面部也有些变形,他用忧伤的腔调说,现在,我爹得了阿尔茨海默症,张嘴闭嘴喊你娘的名字,我娘被他喊疯了,一家人被他喊得鸡犬不宁,这种结果,我找谁讨说法?句一厅说到最后几乎一字一顿说,你的格局就是处处跟我比骨气、比精神,比来比去,到聚力干嘛。

水月没有想到句一厅大言不惭说出这等狗屁理论,你爹痴呆、你娘疯癫,怨我娘?那么我娘的悲剧谁负责?用钱装扮出来的气势,叫骨气?搁在过去,水月肯定啐他个满脸满头,眼下到了聚力,她一直告诫自己,既然组织安排我到聚力工作,我代表的是组织意志,个人委屈得忍,听句一厅从他角度想问题。水月没有反驳,极力控制情绪说,有些痴迷叫妄想,也可叫执迷不悟。

句一厅说,看看,这就是你的格局。

水月不想这么争论下去,她知道争论到下班也不会有明确结果,见句一厅情绪复杂,急忙转换话题说,莫先生为啥疏远你?他让你收敛,做到了么?水月故意把话题引到莫先生身上,她知道说到莫先生,句一厅不会苛刻的。水月放慢语速说,决定服从组织安排时,莫先生一直劝我,化解心结。可你这么个态度,让我怎么原谅你?

句一厅听到水月说到莫先生,又有和解之意,稍稍平复情绪,坐回沙发上问,莫先生还说了什么?

水月说,他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独木桥,属于我的我过去。

句一厅听水月说到具体,知道这是莫先生的话,于是换了一副神情说,莫先生还说了什么?

他说的多了,一句话,让你修为,听组织的。

他常常联系你?

实际多是水月联系莫先生的,无法入睡的时候,水月常给莫先生发信息,她一直把莫先生当成和蔼可亲的长辈。看来句一厅根本不了解莫先生,有些人心与心之間始终隔山隔水。

水月把话题转到莫先生身上,句一厅突然放低声音说,能不能替我约请下莫先生?

水月说,这有何难的,我约他就是。

句一厅眼前一亮说,能让莫先生说出一二商机的话,我立即成立党组织。说了半天,还是这等功利之语,水月冷笑,笑完之后说,成立党组织不是交换,是你必须完成的任务,与莫先生无关,更与商机不沾边。

水月回到办公室想起胡主任说的因势利导,立马打了莫先生的电话,水月说了具体,莫先生说,也罢,就算我“以家观家、以乡观乡”吧。

晚上句一厅听从水月的建议,安排了一家小酒店。酒店在清水观的不远处,四周杂树浓密,看上去特别清静。莫先生点了几样清淡的家常菜,句一厅拿出一瓶五粮液,到了喝酒环节,句一厅一直小心伺候莫先生喝酒。

莫先生端起酒杯问,文璟呢?

句一厅说,你不是疏远他了么?

莫先生放下酒杯问,我疏远他了?

句一厅忙说,我打他电话。

莫先生说,算了,说完咂摸下酒,放下杯子说,可惜了这等好酒。

句一厅问,不行,换种?

莫先生不说换酒,也不说不换,掉头问水月,找我何事?

水月想,解释过了,为啥还要这么问?刚想解释,莫先生已经把头偏向句一厅身边说,知道组织为啥派水月到聚力么?

句一厅摇头。

莫先生端起一杯酒说,组织看重水月,也看重你。

什么意思?

莫先生说,组织相信她能影响到你,希望聚力更有凝聚力。说完这些,莫先生“哧溜”喝干杯中的酒,站起来说,余生我只想清静,修行修的是境界和格局,什么行什么果,全凭自己的悟性。说完这些话,莫先生放下酒杯说,谁的独木桥谁过去,我去也。

莫先生说走就走,眨眼不见人影。

水月没有想到莫先生仅仅喝了几杯酒,说了几句简单的话便走了。

莫先生突然离席,水月瞬间多了尴尬,见句一厅发呆,水月说,我也得走了。

句一厅一把拽住水月问,莫先生什么意思?

水月见句一厅紧张而敏感,突然间觉得特别无趣。

句一厅呢喃说,未问其他,为啥就走了呢?

水月听句一厅嘀咕,打岔说,要不要替你喊个代驾?

句一厅不回答水月,连喝三杯,才打文璟电话说,打的来接我。

水月不想让文璟看到她单独跟句一厅在一起,于是对句一厅说,我也走了。说完走到餐厅外面。

句一厅站起来想阻止,几次都没有站稳。

到了犄角处,水月才停下来拨打莫先生的电话,一次、两次,莫先生没接。水月有些失落想,莫先生咋了?按说他应该多说些什么的。

26

有雾的清晨,文璟照例起来打扫院子,等他走到花坛和假山之间傻眼了,花草咋又被人铲了?事不过三,三次了呀。

这次铲得彻底,连花坛中间的石楠和冬青树都被铲了。

文璟感到憋屈,想站在院子中间大叫几声,喊叫声像被堵在嗓眼里,“啊”了半天非但没“啊”出一声,反而憋了一肚子气。

远山只剩下轮廓,别墅群隐在浓雾中若隐若现。韩露一直让安装摄像头,七忙八乱的,拖延至今。这下好了,花草第三次被铲,原因还是谜。

昨晚跟韩露怄气,文璟愧疚,一个人站在窗口看夜色,无意中发现云徽坐在院子里。本想下楼陪云徽说说话,想想夜深了,又反身躺到床上。

会不会云徽铲的?疑问才冒头,便断然否决了,花草多为云徽打理的,她没有理由伤害花草。

不是云徽便是韩露了。她会不会气糊涂了,拿花草出气。转而一想,韩露性子直,如果是她铲的,肯定直截了当说了,不会跟着装糊涂。

排除了韩露和云徽,被随之而来的疑问吓到了,难道是我?我会铲花草吗?

栅栏和护栏毫发未损,谁能进得了院子?

谜团越来越大,文璟坐不住了,终于“啊”出了“物业”。

聚力集团开发完别墅群后,物业管理权转让给了另一家物业公司,转包过程中,文璟认识不少管理人员,连保安都面熟。他气喘吁吁跑到物业中心,物业中心的人说,找门卫。他又找到门卫室。

保安半天才听清怎么回事,慌忙调取监控录像,连查了三天的,见进进出出都是熟悉的身影,疑问说,不对呀,没有形迹可疑的人。

文璟看完监控录像也糊涂了,难道真的出鬼啦?

保安叹口气说,会不会你得罪了谁,有人绑上铲刀站在栅栏外面干的?

文璟想,我得罪谁了呢?

保安说,别墅都有死角,往后我们加大巡逻力度,多留意你家的院子。

心中的谜团越放越大,文璟怏怏回到家里。

韩露起床后看到一地烂花碎草,很快明白了大概,披头散发,情绪又要失控。

文璟躲开韩露,闷气坐在花坛上。

韩露难受,大声喊云徽。

云徽看到眼前情景,也怔在院子里。

韩露见云徽发呆,抓住云徽的胳膊问,难道你真是句总的眼睛和耳朵?不停铲花草想吓走我们?

这么猜忌,云徽特别委屈。推开韩露的手,泪水很快汪在眼睫毛上说,你可以这么认定,只要不生气,我认。说完云徽对文璟说,文经理,今天我找人把花草栽上,你们不要乱猜了行不行?

云徽什么时候说话这么冰冷和大声?文璟想说韩露几句,还未开口,韩露已经拽住他的衣领,你在外面到底得罪了谁?

文璟不想吵架,更不知道他得罪了谁,拨开韩露的手,跳到一边说,今天不吃不喝,我也找人把摄像头装上。

韩露窝在心里的气无处撒,想起昨晚的尴尬,又想起埋在心里的真相,失声哭了起来。韩露的哭声排山倒海,气势磅礴,是文璟没有见过的样子。文璟瑟瑟发抖,韩露拽住文璟的胳膊说,你就骗吧,本来想让你亲口告诉我真相,可你始终跟我

打啞谜。要不是我问句总,难道让我一辈子都蒙在鼓里?

文璟头“嗡”的一下,炸了一脑壳糨糊。句总为啥说了真相,自己当初恳请他隐瞒下去的。

韩露接着哭诉,房产证写着你的名字,怕我分了你的财产咋的?

一脑壳糨糊瞬间炸开,满脑子都是糊涂,见韩露知道了真相,文璟急忙解释说,那么说,怕句总某天后悔了,好给自己留条退路。

这么解释,韩露不会信,韩露压抑住哭声,多了悲凉,气急败坏说,你咋不说,到了离婚那天,我一无所有呢?

云徽知道文璟隐瞒真相,主要想退还别墅。她替文璟委屈,也替自己委屈,走进厨房,忍住委屈,想做点早餐。

韩露追到厨房说,别做了,都饿着。

云徽停住了手。

韩露见云徽伤心,想到雪蕊了,又不管不顾对云徽嚷,不知帮我拿奶瓶咋的?

云徽揉揉眼,急忙从冰箱里取出空奶瓶。

文璟在外面听到韩露叫云徽拿奶瓶,慢慢走进客厅,坐在沙发上听动静。听到挤奶声,知道韩露慢慢会平复些情绪的,于是小心翼翼地走到院子中间继续打扫卫生。

韩露挤完奶水,见云徽汪着泪水,知道刚才说了过头话,生了愧疚说,我让文璟气糊涂啦,不知跟谁撒气。

文璟打扫好院子,走进客厅,见她们都沉着脸,默默开车走了。

到了办公室,文璟的忐忑、恐慌和紧张,演变成酸水,汩汩而出,像根绳子勒住了他的喉咙。不行,还得找句总。

句一厅见文璟出气不匀,低眉问,耷拉个脸给谁看呢?

文璟平时不敢大声跟句一厅说话,今天他豁出性命去,也要说出心中的不满。文璟不看句总神情,大声问,为啥告诉韩露真相?

句一厅不知其间的曲折,抬头说,说你买的,她能信?

我对你说过,说是你借给我住的。

借的?明明送的么。

文璟特别委屈,他知道,一栋别墅,借和送的差别,他一直在跟自己较劲。说借,是莫先生的主意,借的东西要还。句总说了真相,问题就复杂啦,韩露做梦都期望句总送栋别墅呢。这下好了,自己跳进黃河也说不清,还落下误会。那一会,他又想起莫先生说的鸟儿,鸟儿只为活着本身,他也想只为本身活着,可活得这么累,这么局促,还活出了无能。于是他继续大声说,你整天琢磨莫先生不说,还让我跟着赔小心,他第一次用“你”不用“您”称呼句一厅。文璟索性啥也不顾,一股脑儿说出委屈,他说,想想看,项目部经理不跟踪项目,却要去陪一个上了岁数的老人,不觉得滑稽可笑嘛。

句一厅不相信这些话是从文璟嘴里说出的,句一厅看看文璟因为激动而赤白的脸,大为不满说,难怪莫先生不想见你。

是的,莫先生确实不想见我,那是因为你让我天天打探商机弄的。

这个文璟,简直岂有此理。句一厅火冒三丈说,滚出去。

文璟被句总的呵斥声吓到了,明白是在跟句总说话,且惹恼了句总,急忙低下头说,对不起句总,我实在无法忍受了。

句一厅见文璟又变回过去,压住火气说,你还年轻,不懂我,更不懂莫先生。

文璟低头想,有什么不懂的?算了,说出委屈,也许舒服些,省得拖泥带水。于是文璟大声说,项目部一直郎道负责,我请辞了经理,省得累赘。

文璟今天一反常态。句一厅真的生气了,他“呼”地站起,倾斜身子问,难道我还不重视你?问问我替谁家请了保姆,送了别墅?让你联系莫先生,另有大用。而你浑浑噩噩,不知我意。今天我郑重告诉你,请辞不准,你的工作任务还是联系莫先生。

文璟小声争辩说,为什么这样?为什么呀?

离开句一厅办公室,文璟才知道什么叫手脚冰凉,他想,还让我联系莫先生,他有什么好联系的。走到七层,想到水月,于是想,昨晚水月约来了莫先生,问问她,莫先生为啥疏离我?

水月一个人坐在办公室看会议签到表,表格是她亲自设计的,有了党员的联系方式,她想分别联系这些党员,顺便了解下他们的真实想法。发现文璟气色不好,水月关心说,看你神情恍惚的,是不是病了?

文璟开门见山问,莫先生为啥不想见我?

水月想,想必文璟知道她昨晚与莫先生相见的事,不知道承认好还是不承认好,于是转换话题说,听说句一厅老婆信基督,你说句一厅会不会信上帝?

文璟说,我问莫先生为啥疏远我?

水月沉思说,有一个信基督的老婆,他会变成什么人?“他”当然指句一厅。

文璟喊,有莫先生在,他会变得越来越善良。我想问你,莫先生为啥疏远我?

笑话,我又不是莫先生。

用这种方式说话,文璟自己都感到荒唐,可他心里压着一团火,熊熊燃烧着。

水月不想搭理文璟了,文璟一个人喃喃自语起来,也罢,你不说,我亲自去问。

水月本想告诉文璟,说现在莫先生也不接她的电话了,见文璟这样,什么都不想说了,继续看着那些生冷的名单。

文璟见水月不想搭理他,弯腰致谢后,才踽踽而去。

水月看着文璟的样子,摇头笑,笑后,继续拨打电话。

文璟到了项目部,看看只剩下一个不吭不哈的年轻人,问了句,哪儿能买摄像头呢?

年轻人说,这还不简单,网上搜地址就是。说着搜出附近一家安保设备公司,对文璟说,这里,这里就有。

文璟看看地址说,我出去办点事,有人找,说我马上就回。

年轻人说,好的。

27

云徽还在家里抹眼泪,见文璟带人走进院子,急忙洗把脸,又把雪蕊抱出摇篮车,才走出院子招呼人。

雪蕊见到文璟,咿呀想说话。文璟亲了雪蕊后,雪蕊居然张开小手臂让他抱,文璟多了柔软,顺手抱过雪蕊,交接中,手指又碰到云徽的胸部。云徽脸一红,文璟一个哆嗦,转过身与安装师傅说话,借以掩饰尴尬。

师傅选择门厅的一侧,不但可以看到进出院子的人,还可以探测到别墅外面。三下五除二,师傅安装好了摄像头,又连接上电脑,之后,收钱走人。

屋里只剩下云徽和文璟时,云徽几次张嘴又忍住了话。文璟忍不住问云徽想说啥。云徽又不想说了,默默上前接抱雪蕊。这回云徽的手指碰到文璟的胸部,云徽打了一个哆嗦。见无法遮掩,文璟只好问,还生韩露的气?

云徽吞吞吐吐半天才说,麻烦你告诉句总,我不想做了呢。

文璟慌了,你不做,雪蕊谁带?于是赶紧解释说,你知道韩露的,有口无心。

云徽忧伤变成了委屈,泪眼婆娑说,累倒不怕,怕的是你们拿眼睛、耳朵啥的说我。

文璟有些着急,乱了方寸,加上过去曾说过云徽是句总的眼睛和耳朵之类的话,特别惭愧。见云徽异样地看他,文璟慌乱说,如果你嫌工资低,我这里可以补上一些的。总之,你想辞职,就是不体谅我和韩露。

云徽说,最近特别委屈。

文璟见云徽满脸愁云,突然想起昨晚云徽坐在院子里想心事,于是问,是不是想娘啦?

云徽急忙解释说,昨晚心里乱,想一个人静静。

文璟说,你娘肯定好好的,既然找不到她,就把她放在心里。

说到娘,云徽腾手抹抹眼泪说,你们见晚吵架,哪个能好受呢。

文璟听云徽说他跟韩露吵架的事,额头渗出虚汗,原来这样呀。韩露呀韩露,你只顾嘴上痛快,忽略了云徽的感受。文璟流露出羞愧、尴尬,包括愧疚,小声说,对不起。

云徽发现了文璟满头大汗,抽出几张抽纸递给文璟说,实际你不用道歉的。

文璟边擦汗边道歉,真的对不起。

云徽见文璟慌乱,绯红涂满脸颊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云徽打开了心扉,便不顾及其他了,羞赧而出,不知道咋了,夜里梦见的全是你。

文璟脑子突然一片空白,云徽说啥呀?慌乱中,一脚绊倒了院子里的凳子,凳子倒地,吓到了云徽怀里的雪蕊。雪蕊的哭声掩饰了彼此的尴尬,文璟慌乱说,我不大做梦呢。说完退到栅栏门那里,提高声音说,查查电脑,看看摄像头管不管用。

说完,坐进驾驶室,一脚油门,车歪歪斜斜溜了出去。

天陰得重了,冷风好像能拧下水。文璟路上想,云徽咋会梦见我呢?韩露呀韩露,不知掩藏,到处丢人。由抱怨韩露开始,心里多了怨气,把车开得歪歪斜斜的。

回到办公室,文璟坐不住了,像我这等无用的人还谈什么境界和修行?句总让我联系莫先生,找他去。打了几次莫先生的电话,还是关机。文璟想,难道换号了?

喘息不安中,接到句一厅电话,句一厅让他去办公室商量事情。

文璟打起精神,噔噔下楼,敲门而入时,句一厅已经泡好了茶在等他。

见句总正儿八经的,文璟忙道歉说,早上心情不好,请谅解。

句一厅说,我如何会计较你。句一厅起身碰上了门。

看来句总要说紧要的话,文璟不敢坐,僵硬站着。句一厅说,坐呀,站着我咋说话?

文璟坐了下来,句一厅说,你知道麦清的,整

天祷告。我最近心情不好,刚才不该发火。

文璟说,该道歉的是我。

句一厅说,好了,说说麦清吧,她有心结,到现在还不能释然。

文璟不知道怎么安慰句总,只好低头看脚尖。

句一厅说,好好好,不说麦清,说水月。知道我跟水月为啥斗气吗?那时候我爹在文化局开车,她娘在剧团唱庐剧,我爹喜欢她娘,水月爹吃醋,结果她娘投了河。

文璟不敢打断句一厅的话,更不想插话。

句一厅叹息说,为此,我爹得了老年痴呆症。说来怪了,爹失忆后什么都忘了,就是忘不了她娘,见谁都喊洪霞。娘为此忧伤而疾。我只能把爹娘分别送到特护养老院里。

文璟连声哦哦,哦到最后,不知道说啥好了。

句一厅说,那天打赌,不是我的本意,那人一腿泥,出水想嘚瑟,我故意埋汰他。当然,也想顺便压压水月。

文璟越听身子越冷,抱起了胳膊。

句一厅呵呵笑着说,好在天道法人,让她到了聚力。

文璟不知道句总想说啥,弱弱问了句,你不是一直敬重她嘛。

人特别怪不是?不知何时,我有了异样的想法,我想,爹征服不了她娘,我还征服不了她?

文璟后背凉飕飕的,担心句一厅伤害水月,插话说,水月不容易。

句一厅说,谁容易?问题是莫先生不停提醒,心里矛盾得很。

文璟打断句一厅的话,小声说,千万不要这么想,否则就会变成另外的人。

句一厅说,假如水月能释怀,我也不想咋的。可她内心依然怨恨,我不能控制自己。

文璟头大了,句总为啥这样想?水月愿到聚力就是态度,还想咋的?

28

文璟想了半天依然不清楚句总的真实意图,如果出于爱,文璟还能理解,听口气像是报复,看来有必要暗示下水月。

想到这些,文璟忍不住打水月的电话说,下午没事的话,陪我一起找下莫先生可行?

水月还有十几个党员没联系上,回话说,我手上有事呢。

文璟说,实际我一样可以去找的,只是眼下他不待见我,有你更好说话不是。

水月想了想说,下午腾开手,我陪你看看他去。

文璟这才松了口气。

很快到了中午,到三楼食堂吃饭,文璟想问问水月几点走。寻找水月的当口遇到了沈方和万红梅,说话间,水月吃完饭带头走了。实际文璟找水月的真实目的,并不是帮自己。他想提醒水月,觉得去远山那里更合适。

躺在沙发上睡不着,由水月又想到了云徽,云徽为啥梦见我呢?她在暗示什么?不敢想云徽了,急忙用韩露来作阻断。韩露说我骗她,有非分之心。看来人与人之间总有一些事情说不清。想来想去,迷糊着了,到了上班时间,水月主动打来了电话问,你说几点出发合适?

文璟急忙说,现在就走,可以么?

水月说,可以。

文璟到停车场开车,接上水月,便往街上开。

水月坐在副驾驶位置,一直偷偷瞅文璟神色,瞅到最后,移开目光说,你好像有心事?

文璟遮掩说,我能有什么心事。

水月不再说这些了,商量说,从欧洲风情一条街那边过去吧,好久没去那里了。

文璟转了方向,朝欧洲风情一条街驶去。拐过教堂,就开上欧洲风情一条街了,文璟发现很多门店两边都摆上圣诞老人和圣诞树,这才意识到,马上要过圣诞节了,于是感叹时间过得真快,之后嘟囔道,西方人为啥过圣诞节?

水月说,圣诞节又名耶稣节,源自古罗马人迎接新年的农神节,与基督教本无关系,后来教廷随波逐流,把这种节日纳入基督教体系。

文璟感觉水月的知识面挺宽的,呵呵说,依我看,到了这里,不过作为商家炒作的噱头罢了。

水月感叹说,国人重视春节、中秋节和端午节,突然间又重视了圣诞节,真是的。水月说完忧虑,又说文化,这才信心满满地说,好在唐元文化大交融之后,中华文化日益成熟,几乎到了百毒不侵的地步,所以不怕上帝和耶穌。

文璟学理,文史知识储备不够,听水月说这些,急忙说,我确实没思考过这些问题。

沿街滑行,文璟看到孔子书院、艺术中心、画院门前没有摆放圣诞老人和圣诞树,莫名多了开心,车开得又快又稳。驶到湖边,很快到了湖边广场,视野开阔,心情也辽阔起来。广场那儿好多人,女的穿长裙,男的穿西服,好像在排练什么节目。排演什么呢?文璟按下了车窗。

水月不看都知道,那是教堂在彩排节目。水月不关心这些,可那一会她想起了句一厅的老婆麦清,回头问文璟,麦清也在么?

文璟嘟哝道,谁知道呢?说完找个地方停下车,支起耳朵听他们唱什么。

没有熬炼人心的患难

怎能学会时时坚忍

没有千锤百炼的品格

怎能与主性情有分

圣灵不断浇灌慈爱

内心盼望才会存到永恒

歌的旋律很优美,只是歌词听不清,文璟断断续续听到坚忍、性情、慈爱和永恒几个词,问水月,他们也说品性和慈爱?

水月不想说基督,转移话题说,不管这些。

文璟没有关上车窗,用力在人群里寻找麦清,都是一样的服装、一样的表情,看了半天,依然分不清谁是谁,这才关上车窗对水月说,她不会在的吧。说完一脚油门,车又上了路,等车走稳了,文璟才说,句总最近提到麦清就生气。

水月本不想提句总,想到句总早上那番话,一时无语。冬季里,路两边的树木依然青翠,水月叫不出那些树木的名字,见它们四季常青,生了感慨,树木可以常青,人呢?想完树木,见湖水瓦蓝到远山脚下,于是才说,那是他们之间的事。

驶出欧洲风情一条街,很快到了犄角处,过了河,开过桥,便拐上去远山的路了。

路两边梧桐、白杨、栾木居多,黄的是枯叶,绿的是冬青,枝干苍虬中多了沧桑。

去远山的车辆不多,文璟越开越快,水月回过神提醒说,慢点,看看外面的风景挺好的。

文璟放慢了车速,路的下面是丘陵和岗田,枯草斑驳在丘岗间,水月看着看着多了兴奋,接连吐了几口气说,远山风景真不错。

文璟知道绕过远山就是山原县。他一直不明白,离市区这么近的山为啥叫了远山?远从何处算起?黄尘寺所在的山已经开发,这边的山还保持原始风貌。文璟知道,远山是山与山连缀起来的总称。远上寒山石径斜,不知远山是不是出自这首诗?文璟想,如果是的话,想必杜牧到过滨湖吧。

想着心事,文璟把车停到了远山脚下。

水月看起来挺开心,夸张呼吸山里的新鲜空气后,大声对文璟说,这里空气真好,难怪莫先生躲在这里。

文璟不说话,一直给水月引路。

水月多了惬意,跟在文璟后面清唱:山水间,轻盈处,且说风婉转。文璟没有想到水月会这么开心,回头提醒说,小心脚下。水月听到文璟的提醒,笑笑,继续唱:风婉转,冬霜正酣,小溪轻叹,河水潺潺。

文璟受到感染,走得更快。

水月不唱了,山路越来越陡,她累得喘息起来。文璟停下来等她,她好不容易撵上文璟,好像无力攀爬地靠在树上。文璟搀扶起水月的胳膊,向上攀爬,水月的胳膊柔软,身体也柔软,听水月大喘气,文璟问,要不要歇会?

水月说,不用。

文璟笑着说,顺着低压线路,走到护林棚就行了。

水月问,来来去去的,他为啥要住在这里?

文璟松开搀扶的手说,怎么劝都不听。

绕来绕去,总算爬到半山腰。

文璟见水月没有跟上,停下来等水月,见水月爬到身后,才问,知道句总为啥一直套他商机么?

水月说,不知道。

文璟说,别墅群项目赚了大钱,他希望莫先生还能透露一二。

水月讥讽说,他把莫先生当成了神仙啦?说完冷笑几下,抬头问,还有多远?

文璟说,走了一大半啦。说完又说,句总除了功利,其实还挺善良的。

他善良?水月好心情溜走了,怔怔问文璟,还想为他说啥?

文璟不该老提句总,可文璟想提醒水月,只能这么说下去。文璟绕回正题,提醒说,服软并不伤人,莫先生说,守弱曰强,示弱会让人变得内心强大。

我向他服软?怎么个服法?

文璟见水月冷笑,看来短时间水月不会谅解句总,于是劝,实际就是个态度。

水月不知道文璟老提句一厅干啥。听到句一厅的名字她就会莫名恶心,难道还要我跪在地上尊他声大爷?说话间,水月想起那晚吃饭的事了,心生抱怨说,那晚不是韩露,说啥也不会出场的。阴差阳错,组织居然派我到了聚力。

文璟见水月又提那晚上吃饭的事情,心有愧疚,不再说句一厅。

文璟不提了,水月这里有了怨气。

那天吃完饭回家,难受了一晚上,第二天居然起不了床。长生打电话问她咋不去上班,她说,病了。

中午长生带着嫂子到了水月住处,嫂子送来了饭菜。水月嗅闻菜香,才忘记昨晚的不快,发嗲说,还是嫂子疼我。

嫂子喜俏,心善,听水月夸她,顺势揉揉水月的头说,长生说你病了,我特意做了好吃的。

水月边吃边问长生,我说病了么?我只说休息一天。

长生见水月吃得香甜,感到水月没什么大不了的,摇头说,没病请假休息?不知道正是排演紧要期。

水月吐吐舌头,娇嗔说,不说病了,你能准假?当然也不会有这么好吃的饭菜。

长生知道水月故意撒娇,笑眯眯说,没得正形,好好休息半天,明天就去上班。

见水月额头沁出了汗,嫂子说,今后不想做饭就到家吃去。

长生带着媳妇离开后,水月坐在沙发上想心事,想来想去,想到句一厅的样子,不知道咋了,恶心又开始发作,把吃的东西吐得一干二净。

吐完之后,水月想,咋啦?为啥想到句一厅就反胃?不敢再来想,從书架上找岀《中国戏剧史》读,以便阻断心事。

这本书她看了无数遍了,一本戏剧史,万戏跌宕生,汉唐歌舞、北宋杂剧、南宋戏文、元代杂曲、明初传奇。中国唱腔的三大源流,昆曲、弋阳腔、梆子调演化成各种唱腔,直至演变成了各种小剧种。尤其到了淮河边上、大别山这里,就化作了推子剧、淮剧等,生生死死几个轮回,最终成就了庐剧。祖祖辈辈多少人为了庐剧,献出了自己的青春甚至生命。那是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为了送戏下公社,返程路上,车打滑,翻到山窝里,一次死伤了七八个优秀庐剧演员,直到今天,人们提起那灾难还摇头叹息。当时地委、行署痛定思痛,做出决定,遇到再大的困难,庐剧也不能下马。为此地区不但没有被突如其来的困难吓倒,反而扩大了剧团的编制,娘就是那时候补招进团的。

由戏剧史想到了娘,心里又坠入了忧伤。

就在那时,她接到了句一厅的电话。句一厅说话大咧咧的,大声问,还好吗?

水月没好声气说,有事说事,没事我挂了。

句一厅哈哈大笑说,我爹稀罕你娘,我也稀罕你。

这是摆明了要挑战,水月的恶心再次翻江倒海。

句一厅听水月声音不对,故意说,难道稀罕有错?

水月咬牙说,句一厅,今儿个我明确告诉你,你的稀罕,一文不值。

句一厅啧啧几声说,爽快,不过我也告诉你,或许我会像我爹,稀罕你一辈子。

水月“啪”地摁了电话,泪水扑簌簌流下,水月想,句一厅挑衅,难道我怕你不成?

这些短长,怎么对文璟说?

水月继续想心事。

句一厅挑衅后,水月回到客厅,摘下娘的照片说,他爹打你脸,他想打我脸。

洪霞还在微笑。

水月说,从此我不会搭理他的,哪怕他是天王老子。

洪霞笑得坚定,恍惚间,水月又看到娘湿漉漉的身影。

水月委屈化成了坐卧不宁。来回走动中,由娘想起了秦易飞,很长时间没有见秦易飞了,秦易飞是爹,是我的亲人,已经失去了娘,不能再失去爹。那一会,水月特别柔软,尽量站在爹的角度体谅爹。想了好久,主动拨打了秦易飞的电话。电话通了,水月担心喊不出一声爹,谁知道,听到爹的说话声,一个冷战后,特别顺畅地喊了声“爹”,水月说,爹,我想看看你。

秦易飞没有想到水月会主动联系他,清醒过来,开始了哽咽,连说,好呀,好呀,要不要爹接你。

水月说,晚上我请你和阿姨到外面吃,我这就去。

秦易飞说,好呀,好呀,你阿姨在旁边跟着高兴呢。

秦易飞走路依然颠簸,需要老伴的牵引,那会老伴拉着秦易飞正想上街蹓弯呢。

水月挂了爹的电话骑上电动车冲上街去。

过去秦易飞为了求得水月的谅解,曾让阿姨出面劝,还让阿姨的儿子出面调解,阿姨的儿子是现役军官,一直跟水月说大爱。水月依然听不进劝,更不会接受阿姨和那位军官哥哥。看来时间真的可以消弭一切,这不,水月大了,主动联系我了呢。秦易飞不停对老伴说,女儿想通了,原谅我啦。

老伴说,父女情,什么能阻隔呢?水月懂事了,自然会想通的。

秦易飞说,我高兴得不知咋好了呢。

水月提着水果敲开了爹家的门。房子才七十多平方,两室一厅的那种,小区也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建的,带上了时代的痕迹。水月第一次上门,拎着水果、奶粉和其他滋补品。爹开门后,愣在门道中。水月放下东西,一把抱住爹,接着哽咽起来。

秦易飞不知道女儿受了啥委屈,忙问,咋啦,谁欺负你啦?

水月挣扎出爹的怀抱,小声说,今天不知咋啦,突然理解了爹的委屈。

秦易飞由于激动,竟然结巴起来,话不成句说,第一次回家,爹要亲手做饭给你吃,秦易飞说完这些又说,爹一辈子都想好好给你做顿饭呢。

阿姨笑呵呵的,忙着收拾水月带来的东西,又忙着给水月泡茶、拿零食。

水月过去不认阿姨,见阿姨忙前忙后的,上前拉住阿姨的手说,阿姨,你坐,谢谢你照顾爹。

阿姨眼睛一红,多了激动,拉着水月的手说,陪你爹说话,我买菜去。

水月孩子般笑了,阻拦说,我订了餐厅的。

阿姨愣怔半天,才想起削水果。

水月的突然造访,让秦易飞和阿姨不知道怎么照顾女儿才好。

阿姨平静后说,你爹说在家里做,听你爹的,退了预订。

秦易飞接话说,快退,这顿饭谁也不准插手,我要亲自做给女儿吃。

秦易飞手脚不便,阿姨怕他有闪失,想搭把手,又怕冷落了水月,一直在客厅、厨房两端来回跑。水月看到眼前的一切,掏出电话,退了预订,然后对阿姨说,家里有啥吃啥,我又不是外人。

秦易飞不敢相信水月突然变得这么通情达理,走出厨房说,可不嘛?女儿又不是外人。秦易飞好像看不够女儿似的,又看了几眼水月,才走进厨房。

水月眼睛涩涩的,从见面到现在,爹一直没有合上嘴。水月想,爹还是疼爱她的。见爹傻笑,便起身说,得,我来做饭,你跟阿姨歇会。

秦易飞浊泪滚到腮帮说,你陪阿姨说话,我做饭,我这就切菜去。

秦易飞切菜的手一直颤抖,尤其切肉丝时,手抖个不停。秦易飞见水月站在一边看,手颤抖得越发厉害。水月拍拍爹的后背说,慢点。秦易飞受到鼓励,多了逞能,连刀切菜说,过去,爹的刀工全厂闻名的。不小心说到了过去,秦易飞吓得猛地噤了口,阿姨也知道过去是个禁忌的话题,急忙接话说,我来吧。秦易飞知道老伴替他解围,跟着掩饰说,你坐着,我来。再切菜,秦易飞的手依然颤抖得厉害,一不小心,切到了手。

秦易飞装作找东西,回卧室悄悄贴上创可贴,再回厨房,继续掩饰说,我想找找磨刀石,不知刀石放哪了?

这些细微动作如何能逃过水月的眼睛,水月捧出爹的手说,我来吧。

秦易飞眼睛瞬间蒙上了雾一样的东西,他扯开水月的手说,爹来,爹行的。

夜幕降临,秦易飞很快做好了四五个家常菜,水月啥也不顾地埋头吃饭。秦易飞见水月狼吞虎咽的样子,不停说慢点。水月的饭头上堆满了菜,秦易飞还夹。阿姨不甘落后,跟着夹菜。水月的饭碗堆不下菜了,阿姨才说,你爹高兴,我也高兴。

水月不说话,连吃了两碗米饭,打了几个饱嗝才说,爹做的菜真好吃。

秦易飞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抹尽眼泪才小声说,那就见天到这吃。

阿姨一直关注秦易飞的情绪起伏,她怕秦易飞激动过度,又摔倒在地。当她发现秦易飞异样时,一直做着搀扶准备。这次秦易飞不是摔倒,而是自己慢慢跪了下去,他慢慢扶着椅子,单腿跪地,接着双膝着地,跪在水月的面前说,爹对不起你,更对不起你娘。秦易飞刚说完,自己倒失声痛哭起来。

那会水月傻了,爹怎么能给我下跪?就算爹对不起娘,也不能给我下跪。水月跟着跪到爹的面前说,爹,女儿知错了可行?

阿姨一手搀扶爹,一手拽水月,水月站起来又跟阿姨一起搀扶爹,爹长跪不起,连说,这辈子无法原谅自己。

爹终于站起来,颤抖坐在板凳上。水月不敢刺激爹了,更不想说句一厅说下的话,她的心里只有激动和温暖,随着激动和温暖,心中的恶心早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山路越来越难走,文璟不敢再提句一厅。水月暗想,就算拧断脖子,我也不会向他服软的。

终于走到护林棚,文璟丢下水月急忙上前敲护林棚的门。敲了半天,走出一位陌生的老大爷,老大爷问文璟找谁?

文璟说,我找莫先生。

老大爷说,牛鼻子老莫么?

牛鼻子老莫?文璟急忙比划莫先生的形象。

老大爷说,不就是牛鼻子老莫么,前天搬走的。过去说替我护林,现在又说有事。

搬走了,为啥搬走?

老大爷说,我哪知道呢?不过也不叫搬走,他的被子和书还在呢。

文璟急忙上前翻检书看,有老子的《道德经》,还有《庄子》《黄帝内经》《易经》等繁体字书籍。

文璟合上书问老大爷,他没说什么时候回來么?

老大爷说,说是家里有点事,一个怪人。

莫先生何来家呢?为啥要撒谎呢?

29

麦清参加教堂举办的圣诞节演唱会还没有回。

句一厅喝会闷酒,还是压不住心中的火气,想了会儿,问保姆,她说几点回了么?

保姆冷声说,问她不就知道了。

句一厅见保姆捋着脸,没有心情吃饭,放下碗筷,走到院子里看星星。

院落很大,足有八分地。院子是经过园林设

计师专门设计的,植物高低搭配得很有层次。句一厅在院子里走了几个来回后,恼火无法排解,只好一个人走到街上。

主街道的灯光以黄白色调为主,用黄白交织出繁华,多显闹腾。句一厅顺着街道向湖泊走去。湖泊处的霓虹灯以紫色、橙色、绿色居多,灯光把湖泊和步行道映照得格外空灵与生动。沿着步行道走了半个来回,句一厅放慢了脚步。麦清越来越不像话,居然连电话都不接。呼哧呼哧中加快了脚步,气冲冲想,到了教堂,不管多少人,不管大家怎么看,都将拽回麦清。

教堂上下特意安装了彩灯,有华灯初上之感。有圣诞树和圣诞老人的闪烁灯,诡异地眨巴眼睛,好像红帽和白袋子中藏下的都是惊喜似的。大厅的明亮处有男男女女不停进出,中老年居多,也有年轻人,年轻人少了顾忌,男的大方搂着女的,女的勾着男的脖子,样子都不矜持。

合唱声压过门厅里的嘈杂。

句一厅跟着行人走上二楼想看个究竟,刚走到楼梯口听到有人招呼,于是停下了脚步,怔怔看那个人。并不认识,只好点头回应。

随着古怪点头,失去了冲动,熟悉人在,如果上楼拽麦清,肯定惹下笑话。改变主意,又退回一楼大厅,想从油画中,看看上帝什么样子。还未看上几眼,又有人上前打招呼,面熟,依然叫不出名字,只能笑着点点头。接连遇到几个人打招呼,彻底放弃拽麦清回家的念头,快步走出教堂,走向步行道。

远远望着教堂想,圣诞、耶稣、赞美诗、演唱会,为啥这么多人迷上了耶稣?愤愤不平,想对谁说说心里的抱怨,可看着眼前的灯光和行人,忍住抱怨,走到无人处,才对湖水说,这是滨湖,不是欧洲,上帝或许只拯救西方人。

过去麦清多懂事呀,想喝茶,只需望望茶杯,想做那事只需提早关了电视机。现在呢?麦清居然看都不看他一眼,说话多半蹦单词,就连躺在被窝里的气息也是冰冷的。

爹娘还在特护养老院,这么多年,他忙公司,家里家外都是麦清打理。可麦清信了耶稣,心性也变了,常常忘记看爹娘,惹得护理员多次直接打电话找他。

湖边阁不远处有月拱桥,月拱桥的灯光格外密集。句一厅走上月拱桥,心事早混沌一片了。混混沌沌中,蓦然晃出水月的影子。水月笑吟吟的,好像从水里钻出来似的。过去因为爹和洪霞的是是非非,一直想认识水月。于是带着了解爹的心态,走进剧场。看戏多了,也会走进剧情。再瞅水月,理解了爹。他想,爹肯定把洪霞当成了剧情中人。自那以后,他一直寻找机会靠近水月。有天散场后,他直接去了后台,对着卸妆的水月掏出名片说,我叫句一厅,想认识你。

水月并不认识句一厅,听他自我介绍姓句,拒收名片,也不吭声。

他不知道水月为啥冷淡,放下鲜花说,喊我一厅也行。

水月卸完妆,丢下句一厅送的花,傲然走了出去。后来水月知道句一厅是句天蓬的儿子,特别恼火,她想,句一厅这么做,无非想埋汰我,我这里断然不会谅解的。

句一厅有看戏的权利,有几次,她还把句一厅现场送上戏台的花篮踢到台下。

句一厅这里,多了不甘。说白了,就是一个庐剧演员,爹走不出你娘影子,我还不行?句一厅多了傲视,再看水月,多了戏谑和调侃。

这天市领导在场,句一厅调侃说,听你唱寒腔,就像汗蒸之后喝凉水,白糟蹋身体。

水月知道句一厅说这话真实意图,撇嘴说,有些人注定行尸走肉,活着好比死了。

句一厅意识到水月在讥讽他爹,反唇相讥说,有些人死了不一定活着。

市领导见他们说话不投机,忙说,你们都是滨湖名人,各有长短,不要互相瞧不起。

后来听说谁也请不动水月吃饭,句一厅多了挑战的心态,屡屡邀请,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似的。结果只能是自讨没趣。

好在认识了莫先生,有了共进晚餐的机会。莫先生把水月介绍给句一厅后,句一厅惊讶说,世界太小了。莫先生喝酒时说,水月是个好孩子。莫先生喜欢称年轻人为孩子,也许看到水月和文璟,莫先生就会轻易想起他和常文可能存在的孩子。

句一厅听莫先生那么说,微微一笑说,她是滨湖名伶。称呼戏曲演员为名伶好比称呼作家为文人骚客,多有不恭之意。水月寒脸站起,二话不说,飘然离去。

事后句一厅始终都在想一个问题,如果没有爹和洪霞之间的恩怨,水月会这么讨厌我么?很多事情无法说清,就像他要认识莫先生,认识文璟,认识合该认识的人一样,上天要让他与水月纠缠在一起。

问题是面对水月,他多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感觉,其间既有欣赏,也有抱怨,还有隐隐哀怨中的疼痛。水月并不能理解句一廳的复杂情绪,一味排斥和仇怨,为此,句一厅复杂情绪中又增添了较劲。

水月到了聚力,他偷偷高兴,想来组织真是体

贴人,想吃饭送张饼,不说咋的,把玩就有滋味。谁知水月拿捏有度,还用组织做要挟,时不时又搬出莫先生。组织和莫先生都是需要感恩的人,罢了,也许保持风度才是最好方式。哪知水月面儿上多了控制,内心和骨子里都是瞧不起。生意场上练就这么多年,早已习惯了挑战,你要比拼骨气和精神,比拼就是。

一圈子走下来,句一厅非但没有逼走心里的恼火,还添了水月带来的忧伤,闷闷不乐走回家里。

保姆弄好了卫生,坐在客厅看电视。见句一厅进门,保姆关了电视,站起来程序化说,茶水已经放你床头了,浴巾放在老地方,明天换洗衣服熨烫好了,挂在衣帽间里。保姆像背书,做程序化的说明。

这种程序化提醒的设计者是他自己,他过去常对保姆说,保姆也是职业,要懂得程序和礼仪。

换了几个保姆之后,终于有了眼前这位。她不卑不亢,做事严格遵守规定。刚开始,听到她程序化的问候,感觉特别美好,有入住五星级宾馆的感觉。时间久了,这种程序化问候让他觉得缺少点什么,什么呢?他想,或许是家常话吧。生活不是服务,要有互相体贴。他试图破坏自己定下的规矩。可保姆不管他的感受,始终严格按照他制定的规矩说话。

句一厅听完保姆的程序化提醒后,“嗯”了一声,上了楼。

天冷,调高中央空调的温度,才脱衣进了洗漱间。他想用洗漱冲走心中的恼火和郁闷。

冲洗的过程中,他多了一丝莫名的兴奋。他用浴巾擦干身子,裹上浴巾,走到卧室想,麦清五十多了,肯定到了更年期,如果从生理角度理解麦清的话,还能接受。磨蹭很久,看表,发现深夜十二点多了。麦清咋还没回?句一厅忍不住焦灼,又打麦清电话,打通了,麦清还不接。

深夜一点左右,麦清回家。

如果麦清能解释下原因,句一厅积压的怒火也许会烟消云散的。可麦清见句一厅没睡,冷冷说,老打电话干吗?不知道我们在狂欢?

我这里早火冒三丈了,她那里还在狂欢?句一厅恼火。麦清见句一厅生气,不管不问,洗漱完毕,背对句一厅沉静闭上眼睛。

句一厅扳了几次麦清身子,麦清僵硬着肢体躲了过去。如果麦清能够转过身子说句话,句一厅也许不会发火的。连续扳转几次,麦清非但不转身,还冰冷问,让不让人睡了?句一厅从郁闷变成了恼怒,大声问,到底咋了?

麦清用鼻息哼了句,问自己。

成事后,句一厅的感觉太好了,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还有什么比事业成功让人兴奋的事么?为了验证钱的魅力,有天晚上,他恶作剧般揣上大把现金,一个人去了歌厅,一口气找来五个陪唱的,居然唱到下半夜。

散场后,他一个人悄悄哭了,哭后想,当初差点跳黄浦江了,没想到老子也有今天。那天之后,他变了,由对行长和齐市长的感恩情绪,变成了证明自己的想法。在一次市级电视台春晚上,有幸结识了美女主持,实际那个主持说来还是电视台临时聘请的。他不管,他想看看美女对他的认可度。

那个美女知道他是赞助商,显得内敛而知性。

他问,怎么看待我的赞助?

美女主持说,成功总要有人喝彩,赞助是体验成功的最佳方式。

他问,你渴望成功么?

美女主持说,谁都渴望活到更高层面上去。

他说,那行,我决定捧红你。

美女主持问,为什么选择了我?

他说,我爹曾经稀罕一个唱戏的,我想稀罕下你。

之后,事情简单,就像芸芸众生一样,总有人把持不住自己,那个美女主持面对句一厅的赞助,渐渐迷失了自己。麦清知道情况后,大吵大闹了一场。

后来,句一厅稍稍有了清醒,感到自己的荒唐,给了美女主持五百万作了结。

安静了半年,句一厅居然认识了小海洋,见小海洋对郑副市长照顾有加,明白了大概。他想,有了小海洋这把锁,郑副市长的门就是敞开的。他偷偷记下小海洋的电话,有天他特意找到小海洋,拿出五十万的卡说,这是孝敬你的,于我来说,市政府是我的恩人,郑副市长也是,你懂的。

小海洋问,他知道么?

他知道不知道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重视我,为何带你与我共进晚餐呢?

小海洋想想也是。

小海洋收下那张卡后,什么都听句一厅的,一次为了解决别墅群开发中的一点麻烦,他打电话给小海洋,事情很快得到解决。最近风声紧,说到小海洋,郑副市长特意提醒说,很多无奈,都是被逼的,你也不用细心。他点头说,我懂,会注意的。通过小海洋,他成了郑副市长的铁杆兄弟。

认识莫先生后,莫先生一直说收敛,提醒做人需要境界和格局,还说人生就是一场修行。他这才有了思考,不停告诫自己,想把所有情感都回归到麦清这里。

可麦清始终不肯谅解,还提醒说,有些伤口,

痂掉了,伤疤更加清晰。

句一厅问,难道你要记恨我一辈子?

麦清说,即便老年痴呆也不能忘记。

句一厅听麦清说“问自己”,指的还是过去的事情,他恼火,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谅解才能过好日子。于是他说,我错了,已经道歉了,还要恨到什么时候?

麦清说,除非看到你脱胎换骨。

见麦清还僵硬着身子,他猛地扳正麦清说,我已经变了一个人。

麦清一把将他推开,随后跟上一巴掌,那巴掌很重,打得句一厅眼冒金星。句一厅捂着脸问,我往回来,你为啥往外走?

麦清坐起,画了几个十字,又开始了祷告。

句一厅失控,歇斯底里喊,祷告吧,看看上帝会不会帮你。

30

句一厅浑身冒火,吐出一口气仿佛能烧煳一地枯叶似的。

大清早他到了聚力,一直徘徊在门厅,见到谁都想骂上几句。

才骂完一个设计师,见文璟松松垮垮上台阶,突然火星四溅问,找到莫先生没?

文璟吓得一个哆嗦,句总咋了?好大火氣。文璟怔在门厅小声说,莫先生搬走了。

句一厅猛地回头说,问问他,我的独木桥怎么过去?

文璟不知道句一厅想说啥,吓得不敢吭声。

句一厅见文璟哆嗦,大声问,水月呢?

文璟没见到水月,他怎么知道水月在哪儿?文璟打电话喊水月,水月说,我在办公室。

文璟说,句总找你。水月说,他犯神经,我才不去找难堪呢。

文璟打完电话,见句一厅骂别人去了,急忙溜到七楼,走进水月办公室说,不知谁惹了他,又让我找莫先生。

水月见文璟委屈,笑着说,他给你气受,我替你出气去。

文璟慌忙说,别,别。

还没有说到第三个“别”,水月推开文璟,直接下了六楼。

水月见句一厅满脸怒气,质问,为什么不讲道理胡乱发火?

句一厅没想到水月会主动过来责问,站下来问,什么叫境界,什么叫修行?莫先生在哪儿?

水月见句一厅焦躁不安,嘘口气说,乱发火就是修行不够的表现,至于境界,前天我说了很多。

句一厅若有所思说,我的境界是感恩,是奉献,不是记恨。

水月说,冲你说了岀来,境界依然不堪一提。

句一厅感到水月的陌生,从麦清带给他的沮丧情绪中走出,怔怔看着水月。水月也看着他。凝视很久,水月才大声说,水利万物而不争,“不争”是境界,“无为”是境界,“法自然”也是境界。你不是稀罕莫先生么,就要精心体会他的境界。看看你现在,除了计算和功利,眼里还有什么?

水月这么提醒,说明水月也在改变,难道水月真的放下了怨恨?

圣诞之后,很快到了元旦。

元旦这天,街道两边挂满了红灯笼,多了喜庆的色彩。

水月骑着电动车顺着街道慢慢前行,这几天她都感到开心,她没有想到,论及修行和境界,她居然镇住了句一厅,看到句一厅收起戾气、满脸愧疚,她走出句一厅办公室。

可元旦到了,句一厅依然没有答应成立党组织,不知道他在犹豫什么。

河边风景带灯光特别柔和。小的时候常来这里,大了之后,不敢触碰伤心,再也没有来过。今天她想找到娘投水的地方,体会娘当时的心情。确认地点后,水月眼里瞬间噙满了泪水。这是她的心结,也是她心灵深处的独木桥。她在想,娘的独木桥是啥?爱,还是失望?屈辱,还是委屈?想不明白,靠近河边,清唱道:

残山梦最真

旧境丢难掉

一曲哀江南

悲声唱到老

灯光摇碎了河的宁静,水月想,娘能原谅我到聚力么?从娘笑的模样看,她对这个世界早释然了。

心情沉重地回到家,不知为啥又开始了恶心。这次反胃好像不是因为句一厅而生,想必因为沉重。为了战胜恶心,她拿出化妆盒,恶作剧般用眉笔画嘴唇,用口红画眉毛,画完之后,她对着镜子笑,她想用戏谑战胜沉重。

走回客厅,摘下娘的照片,她傻傻问,娘,为啥止不住恶心了?

洪霞还在微笑。

水月说,唱庐剧的,嘴上苦心里寒,可为啥还有沉重?

洪霞不说话。

水月说,娘,我不会给你丢脸的,我的独木桥,

我自己过去,哪怕委屈无边。

洪霞的笑还是固有模样。

水月说,我到河边看你了,还唱了一段戏词,不知道你当时唱那段戏词作何感想?

照片中的洪霞不会说话,冷风又开始敲打玻璃窗了。

水月抱紧洪霞照片,伤感地说,娘,人被打断筋骨还能站起来么?

这会洪霞好像说话了,洪霞说,能。水月丢下洪霞的照片,到处喊娘。娘还是那张照片,被她放在沙发上,笑得幸福、温暖和慈祥。

水月又抱起娘的照片,调整身姿说,我好像站不直了呢。

水月好像又听到娘说话了,娘说,你不是站得挺好么?

水月说,我站给娘看,是不是少了筋骨和精神?

水月使劲站立身姿,照片中的洪霞怎么会看水月呢。

那晚水月再次失眠了。

第二天,天刚亮,爹打来电话说,放假了,到家吃饭吧。

她很快拒绝了爹,她说,爹,我要加班,去不了啦。

爹说,那好,照顾好自己,别太累了。

二妹娘也打来电话说,你到聚力后,很长时间没到家吃饭了,今天长生在,你嫂子也在,回来一起吃个饭吧。

水月继续撒谎说要加班,还说,真的很想跟大家吃顿团圆饭。

一个人躲在被窝里,越发恓惶,想起昨晚不停练习站姿,于是无聊地走到衣帽镜前,提气,呼吸,挺直腰身练站姿,不行,不对,练来练去,恼了,为啥站不出过去的姿势,气息中还多了苟且和迎合?

大白天,脑海中的娘好像又说话了,娘说,站起来的是精神和骨气,不是身姿。

娘,你在哪里?咋又说话了?

到处找娘,娘还在镜框里。

水月对着娘的照片,踮起脚,拼命拉直身子,拉成一条线时,突然哭了。

娘不会说话,只会笑,水月摘下洪霞的照片,对着娘的照片唱道: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

荼外烟丝醉软

生生燕语明如翦

呖呖莺歌溜的圆

唱罢想,关键我溜不圆啦。

难受至极时,胡主任打来了电话,胡主任放假也没休息。胡主任说,别的指导员都顺利打开了工作局面,聚力进展如何?

水月想,放假还问工作?于是柔声说,胡主任,你在加班呀。

胡主任用公事公办的口气说,你把聚力的情况报告下。

胡主任确实了解工作进展,水月嘴里多了寒苦,嘟囔道,句一厅不积极,一直打不开工作局面。

胡主任说,遇到困难要主动汇报,你是名人,又是全市优秀共产党员,大家都看着你呐。

挂了胡主任电话,想起胡主任抱怨,心里难受,越发着急,咋办?

敲窗的风节节攀升,听着北风呼啸,水月想起了爹,是呀,放假了,为啥不陪陪爹呢?想到这,水月挂好娘的照片,骑上电动车,去了秦易飞家。

秦易飞见女儿突然出现在眼前,满脸疑问,不是说加班么?

见女儿上门,阿姨特别开心,泡茶、削水果,生怕冷落了女儿。

水月见爹高兴之中夹带紧张,索性不再解释自己撒谎的原因。

秦易飞见女儿气色不好,看了几眼才说,不对,你气色不对。

哪儿不对呀?阿姨追问。

你有心事?爹看着水月问。

心事?我咋瞧不出呢。阿姨打岔。

秦易飞一把拽住水月的手说,到底谁惹你啦?

水月“唰”地流出眼泪,心里的委屈再也憋不住了,扑在爹的怀里说,我走不出心结,特别累。

秦易飞怔在椅子前,呢喃说,过去的都过去了,真不行,你就骂爹。

水月说,不怨爹,怨我自己。

阿姨拉起水月的手说,孩子,人生谁没有几道坎呢,过了几道坎前面就是大道。

水月泪水流得更欢了。

阿姨说,那时候人傻,为了名声,什么都不顾的。

水月说,别说了。

阿姨说,很多人都会犯错,句天蓬会,你爹也会。你还年轻,记住别人的错,就是惩罚自己。

水月有种温暖的感觉,抱着阿姨说,我懂了。

吃过午饭,水月不再恶心了,心情好多了,说有事,骑着电动车,又到了街上。

冷风带上了哨音,抽打在脸上火辣辣疼。

骑到半道,水月想,看了爹,更该去看看二妹娘,于是调转回头,朝武二妹住处骑去。一身寒气

裹进二妹娘客厅,武二妹也愣怔住了,不是说加班么,没去?

水月笑笑,放下路上买下的水果说,路过看看您。

武二妹見水月不停打冷战,忙说,我开空调,你往里面站站。

水月紧走几步,走到武二妹面前,一头扎进二妹娘怀里才说,能联系上莫先生么?

武二妹说,联系他干吗?

水月伤感地说,他能帮到我呢。

武二妹为难地说,他那么个人,我一辈子都懒得提。

水月说,你们有些误会,应该听他解释几句。

武二妹说,很多误会无法解释,即便解释了,我这里一样难以谅解。

水月见二妹娘这种态度,转瞬间想起句一厅,想起爹娘和句天蓬,然后想,于我也是无法谅解的,可眼下这种情况,不放下又咋办呢。

武二妹见水月不说话,拉住水月的手说,当初你就不该去聚力。好吧,为了你,我试试。说完,武二妹拍拍水月的头说,老大不小了,跟大魁咋样啦?

水月顺势箍住武二妹的腰说,二妹娘,别问这些了。

武二妹叹气说,大魁托长生说媒,我不问谁问?

水月想,这个大魁,居然找长生,真是的。

31

节后上班,水月眼泡又浮肿了。

路上想起胡主任的批评,不敢怠慢,把车骑得飞快。

天晴,路上凝结了冰霜,骑到一个上坎处,车轮打滑,加之走神,在坡道中间处侧翻倒地。人车分离,电动车从她身后滑向坡底,直到被一棵风景树挡住,水月才听到“砰”的一声。

好半天爬不起来,有人替她推来电动车,有人帮她察看伤情。好在冬天穿了棉衣,没有擦伤手脚和脸,羽绒袄子和裤子也没擦破,不碍事。

大家见没事,轻松了表情,提醒水月说,结冰了,别骑那么快。

水月连连点头,谢过好心人,忍住痛,骑上电动车继续爬坡,便听到特别刺耳的“咔咔”声。停下查看,电动车的瓦圈撞瘪了,与轮毂之间有了摩擦。清楚原因后,水月懒得管了,加大电门,赌气驶向聚力。

停好车,拽拽瓦圈,恢复不了原形,抽插头给电动车充电,这才发现插电孔也塞上了冰泥。水月叹口气到外面撇根树枝给插孔剔泥,剔了半天,指示灯才亮,于是长叹一口气,心情沮丧地走出停车棚。

門厅没有人,大院内也特别安静。水月一瘸一拐走向电梯门,正摁电钮时,猛不丁发现句一厅站在身后,哗啦啦晃着车钥匙。水月想,可能句一厅才上班,故意在她面前显摆,没有说话,走进电梯。

句一厅也跟了进去,摁住六层按钮后才说,路上摔跤了吧?

水月心里憋屈,不想说话。

电梯到了六层停下,句一厅挡住电梯门说,我想跟你说件事。

水月说,我到洗手间稍微收拾下。

句一厅又哗啦哗啦甩着车钥匙说,就现在吧。

水月跟着句一厅进了办公室。

关上门,句一厅把车钥匙递给水月说,喏,女款的,适合你。

奥迪A3,水月扫了一眼车钥匙。

句一厅说,昨天我亲自为你挑选的。

水月料想不到句一厅送车给她,心里一热,差点接过了车钥匙。当明白眼前站着的是句一厅时,忍住悸动说,我不会开车。

实际水月早学会了开车,也特别稀罕奥迪,为此她还专门到4S店看过几回。早上被摔,还委屈想,像我这般年纪的,谁没个车呢?即便自己不买,父母送、老公送,总会有个代步的。当初大魁把车开到她面前说,收下,专门为你买的。大魁买的是丰田,水月也有悸动,想到能不能与大魁继续下去还是个问号,于是推辞说,我不会开车。

大魁说,都买了,退不去的,拿个本子,不难的。

水月见搪塞不过,实话实说,你先放着,到了能收下时,我再找你。水月的意思明显,等确认了关系,她会收下的。时间过去一年多了,水月也没有考虑成熟,她不想屈就,更不想糊里糊涂打发自己。

由句一厅想到了大魁,水月多了清醒,往后退几步说,不过,我还是觉得应该说声谢谢。听到水月说谢谢,句一厅又晃动几下车钥匙说,先收下,学车简单。

水月笑笑说,我想的不是车子问题,是你能不能支持我的工作。水月主动把话题引向了成立党组织上面。

句一厅明白了水月的意思后,劝慰说,凡事都有个轻重缓急,年内时间不多了,等过了春节,腾出精力再说。

水月说,别家企业都成立了,聚力早已落后。

句一厅不高兴了,抱怨说,说成立就成立,说落后就落后,谁裁定?

水月不知道说啥合适,异样地看着句一厅。

句一厅加快语速说,我一直在想,趁你在聚力这段时间,能不能帮我成立一个庐剧演艺团,你来当经理。大家都在拼企业文化,拼庐剧也是一条路子。

水月不知道句一厅为啥抖搂出这种想法,不知道怎么回答,于是把话题又扯到成立党组织上面,多了提醒说,我的任务是成立党组织。

句一厅笑笑,多了简单、直接,收下车可以考虑。

水月问,成立党组织还需要条件?

句一厅说,不是条件,是彼此信任。

水月想,我们之间谈何信任?想到过往,多了冰冷,小声问,不信任组织?

句一厅改口说,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有个轻重缓急。

水月不想说话了,她知道句一厅还在推辞,走岀句一厅办公室,水月回头说,我不会开车,会开的话也不能收你车。然后才一瘸一拐走上七楼。委屈就像被摔下车时的疼痛,一乍一乍的。水月拿上洗脸盆和毛巾,走向洗漱间,她想擦去衣服上的冰泥,顺便补补妆容。楼上没有人,只有她的脚步声,一轻一重,还是一拐一瘸的。打开水龙头,开始擦冰泥,几个来回后,看不到污垢的痕迹,于是重新用冷水洗把脸,化了淡妆,这才思忖句一厅的建议,她想,如果不附带任何条件,聚力成立庐剧演艺团,我会出任经理么?问内心,显然不会。假如答应他的条件,换得及时成立党组织,问内心,显然会同意。为了工作,做次交换行么?拿捏不准,放下脸盆和化妆盒,掏出手机拨打了胡主任电话。

胡主任听到水月的汇报后说,聚力成立庐剧演艺团没有原则性问题,问题是你不能兼任经理,这是纪律。说完这些,胡主任说,你的任务就是引导聚力尽快成立党组织,让党员同志都能过上正常的组织生活。

水月想,句一厅一直推辞,怎么办呢?

挂了电话,水月不想找沈方谈了,句一厅没有态度,他那里谈也白谈。还得先跟句一厅沟通,不信句一厅会违背组织意图。水月打通了句一厅的电话说,我帮你成立庐剧演艺团,你能否尽快成立党组织?

句一厅听到水月不能兼任经理,连说,那不行,我要的就是你这个噱头。

水月感到失望,冷漠说,那你成立啥与我无关了,想提醒的是,成立党组织,没有轻重缓急。

句一厅说,我早说了,成立党组织我是支持的,问题是年底事情多,总得有个先后。

水月恼火,成立党组织有时间要求,按说聚力应该遵从组织安排才是,可面对句一厅,胡主任好像也没有什么办法。

句一厅那边听水月不说话,心里有了不满。送车不接受,还拿组织相要挟,于是不管水月应声不应声,他却不三不四说起来,处处比拼,到了聚力,就得听我的。

水月听句一厅这么说,心里涌出一团酸水,她想,这么清晰的问题,为啥如此刁难?心里委屈,口中多了抱怨,我没有比拼的意思,成立党组织有时间要求,聚力得服从组织决定。

句一厅哈哈大笑,我不是党员,句一厅的情绪像失火的老房子,瞬间火光冲天,我知道,你放不下恩怨;我也知道,你怨我,恨我爹;我还知道,你打心里瞧不起聚力,瞧不起句家人。可我告诉你,不从内心接受聚力和句家,有本事你自己成立。

水月理解了句一厅的意思,特别恼火,一直劝自己走出心结,可句一厅却说出这样的话。水月伤心说,那好,从此你无权干涉我的决定。

句一厅发现水月骨子里的态度丝毫未变,愈发失望说,如果你收下车,好说。

这与收车有什么关系?水月生气地挂了电话,呼呼喘气。喘息中,心口酸水涌动,又开始了反胃。

句一厅见水月掐了电话,特别生气,好心惹得这等怠慢,真是自讨苦吃。于是复杂情绪又多了一层,暗想,行,看看谁求谁。

跟麦清大吵一架之后,开始了分居。一个人睡不着,恍惚间总会跳出水月的身影。他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咋了,这把年纪了,咋会忘不了水月呢?或许与两家的恩怨有关,或许与水月的态度有关,或许什么都不是,就与自己莫名的稀罕有关。翻来覆去,想起了一个又一个恩人,由恩人想到了钓鱼和诱饵,又想起水月风里来雨里去的单薄身影,心里有了冲动。得,明天就去给水月选辆车。打定主意,第二天上午,他亲自到4S店选的车型,装好钥匙,想给水月一个惊喜。可到了七楼,没见到水月,只好揣着钥匙下到门厅接待室等,当他发现水月骑着电动车进了大门,还看见水月从停车棚走出折树枝,一直看到水月走进门厅,一瘸一拐走向电梯时,他才悄无声息地走到水月身后。他装出无所谓的样子,直到把水月喊进办公室,才大胆说出意思。谁知道水月拒绝得很有学问,不会开车,他还未来得及说出工作用车,说出更多的理由,一句“不会开车”瓦解了他的所有心事。

人家不会开车,你送哪门子车?拒绝也就算了,还搬出组织相要挟。行呀,你不急,我也不急就是,看看谁熬过谁?

水月挂了电话后开始反胃,到洗漱间吐了酸水,涌出莫名的忧伤。没想到句一厅如此不尊重她,她懂得车子的含义,觉得自己在句一厅的眼里就是一辆车子的价值,她感到伤心,也感到耻辱,反胃就像她的情绪,挣扎而起。

实际也许问题没有那么复杂,当他们各自走上自己的独木桥时,注定无法彼此理解。

到了聚力,水月曾找大魁说恶心,大魁笑嘻嘻说,我办的医院就是为你服务的。大魁投资好几千万办了一家二甲民营医院。听水月唠叨恶心,他觉得多了机会。他带水月检查身体,医生说,各项指标都正常,唯一可能就是心理的过激反应。大魁为此高薪聘请了一位心理医生,对水月说,心理问题也有的治。

水月不看心理医生,她想,离开聚力,相信一切都会好的。接下来,水月尽量不去想句一厅。

可到聚力工作,句一厅是回避不了的现实。看来要想战胜恶心,真得去看心理医生了。七七八八想这些,又回头想句一厅,句一厅这种态度,自己得迂回,于是她又想到了沈方,沈方是老党员,与她担负同样的责任和使命。她拨通沈方电话,沈方说,水月呀,我不在总部。

是不是真的?水月多了怀疑。

挂了电话,沈方发来了位置。

水月信了沈方,又打万红梅电话,水月说,经过我的努力,大部分党员明确表示支持,现在就差挑头的了,你得往前站站。

万红梅好像多了难言之隐。

水月说,你和沈总都在政府部门工作过,孰轻孰重,比我清楚。

万红梅“嗯”了几下才说,我专门问了句总,他说,不急。

这才是问题的症结所在。水月挂了电话,拍拍脸颊,感到不再发烫,准备再找句一厅交涉。

句一厅好像正跟领导打电话,水月退到门外候着。等句一厅打完了电话,水月走进办公室说,我想当面跟你沟通下,水月看上去凛然不可冒犯,特别严肃地说,我代表上级党组织,要求聚力尽快成立党组织。说完这些,水月和缓口气说,基础工作我已做好,就差几个关键程序。你不点头,沈总不敢挑担子,万红梅也犹豫。我希望你找他们谈次话,明确下态度,也是你对我工作的支持。

组织的事,不是他能抵抗的,何况还是齐市长安排的。他抵触的是水月的态度,包括故做而岀的凛然。句一厅用水月公事公办的口气跟她说,组织的事情找组织的人说,我这里只有效益。

虽说你不是党员,可你是董事长,你不点头,别人不好办。

句一厅哈哈大笑说,眼下腾不出时间。再说,你来了,意味着党组织来了,何必在意形式?我还是那句话,不急,如果胡主任催你,让他找我。

我个人不是组织,胡主任个人也不是。

齐市长是不是?

不是。

那你为啥口口声声代表党组织?

我代表党组织到聚力开展工作,受组织委托,自然能代表。

看看,绕来绕去,都是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看来句一厅压根儿就没有想尽快成立党组织,更没有把成立党组织当回事,现在居然搬出齐市长压人。水月沉气说,对我工作不满意,麻烦跟组织说声,组织让我回去,我立马走人。当然,我得提醒你,如果你真能一言九鼎,麻烦你对组织说,聚力不需要加强党的建设。

句一厅再次哈哈大笑说,这么说话累不累?

水月说,累,可对你只能这样。

句一厅由水月说话方式想到了保姆,保姆程序化说话,跟水月如出一辙,这种口吻,多了冰冷和距离。句一厅无奈地摊开双手说,好吧,假如我答应你成立党组织,能给聚力带来多少好处?

句一厅这么问,可笑至极,水月挺直身子,不屑说,好处只怕你计算不清。水月见句一厅并不在意,提高声音说,你少的不是好处,而是境界。见句一厅脸一红,水月又缀上一句,只怕你把莫先生的话,早忘到九霄云外啦。

说到莫先生,句一厅脸上凝重起来,这么问,不是他的本意,他的本意是想提醒水月,不要用這种口吻说话,他无法接受。惹得水月说到了莫先生。莫先生是说过境界问题,让他多想养育城市之事,走回内心。可问题是,他不是莫先生,多少张嘴要吃饭,他得时时计算利润。于是他盯着水月说,即便说到莫先生,我还要说,道不为所用,信道何为?

句一厅这么说,还不是他的真实本意,他的本意想说莫先生不理解他的苦衷,想说,道可道,当为所用。

水月听句一厅那么说,越发瞧不起,厌烦说,那么你一个人扪心算算党的政策给你带来多少好处。说完话,转身走出办公室,“砰”地带上了门。

32

回到办公室水月主动向胡主任报告了聚力这边的情况,包括她跟句一厅之间的争论。胡主任

说,看来情况比想象中要复杂得多,我来协调。上午十一点胡主任又打水月的电话说,你先耐心做好基础工作,聚力特殊,再等等。

句一厅同意了么?

胡主任口气含糊起来,最后说,总之,他会支持的。

看来句一厅也没把胡主任放在眼里,这个句一厅,简直一言难尽。

胡主任挂了水月电话想,句一厅听齐市长的,看来得报告下聚力情况。

齐市长听完胡主任的汇报后说,这个老句,知道了。

第二天上班,齐市长对秘书长说,安排到聚力,看看老句去。

秘书长领会齐市长的意图后,问,通知哪些单位陪同?

齐市长说,相关部门,哦,顺便邀请市委组织部的胡主任参加。

秘书长说,我马上安排。

时至深冬,冷风像条坚硬的鞭子“啪啪”作响,抽得天地之间皮开肉绽,面目全非。

齐市长没打招呼,突然到了聚力。句一厅一边下楼迎接齐市长,一边对万红梅说,准备好会议室,顺便通知办公室做好各种准备。握住齐市长的手,不停寒暄时,齐市长回头对秘书长说,这个老句,好像知道我们要来似的。

句一厅不知道齐市长说这话什么意思,呵呵笑着,模样可爱。齐市长不笑,绷着脸对胡主任说,带你们到聚力看看,也好对症下药。

胡主任点头微笑。

句一厅跟随行人员握完手,回头对齐市长说,齐市长搞突然袭击,谅解不周。

齐市长没有说话,带人跟着句一厅到了电梯门口。

五楼小会议室装修得豪华,用于接待贵宾。句一厅把齐市长一行带到小会议室门前,万红梅早垂手而立。句一厅回头对齐市长一行介绍说,行政中心万主任,亲自为大家服务。齐市长看了眼万红梅,发现是旧识,放松表情说,原来是万所长呀。万红梅弯腰致意说,谢谢齐市长还能记得我。万红梅在区招待所长任上,市里防汛指挥部就设在万红梅所在的招待所里。那时候齐市长还是副市长,任河湾大堤指挥长。万红梅是细心人,发现指挥部人常饿着肚子一身泥水归来,多了感动,于是叮嘱相关人员说,不论指挥部人员回来多晚,都要热汤热水侍候着。事后招待所的厨师和服务员一直精心照顾指挥部同志,惹得大家一直夸赞万所长,直到现在还有人提起。

七八年过去了,万红梅没怎么显老,笑起来还是过去模样。齐市长多了开心,回头对大家说,当年万所长了不得,没想到她也到了聚力。大家争相与万红梅握手,万红梅有了感动,脸上瞬间缀上一团绯红。

齐市长坐下后感叹说,要论解决下岗职工再就业,聚力集团应该是首功之臣。

秘书长说,我安排政研室做个调研,剖析下聚力解决下岗职工再就业的典型事例,好让其他民营企业借鉴和学习。

齐市长不置可否笑笑,然后问正在倒茶的万红梅,到聚力几年了?

万红梅娇羞说,三年了。

万红梅给每一位领导送上茶水后,才双手交叉,彬彬有礼站在一旁。齐市长话题从万红梅身上移开,回头对句一厅说,沈方呢?没见他嘛。

万红梅听到齐市长提起沈方,忙说,我通知他去。

喝茶的工夫,齐市长注意到了会议室两面墙上的字画。一面墙上挂着董其昌、王澍等名家书法作品,一面墙上挂着顾恺之的《洛神赋图》、顾闳中的《韩熙载夜宴图》的画作,看完字画,齐市长问句一厅,真迹?

布置会议室时请业内人士帮助安排的,从开销来看,这些字画肯定是仿品,听齐市长问真假,句一厅咧嘴打趣说,真假还能逃过市长法眼?

大家感觉句一厅拍马屁也有一套,露出讪笑。

齐市长见大家笑,用手示意安静,然后细解董其昌、王澍、顾恺之、顾闳中的艺术成就,看来齐市长对字画有些研究。

说完字画,齐市长慢慢严肃了表情,那种严肃不是装出来的,是骨子里渗透出来的威严。齐市长一字一顿说,现有经济环境下,城市经济依然是滨湖经济的主要着力点,城市不活,三产就会乏力。

到聚力说城镇经济,似乎有点文不对题。句一厅一直在揣摩齐市长此行意图。

随行的市直单位负责人也在揣摩齐市长的意图。

齐市长看来情绪不错,喝口茶继续说,山水是城市的精灵,保护山水,才是绿色发展的关键之举。

齐市长这么说,句一厅以为齐市长为聚力业务而来,于是放松了情绪。喝口茶的工夫,齐市长话锋转了,深沉地说,聚力在鞍子山建了别墅群之后,一直没有大动静,有人说,句一厅腰包鼓了、胆子小了;也有人责怪市里,说当初把肥肉给了聚力,留下骨头难啃;还有人埋怨郑市长和我,把我们说成是聚力的代理人,我和老郑同志都有委

屈。可委屈归委屈,还得工作不是?直到今天,我还坚持过去的观点,城市经济靠地产商。是是非非,还是观念问题。

没有人接话,大家都在记录。

齐市长说,这些题外话不记啦,就当我的不当议论。好吧,到了聚力,还得说说这里的事。他句一厅想当小脚女人,我当市长的能答应?说完他盯着句一厅说,眼下聚力只有几个小盘子在转吧?这么转下去,总有停下来的时候。

句一厅想插话解释。

齐市长用手势压住句一厅,继续说,带大家到聚力调研和座谈,目的就是摸准城镇经济脉搏,形成思路,以便在人代會工作报告中加以体现。

真实意图在这里。

大家发言积极起来。

听了大家的发言之后,齐市长让句一厅说规划,句一厅这才稳住情绪说,说穿了,地产商不是慈善家,地产经济也不是城市经济的全貌,房企想做大做强,必须依靠“天时、地利和人和”。眼下滨湖地产,总体来说“天时、人和”没有问题,问题出在“地利”上。土地指标紧张,一盘多头,争来争去,利润空间越来越小。句一厅侃侃而谈,最后主动说到鞍子山开发上了,他说,聚力建了别墅群之后,社会上有了弦外之音,实际大家委屈了聚力,也委屈了我。余下的鞍子山开发,市里决定走公共文化设施建设之路,还要避开商业、旅游开发,大家想过没有,哪家企业愿意接盘呢?

句一厅一席话,既有替聚力开脱,也有回应齐市长一席话之嫌。说完这些,句一厅提高声音说,齐市长点到观念守旧问题,我特别赞同,思想壁垒不破,什么都做不好。譬如,规划好的地铁、高速出口听说又要改动。到底改不改我不清楚,可这种传言对鞍子山整体开发更加不利。句一厅故意就传言做出担忧的反应后,转换话题,放慢语速,说出内心的委屈,他说,这几年聚力有了不错的开局,可大家一直盯住别墅群不放,我倒想反过来问问大家,这几年,政府给了聚力多少好处?句一厅敞开心扉,故意抱怨政府,本意想给齐市长铺台阶,可说多了,倒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齐市长打断句一厅的话说,老句这么说来,好像市里没帮助过聚力似的,那么请问,开发绿色生态家园时,假如市里不调整规划,聚力能走到今天?齐市长的能力也在这里,不显山、不露水,把开发绿色生态家园时政府陷于舆论风口的责任淡化了去,言外之意,政府没有一己之私,所作所为,均是为了扶持房企发展。说完这些,齐市长故作轻松地说,重提旧事已无意义,扯远了,老句,说说聚力未来发展规划吧。

大家见齐市长调转话题,有人笑起来插话说,句总最会讨好卖乖。

句一厅百般真诚地说,未来嘛,聚力的方针是,护盘中加以巩固和提高,开发中寻求战略型合作。

齐市长打岔说,说套话不行,说具体。

句一厅见绕不过齐市长的意思,極不情愿地说,具体还在设想中,不过政府谋划鞍子山开发,聚力不会袖手旁观。

如何谋划?说来听听。

句一厅哑口了,他根本没有深度思考过这个问题,见齐市长逼问,句一厅呵呵笑着说,那我就斗胆说了,错了,在座领导批评。说完客套话,句一厅说,把鞍子山打造成公共休闲的文化设施,不做商业配套的话,只怕行不通。

齐市长见句一厅绕弯子,和颜悦色说,老句呀,说来说去,没有具体设想嘛。我提醒你,眼下多少人盯着鞍子山开发,聚力不做全面谋划,只怕到头来失去了一次机遇。

句一厅想,市里肯定遇到什么问题了,好项目不会摆在桌面上的,想到这,句一厅笑嘻嘻说,齐市长,有人开发,我替市里高兴。问题是作为公共文化设施建设,得建亭台楼阁吧,得有一些标志性文化设施吧,得修路建个平台吧,还得策划一些供大家游玩的娱乐项目吧,句一厅掰着指头说下去,说到他自己都感到累赘后,才呵呵问,大家想过没有,这些投资,需要多少资金呢?利润又在哪里?两边的几十亩地的商住房开发,容积率多高才能填平投资窟窿?

句一厅咄咄逼人,问得大家一时无法回答。最后齐市长回应说,你说得有道理,可问题是,聚力不率先开发别墅群,统一打捆开发,情况如何呢?

句一厅想,齐市长又把球踢到他这里,那么充分说明,齐市长暗示他亏本接手鞍子山余下项目,难道齐市长有难言之隐?没有通气,突然到访,一大通题外话,到底什么意思?摸不清底细,句一厅只好开玩笑说,聚力不是政府,我只能站在聚力立场说话。

齐市长摇头说,说得没错,可格局明显有问题。

句一厅听齐市长说到格局,只好说,齐市长,别,别,我的意思是,市里不定好调子,我们不好明细。

齐市长再次摇头说,老句,你的憨厚都在外表,算盘珠扒拉得比谁都细,唯一忘记了社会责任。

句一厅怔在座位上,不知道说啥好,一脸窘

相。

见句一厅尴尬,大家不再就开发鞍子山展开探讨,七嘴八舌议论起滨湖市的整体开发。有说黄尘寺这边的山早该开发了;有说顺着湖泊,应该打造一条山水文化街,与欧洲风情一条街遥相呼应;有说应该借鉴武汉东湖新技术开发区的发展模式,大力发展高新技术产业;有说发展旅游经济,重在品牌的重新构建,不能让教堂、庙宇、道观占了主导。

齐市长听完大家的发言后说,大家说得虽说有些凌乱,却值得思考。说完鼓励大家说,你们的想法可以细化成方案,提交人代会讨论。

句一厅愈发揣摩不透齐市长的意思,只能沉默,最后想,齐市长真想让聚力接盘,他会暗示的,眼下可能只是吹风,也许他有了新的舆论压力,故作姿态罢了。

调研座谈会眼看要结束了,沈方和段义贵才慌慌张张赶到。齐市长见沈方满头大汗,笑笑说,不在公司就不要往回赶了嘛。

沈方说,紧赶慢赶的,到底赶上了。齐市长看到沈方到了会场,这才转头对一直没有发言的胡主任说,他过去可是市里建筑集团的党委书记哦。胡主任点头,齐市长这才转头问句一厅,呃,老句,聚力有多少名党员呀?

句一厅不知道。

沈方答,128名。

齐市长问句一厅,你对组织派来的党建指导员满意不?

句一厅没想到齐市长会突然问起水月,急忙说,满意,满意。

齐市长说,既然满意为啥迟迟不按照市非公经济党建领导组的要求,尽快成立党组织?

句一厅说,筹划中,过了年就着手。

齐市长说,涉及党建工作,我不好代表市委表态,邀请胡主任到会主要提醒你,民营企业成立党组织不是可有可无的事,更不是搞形式、走过场。实践证明,没有党组织做保证,各项工作很难干好。

句一厅连说,我懂,我一直说支持。

齐市长说,成立过程中,遇到具体问题要请教胡主任,更要尊重水月。

句一厅点点头,暗里想,谁把这里的情况汇报给了齐市长?正在出神,看见齐市长一行人站起来要走,这才急忙拦住齐市长说,留下吃顿工作餐吧,早准备好了。

齐市长说,时间还早,等你成立党组织那天,我挤出时间出席。

说完齐市长带人走向了电梯。

送走齐市长,句一厅心里敲起了鼓,齐市长此行的真实目的究竟是啥?督促开发鞍子山?还是催促成立党组织?难道水月私下打了小报告?沈方跟齐市长熟悉,齐市长点名要见他,是不是有其他指向?

想到水月最有可能背后捅娄子,句一厅立马打了水月的电话。

水月接通电话问,何事?

句一厅问,你打的小报告?

水月问,什么意思?

句一厅说,为啥报告给齐市长?

水月说,工作遇到了困难,肯定上报组织。水月回避她报告给了齐市长。

句一厅说,你以为齐市长会信你?

水月说,我是组织派来工作的,组织信任与否不是你操心的。

句一厅生气地说,我现在告诉你,年内事情多,腾不出精力。

水月问,成立党组织只需要你的态度,不是精力。

句一厅说,在聚力,我的态度是,不怕有人使绊子。

33

暴雪没有任何征兆地下了三天两夜,接着就发生了雪灾。

先是几处公交站台被雪压塌,砸死砸伤了四个候车的人。接着传来山原县冻死了牲畜,还冻死几个岁数较大的老人。更为紧急的是,积雪和冰凌导致全市大面积停水、停电。

大雪使滨湖陷入一片混乱。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节骨眼上,聚力集团在山原县为承建项目而临时搭建的工棚因不堪雪压,突然坍塌,砸死砸伤四名建筑工人……

市里第一反应便是成立抗雪救灾应急领导组,市委书记亲自挂帅,齐市长主动前移,坐镇应急办。他一方面督促市供电公司连夜派出抢险小分队,人工敲打供电线路上的冰凌,力争尽快通电。一方面要求供水公司连夜抢修爆裂的水管,恢復供水。

大雪让城市快速发展遗留下的问题一览无遗。

齐市长如履薄冰,抱着电话骂供电、供水公司的老总,骂完后,他痛心疾首说,水电是城市的血和气,气血不畅,城市咋活?有问题找市长,市长热线被群众打爆了,有说公交瘫痪的,有说下水道堵塞的,有说无法供气,吃饭陷入困境的。衣食住行是城市的根本,大雪让城市的根本发生了动

摇。齐市长再也不像过去那般温文尔雅说话了,突然变得蛮不讲理,骂完供电、供水公司的老总,又骂公安、城管、交通、城建等部门的局长,他说,是驴是猪,各显神通,晚上八点前,必须路通、水通、电通、气通,应通百通,这是死命令。

大雪打乱了原来的生活节奏,也考验每一个部门的应急能力。

市行政执法局、交通局、公安交警、水利、城建部门全员出动,疏导路通、气通、水通等问题。农委紧急派出疫情防控救援队,指挥县区处理冻死的牲畜。民政部门迅速统计灾情,以备做好灾后救助的基础性工作。市电视台临时加播抗雪救灾的专题内容,抢占舆论高地。市气象局一小时一播报气象变化,防止以讹传讹。

各司其职后,城市像僵硬的百足虫缓慢暖过身子,一点一点蠕动起来。齐市长见城市慢慢恢复常态,才缓过神想喝口水。那口水还未咽下去,秘书报告说,公交站台砸死砸伤四人的舆情失控。齐市长放下茶杯,他知道此事比应通百通还吓人,舆情一旦失控,带来的负面效应无法弥补,不敢怠慢,立即拨通了网络办主任电话,威严说,联合新闻办及时召开新闻发布会,主动公布真相,不能让谣言误导群众。网络办主任连连称是。

见网络办主任态度积极,齐市长又喝口茶叮嘱秘书说,通知秘书长,协调召开新闻发布会,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处理完这些紧急事情,齐市长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吸烟,齐市长从不抽烟,压力让他有些失态,不仅吸,还大口大口吐着烟雾。烟雾缭绕,呛得齐市长大声咳嗽起来。他比谁都清楚,城市隐患就像潜伏的狙击手,不知藏在何处,稍不留神,他们就会钻岀来打冷枪,防不胜防。齐市长随着雪灾也在不停检索曾经的工作失误,想起过去城建部门汇报隐患问题时,他还狠狠批评了住建局长,他说,城市发展,不可能齐头并进,不能让问题捆住手脚。后来,城市无限扩展,公交线路也跟着拓展开去,因为资金投入不足,很多站台存有隐患验收了,平时见不到风险,可一场大雪让这些隐患现了原形。还有给排水管道,当初住建局提出主管道三米,方可保证安全,苦于资金紧张,他力主改为两米,网管随之做了相应的收缩。现在看来,正是急功近利,造成今天的困局。干了六年的市长,举步不前,还有四年,他就干完两届,他不想在市长位置黯淡退位,他需要城市建设这块垫脚石。夏季发生了洪涝,隐患已经露头,好在暴雨持续时间短,隐患随着暴雨停歇而消弭。没有想到,躲过洪水,却没有躲过这场雪灾,大雪让他步入险境。如果不迅速控制住舆情,演变成民众追责,那时,只怕有一万张嘴也解释不清。想起可能引出他的渎职和过失,他立即掐灭了烟头,拨通了郑副市长的电话,他声严色厉说,安抚群众比抗灾还重要,你立即带人到死伤者家里慰问,防止被动。

郑副市长见齐市长赤膊上阵,不敢怠慢,连说,好的。

大雪让滨湖上下屏住了呼吸,也让齐市长多了切肤之痛。谁也没有想到,焦头烂额之际,聚力临时工棚坍塌,砸死砸伤四名建筑工人,又放大了网民们负面情绪,引发群众对聚力的追责,想呀,建一个临时工棚都能让大雪压塌,楼盘质量如何保证呢?聚力在滨湖建了多少个楼盘,会不会藏有其他隐患?新闻媒体随着群众的情绪,死死抓住聚力集团,追踪报道聚力所建项目质量问题。句一厅被追得狼狈不堪,委屈地嚷,为啥把偶发事件与安全质量扯在了一起?

舆情就像火药桶,点着了引信,瞬间变得火光冲天。

句一厅面对记者的穷追猛打,紧急抽调十几个能说会道的售楼员,由万红梅带队,到相关媒体单位攻关。

苦于记者不是商人,吃过喝过,依然不留情面,帖子不撤,报道不改。气得句一厅拍着大腿骂,记者比婊子还无情。

齐市长按住葫芦却冒出了句一厅这个瓢,他做梦都没有想到聚力的个案会牵扯到城市建设。如果处理不慎,只怕聚力坍塌事件比公交站台倒塌事件还吓人。齐市长直接拨通了句一厅的电话,大声骂,老句,你是驴还是猪?偶发事件弄出这么大的动静,你想跳楼还是想以身殉法?

句一厅会赚钱,不会控制舆情,听齐市长这么骂,突然蒙了。

齐市长不等句一厅说话,失去冷静说,召开聚力的新闻发布会,浇灭这把火。假如聚力连带了市里,等着别人收尸。能说的不能说的,齐市长一股脑甩给句一厅。

齐市长什么时候用这种口气骂人?句一厅不敢计较齐市长的责骂,急忙说,我这就联系新闻办。

丢下电话,句一厅逮到办公室主任就骂,你是猪,还是驴,为啥不早早联系新闻办召开新闻发布会?

句一厅没有安排,办公室主任怎么知道要开新闻发布会?

骂来骂去,骂到了万红梅,句一厅说,你不是八面玲珑吗?花钱公关还惹出这等麻烦,你是猪还是驴?

万红梅没想到句一厅会骂她猪和驴,这是对

她极大的侮辱,她盯着句一厅说,说谁呢?

句一厅说,都是猪驴,一群笨蛋。

万红梅见句一厅失态,委屈地躲到一边抹眼泪去了。

一圈骂下来,喘息时,接到市政府秘书长的电话,秘书长命令句一厅带人到新闻办召开临时新闻发布会,并特别叮嘱说,本着辟谣、认错的原则,求得网民原谅。

句一厅亲自带人到了新闻办,新闻办让聚力选一位新闻发言人,句一厅傻眼了,万红梅接待行,当新闻发言人肯定不行。没人当新闻发言人,只有委托新闻办全权代理。

新闻办主任说,企业新闻发布会,政府部门不能介入,因为裹在一起才生的麻烦,不做分离,将有更大的噱头。

句一厅急眼说,关键我们公司找不到合适人选。

新闻办主任说,水月不是在聚力当党建指导员吗?她肯定行。

句一厅拼命点头说,我咋忘了她呢。

句一厅亲自给水月打电话,水月抵触说,那是你的事。

句一厅喊,现在成了市里的事。

水月不想替句一厅遮羞,搪塞说,市里的事情由市里解决。

句一厅急了,大声喊,姑奶奶,你天天说格局,你的格局呢?

水月说,我的格局不像你,净给市里添乱。

句一厅顾不得多想,张口而出,你不是急于成立党组织么?救了这场急,马上成立。

又是交换?水月心里不舒服,断然拒绝。

句一厅说,姑奶奶,车就去,我也去,求你了。

水月冷静下来,考虑牵涉到大局,得放下个人恩怨,揉揉心口,上了句一厅的车。

随着镁光灯聚焦在水月身上,水月被激发出表演的欲望,唱惯了庐剧,能拿捏岀“唱念做打”的度,更知道处置眼前情况,需要坦然和淡定,更需要亲和力。她始终保持温婉的微笑,介绍完自己是聚力的党建指导员后,接着收起笑容,用十分庄重的口吻说,我以滨湖优秀共产党员的名义向大家保证,工棚垮塌只是一次偶发事件,聚力始终按照市委市政府的要求,一直注意质量监管和施工安全。

有记者提问,偶发基于必然,请问,聚力是如何注重质量和施工安全的?

水月接过记者的话说,大家最担心的就是这个问题,说来说去,只怕没有更好的结果。我请大家看专题片,这是过去拍的,不是临时制作的,从专题片中,也许你们能找到答案。专题片是过去业务推介用的宣传片,没想到关键时刻派上了用场,从片中可以看出聚力注重施工安全和质量的每一个细节,因不是临时制作,更具说服力。放完专题片,记者确实看不出群众担心的安全隐患。新闻发布会现场陷入安静,水月主动引导说,我代表聚力集团保证,马上做好死伤家属的赔偿和安抚工作。生命重于一切,安抚解决不了问题,可安抚是一种弥补和态度,诚恳希望得到大家谅解。

那时沈方代表聚力集团正与死伤者家属沟通,那边发来沟通的视频,新闻发布会进行了切换和播放,很快收到不错的效果。水月接着动情地说,事件发生后,聚力一直在深刻反思,没有偶然,只有必然,为什么为了进度,忽略了工棚安全隱患?教训深刻,上下痛心,聚力集团自此将永记教训,保持清醒,切切在每一个细节上,走到万无一失,防患于未然。

水月是著名庐剧演员,是全市群众心目中的明星,她张弛有度地解释了具体情况,并代表聚力集团向社会主动道歉,一时间,网上舆情出现了积极变化。大家慢慢认可棚塌只是偶发事件,并真诚呼吁聚力集团以此为鉴,不断打造企业的形象。

当天晚上,舆情调转方向,聚力终于躲过了一场突发而至的劫难。

34

下暴雪的第一天晚上,韩露听到窗子咚咚作响,推醒文璟说,是不是窗户没关好,为啥这么大动静?长时间的憋屈已经让韩露变得焦躁不安,晚上她忘记了是否关窗,更忘记了文璟什么时候上的床。见文璟起床检查,想起临睡前的怄气,又嘟囔一声,市里不行去省里,省里不行去北京,有病总有治好的那一天。

文璟尽量回避这个话题,等他走到窗前,打开窗帘往外看,突然傻眼了,雪幕鼓起雪团,砸向窗户,雪粒还灌进窗缝。

文璟喊韩露起来看雪,韩露也被吓到了,从来没见过雪会成团下坠。

看着大雪弥漫,韩露想起了老街上的馄饨店面,惊慌起来,连说,坏了。

文璟问,什么坏了?

韩露说,店面的遮阳篷忘记折叠,雪压塌了,砸伤人怎么办?

文璟也跟着焦急起来,连说,走,我陪你到店里去。

韩露顾不得梳洗,穿上羽绒袄子跟着文璟出了门。

云徽听到韩露和文璟吵架后又一起出门,跟

在后面问,出了啥事,要不要我过去?

文璟安慰云徽说,到店里收下遮阳篷,你带好雪蕊就行。

云徽看着韩露和文璟开车上路,叮嘱说,路上小心点。

文璟发动了车子,刚上路就不停打滑,文璟放慢了车速,小心翼翼开上了国道。好在路上没有结冰,还能慢行。等到了风味小吃一条街,街面上的积雪已经几厘米厚了。韩露急忙搬出梯子,十分熟练地拆卸遮阳篷。文璟见韩露干活像个男人,不敢怠慢,跑到另一家店面买回保温材料,不停缠绕各种进出管道,见安全了才问韩露,还有什么需要缠裹的?

韩露想想没啥了,堆好卸下的遮阳篷,归置好梯子,关上门说,幸亏你发现得早。

文璟笑笑说,亏你没有睡着。

开车回家,路上与来时多有不同,雪幕像臃肿的女人随风摇摆身姿,文璟彻底吓坏了,松了油门,把雨刮器开到最大挡,空调调到最高。

韩露急了,抓住车门上面的把手,伸出半截身子帮助文璟探路。

文璟随着韩露的指挥,慢慢滑行。

等车开回别墅,文璟长长松口气,这才发现院子里的积雪都尺把厚了。看看院子里的积雪,文璟说,我把积雪扫出去,否则大雪封门,明早只怕无法出入。

那时文璟没有想到公司,想的还是自家这边。

韩露拿起扫帚说,我扫,你铲,顺便查查水管要不要缠裹保温材料。

文璟记得施工时水管是裹了保温材料的,文璟说,别墅这里不用。文璟一边铲雪一边想,下吧,下吧,瑞雪兆丰年,说不定这场大雪还能带来吉祥呢。云徽也出来帮忙,一起铲雪,多了一些嬉闹的情趣。

文璟正往外铲雪,手机响了,办公室通知说,立即到总部开会。

文璟想到路上开车艰难,有为难情绪,可听到办公室通知的口气,没有提出异议,挂了电话才对韩露说,我得赶紧去公司开会。韩露有些紧张,可又不能阻拦,只好说,没人帮你看路,慢点,再慢点。

文璟不敢说话,发动车后才发现,车身热了,挡风玻璃没有积雪。

车子如小脚女人般忸怩进聚力大院,文璟停好车,满头大汗冲进会议室。这才发现紧急会议已经开始了。文璟找个合适位置坐下,便听到句总劈头盖脸说沈方了,句总说,老沈,让你监管工程质量,你咋监管的?这下好了,工棚坍塌了,看来你的副总也当到头了。

沈方哆哆嗦嗦解释当初为了赶进度,搭建临时工棚时没注意到工棚质量。

句一厅说,你的疏忽造成多大的损失?

沈方耷拉着脑袋,他知道辩解改变不了现实,只有承认错误。

句一厅打断沈方的话说,老沈,没有能力,打包走人。

搁在一般人也许真的会拍屁股走人,沈方不会,他知道句一厅气头上,自己确实有责任。他不停道歉,使得句一厅不好意思再责怪下去。恰恰如大家断定的一般,句一厅埋汰完不久,又安排沈方具体任务,让沈方牵头,组织部门经理分头检查各自领域的安全质量问题。

文璟这才感到这场大雪不叫瑞雪,是雪灾。

分部门核查时,文璟好像第一次行使项目部经理的权力,瞪眼对郎道说,从项目的源头查下去,不留死角。郎道没想到文璟也有脾气,见文璟吹胡子瞪眼的,郎道站起来说,听你的。项目部人员站着不动,郎道问,咋?文经理说话不管用?听郎道那么问,大家才积极行动起来。

文璟心里不高兴,在项目部,他真的成了多余人似的,见郎道还站着不动,大声说,你为啥还站在这里?郎道陌生地看着文璟,最后小心提醒说,砚山别墅群是你负责的,那里的给排水工程尚不配套,要不要报告给沈总?

文璟这才想起当初为修通往砚山的路,聚力一直跟河湾区扯皮,有段自来水、煤气管道没有植入地下涵管,仅做些浅土填埋,确实存有安全隐患,如果不加以及时处理,冻裂了水管和煤气管道,问题可就大了。听郎道提醒,文璟紧张地说,报给沈总,我这里通知物业公司,让他们连夜处理。

郎道说,那我忙别的去了。

见郎道第一次好心提醒,文璟心里多了感动,柔和说,去吧。

文璟打完别墅群物业公司的电话后,继续排查其他项目隐患,发现没啥问题了,才走到窗前看雪。

雪扯天扯地,用鹅毛大雪已经形容不了雪的恣肆,“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也形容不了大雪的模样。大雪密不透风,把天地扯在一起,乾坤重叠一般。

好在路灯还亮,透过灯光,文璟发现大街上到处都是慌乱的人群。

文璟知道一時半会儿回不去,于是打电话向韩露说了这边情况。

韩露说,我们这里都在清扫积雪,物业正安排

人包裹进出水管道和煤气管道,其他都挺好。

文璟听完韩露的话,松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沙发的一角放有一盆绿萝,天冷,绿萝居然还活着。文璟看着绿萝,忽然想到了莫先生。莫先生会不会还在山里?如果在的话,会不会被雪困住?困住的话谁去营救?营救不了,会不会冻伤?一连串联想,让文璟又紧张起来,于是,站起来用固定电话拨打莫先生的手机。莫先生依然关机,这么大的雪,他会不会出事呢?

由莫先生开始,文璟又想到了水月,水月没来开会,一个人住着剧团老房子,会不会有事?没有迟疑,拨通了水月的电话。

水月问,这么晚了为啥还在单位?

文璟说,山原县楼盘工棚坍塌了,砸死砸伤了人。

水月惊慌问,死伤几个?

文璟说,死了两个,伤了两个。

水月半天才说,只能节哀了。

文璟知道水月还在生句总的气,听水月口气中多了悲伤,文璟心里也涌出难受,最后说,也许不怨句总。文璟还想安慰水月点啥,听水月始终不说话,只好加快语速说,我联系不上莫先生,你想办法招呼下,让他千万别出岔子。

水月说,谢谢提醒和关心。

挂了电话,文璟走到窗前,见大家都到院子里铲雪,也主动走了下去。沈方提出到死伤者家里慰问,句一厅同意了,可有的人在不同县区,市区这里只有两个人,沈方对随行人员说,市区不远,安抚一家是一家,就算爬去,早去比晚去好。

沈方带几个人深一脚浅一脚走了,段义贵调来了两台铲车,两台铲车并排,一个来回,推了一大批积雪。大家跟在铲车后面扫残雪,并不觉得冷。

花草树木,隐去本来面目,有人上前替树木敲打积雪,院子里到处都是雪粉、雪渣、雪水气息。苦恼的是前面刚扫完,很快又被掩埋起来。还得继续铲除积雪,段义贵鼓动说,扫,扫到不下为止。

绿草地上堆满了雪,路面上用不上铲车了,段义贵安排铲车上街,防止大雪封门,都无法出行。

凌晨时分,大家累了,段义贵才停下来喊,都回办公室迷糊会,天亮再扫。

大家扛起扫帚和锹,疲惫不堪往回走。

万红梅站在大厅喊,留着房间和粥呢,喝点粥再睡啊。

文璟不想到宾馆房间休息,也不想喝粥,他想赶紧回办公室看看莫先生会不会回复固定电话。翻看固定电话,没有回复电话,这才和衣躺在长条沙发上。快亮时,文璟冻醒了,拉下开关,才知停电了。文璟不想睡了,想去卫生间洗把脸,拧开水龙头,发现水也停了。

文璟喊出一嗓子,咋停水停电啦?就像当初在风味小吃一条街一般。

听到文璟喊,在办公室休息的人都醒了,大家检查水电,才知真的停水停电了。无法洗漱,只能从楼梯走向大院,用雪搓揉脸,顺便捂团雪到嘴里,也算草草刷牙了。见大雪还在下,于是纷纷退至门厅,不知道还做些什么。

段义贵不知从哪儿也走到门厅,嘟嘟囔囔说,得,无法休息了,不如上大街扫雪去。

大家想想也是,拿起锹铲和扫帚,跟着段义贵往大街上走。

才走到保卫室,突然发现,保卫室早被一帮记者堵住了。

文璟想,路上不能开车,这些记者咋来的?见记者一身泥水,文璟想,来者不善,情急之下,突然对保安说,千万别放他们进来。文璟那声喊,又尖又细,盖过风声和雪声。保安听到文璟的叮嘱,砰地关上保卫室的门。

记者被关在电闸门外,喊保安开门,可保安说啥也不开。记者只能打开摄像机录下发生的一切。

文璟见有人拍照,回头就跑。

大家见文璟跑,也回头跑。

段义贵没跑,隔着电闸门吼记者,拍啥?你们哪儿来的?

有记者拿出证件给段义贵看,然后问,句一厅在吗?

万红梅听到吵闹,跑到保安室,听记者说找句总,知道有麻烦,于是说,句总到工地去了。

那位记者问万红梅,你是谁?为啥把我们关在门外?

万红梅说,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为啥你们突兀造访?

有位记者说,我们是各大媒体记者,想到聚力采访一些情况。

段义贵和万红梅商量怎么办时,市政府值班室的电话已经打到了聚力保安室,质问,为啥阻止记者采访?

保安不理会政府值班室,生气地说,我管你啥室,我们只听老总的。

市政府值班室主任火了,我代表市政府,命令你们立即开门,欢迎记者采访。

保安汇报给段义贵,段义贵看看万红梅,万红梅说,市政府值班室通知的,开门呀。

电闸门缓缓打开了。

记者走进大院,并不搭理段义贵和万红梅,分头到处找人。

万红梅一口气跑上四楼宾馆,砰砰敲响句一厅临时休息的房间门,连声说,句总,事情闹大了。

句一厅嘀咕,天塌啦?

萬红梅转身提来一大桶水,丢在门口说,停水停电了,赶快洗漱下,一大帮记者闯进了院子。

句一厅好像清醒了许多,惊呼道,记者?麻烦了。

万红梅通知句一厅这会,记者已经分布到各个楼层了。

机灵的早把门关上了。段义贵感觉阻拦记者惹了祸,转身关了门,躲了起来。

活该文璟倒霉,他突然喊出一嗓子,早被记者盯住了,记者见他探头探脑的,上前一把拽住说,就是他喊的。另一个记者一个电话,叫来三个荷着长枪短炮的人,大家把文璟堵到办公室,长枪短炮一起对准了他。

文璟何时见过这等阵势,慌张起来。

女的递上话筒问,请问你贵姓,为啥阻止我们采访?

文璟低头不说话,

女的问,你在公司担任什么职务,叫什么名字?

文璟没有接受过记者采访,这么正规问话,特别紧张,慌乱中,听到女的问他职务和姓名,无意答道,我叫文璟,项目部经理。

女的随后直奔主题说,滨湖市有那么多家房地产开发楼盘,作为项目部经理,请你谈谈,为啥单单聚力的工棚垮塌了?

文璟没有准备,更没有想过这些具体问题,全市开发的楼盘确实不少,聚力工棚坍塌,可以说,倒霉了。容不得思索,顺口道,天灾人祸,聚力倒霉呗。

聚力倒霉?女的来了精神,追问,“倒霉”一词作何解释?

谁知道会下这么大的雪?谁又能猜到大雪稀罕哪家工棚?山里风邪性,稀罕上工棚,不叫倒霉叫什么?

这是一个项目经理应该说的话吗?难怪工棚会坍塌,女的听文璟这么思考问题,逼问中多了尖锐,同在滨湖,为啥别家工棚没有倒霉?话锋一转又丢出新的问题,请问聚力承建的项目类似安全隐患还有多少?是不是出了问题都用“倒霉”作解释?

文璟回答不好这些问题,被女的接连追问,越发紧张了,紧张至极,产生了抵触情绪,扯着嗓子喊,你们这是挑刺,工棚是工棚,说项目干什么?

记者不依不饶,由质量问题,追问滨湖城市开发,最后问,凡是聚力承建的城市开发项目是不是都存有质量安全隐患方面的问题?

文璟恼了,明明不是这么回事,工棚坍塌,为何要扯上城市开发?

记者调转方向问,作为项目部经理,你对工棚垮塌事件怎么看?

文璟没有想过这些问题,见记者揪住不放,只好说,心情肯定悲伤。

那么请问,句一厅在灾难发生后,是去了死伤者家里,还是去了一线?

文璟知道句总在宾馆休息,可他不能说,也不知道怎么说,他情绪激动,不管三七二十一,大声嚷,你们分明无事找事,去去去,我不接受这种采访。

文璟做梦都没有想到,从他一嗓子开始,到接受专访,都如实播放在当晚省卫视雪灾专题新闻特写中去了。记者掐掉后来句一厅代表聚力做出的解释,揪住“倒霉”一说不放。

新闻专访播出后,句一厅气得抖作一团,责问文璟,谁授权你接受记者采访的?

文璟耷拉头,不敢解释。

句一厅说,你让聚力和齐市长陷入被动,知道惹了多大的麻烦吗?

文璟吓得脸色苍白,居然扯上齐市长。

句一厅压不住心里的火气,大声骂,不是猪,就是驴,滚。

文璟退出句总办公室,软到墙上,坏了,坏了,难道我害了句总?浑身发软,居然走不动道了,好不容易挪回办公室,句一厅电话又追来了,忙不迭声骂,你比猪还笨,比驴还蠢。

文璟被骂晕了,崇着敬着的句总骂我是猪是驴,我惹了多大的祸呀?文璟瘫在椅子上,瞬间糊涂了。

电视、融媒体、自媒体一齐发声,聚力陷在水深火热之中,句一厅硬着头皮安排万红梅带人攻关,结果越闹越大,终于酿成新的舆情风波。

事后,句一厅觉得根本问题不在文璟身上,可文璟的回答,放大了群众的负面情绪。文璟见问题闹大了,吓得不吃不喝,始终不敢走出办公室半步。

直到第二天晚上,新闻发布会召开之后,舆情好转,句一厅见文璟冲他作揖,才哭笑不得说,你的智慧呢?喂狗啦。

第三天下午,大雪停止,大雪一停,城市慢慢恢复了供电供水供气,大家都松一口气时,句一厅见文璟缓不过劲,让他回家休息。

那时的文璟已经不会说话了,连喘息也带着

凄凉。韩露见文璟变了一个人,站起来问,你咋啦?

文璟不说话。

韩露说,这几天,家里也停水停电停气了,好在云徽聪明。

韩露有一肚子话要对文璟说。确实值得一说,停电停水停气后,云徽一点也不慌张,她对韩露说,对于乡下人来说,这点雪算啥?家家户户生火做饭成了问题时,云徽依然没有慌乱,看到雪堆,生了主意。于是到外面找来一些砖块,在雪堆上支起灶台,又到丘岗地里扒出一些野草,最后生着了火,才笑嘻嘻对韩露说,只要有火,就能煮熟饭。

韩露看云徽不慌不忙支起雪灶,担忧地说,得,只怕烧火,雪化了。

云徽边烧火边说,有砖头怕啥?云徽说,小时候老家常发水,大家在田埂上挖个洞照样做饭。

两个人嘻嘻哈哈做饭、炒菜,饭菜香味顷刻间飘荡在空气中。

别墅群其他住户闻到饭菜香,到处问,来电来水啦?循着饭香,大家找到源头,惊喜地说,这个办法好。

别墅群的住户跟着韩露和云徽学,统统解决了吃饭问题。

来了水电气后,韩露跟云徽一起打扫院子,家里很快恢复了旧模样,两个人松口气,泡上茶,打开电视,嗑着瓜子关注雪灾。

雪灾的报道已经引向普通人家如何解决吃饭问题了,接着深究城市发展与自然灾害之间的关系,专家最后把话题引向“快速发展带来的习惯性依赖”上,进行专门对话。其中一个专家口吐莲花,大谈人的生存能力退化和人的习惯性依赖构成城市文明新的挑战等。这种引申话题,韩露不感兴趣,就要关电视的时候,她看到文璟出现在画面上。文璟有些狼狈,说话都结巴了,听记者逼问“倒霉”,韩露恼了,大声对云徽说,乡下人遇到不顺心的事,都说倒霉,哪儿错啦?

云徽见文璟说话磕巴,知道文璟遇到麻烦了,听韩露替文璟叫屈,她也跟着叫屈,可不嘛。

韩露马上不再委屈了,还有点欢欣鼓舞说,甭管咋的,上电视都是喜事。

云徽笑,这么开脱自己挺好,把坏事想成好事,不仅排解了不快,还带来了喜悦。云徽很快附和说,确实喜事,起码出名了。

韩露坐下去不说喜事了,瞬间又多了愤愤不平,她说,文璟太过老实,捅了娄子,肯定觉得对不起句总,只怕委屈死了。

水电气通了的下午,两个人还在担心文璟,听到车响,接着听到开门声,便都知道文璟回来了,云徽急忙拿出拖鞋,韩露急忙站起来迎接文璟,谁知把文璟架到沙发上,人就瘫了。韩露心疼地说,肯定受了委屈,撑不住了。

文璟不想说话,一直揉心口,之后,愣怔着上楼,躺在床上。等韩露跟着上去时,发现文璟还把枕头盖在了脸上。

韩露上前拉住文璟的手说,难受就喊几声。

文璟不想喊,此刻,他脑子里全是句总骂他的话,你是猪,你是驴,比猪还笨,比驴还蠢。山里长大的孩子,知道猪驴代表什么,钻进了牛角尖,便格外敏感,联想到花草莫名被铲,越发走不出阴影。

韩露不知道文璟经历了什么,发现文璟掀开枕头不停挠脖子,惊讶问,脖子咋了?

文璟把脖子挠出了血。

韩露按住文璟的手说,受了委屈,说岀来呀。

咕噜声变成了呻吟声,咕噜噜,长长的,好长,唉哟哟,真的好长,接着,人便晕厥了过去。

韩露吓得喊云徽,云徽弄来了蜂蜜,韩露托着文璟,云徽喂。

也就七八分钟,文璟醒了过来,愣怔问韩露,我咋了?

韩露见文璟懵懂,拍拍他的心口说,吓死我了,走,去医院,你病啦。

文璟摇头说,或许低血糖的毛病犯了。

是的,文璟血糖确实有些低,听到文璟说血糖,韩露对云徽说,快给文璟做饭吃。

云徽噌噌下楼。

韩露扶起文璟说,再喝点蜂蜜。

文璟拽住韩露说,這栋别墅真不能住了。

猛地提起别墅,韩露有些猝不及防,忙说,别墅好好的,咋不能住了?

文璟不停摇头,摇到最后才说,到了应该舍弃的时候啦。

35

那晚韩露和文璟都做了梦。

韩露梦见了一片沙漠,置身其中,无法走出,她不停喊叫时,醒了。醒来方知是噩梦,只是沙漠带来的口渴还在,于是,悄悄起床,到了洗漱间,把大浴缸放满水,一头扎进浴缸里。短暂的缺氧,让她感到了畅快,外面滴水成冰,洗漱间里温暖如春,她依然把自己埋在浴缸里,还咕噜咕噜冒泡。

文璟醒了,听到洗漱间有动静,便悄无声息地推开洗漱间的门。蒸汽扑面,文璟发现韩露的头发浮在浴缸里,吓得大声喊,韩露!文璟以为韩露要溺水自杀。

韩露听到文璟喊,钻出水面,长发湿漉漉贴满后背。

文璟惊慌失措问,你咋啦?

韩露叹口气说,我梦到沙漠,感觉口渴,就想洗洗澡啦。

文璟捂住心口说,你吓到我啦。

韩露披上浴衣,跟着文璟上床,又躺在床上,文璟才说,估计你也累了。

韩露歪头看文璟,接着挪动身子说,梦见沙漠啥征兆?

文璟咋知道?

大雪之后的夜,冗长而寂静。

都不说话,文璟也进入梦境。

梦里的文璟,像欣喜的少年,一直在自由自在地奔跑,奔跑中,他发现一处风景怡人的别墅群。奇怪的是别墅的墙面都是玻璃做的,里面花团锦簇。他推开玻璃别墅门,奔向花丛里。只一会儿,等他抬头时,发现别墅玻璃房瞬间变成了阴森的栅栏监狱。

他惊慌起来,想向外冲,嘶嘶,吼吼。谁知花草变成了藤条,好像一直在捆绑他的手脚。他感觉摸到什么东西,拼命想撬开栅栏,感觉刚撬断了一根,又生出一排栅栏。栅栏怎会树木一般生长?困顿中,陷入新的恐慌。就在那时,他看到了一束亮光晃在眼前,他不顾一切地追逐亮光而去。亮光将他带岀了玻璃别墅房,栅栏也不见了,他吓得一直往上跑,抬头才发现,已经到了砚山上的寒潭啦。寒潭吐着寒霜,他对潭水说,我是文璟,我来了。潭水笑着。

他问寒潭,我怎么过去,为啥无桥?

潭水说,潭无桥,人无心,看你还往哪里跑?

瑟瑟发抖,想回头,发现句总从潭水里钻出来了。句总山样倾着身子骂,你是猪,是驴,到这儿干什么?

听见句总骂,文璟吓得抱头就跑,边跑边喊,我是猪,我是驴,我知道了。

文璟大汗淋漓地惊醒了。

醒来时,发现自己居然躺在韩露的怀里。

惊魂未定问韩露,句总呢?

喘息中发现云徽也站在床前。

韩露小声问,梦见啥了?

多好的天气,多好的玻璃别墅房,后来咋变成那样?见云徽还站在床前,回过神问,你怎么在这里?

云徽说,韩露姐说你病了。

我病了?我病了你来干吗?

云徽走了,冬夜再次坠入寂静。

第二天清早,文璟早早起床,他起床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打扫院子。今早依然如此,刚摸到扫帚,才发现院子早被人扫过了。文璟想,谁起得这么早?外面还有积雪,他不想到外面去。

院内的空气清新而湿冷,文璟感到浑身酸软,便在院子里不停扩胸。几个来回之后,抬头看了下花坛,一抬眼,傻了,花草全部被人铲了,文璟吓得大声喊叫起来,谁又铲花草啦?

韩露走了出来,不像过去那般惊恐,回避什么似的问文璟,昨晚梦见啥啦?

文璟惊慌问,屋里东西没丢吧?

韩露说,没有。之后,才慢悠悠喊云徽。

云徽出来后,见文璟一脸惊恐,小声说,说花草吧?停水停电时我跟韩露姐当柴火烧啦。

文璟急了,当柴火烧了?

大雪封门,找不到柴火。

抬眼看到栅栏也被人扳断了两根,回头问,栅栏也被烧了?

云徽说,当锅灶的支架,等几天找人焊上。

文璟感觉哪里不对,鲜活的花草怎么当柴火?有谁把栅栏折断当支架?想到这,文璟奋不顾身冲到电脑旁,想打开电脑查看究竟。电脑没有近几天的录像资料。他喊,摄像资料呢?云徽说,停电,来电后忘记连接了。

文璟跳到院子中间喊,我得罪谁啦?三番五次的。

韩露说,喊什么喊,大雪封门,这次不怨别人。

文璟长长叹口气,接着“哦哦”几声,将信将疑走进餐厅。

随意吃口,文璟对韩露说,我怎么感觉怪怪的。

韩露说,可不么。

文璟上班走了,韩露和云徽互相看了一眼,才一起吐吐舌头。

实际昨晚韩露和云徽被文璟吓坏了。当韩露发现文璟悄悄起床,走到院子里铲花草、撬栅栏时,韩露慌不择路喊云徽。

她和云徽屏住呼吸看文璟。见文璟撬开两根栅栏,丢下铁锹,摸索到栅栏门,又摸索进客厅,俯下身子,爬向卧室和床时,啥也不顾地抱住文璟。

文璟就在那时醒了。

36

文璟开车走到半道,接到句一厅电话。

句一厅让他去市政府六楼第二会议室开会。

文璟顾不得多想,急忙调转车头,向市政府开去。

市行政中心处于欧洲风情一条街的东南方,建在高高的丘岗地上。市行政中心内,建了十几

座大小不一的楼房,双子楼最高,十六层。双子楼周围建有会议中心、服务中心,还有各种特色的办公楼,整个行政中心呈圆形结构,细细寻找肌理,藏有八卦图影子。

市行政中心是齐市长当初力主建的,严控楼堂馆所建设时,齐市长找到了一条不错的理由,腾笼换鸟。所谓腾笼换鸟,指的是拆除市直各家单位在不同街道的办公楼,集中到行政中心办公,这样不仅可以节约土地,还能改变旧城面貌。

齐市长在市委常委会上说,一拆一建,腾出二千二百多畝地,进行商业开发,不仅能改变旧城面貌,还能带动三产发展。

常委会上有争论,有人担心踩了红线,不好收场。

齐市长说,什么都不做,这个城市还是过去模样。

市委书记还在犹豫。

齐市长拍桌子说,有问题问责政府好了。借助“中心”这个词,齐市长苦口婆心对市委书记说,不让建办公大楼,没有说不让建行政服务中心吧?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追责下来,我担着。

齐市长坚持到底,市委书记不好再反对,勉强形成一致意见。

刚建成时,群众举报信不断。省里接到群众举报信,派驻调查组跟进调查,查来查去,觉得腾笼换鸟,没有原则性问题,从实事求是角度来说,节约了土地倒是真的。调查组回到省城,不但没有指出滨湖建楼堂馆所问题,反而把滨湖经验,总结成了建议,报告上去。省里没再深究,糊里糊涂的行政中心,慢慢就名正言顺起来了。

时至今日,大家参观市政建设时,依然喜欢把滨湖的做法当成经验,齐市长因此收获了干实事的美誉,始终觉得脸上有光。然而,齐市长不是句一厅,深知收敛的妙处,听到大家表扬,总说,没有市委的支持,政府什么也办不了。

文璟开车到了行政中心大门,保安拦住了去路。

办完手续,文璟把车停到地下车库,匆匆走向市政府六楼第二会议室。跑得一头汗,还是迟到了,签到,找座位,坐下后,郑副市长已经开始讲话了。

文璟认识郑副市长,郑副市长不像齐市长那么严肃,喜欢跟句总开玩笑,一次郑副市长到聚力,听句总喊他郑市长,幽默说,姓郑不假,副市长。

句总也开玩笑说,郑姓好,副的也能喊成正的。

郑副市长继续玩笑说,大好的句姓,让石敬瑭的避讳弄坏了。

句总说,别别别。此句非彼苟,都是敬字头。

郑副市长嘻嘻笑,此句(gōu)不念句(jù),句(gōu)句(jù)有来头。

戏谑玩笑中,文璟可以看出郑副市长和句总之间的关系。

会场上,郑副市长严肃而端庄,看上去不像五十出头的人。

见郑副市长不显老,文璟想起两个人的年龄,说来句总比郑副市长还小两岁,可看上去比郑副市长老多了,句总问及奥秘,郑副市长讪笑说,心态,外加洁身自好。

那时,句总笑得神秘而婉转,郑副市长也笑了。

今天郑副市长穿了一件羊绒大衣,里面穿了件藏青色的毛料西服和白底衬衫,虽然没打领带,依然透出严肃和随和。温度上来后,郑副市长脱去大衣,脱去西服,只穿白衬衫,显得更加干练了。

郑副市长用普通话做的开场白。他说,齐市长对开发鞍子山特别重视,安排我召集大家开个短会,目的是论证下开发方式。郑副市长随后放慢语速,字正腔圆说,随着城市扩张,鞍子山那边的别墅群越来越单调了,为改变形象,还得继续开发。

郑副市长一番话说明了开发鞍子山的背景、目的和意义。接着市直部门主要负责人发言。

发改委主任首先发言,他说,鞍子山开发,要走“专精特”文化项目之路,具体如何开发,发改委还没有思考成熟。

国土资源局长说,二期项目定位准确。可即便是二期项目,周边用地指标和规划依然需要重新调整,而调整不是一句话,处处涉及土地指标。

环保局长是个慢性子,吭哧半天才说,当初我反对建别墅群,有用么?有了一期,又有二期,这种套路,见多不怪了。

郑副市长皱下眉头问,开发单体鞍子山对生态环境也有影响?

环保局长不识时务说,生态是个系统,牵一发而动全身。想呀,鞍子山上的那潭水为什么常年不干?肯定连接上了地河,开发鞍子山肯定会影响地下水,从而影响到一些看不见的生态指标。

郑副市长看看环保局长说,环保局应该拿数据说话,不能简单说行或者不行。请问,你们怎么论证那潭水连接上了地河?开发前后环保数据做过研究性类比嘛?用看不见的生态指标做结论,是不是太过武断啦?

环保局长不想争论,停止了发言。

住建局长比较高调,站在住建部门的立场,显

示与众不同,他说,城市建设走“专精特”之路才算找对了方向,不是有人问什么是“专精特”吗?我来回答。“专”就是指滨湖独有的、别的地方无法复制的项目;“精”乃精致、经典的意思;至于“特”,更好理解嘛,最好带有明显文化承载意义。解释完这些后,住建局长话锋一转问,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城市经济如何发展?城市不亮,三产不活,旅游业怎么跟进?宜生、宜养、宜居,不是一句空话,不能用一个环保指标,捆住滨湖发展的手脚。

郑副市长接过住建局长的话说,没有创新就没有发展,今天让大家讨论采用何种方式开发,并表态是否支持,结果跑了题,不少人说了废话。余下时间,集中讨论如何支持,不是同意不同意的事。

接着规划局、市场监管局、水务局、农委等单位就如何支持聚力开发做了表态性发言。

句一厅听大家说完了话,知道需要做出姿态性的回應,嘿嘿一笑说,说真心话,聚力集团不想开发鞍子山。作为企业来说,看重的是效益。聚力算过账,就算四周的商住房容积率提高到3.5—4.0之间,收益仍然填不上公共文化设施建设的大窟窿。两侧峰,一潭水,修路、架电、建亭榭楼阁,再做一些“专精特”项目设计等,需要多少钱?可政府又不允许做商业、旅游开发设计,亏本谁接手?

大家七嘴八舌议论起来,有说,鞍子山开发本就应该走统筹开发之路,可惜让聚力吃了肥肉,留下了眼下的后遗症;有说,企业应该有更多的社会责任和担当,地产项目配套社会公共事业项目,也是城市开发的成熟做法;有说,滨湖建设缺乏顶层设计,鞍子山就是个例子。有的负责人说激动了,敲着桌子说,为啥急于开发鞍子山?还不是处在来往省城路上,搞形象工程。

会场瞬间出现了少有的尴尬。

句一厅没有想到市直单位的主要负责人竟然当着郑副市长的面提这么尖锐的意见。如果不及时表态,郑副市长肯定下不来台,扯皮,只怕齐市长跟着陷入被动。于是他大度地笑笑说,这么多年,聚力为滨湖所做的贡献有目共睹。开发鞍子山,眼下聚力没有做好准备,不过市里真想安排聚力接手,聚力会认真思考并积极行动的。至于什么才叫“专精特”项目,聚力站位不高,看不清楚。

大家听到句一厅态度多了积极,又调换话头说,这就对了,聚力积极,我们也积极。重要部门带头说支持,大家都说支持,意见一边倒,又出现了新的转机。

郑副市长抓住机会,做总结讲话了,他提高声音说,今天只是一次论证会,目的在于达成共识。既然大家都认为开发鞍子山十分必要,余下的就是跑政策、办手续了。聚力能否接盘,还得走其他程序,眼下大家谋划下用什么来做“专精特”项目最好,以备招拍挂时参考。

郑副市长说完这些,大声宣布散会。散会后,郑副市长留下了句一厅,眯着眼睛说,老句呀,开发鞍子山真会亏本?

句一厅说,你和齐市长联手推我去火山口,是形势所逼,还是想撇清与聚力的关系?

郑副市长说,想想,再想想,不清楚?

话有暗示,可句一厅依然说,你和齐市长挖坑,我才不傻呢。

郑副市长收起笑容说,座谈会只是个开始,余下不知道还有多少事呢,有些事情你最好亲自跟齐市长说。

句一厅换上笑脸说,小海洋没告诉你?风里来雨里去的,我也恓惶。句一厅突然提起小海洋的名字,郑副市长镇定地看了句一厅几眼说,什么海洋、岛屿的,该怎么做,你知道。

句一厅意味深长一笑,不再说话。

郑副市长皱皱眉头,二话不说,带头走了。

回公司,见身边只有文璟时,句一厅叹口气说,都装,我也装。

文璟不知道句总说什么,生怕再惹句总生气。给句总开电梯门,顺势跟着句总走出电梯。

句总看看文璟说,你来下,正有几件事想跟你说下。

文璟忐忑地走到句一厅办公室,谨慎地站着,句一厅笑着说,忐忑啥?喊你来,主要向你道歉的,那天我被齐市长骂昏了头,气的。

文璟急忙站起说,不用道歉,我确实办事不力。

句一厅沉脸说,好在舆情过去了。

文璟不知道其间的曲折,只好跟着点头。

句一厅说,今儿会上说打造“专精特”项目,好好思考下,能否找到一条建了项目又不至于亏本的捷径。

文璟犹豫下说,容我好好琢磨下。

句一厅微笑说,马上要过春节了,想办法找莫先生讨主意,起码这个项目因他而起。句一厅不顾文璟的犹豫,接着说,莫先生也想跟我们撇清关系,起码这个项目撇不清。

走出句总办公室,见水月拿着花名册往六楼走,文璟一怔,小声问,他找你?

水月说,我找他。

还是成立党组织的事?

你说呢?

文璟见水月气色不似过去那般沉重,笑笑,想要离开。

水月见文璟笑,忙问,笑啥?

文璟不笑,也没回话,走向八楼,去了自己办公室。

到了办公室,文璟一直在琢磨什么才叫“专精特”项目,单从字面上看不出项目的模式,于是想莫先生念叨的寒潭、灵砚啥的,思忖一遍,最后落脚在砚山、寒潭和庐剧上,他想,有砚台,必有毛笔,有笔墨必有书卷,用老子的《道德经》代替书卷,还是用《诗经》?庐剧是滨湖特有的,用庐剧作元素,加以展示,肯定有特色。看得出句总并没有思考成熟,可他为啥又要我琢磨“专精特”项目?我不是学设计的,让我琢磨,是不是另有想法?不清楚句总动机,想起句总说莫先生也要撇清关系啥的,文璟陷入新的困惑中。

昨晚的梦蹊跷,为啥会出现玻璃别墅房和栅栏,后来的嶙峋山道和潭水象征着什么?句总为啥浮出潭面,山样压过来跟我说话?

回头捋捋。

韩露半夜洗澡,再后来,迷糊了过去,醒来就躺在韩露怀里。花草过去三次被铲,这是第四次了,按说韩露和云徽应该比我紧张才是,可她们没有丝毫紧张,还说花草做柴火烧了,那么湿的花草,能点着?就算要找支架,也不用撬断栅栏吧?看来韩露和云徽一定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颠三倒四,又想起了莫先生的话,莫先生曾说,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莫先生还说,舍之取,取之失;莫先生说鸟儿只为活着本身,还说,无为无不为,最后问,无不为呢?我想,如何呢?莫先生呵呵说,无为。莫先生的意思,是不是提醒我,得到别墅,肯定要失去些什么。问及,他又说,问内心。我天天都在问内心,可越问越忐忑。莫先生呀,莫先生,你可以说,世人皆醉我独醒,可以微醺之后,高喊,去也,去也。你去也,我咋办?善行,无辙迹;善言,无瑕谪。水利万物而不争。莫先生,你嘀嘀咕咕说这些干啥?

胡思乱想之际,接到韩露电话,韩露不容商量说,现在,就现在,我带你看病去。

文璟以为韩露要带他去看那方面的毛病,难为情说,也许搬离别墅就会好的。

韩露并不是说那方面,她说的是梦游。

文璟蒙在鼓里,嘟囔說,今儿比较忙,走不开。

韩露说,请个假,不行我替你请。

文璟说,问题是我没病。

韩露说,中午好吧,中午我在人民医院门口等你。

37

一路查来,并没有什么大毛病。

文璟拿着化验单对韩露说,我说没病吧。

大生化指标未出来,还不能断定,韩露说。说完,韩露想,从已经出来的各项生理指标看,确实没有生病的迹象。可没病为啥会梦游?

韩露偷偷问了泌尿科医生。

医生说,可能心理压力大的因素吧。

韩露想,上下班,有啥压力?韩露专门问了神经科医生,特别说了文璟梦游铲花草的事。神经科医生说,也许潜意识中受到了什么刺激,现实生活中得不到释放,只有在梦里发泄。

文璟受到什么刺激了呢?不就被专访了一次么。

见韩露跟上,文璟说,问也白问,我说没病就没病。

韩露说,等大生化出来再说吧。

文璟见韩露忧心忡忡,忙问,昨晚花草是不是我铲的?

韩露一个颤抖后,忙遮掩说,你铲花草干啥?

文璟笑着说,那更说明我没病,就算有病的话也是心病。心病谁都有,莫先生说,句总有,水月也有。

心病?不会心脏有毛病吧。

体检完身体,下午三点多了,想想吃了饭,不是空腹,很多指标未必准确,文璟释然想,韩露要他看医生,自己走个过场,其他的不管了。把韩露送到馄饨店,又开车回到办公室,刚泡上茶,水月打来了电话,水月声音阻滞,嗓音还有些沙哑。

文璟问,咋啦?

水月说,没得救了。

文璟明白水月指的是句总,拉弯子说,也许他琢磨开发鞍子山,心里烦。

做不到不要答应呀,言而无信。

文璟说,等等也好。

水月不想说话了,随即挂了电话。

文璟想想水月,摇摇头,之后,又在琢磨“专精特”项目,他想写出成文建议,以备句总参考。刚写了几行字,水月砰砰敲门。

水月眼睛红红地坐在沙发上喘大气。文璟停下笔,给水月泡茶。

水月说,让我服软,痴人说梦。

哦哦。

还拿出一把车钥匙。

哦哦。

哦个啥?前几天请我当新闻发言人时,乖孙子一个,现在又推辞,真气人。水月说不下去了,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文璟说,过了年,他肯定会采纳你的建议的。

水月冲动地站起来说,我现在就报告组织,不

干了。

文璟慌了,连说,别别别。阻止水月打电话后,文璟安慰说,莫先生说,你有心病,我有,齐市长也有,何况句总呢?估计他最近心情不好,谅解才是。

水月听文璟这么说,更来气,为啥一直替句总说话,不站在我的角度想问题?水月恶心又涌动起来,捂住心口大声说,他的态度有问题。

文璟说,真难受就问问莫先生,他听莫先生的。文璟想通过水月联系上莫先生,突然提出这种建议。

水月不知道莫先生去哪了,也联系不上。

回到办公室,水月想文璟提议得对,胡主任不是说因势利导么,那么就让莫先生说说句一厅。我联系不上,二妹娘也许行,于是她打通了武二妹的电话。

武二妹一听是水月,高兴地问,还好么?

水月说,雪后出了不少事,心情不好。

武二妹惊慌起来,忙问,咋啦?

水月鼻腔痒痒的,想流泪,又怕哭腔引发二妹娘担心,便加快语速说,我想托娘联系下莫先生,帮下忙。

联系他呀,管用么?

水月说,麻烦娘了。说着说着水月省略了“二妹”两个字。

熬到下班时间,武二妹打来电话,说联系上了,并说,直接打他电话,他等着呢。

水月谢过二妹娘后,拨打了莫先生电话,莫先生真的开机了,莫先生开口就说,又遇到麻烦啦?

可不嘛。水月想哭。

莫先生说,孩子,说吧,有我呢。

水月这才想起啥似的问,你到哪儿去了?文璟到处找你。

莫先生说,哪儿去了呢?我好像哪儿也没去呀。

那为啥关机?

莫先生唏嘘半天才说,这不联系上啦。

水月不知道个中缘由,只问,到哪儿找你?

莫先生说,不用找的,我联系文璟。

水月问,为啥不见我呢?

莫先生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了,至于我这里,破了禁忌,一直内省呢。

水月说,什么破不破的?不要较真。

莫先生说,我知道你的麻烦,我来想办法。

说完不轻不重的几句话,莫先生挂了电话。

实际莫先生回了老家。

老家在湖泊的西边,过河,拐弯,再走上二十几里的丘岗地差不多就到了。

自从武当山道长推荐他出山之后,他始终内观并自责。入观,收钱,寒潭灵砚乱说一气。内视越多,越不能原谅自己,为此他中间还特意去了趟武当山。

道长说,山里山外,都是生灵。

莫先生说,不该走不出人间真情。

道长说,天地一口气,真情未必混沌。

回到滨湖,还是放不过自己,于是走回故土,试图找回初始的纯净。

老家的房屋早已风化,住过的猪圈已变成了良田。好在家门侄儿有一处闲宅,钥匙一直在一个亲戚手里,亲戚听说他回了,主动把钥匙交给他。

闲宅四合院子,屋顶青瓦铺就,由于居所偏远,显得格外冷清。大多数时间遇不上几个人,即便遇上,很多人也不认识他。

莫先生回到闲宅,便开垦了几分地,种些腊菜、白菜、芫荽啥的。这天忙完菜园,正帮别家油菜地除草,看见一个老人提着筐向他走来。老人手搭凉棚,大呼小叫地喊,莫可,是莫可嘛?都说你死了,咋还活着?

莫先生想起了老人是邻队的旧识,放下手里的杂草,呵呵说,我还活着。

旧识丢下筐,回头疾走而去,不大会儿,喊来另外几个旧识,齐齐走到莫可面前。

说话间,旧识们多了感叹,说莫先生不该信道,不该流浪,更不该放不下过去。还说到了这把岁数的人谁不儿孙满堂,你如此不堪,想来痛心。

莫先生不会感叹更不会唏嘘,呵呵笑着说,没想到还能见到你们。

旧识们说,再晚些回来,只怕连我们也见不到喽。

莫先生想起这么多年的沧桑,眼睛湿润了。改革开放后,他走出深山,靠打零工活口,日甚一日,不忍尘世喧嚣,又选择进了山,他离不开远山,离不开那座草庵,更离不开那湾清水和湖边的常文。有段时间,他自己都分不清他是谁啦,当别人喊他:莫先生、老莫、牛鼻子、邋遢老头子时,他问自己,哪个才是自己真实的面目,或者说更接近昔日的莫可。我已非我,走不回过去,唯有苍凉还在心里。

几个旧识见莫可眼泪丝丝的,不忍心埋怨,见屋里无米无油,特别同情,于是先前发现他的那个老人说,喏,我们各自回家找些米面油和菜,起码生活得有保证。

莫先生阻止不了,由着他们去。一个多钟头,几个人又一一回来,有的背米,有的拿菜,还有的提上一壶酒和一桶油,再回到闲宅,没有先前沮

丧,几个人还大咧咧说,你活着,我们就得照顾。

莫先生很感动,请大家留下一起喝酒。酒至微醺,几个老人好像又重回青年时代,说批斗,说古诗,说常文,说着说着,一个人开玩笑问,常文那么漂亮,当初为啥要离婚?

说到常文,莫先生不能说话了,他放下酒杯,仰起头走到屋外。

旧识们见莫先生伤感,不说过去了,劝他回屋继续喝酒。

杯子碰在了一起,莫先生还是回不到现实,瞬间疯了一般脱去棉鞋,赤脚跑到油菜地里。

大冬天里,天寒地冻,旧识们见莫先生赤脚乱跑,以为莫先生犯病了,一起上前拉莫先生进屋。

莫先生这才大声说,是谓不道,不道呀。

舊识不懂莫先生,见莫先生举止怪异,这才意识到,不该提常文,看看,才提常文,这就疯了。

莫先生和句总到家吃晚饭,恰遇扫尘日子,韩露想,今天不去店里了,在家弄下卫生,就算恭迎句总吧。

韩露把店里事情安排给了大嫂,吃过早餐后包裹起头,爬高下低,擦窗扫地。

文璟上班走了,云徽买菜回来后要帮韩露,韩露不让。

云徽调皮地说,好久没见姐这么开心啦。

韩露说,腊十八扫邋遢,想必你忘记啦。

哦哦。云徽想起了旧俗,一下想起了爹,眼里瞬间多了惆怅。

韩露回头见云徽发呆,想起快过年啦,云徽爹一个人,于是顺口说,春节把你爹也接到这里过年吧,省得你回去。

云徽多了感动,半天才说,谢谢姐细心。

韩露说,我想把文璟爹娘都接来过年,别墅大,人多热闹。

云徽忧郁地说,只怕爹不愿意呢。

说完这些,云徽进厨房择菜,盘算晚上做几道菜合适。云徽知道莫先生的脾气,小葱拌豆腐一定不能少的,芫荽拌萝卜丝也少不了,黄瓜皮蛋、糖醋藕条和雪梨,莫先生一直喜欢的。为了句总,添做雪菜肉丝、芹菜炒豆皮和尖椒牛柳等,凉炒菜足够了。剩下的就是大菜了,红烧鱼、三鲜锅、清汤羊肉、红烧公鸡,已经特别丰盛了。盘算好菜,云徽想把作料找齐,结果发现大料没了,大料属于荤腥,没有也好,料酒代替。想好菜谱,云徽上午就开始动手准备。

韩露见云徽在厨房忙活,站在外面喊,下午他们才来,看看雪蕊醒了没有?

随着韩露那声喊,雪蕊真的哭了。

文璟这边,早高兴得不知咋好了,上班路上,他把车开得又快又稳,上了国道,十几分钟车就到了聚力,停好车,急马三枪找句总。

句一厅见文璟喜笑颜开的,好奇地问,今儿咋这么高兴?

文璟激动地说,莫先生联系我了,说晚上到我那喝酒,让你参加呢。

句一厅放下手中的文件,来了精神,忙说,正是时候。

文璟说,他主动联系我的。

句一厅说,好,仔细想想“專精特”项目,晚上好求教莫先生。

文璟说,我找设计师商定下建议。

句一厅想了会说,简单明了,别弄复杂了。

文璟说,好的。

正说话,句总接到了齐市长电话,文璟不知道齐市长找句总说啥,主动回避而去。

到了办公室,文璟又琢磨起砚台、笔墨和庐剧,他想,能不能在上山路上,设计出几个戏台,小戏、情景戏,一路唱到寒潭,再建个大戏台,寓意好戏连台。之后,在双峰上做书卷和砚台雕塑,肯定别具一格。想个大概,文璟开写《关于开发砚山的相关思考和建议》。

写下一半就到了中午。

下去吃饭时,文璟把联系上莫先生的消息告诉了水月。水月知道其中原因,佯装糊涂说,是么?

文璟说,晚上你也陪陪先生去。

水月推诿说,句一厅在,我不想去。

文璟想想也是,不再邀请。

直至下午四点,文璟都处在高度兴奋之中。过了四点,文璟忍不住拨打莫先生电话,可莫先生的手机打不通了。

这个莫先生,为啥老关机。心里着急,一会一个电话,打了十几个,还未开机,直到晚霞落幕才放下猜测想,莫先生主动提出喝酒,想必不会失约的。

冬天黑得早,不到五点太阳就落到远山的后面。文璟问句总什么时候走。句总说,你先回去,我随后就到。

文璟急忙下楼,开车提前回家。

到了厨房,发现云徽已经把大菜做好了,色香味俱全,虽是家常菜,却做出了精致的造型,文璟见做了这么多菜,这才放心说,让你费心了,不好意思。

韩露已经安上了纱窗,打扫后的别墅,显得特别干净。文璟见韩露抱着雪蕊走到客厅,讨好说,见你特意打扫了卫生,特别感激。

韩露笑,之后说,跟我还客气,然后韩露问,句总说什么时候到么?韩露没提莫先生。

文璟接过雪蕊说,换件衣服吧,估计快了。

韩露刚上楼,文璟就听到了门铃声,以为莫先生来了,抱着雪蕊走出客厅开门,见是送快递的小哥,多了失望问,谁的快递?

快递小哥说,云徽的。

文璟喊,云徽,有你快递。

云徽在厨房回话说,麻烦你签收下。

文璟签好字,把包裹递给云徽。

外面黑透了,句总没来,莫先生也未到,文璟到底焦急起来。

韩露下了楼,换上了新买的紫色羊绒大衣,见文璟焦急,建议说,你到外面迎迎去。

文璟“哦哦”几声,走到外面。

路灯亮了,远处的灯火染红了城市,文璟走上连接国道的路头,嗤嗤哈哈走来走去。

过了十几分钟,文璟看到莫先生一歪一歪走到亮处。

文璟忙不迭声迎上去,拉住莫先生的手说,总算来了。

莫先生说,脚力不如从前啦,慢了许多。

文璟拍打胸口说,实际我可以接你的,来来去去为啥不让呢?

文璟跟在莫先生后面,见莫先生走路确实没有先前利索,鼻子一酸,想安慰几句,又不知说啥好,于是默不作声跟着莫先生走到栅栏门。见莫先生站下,文璟急忙开门,做出恭请的动作。

莫先生今天到家,并没有走滑步,也没有去风尘,而是穿上鞋套,慢慢走近沙发,缓缓坐下喘气。

文璟见莫先生跟从前神态有些不同,想安慰莫先生几句,还未开口,见韩露抱着雪蕊走出厨房,招呼说,莫先生来了。

莫先生站起来对韩露抱拳说,打扰了。

文璟泡茶的工夫,莫先生看了雪蕊后随口问,会走路了吧?

文璟说,会挪步了。

莫先生“哦哦”几声后说,还好吧?文璟想说不好,见莫先生诚恳,改口说,还好吧。

莫先生低头喝茶,那时候听到外面车响,文璟估计句总到了。

句一厅走进客厅,套鞋套,施礼,动作麻利。

莫先生笑笑,指指沙发挪开了身子。

韩露急忙迎出,招呼句总。句总见云徽也出来了,指着云徽问韩露,她还算懂事吧?

韩露说,谢谢句总,难得遇到云徽。

句一厅说,遇到好的保姆也是福气。

莫先生听句一厅那么说话,摇头没有说话。

韩露端出瓜子,又端出糖果,这才对句一厅说,文璟最老实,前番您骂他猪和驴,几个晚上不能入睡。不是莫先生联系他,不会这么精神。

句一厅坐正身子,看看韩露说,是么?我向他道过歉了。

莫先生嘘嘘乎乎喝茶,一直不说话。

句一厅多了不安,起身问,先生离开护林棚又去了哪里?

莫先生岔开话题问,那场冷过去了?

句一厅听出了弦外之音,知道莫先生指的是坍塌之事,点头说,冷还在,棚塌过去了。

莫先生轻声说,过去了就好。

句一厅直勾勾看着莫先生。发现莫先生脸上多了风霜和沧桑,好像经过一场劫难似的。心里有感慨,眼睛发酸。见莫先生怔怔不想说话,于是试探说,市里刀架脖子,逼聚力开发砚山,还要上什么“专精特”项目,不知当为不当为?

莫先生没有立即回答句一厅,怔怔想了很长时间,抬抬身子说,守静笃,定大义。

句一厅认真体会莫先生的意思,摇头说,我等愚笨,参悟不透。

莫先生呵呵笑着说,开发砚山,本是生意上的事情,我能说的只有这些。

句一厅还在想请莫先生说说“守静笃、定大义”背后的意思,云徽开始上菜了。

酒至半酣,莫先生说,古人曰,王道乃大义。

句一厅说,先生可否明白说来?

莫先生说,想想任正非和马云,想想那些为党和国家做出突出贡献的企业家们,哪个离开了大义。

没想到莫先生居然能说出任正非和马云,句一厅感到莫先生深不可测,又追问一句,先生的意思?

莫先生不说话,开始喝酒了。

喝到最后莫先生說,别忘了,修为需要境界,人生最高境界是物我两忘。

句一厅不知道莫先生为啥又说修为和境界,句一厅小声说,先生为啥不说具体?

看句一厅发呆,莫先生喝杯酒说,从前有位书生进京赶考,见到渔夫钓条大鱼。书生问,你为啥能钓到这么大的一条鱼?渔夫说,我的诱饵是一头乳猪。见欲止于德,摒弃欲望,才能看清事物的本来面目。

句一厅站起来鞠躬说,我好像明白了一点,见欲止行,先生的意思是不开发砚山。

莫先生苦笑摇头说,如果你追问具体,这么说吧,水月是个好姑娘,多听听她的意见。

听她的?

莫先生放下酒杯,叹息说,上士闻道,勤而行之。

说完莫先生站起来,似要离开。

文璟拦住了莫先生。

莫先生谢过韩露和云徽,然后又对句一厅说了一句,水月代表的是王道。

说完走出餐厅,走到院子,歪歪斜斜走了很远,才回头对文璟说,很多人都回不到过去。

文璟走回餐桌,发现句一厅还在发呆。见文璟坐下,句一厅问文璟,他什么意思?这次句一厅没有称先生。

文璟说,意思明确,让你尽快成立党组织。

问题是莫先生为啥关心这事?

文璟见句总疑问,猜测说,也许水月托了他吧。

句一厅站起来说,他早不接水月电话了。

文璟叹气说,临走他说,很多人都回不到过去。

句一厅嘀咕,见欲止于德,他让我丢掉欲望,再去开发砚山?

文璟说,守静笃,定大义。他的意思,以静制动吧。

句一厅痴痴呆呆时,韩露走进来问,莫先生为啥半途走了?

句一厅不知道咋解释,文璟也没有回答韩露。

韩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见句总心神不宁,问文璟,要不要把菜热热。

句一厅这才回过神,看着韩露问,别墅住得习惯不?

韩露没想到句总问这话,见句总面无表情,又见文璟一脸惭愧,韩露故意笑嘻嘻说,谢谢句总,特别习惯。

这么问,这么答,有意思,文璟插话说,我始终惶恐。

句一厅感叹,无钱时想钱,有钱又不安。想当年,唉唉不说了。感慨后,见文璟一脸懵懂,生气地说,我还撂下一句话,真忐忑,我就收回别墅,别把你弄坏了。

文璟没料到句总突然说收回别墅的话,一时不知说啥好。韩露接话说,句总吐口唾沫是根钉,说出的话如泼出去的水。

句一厅见文璟发呆,敲着桌子说,对,送出的东西就如泼出去的水,很多人都回不到过去,别纠结了。

韩露瞬间松了提到心口的紧张,感激说,碰上句总,是我们的福气。

句总颠倒说话,让文璟心里多了难受,他没有勇气说立马搬走,受制于人,让他感觉活出了低矮,怅然坐着。

句一厅看文璟还在发呆,回头问韩露,云徽还好么?

句一厅已经问过一次了,又问,什么意思?韩露糊涂了。

实际句一厅老说云徽,想把自己家里的保姆和云徽打个对调,但不好开口,韩露不明白句一厅的意思,以为句一厅要人情,忙说,云徽特别能干,谢谢句总照顾。

句一厅鼻子一酸,想趁机说调换,见韩露一脸感激,不好意思开口了,只好遮掩说,好就好,好的保姆不是人人都能碰到的。

句一厅今晚说话,多了许多莫名其妙,提到别墅和云徽,意思明确,于是文璟接话说,赶明雪蕊大了,我就还了别墅,送回云徽。

句一厅摆手说,不是这个意思,见到你这里温馨,猛然间有些伤感罢了。

文璟听句总说伤感,急忙劝慰说,能不能把伤感说出来听听?

句一厅见文璟忐忑,什么都不想说了,搪塞说,也许最近太累了。

文璟听句总说累,感同身受,他也累,可他不能说累,他为不能帮助句总分担忧伤而惭愧。

句一厅见文璟又陷入愣怔,突然间滚出两行泪水。

句总哭了?文璟惶恐了,句总为啥哭,遇到啥伤心事了?

文璟急忙给句总递抽纸,句一厅擦去眼泪,潸然一笑说,让你见笑了。说完站起,拿起大衣也走了。

39

走到客厅,句一厅绊倒了一张凳子。凳子倒地的响声特别大,吓得文璟打个哆嗦。

句一厅走出院子,坐进车里,韩露想到啥了,忙说,句总,你喝酒了,不能开车。

句一厅没有迟疑,加了油门,车子蹿了出去。车到河边,句一厅熄了火,下了车想,如果他走国道,绝对能撵上的。他到哪儿去了呢?

站在河边,句一厅沮丧地点了根烟,句一厅平时不抽烟,猛地想起抽烟,到附近买了一包。城市依然喧嚣,灯火更加稠密,烟火在暗黑里忽明忽暗,就像句一厅的心情。

第二天上午,句一厅主动打电话给水月,直接问,你求过莫先生?

水月想想莫先生不会乱说的,反问,见到莫先生啦?

句一廳失去往日的飞扬跋扈,用特别柔和的声音说,把党员花名册送我看看,另外通知下沈方和万红梅。

第一次听到句一厅这么柔和说话,水月不习惯,半信半疑想,但愿他听莫先生的。

通知完沈方和万红梅,水月找出花名册,随后送到句一厅办公室。

句一厅说,你先到五楼第三小会议室,我看看名册,随后就到。

水月说,好的。

水月烧好水,正准备泡茶,见句一厅带着沈方和万红梅走进会议室。

万红梅接过茶壶对水月说,我来,你们先说话。

句一厅不苟言笑选了一个位置坐下,然后边翻看花名册边问,打算成立几个支部?

五个。水月答。

为什么要成立五个呢?

水月解释聚力集团下面五个分公司,两个在外市,三个在市内,每家分公司都有十几二十几个党员不等,够成立支部的条件,而总部这里党员少,分散到市区支部。解释完,水月才明白句一厅的意思,今天才是成立党组织正式碰头会。明白真相,水月特别高兴,大声说,现在基础性工作都做好了,就差党委书记人选。

句一厅说,这么简单,还征求我意见干吗?你们拟定就是了。

水月说,你不点头,没人敢挑担子。水月说完这些,喘口气才说,当然,这只是设想,还有很多程序得按《组织法》规定执行。水月解释完这些,目光灼灼地看着句一厅。

句一厅看到水月激动的目光,心里多了温暖,转头问沈方,挑个头,不愿意?

沈方说,我担任党委书记不太合适,万主任才是合适人选。

万红梅见沈方推辞,急忙说,你是副总,何必把我往前推。

句一厅又看看沈方问,为啥不合适?

沈方说,我分管安全质量监督工作刚犯错。

句一厅说,组织上的事情,我不好插嘴,不过我想提醒的是,水月意思明确,听她的。

沈方不再说话。

句一厅问水月,好像成立党组织不需要我这个党外同志拍板吧,既然你们逼着我表态,我就明确下态度吧,我同意水月的建议。什么时候召开党组织成立大会,你们商定。我想强调的是,年底事情确实多,能否推迟到春节后再成立?

水月说,节前吧,其他企业都成立了,聚力年内成立,时间上说,不算太落后。

句一厅站起来说,好吧。

水月没有想到特别复杂的事情,句一厅出面,三言两语就定了下来。尤其沈方,听到句一厅表态后,态度也积极了起来。

水月心里多了感激,她没有料到句一厅会突然改变了态度。她真诚地笑了,笑完之后,深情地对句一厅说,谢谢你,句总。这是水月第一次喊句总,喊得真切而自然。句一厅心头一热,多看了水月几眼,从水月眼里他没有看到冷漠和排斥,顿时心中也生了一圈圈涟漪。句一厅站起来往外走,边走边说,你们定大义,我回避。

句一厅昨晚想了一夜,虽不明白莫先生具体意思,有一点他明白了,水月代表王道,莫先生意思是让他及时成立党组织。如果水月没有求莫先生,属于主动提醒,得听。接连问了两次水月,水月都说没有,算了,不再深究,何况水月担任新闻发言人,才解聚力之危。

水月目送句一厅离开,心里特别轻松,这个句一厅,看上去怪怪的,实际也很温情。想起胡主任沟通不济,齐市长的叮嘱不听,水月摇头想,没想到他真听莫先生的,真是一把锁开一扇门,往后得好好谢谢莫先生。

见沈方和万红梅商议各支部书记和委员人选

时,水月站起来说,五个支部书记的建议人选要特别慎重,最好能征求下句总意见,尊重到位。

沈方说,好的。

水月说,你们商议人选,我去做方案,争取下班前上报方案。

沈方说,行。

水月一个多小时就打出了专题报告,等沈方和万红梅列出党委组成人员名单后,水月亲自送到句一厅办公室征求意见,句一厅点头后,水月鞠躬致谢,才站直身子,句一厅又问水月,你真没托莫先生?

水月问,你见过莫先生啦?

句一厅说,看来你还是托了。

水月说,我说没有,你不信,那就算我托了吧。说完咯咯笑了起来,然后把腰弯成了九十度,再次致谢。句一厅心头一热说,说了不用谢我的。

水月慌慌张张骑车去市行政中心,等呼吸平稳了,才镇定地走向市委组织部。

胡主任正准备下班,见水月推门进来,笑笑问,有事?

水月送上请示报告说,聚力也筹备好了。

胡主任收下报告后说,看来齐市长的话起了作用。这下好了,聚力成立后,就整齐了。报告先放我这,研究批复后,就召开选举大会,接着召开成立大会。

水月见胡主任误认为是齐市长调研的功劳,想解释具体,见胡主任看报告,忍下心里话,改口说,句一厅再牛,也不敢跟组织叫板不是。

胡主任嘿嘿一笑说,当然,组织也不会忽视你的努力。

水月心里暖暖的,听到胡主任表扬,曾经的委屈、压抑,包括屈辱,瞬间不见踪影。

辞别胡主任,回到聚力时,暖流还在。水月停好电动车,再上楼,脚步多了欢快,心里多了惬意,不由自主哼起了庐剧:

残山梦最真

旧境难丢掉

一曲哀江南

悲声唱到老

这会水月用的是三七调,听不出一点悲凉。两个多月,为筹备成立党组织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现在筹备就绪,只等召开选举大会了。想到很快就能召开成立大会,水月特别轻松想,完成组织交办的任务后,我就申请回剧团,那时也就远离了过去和纠缠。

只顾高兴,耽误了午饭,水月上街吃了点,又回到聚力,刚想趴在桌上迷糊会,句一厅却打电话找她。

到了句一厅办公室,水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句一厅居然满脸愁云,一脸疲惫。

句一厅轻声说,把门关上。

水月愣怔,为啥关门?

句一厅叹息说,我见了莫先生,他让我守静笃、定大义,还说,见欲止于德,无我才是最高境界。句一厅继续嘀咕,他说你代表王道,让我听你的。

水月说,哦,没想到先生居然替我说话。

句一厅拍拍沙发说,你不知道我的苦,在家里,麦清冷脸相待,爹娘还需照顾;在外面,搭台唱戏,逞强斗狠。就说最近,市里为了撇清与聚力关系,逼我接手鞍子山,要知道那不是开发,是让聚力放血。让人焦虑的是,房地产市场突然萎靡,几个盘子的销售形势居然停滞不前。里里外外,我早被弄得心神不宁。句一厅把水月当成了倾诉的对象,可他并没有说出内心不安的真实原因。实际他的挣扎和不安来自于郑副市长,郑副市长前天被省纪委带走了,河湾区长也被双规了,想起他与郑副市长和河湾区长的过往,如何心安?他的担忧还有更深一层,他心中的恩人齐市长也不搭理他了。

水月不知背后的短长,更揣摩不透句一厅告诉她这些的意图,可听到莫先生说她代表王道,陡然间,感觉出压力和责任。

句一厅见水月不吭声,又问了句,你找过莫先生么?

说真话还是搪塞过去,水月不知道为啥句一厅老问这个问题,反问一句,找过又如何呢?

句一厅说,找过或者没找,意思大不一样,所以想亲口问问你。

水月见句一厅纠结,感到好笑,回头问,还有事吗?

句一厅再次拿出了奥迪车钥匙说,这是工作用车,不用拒绝的。

水月说,无功不受禄,谢谢好意。

句一厅说,我说给你了嘛,方便工作而已。

水月说,那也不行。

句一厅说,既然莫先生说你代表王道,让我们从头开始。

见句一厅颠三倒四的,水月郑重对句一厅说,我代表不了王道,就像你也代表不了人民。你能听莫先生的话,支持成立党组织,我感谢你。其实,莫先生意思明显,他想告诉你顺道而为,不要强为。

句一厅收回车钥匙说,你坚持不要,我安排给

其他需要的同志。说到强为,我早已释怀。

水月想,释怀了么?

句一厅见水月不說话,苍凉一笑说,想听听我的故事吗?

水月不想听句一厅说过去,更不想与他就这些话题深入交谈下去,见句一厅欲言又止的样子,小声说,没事我去了。

句一厅不想让水月离开,又不知说什么合适,见水月堵住话头,只好挥挥手说,去吧。

水月走了,句一厅再次陷入沉重之中。

憋雪的那段日子,坊间就多了传言。他不相信那是真的,齐市长在,郑副市长也在,河湾区长都好好的,说明传言并不真实。可就在昨天晚上,才把车停好,就接到一个电话。电话声又低又沉,只说一句话,老郑出事了。老郑是谁?与我何干?意识到是郑副市长后,没有上楼,就拨通了小海洋的电话,小海洋说,前天还见面,不会吧。看来小海洋也不清楚。但愿弄错了,于是开始拨打郑副市长电话,反复几次,无法接通。这才拨打市纪委一个熟悉的朋友,证实了那个电话。郑副市长出事了,回过神,摸摸头,全是汗珠。等他再次上楼,便开始打莫先生的电话。他想问问“守静笃、定大义”究竟什么意思。莫先生还是关机,这个莫先生,为啥老关机?“见欲止于德,无我才是境界”?我将无我,还能活下去?他特别想跟莫先生争论几句,电话不通,只能跟自己争论,我还在,我还活着,我不可能消弭到无我中去,莫先生,你错了,真的错了。

躺到床上,脑子还是嗡嗡的。那一刻,他想到了麦清,麦清呢?为啥不在卧室?他拍床喊麦清,麦清,为啥不陪我说说话?

麦清在保姆卧室,走上来,开门问,喊啥?

句一厅说,姓郑的出事啦。

郑副市长?麦清画了十字,轻声说,圣母玛利亚,主啊,饶恕有罪的孩子吧。

句一厅恼了,什么时候啦,还耶稣、玛利亚的。句一厅说,没有征兆,没有丝毫征兆,我还有很多事没做,还有很多很多梦想。

麦清看看近乎疯狂的句一厅说,主,救救他吧,看在他悔恨的分上。

那一刻,他清醒了,他见麦清面无表情,他知道,他与麦清就像两条平行线,永远无法交叉到一起。

见麦清回到她的卧室,句一厅的不安和恐慌变成了满腹怨气,啥也不顾冲到麦清卧室门前敲门。敲门声由小变大,直到震天动地。

麦清不开门、不说话。

句一厅恼羞成怒,不停踢门,一脚、两脚……

麦清始终不搭理句一厅,句一厅气急败坏问,到底想不想过日子啦?

麦清说话了,口气比冬天的风还冷,麦清说,我的日子还叫日子?

句一厅感到好笑,问问滨湖人,你麦清过的不叫日子谁过的才叫日子?句一厅抱怨变成了恼怒,世道会变,女人也会变,你为啥变成这样?

麦清说,问你自己。

保姆习惯了他们的争吵,她不想出面劝阻,即便句一厅和麦清吵翻天,她依然无动于衷。

句一厅希望保姆能听到他踢门和喊叫,能上来劝几句,最好拉个弯子,可保姆一直没上来,更没有搭腔。句一厅受不了保姆的冷漠,故意喊,聋啦,都聋啦。

喊破嗓子,保姆也没吭声。

最后,他下楼敲保姆的门,保姆说,吵架是你们之间的事。是的,过去他是那么规定的,他对保姆说,我和麦清是雇主,你是下人,下人得听雇主的。现在才知道,这种规定,拉开了与保姆的距离,当这种距离活生生摆在面前,他才明白,原来自己在保姆眼里啥也不是。保姆不开门,他又回到麦清门前说,也许明天,或许过不了几天,你会后悔的。

麦清不知道那天何时到来,至少眼下,她感到句一厅罪有应得。听句一厅歇斯底里喊叫,麦清隔着门说,主会赐你安静,休息吧。

一夜几乎没睡,天亮时分,恐慌添上了忧郁,想到莫先生让他听水月的,他想上班就找水月,立即成立党组织,也许水月能救我呢。

这些话他不能对水月说,至少目前还不是时候,起码齐市长在,不会糟糕到哪儿去。想到了齐市长,句一厅不敢耽误,急忙拨通了齐市长电话。

齐市长正在开会。

齐市长不说郑副市长,也不说其他,只说,开发鞍子山还得继续。

句一厅说,那是自然的。说完客套话,句一厅又绕回到担忧。

齐市长没好声气说,走得正怕啥。

关键走得正么?我们之间也叫走得正?开发湖苑小区时,为了调整规划,一次送给郑副市长一百万,给了齐市长二百万。二百万呀。句一厅不敢多问,更不敢多说,想起行不端、必有果,脑子乱了,嘟囔句,我撑不住了。

齐市长听句一厅胡乱说话,镇定问,还有事么?

句一厅趁机说,抽空打场网球吧,憋死了。

齐市长说,以后,以后吧。

齐市长委婉拒绝,让句一厅特别难受,他感觉

出齐市长的异样,起码不像过去那么知己。从打过保龄球开始,他就发觉出齐市长离他越来越远。连说话也蜻蜓点水似的,以后?以后是什么时候呀?

打完齐市长电话,又想起水月,看来我低估了水月,就算我用上百分之一百的真情、用尽一生的忏悔,估计也打动不了水月,我与水月分属两个星际,永远无法际会。

胡思乱想中,到了下午上班时间。洗把脸,想提振下精神,座机响了,句一厅想,也许是资金结算的电话,也许是财务告急,春节真不是人过的。

坐在椅子上刚想迷糊会,听到敲门声,句一厅提提神喊,进来。

胡主任推开办公室的门,走了进来。

胡主任?句一厅一个愣怔,怎么会是胡主任呢?

胡主任笑眯眯说,为啥不接电话,以为不在办公室呢。胡主任见句一厅神情有些恍惚,笑眯眯说,组织上已经批准了聚力成立党组织的方案,我想当面跟你沟通下,最好年内把成立大会开了。

句一厅连声说,好吧,好吧。

胡主任说,谢谢你的支持。

句一厅说,我说过支持,就会做到。

胡主任见句一厅没睡醒的样子,疑惑地问,最近还好吧?

胡主任为啥突然问出这样的话,最近还好吧?一直好,很好,句一厅装作糊涂反问,你最近也好吧?

胡主任意味深长笑笑,笑完说,还好,还好。

胡主任笑啥?句一厅神经质般收敛起笑,冷冷看着胡主任。胡主任不笑了,简洁说,你同意了,我来找他们商议成立大会的时间。

句一厅说,好吧,我这里支持就是。

胡主任前脚刚走,齐市长的秘书就来了。秘书夹了个手包,样子严肃,句一厅招呼,你怎么来啦?齐市长呢?

秘书没解释,寒着脸,打开手包,拿出一个信封说,这是你的东西,齐市长让我退给你。

句一厅想,我没有给齐市长什么东西呀?刚想问究竟,秘书转身走了。句一厅急忙拆信封,啪嗒,信封里面掉出一张卡。

一阵目眩。“卡”似烫手山芋,“啪嗒”掉在地上,句一厅回过神,用脚踩住,脑子“嗡”的一下,好像什么也看不清啦。

40

聚力集团党委成立大会如期召开。

句一厅安排人员精心做了策划,他想,庆祝大会,市委书记不来,副书记或者常委、组织部长总会来一个的。齐市长不分管组织,可民营经济党组织建设,也有来的理由,何况他说过亲自参加。句一厅想,得把庆祝大会开出影响,免得到处乱传,好像我真有事似的。

请了专门的庆典公司给聚力大厦披挂上彩旗、彩带。又在聚力大厦的楼顶上置放两只大彩球,拖着“热烈祝贺聚力集团成立党委”和“不忘初心,牢记使命”两条长长的绶带。门厅四周堆满鲜花和花篮,场面隆重而热烈。句一厅专门穿了一套西服,随着迎宾小姐恭迎每一位参会嘉宾。

企业家来了不少,跟他打赌请水月吃饭的那个企业家摇头晃脑说,还是老句厉害,不仅把水月弄到了聚力,还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句一厅说,感谢市里重视,感谢兄弟们捧场,谢谢你亲自到会。其他企业家打哈哈,意思是句一厅宁死不屈。宁死不屈?大家没有细说,一起笑,笑的意思,讳莫高深。

句一厅的精力不在闲谈戏谑上,他一直在等市领导,期盼齐市长能出面。

成立大会马上开始了,市委书记没来,副书记也没来,齐市长压根就没有露面。

句一廳急了,到处找胡主任,找到胡主任后悄悄问,市里领导为啥没来?齐市长调研座谈时不是说参加么?

领导有事,参加不了,全权委托我了。

句一厅生气,你能代表市里?真是的。

句一厅没说一句话,回头走了,不再迎宾,直接回到办公室,“咚”地关上门。

凄凄惨惨,隐隐不安。

恩人也见风使舵,想冷落我?不行,得问问他。于是啥也不顾地拨打齐市长电话。齐市长很长时间才接电话,齐市长说,我在开会。

句一厅说,答应参加庆祝大会,为啥不来?

齐市长感觉句一厅过分了,可他没有必要跟句一厅解释,冷冷说了句,我需要说明吗?

什么意思?还想追问,齐市长挂了电话。

明天就过祭灶了,祭灶前召开什么成立大会?句一厅后悔听了胡主任的建议,抱怨想,等过完春节召开大会,肯定不会这样的。现在不仅市里重要领导没来,连亲如兄弟的齐市长也没有出面,太委屈了。心里憋屈,又打齐市长电话,这会句一厅一本正经说,我是聚力董事长句一厅,郑重邀请齐市长出席午宴。

齐市长知道这是句一厅摊牌的节奏,忙说,我在开会,有事以后说。

句一厅说,别扯犊子啦,你送回的东西,我收下了,我不想过河拆桥,更不想丢车保帅。说完,

“啪”地挂了电话。

挂了电话,句一厅感到特别畅快,他仿佛看到齐市长脸红脖子粗站在那儿喘大气。

撒了气,句一厅才打文璟电话,句一厅说,通知设计院的设计师,到我这里开个短会。

文璟大声说,好的。

放下电话,句一厅心绪依然不能平静。马上要过春节了,昨晚跟麦清商量,想把爹娘从特护养老院接回家,可麦清不同意,还说,无法照顾两个糊涂人。

前些年麦清可不是这样的,接近春节就张罗爹娘回家过年。

信了基督,亲情也忘啦?不接也就罢了,还说,你爹有罪,主在救赎他。

那我娘呢,她也有罪?

麦清说,无所不能的主最为慈悲,唯有疯癫,才能保她尊严。

这是什么屁话,吃五谷杂粮,谁不生病?那是生我养我的爹娘,需要我一辈子赡养的人。

麦清说,谁的罪谁赎,谁的地狱谁下,喊什么喊。

句一厅没想到麦清会变得如此冷漠,急眼问,你没有爹娘,没有老的那一天?

麦清说,耶稣赎罪,甘愿把自己钉在十字架上。善良仁慈的主,会把阳光洒到每个人身上。这哪是过去的麦清,居然说出这等不孝之词,句一厅委屈地说,老话咋说,百善孝为先,连孝道都忘记了的人,上帝如何救她?

麦清不再搭理句一厅。

句一厅无处撒气,打儿子电话,说,你妈疯了,疯了。句一厅安排儿子在外地的一家企业历练,句一厅最终想把聚力交给儿子,所以先让儿子吃点苦,日后好回聚力接班。儿子说话沉稳,不像他那般张扬。儿子慢条斯理说,妈妈为什么变的?

句一厅说,信了基督呗。

儿子说,爷爷痴呆了,奶奶疯了,妈妈也快被你逼疯了,如果你真心对妈好,就多陪陪她。儿子最后学着他的口吻说,你和妈之间的事情,自己解决。

自己解决,这是句一厅过去常对儿子说的话,今天儿子拿来说他,他无法反驳,只好换种口气问,你什么时候回来过年?

儿子说,二十七八吧。

挂了儿子电话。句一厅又给女儿打电话。女儿还在上大学,放假后正跟其他同学外出旅游呢,听句一厅诉苦,女儿善解人意说,我春节回家劝劝,她听我的。

听女儿帮他说话,心里一热说,还是女儿懂事。

女儿笑着说,不是懂事,是可怜妈。

越想越难受,句一厅瘫在沙发上盘算余下的时间安排。得抽出半天时间慰问下养老院的老人;得安排人“拜门子”,几个重要领导还得自己亲自去;得抽出两天时间做项目结算等等。句一厅从来没有这么疲劳过。

文璟打来电话,说设计师正参加庆祝大会,是现在让他们参加你的会议,还是等会议结束?

句一厅这才想起,两个设计师都是党员,在大学就入了党的,他们正参加成立大会不便喊来,于是叹息说,改天吧。说完又说,你先过来下,我想听听你对开发鞍子山的建议。

文璟说,砚山,莫先生起的名字。

句一厅说,好吧,砚山就砚山吧。

文璟送来他写好的设想。

句一厅看了半天,纠结在“专精特”项目上,指着草图问,这些点是不是太散了?

文璟说,我测算过,如果砚山开发不走商业或者旅游开发的路子,仅靠商住楼开发的效益,裹不住基础设施建设的投资。文璟用手机上的计算器,吭哧吭哧算了半天,才说,最少得亏损两千多万。

句一厅思忖半天才说,假如市里逼紧了,这个项目还是你负责。能不能考虑在山脚下建设一些文化经营项目,譬如书院、培训中心,走租赁之路,以弥补损失。

文璟说,我再琢磨下。

句一厅说,设计人员和财务那里我会安排跟上,我还想赌一把,赌齐市长的胆识。

怎么又牵扯到齐市长了。

文璟回到办公室不停查找滨湖历史文化背景,查儒道佛源头,以及滨湖历史文化名人和庐剧的前世今生,查完之后,分析、归纳滨湖山水特点,好在项目中加以体现。一路查看,文璟想,看来砚台和书卷不能少,在寒潭之上,得修建一些廊台亭阁,最好在半山腰上建一座广场,广场后面建一座滨湖历史和文化发展的陈列室。算算投资,至少得七千多万,而商住房的开发成本只有三千多万,几乎亏损四千多万,这如何是好?狠心划去陈列室,亏损依然接近两千万,还有什么渠道呢?

他把项目背景、投资核算以及项目建议做成简单的可研报告,打印出来,提供给设计师和财务部门论证,看看他们有没有办法规避风险。

弄好了这一切,文璟想,句总今天说话口气不对,他究竟遇到了啥事?如果是资金周转困难,我住的別墅该还给句总啦。他知道,也许韩露不会同意,可那毕竟是句总送的,不是自己买的。

阳光软白,文璟看着窗外阳光想,马上就要过

年了,过完年一定想办法买个套房。

胡思乱想中,到了下班时间,听到楼下人声嘈杂,文璟知道庆祝大会结束了。

文璟不想离开办公室,也不想找设计师,他想坐会,看看墙上惨白的阳光。

那时,他接到了水月的电话,水月让他中午去陪胡主任吃饭,还特别强调句总也参加。

听起来水月特别高兴,他没心情,淡淡说,我中午有事,不参加了。

水月说,句总在,你最好不要缺席。

文璟“哦哦”几声,推辞说,我有点不舒服,算了吧。

水月问,你到底咋了?不行到大魁医院查查。

大魁,怎么提到大魁啦?

大魁请来一位心理医生,专治心理疾病的。水月笑得灿烂,听得出她对大魁多了好感。

文璟忙说,谢了,我真的很好,谢谢你和你说的大魁。

41

丁酉年的除夕伴随着湿漉漉的阳光姗姗而来。

太阳拱出地平线,草坪上的薄霜变成了亮晶晶的氤氲之气。文璟大清早起来,打扫完院子,一直看那片草坪,黑麦草依然青绿,银杏、柿子树皮开始发青,枣刺挑着露珠,晶莹剔透,春天好像提前到来似的。看了很久,文璟才合上水池旁边的电闸,造出小桥流水的意境。文璟想,过完年,就把花坛中的花草、树木恢复到原样。到了夏天,想必花坛又如过去一般,到那时就把完好如初的别墅送给句总。想完这些,文璟精神多了,接着,掐着指头算,今天是除夕,2月3号立春,春天来了,也许自己的病就会好了。想完这些,文璟高兴上楼刷牙、洗脸。

下楼见爹娘卧室门还关着,天还早,自己先烧炷香吧。

影视背景墙下有一组低柜,柜子上已经放了烛台和香炉,文璟点着了九根檀香,四处拜拜,才把春联取岀,放在沙发上。

春联昨天才买的,还能闻到墨香。嗅了嗅墨香,文璟的鼻子酸了,小时候贴春联,家家户户都喜欢打一盆糨糊,用扫帚把糨糊刷在门上或者墙上。攀比的孩子喜欢比糨糊稀稠,还喜欢比春联墨团的大小。现在用透明胶布,一撕,一贴,少了乐趣。想到糨糊,文璟有了打糨糊的冲动。想想别墅是句总的,今后清洗麻烦,便放弃了想法。

爹见他站着发呆,走到身后问,咋起来这么早?爹娘不知何时也起床了。

爹娘是年二十八韩露接来的,爹娘到了之后,云徽就回去陪爹过年了。先前爹娘不想进城,韩露说,搬了新房,头一年不在新房过年不好。爹娘听了劝,收拾东西上了韩露的车。

接来爹娘后,韩露要接云徽爹,云徽爹说啥也不来,韩露上街买了瓜子、糖果、牛奶、面包,还买了香烟,见准备齐全了,又给云徽爹买了袄子和棉裤,最后咬咬牙买了一箱当地名酒,才对云徽说,蜡烛、灯笼我也买了,明天你可以回家过年了。

云徽看到大包小包东西,心存感激,嗫嚅说,工资早结了,又买下这么多东西,太不好意思了。

韩露说,什么叫姊妹?姊妹就是你牵我挂的,好了,好了,别客气了。

云徽要走的早上,文璟又悄悄塞给云徽两千元钱说,路费和零花钱,带上。

云徽眼睛湿润了,来回路费才百十元。云徽始终不肯收下文璟的钱。文璟大声喊韩露。

韩露下楼之后说,坏啦,看我记性,文璟给的,拿上。

云徽那时多了感动,羞涩说,你们这般客气,我都不知道怎么感谢好了。

爹插话说,过去我们在城里打工,老板也打赏。

云徽笑,韩露也笑。文璟不笑,拦住爹的话头说,什么打赏?云徽是妹妹。

娘说,妹妹好,当妹妹就不外道啦。

云徽见一家人和善,表态说,过完三天年我就回。

韩露说,不急,等放假结束再说吧。

文璟说,我们都放假了,爹娘在,你就不用操心雪蕊啦。

可是云徽才走两天,韩露就手忙脚乱起来,烧饭不习惯,叫嘴不习惯,尤其到了晚上雪蕊到处找云徽,弄得她心烦意乱的。好不容易哄睡了雪蕊,早哈欠连天了。

晚上休息不好,指望天亮迷糊一会,可文璟和爹娘在楼下说话,吵醒了她。听到他们在楼下说春联,韩露走出卧室说,才亮,贴春联还早吧。

娘说,还早,还早。

听韩露又进了卧室,娘小声提醒说,又不欠账,贴那么早干嘛。娘说的是老皇历,过去穷人家过年怕人上门讨债,天不亮就把春联贴上。倘若遇上讨债的上门,见了通红的春联,自然退去。文璟至今还记得一句顺口溜,“春联一亮,讨债人礼让”,经娘这么一说,惹得文璟往深里想,别看这句大实话不咋样,里面包含着仁义和谦让。想到春联背后的味道,文璟小心翼翼卷起春联,又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

春联是腊月二十九下午才上街买的,那天句总听他说上街买春联,想起啥地说,正好,顺便把我家的也买了。文璟连说,好的。

虽是下午,可街上賣春联和灯笼的摊位特别多,欧洲风情一条街都成了春联和灯笼的海洋了。文璟走上欧洲风情一条街,咧嘴笑了,暗想,哪里还有欧洲风情一条街的影子,完全变成红街啦。

卖春联和灯笼的多半是临时上街的,有推车的,有拉着架子车搭上春联和灯笼的。推车的,拉车的,灯笼多半挂在架子上。当然也有现场泼墨的,支起案板,红纸、笔墨、砚台摆在案子上。

文璟想买现场书写的春联。找了半天,见一个上了岁数的老人在孔子书院门前焚香泼墨。写字已经让人多了好奇,焚香更让人多了惊讶。老人像进庙烧香,样子极为谦恭。

文璟觉得老人有意思,主动走到他的案牍,喜滋滋看老人写字。

老人山羊胡子,眉毛也长,见文璟站在案前,施礼问,写春联?

文璟说,给我写两副大的。

老人睁开眼,看了文璟一会才说,纯粹为了走过场,劝你买印刷的,字周正,无墨,纸也好。看得出老人性格古怪,把买家往外推。

文璟嘘嘘吐了几口气才说,当然不是走过场。

老人拿出写好的春联说,先看字,喜欢再讲。老人的字很有功力,疏落有致,刚柔相济,字里行间,缀上不少力道。

文璟稀罕老人的字,脱口而出,我喜欢。

老人来了精神,微笑说,看来你是文化人。于是焚香、运气,再到案前,早屏住瘦嶙嶙的气息了。

说了半天,没说价钱,文璟也不好问,直接从皇历上选了副“一派清香开盛纪,百花烂漫缀鸡年”递给了老人。

老人看了楹联字句,不满意,建议说,你看这副如何?这副老人自己编的:

孔孟之道开风尚

华夏文明礼谦让

文璟笑笑说,意思是好,可大过年的,图个喜庆,我还是喜欢“清香”和“烂漫”的字眼。

老人惆怅一会说,好吧。

老人挥毫写下对联,看看字,摇头收笔。

文璟说,麻烦先生再写一副,文璟从皇历上选,选来选去,选了一副:

富贵双全人如意

财喜两旺家和睦

横联选:鸡年大吉。

他想,句总已算富貴人家,儿女双全,家旺财旺,加上和睦,这样才显合适之意。

老人见文璟选了这等字联,不再焚香,更没有运气提笔的精神气了,而是信手写就,掷笔说,随意给个润笔费吧。

文璟不知道润笔费多少,嘀咕说,写得这么好,多少钱合适?

老人来了精神,问,怎么个好?

文璟说不出子丑寅卯,老人多了失望说,真心说好,一分不要,看不懂门道,随意啦。

文璟惭愧,急忙丢下二百元,老人说,多了。

文璟临走丢下一句话,看你的字,两千也不多。

老人高兴了,信手写上几个“福”字,大声喊,小伙子,别走,这些送你啦。

辞别老人,文璟想,想必老人不为钱而写,许是为心结和念想。

春联写好了,就差灯笼了,于是到了另外一家摊位上选灯笼。

灯笼多为红绸布所作,看起来光鲜而亮堂。小时候的灯笼纸糊的,四面多画上喜字、福字,在里面插好蜡烛,挂在门头上,照得喜和福字特别好看。大人心情好,也会顺手做上几个小灯笼,鸡年画鸡,兔年画兔,照例置放蜡烛,让孩子提着灯笼挨家挨户拜年,特别有趣。现在灯笼里面不放蜡烛,放灯泡,灯泡一亮,灯笼变成大红的了。

买下四盏灯笼,放到车上。转眼看到了蜡烛和烛台,于是想,忘记问了,句总要电子蜡烛还是真实的这种?不详,掏出电话问。句一厅想了想说,买电子的吧,反正过年就是个形式,意思到了就行啦。文璟听句总说买电子的那种,忙说,知道啦。于是为自己买了蜡烛和烛台,又为句总买下电子蜡烛,这才开车回聚力,把春联、灯笼和电子蜡烛送给句总,才折返往家走。

回家路上,须穿过一条商业街,行人多,见有人在街道上摆香案,香案上摆放菩萨和孔子雕像,文璟想,请个观世音菩萨回家吧,小半年不安心,兴许菩萨慈悲,赐我吉祥呢。走到菩萨雕塑前,想起莫先生从来不去黄尘寺,家里供奉菩萨,他见到会不会不高兴?转念又想,佛道一家,想必不会生气,于是请了一尊观世音菩萨,刚想上车,想起写春联老人身后的孔子书院,拍拍头想,小时候奶奶常说“十年寒窗读圣书”,奶奶提到圣书都会朝空中拜几拜,然后才对他讲,择其善而从之,择其不善而改之。奶奶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孙子,你

得记住孔圣人。或许那时候常常抱怨爹,奶奶才那么说的。奶奶眼瞎,心不瞎,那时他还不知奶奶不识字,为啥记得那么多圣人的话。奶奶走后那几年,天天盼春节,过年可以提着灯笼随爹去长辈家里拜年。后来稍大了些,爹不陪他给长辈拜年了,问及原因,爹说,混得不如人,算啦。

想起奶奶,文璟觉得说啥都该请尊孔子塑像回家。请了孔子雕塑,又看到一只大公鸡,叹口气想,明年鸡年,一并请了。

大清早,爹娘不让贴春联,文璟便从车里抱出观世音菩萨、孔子和大公鸡塑像,呼哧呼哧来到客厅里。

低柜两边有盛放工艺品的木架,文璟把观世音菩萨放在中间,把孔圣人放在一边,大公鸡放在另一边。放好了,文璟想,一个管慈悲、一个管仁善、一个管年运,就这么摆啦。

爹见文璟摆好了,瞅了半天才问,石头雕的?

文璟说,塑胶的。

塑胶?爹拿起孔子雕像看了半天才说,塑胶的咋跟石头雕的一模一样。爹放好孔子塑像,拜了几拜才说,你奶奶最敬重孔圣人了。

文璟不想说话,更不想提奶奶。

娘一直在看大公鸡,大公鸡跟真的一模一样。娘看完后哇哇喊,跟真的一模一样呀。声音太大,吵醒了雪蕊。

不一会儿韩露抱着雪蕊下楼,把雪蕊递给娘,然后说,我洗洗就下来。韩露洗漱好,化了淡妆,再次下楼,接过雪蕊上楼去洗漱。都弄好了,才盯着两边木架上的观世音菩萨、孔子和公鸡塑像,看了半天,皱起眉头说,供奉菩萨和孔圣人倒也罢了,为啥供奉一只大公鸡?

娘说,过了猴年,就是鸡年,千万不要乱讲。

爹拔出旱烟袋说,除夕不走,还算丙申,迈进丁酉,就是它的天下啦。

韩露不好再说什么,把雪蕊递给婆婆,急忙进厨房忙早饭去了。

文璟这才正儿八经地净手、焚香,然后贴春联、挂灯笼。

爹掂着旱烟袋,来回走了几趟,之后走到院子里,指着栅栏门说,为啥这里不贴?

栅栏门那里无法贴春联,文璟拿出准备好的“福”字,一边贴上一个说,只能这样啦。

爹说,前门比客厅还重要,只是,只是,看了半天栅栏门才说,这也无法贴呀。

文璟笑笑解释说,西方人不过春节,所以仿欧建筑没有留下贴春联的位置。

爹不太高兴,晃悠悠走到别家看,见别家栅栏门两边都贴的福字,耷拉着脑袋,回到屋里说,别墅就这点不好。

韩露在厨房听到爹嘟嘟囔囔发牢骚,出来说,爹,着急的话,到后面爬爬山,看看寒潭灵砚究竟啥样。

早饭还没吃,让我去爬山,山有什么好爬的。爹没好声气对韩露说,城里人爬山,乡下人种地。

娘一直带雪蕊,听到老头子怼儿媳,急忙拦住爹的话头说,韩露怕你着急,不着急的话就带孙女,别到处乱晃。

韩露忙早餐,无头无脑被公公说了一句,心里多了憋屈,出来发呆那会,忘记锅里炸年糕了,看见厨房油烟大,猛地回头喊,云徽,坏啦。

云徽?娘愣住了,为啥对着我喊云徽?娘以为韩露故意这么喊,便提高声音说,云徽回家了。韩露发现说漏了嘴,急忙道歉说,哦哦,我咋忘了云徽回家啦。娘生气,回头见油快要着火了,吓得尖叫起来。韩露跟进厨房,慢吞吞关了火,捞出炸好的年糕,又向油锅里丢下未炸的年糕才说,关了火就行啦。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文璟娘怕电子打火时的“啪啪”声,仿佛“啪啪”会引爆蓝莹莹的火。

韩露感到好笑,也是在外打工多年的人,为啥怕煤气灶?

娘很快意识到韩露的嘲笑,沉下脸说,怕不是装的。

韩露捂嘴笑,韩露发现娘尴尬,回头安慰说,我娘也不会用煤气灶,实际柴火烧出的饭菜比煤气灶烧的香。

娘听到韩露安慰她,沉下脸说,想必云徽走了,不习惯吧。

说到云徽,韩露真想云徽了,掏出電话打给了云徽,韩露问,还好吗?云徽说,爹跟老人们一起打牌,养老院正放鞭炮呢。噼里啪啦,电话那头传来了鞭炮声。

韩露听云徽开心,就说,好好陪你爹,我们这里挺好的。挂了电话,又想起自己的爹娘,她想,弟弟回家了,初几回家拜年呢?想到拜年,心里多了担忧,婆婆不会用煤气灶,公公甩手惯了,谁做饭呢?想到这里,急忙说,娘,我教你怎么打火。这样摁住,就这样,听到“啪”的一声,松开手,点着火就行了。没有点着,按钮松开,再打,直到冒出蓝莹莹的火。

韩露说,关更简单了,旋到这个位置,听到“啪”的一声,就算关了。如果担心漏煤气,把总闸关了,总闸在这,旋钮拧到这就行了。韩露说得耐心而仔细。示范结束,韩露让婆婆试,文璟娘打了几次,“啪”声有了,却打不出火,韩露说,摁住,再打。婆婆还是怕。韩露说,不怕,多试几次就不怕

了。再说,我和文璟拜年走了,谁在家做饭呢?娘听到韩露这么说,把雪蕊递给韩露,咬牙拧开关,电子开关啪啪响,煤气蹿出蓝莹莹的火。娘吓得双手抱头,掉头躲了去。

韩露说,回来,这样,倒油、炒菜,跟柴火灶没啥区别。

娘战战兢兢地到处找头盔,韩露笑得肚子疼,谁戴头盔做饭呢?

爹在外面发话了,爹说,真是的,她不会,我不会做?真把我们当成乡下人啦。

韩露听到公公在外面发牢骚,抱着雪蕊走出,对文璟吐吐舌头,接着善意地笑笑。

文璟也对着爹笑。

爹不高兴了,想,你一个农村丫头不是跟了文璟能住别墅?跟我显摆。

文璟见爹不高兴,打岔说,早餐随意吃点,中餐吃馒头,喝鲜米汤。文璟的意思,赶紧弄点吃的。韩露明白了意思,把雪蕊又递给了婆婆。

文璟看韩露手忙脚乱的,对韩露说,你带雪蕊,早餐我做。

韩露说,别沾手啦,到外面陪爹抽烟去。

到外面抽烟?韩露不提到外面,爹还不想抽烟。韩露说了,爹拔出旱烟袋,“啪”地打着了火。才抽两口,屋里到处都是旱烟味,韩露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只好委屈地看文璟。

文璟也不好说爹。

娘抱着雪蕊出来打岔说,孙女,闻闻你爷爷身上的烟味重不重?

看到孙女,爹主动走到院子里去了。

42

句一厅家除夕这天闹翻了天。

句一厅让儿子接回爷爷和奶奶,又让女儿跟他一起打扫卫生。

麦清操手坐在沙发上。保姆回家了,麦清不想做家务,顷刻间家里乱套了。

句一厅边擦窗子边看麦清,意思,过年了,别挂脸好不好?

麦清见句一厅老看她,站起来说,你们过吧,我过了圣诞节啦。

句一厅生气,圣诞节是年么?

麦清说,你懂啥?

这个麦清,大清早想吵架咋的。

麦清不是想吵架,是烦。大清早起床,看到公公婆婆样子,起床便祷告,无所不能的主呀,求你赐恩,他们知错了,给他们一条回头路吧。

狗屁主,爹老年痴呆,医院都看不好,主能让他清醒?世上要有回头路,谁都想回去。句一厅一生气,撕了挂在中堂位置的耶稣像,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里。

麦清没想到句一厅这么粗暴,反应过来后,一口气撕碎了春联,踩坏了灯笼,还不解气,进屋又砸了电子蜡烛。麦清失去理智,嚷嚷要把屋子点了。

儿子见状,按住句一厅说,爹,那是娘的主,也是娘的魂,你咋能这样?之后掉头对娘说,娘,大过年的,难道你忘记了我们的习俗啦。

麦清哭哭啼啼,一个人去了教堂。

句一厅的委屈憋在心里,无处发泄,只好对女儿说,大过年的,大过年的呀。

女儿不想说谁的对错,扭头对哥说,你看着爷爷奶奶,我去接娘。

太阳爬到半空的时候,女儿接回了麦清,麦清回到家,还坐在沙发上。

句天蓬痴呆后一直流口水,进养老院后,特护给他胸前套一个白色的兜兜,过春节了,句一厅嫌白色不吉利,为爹做了一个蓝色的兜兜,还不到两个多小时,蓝兜兜已经湿透了。句一厅又替爹换上干净的,替爹擦完口水说,爹,过年了,千万别乱跑。

句天蓬“啊啊”的,好像懂了。

娘的疯病不是狂躁型的那种,她几乎不说不动,可她不能见到花花草草和红的绿的东西,否则就会独自流泪。当初娘生了怪病后,句一厅还埋怨娘,大千世界哪里没有花草和颜色呢?

后来明白娘精神出了问题,句一厅不再抱怨,就让特护养老院尽量不让娘看到花草和带有颜色的东西。

现在爹和娘都叫不出他的名字,想想过往,句一厅已经独自悄悄哭了一场。起床后,还特别交代孩子和麦清,千万不能把花花绿绿的东西摆在明处。儿子、女儿早把花花草草的东西遮挡住了,可春联是红色,蜡烛是红色,灯笼是红色,还有衣服、被子、枕头,哪能没有颜色呢?

娘瞅着句一厅贴上重新买回的春联,一个人站在客厅悄悄流泪。娘的泪水看上去黏稠,粘在脸颊上,一直滚落不下去。句一厅替娘擦了眼泪说,大过年的,得贴春联、挂灯笼,这些习俗娘忘啦?

娘不懂句一厅说啥,一直静静流泪,句一厅只好让女儿把奶奶拉到卧室去。

句天蓬见女人哭,流着口水上前说,洪霞,咋又哭了?

孙女一脸尴尬,拉着奶奶进卧室,句天蓬拽住孙女喊,洪霞,你去哪里?

爹咋变成了这样,句一厅尴尬死了。

过去带爹娘去过几家大医院治疗,医生摊开双手,用夸张口气说,OK,就让他们沉浸在过去

吧,再说,沉浸未必不是幸福。

句一厅听医生那么说,心里多了一些安慰,但愿爹沉浸出幸福的滋味。

安顿好爹娘,句一厅一个人擦窗户,女儿和儿子要照顾奶奶和爷爷,他只好爬高下低搞卫生。

麦清还坐在沙发上,看起来始终没有消气。句一厅边擦窗边瞅麦清,意思是你该起来了。

麦清不看句一厅,也不看春联,更不看公公婆婆,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句一厅火气噗噗直冒,站在梯子上终于说话了,他说,也许这是陪你过最后一个春节了,知道珍惜的话,就不要这样。句一厅有种预感,过了春节,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想起齐市长退回的二百万,想起郑副市长还在羁押,他知道给他的自由不多了。

大过年的,本来他不想提这些,可麦清耷拉着脸,他多了忧伤。

女儿听句一厅那么说,急忙打岔,女儿说,大过年的,为啥胡说?

句一厅无法跟女儿解释心中的担忧,只能努嘴示意女儿劝劝麦清。

女儿走到麦清身边说,好啦,爹知错啦。

麦清动了动身子。假如麦清真能跟他吵上几句,也许心情还会好受点,可她菩萨一般坐在沙发上,这年怎么过你讲?

窗户擦好了,剩下的就是做饭菜了。句一厅故意挽袖子,把厨房里的锅碗瓢盆弄得哗啦啦乱响。

麦清知道句一厅的把戏,依然坐着,纹丝不动。

句一厅不会做饭,想起闯荡生活的那些年,每次回家过年,麦清从不让他插手琐事,让他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还会时不时端出瓜子和水果,紧挨他坐下,剥了瓜子给他吃。

发家之后,家务活让保姆包了,句一厅何曾干过这等琐碎之事。可眼下保姆回家过年了,没人做饭,早饭都是凑合的。早知这样,春节前预订一家酒店就好了。可儿子说,爷爷、奶奶那样,还是在家过好。女儿也说,家的气氛好,一家人在一起,才是真正的快乐。

听了儿子、女儿的,可麦清不插手,全乱了。

难道离开屠夫还连毛吃猪啦?句一厅赌气,切菜,配料,弄得咕咚咕咚响。动静不小,收效甚微,忙乱中,不是找不到葱姜,就是找不到油盐。忙乎大半天,一个大菜还未准备好。最后句一厅放弃了努力,掏出电话,打给了万红梅。

句一厅说,万主任,赶紧派一个大厨到家帮忙。

万红梅说,大厨放假了。

句一厅说,家里没人做饭,全乱了。

万红梅说,好的,我知道了,我去,你等着。

句一厅说,谢谢你啦。

万红梅说,大过年的,客气啥?

万红梅很快赶到了,见麦清坐着,尴尬笑笑说,嫂子在家呀。

麦清不招呼、不说话,拿眼溜了几遍万红梅,一动未动。

万红梅走进厨房说,句总,嫂子不是在家嘛。

句一厅赌气说,上帝把她手脚捆住了。

麦清站了起来,走进厨房,扶住门框问,什么时候的事?

万红梅糊涂了,何事?

麦清站起来,挡住句一厅的去路,冷嘲热讽说,一起过得了。

万红梅听出了端倪,特别尴尬,急忙解释说,我是公司的行政中心主任,过去是河湾区招待所长,下岗后,应聘到了聚力,想必嫂子误会了。

麦清冷笑说,误会的事情多了。

句一厅想,麦清不是放下了么,为啥还吃醋?吃醋好,吃醋说明心里还在意。句一厅并不想解释。

万红梅求救般看着句一厅,句一厅说,你收拾饭菜,不管她。

没想到麦清突然发火了,大声喊,别演戏了。

万红梅没想到会这样,她不知道怎么解释,也不知道说啥好,求救般看着句总,句总故意带上得意的微笑。万红梅难受极了,句总这就不对了,请我帮忙,却拿我取笑。忍住委屈,简单做完几道大菜,万红梅埋怨说,把我丢给嫂子埋汰,也不想想我的感受。

句一厅说,以后解释,先救急再说。

万红梅说,凉菜配好了,大菜晚上热热就成,至于炒菜,张罗几个就行了。

麦清听万红梅仔细交代,突然站起来走进厨房说,我还活着,谁还做不好几道菜啦。

句一厅见麦清那么说,突然笑了。万红梅一脸窘态,看着句一厅,连问怎么回事。

句一厅说,谢谢你,也许她需要刺激,现在好了。

万红梅特别委屈,又不好说句总,叹口气,开车走了。

麦清见万红梅开车走了,走进厨房,一一倒了万红梅做好的菜。见句一厅愣怔,麦清白眼说,不想在家,跟她去好了。

句一厅问,吃醋啦?

麦清说,吃醋?我会么?

句一厅不想解释了,麦清愿意下厨,已经特别开心了,其他等过完年再解释吧,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他满脸忧愁走出厨房,去了娘的卧室。

娘还在流泪,不知道又看见啥颜色了,他想,娘是天底下最可怜的人,这么哭下去怎么得了?于是情不自禁拉着娘的手说,娘,我们不哭。

娘说,我哭了么,你爹才哭。娘好像清醒过来似的。

句一厅说,对对对,娘不哭,爹哭。

娘说,别拿红的绿的腌臜我,唱戏那套我懂。

哪有红的绿的,句一厅到处看,发现卧室没有花草,也没有红绿颜色,急忙拉住娘的手说,娘,没人腌臜你,爹傻了。

娘又開始流泪,娘的泪水黏在布满皱纹的脸上怎么也擦不净。

句一厅替娘擦了泪,然后把脸贴在娘的脸上说,我们不哭。

女儿见句一厅忧伤,转身替奶奶收拾被子。

谁知道被子底下却藏有红色枕头。

安排跟奶奶住在一起的时候,女儿就细心藏好了所有花草和红绿色的东西,谁知道藏来藏去,忘记换枕套了。

奶奶估计看到红色了,一直躲在屋里流泪,女儿十分歉疚地看着爹。句一厅急忙换了枕套,对女儿笑笑说,人老了就活了回去,爹也会老。

女儿知道奶奶有病,上前拉住奶奶的手说,谁说奶奶像个孩子啦。

不一会儿,麦清做好了几道大菜,到卧室叫女儿带奶奶出去走走,谁知句天蓬从屋里蹿了出来,逮住麦清喊,洪霞别走。

谁是洪霞?麦清恼火。

句一厅急忙走出,一把拽住爹,大声吼,洪霞死了。

洪霞死了!爹愣住了,回头看到孙女,于是拉住孙女的手说,洪霞,你没有死,为什么不搭理我?

女儿尴尬,儿子尴尬,麦清尴尬,句一厅更尴尬。

麦清开始在胸前不停画十字。

句一厅的心当即碎了,绝望地摇晃着爹的胳膊。摇晃中,爹又拽住孙女的胳膊说,洪霞,看看我。

午饭后,麦清开始准备年夜饭,她始终不说话,悄无声息,把几个大菜准备好,然后站在厨房里擦眼泪。

句一厅不敢弄出任何响动,怕娘哭,怕爹喊洪霞,偶尔走到厨房看看。这会看到麦清流泪,他特别伤感地说,对不起,往后我会好好的。

麦清不搭理句一厅,又在胸前画几道十字后,开始祷告,主,至高无上的主,无所不能的主,愿你赐下圣灵和聪慧。

句一厅不明白麦清祷告啥,回头躲避,这才听到麦清说,主,如要降罪,统统降给他吧。

什么乱七八糟的,句一厅上前攥住麦清的手说,到底要我咋样才肯原谅?

年夜饭大家都没有喝酒,甚至彼此没说祝福话,气氛冷清,句一厅也不想制造温馨的气氛了,他想,故作温馨,骗不了孩子。句一厅拿出准备好的红包,一个递给了儿子,一个递给了女儿,之后阴沉说,你们大了,我也老了,这是爹的一点心意。

儿子说,不要。

女儿问,多少?

句一厅说,刷下就知道了。

女儿装起卡,笑盈盈对麦清说,肯定不会少。

每张卡里十万元,可他不想说出具体数字,他觉得多少钱,也体现不了一种爱,那是他的爱,也是对儿女的歉疚。本来句一厅替麦清挑选了一条钻石项链,新款式,想好好安慰下麦清,可大清早麦清就怄气,临时改变了注意,拿出项链戴在了女儿的脖子上,然后问,喜欢么?

女儿看看麦清、爷爷和奶奶,问句一厅,给娘和爷爷、奶奶准备了啥?

句一厅瞅瞅麦清说,你娘需要什么,上帝会给的。讥讽麦清后,句一厅才缓缓掏出一张卡对女儿说,如果鸡年吉祥,这张卡你再还我。如遇不测,你就用这张卡里的钱,照顾爷爷和奶奶。

那是齐市长退回的卡,里面存有二百万。

麦清用鼻息之声说,交待后事咋的?

句一厅没有搭理麦清,儿子把句一厅给的卡递给麦清说,这个给娘,我不缺钱。

女儿转过脸对麦清说,爹辛苦一年啦,给个笑脸不行么?

麦清看看公公婆婆,起身收拾碗筷,句一厅说,你歇歇,我来。句一厅起身刷碗筷时,心中的委屈瞬间像条河了。

今年拜门子屡遭拒绝,几个副总反馈说,领导七扯八磨的,不让去。句一厅心有不服,反复打齐市长电话,齐市长一直不接。想到齐市长,句一厅委屈满腹,情不自禁发了一条信息,信息道:尊敬的齐市长,我不是河,你也不是桥,来回自由,各自掂量。发出去之后,句一厅又后悔了,这么跟齐市长说话,实有不恭,想想不妥,又发了几句话,你是我的恩人,也是我的肩膀,如有不妥,一定原谅。发完信息,靠在灶台边想心事,电话突然响了,秘书长用公事公办的口吻说,齐市长让你有事说事。

句一厅问秘书长,我给他拜年也有错?

秘书长说,老句,你是著名企业家了,一言一

行都得注意形象。

他沉思那会,秘书长口气柔和起来,带上安抚的情绪说,齐市长让你好好谋划鞍子山开发,别想多了。

又是鞍子山开发?难道鞍子山开发好了,所有问题就烟消云散啦?句一厅赌气说,亏本谁去开发,我没糊涂吧?

秘书长听到句一厅这么说话,随即挂了电话。

之后,句一厅给市委书记发拜年信息,给人大主任、政协主席发,发了一大圈,没有几个回复的。从拜年的信息和拜门子的过程来看,他确实有麻烦了。

刷好锅碗,句一厅靠在洗手池前又给齐市长发了一条信息,表达了感谢,然后表态,一定好好研究鞍子山开发。

他隐隐感到齐市长好像故意要撇清与聚力之间的关系。好吧,不回就不回吧,大道在天,各走一边,算啦。

怄气的时候,接到文璟的信息了,文璟信息道:丙申将去,丁酉踏至,在这辞旧迎新的时刻,文璟携全家给句总拜年,祝句总阖家幸福、永远快乐。一个普通的问候,多了人间的温暖和真情。心里温暖,随手回复,谢谢,想想,太干瘪,又回了句,祝你全家春节愉快。

看完文璟拜年信息之后,句一厅才陆续翻看其他员工的祝福信息,浏览之后并一一回复,回复信息中,多了该有的平静和理性。划拉半天,没看到万红梅和水月的信息,于是随手编发一条信息给万红梅,主要致歉和祝福。见到万红梅回复,等待你的解释并顺祝春节快乐时,他想,这个万红梅真有意思,解释这么重要么?摇头笑笑回复道:我道歉,对不起。万红梅回复了一个尴尬的符号,想必谅解了。这时他想,还应该给水月发条信息,毕竟是她帮助聚力渡过舆情关的,正发信息时,回头看到客厅里的爹娘了,不能平静了,撤了信息内容,只发了“春节好”三个字。

水月半天才回“謝谢”,同样没有问候。来回中,句一厅觉得特别没劲,装起手机,走到客厅。

中央电视台的春节联欢晚会已经开播一个多小时了,娘看到花花绿绿的场景一直默默流泪,爹指着电视上女主持不停喊洪霞。

麦清一个人闷闷不乐上了楼。句一厅想,明天还是把爹娘送到养老院吧,他们在,家里全乱了。见麦清上楼,句一厅拉起娘走进卧室,让儿子拉爷爷到另一个卧室去。

安顿好娘,让女儿看着奶奶,他到爹的房间照顾爹。刚走近爹,手却被爹捉住了,爹见句一厅泪光涔涔的,傻傻问,你谁呀?咋哭啦?

他拉着爹的手,很久才说,我是句一堂,他不说现在的名字,说了爹给他起的名字。

句天蓬不停念叨句一堂,念到最后问,句一堂是谁呀?

句一堂谁呢?句一厅的前身?句一厅沉默不语,放开爹的手,独自伤神。

谁能想到,这里还没消停,娘那里却哭得惊天动地了。

娘光流泪,还哭出了声,句一厅握住娘的手问,娘,咋啦?

娘颤抖说,婆婆,我看到婆婆了。

娘看到奶奶了,奶奶在哪儿?

娘指着门后说,她站在那儿一直骂我。

奶奶走了四十多年了,怎么会站在门后呢?句一厅感叹想,疯了傻了真可怕,好端端的日子全乱了。他拉住娘的手,顺着娘的话说,婆婆在门后吧,我把她拉走。

娘捂住头,躬身往被子里钻。句一厅从后面抱住娘,就像抱着孩子一般把娘抱出来了。句一厅说,婆婆走了,不怕。

娘还在尖声哭喊。

麦清恼了,带了块红布走了下来,大声对婆婆说,我把她包起来,接着做出包的动作。见到红布,娘忘记门后的婆婆,不喊不叫,又开始默默流泪了。

麦清一生气,去屋里拿出《圣经》,吟诗般念上一段。

听到麦清念《圣经》,娘突然不哭了。

麦清停止诵读,回头对句一厅说,那个谁?见到主的威力了吧?

句一厅不知道说啥好了,摇头跑到爹的房间,那时爹已经和衣躺在床上睡着了。

43

春風从河湾和湖泊边沿上吹上了岸,城市很快红了绿了。

句一厅看到满大街的花花草草,既激动又担忧,激动的是春天来了,万物复苏,压抑很久的情绪在柔软的柳色中舒展开来;忧伤的是春天来了,花红柳绿,娘会不会流泪不止?上班途中,句一厅陡生主意,决定先看看娘,告诉她春天来了,花自然要开,树自然要绿,不是戏台上那些红的绿的东西。

才洒过水的街道多了湿润和清新,句一厅顺着河边道滑行到河湾,放慢了车速,他知道驶过这片树林就是特护养老院了。他当然知道,这家特护养老院以管理严、环境好、硬件设施优而著称,

收费也比普通养老院高几倍。

送爹娘到特护养老院时,他没有计较成本,一直惦记护理员的态度。好在特护养老院这里,护理员经过精挑细选,个个服务细致,句一厅见爹娘被照顾得很好,一直满意。可就在不久前,无意中看到一段视频,一个养老院的护理员用毛刷给老人洗澡,看得他心惊肉跳,随后他想到了爹娘,爹痴呆、娘傻了,护理员会不会像视频中播放的那样?连番看了爹娘几次,发现护理员一直细心周到。于是对护理员格外客气,甚至客气到巴结的地步。这次,他特意给两位护理员各挑一件新款的羊毛衫,虽价格不菲,他想,只要她俩对爹娘上心,花多少钱都值。

车驶入特护养老院停车场,还未停好,句一厅便接到文璟的电话。

文璟在电话中说,句总,市里把砚山项目挂到网上了。

公开招拍挂?句一厅问。

看来是这种情况。

句一厅停好车,锁好车门,提上羊毛衫说,招拍挂好,好。连说几声“好”,就走到特护养老院的大门,句一厅匆匆挂了电话,忙着办理探视手续。

特护养老院每人一个房间,房间里有床、有桌子、有电视和衣柜,也有空调,乍看起来,跟酒店的客房一模一样。

娘的房间被安排在二排中间位置,附近没有花草,只有光溜溜的水泥地。特护养老院当初这么安排时已经考虑到娘的特殊情况,为此,句一厅一直心存感激,特别道谢过几次。顺着走廊,句一厅脚不沾地般跑到娘的房间,进门就喊娘。娘抬头看句一厅,依然不认识他是谁。

护理员站在一旁说,春天来了,她时不时流泪,我尽力了。

句一厅把羊毛衫递给护理员说,我娘情况特殊。护理员明白句一厅的意思,包起羊毛衫,放在柜子里,然后说,想呀,春天哪里没有花草和颜色?所以我只能带着她靠在窗户边上晒太阳。句一厅随着护理员的目光看向窗外,目光能及的地方,确实没有花草,但可以看到蓝天和白云,当然也能看到阳光,句一厅想,不知道娘看见夕阳会不会流泪?夕阳也有颜色呀。想到这里,句一厅说出了自己的担心。

护理员说,恰恰相反,她喜欢站在窗口看夕阳,高兴时还会笑。句一厅想,那就有些怪了,夕阳藏有红色,娘为啥又不怕啦?句一厅小声对护理员说,娘的眼泪又稠又黏,得用湿巾擦,湿巾用完了,就对我讲,这次我又带了五百条,够用一段时间了。

护理员说,一直记着你的叮嘱,始终没忘。

句一厅拿出水果、牛奶等各种吃食,然后上前亲了亲娘。

护理员说,今年春天,她流泪没有去年多了,神志也好多了,偶尔清醒过来,还会嘀咕,我家老句呢?

句一厅擦擦娘的眼,又亲亲娘的额头说,娘,以后我常常来看你,你最好忘了爹。句一厅随着自己的话,涌出了悲伤,想起小时候爹打娘,姐姐就把他拉到一边藏起来。后来爹消气了,娘跟没事人一样,那时他扎到娘的怀里说,等我长大帮你打爹。谁知道娘突然推开他说,你爹是家里的天,没有他,这个家就完啦。大了之后,才明白了娘的心思,哪怕娘受下再多的委屈,都不会恨爹、怨爹。有次姐姐抱怨,娘突然给了姐姐一巴掌,娘说,这个家里,他是天,我是地,你们就是天地之间的两棵草。眼下,他和娘已经分立在两个世界,不管娘理解不理解他的孝心,他都将极尽所能地照顾好娘。

七七八八想心事,走出娘的房间,跨出门槛那会,他回头对护理员说,娘再说看爹,就打我电话。

句一厅擦干眼泪到了三排东头,直直奔向爹的房间。

爹不在房间,正在外面抚摸花草。爹逮到一朵花喊,洪霞,逮到了,逮到了。

说着话,出来一位老太太,爹松开那朵花,追上老太太喊,洪霞,别跑。

老太太停了下来,脆生生呼应,我不跑。

老太太七十多岁的样子,看起来特别慈祥。爹拉住老太太的手说,洪霞,跟我回去好不好?老太太说,呃,好。

看到眼前这一幕,句一厅眼睛瞬间湿润了。

爹的护理员说,这位老人家每天都会抽时间陪你爹。

句一厅走到老太太身边深深鞠个躬,之后礼貌地说,阿姨好。

老太太不看句一厅,不看护理员,只看句天蓬情绪好不好。

句一厅再次弯腰鞠躬。老太太回过神,对句一厅说,你爹天天喊洪霞,害得我真想当回洪霞了。

句一厅不知道老太太的生活经历,见老太太神情忧伤,转身对护理员说,这位阿姨吃啥、用啥,只管安排,记在我的账上。

老太太不高兴句一厅自作主张,大声说,我有儿有女,谁要你记账?

护理员站在一边说,到这里的人家不差钱,差的是长情陪护罢了。

句一厅悄悄递上羊毛衫,而后说,爹的情况跟娘恰恰相反,爹喜欢花草,娘那里又怕,所以,这边麻烦你尽量带他跑跑。

护理员说,春天来了,我一直带他在外面,好在你爹没烦恼。

听爹的护理员淡淡介绍完情况,句一厅又给阿姨鞠躬,给护理员鞠躬,鞠完躬后句一厅说,这些吃食,麻烦你送到爹的房间,需要啥可以随时跟我讲。

护理员说,知道了,你有啥不满意的,可以投诉,我们做良心活的,不怕监督。

句一厅说,感激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投诉?

句一厅离开特护养老院,感叹想,好端端的爹和娘,咋就痴呆的痴呆、疯傻的疯傻了?莫先生比爹年龄还大,为啥还那么健康?

返程路上,句一厅把车开得飞快,到了聚力大廈,停好车,坐了好久才下车,等他走出停车场,见文璟大步流星迎上前,焦急地问,聚力报名不?

句一厅说,招拍挂好,好。

文璟问,您的意思报名?

句一厅笑,笑完之后说,不报,等着。

文璟感觉句总怪怪的,前番交代做些基础性工作,为啥又不让报名啦?文璟见句总不想说话,跟着句总往电梯走。走到半道又问一句,真不报?

句一厅不想说具体,他有自己的判断,坚定说,不报。

文璟愣怔下。

句一厅回头说,等着看他们的笑话。

文璟不理解句总说啥,愣怔变为疑惑,又问,为啥?

半个月以后,开发鞍子山的项目招拍挂公示结束,正如句一厅所料,无人报名。不久,市招商局长主动上门找句一厅。

句一厅心情不好,见招商局长谦卑,故意把腿架在茶几上说,市里不是走招拍挂程序了嘛,找聚力沟通啥?

招商局长说,聚力做了前期开发,二期跟进容易多了。

句一厅晃着粗短的手说,无人报名吧。句一厅从茶几上抽回腿,故作神秘说,谁也不想跳火坑,聚力更不想。

涉及避讳,招商局长什么也没说,起身打马回府了。

后来不知道招商局长怎么向市领导汇报的,反正过了三天,齐市长亲自召开了调度会。齐市长终于走向前台,在会上直接对句一厅说,聚力集团所作的贡献,滨湖人民没有忘。但聚力集团也别忘了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更别忘了,没有城市经济就没有地产企业的成长。

齐市长为啥开篇对他说这话?这叫调度会?听起来像胁迫。

随着齐市长那么说,市直部门一条声,要求聚力接手项目。

大家发言结束了,句一厅心情复杂地看着齐市长,见齐市长不看他,这才说,这个会开得好,好就好在齐市长愿意亲自岀面了。句一厅阴阳怪气说了开场白,接着大声说,聚力没有忘记谁是爹谁是娘,大家从句一厅的口气中听出了火药味,会场瞬间尴尬了起来。句一厅依然紧紧盯着齐市长,见齐市长没有任何表情,于是直奔主题说,投资建设公共文化设施,本是政府之事,政府无钱,明说,何必赶鸭子上架?我一直想问大家,聚力是政府的城投公司,还是提款机?大家想,砚山双峰,外加一潭水,不做商业或者旅游项目配套,兴奋点在哪里?

齐市长面无表情,听到“砚山”,故意插话问,滨湖何来砚山?

句一厅说,砚山就是鞍子山,鞍子山说的是形状,砚山说的是内涵。

齐市长不想跟句一厅扯这些,本来他想闪躲的,不准备出面开这个调度会,可郑副市长进去了,新接手的副市长不清楚底细,无法理解他的意思。他这么做,当然也有他的考虑,大家不是传言我一直照顾聚力么,现在招拍挂无人竞拍,假如句一厅接手,还叫照顾?所以开篇一席话,确实多了胁迫之意,意思是别墅群项目赚了大钱,拿些回报社会,既能堵住大家的嘴,也能凸显聚力的担当。可句一厅不理解他的想法,始终抵触。当然,这次亲自出面开会,远不止这点原因,涉及他的重视和态度。不久前,省委书记有明确指示,深浅,都无法跟句一厅说,只能靠句一厅的悟性。可句一厅非但不解他意,还把提款机之类的话都扯了出来,真是恨铁不成钢呀。齐市长露出失望的神情说,假如允许商品房四周做些门面房设计,算算多少面积合适?

有人说,十分之一够了。有人说,如果作为公共文化设施项目设计,最好不做门面房配套,否则文不对题,丢了趣味。

大家又把目光集中到句一厅身上,句一厅沉不住气了,大声说,门面房不是空中楼阁,聚不住人气跟谁说门面?再说不做统一规划,造不出文化氛围,一切白搭。

齐市长说,假如作文化一条街设计呢?

国土资源局局长说,如果那样设计的话,土地指标又成问题。

句一厅连连摇头说,炒熟一块地,起码得三五

年,就算有土地指标,固定资产投资过大,同样无人敢接盘。

齐市长这才明白,句一厅压根不想接盘。齐市长一肚子话无法倾诉,只能看着句一厅,一字一顿说,老句,你有点故弄玄虚吧?政府让步允许做文化一条街的设计,还无人接盘?齐市长掐着手指算,按当前容积率,商住房的面积也有十万平方米了吧,五分之一便是两万平方米的门面房,折算价格,多少钱?怎么会无人问津?齐市长讨厌句一厅的讨价还价。见句一厅依然不理解他的苦衷,沉下脸说,说说聚力的打算。

实际齐市长着急的根本,还是省委书记的一番话。

省委书记到滨湖调研,他与市委书记一起陪同,省委书记看到鞍子山下连片别墅群,转头问齐市长,为啥孤山下建了这么多别墅?

齐市长支支吾吾。

省委书记大声对市委书记说,你看看,这些别墅像不像滨湖的破补丁。

齐市长当即紧张起来,急忙解释为啥在鞍子山下建了别墅群,特别解释说,当初城市规模小,规划起点低,开发别墅群确实有不周之处。

省委书记并没有听齐市长的解释,若有所思说,我怎么听说有个手眼通天之人,硬是活生生拿下了这个项目。

齐市长吓得急忙噤口,虚汗直冒。

省委书记不咸不淡说,城市建设不能过度依赖地产商,也不能围绕城市到处建风景区,得在城市周边建几处像样的公共文化设施,譬如鞍子山这里,离城市近,可以建一处有象征意义的公共文化设施,既能体现滨湖的文化特征,又能供市民在文化体验中,提高城市文化品位。说到动情处,省委书记告诫说,我们建设城市的目的是什么,还不是让人民群众生活得更好?接着,省委书记多了语重心长,感叹说,滨湖是山水城市,要谨记“富规划、穷建设”,否则,别弄得“成也山水、败也山水”,真到那时,大家都不好交差。

齐市长频频点头称是。

因为省委书记的一番话,市里决定把鞍子山开发定位在文化设施建设的路径上。

事后,市委书记找到齐市长说,鞍子山项目确实做成了夹生饭,当初没做顶层设计,现在开发变成了烫手山芋。

齐市长说,形成这个局面,既有客观原因,也有主观因素,归根到底,是我当初认识不足。现在单独拿出二十亩地带动鞍子山开发,确实马小车大。就全面分析来说,还是引导聚力主动接盘。

市委书记说,老齐呀,老句那个人,不会跟着市里的节拍跳舞,我听到一些风言风语,你当保持距离为要。

齐市长有委屈,可没有吭声,半天才说,谢谢班长提醒。

看来今天这个调度会难有成效,好比钓鱼,鱼不上钩,得改换诱饵。齐市长算好了他心里的一本账,看着句一厅说,今天会议到此结束吧,大家回去后,站在不同角度,好好思考下,等时机成熟再上会。

散会?句一厅没有想到齐市长压根儿没重视他的意见,竟然突然宣布散会。句一厅赌气往外走,刚走出会议室,听到齐市长气哼哼对秘书长说,这个老句,漫天要价么。

句一厅听到齐市长说他漫天要价,回头想理论几句,想想今天说话过分了,齐市长已经给了他面子,忍住火气,噗通噗通往外走。

走到楼下才止住脚步对文璟说,翻脸比翻书还快。

文璟知道句总话有所指,只能默不作声。

事情的发展,再次出乎句一厅意料,半个月后,市里附带上支持条件,再次把鞍子山开发的相关条件挂到了网上。文璟告诉句总,句总还是那句话,看谁愿意跳火坑。

半个月过去了,还是无人报名。

齐市长听到汇报后想,奇怪了,按说这等优惠条件下,有人愿意一搏啦,是不是聚力四处活动,让大家多了顾忌?疑问百出,齐市长问秘书长,开发鞍子山绕不过聚力啦?

秘书长说,最好的办法,要么财政接手,要么满足聚力要求,否则,开发指定搁浅。

听了秘书长的分析,齐市长陷入新的纠结中,撇开聚力,无人接盘;再找聚力,句一厅肯定坐地起价。财政投资,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争取国家项目建设资金,也没有很好的理由。看来,还得逼迫句一厅。

纠结不堪,齐市长对秘书长说,你打电话给句一厅,就说鞍子山开发不仅仅是项目本身,还涉及前期违规操作等问题。强调下是你个人的善意提醒,一定要保持神秘和压力。

秘书长按照齐市长的指示,打电话给句一厅,没想到句一厅张嘴就说,涉及就涉及吧,中國有句古话,虱多不痒,债多不愁,管不了那么多啦。

没想到句一厅是这种态度,齐市长特别恼火,亲自打了句一厅的电话。

齐市长索性直白说,舍便是得,现在市里需要聚力挺身而出。

句一厅说,不走旅游或商业开发配套之路,砚山开发死路一条。

齐市长受不了句一厅说话的口气,也受不了句一厅的抱怨,可他还得委曲求全,小声说,市里三番五次找聚力,说明什么?鞍子山开发,已经不涉及项目本身了。

句一厅见齐市长兜兜转转,明白了齐市长的暗示,齐市长想金蝉脱壳,为的是保全自己,可大几千万的投资,就这么不明不白丢进水里?句一厅明白齐市长的意思后,唐突问,如果聚力把项目承揽下来,是不是一天的乌云就散了?

齐市长压住火气说,老句,担当也是机遇。

句一厅听齐市长这么说,咧嘴一笑说,你是我的恩人,给我一句痛快话,只要能保全你,聚力倒闭也愿意。

齐市长感到了温暖,可也多了一些无奈,只好叹气说,哪有什么保全之类的话?现在说的是格局和境界,更是胸怀和大局。

齐市长也说格局和境界?

齐市长见句一厅不吭声,接着说,在不改变容积率的前提下,市里拿出百分之二十的商品房建筑面积用于门面房开发,聚力能否接手?

句一厅很快算了一下账,投资、收益依然不成正比,叹气说,齐市长,你想给聚力挖坑还是想让我跳楼,给句痛快话可行?

齐市长没想到句一厅说话这么直白,恼火说,什么意思你不清楚?说你是头猪,你还生气,照我看来,你比猪还笨、比驴还蠢。齐市长生气地挂了电话。

句一厅糊涂了,齐市长什么意思,又骂我猪和驴了,嗨,这么骂,有点意思了,说明他没有离我而去。行,冲这句骂,我再等等看。

齐市长挂了句一厅电话,安排招投标中心把增加至百分之二十的商业开发方案再次挂在网上。

第二套方案挂到网上后,条件相对优惠了些,可依然没有企业报名,市里相关部门好说歹说,终于发动了十来家企业参与竞拍。

竞拍会上,竞拍企业家见到句一厅打哈哈说,你把肥肉吃了,留下骨头,让谁接手?句一厅哈哈大笑,各算各的账,没有利润,你们会参与竞拍?其他企业家说,我们出场应付下,烂事谁接手?

后来竞拍举牌时,大部分企业象征性地举下牌子,很快都不出手了。

句一厅见无人举牌,站起来大声说,大家睁眼看看呀,无人举牌了吧。他们不举,老子举。句一厅亲自举牌,举出了最高价。

大家糊涂了,句一厅疯了,为啥要逞这个能?

文璟也糊涂了,过去说啥都不接盘,现在又故意举出高价,想干什么?文璟拽拽句一厅的衣袖说,句总,你跟谁较劲?

句一厅说,跟自己。莫先生不是说没有舍何来得么?

文璟想,哪有这样舍得的?

齐市长听到句一厅高价摘牌,松下一口气说,老句终究是个识大体的人。事后齐市长打电话对句一厅说,明白取舍就对了。

句一厅说,不是到处疯传聚力占了市里多少便宜嘛,通过这次举牌,我就要让大家看看,到底谁占了谁的便宜。

齐市长笑笑,笑完之后说,老句,市里会记住你的奉献的。

句一厅说,我不要市里记住,只要你记住。我这里强调下,我不是猪,也不是驴,为你,我只能做这么多了。

齐市长没有说话,后来在专门召开的协调会上说,看待一个人,一家企业,需要一定的时间。聚力这次主动高价摘牌,说明聚力一向顾全大局。既然聚力讲大局,请相关部门来,主要讨论如何支持这个项目。

市直各部门主要负责人的口才一个比一个好,七嘴八舌,说了各种支持。句一厅厌烦这种嘴皮子功夫,他知道讨论来讨论去,解决不了实质性问题,感到无趣,“呼啦”摊开早已准备好的设计图纸,指着说,看看,大家看看,这有图纸,市里还要添加什么内容。

齐市长惊讶,原来聚力早已设计好了开发图纸。

齐市长看看图纸后,让规划局带回去研究论证,之后站起来握住句一厅的手说,奉献也是一种境界。

听到齐市长表扬,句一厅的委屈跑了不少,见齐市长沧桑的样子,句一厅改用柔和的口气说,但愿万事大吉。

齐市长这才微微一笑说,人过留痕、雁过留声,吉祥不吉祥,全凭造化了。

44

规划局在没有改变投资设计的前提下进行了局部修改,报到市政府规划专家委员会上讨论通过,再报市政府常务会议上研究。

政府常务会议上,齐市长总结说,在鞍子山上雕塑砚台、书本的创意好;在潭水的周边建设回廊亭桥设想好;在半山腰建文化陈列馆和广场,构思好。我说“三好”不是百好,下一步关键在于落实,要在项目建设中,体现滨湖历史以及文化发展的精神面貌,更要体现一种情怀和担当。

列席政府常务会议之后,文璟更加糊涂了,问

句一廳,为啥要答应市里增加的陈列馆和广场建设这样的硬性投资,增加这两项,亏大了。

句一厅若有所思说,如果把砚山当成自家的花园修建,还怕亏么?

问题是,我们是公司,不是政府。

句一厅用手势压住文璟的话说,取舍就在一念间,什么都不说了。

文璟感到好笑,句总看来中毒太深,莫先生的话,不能全部当真。

句一厅说,你不懂莫先生,也不懂齐市长,好在我懂了。

文璟苦苦一笑,继续劝阻道,句总,确实得慎重。

句一厅呵呵一笑说,这是我深思之后的决定。

文璟没想到句总过完春节后,性格大变,过去天天说效益,年后不计成本答应市里要求,这还是我所认识的句总吗?不管怎么说,文璟都觉得自己有责任帮助句总,于是他不无担心地说,建陈列馆和广场,得削平半座山峰,还有看不见的隐性投资。

句一厅呵呵一笑说,知道你的好意,此番为舍,不做成本核算了。

文璟不知道句总到底想什么,他这里还在做最后的效益评估,算来算去,无论怎么节约成本,至少亏损三千多万,稍有不慎,远远不止这些。聚力何时做过亏本生意?感觉句总可能一时犯迷糊,文璟不顾句总情绪,继续建议说,再强健的体魄也怕缺血,切切不可大意。

句一厅摇头说,你以为政府不知道聚力会亏本?

齐市长为什么要逼迫聚力?

句一厅面对文璟追问,淡然一笑说,说白了,亏他三千万,不就是三套别墅么。句一厅不经意间用别墅做了价格比喻,文璟哑口了。是的,说来只是三栋别墅的钱,可句总为啥要用别墅作比较?

句一厅见文璟沉默不语,笑笑问,当然不亏本更好,就看如何运作了。

文璟说,我知道怎么做了。

事后,文璟到处留心买别墅的人了,听到有人买别墅,就带到自己住的别墅看,看完便急于问买家合适不合适。

有天,有位买主看完了别墅,摇头离开后,云徽提醒文璟,你这里到处带人看别墅,要不要告诉下韩露姐?

文璟说,告诉了,她能同意?生米做成熟饭再说。

云徽感觉不妥,可她无法阻止文璟。

合该有场风波,这天韩露来了身子,感觉累,对大嫂说不去店里了。结果遇到了一位大模大样人喊门,走进客厅,啥也不顾,乱走乱看。

韩露生气地问,谁呀?这般无礼?

看别墅的人说,这栋别墅不是卖么?

韩露这才知道文璟已经着手卖别墅了。韩露想,文璟脑子肯定进水了,好端端的卖啥子别墅?韩露生气,句总当初送别墅时,他说借的,现在卖别墅也不知会一声,到底想干啥?

韩露一生气,二话不说,找到了句一厅,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说,句总,你说吃下的饭能吐出来么?你问文璟要别墅,也选个合适时间呀,说要就要,让我们一家老小喝西北风呀?

句一厅云里雾里的,听韩露说了事情经过,笑着解释说,我何曾要过别墅?这个文璟,真是的。

得知事情真相,韩露千恩万谢走了。

事后,句一厅找文璟说,谁让你卖别墅啦?我打个比方,你还多心啦。

文璟不再战战兢兢了,挺直腰身说,句总,不是跟你赌气,你让我负责这个项目,没开工就亏损,我于心不忍。

句一厅眼睛湿润了,想不到文璟能这么想,心里一热,眼睛也热辣起来,指着文璟说,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聚力再紧张,能在乎三千万?还记得莫先生说的独木桥吗?就算亏他三千万,能走过我的独木桥也合算。

文璟说,莫先生还说,不欲以静,天下将自定。他还给我打卦,让我舍弃呢。

句一厅怅然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独木桥,过去我还不明白其中的意思,现在慢慢懂了,人生有坎,只有小心走过。

文璟无法理解眼前的句总。

回家文璟按照打定的主意,决定跟韩露摊牌。话没说完,韩露就扳过文璟的头,眼睛不眨看文璟。文璟被韩露看得不好意思,想要挣脱出来,韩露这才大声说,你是人,还是怪物?

文璟问,到底咋了?

韩露歇斯底里喊,问问你爹你娘,问问天底下所有人,谁有你傻?

文璟小声说,莫先生说取舍,说修行,说境界,我感觉到了还句总别墅的时候啦。

韩露说,你知道我一年辛辛苦苦才赚几个钱?不到二十万,一千万除以二十,五十年才能赚够买别墅的钱。五十年呀!

听韩露算账,文璟露出更加坚毅的目光说,那么请问,多少钱能买到开心和幸福?比起开心和幸福,五十年又算得了什么?

这是文璟的算法,韩露不赞同,她搬来文璟爹娘。

文璟爹娘比韩露还实际,没进门就站在院子骂,小狗日的,糊涂了去问问邻居。

文璟知道韩露搬来了爹,赶紧拉爹进屋说,爹,你不懂。

爹说,我不懂,你懂?

云徽见一家人吵成一锅粥,打圆场说,真要卖的话,也得好好商量才是。

韩露扯过云徽说,你说他是不是疯了?看看他现在变成了啥人。

云徽不能说文璟疯了、傻了,只能劝韩露说,文经理想报答句总。

韩露说,报答是一辈子的事,我阻止了吗?他是男人就得挺直腰杆,做几件让人舒服的事,他呢?

文璟再也不想忍受韩露了,一冲动,指着韩露说,说你无知都轻了。这是结婚以来文璟说的第一句难听话,韩露好像看到了另外一个文璟,不堪、无能、忐忑、软弱而又恐慌。更为主要的还梦游铲花、铲草、铲树。为了生活,我这里什么委屈都忍了,到头来他还说我无知,我咋无知啦?韩露足足看了文璟一分多钟,情绪失控说,卖可以,把我和雪蕊的留下。说完韩露看着文璟的爹娘说,他卖别墅的那天就是我们离婚的日子。

爹跳起来说,这回听你的。

文璟没想到爹娘和韩露全都反对,只能痛苦地摇头,摇到最后文璟喃喃说,既然都这么说了,我也较次真,起码别墅是我文璟的名字,我有決定权。

话说到这个份上,云徽吓到了,完了,这回真得把这里的情况报告给句总了。云徽过去从来不说文璟家里发生的事情,见事情闹大了,她急忙躲进卧室,电话报告了文璟和韩露吵架经过,还说了文璟的梦游,说到最后,云徽哀求句总说,千万劝劝文经理,不能为了这栋别墅,把家闹散了。

句一厅听到云徽说完这些情况,感叹说,我知道了,我会找文璟谈的。

第二天句一厅找到文璟,多了关怀和体谅,和颜悦色说,文璟,现在我才理解你的心情,你我之间,就像我跟齐市长之间,都抱着报恩的情绪,你不是问我为啥做亏本买卖吗?我告诉你,出于报恩。就像你想卖别墅的心情一样。眼下,不要添乱了,算我求你,为了我,为了你,别打卖别墅的主意。

文璟从来没听句总这么温暖地说过话,多了感动,也多了更多的惭愧,文璟说,我什么也帮不了你,让我联系莫先生也做不好。这次你让我负责开发砚山,怎么能让聚力亏本运行。

句一厅说,本来就是亏本项目,谁能怨你。

文璟大声争辩说,当知不为,以后肯定更加后悔。

句一厅向文璟深深鞠了一躬说,你如果真卖别墅的话,现在就离开聚力。

文璟不知道句总咋想的,明知亏本,还不让我卖别墅,那么开发砚山资金从哪个项目中挪用呢?文璟说出心里的担忧。句一厅说,还有银行,再说启动资金不需要那么多。文璟看句总全变了,小声提醒说,句总,您变了,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句一厅哈哈大笑说,是吗?变得晚了点。

45

说话间,春天慢慢退场,几场暴雨后,春夏完成了交接。

大热天里,句一厅坐在潭水边上的工棚里,现场指挥砚山开发。见工人们在潭水中建回廊和亭阁,句一厅对文璟说,三亭两台要高规格修建,回廊要有特色,不要顾及成本。

文璟抵触说,没有回报的投资,我不想负责这个项目了。

句一厅理解文璟的抵触,叹息说,最近我一直在想活着的意义,听我的。

文璟说,不听你的听谁的?

句一厅见文璟忙忙碌碌中,多了一些沉重,想起云徽告诉他梦游的事情,主动提醒说,心病也是病,有空看看医生。

文璟没明白句总意思,一脸懵懂。

句一厅进一步说,打上心结的人越来越多,治心病就得对症下药。

文璟想,我的心病简单明了,还你别墅后,百病消除。文璟低头想心事时,句一厅突然说,有空约水月吃个饭吧,比起她来,我的格局小多了,莫先生让我听她的,我想听听她对开发砚山的看法。

文璟打岔说,莫先生那么说,明显帮水月,看不透?

句一厅说,面儿上是帮水月,实际不是那么回事。水月为啥到聚力?她成立党组织为谁?听水月的,就是听组织的,这才是莫先生的真正用意。

文璟不知道说啥好了,低头看潭中碧蓝碧蓝的水。

夏天万物葳蕤,树木和山形倒映在水中,蓝天白云也像被倒扣在潭底一般。文璟看着潭水下面的蓝天白云想,什么时候约水月合适呢?水月会不会责怪?

胡思乱想的时候,文璟抬头见句一厅也在想心事,于是站起来对句一厅说,我问问她哪天合适。

句一厅挥挥手说,去吧,我再坐会。

文璟站起来往潭水那边走,一抬头,发现几个

穿检察院制服的人往山上走来。

文璟瞅了半天,见那几个人走得迟疑而警惕。文璟多了疑问,检察院的人上山干啥?看寒潭?还是抓人?发现情况不对,文璟急忙回头喊句总。

句一厅走出工棚,看到检察院几个干警越走越近,意识到危险时,几次都站立不稳。等他站稳了,才对文璟说,没想到这么快,好吧,该来的总会来的,到时候了。

文璟还没有明白句一厅的意思,句一厅向那几个人招手说,我在这儿。

检察院的干警加快了脚步,一个年轻人上前问,你叫句一厅?

句一厅不认识年轻人,点头说,我是。

年龄稍大点的,似曾相识的面孔,看着句一厅说,句总,请配合我们的调查,这是我们的证件。

句一厅知道郑副市长、河湾区长肯定不会放过他的,他记不得给了郑副市长多少好处,想必郑副市长都会交代的,他清楚事情的真相,不做挣扎和解释,于是对着年龄稍大点的干警笑笑说,要不要戴手铐?

文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对着几个干警嚷,知道他是谁么,他是聚力集团的董事长。

几个干警并不搭理文璟,公事公办地拿出一张纸,然后年轻人大声念,经侦查核实,你犯了行贿罪,市检察院决定对你实施拘役侦查,请配合我们的行动。

句一厅听年轻人念完了,再次伸出双手。

年轻人厉声说,该戴的时候会戴的,现在跟我们走。

句一厅收回手,连声说了谢谢。

几个干警带着句一厅往山下走。

文璟那会儿想找人拼命。

他一直跟在后面解释,句总是好人,他为滨湖城市发展做出了重大贡献,就说眼下的项目,宁愿亏本,也要承担社会责任,你们肯定弄错了。几个干警并不听文璟解释,文璟想拉住句一厅,那个年轻干警说,如果再干扰我们执行公务,你也跟我们一起去。文璟停止了拉扯,委屈、难受、恐慌一齐涌上心头,他再次大声喊,肯定弄错了。拉拉扯扯走到警车前,句一厅突然停顿下来对文璟说,文璟,别做无谓的解释了,麻烦你告诉麦清,我心结已解,对她说,那里不是地狱,是天堂。

文璟一脸惊恐。

句一厅笑笑之后再次交代说,告诉沈方,作为聚力集团的党委书记,由他全面负责所有工作。并由他决定,要不要句要学接手。

文璟这时候才知道句总的儿子叫句要学,文璟流泪点头。

句一厅说完这些,递出车钥匙,然后弯腰坐进警车里。

文璟看着警车远去,跟在警车后面追赶,追赶中,发现很多施工人员停下活,看向这里,感觉不好,才慢下脚步,对着扬起的灰尘招了招手。

文璟确实不知道句总犯了什么罪,他甚至认为中间肯定有误会。

眼泪不由自主往下滚,见车子消失在视线中,才想起句总的托付,立马打电话给麦清。

麦清听文璟急慌慌说完,长叹一口气说,那是他该去的地方,那里不叫天堂。

文璟难受,麦清怎么能这么说话呢?文璟说,肯定弄错了,你快想办法救人。

麦清说,我救得了么?麦清声音发抖,气息凝噎。

文璟喊,嫂子,不,阿姨,中间肯定有误会。

谁知麦清挂了电话。

文璟顾不得多想,急忙拨打沈方的电话。简单说了事情经过,文璟立即说,沈总,你是在党里的人,赶紧想办法救他。

沈方安静地听文璟说话,直到最后,依然没有吭声。

文璟问,沈总,听到我说话了吗?

沈方这才哽咽说,听到了。

那你赶紧想办法呀,不能眼睁睁看着句总被抓。

沈方说,你来公司说说情况吧,我让办公室通知,召开一个紧急会议。

文璟连说,好的。

从工地到公司,不知道路上有没有闯红灯,也不知道有没有超速,反正他开得惊慌失措、魂飞魄散。等他开到聚力大厦,走进会议室的时候,见人们已经坐在会议室等他了。他刚进门,沈方指指为他留下的位置说,喝口茶,慢慢说。

文璟看到了水月,没有喝水,急忙对水月说,你是组织派来的党建指导员,快想办法救他。

水月没有说话。

文璟很不满意,大声说,这时候不出手救人,就不配说境界和修为。

沈方说,喝点水,冷静下,我们马上开会。

沈方见文璟端起茶杯,这才控制情绪说,分公司负责人离得远,只能召开总部中层以上管理人员的专题会了。说完开场白,沈方提高声音说,一小时前,聚力发生了比工棚坍塌还严重的事件,沈方说完背景,声音阻滞起来,句总被检察院带去接受调查,弄得我也措手不及。

一片惊愕之声,会场突然出现了骚动。

沈方用手制止大家的议论,低沉地说,很多事情无法预料,估计句总自己也沒有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我想说的是,聚力是大家的聚力,句总是大家的句总,无论如何,我们在句总接受调查期间,都应该各司其职,为句总守好聚力。

沈方说完开场白,才让文璟介绍具体情况。

文璟说了句总被带走的经过,之后才想起句总临上车之前的托付,于是说,句总交代,让沈总全面负责聚力工作,并由沈总决定是否需要句要学回来接手。文璟说得清晰而具体,说完情况,文璟哽咽起来,哀求大家说,想想办法,救救句总呀。

沈方不说救,也不说事情本身。他站起来冷静地说,句总托付我临时管理公司,我只能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今天强调一下职责,段总、孙总,你们继续负责好自己分工的工作,公司的财务由我暂管。内部行政管理,过去句总亲自管的,改由万主任负责。部门经理按部就班,该做什么还做什么。至于砚山开发项目,文经理负责,过去句总直接分管,改由我接替句总。说完大致分工调整,沈方提出新的要求。

文璟这才发现,沈方并不懦弱,说话的口气严厉而镇定,说完分工调整后,沈方大声说,眼下最为重要的是,聚力得稳住阵脚,不能出现情绪波动。大家要更加爱岗敬业,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去。一句话,聚力到了危急时刻,大家更得同舟共济。至于要不要句要学回来接班,看事态进展,请示句总和麦清后,再做决定。

说完这些后,沈方问,这么安排,大家有没有意见?

大家能有什么意见呢?

大家没有意见,沈方在总结讲话时,深情地说,我是公司聘用的人,不像段总是句总的同学、孙总跟句总一起创业到今天。既然句总选择让我全面负责,我一定披肝沥胆,扎实工作。想起曾经的下岗,愈发感慨,没有聚力和句总,就没有我的今天。现在句总信任我,党组织鼓励我,我没有理由懈怠。从今天开始,我保证,豁出身家性命也要守好聚力。说完这些心里话,沈方声音越来越冷峻,他提醒说,在座的都是中层以上的管理人员,我不管你是什么背景下进的聚力,我想提醒大家,今后要格外谨慎,重大事情,公开透明,集体决定。财务流程将会更加严格。效益评估也将更加认真。只有稳住阵脚,才能做到有条不紊,方能得到社会认可。说完这些,沈方想起什么似的问,万主任,大家随着沈方的问声,到处找万红梅,万红梅站了起来,沈方示意万红梅坐下后,一字一顿说,现在需要党员冲锋陷阵的时候啦,号召他们发挥模范带头作用。沈方这段话说得很慢,慢到憋到了气,居然咳嗽起来,等他回过气,才调整呼吸说,项目往来的现金,财务部门要及时做好应急调整,预想到银行系统不再放贷并催贷,还要设想到,建材供应商蜂拥催款等危机,一句话,盘活现有资金,稳定市场信心。

沈方说完这些,段总、孙总跟着表了态。孙总表态积极,他说,我跟句总打拼多年,从今天开始,保证服从沈总安排。

段总表态有些勉强,只说了“尽职尽责”四个字。沈方猜测段义贵是句总的同学,对句总安排他主持工作,许是心有不快,好在现场表了态,场面上说得过去。

临到万红梅说话了,万红梅建议说,应尽快派人跟麦清沟通,说白了,聚力是句总的企业,起码需要得到她的认可。估计万红梅想到春节做菜的事情,知道句总家里情况复杂,才特别提醒了下。

沈方说,万主任提醒得及时,我来沟通,还有什么问题尽管提。沈方扫视会场问。

文璟举手说,句总这次投资砚山开发,明知道亏本,却要一意孤行。是按照句总的思路走?还是进行微观调整?请沈总明示。

沈方说,大家都知道这个项目是市里要求的,亏多亏少是个学问,我才介入,今后财务也要积极跟进,努力做到持平或者不亏本。至于项目,我们无权做调整,只能按照规划实施。

段总说,可以偷工减料。

孙总说,到时候要验收的,别忘了大雪棚塌事故。

沈方说,这个项目说来复杂,既不能违背市里的规划,又不能违背句总的初衷,如何运作,文经理多想办法。

文璟听到沈总那么说,站起来大声说,句总过去送我一栋别墅,如果亏本在可控范围内,我愿意卖了别墅,弥补亏损。

沈方摇头说,那是你跟句总之间的事情,暂时不做商议。

沈方见文璟还想解释,挥手说,为了保证砚山项目延续性,开发事项仍由文经理负责,我的介入只是监管,文经理不用担心。

文璟表态不负重托,好好工作。

大家纷纷表态之后,沈总宣布散会。

散会后,沈方对水月说,拜托你到市里相关部门走一趟,解释当前聚力的做法,特别说下,句总接受调查期间,聚力不会乱,一切照旧运行,切切不可偏听偏信,应该继续支持聚力。叮嘱完这些,沈方强调说,你是聚力的党建指导员,千万解释到位,不能有误。

水月说,好的。

沈方说,过去你跟句总之间的个人恩怨,也该画个句号了。要知道你的所作所为,不仅仅为聚力,而是为滨湖做奉献,定当全力而为。

水月见沈方特别沉重,表态说,我知道怎么做,请沈总放心。

沈方松口气说,我现在的心情跟你一样复杂,后悔当初不敢大胆阻止句总。

水月说,他的事,你想阻止只怕也阻止不了,民营企业缺乏监管,他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看起来偶然,实际必然,与你无关。

沈方长长叹口气,而后又找办公室主任,让办公室及时发布召开临时会议的相关精神,着力强调聚力集团的稳定和连续性,引导舆情向积极方向发展,切切不能触发舆情事故。

都安排妥当了,沈方开车去看麦清。

麦清听到消息后,一直坐在沙发上发呆,沈方摁门铃,保姆出来开的门。

沈方说明了情况,并委婉提出麦清坐镇聚力。

麦清半天不说话,当她抬头看沈方时,早已泪流满面了,麦清说,我不是为他落泪,为我自己。麦清擦擦眼泪说,明知道他越走越远,却无力阻止,想来特别伤心。

沈方说,作为句总高薪聘请的副总,我同样负有责任,然此时非彼时,需要你从大局出发。

麦清说,有种失望别人无法体会。

沈方说,我理解你的心情。

麥清说,好在仁慈的主,让我活出了尊严。

沈方不能按照麦清的思路说下去,再次恳请麦清出山。

麦清叹气说,他的公司,我是无意沾手的,他委托了你,我不反对。至于要不要儿子回来,得尊重儿子的意见。

麦清还算通情达理,沈方说,暂时你不想出面,我们会定期向你通报财务情况的,说到底,聚力是句总的,也是你的。

麦清不说话了,直到最后才抬头说,你们出手帮助句一厅,让我感动,冲你们热心相助,我再信他一回。

沈方特别感叹地说,我们都信他一回。

麦清这才站起来给沈方泡茶,见沈方温文尔雅的,麦清说,如果他听劝,早去教堂祷告,仁慈的主还能救他,可他不但不听,还撕烂主的画像,主怎会救他?

沈方本来想说,教堂解决不了句一厅的问题,想想说这些不合适,急忙站起来说,那行,每月我主动找你汇报一次,暂时就这么安排。

麦清谢过沈方,见沈方上车时,才追到车边问,那个姓万的,怎么回事?还有洪霞女儿听说也到了聚力?

沈方说,你说万红梅和水月吧?

麦清冷着脸。

沈方说,万红梅下岗后,公司招聘进来的,我以党员名义担保,她和句总之间清白着呢。至于水月,她是组织派驻聚力的党建指导员,以她与句家恩怨,说啥都不来的。她到了聚力,才成立的党组织,才有我的积极。

麦清见沈方说得真实,最后才问,你意思他是真变了?

沈方说,自从他认识莫先生后,早变了,一直谨小慎微。

麦清半信半疑,凝视沈方很久才说,你敢以党员名义担保吗?

沈方长出一口气,然后说,我敢。

麦清在胸前画了两道十字,然后说,仁慈的上帝,我还信他一回。

46

文璟的忐忑、纠结和恐惧,凝结成了青面獠牙的影子,缀在心间无法赶走似的。找到水月,文璟忐忑不安说,这里,就在这里,真的缀上了青面獠牙的影子。

水月看着痛苦万分的文璟,安慰说,我带你到大魁医院看看吧,我的恶心就是那个心理医生治好的。

文璟掏出手機,盯着水月说,麻烦告诉我莫先生的联系方式。

水月见文璟连呼吸都困难的样子,忙问,是不是还有其他毛病?

文璟指指心窝说,成夜无法入睡。

水月说,那段时间,我也无法入睡,看了心理医生后,慢慢走出了阴影。

文璟不说心理医生,焦急问,怎样才能联系上莫先生?

水月好久都没有联系莫先生了,见文璟焦急,她说,你等下,我问问二妹娘。掏出电话,水月打通了武二妹电话,张口就说,二妹娘,还能联系上莫先生么?

武二妹问,又找他干吗?哦哦,知道了,不急,不急,我试试。

水月挂了电话等,过了会,武二妹打来电话说,他留下的那个号码打不通了。

水月挂了电话对文璟说,联系不上。你还得去医院,不行我带你去。

文璟说不去,然后踉踉跄跄往外走,走到门口回头说,医生治不了我的病。

水月见文璟特别挣扎,跟在后面喊,莫先生更

治不了。

文璟摇摇手,趔趄而去。

水月随后便听到走道里留下轻重不一的脚步声。

第二天上午,文璟又给水月打电话,这回说话声更蛮横,劈头就问,你在哪里?

水月说,我在市行政中心,向有关部门通报情况。

文璟说,昨天,昨天傍晚,我去了莫先生以前住的庵子。

水月说,不要神经兮兮的可行?

见水月责怪,文璟解释说,我得找到莫先生。话说到一半,挖掘机“嗡嗡”响了起来。水月听不清文璟说啥,大声说,听不清,我现在有事,先挂了。

挖土机在劈山,打桩机在潭水中打回廊亭阁的支撑柱子。砚山劈了一个豁口,尘土飞扬,潭水一半碧绿一半浊黄。文璟看着潭水,心里更急,打桩机下到一百多米才见底,仅几根支撑柱子的隐蔽工程就超出成本核算的好几倍。

文璟找了几次财务,财务汇报给沈方,沈方说,不行的话,停工吧。

停工?

沈总无奈地说,现在流动资金偏紧,银行不放贷,项目又超出了预算,最好的办法,暂时停工。

文璟知道这个项目对于句总的意义,沈总提议停了项目,文璟说啥也不同意。

沈方说,还有更糟糕的事呢,不说了,不说了。

文璟不知道沈总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大声说,有什么不能说的?实际沈方正在处理另一件棘手的问题,就在昨天夜里,山原县分公司财务经理携款逃逸了。他的逃逸,无疑在聚力上空扔颗炸弹。文璟不知道这个突发情况,沈方不方便说具体。沈方不方便说的不仅如此,还有市区另外两家分公司出了岔子,有人偷工减料、有人偷盗工地建筑材料等,滨湖三家分公司接连出事,都是段义贵分管范畴的,他得找段义贵,没有时间跟文璟啰嗦。

奶奶的,句总在的时候,何时为钱操过心?心里一着急,胸口的影子突然放大,让他无法岀气。

当天夜里,文璟突然下了床,一个人在房间里打来打去。

韩露被文璟吓到了,抱着文璟说,我们这就去医院,就去。

文璟“嗷”地跳上了床,接着挠起了胸口。

韩露不知道文璟受到了什么刺激,抱着文璟说,你别吓人好不好?文璟脸色惨白,在喘息声中迷糊了过去。

也许就那么一两个钟头的样子,文璟醒了,下床说,我得找沈总去。

韩露让文璟折腾一晩上,她想,文璟病得越发重了,真不能耽误了。

文璟把车开得飞快,开到沈总住宅小区门前,停好车,堵住沈总说,停工的话,估计我会疯掉的。

沈方没有精力跟文璟说这些,今起个早,他想拦住段义贵说理去。

沈方承受的压力比文璟还大,过去句总在,段义贵还能夹起尾巴做人,现在段义贵根本不顾及公司的利益。

沈方意识到段义贵背后捣鬼,到了段义贵所住的小区,跟文璟一样,拦住了他。沈方说,别躲了,我们好好谈谈可行?沈方极力控制情绪,冷静地说,你是句总同学,想想看,为啥他把公司交给了我?

段义贵嚷,还不是因为你是齐市长推荐的。

沈方说,心不正,气就不顺,言行就会出问题。

段义贵喊,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沈方大声说,下三烂手段只能让邪恶怯弱,不可能让正义却步。

段义贵问,大清早到家门口问罪?他根本不在乎沈方说啥,挑衅说,那么好吧,就算我说了、做了,你说怎么办吧?

沈方气得浑身发抖,他不想跟段义贵争论了。

开车回办公室,沈方找到水月说,麻烦你报告胡主任,请他协调纪检监察机关或者公安部门,尽快组成一个联合调查组。

水月说,我这就去落实。

沈方说,你大胆代表聚力党组织,全力交涉。几个红绿灯之后,跟丢了沈方,回到聚力,文璟发现沈方从水月办公室刚出来,上前拽住沈方的胳膊说,你得说清。

沈方把公司最近发生的事情草草说了一遍。文璟沮丧说,句总认错了人。

沈方说,每个人都有糊涂的时候,我得全身心处理眼前的问题

两位老总上班就吵架,很多员工都支起耳朵听。上午九点多钟,水月打来了电话,水月说,胡主任协调了纪检监察部门和公安部门,他们态度明确。

沈方立即安排召开班子成员会议,并请水月和万红梅列席。会上,沈方说,鉴于段义贵分工的范围出了不少问题,建议段义贵分管的工作由孙总全面接管。

段义贵当场跳起来骂沈方。

沈方说,我以句总委托人的身份警告你,如果你继续扰乱职工情绪,侵占聚力利益,我豁出性

命,也要与你抗争到底。

段义贵不屑说,吓唬谁。

让段义贵没想到的是,沈方宣布分工后,孙总居然随即表态说,为了聚力,得罪了。万红梅跟着说,我动员全体党员同志,主动检索三家分公司还存在什么隱藏问题。水月也站起来看着段义贵说,明天联合调查组就入驻公司了。

第二天纪检监察联合调查组,如期进驻聚力。几经盘查,终于发现了段义贵的猫腻,他让分工范围内的几个亲信,一个携款逃逸,另外几个通过监守自盗,好浑水摸鱼。

很快查出了问题,段义贵眼看大势已去,找到沈方,一五一十承认了错误,并主动说出了分公司财务经理的藏匿地点。真相大白,段义贵和另外几个人被公安经侦人员当晚带走了。

沈方本不想把段义贵弄大,见公安动真格的,连夜找到公安说,我以党委书记的名义担保,段义贵只是一时糊涂。恳请调查组放过段义贵。

调查组长找来段义贵,当面对他说,你得感谢沈方同志的担保,放你一马,并不是放过。

段义贵这才感到害怕,连连称是。

段义贵回来后,沈方痛心地说,为啥要火中取栗?

段义贵摇头说,我鬼迷心窍。

沈方说,如再弄出事端,只怕我也救不了你。

面对沈方的大义,段义贵特别惭愧,主动写了检讨,并在公司管理人员大会上检讨。

这件事情在聚力上下引起了不小震动,沈方因此树立起了威信。

水月和万红梅趁机组织党员宣讲团,到各个分公司宣讲“做聚力人、守聚力魂”的宣讲报告,跟进凝聚人心。

来来回回宣讲中,万红梅多了感慨,她对水月说,过去我看不上一些务虚的东西,没想到,句总进去了,沈总用组织这把尚方宝剑镇住了段义贵。

水月说,你是党委副书记,又分管内务,我们联手,把党员教育抓好了,就是对沈总最大的帮助。

万红梅说,谢谢你的提醒。

成功化解聚力内部管理危机后,沈方腾出了精力,这才主动找文璟说,我先预支少量资金供砚山项目运转,等银行答应放贷,再做规模推进。

文璟明白了来龙去脉,谅解了沈方,表示同意。

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聚力接连发生的管理危机,居然影响到楼房销售。更为可气的是,银行觉察出风险,不予跟进信贷,还天天催贷。

沈方急了,找文璟商量,先停下砚山的基础设施建设,推进商住楼开发,等资金回笼之后,再推进项目建设。

文璟说,商住房营销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眼下陈列馆和广场可以停工,回廊亭阁不能停,否则损失巨大。

沈方说,那只有跑银行试试了。

沈方开车带着文璟,一起跑了建行、工行等商业银行,几家商业银行还是那句话,法人不明晰,加之各种风险点增加,暂时不宜放贷。

沈方解释砚山项目的来龙去脉。

银行几乎一样的回答,我们投效益,不投风险。

句一厅还在看守所羁押,不允许相关人员约见,无法取得法人授权,如何贷款?回程路上,沈方想起了律师,恍然大悟说,律师可以见句总的,让律师带回句总授权书,回头再找银行试试。

文璟想,只能这样了。

律师不几天拿来了句一厅授权书,银行看到授权书说,聚力商住贷款规模过大,从眼前看,销售形势并不好,放贷风险增加,确实无法跟进。

一句话,银行不想放贷,故意找托词。

文璟恼了,对着行长嚷,经济形势好时,你们整天缠着聚力,眼下资金紧急,你们却当起缩头乌龟。

行长并不生文璟的气,耸耸肩说,为啥我们叫商业银行,商业在前,银行在后,谁能做风险信贷呢?

文璟垂头丧气回到施工工地。

没有贷到款,还生了一肚子闷气,眼看就要停工,文璟决定跟韩露摊牌。

47

热气像一口鲜血堵在文璟的嗓眼里,文璟接连吐了几口唾沫才对韩露说,那团影子又重又沉。

韩露不信文璟心里能藏下一团面目狰狞的影子,骗来骗去,究竟想干啥?

文璟捂住心口说,明天,就明天吧,把手续办了,反正是迟早的事。

办什么手续?韩露加重了语气。

文璟惆怅地说,你不是说卖了别墅,就跟我离婚吗?现在砚山项目陷入困境,我得卖别墅救项目。

韩露见文璟不像玩笑,伤感地说,风里雨里的,哪点对不起你?心里没鬼,如何缀上影子?你去打听下,哪个女人能容忍你的折磨?

折磨,咋折磨了?意识到韩露指的是那方面事情,文璟心里多了愧疚,一年多来,确实对不起韩露,这样下去,更得离婚了。

韩露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嫌我没上过大学,嫌我俗气。既然嫌弃,当初为啥要答应跟我结婚?

文璟说,我何曾有半点嫌弃?

韩露不说嫌弃了,说抱怨,她说,句总送栋别墅,骗我是借的。真相大白,就想方设法卖别墅,还提离婚。心里没鬼,怎会忐忑?

文璟特别委屈,不停摇头。

韩露说,算计是条断头路,劝你光明正大做事。

我卖别墅,是帮助句总,当初说借,留条退路。韩露呀,咋能这么想呢?文璟越解釋越混乱,乱成一团麻时,文璟不停拍打胸口说,这里,我这里难受。

韩露仍不理解,执拗说,离婚可以,我和雪蕊的留下,带着你的走人。

看韩露咬牙切齿的样子,文璟好像说不好话了,指着心口说,这里,就在这里,那个影子,一直拳打脚踢。

韩露愈发恼火,拽住文璟的胳膊说,看我善良好骗咋的?你把影子拽出来,我看它长什么样子?

韩露的说法,文璟无法接受,我坦坦荡荡,哪有丁点心思骗人?见韩露还嚎啕大哭起来,文璟显得特别无助说,求你理解我。

休想。韩露的口气比耳光还响亮。

文璟想,看来得下功夫说番道理,于是文璟换成商量口吻说,想想看,是不是我住进别墅后才变成这样的?为啥?我怕担人情,怕报恩,怕陷进不仁不义的境地。好,不说这些,说人之常情。句总是不是我的恩人?恩人遇到了困难,我能袖手旁观?好,不说人之常情,说说那些浑蛋小人,我此时不帮句总,跟火中取栗的小人有什么两样?你以为我真舍得把别墅还给句总?该舍不舍谓不义,求你让我做一回堂堂正正的男人。

绕来绕去,又绕到卖别墅上。说其他好商量,别墅不是小钱,韩露宁愿忍受折磨也不想放弃。为此,她专门问过律师,律师说法律层面没有任何问题,而且句总始终强调赠予。现在别墅实质上不再属于句一厅,属于文璟和她的,文璟得尊重她的决定。

文璟痛苦不堪,别墅名义上属于,实质上不属于。解释这么多次,为啥还糊涂?

韩露说,我乡下长大的孩子,说淳朴,不比你少,说贪图小利,压根儿没那心思。可面对未来,我得为自己争取一把。韩露声泪俱下说,郑副市长,水月,还有莫先生,谁不为利?好了,不说他们,就说段总,不算利益账,能闹出恁多好戏?这些都不说,说沈总,没有好处,他能那么卖命?知道“利”字怎么写吧,禾苗旁边一把刀,刀不锋利怎么收割?韩露居然连“利”字的解析都用上了。

文璟痛苦地摇头,摇到最后,丢下韩露,一个人走到院子里。

云徽早把院子打扫干净了,文璟坐在石礅上,抬头找牛郎和织女星,好多年了,他都没有认真看过牛郎和织女星了。就在今晚,他想起了牛郎和织女,他想,那时候没有别墅,没有电灯,甚至没有任何现代文明的物质,可一个仙女为啥私自下凡,相中了老实巴交的牛郎呢?虽说只是传说,可为啥这个传说流传至今?还不是劝勉人们尊重爱情?鸟儿只为活着本身,韩露为啥不能学学织女?按照韩露的想法,留下属于我的三分之一,那才多少钱呀?最多三百多万,三百多万咋够弥补砚山项目的亏损呢?到头来帮不了砚山开发,又伤害了韩露和雪蕊,岂不是鸡飞蛋打?文璟从另一个角度算账,越算越困惑,最后挠头想,怎么办呢?

文璟掉进痛苦深渊,那团影子又摇摇晃晃钻了出来。

文璟站在院子里,到处扑腾,那团影子依然顽强放大身影,踢不到,打不着,不停晃动。

无法忍受,文璟只好打开栅栏门,向砚山跑去。

砚山工棚里还亮着灯,文璟知道工棚住着看护工地的老人。想到老人不辞辛苦守着工地,文璟更加急切,再不投入资金,项目真会停工,到时候市里催项目进度,施工单位催资金,如何应对呢?

文璟眼前发黑,忽忽悠悠走进工棚。

看护工地的老人见文璟神情恍惚走进工棚,忙问,文经理,你怎么来了?

文璟不说话,看着工棚身后的那潭水。

老人见文璟异样,忙问,咋啦?

文璟重复老人的话,咋了呢?

老人不知道文璟说什么,想起啥地问,传言项目要停工,是不是真的?

文璟回过神,生气地问,谁说的?

老人说,大家都这么传。

文璟不知哪儿来的邪火,大声说,我说了吗,沈总说了吗?

老人见文璟突然发脾气,吓得不敢吭声了。

老人说到停工,戳到文璟的痛处,那团影子猛地填满心际。文璟丢下老人,啥也不顾地跑上山顶。

两侧的山峰已经辟出置放砚台和书卷雕塑的平地,站在一侧山峰的小块平地上,文璟感觉头重脚轻,如果资金到位,还有几个月,这里就会出现设计的样子。可是眼下,资金不足,施工迟缓,怎么办?走来走去,那团影子又晃出身影,文璟捂住心口的一瞬间,想起了水月,水月为啥联系不上莫

先生?她是党建指导员,联系不上莫先生,难道不能利用组织的关系,找找银行么?他打通了水月的电话,不容水月说话,连珠炮似的说,假如资金断链,砚山开发就会停工,那时候受伤害的不仅仅是聚力。我想把别墅卖了,可韩露坚决不同意。眼下没有出路,只好求你找组织出面协调,看看能不能说服银行放贷。

水月知道聚力遇到了挑战,也知道聚力上下都在想方设法寻找资金。可组织不是银行,找了未必管用。听文璟难受,水月劝慰说,别急,稳住情绪,看看情况再说。说完安慰的话,水月提高声音说,单就句一厅,我巴不得聚力就此倒下去。可眼下牵涉到聚力整体利益,我也不能袖手旁观,明天,明天上午,我就申请组织出面协调,至于效果如何,我也不敢保证。

文璟没有奢求水月爽快答应,听水月说得客观,多了感动,于是说,现在你是我的救命稻草,拜托啦。

水月问,你在哪里?是不是还在工地?见你恍惚,我还要劝你,尽快到大魁医院看看心理医生。

听水月又说大魁,文璟想,难不成她真跟大魁恋爱啦?眼下他没有精力顾惜身体,他摸摸心口说,谢谢啦,需要的时候,我找你。

水月又叮嘱一次,注意身体,切切。

文璟挂了电话,心口的那团影子还在,他缓慢下山,再次走进工棚。

老人还在工棚里发呆,见到文璟,颤颤巍巍站了起来。

文璟抱歉笑笑。

老人挪开身子问,坐会?

文璟说,不坐了。

文璟站着凝视工棚外面的那潭水,那潭水在黑夜里依然泛出蓝幽幽的光晕,文璟猛地想起莫先生说的,寒潭灵砚,挠挠头想,莫先生究竟去了哪里?

老人见文璟迷迷糊糊的,也站了起来。

文璟回过神,又对老人笑笑,这才说,不要信那些传言,相信自己。

老人想,文经理今天咋了?说话也颠三倒四的。

48

韩露坐在客厅沙发上哭,云徽坐在一旁劝。

文璟开门走进客厅,云徽站起来说,为啥又惹姐生气?见文璟满头大汗,忙问,跑哪儿去啦?大热天的。

文璟不说话,看韩露,韩露一脸委屈。

云徽站在一边不知道说啥合适,想走到自己卧室,回避下。文璟突然想起云徽工资的事,立即说,云徽,你是句总聘的,现在句总出事了,不能让公司再聘你,如果你愿意留下,工资改由我出好么?

工资聚力并没有停,听到文璟提工资,云徽不好意思说,谁出,我这里应该没有问题,因为雪蕊,我不想主动辞职,如果文经理觉得我多余,可以辞退我的。

韩露特别恼火,指着文璟对云徽说,你看看他像什么样子?现在还说这话伤人。

文璟说,不想伤害云徽,才这么说的,眼下的聚力不是过去的聚力,我得为聚力着想。

韩露说,这么说,你让云徽怎么想?

云徽想的不是工资问题,是担心他们一步步走向离婚。到那时,我何去何从呢?云徽有难言之隐,神情有些呆滞。

韩露见云徽难受,误认为文璟通过说工资,好辞退云徽,越发恼火,站起来指着文璟说,就算离婚,我也会带上云徽的。

云徽见文璟和韩露又要吵架,猛然间特别委屈,捂住脸,跑进自己的卧室。

韩露见云徽跑进卧室,没有搭理文璟,起身上了楼,客厅只剩下傻了般的文璟。

文璟再次走到院子里,看看已经补栽好的花坛,文璟想,家里还真离不开云徽。刚才话陡了,云徽不一定能理解,不行,得安慰下云徽。想了半天,随手给云徽发了条信息,信息道:实际这个家已经离不开你啦,可问题是聚力发生了变故,我得站在聚力角度想问题。感觉词不达意,又补写几句,我知道你离不开雪蕊,雪蕊同样也离不开你。你的工資改由我出,于我方可安心。最后文璟又补发一条:有空劝劝韩露,卖了别墅,我可以贷款买套套房。文璟发完这些信息后,感觉还没有表达清楚他的安慰,随手写上:千言万语一句话,谢谢你。

发完信息,文璟又抬头看起了天空。

夏夜的天空蓝幽幽的,银河冷冷地横亘在牛郎和织女星之间,看到牛郎织女星,文璟再次想起了传说,一条河,让牛郎和织女从此天各一方。想起关于牛郎织女的传说,文璟心里酸软起来,真的跟韩露分开了,雪蕊怎么办?女儿还这么小。想起小时候想爹盼娘,想起云徽今天的凄凉,于是想,明天请爹和娘来劝劝韩露,在保证不离婚的前提下,尽量让韩露理解他的决定。

打定主意找爹娘,心情好了不少,回头进客厅,刚想拿杯子倒水喝,发现云徽站在卧室门前看他。

文璟抱歉笑笑。

云徽不笑,特别严肃地招了招手。

文璟跟着云徽的手势进了卧室。

雪蕊睡熟了,文璟看了看雪蕊,涌出更多的感激。

云徽吞吞吐吐说,千万不能离婚,工资啥的好说,想起你和韩露姐的好,我一直想帮你们。

怎么帮?

云徽说,其实感恩之心每个人都有,就说我吧,特别感谢你们没拿我当外人。云徽说完这些话之后,小声说,想想韩露姐,我也难受。云徽声音越来越小,小到最后,好像口吃了起来,结巴说,这么说吧,假如,假如我能治好、治好你的病,你愿意么?

你能治好我的病?我哪里有病?

试试,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怎么试?文璟糊涂了。

云徽调整呼吸说,我指的是你的毛病,那种病我查了,主要是心理问题,过了心理关,也许就云开雾散了。

云徽说的什么呀!文璟明白云徽意思后,满脸通红,急忙退出云徽卧室说,千万不能胡说,你是我们的妹妹,难道你脑子也出了问题?

云徽羞答答地说,我知道这么想不对,想到报答,便能坦然。

文璟逃也似的上了楼,他没有想到云徽会这么想,这种事情怎么试,怎么帮?走进卧室,心发热,脸发烫,浑身不自在。

韩露看文璟满脸红晕走进卧室,疑惑地问,到云徽屋里说啥呢?

敢情韩露听到他进了云徽的卧室,文璟多了慌乱,解释说,我想给云徽道个歉,晚上不该那么说话。

韩露还在看文璟的眼神,见文璟慌乱,上前抱住文璟说,我不让卖别墅也是为了这个家,要知道,做小本生意的,知道赚钱艰辛。

文璟还在想云徽的话,热和烫让他多了感觉,他顺势抱住了韩露,感觉韩露跟他一样浑身发烫。

韩露感受出文璟的异样,不敢说话,不敢挪动身子,她把脸贴在文璟的脸上,呢喃说,我知道你难受,我跟你一样,我也特别珍惜这个家。

热和烫跟着感觉流满全身,文璟涌出了温暖和感动,他不敢相信自己,突然有了更大的悸动。

文璟咋突然行了呢?说离婚刺激的,还是吵架起了作用?不管什么原因,文璟有了反应都是值得庆幸的事,韩露慌忙褪去身上的衣服,又替文璟褪,谁知道事到半途,院子里突然响起了“哐当”一声。“哐当”声哪儿来的?为啥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随着“哐当”之声,文璟就像泄了气的皮球,再次瘫软了下去。

韩露不甘心,还在努力。文璟推开韩露,走到窗前看究竟。

外面起风了,云徽坐在石凳上看星星,想必“哐当”之声是云徽不小心弄出来的,不早不晚,为啥偏偏这个时候弄出响声。文璟拉上窗帘,回身躺在床上。

韩露没问外面为啥有响声,连忙说,看看吧,你根本没病。

文璟想,说来怪了,为啥又行了呢?

49

文璟大清早去的老家,爹见文璟一个人回家,迎上前问,韩露没回来?

娘接过文璟带回的水果问,吵架啦?

爹打断娘的话头说,儿子就不能单独回家看看?

娘看文璟神情呆滞,反复端详儿子。爹点着了旱烟,也在端详文璟。见文璟淡定,显摆似的又吸上几口旱烟说,要我说,韩露真是不错的媳妇。

文璟见爹烟枪不离手,抱怨说,看看现在谁还抽这玩意。

爹晃晃烟枪说,老物件,稀罕,再说,烟叶这家什地里能种,省钱。

文璟说,不差那几个钱,别弄坏了身子。

爹听文璟说身子骨,故意大声咳嗽起来。

娘白了爹一眼,戗声说,看把你能的。

文璟看看爹又看看娘,见爹娘苍老了不少,心里多了柔软,接过爹的旱烟,学着爹的样子吸了几口。旱烟味道很呛,呛得文璟大声咳嗽起来,文璟替爹磕去烟窝中的烟丝说,别抽了,吸旱烟伤身体。

爹夺过烟枪,满脸不高兴。

文璟见爹孩子一般淘气,没有马上说回家的意图。他想,太过直白,爹娘不会听他的。于是放慢语速,委婉说,回来的路上我突然想起了奶奶。

爹疑惑地看他,意思是咋又想奶奶啦?

文璟说,那时候奶奶眼睛没有彻底瞎去,还能看电视。看完那集电视剧后,奶奶突然问我,孙悟空为啥打死六个凡人还能成佛?我那时才多大?几岁吧,我怎么会知道呢?

爹来了精神,问,为啥?

文璟笑笑说,大了,我就一直想奶奶问的问题,最后查证才得知,那集电视剧说的是,人的眼睛、耳朵、鼻子、舌头、身体和想法,被称之为人的六根,打死六个凡人,意思除去人的六根。我还记下了六根的名字,他们叫眼见喜、耳听怒、鼻嗅爱、

舌尝思、身本忧、意见欲。

爹说,这么奇怪的名字你也记得住?

文璟笑,笑完说,现在才明白,奶奶说那话的意思,让我“六根清净”,我哪里知道奶奶的意思呢。

爹看着文璟说,别看你奶奶不识字,闹红时,她还救过几位红军战士的命。后来红军部队走了,国民党兵到处逮你奶奶,你奶奶就躲进山里,给一位私塾老先生当用人,受那位先生的影响,她知道很多的道理。

文璟聽爹解释完,若有所思说,难怪奶奶一直之乎者也的。

爹掂着烟枪说,好在你没忘记奶奶。

文璟听到爹说他没忘记奶奶,绕回了正题说,“六根”这种东西想除去特别难,你们说,韩露阻拦我卖别墅,到底对不对?我承认别墅是句总送的,可从道理上来说还属于句总的不是?人家不出事,收下,说得过去。可人家出事了,还占着不给,不就是不仁不义吗?为此,我心里还缀上了一团影子。那团影子一直对我拳打脚踢。所以,我求你们劝劝韩露,同意我卖了别墅,好还我安静。

爹沉思一会说,两码事,句总出事是句总的事,古人云,争名于朝,争利于市。人活一辈子不就为了名和利,有啥不安的?

文璟听爹说的道理站不住脚,苦笑说,争名夺利,也得名正言顺呀。

房产证上写上你的名,有啥名不正言不顺的?记住报恩,就是名正言顺。

娘插话说,你爹说得对,别墅不是小钱,你生活在城里,没了别墅,住哪里?所以这次娘听韩露的,不帮你。

文璟感到失望,可又无法说服爹娘,见爹娘态度坚定,只好赌气开车回到市里。

一路上文璟都在想,如果奶奶活着,奶奶肯定会同意我的观点的。

到了公司,文璟想催沈总联系贷款,沈总说催了,效果不大。看沈总面目憔悴,文璟说,总得投入资金呀,否则真要停工了。

沈总说,再等等,等等水月的消息。

水月上班主动找到沈方说,她想找胡主任汇报下情况,看看胡主任能不能帮助协调下贷款。沈方虽说感激,内心不抱希望,他对水月说,你汇报看看,也别太为难胡主任。

水月说,我知道了。

水月大清早去找的胡主任,碰巧胡主任正在召开民营企业党建工作经验交流会,聚力因为成立党组织迟缓了,没有通知水月参加会议。水月到了会场,特别尴尬,可她还是硬着头皮,向胡主任说了请求。胡主任对水月说,你在外面等会,我会后号召下,看看大家能不能出手帮助。水月候在会议室外面,站了一会,感觉不自在,便到了楼下等。

快到中午时分,胡主任电话找水月,让水月到会场参加会议。

水月急忙到了会议室,见到其他企业的老总和党建指导员,她羞愧得一直低着头。

会上胡主任让水月说下聚力的具体困难,水月只能如此这般一说。说完,胡主任接着水月的话说,民营企业成立党组织不是形式,有实际责任和任务,好比在座的谁家有了困难,其余的就该互助。眼下聚力发展遇到了一些问题,我以非公经济党建领导组办公室的名义号召大家伸出援助之手,帮帮聚力。

企业家们七嘴八舌的,有说老句罪有应得;有说聚力声名显赫,句一厅多有不仁;有说,句一厅过早消费了福报,才有今天的结局。

胡主任听大家散言碎语扯远了,阻止说,别说无用的,大家信不信我?信的话,一起出手帮助聚力。

回到正题,各说各的困难,水月说,聚力是借,照样可以付利息。

听到水月说付利息啥的,企业家们说,那点利息不关键,关键大家都困难。

其他企业的党建指导员说话了,说了半天,还是小我,胡主任说的互助,彰显的是无私奉献的境界,说了那么多,关键时刻为啥掉链子?

听到党建指导员异口同声说支持,精密零配件有限公司的董事长带头表态,我们愿意借出五百万。钢构厂的总经理听到有人带头,跟进说,过去跟聚力没少合作,我们也愿意借出五百万。两家企业带头,胡主任顺势鼓动说,看看老苏、老方怎么做的,谁家还有些实力?话说到这个份上,另外十几家企业接着表态,你五十万,他一百万的,很快凑齐了两千万的资金。

水月做梦都想不到这么大的难题,胡主任轻易协调好了,她这才感觉出组织的威信,激动地说,我说过,聚力不会赖账的,我以党建指导员的名义做保证。大家看到水月积极表态,态度轻松了起来,有人戏谑说,不看组织,冲水月,也信聚力一回。

水月通知沈方代表聚力答谢大家,而后办理相关手续。

沈方接到水月的电话,激动得差点跳起来,他拽住文璟的胳膊说,成啦,没想到水月把这事办妥啦。

文璟问,什么成啦?

资金。

文璟也没有想到水月能把这么难的事情协调好,揣上感激,跟着沈方到会场,与各家企业对接。

对接好,散会了,散会后,文璟跑到水月的面前,深深鞠躬说,谢谢你,你能这么做,让我格外钦佩。

水月说,不要感谢我,要感谢就感谢组织。

文璟说,句总要知道组织帮了他,不知道怎么激动呢。

听文璟说到句一厅,水月不想说话了,她不知道这么帮聚力是对还是错,从她党建指导员的职责来说,肯定对。可问及内心,又有异样感觉,于是沉下脸,什么也不说,跟着文璟,坐进沈方车子。

过了三天,与十几家企业办好了借款手续,沈方让财务把两千万资金全部打到砚山开发专门的账户上,沈方对文璟说,看来只能筹集这么多资金了,再遇到困难,就得自我造血啦。

文璟说,我懂,我不會让大家失望的。

回到施工现场,文璟组织施工方,坚持建好寒潭中的回廊亭阁。

两个多月时间,一鼓作气建好了回廊。回廊呈S形,弯角处,建了三个不对称的八角亭,两头分别建了一个蘑菇形状的阁楼,基本建好了规划中的三亭两阁。做好这一切,文璟安排施工人员拉来塑胶砚台、书卷浇筑件,安装好,砚台和书卷的雕塑便高高耸立在两侧山峰上。

文璟越看越高兴,大头落地,剩下的就是在半山腰修建广场和陈列馆了,余下的修好各种连接路径,基础设施的投资就算结束了。

问题是,建好回廊亭阁,资金剩余不多了,修路、建陈列馆和广场,还需要大笔资金。到了调整思路的关键期了,得把有限的资金调整到商住房建设上。建好商住房,再建门面房,搞好营销,保证一定资金回笼后,再回头建基础设施,才是正确思路。于是他打电话向沈总汇报说,我按照你过去说的意见,先开发商住楼,暂时停下基础设施建设。

沈方说,这么安排就对路了,我完全支持。

文璟到这时,才感到一丝轻松。

文璟知道,开发商住房要闹动静,起码得弄个奠基仪式,最好能请来市里领导,宣传一番,才能引起市民注意。

于是他申请沈总代表聚力,邀请齐市长等市里领导出席,最好还能邀请到相关市直单位负责人,召开一次规模盛大的奠基仪式。

沈方采纳了文璟建议,齐市长等市里领导和市直单位主要负责人一起参加了奠基仪式。

仪式结束后,文璟感到了轻松,想到水月的助力,想起句总说想请水月聚聚的话,于是决定私人请水月吃顿饭,最好水月能邀请莫先生参加。

水月见文璟精神好了许多,笑着说,好吧,我答应你的邀请,至于莫先生,还是联系不上,我确实无能为力。

文璟有些遗憾,见水月答应干脆,于是在国道旁边新开的一家土菜馆里订下一个大的包厢。文璟想,即便两个人,也要订个大包厢,感谢这种东西,没有成本的。

水月到包厢一看,就请她一个,感到不可思议,想推辞,见文璟真情邀请,于是打电话对大魁说,大魁呀,把心理医生喊上,文璟请我吃饭呢。

大魁说,好呀,好呀。

大魁带来了心理医生,四个人坐张大桌子,水月怎么都感觉怪怪的。大魁白净,特别细瘦,看起来也安静。文璟感觉与水月口中埋汰庐剧的大魁形象不相符,一直讪讪对大魁笑。

大魁见文璟笑,打破尴尬说,一直听水月说你,幸会。

文璟不好意思,然后说,我也听水月常常说你。

水月见两个男人寒暄,扭头对心理医生说,他一直说心里缀上一团影子,你帮他看看,要不要住院治疗?

心理医生看起来更年轻,瞅瞅文璟气色问,那团影子什么时候出现居多?

文璟不好意思地说,天黑,心情不好,或者沉闷时。

心理医生问,有没有厌世情绪?

那倒没有。

看来不是抑郁症,肯定心里打了个结,心理源一直在作祟。

文璟说,我知道病根。

心理医生看看大魁说,实际治愈这种心理病很简单,消除病根就行。

水月打岔说,问题无法消除病根,他老婆不同意卖别墅。水月说了具体,心理医生有点意外,思忖半天,看到文璟尴尬笑,于是说,那就想办法战胜自己。

战胜自己?能战胜的话,还能得病?实际文璟并没有想看心理医生的意思,他就是想感谢水月,顺便说说莫先生。没想到水月喊来大魁,还带来了心理医生。听心理医生说战胜自己,他压住心事不说话。

大魁见文璟笑着低下头,不知道文璟想什么,于是说,你偷乐啥呢?

文璟又想起大魁埋汰庐剧那件事,现在见水月跟大魁亲密,感到很多东西无法说清,于是就笑出了声。听大魁问他笑啥,便抬头说,庐剧还是淫

词滥调么?

大魁没想到文璟提过去糗事,转头问水月,你告诉他的?

水月笑嘻嘻说,是的。

大魁不好意思地对文璟说,那时候误会了庐剧,现在谁敢那么说,看我不和他拼命。

文璟听大魁自嘲,开心地大笑起来。

心理医生等文璟笑完之后说,对,战胜自己最好的办法就是笑,对,就这么笑,笑多了,便可以治愈心理疾病。

文璟止住了笑,忘记旁边还坐着一位心理医生,听心理医生说笑可以治病,想起啥地问,我真有病?

心理医生说,笑完之后,心里是不是好受多了?

摸摸心口,确实感觉舒畅多了,见大魁依然深情地看着水月,文璟脸上也羞答答的,他知道那种深情背后包裹着某种情绪,想起自己当初跟韩露恋爱时,也有大魁一样的眼神,感觉心里也热辣起来,好像一团火在燃烧似的。

水月见文璟害羞模样,笑着对大魁说,就是这个家伙,为了报恩,让我参加句一厅的酒局,害苦了我。

水月说的事大魁知道,那段时间水月无端反胃、恶心,大魁把水月接到医院,交给了眼前这个心理医生。心理医生并没有让水月做什么,只让水月笑,心理医生说,你是演员,笑起来简单。心理医生还说,哪怕装出来的笑,一样可以治病。

水月不想笑,想哭。

心理医生说,哭完了再笑。当然,你也可以恨谁骂谁,骂完就笑,时间久了,心理就会恢复健康。

水月听从心理医生的建议,天天骂句一厅,骂完就笑,最后感觉还真好多了。

水月见到句一厅感觉不再恶心了,对大魁多了好感,大魁察觉出水月的意思,天天约水月吃饭,一次吃饭的时候,大魁说,为了你,我一辈子都愿意学唱庐剧,现在我把学来的一段唱给你听,大魁唱: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

荼外烟丝醉软

生生燕语明如翦

呖呖莺歌溜的圆

大魁用二凉唱腔唱的,少了寒苦,水月听大魁唱得有板有眼,心突然软了,最后就把心思栽在大魁身上。

文璟见水月跟大魁眉来眼去的,闭上眼睛笑,心理医生看到文璟笑,忙说,对,就这么笑,笑长了,保准能赶走心里那团影子。

文璟想,那就试试,文璟傻笑,笑得大家不知道说啥好了。

吃完饭,大魁要埋单,文璟说啥也不答应。水月拦住大魁,大魁不争了。文璟结完账,出来送水月和大魁。见大魁开车带着水月和心理医生走了,文璟这才感到好笑,自己为啥要单独请水月,就算感谢水月也得喊上沈总和胡主任才好。猛然间,为自己的糊涂行为后悔,又为自己尴尬笑了一会,笑后想,笑谁不会?我笑,笑。于是笑着招手打的,等坐在出租车上,还在莫名其妙笑。

出租车司机问,你到底笑啥?

文璟哈哈、嘿嘿。笑声大得吓人。

吓得出租车司机赶紧闭了嘴。

文璟见出租车司机不说话,改成了小声笑,笑着,笑着,接到了麦清的电话。

这么晚了,麦清找我干啥?

麦清说,文璟,在家么?

文璟说,回家路上。

麦清说,能来我家一趟吗?

文璟说,嫂子,不,阿姨,有事?

麦清说,当面说。

文璟让出租车调头,向市区赶去。

麦清泡好了茶在等文璟,见文璟笑呵呵的样子,麦清断断续续叹气,叹完气才说,实际我不想找你的,我已经找过沈方了,他说暂时不行。

文璟紧张地问,遇到什么麻烦了?

麦清说,也不是麻烦,就是听人说,你住的别墅是老句送的,还听说,你为了感谢老句,一直想卖了别墅。你知道的,我从来不问老句生意上的事。你也知道,我是信基督的人。最近一位姊妹得了白血病,牧师知道我家情况,点名让我捐点钱救姊妹。救人的事,我是不好回绝的,可老句的钱都在公司账上,沈方几次到家说了情况,听说组织都出面了。麦清喝口水继续说,春节期间,老句给女儿留下二百万,说是照顾公公婆婆的,那钱我也不能挪用不是。牧师是我的恩人,没有她,我的心情不会这么轻松的,她张嘴了,这次说啥也得捐出一百万,救人命呢。麦清越说声音越小,小到文璟无法听清,好似嘟嘟囔囔的嗡嗡声,嗡嗡声息里,文璟还是听出了大意,意思是,她沒有那么多钱,如果真卖别墅,借她一百万,她打借条也行。当然,如是大家误传,就当她什么也没说。

文璟明白了麦清的意思,脑子瞬间大了,自己确实到处嚷嚷卖别墅,可韩露说卖别墅就离婚,之后组织出面协调到了周转资金,再也没提过卖别墅的事,谁又把卖别墅这等事告诉丁麦清?说韩

露不让卖,麦清会信?再说不遇到困难,麦清不会张嘴的。文璟不知怎么说清里面的曲折,只能忐忑说,别墅确实是句总送我的,只是……当然,也不是什么特别原因,这么说吧,我想办法卖,卖了立即送你。

麦清说,说来有些急,听说姊妹生命垂危,当然我也知道卖别墅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我这里先想办法周转,等周转一段时间,有了这个保证,也好解困。

文璟说,这样更好,我抓紧卖别墅,尽快把钱给你。

离开了麦清,文璟有些头重脚轻,不卖不行了,横生而出的插曲会信?

50

欧洲风情一条街依然灯火通明,夜的嘈杂,随着人流滚动。文璟注意查看能买得起别墅的人,这个不像,那个更不像,近千万的别墅,谁能轻易买得起?那么一百万从哪里借呢?随着初秋的潮湿向步行道走去,走到月牙桥,一屁股坐在护栏上,再也不想站起来。

人造的月影推着灯光,一圈圈涟漪而去。回家摊牌,韩露肯定大吵大闹。不卖别墅,去哪儿弄一百万现金?何况麦清要拿钱救人。心乱如麻,刚刚消失的影子又冒了出来,身影越放越大,文璟捂住心口,滚到桥中间。清醒过来的时候,身边已经站满了人,大家问他咋了?他抱歉站起说,低血糖,刚才晕了。有人说,血糖低,随身装点吃的,说话间有好心的老人找出几块饼干,文璟急忙谢过老人,匆匆走回欧洲风情一条街,拦住一辆出租车。

坐在出租车上,他想到了沈总。打通电话后,他立即说了遇到的情况,沈方说,麦清找过我了,说不中听的话,眼下连五十万现金都难周转,哪有闲钱帮麦清救人。

文璟沮丧说,看来只能卖别墅了。

沈方也很着急,最后说,这么的吧,你如果答应,从砚山开发专项资金里挤出一百万,先救麦清的急再说。

文璟说,我这里紧巴巴的,咋挤?

沈方说,用你的工资抵押周转,好堵别人的嘴。再赊欠些材料款,把空额填上,应该还能转下去。

能有什么好办法呢?先这么的吧,等做好韩露思想工作,卖了别墅什么都有了。文璟叹口气说,沈总,谢谢你为我考虑。

沈方说,不是为谁考虑的问题,真让你卖别墅,你住哪里?何况句总早说了,那栋别墅是你的。

文璟眼睛涩涩的,他想,只有加大商住房和门面房开发力度,才能保证足够资金回笼。等资金回笼后,才能解决燃眉之急。

出租车滑进别墅群。文璟扫码、下车、开门,等蹑手蹑脚进了洗漱间,才扒在那面硕大的衣帽镜前落泪。平稳了情绪,匆匆洗漱好。然后才轻手轻脚进了卧室。

灯突然亮了,韩露说,怎么弄这么晚?还一身酒气。

文璟怎么解释呢?说水月?说麦清?说他中途晕了过去?他只好摇头说,做人太难。

什么做人?遇到了啥事?

文璟嘟囔道,啥事到你这儿能说清?

韩露恼了,好像我是一个不讲道理的人,有心事就说,为啥吞吞吐吐的?

文璟说,睡吧,说了你也不会答应。

初秋之夜,蝉鸣断断续续的。这么晚了,蝉还在用最后的嘶鸣作挣扎,据说蝉卵蛰伏十几年后才能孵化成幼虫,爬出洞穴、爬上树,为的就是这一声声嘶鸣。

韩露说,你在想什么?为啥如此伤感?

文璟说,睡吧。

韩露躺在床上彻底睡不着了,才有好转,为啥又变成了伤感之人。

韩露闭上眼睛。

文璟也闭上了眼睛,那团影子却晃悠悠钻了出来,想起心理医生叮嘱,文璟突然翻身坐起,先是小声笑。笑完,又捂嘴硬咽。而后又开始大笑。他记住心理医生说的,哪怕装出来的笑,也要坚持笑下去。

韩露被文璟激怒了,又哭又笑,到底咋啦?火冒三丈开了灯,发现文璟居然睡着了。

韩露擦擦眼睛想,这人真的神经啦?

文璟不知道韩露开灯,迷迷糊糊中,走到了孤立无援的悬崖上。悬崖下面深不见底,眼看就要跌进万丈深渊,他想起了笑,于是开始了哈哈,接着无视恐惧,嘿嘿,呵呵,嘻嘻,用尽了笑的样式。随着笑,他感觉身轻似燕,飞上一片白云,他站在云彩上面,得意欣赏大自然风景,结果忘记了笑,一头栽进万丈深渊里。

实际文璟根本没有跌进悬崖,他从楼梯爬下,像青蛙从一片荷叶跳到另一片荷叶一般,跳到了客厅。文璟闹出的动静,惊醒了韩露和云徽。韩露和云徽悄悄跟在他身后,看看他到底闹什么。

等文璟打开了门,到处找锹时,韩露啥也不顾地喊,文璟,你到底闹啥?韩露不能任由文璟梦游下去。

韩露的那声喊,像炸雷,吓得文璟抱头跑来跑去,直到扑到假山上,压断了小桥流水,才清醒。他急忙爬出水池,懵懂问,谁把我丢到水池这里?

韩露说,鬼。

文璟惊慌,哪来的鬼?想到了梦,想到了悬崖,文璟说,都怪那团影子,它就在这里,不信的话,剖开看看。文璟说得恐怖至极。

云徽急忙打岔说,好了,好了,梦到不干净的东西,就吐口水,呸呸呸,云徽接着替文璟吐口水。

韩露想到文璟回家之后,无头无脑地感叹做人,又无头无脑笑着入睡,怒不可遏说,心里没鬼就不会铲花草,更不会铲树。我终于明白你的意思了,你闹得我害怕了,好让我答应卖别墅。

谁铲花、铲草、铲树?我?

装,继续装。

文璟不顾一切喊,你说我嘛?

韩露对云徽说,把摄像头拍下的资料给他看看,省得他装神弄鬼还不承认。

文璟说啥都要看,云徽坚决不让,云徽说,看了又能证明什么呢?

文璟说,证明我到底有没有病。

51

沈方想,麦清不该这个时候添乱。可聚力是句总的,麦清有这个权利。

他通知文璟辦结手续。

文璟按照财务制度,转存一百万到卡上,开车送卡给麦清。

麦清接过那张建行卡,祷告一下才说,等周转开了,我再还你。

文璟说,这不是卖别墅的钱,是砚山项目挤出的资金。等我卖了别墅,再填上,不用你操心。

麦清接着祷告说,仁慈的主,让我遇到你们这些讲义气的人,无论如何,我要打下借条的。

文璟说,钱是公司的,真想有个手续,打张收条吧,证明收到了这笔钱就行。

麦清有些激动,抱拳说,谢谢。

文璟想,这一百万搁在过去确实不是钱,对于现在的聚力来说,已算不小的数目了,他回到公司总部找到沈方说,本来资金周转就有困难,抽去一百万,困难更大,看来只有在商住房和门面房上做文章了,尽快争取资金回笼。

沈方说,卖房又不是卖白菜,不是一句话的事。

文璟说,我想办法,我会有办法的。

沈方不知道文璟有什么办法。

离开沈总办公室,文璟到了自己的办公室,想到句总在逆境中如何赌运气时,他一拍脑门想,我不赌运气,我赌水月和莫先生。水月是滨湖名人,庐剧团的副团长,让水月搭台唱庐剧,肯定能吸引不少人气。再请莫先生出面讲风水,肯定灵。

打定主意,文璟决定去找莫先生。

还如过去一般,连续找了几个地方,都没有找到莫先生的影子。文璟慌了,莫先生究竟藏到了哪里?打电话问水月,水月说,我确实联系不上了,二妹娘也联系不上了。

文璟想,这个莫先生,为啥一直藏猫猫?

联系不上,着急上火,没辙了,文璟牙一咬想,莫先生呀,莫先生,你不露头,就别怪我无礼啦。一番纠结之后,文璟把莫先生曾经说过的话,梳理一遍,然后把莫先生的意思镶嵌到广告词里。文璟最先想到的是“寒潭灵砚”,想起曾经用过的招数,得进行变异,忽有灵感,写下:“灵砚一滴墨”。砚墨正是书香人家的必备之物,砚山之上已经浇筑了砚台和书卷,在书上做文章,肯定更有吸引力。接着,又冒出一句:“诗书进万家”。最后想,两句话说了位置,说了意义,却不够传神,苦思冥想,想到了一句熟悉的广告词,他想,套用下也是可以的,于是提笔写下:“给我一个信任,还你一个五星级的家”。五星级有量化,还有具体的形态,在五星级宾馆安放疲惫之身,不正是大家所期待的吗?“灵砚一滴墨,诗书进万家。给我一个信任,还你一个五星级的家。”瞅了半天,觉得广告词还凑合,于是找到砚山项目的销售经理,大声说,把这个广告词印刷好,安排售楼员分发出去。

销售经理是个年轻后生,听清楚文璟的意思,半天才说,这种广告词似曾相识,要不要再斟酌一番呢?

文璟说,让你印,你就印,何必多嘴。

销售经理说,好的。

印好广告纸张之后,文璟对销售经理说,把售楼员都集中起来,我给他们开会。

销售经理说,好的。

当天下午,天有点阴,像要下暴雨,文璟在砚山脚下的售楼部里,敞开嗓门说,销售讲究的是什么?心理战。抓的是什么?购房户的心理期待。你们出去说,砚山项目亲得张三丰第十五代传人莫可的指点,是滨湖难得的一块风水宝地。文璟摁住激动,神秘说,大家可能不太熟悉莫先生,他曾说“寒潭灵砚”,让聚力大赚了一把。眼下,他为砚山开发又说了话,他说,寒墨知春秋,诗书镇福地。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嘛?

似是而非。

有何不明白的?寒墨是啥?那潭水,它知道人间冷暖,更知道春秋大事。诗书是啥?是中华文明的源头,砚山不是要打造成滨湖的文化高地么,在

高地旁边住宿休息,难道还不是最好的福地?

大家问,他真这么说啦?

文璟眉飞色舞说,我说他这么说了就这么说了。滨湖有句老话叫什么来着,哦哦,耕读传万代,诗书兴千家。农耕文明,大家期待的就是吃饱喝足,长命百岁。现代文明,大家期待的是永葆财富和精神,最好能保证子孙万代都兴盛。往这个点上说,还怕大家不动心?

有人提出质疑,这样是不是太玄乎了?

文璟说,用者不废,别家谈价格,我们卖文化。

有人带头吆喝,明白文经理的意思啦。

文璟见大家受到他的感染,挥舞着手说,仅仅这样还不行,听上去空洞了些。你们还要说,谁谁自从住进别墅群后,天降鸿运,祥瑞罩顶,尤其孩子们的读书成绩突飞猛进,谁谁谁,过去有名的差等生,打住进别墅群后咋样?成了全省的文科状元。

有人疑问,那个谁谁谁,是不是真的?

全省文科状元能假?你们不仅说,还要让大人现场录像说。

销售经理问,人家能干?

有钱能使鬼推磨,让他代言有何难的?

销售经理说,明白。

文璟喘口气,叮嘱说,说一个不行,得这么说,经过调查,住进别墅群的孩子,好像打开了智慧之门,在各种考试中,都取得骄人的成绩。就说今年高考吧,二十几个考生全部考上了一本,有六名学生考上了全国名牌大学。要用这个事实引导大家,告诉大家,不信,可以调查。

大家笑,文璟不笑。继续吆喝,假话说一万遍都能成真理,别说有影子,按照我的话说下去。

大家齐声回答,好的。

培训会结束,售楼员发挥各自特长,到处宣传。一时间滨湖上下多了很多传闻,说莫先生看风水,识出砚山不凡,点拨句一厅建下别墅群,让句一厅发了大财。更为神奇的是,别墅群人家的孩子,打入住别墅后,顷刻间都开了窍,二十多个考生全部考上了一本,其中六个考上全国名牌大学。如今莫先生又现身指点,说“寒墨知春秋,诗书镇福地”,了不得啦。

传得有鼻子有眼之后,文璟现身说法,说他自从住进别墅,吃嘛嘛香,连做梦都会笑醒。

传闻引起了市民的关注,有人看了几回样板房,便出手相购。一人动手,数人效法,短短时间内,引起不少喧哗与骚动。

水月知道文璟糟蹋莫先生后,找到文璟说,你说瞎话也就罢了,为啥要糟蹋先生?

文璟说,既然先生不露头,我就用用他的噱头。

水月失望地说,只怕先生知道后,会气出病来。

文璟摊开双手说,莫先生不是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独木桥嘛,就算他助我过桥吧。

水月说,那也不能胡编乱说呀。

文璟大声问,我让售楼员天天说聚力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市民能信?

水月说,你真病了,病得还不轻。

我是病了,我早病了,但我知道什么叫报答。

水月见文璟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挑起眉毛问,你住进别墅,真的笑醒的?

文璟默不作声。他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稍稍犹豫,就会债台高筑。看水月生气,惆怅地解释说,我这么做,还不是为了聚力?资金不回笼,组织担保的两千万谁还?

提到那笔钱,水月怔住了,是呀,那是胡主任协调来的资金。她只好无力地摇头,然后说,你就闹吧,看你闹到什么时候。

闹到不亏本那天为止。

水月生气离开,文璟对着水月喊,联系上莫先生的话,对他说,我不是为自己。

文璟的策划,带动了销售。售楼大厅一天比一天热闹,看样板房的,问价的,人头攒动。售楼员借势发力,闪烁其词,故意惜售。很多观望的购房户,生怕错失机遇,于是,签下一个又一个购房合同。

形势出现了逆转,文璟趁机提出申请,想请水月带领庐剧团的演职人员到砚山脚下唱庐剧,文璟说,你是党建指导员,该你出场啦。

水月没想到文璟会打她的主意,生气地问,庐剧也是道具?

文璟说,经济搭台,文化唱戏,成功经验。

水月说,庐剧不搭这样的台。

文璟说,庐剧不搭台,你为啥到处唱戏?

水月说,在舞台唱,叫艺术表演。到工地吆喝,那叫卖艺丢人。

文璟说,唱台戏就叫卖艺?来来来,你说说,什么叫表演,什么叫卖艺?

水月说,不可理喻,真是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

文璟突然怔在了水月面前。

52

几场雨之后,天凉爽了下来。说话间,到了秋天。文璟见销售形势不错,心里暗喜。他感谢自己的策划,也庆幸莫先生始终没有露头。见项目进展顺利,文璟喜欢在阒寂之夜到潭水边想心事,每每看到雙侧山峰上面的砚台和书卷,都会心潮

起伏难平。

塑胶这个东西太神奇,浇注得比大理石雕刻的还逼真。砚台里面的一团墨,倾斜中,似滴非滴。《诗经》书卷上浇筑的一行行诗文,清晰可辨,文璟想,砚墨和诗文高高在上,谁说这里不是文化高地?

坐久了,文璟喜欢走上回廊亭阁。他知道看似简单的回廊下面隐藏了巨大的工程,为了几根支撑柱子,他费了数不清的心思,现在看来,对得起句总,对得起聚力。回廊亭阁还未装彩灯,他想,等安上彩灯的那一天,想必寒潭也会笑的。

文璟好像踩踏的不是塑胶地面,而是彩云,他好像在彩云之上飞翔一般。他想,句总,等你出来,我一定让你看到一个崭新的砚山。

想到句总,文璟涌出了伤感,宣布批捕,到现在还没有判刑,那个郑副市长也没判,也不知句总要判多少年?奶奶的,句总看错了人。

由郑副市长他想到了齐市长,为啥齐市长还好好的?没有齐市长,句总不会那么举牌的。七七八八间,文璟多了感慨,于是对着那潭水突然诌出一句:沉墨深及千百尺,双峰对峙情满天。文璟没想到他也有文采,能想出这么一句话,他想,这句话要能刻在亭阁的柱子上,肯定不错的。

想了一会,他想到了水月,水月为啥不愿意助演?唱台戏就糟蹋庐剧啦?不行,还得找她,哪怕她说破天。打定主意,掏出手机打水月电话。

水月说,我在加班。

你等我,我这就去。

文璟驱车赶往聚力。

见文璟进来,水月放下手里的材料问,找我啥事?大晚上的。

文璟说,你在加班,我也没闲着,说来说去,还是那件事。

水月皱皱眉头没有说话。

文璟说,挂职任期快结束了吧,我在想,等你离开聚力那天做何感想?

水月疑问百出,看着文璟。

文璟感叹说,既已释然,何来心结?我想过莫先生的话,这个独木桥过去了,还会有新的独木桥,人这一辈子就是从独木桥过来的。等你闭眼那天,还不后悔,才叫释然。

水月说,无怨无悔。

文璟说,你不是常说境界和修行么?眼下句总进去了,他爹痴呆,他娘疯了,你有境界的话,就应该放弃个人恩怨,好好帮助聚力。当然,我说的是当然,你已经做得不错了,可你还没达到更高的境界,你知道砚山项目代表什么嘛?它不是一个项目了,一定程度上讲,它代表着聚力的境界。句总为啥明知亏本也要举牌?他想为滨湖做事,他的境界明显高于你。说了半天,你还为庐剧那点尊严而犹豫。当然我这么说,不是不尊重庐剧,可用庐剧的尊严来帮助聚力成长,为啥不能委屈自己?

为了一次助演,说了这么多废话。水月看着文璟说,我早已放下尊严在帮聚力,可我不能违背原则和良知,更不想胡乱骗人。

这不叫骗,是商业策划,哪家项目不需要策划?想想看,句总不支持你,你能成立党组织?现在党组织发挥了作用,作为党建指导员,为啥计算得失?说完这些,文璟用不容商量的口吻说,为了聚力,请你挑头唱庐剧。

一场庐剧就能救活项目?歌舞不行?

我要的是你的噱头。文璟步步紧逼,水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担心文璟借助她的出演做文章,糟蹋了自己,犹豫再三,还是拒绝了文璟。

文璟情绪激动起来,他说,这回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你不助演,就算我周转出了两千万,也不会及时偿还。

说出两千万,水月犹豫了,那笔钱是胡主任出面协调的,文璟延期不还,失信的可是组织。水月连说,别别别。

文璟说,那就出演,我保证,资金回笼,马上还上这笔钱。

文璟用两千万借款动摇了水月的意志,水月勉强说,你这个人呀,为啥非要破坏我的底线和原则,好吧,我答应助演一场,就一场。

文璟说,一场就一场。

文璟逼迫水月同意了他的建议,第二天文璟就动手策划演出了。

他让人先搭好了戏台,然后雇了滨湖有名的锣鼓队和民间歌手,他想利用水月这场演出,造出声势。他知道水月出面吆喝,比售楼员喊破嗓子都管用。总之,文璟想借用一台大戏,点亮售楼的灯。

为了宣传好这次演出,文璟私下请来了滨湖各家融媒体记者,通过宣传庐剧,炒热售楼形势。

戏台搭好了,文璟又在戏台两边放了两只气球,在气球上挂上长长的标语,标语上写“寒潭灵砚,聚力倾献”八个大字。

随后,文璟又安排四辆宣传车从城市的四个方向出发,沿着大街小巷反复宣传砚山脚下唱大戏的消息。跟在车后面,便是成群结队的售楼员,不停散发小广告。

水月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见文璟炒作,水月专门到了砚山脚下看现场。看到文璟的安排,水月说,文璟,这么策划让我难过。

文璟说,难过才能好过,接受现实吧。

水月见事已至此,只好摇头作罢。

晚上开演前,水月在后台借着柔和的灯光梳理头发。水月平时喜欢把长发盘在顶上,没想到松散开来,秀发又长又密,特别好看。文璟怔怔看了半天,才回头对水月身后的大魁笑。

大魁见文璟笑得曲折,指着文璟说,你这个家伙,还好意思笑,说说为啥利用水月?

文璟不敢跟大魁多理论,赶紧跑到台前指挥锣鼓队去了。随着文璟一声喊,锣鼓队闹了起来,戏台前早已人山人海。

终于到了开演的时间,报幕员走上前台说,首先欢迎我市著名庐剧演员水月和长生联袂演绎《牡丹亭》中几个唱段。报幕员接着鼓动说,砚山开发,庐剧助力,请大家鼓掌欢迎两位名家。

按说水月和长生压轴上台才对,水月看了现场,坚决不答应,说先唱,唱完走人。文璟妥协后,长生只能听水月的建议。

水月和长生迎着掌声,走到舞台中央,灯光齐刷刷照到舞台上,一道光柱还打到水月的脸上。文璟看见水月眉宇间全是忧伤,心想,水月肯定还在生气,气就气吧,咋弄呢。

水月饰演杜丽娘,长生饰演柳梦梅。該剧是昆曲的代表之作,庐剧根据昆曲进行了改编整合,形成了现在的风格。

开唱之后,水月彻底投入到戏剧情节中去,开篇唱【绕地游】:

梦回莺啭

乱煞年光遍

人立小庭深院

以【步步娇】铺垫:

停半晌整花钿

没揣菱花偷人半面

迤逗的彩云偏

我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

长生唱:

恰三春好处无人见

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

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

画廊金粉零星半

戏到中途,水月用二凉转寒腔,拖曳而出: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

荼外烟丝醉软

生生燕语明如翦

呖呖莺声溜的圆

水月和长生短短的几段唱腔,就把杜丽娘和柳梦梅起死回生、情梦再圆的情感经历表达了出来。

唱完《牡丹亭》中的几个经典唱段,大家鼓掌不让水月谢幕,报幕员只好拦住了水月,水月无法退场,便唱起《小辞店》中女主角胡翠莲的唱段,锁住心中的那层寒,轻念,苦呀,悲凉四溢,接着唱:

端的是,生死不能忘

道的是,霹雳斩断相思情

原道是,小别春秋酿深情

不料想,辞别难觅缠绵音

戏步琐细,冷意从裙裾、宽袖、指缝间纷纷渗出,水月就像一团冰冷的彩云,晃动在舞台中间。

水月谢幕,长生又上台唱《楼宇人》。《楼宇人》主要反应留守老人思念远方儿女的心情,庐剧团编剧用现代戏的表现手法,临时写就的应景之作,也算回了聚力邀请之意。

当初准备《楼宇人》唱段时,长生拟请水月唱的,水月说啥也不同意。长生理解水月,可总得有所回应,他对水月说,答应助演,就得诚心诚意。

水月说,你和老团长,毁就毁在骨气上。

长生说,助演是你答应的,既然来了,总得有所呼应。

水月再次痛苦摇头。

长生说,你不唱,我唱还不行?

长生用的是二凉唱腔,形象逼真地再现了空穴老人的情感荒漠,以及思盼儿女的复杂心情。

坐下来,雪泥鸿爪

栅栏漆黑,灰烬冰凉

如浮萍,时空飘摇

一腔孤老,思念何时了

长生谢幕,之后便是歌舞、相声和小品了。

见到不伦不类的编排,水月特别失望,卸妆后二话不说,和长生一起带着其他人员上了道具车。

文璟知道水月心里有气,看道具车要走,急忙拦在道具车前面说,吃完夜宵再走。

水月失望地说,两千万,你记着。说完水月喊师傅开车,车子发出一声响,接着便绝尘而去。

晚上十点多,演出结束了。文璟挽留其他演

出人员和记者吃夜宵,想到水月生气,又特意打了水月电话。

打了几回,水月都没有接听,文璟苦笑想,算了,不来就不来吧。

夜宵设在国道旁边的那家农家土菜馆里,文璟提前安排好的,等演出人员一到场,饭店服务员便开始上菜。夜宵安排了两桌,文璟让郎道陪歌唱演员,他陪请来的记者。见记者坐好了,文璟走到餐厅中间,先鞠躬、后抱拳说,各位老师辛苦了,拜托大家笔下生花,最好把“砚台、寒潭、书卷”并列突出,讲透“诗话人生”的大意。

记者们明白了文璟的意思,说放心。文璟见大家表态诚恳,入桌喝酒。酒至酣处,适时拿出红包酬谢不提。

后来一个多星期,全市相关媒体以不同形式,重点推介了项目的背景和建设意义,突出了砚山开发的文化品质。同时也就水月和长生助演作了深度解析,突出文化特征。这种宣传多有软性广告的意思,文璟感激那些记者,事后他对沈方说,媒体人比商人讲良心,也不像艺人,曲曲折折的。

沈方知道文璟暗指水月,呵呵笑着说,有些曲折,还是必需的。

文璟看着沈方问,为啥?

沈方说,水月有水月的坚守,你有你的,理解才是。

半个月之后,售楼形势再次好转,文璟见到资金回笼快,放下忐忑,连续几天回家都笑眯眯的,韩露问,遇到啥高兴事了?

文璟说,暂时不需要卖别墅啦。

韩露听到文璟说不卖别墅了,抱住文璟说,我知道你会明白过来的。

文璟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听韩露那么说,他只好说,有些事不是用钱计算的。

韩露问,你说用什么算?

用啥算呢?文璟不想说话了,他感觉秋天比夏天心情好多了,起码那团阴影早没了踪迹。

53

中秋节这天,文璟休息,拿出一本《唐诗三百首》,坐在沙发上看王建的《十五夜望月寄杜郎中》,读到滋味处,竟然出了聲:

中庭地白树栖鸦,

冷露无声湿桂花。

今夜月明人尽望,

不知秋思落谁家。

读着、读着,读出了伤感。

中秋节是举家团圆的日子,按说外出打工的人会返乡过中秋,可售楼部门前有些异常,居然无人问津,究竟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想不清其中的原因,多了惆怅,放下书,看到云徽在做菜,韩露在帮忙,爹抽旱烟,娘抱雪蕊,又多了一层凄凉,我这里团团圆圆的,麦清呢?她中秋咋过的?

很长时间没有跟麦清联系,中秋节为啥忘记麦清了?想起句总一家人,文璟坐不住了,站起来对韩露说,不行,我得看看麦清和句总爹娘去。

韩露说,快去快回,别耽误吃饭。

文璟说,好的。

文璟上街买了几盒月饼,又买了水果和牛奶,先去了特护养老院,见到句总爹娘挺好的,他丢下东西对护理员说,过去句总经常来感谢你们,现在句总进去了,我会继续感谢的。几盒月饼你们吃。水果啥的,给句总爹娘吃。

护理员说,好在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文璟摁住心中的忧伤,小声问,句总儿女来过吗?还有麦清。

护理员说,来过几趟,比不得句总在时。

文璟说,哦哦,我知道了,我今后会多来看他们的。

文璟赶时间,没有跟句总爹娘多说话,到了街上,再次买了月饼和水果。

句要学和他妹妹也回家过节了,看到文璟上门,麦清泡茶,句要学停下手上事情,陪文璟说话。文璟第一次见句总儿子,发现小伙子比句总英俊,只是话少。

文璟对句要学说,想没想过亲自管理聚力?

句要学说,按说我应该回来的,可是爹的事情没有了结,听说公司被沈叔打理得井井有条的,我回来,或许会干扰大家的,等等看,不急。

文璟想,等等看也是对的。

说完这些客套话,文璟笑笑对麦清说,能看句总时,多看看他,有些事情不能怪他,有段时间他比我还挣扎呢。

麦清说,有仁慈的上帝,他偏偏要信莫先生。没有莫先生,不会开发鞍子山,就不會跟河湾区长有交集。现在好了,郑副市长,还有那个区长一起指向他。麦清没说齐市长,文璟也没有提,句总女儿接话说,实际爸爸也辛苦,不交往不行,交往也不行。我今后再也不想办企业,哪怕当个打工仔。

麦清说,你呀,晃晃悠悠快毕业了,你爹又不在,看你晃到什么时候。

句总女儿吐吐舌头。

文璟突然想起句总爹娘,于是说,我刚才看了句总爹娘,他们挺好的,你们有空也该多看看去。

麦清说,等到晚上,说好娘仨去的,好在他们疯傻了,不知难受呢。

文璟不想说话了,眼睛涩涩的,等他站起来要走时,想起了麦清提到莫先生,于是说,真不该埋怨莫先生,他才是值得钦佩的人。

文璟慢慢开车回家,吃过中午饭,坐在院子里嘀咕,不知道房子为啥滞销?爹听到文璟嘀咕,插话说,卖房子也是一阵一阵的,耐心等机会就是。

文璟说,不对,我怎么感觉哪里出了问题。

娘插话说,你个打工的,出问题又不咋着你。

娘说得不对,可文璟不想反驳娘,看看娘的慈善模样,把一肚子话都忍了。然后合上书,软软靠在沙发上。韩露见文璟瞌睡,推推文璟说,瞌睡了就到楼上睡,别着凉啦。

文璟坐直身子,叹口气说,楼盘为啥滞销?

韩露不经意地说,外面有人传,砚山脚下的高速出口和地铁出口改到远山那里啦,是不是与这个传言有关?

文璟忙问,听谁说的?为啥到现在才说?

韩露说,风言风语的,不知真假。说了,怕你纠结。

文璟管不了那么多了,丢下爹娘和韩露,站起来就给住建局长打电话,住建局长不忍心欺骗文璟,说了实情。

文璟听到情况之后,瞬间蒙了,规划好的,为啥会调整到远山那里?

住建局长说,上级业务部门说,鞍子山那里说不定会成为城市的副中心,未来不便于人口疏散,才调整了规划。

文璟得到确切消息,急忙打电话问沈方知道不知道变故?

沈方不知道,听文璟追问,忙说,就是改了规划,也不是我们能控制的。

文璟想,开发砚山,却改变了规划,做梦都想不到呢。失去区位优势,楼盘当然滞销啦,怎么办?

沈方也担忧,可担忧又有什么办法?

上班以后,沈方打了齐市长的电话,齐市长说,得尊重专家意见,不是朝令夕改。

沈方说,那麻烦来了,砚山基础设施资金缺口大,聚力为了砚山开发已经陷入困境,这么调整,砚山项目肯定受影响,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

齐市长说,出口是出口,项目是项目,为啥扯在一起?

沈方说,齐市长呀,说句不中听的,当初你就不该逼句总。现在句总进去了,我们怎么办?

齐市长说,我逼他?我逼他干吗?齐市长生气地挂了电话。

沈方垂头丧气想,齐市长怎么这么说话,当初明明是市里逼迫的。

沈方不想把齐市长说的话说给文璟听,见到文璟,他委婉地说,要怪就怪当初建别墅群,现在只能走一步讲一步。

因为开发,规划有了调整,竟然有这等窝心事。文璟心里着急,连说,不行的话,我组织购房户告市政府去。

沈方见文璟冲动,急忙劝阻说,千万不能,结局如何,交给未来。

未来在哪里?失去交通优势,楼盘滞销,直接涉及资金回笼,如果资金回流出现困难,不说组织担保协调的两千万资金无法及时偿还,只怕项目都得停下来。想到这些,文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大声说,未来只怕糟糕透顶。

沈方没有吭声,事情已经这样了,能怎么办呢?

见沈总没有好的办法,文璟瞬间萎靡了下去。

接下来几天,文璟又坠入忐忑、恐慌和纠结之中,文璟顾不上再次冒出的那团阴影,急忙召开售楼员大会,会上文璟说,现在情况突变,售楼策略也得跟着调整,大家不要在交通优势上做文章,要在文化定位上下功夫,尤其注意推介“住砚山、考名校”的噱头,用好用活。

售楼人员纷纷反映,早这么说了,人家不信,买房讲究预期升值,没有升值空间,就算把砚山说成神仙住处,也难打动人心。

降价,打价格牌,看看能不能有点起色?

销售经理问,降价?市场买涨不买跌,降价谁还敢买?

文璟说,因势利导,对待犹豫的购房户,宣传打折,价格诱导。对于问询的购房户,宣传风水,文化引导。

大家说,先试试,估计没有效果。

文璟知道肯定效果不大,可眼下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他苦思冥想,也许还有一个可行的办法,那就是请莫先生出面讲风水。想到这个策略,文璟有些激动,激动之后,傻眼了,莫先生不知去向,到哪儿找他呢?

文璟想,只要用心,还是能找到莫先生的。

黄尘寺这边的远山还如过去,不一样的是枫叶红了,野菊花黄了,山上多了五颜六色。草庵没有倒塌,过去那块菜地僵白了土,夹杂着枯草。草棚里面铺就的稻草已经枯朽,发出霉烂气息。文璟啥也不顾地躺在枯草上,想从霉烂的气息中寻辨出莫先生的气息,可他闻不到莫先生的味道,也听不到虫叫和鸟鸣,唯一能听到的便是秋风吹落树叶的沙沙声。来回翻了几次身,身上沾满了草

屑,看着自己狼狈样子,立即起身,又向护林棚爬去。他想问问护林员,见没见过莫先生。

护林员见文璟一头草屑,像看到了一个怪人,看清是找过莫先生几回的人,护林员生气地说,一趟趟找,究竟啥事?不说你找他,我还找呢。你看看,零碎东西还落在这呢。

文璟不好拿莫先生的书,也不好带走他的衣物,听护林员说没有见到他,拍拍身上、头上的草屑说,他能去哪儿呢?

护林员不想跟文璟多说话,都是一些晕头转向的怪人。护林员关上门,说要巡山,实际是赶文璟走。文璟失望地离开护林棚,慢慢向山下走去。他想,找不到莫先生,谁说风水?楼盘滞销,项目如何建设下去?每走一步,都似重负压身,走走停停,多了沮丧,还得找到莫先生,没有比莫先生讲风水更灵的办法了。好吧,你躲,我找,看你能藏哪儿去?心里憋气,文璟不想下山了,又开始在山林里到处乱转,他期待像当初陪着句总寻找莫先生那样,出现奇迹。找遍了山上的每一个旮旯,天黑了,靠在一棵树上想,莫先生呀莫先生,这个项目因你而起,可你却藏匿而去,为啥这般曲折,为啥躲着我们?

回家几乎一夜没睡。第二天天刚亮,文璟再次来到远山,他想,昨天搜了山里,今天沿着山的周围打听,他希望有人能见到莫先生。问了几个村庄,有几个年岁大的人说,过去好像见过他来来去去的,不过好久都没见他出山了,不知他去了哪里。

文璟彻底丧失了信心,无力地坐在车上想,看来真的找不到了,世上没有柳暗花明。

中午时分,文璟开车回到了聚力,找不到莫先生,他想托水月。他想,水月过去能联系上莫先生,现在肯定还能。文璟毫不犹豫地敲开了水月办公室的门。

水月见文璟水浇火煮一般,忙问,咋了?

文璟顾不得矜持,直戳戳问,你肯定能联系上莫先生的。

水月见文璟不讲道理,懒得搭理他。

文璟失去了耐心,大声说,不就唱几段戏么,值得这般计较?眼下砚山开发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找不到莫先生只怕销不动楼房。

水月感到可笑,莫先生吹口气能把房子卖了?

文璟说,你不懂,你不懂的。

水月是不懂,可水月知道文璟肯定心理出现了毛病,想起心理医生说的笑,水月呵呵笑着说,我通过笑,治好的心理毛病,你还会笑么?看你脸耷拉成什么样子。好吧,从现在开始,你大声笑,真笑假笑,不停笑下去。

我死的心都有,能笑得出来么?文璟见水月不帮忙,还打岔,二话不说,负气离去。

水月见文璟如热锅上的蚂蚁,无奈地摇摇头想,这个家伙,咋变成这样了呢?

接下去文璟又找了几天,还是没有打听到莫先生踪迹。心里的那团影子,再次长出了青面獠牙模样。

韩露慌了,见文璟一会儿走到院子里,一会儿走到客厅,一会儿捧起书,一会儿又捧起茶杯。傻的时候,还哼哼唧唧说胡话,到底咋了?难道神经出了问题?

文璟见韩露按住自己的胳膊,痛苦地說,我无法走出困境。

韩露有些绝望,打住进别墅,文璟不是这就是那了,没有真正安生过一回。韩露近乎绝望地说,你真病了,知道吗?

文璟说,不行,还得卖了别墅去。

又提卖别墅。韩露委屈得不知道说啥好,凝视文璟问,非要一条道走到黑吗?

文璟捂住脸说,雪蕊慢慢大了,难道我们不该给雪蕊买套房子?文璟见韩露神色怕人,改了主意,他想,不买下新房子,韩露肯定不会搬离别墅的,得,先不说卖别墅,先说买房子,有了新的房子,韩露会慢慢想通的。

韩露听文璟叨咕给雪蕊买房子,来了兴趣,想想没有那么多钱,才说,钱呢?

文璟手里没有多少钱,工资一半做了云徽的工资,过去结余的十几万,不够首付。韩露提到钱,文璟着难了,是呀,钱呢?想到钱,打起了韩露的主意,她做了几年的馄饨生意,难道没有余下几个?一起凑够首付不就行了。于是笑着对韩露说,你没余下几个?

说起结余,韩露更加伤心,抱怨说,小本生意能赚几个钱?现在外卖花样百出,小吃店多如牛毛,真有钱,我会在乎一栋别墅么?

文璟问,有多少,说来听听。

二十万不到。

文璟说,我手里还有十来万,凑凑,三十多万了,差不了多少了,不行问爹娘借,凑够首付款就成。

韩露问,为啥突然想起买房子?

文璟硬着头皮说,我们何时买过房子?难道不该为雪蕊买套?

提到雪蕊,韩露不吭声了,小声说,真为雪蕊,可以考虑。

文璟这才放松说,几个钱放在手里,零打碎敲都花了,买了房子还能升值。

云徽在楼下打扫卫生,隐隐约约听到楼上文

璟和韩露商议借钱的事,于是站在楼下喊,是不是为雪蕊买房子?

云徽耳朵真灵,这话都听到了,那过去她跟文璟吵架不是听得清清楚楚的?韩露流露出难堪,走出卧室,向楼下喊,文璟突然说买房子,首付不够呢。

云徽说,如果给雪蕊买,我这里存有二十多万,拿去用好了。

文璟听到云徽手里有结余,走出卧室说,那谢谢你啦。

云徽说,反正我暂时用不上这笔钱。

文璟高兴地冲下楼,对着云徽又是鞠躬又是作揖,把云徽弄得满脸绯红,也把韩露闹糊涂了,文璟为啥这般激动?

云徽回过神,羞涩地说,拿我当妹妹,就不该客气。

韩露走下楼梯说,你也没有房子。

云徽说,本想买套小的,可攒不够首付,这点钱放在银行里没有几个利息,安心用吧。

韩露依然不好意思,嘀咕说,怎么好意思借你钱呢。

云徽说,问别人借也是借,我有现成的,省得张罗。

说来也是。

凑凑,五十多万的规模,算算,够首付了。

第二天,文璟把三张卡一起揣着,带韩露到砚山脚下看楼盘。

韩露看上了书卷这侧山峰下的一套大的,算算钱不够首付,只能叹气。

文璟说,砚台侧峰那边的都是中套,首付足够了。

到了左侧山峰下,看来看去,韩露选中了九号楼九层的一个中套。

文璟说,你看中就行。

中套三室两厅两卫,122平方米,看起来蛮不错的。

达成一致意见后,文璟交了首付。

文璟把韩露送到馄饨店,高兴想,迂回真是好办法,等装修好了房子,卖别墅就不成问题了。

文璟在购房所属权上特意写上韩露和雪蕊的名字,他不想写自己的,他想,到了卖别墅那天,韩露真提离婚,就算拿这套房子作补偿吧。

文璟突然买套房子,引起了销售经理的关注,文经理为啥自己买套房子?难道楼房要涨价?

销售经理的好奇变成了售楼员的好奇,是呀,文璟有别墅了,为啥还买套房呢?

文璟没想到他买套房引来了众人的好奇,眼睛一亮,发现了机遇,想想看,他买了一套首付给了五十多万,如果售楼员带头买房呢?肯定能带回大笔资金回笼。发现了商机,文璟装作漫不经心,见到销售经理,王顾左右而言他说,我不是出去几天么,见到了莫先生。

销售经理问,他说了啥?

文璟说,先生说,大稀弥珍。我揣摩很久才问先生什么意思。先生说,现在大家看不中砚山的房子,那是因为大家不知道滨湖城整体东移。我回家想了好久,发现还有点闲钱,想趁早买下一套,等着升值。

销售经理问,莫先生真这么说的?

文璟说,好似无意,话是这么说的。

销售经理犹豫半天才说,城市会整体东移?从势头上看,有点像呢。

文璟说,谁知道真假呢。

结果第三天,销售经理也买了一套去。

坏了,项目经理带头买,砚山项目销售经理也带头买了,肯定里面有玄机。售楼员私下嘀嘀咕咕,接着莫先生说的话传开了,二十几个售楼员率先动手。

砚山商住房滞销,自家人带头买,什么情况?售楼员的行为引起了社会的关注,一传十,十传百,又多了问询房价的人。人多了,疑问也多了,大家怕售楼员下套,非要看购房凭据,结果售楼员真的拿出了凭据,还把文璟买房的凭据复印了出来,结果,迅速销售了四十多套去。

无意间带动了销售,做梦都没想到的事,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文璟看售楼形势好转,趁机对沈方说,现在是动员聚力员工买房的最好时机,就说城市东移,不怕大家不买。

沈方问,你真见到莫先生啦?

文璟说,可不么。

沈方见文璟说得真实,笑笑说,真那样的话,我也带头买套去。结果沈方看了几次房,带头买了套。万红梅接着也买了套。水月对大魁说了情况,大魁一下子买了两套。

聚力总部的人随之效法,一时间卖掉五十二套。

断断续续,资金回笼了大半,文璟做梦都能笑醒。

說话间就到了深秋,树开始落叶,天空也多了干燥,文璟买房卖房,心里焦虑,生了内火,不几天,口腔就溃疡了。

沈方看文璟疲劳,心疼说,不能为了砚山开发,累垮了自己。劝完文璟,沈方说,眼下虽说不容乐观,可比想象中好多了。行了,你也喘口气,我们一起看看句总去。

能看句总啦?

他现在去了劳改农场,可以探监了。

文璟听沈方说可以探监,高兴地说,好呀,好呀,早想看他了。

沈方说,还好,只判了两年半,算起来已经过去大半年了,他出来就好啦。

文璟问,什么时候出发?

沈方说,明天,明天一早吧。

文璟说,好的。

第二天清早,文璟开车接到沈方后,掉头往高速路口开去。

高速进出口在滨湖市的南边,离市中心大约有二十多公里的车程,正因为离城区有点远,才有新的高速路设计。

连接高速路的大道十分宽阔,大道的两边栽满了风景树和绿化树,深秋里,风景树和绿化树没有凋零,菊花、桂花、蔷薇花正盛。掠过风景,文璟心情放松多了,一度还打开交通广播,听了会拥堵情况。行驶到高速路口收费站,沈方看似不经意实际多有意外似的说,听说齐市长进去了。

什么时候的事?文璟更惊讶。

就在昨天,说是从办公室带走的。

文璟想,会不会与句总有关?

沈方见文璟不说话,喃喃自语说,很多人走着走着便走岔了,齐市长那么好的人。

文璟也难受,半天才说,齐市长是句总的恩人,想必与句总无关。

沈方说,也是我的恩人,唉,不说了,说说你的事情。

我有什么事情?

前段时间韩露找过我,说你买房主要为的是卖别墅。

她真这么说的?

沈方说,当初句总送别墅给你,在董事会上专门说了,大家都知道那栋别墅是奖励你的。

说是这么说,对我来说,一直心有不安。

事情过去这么久,已无人议论了。

不是别人议论的问题,是我内心忐忑,直到现在还挣扎。

沈方长叹一口气说,能这么想,让人敬佩。感叹完,沈方又把话题引到句总身上,叹息说,想想看,句总对郑副市长一直信任,对齐市长那叫一个尊重。有时候我想,感恩这种东西也会害人。

文璟说,句总解决了那么多下岗职工再就业的问题,到头来却无人出手相救。

沈方听出文璟似有责怪,怅然说,功是功,过是过,谁能救得了他呢。

不停说着话,很快走了一半车程,文璟发现油箱的油不多了,路过服务区,哧溜滑了进去。加满油,上厕所,沈方问,要不要换换手,文璟说不用,于是文璟又把车开上高速路,加了车速,一口气开到了劳改农场那里。

停好车,办好探监手续,文璟看看接待厅的内外环境,便安静地坐在长条椅子上,闭上眼睛。

很快,句一厅在狱警的押解下走了出来。

句一厅穿着狱服,还被理了光头,看上去脸色有些蜡黄,也有些若有若无的白。文璟捂住脸,顺便擦去瞬间滚出的泪水。

句一厅显然也激动,激动之后涌出一脸愧疚,很快涌出难为情的表情。

沈方似有千言万语,一时间不知道说啥好,抓住句总的手,不停拍着。

文璟反应过来,颤抖着上前搭上他的手,抖动半天嘴唇才说,总算见到您了。

句一厅见文璟又黑又瘦,反手抓住文璟说,咋这么黑瘦?

文璟眼睛瞬间湿润起来,想起句总进来之后,委屈跟着忐忑走,又想起开发中遇到的艰难和困苦,眼泪一点也不争气地流下来。

句一厅随着文璟的抽泣也哽咽起来,擦擦眼睛才放低声音说,别难过了,我挺好的。

文璟听到句总安慰,擦擦眼泪说,我无能,无法救您出去。

句一厅呵呵笑了,笑完后说,谁能救我呢?现在看来,只有我自己。

沈方恢复了冷静,想起探监的任务,忙说,句总,前一阵子,聚力遇到了很大的挑战。句一厅不说聚力,好像聚力和他无关。他依然拍着文璟的手说,过去莫先生说境界、修为和舍弃,说收敛、静笃和大义啥的,我甚至生了反感情绪,现在方明白先生的用意。

文璟没有想到句总还在想着莫先生的话,插话说,为了砚山项目,我想请他讲讲风水,可惜始终找不到他。

句一厅仰脸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独木桥,现在想来,先生肯定也有。往后不要打扰他啦。说完这些话,句一厅松开文璟的手,转头对沈方说,为了聚力,辛苦啦。

沈方让句总坐下说话,句总谦卑站着。弄得沈方和文璟也不敢坐。最后沈方弯腰说,受你委托,始终不敢懈怠。好在党组织发挥了作用,为了聚力,党员同志都做到了无私奉献,水月也忘记了个人恩怨。

句一厅怅然半天才说,水月不容易。很多话好像没有说完,句一厅低下头问文璟,先生为啥能在远山那里住上六七年呢?

文璟沒有想过。

句一厅说,他在赎罪也在自救。

沈方听句一厅说莫先生,再次插话,细碎说起具体工作。

句一厅并不想听具体工作安排,听到半道,叹口气打断了沈方,接着拉长声调说,撞大运、博机遇,聚力跟着城市走,回想历程,五味杂陈。我选择了信任你,放开手脚做吧。说完这些话,句一厅多了惆怅,轻声说,砚山项目,至今还是我的一块心病,我答应了他,就得做好。

沈方知道句总说的“他”指的是齐市长,看着句一厅锃光瓦亮的头,仰起脸说,他前天也进去了。

句一厅没听清似的问,进去了?

沈方说,从办公室带走的。

句一厅眼泪哗啦涌了出来,半天没有说话。

沈方说,谁能想得到呢?

句一厅说,我这里守住了良心,什么也没说。

沈方呢喃说,那他栽到哪儿了呢?

文璟听俩人这么说话,急忙打断说,句总,为了砚山开发,我糟蹋了先生,也得罪了水月。

句一厅不知道具体,可他了解文璟,听到文璟又说莫先生,于是他拍了拍文璟的肩膀说,想来,我这里最对不起的人便是你,过去让你跟在先生后面,现在又把砚山项目交给了你,可你说让我托付给谁?

狱警站在门外喊,时间快到了。

句一厅低下眼帘,无声中浑身上下充满了惆怅和无奈,他再次深情看看沈方和文璟说,该说的都说了,之后,看着沈方说,老沈,过去对你有成见,看来我错了。

沈方不是来说这些的,他要说的是缩小集团规模,想撤销两家分公司,见句一厅一直跑题,急忙说出自己的设想。

句一厅听沈方说完,挥挥手说,自己决定吧,至于句要学那里,还是那句话,他愿意回来,你帮助他,不愿意回来,你继续打理。说完他对文璟说,知道你还想卖了那栋别墅,留下吧,就算我送给你的念想。说完这些,句一厅扭头对沈方说,如果你认为文璟成熟了,开个会,就说我说的,让文璟当个副总,这孩子纯净,知道什么叫报恩。

听句总说他纯净和懂得报恩,文璟无法控制自己的激动心情,瞬间眼睛又湿润了。

句一厅见文璟流泪,笑着说,哭啥呀,不哭,如果没有这次变故,我也没有这么多时间反省。说完这些,句一厅又流出一行热泪,擦去泪水之后,强颜欢笑说,好啦,有机会见到莫先生,代我告诉他,人生没有回头路。说完转脸对沈方说,麦清那儿麻烦多照顾,她比我苦。

沈方没想到句一厅这么细致,赶紧说,明白了,我会尽快劝句要学,让我们再从头开始。

句一厅没有说话,转身走出会见室,狱警还在身后押解着,句一厅走得迟疑而沉重,直到看不到他的背影,文璟才擦了把眼泪。

54

装修好套房,文璟说啥也要让韩露做条新的碎花裙子。韩露不知道文璟为啥又提碎花裙子,难道铰碎了裙子,他这里永远不能谅解啦?韩露小声说,我错了还不行?

文璟说,我还想在卧室门背后挂上它。

韩露笑笑说,看来你还是不肯原谅我的过错。

文璟说,忘不了那天的傍晚,更忘不了夕阳照在裙子上面的斑斑点点。

韩露不再说话,低头说,我赶明重做一条就是。

文璟擦擦眼睛说,谢谢。

接下来文璟安静了三天,等到第四天晚上,文璟从项目地归来,突然对韩露说,看过句总后,我更觉得需要卖了别墅救项目。见韩露不明白她的意思,小声说,大家都在帮聚力,我不能无动于衷。

韩露怔怔地看着文璟,几个月前,他还亲口说,不卖别墅了,好多坎儿都过去了,为啥见了下句总又改变了主意?韩露生气地问,这栋别墅咋就惹到你啦?

文璟说,道理简单,帮聚力一把,帮句总。

韩露眼泪扑簌簌往下掉,掉到最后,委屈跟着眼泪往下沉,沉到满脸恼火时,韩露才不管不顾说,文璟,我们结婚两年多了,为啥处处挖坑设陷阱。

挖坑设陷阱?

当初说句总借别墅给我们住,对不对?

对。

后来住进别墅,佯装梦游铲花铲草铲树,吓唬人,对不对?

不对。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哄我给雪蕊买房对不对?

对又不对。

为啥谎话连篇?难道一心只想卖了别墅好跟我离婚吗?

事实不是这样的。文璟痛苦地捂住心口。

韩露见文璟面目扭曲,不屑说,过去你装、你骗,我信。现在我不信了。谁信人的心里能装下青面獠牙的影子?骗来骗去,有意思?

文璟感到韩露还在误会他,捂住心口,咬牙说,我没有骗,我这么做,为你,也为我自己。你真不同意搬家,我听你的,离婚。离婚后,房贷和借

云徽的钱我还,新房属于你和雪蕊。

韩露情绪失控,火山爆发起来,是狐狸终会露出尾巴,是豺狼总会龇牙咧嘴的。韩露扯乱了头发,扯烂了衣服,最后滚到地上喊,我不是麦清,想离婚明说。

韩露为啥会这样想?文璟抱起韩露说,我压根儿就没有想过离婚,更没有骗你,相信我。

这样三番五次的,我能相信?韩露恢复理智后说,离婚就离婚,卖了别墅,留下我和雪蕊的,你滚。

哪里还有当初卖馄饨时的清纯影子,文璟心里的那团影子无限放大起来,要撑破胸膛似的,他拼命挠胸口,直到血肉模糊,才下床,一口气跑向砚山。

砚山开发走到了后半程,陈列馆和广场已经动工了,顺利的话入冬就会建好的。为了修建上山台阶和亭阁,文璟使出了浑身解数,凿、修、建,齐头并进。他掰著指头计算每一笔开支,恨不能把自己当作劳力投入到建设中去。他的目的只有一个,节省每分钱,尽量保证项目不亏损。他想,只要砚山开发不亏损,自己就对得起句总和聚力,良心才会安静。顺着修好的上山台阶,文璟一口气跑到书卷雕塑基座下想,韩露呀韩露,为啥你不能多读点书,多想想人生?为啥跟着别人学算计?

大雨就在那时倾盆而下的,按说秋天不会下这么大的暴雨,可眨眼间暴雨就像无头无脑的情绪,缠绕成一团,混乱砸下。文璟瞬间被淋成落汤鸡。挠伤沾上雨水,火辣辣疼,文璟捂住胸口,一动不动站在暴雨地里。呆站了一会,担心山石工地发生塌方,头脑一热,从侧峰跑下,一口气跑到看护棚里。看护工地的老人看到文璟狼狈不堪,急忙问,文经理,你咋来啦?

文璟顾不得解释,忙说,拿上雨伞和手电,跟我查看工地去。

老人说,查过了,山石不会滑坡的。

文璟喊,塌方跟你商量么?

塌方?怎么会塌方呢?

劈山堆积的泥土你能保证?

两人一起到了半山腰,见积土早已平整好了,存不住积水,堆积的土层也没有疏松,文璟才松了口气,让老人从这边,他从那边,各开一道排水沟。

开好排水沟,老人见文璟浑身湿透,露出胸口的挠伤,惴惴不安问,咋啦?是不是跟人打架啦?见文璟没有回答他,老人嘟囔道,我替人看了多年工地,没见过你这么细心的人。

文璟感慨说,很多事故来自于粗心大意。

老人不高兴,又嘟囔一句,至于嘛。

文璟见老人衣服也湿了,忙让老人家回到工棚里换上干净衣服。走进工棚,见工棚没有漏雨,文璟自己也脱下褂子一遍遍拧水。

灯光下,文璟胸口的挠痕更加显眼,老人家看看文璟说,咋这么多道挠伤?老婆抓的?

文璟没有回答老人。

暴雨滴进潭水,发出“咚咚”之声。文璟看着潭水,稍稍安定了情绪。暴雨并没有让潭水涨起,看上去还是过去的样子,文璟冷静下来,才扭头对老人说,这潭水奇怪,始终不涨不落的。

老人说,许是通了地河。

文璟问,通了就有起落,只怕不是。

老人不想说这些问题,找一把旧雨伞,递给文璟说,这里有我,你赶紧回家吧,别冻坏了身子。

文璟没接雨伞,光着膀子还在看潭水,凉意从潭水溢出,好像侵袭入心似的,打了几个哆嗦,文璟才穿上湿衣服。

老人不知道文璟到底咋了,见文璟穿上衣服,再次递上雨伞说,赶紧回家吧。

文璟依然未接雨伞,看暴雨慢慢变成毛毛细雨,顾不得跟老人打招呼,一头冲出工棚。

老人感觉出文璟有些异常,跟在文璟身后喊,小心点,别摔跤。

文璟顶着毛毛细雨往家跑,刚跑到山脚下,一道闪电后,传来几声急促的炸雷声。炸雷特别怕人,好像溜着丘岗和山脚而起,炸雷之后的雷声更加奇特,好像老天爷要拉桌子摆筵席似的,咔咔啦啦之后,又惹来更加急切的雨。文璟顾不得多想了,一口气跑到别墅群,刷开栅栏门,啥也不顾地冲进院子。还未顾得上喘息,一抬头,发现韩露站在院子里淋雨。韩露像尊雕塑,仰头接着暴雨。

文璟早忘记了争吵和不快,惊讶道,你站在雨地里干啥?上前抱住韩露说,这是秋雨,会生病的。文璟边往屋里抱,便朝客厅喊,云徽,云徽,为啥不拉你姐进屋呢?

云徽听到文璟喊,没有应声而出,等文璟把韩露拖进客厅时,云徽才两眼红肿走出卧室。

文璟见云徽满腹委屈,责怪说,为啥让她淋雨?

云徽说,她确实需要清醒清醒。

这是云徽说的话么?

云徽说,看看她现在是不是清醒点了?

说韩露么?她可是你姐呢。

你走后,她什么都告诉我了,说你骗她,说她想跟你离婚。怎么劝都不听。说完这些,云徽对韩露说,不是说离婚么?说呀,我当着文经理的面,还就告诉你,你离婚,我跟他结婚,我住在哪儿都行。

啥?平地响起另一声炸雷,云徽为啥胡说?

云徽说,我想了很久,只有这样才不会伤害雪蕊。

文璟傻了,云徽为啥要胡说,知道后果么?

云徽逼问,到底离不离?等你决定呢。

韩露没想到云徽会这么做,文璟走了,她说完委屈,云徽就不再搭理她。现在文璟回家了,她却说出这种话,难道云徽不是想象中的那种人,早对文璟动了心思?

云徽不管不顾地说,文璟病了,你说他装的。

韩露摇头,绝望,看着文璟问,你说,什么时候的事?

哪对哪呀。文璟掉头对云徽说,你疯了,别胡说行不行?

韩露打断文璟的话,指着云徽说,说下去,我倒要看看你们怎么合伙骗我。

云徽镇定地说,莫先生说境界,说修为,说取舍,你一点也不上心,最终被这栋别墅蒙住了眼睛。他有心病,不帮他治愈,节骨眼上,居然提离婚,想离就离,反正我单身。

韩露一个哆嗦,陌生地看着云徽。

云徽说,没记错的话,你从憋雪、憋奶开始,整天摔摔掼掼的。为了让你舒心点,我想尽办法,甚至让雪蕊吃存奶。直到现在,你说雪蕊跟你亲还是跟我亲?吵架也就算了,说他梦游也是装的,那么我问你,阳痿也能装吗?

天呀,这种话都说出了口,韩露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云徽说,不怕你笑话,过去为了帮你,我甚至想让文璟在我身上试试。可你从来不反思自己,一心只想着别墅值多少钱,那么我问你,多少钱能买来快乐和幸福,还有文璟的健康呢?

如果这些话从文璟口里说出来,韩露肯定不会吃惊的,可这些话从云徽口中说出,韩露感到震惊而意外。突然而至的打击,让韩露发晕、发傻,她顾不得矜持,大声问,说,你们什么时候勾搭在一起的?

云徽按照自己方式问,你说离还是不离?

韩露被云徽的气势吓到了,当她看到文璟一脸懵懂时,才歇斯底里地喊,你们都滚。

云徽根本不搭理韩露,拉着文璟进卧室。

世上哪有這等事情,居然当着我的面如此放肆。韩露疯了般撕扯云徽,云徽说,不想这样也行,搬离别墅,我走人。

为啥要听你的?

因为你离婚那天,就是我嫁给文璟的日子。

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的人,更没有见过这样直白的云徽,韩露喊,难道你忘了我对你的好,要跟他一起做白眼狼?

云徽微微而笑,之后说,我也不想这样,你逼的。

我逼的?

你不离婚,大家相安无事,你离婚,就是这样的结局。云徽说得坚定而利索。

韩露说,离不离婚,是我跟文璟之间的事情。

云徽微微而笑说,现在变成了我们仨人之间的事情。

韩露气急败坏,不知道怎么才能发泄内心的不满,见文璟真的被云徽拽进卧室,她一把扯住文璟说,你敢!

文璟被突然而来的变故吓糊涂了,看云徽不像玩笑,见韩露急火攻心,这才感到问题的严重了,于是一把拽着韩露上了楼。

到了楼上,韩露彻底发疯,她扯光文璟的湿衣服,把文璟按在床上,不管不顾问,什么时候的事?

文璟委屈,哪有影子的事?他不停解释,直到最后才拿出杀手锏说,我的情况你不清楚?为啥怀疑?

那云徽为啥要说那样的话,空穴何来风?

文璟不知道云徽为啥那么说,他确实把云徽当作了妹妹。

见文璟不说话,韩露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撕碎了文璟的裤衩,也撕碎了自己的秋裙,韩露喊,不行,今晚,你就是死,也得死在我的身上。

文璟从来没有见过韩露如此疯狂,他好像也受够了各种折磨,见韩露白丝鱼一般张合着嘴,他心里一热,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凄厉,苍凉,笑声中,那些不快,还有那团影子都退隐了去,他不知道哪儿来的激情,一把扯过韩露,啥也不顾地压了上去。

风声、雨声、啜泣声混合在一起,文璟好像看到了句总的光头,莫先生的沉思,还看到那潭水在笑,砚台和书卷在笑,他接着大声笑起来,边笑边喊,来吧,要死大家一起。随着这声喊,他心里突然亮堂起来,好似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他沉寂已久的情感世界。他想起了从前,想起了碎花裙子,想起了租房子时的急切,最后,什么都忘记了,大声喊,我是我,我怕谁?

就在那会,外面又传来了雷声,嚓咔咔,轰隆隆,文璟依然啥也不顾喊,来吧,谁怕谁?

当文璟情绪失控之后,韩露突然不哭了,急切问,咋啦,为啥你行啦?

文璟什么都不说,他用实际行动,打消了韩露的疑问。

韩露疑问、激动、眩晕,等她清醒过来后,见文璟还在喘息,这才抚摸着文璟的脸问,为啥?

文璟不说话,直喘气。

韩露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见一地狼藉,急忙说,这一切都是真的?

文璟也不知道他怎么行啦,他躺在床上还在笑,笑的模样特别吓人。

韩露问,是不是想到了云徽?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

文璟停住笑,扯过韩露说,我们没有开始,也不是你想象的样子。

韩露见文璟面目吓人,稍稍有了清醒,冷静下来之后才说,我不信。

文璟太累了,他需要休息,他闭上了眼睛。

平生第一次睡得这么踏实,天亮之后,文璟才醒,醒来文璟感到轻松,急忙起床。韩露也跟着起床,洗漱好下楼。当韩露走进云徽房间想跟她谈谈心时,她发现云徽不在卧室。又找,不在洗漱间,也不在院子,回到云徽卧室发现,雪蕊还在熟睡。云徽呢?韩露问文璟。

文璟不知道,急忙到院子外面找了一圈,是不是买菜去了?等了半小时,未见云徽回,韩露才想起查看云徽卧室里的柜子,这才发现,云徽带走了属于她的东西。

韩露说,我一夜几乎没合眼,咋没听到开门声?不可能,云徽不会不辞而别的。

韩露不停打云徽电话,云徽已经关机。事情败露,怕了?韩露瞬间糊涂了。想问文璟究竟,结果听到了“嘀嘀”信息提示音。大清早的,谁发信息?打开手机,发现是云徽发来的,信息道:韩露姐,如果仍不醒悟,说明你走得太远了。我知道帮不了你,也改变不了你的决定。如果你还认我这个妹妹,听我句劝,还了别墅,搬到套房好好过日子。说实在话,今儿一走,我舍不得雪蕊,每每抱着雪蕊,就会想起我小的时候。千言万语一句话,昨天我不该那么刺激你,我刺激的目的,只为让你及早清醒过来。

韩露突然流泪了,她拽住文璟的胳膊喊,她咋走了?我们还欠她钱呢。

雪蕊那时候醒的,醒了到处找云徽。找不到云徽,雪蕊突然哭了,原来不只是她和文璟离不开云徽,雪蕊更离不开呢。

55

韩露被雪蕊缠得头疼,又松不开手,只好让文璟去找云徽。韩露说,她肯定找她爹去了。找到后对她说,我答应卖别墅,跟你好好过日子。

韩露态度突然改变,文璟始料不及。见韩露说得诚恳,文璟抱住韩露说,谢谢你。

松开韩露,文璟打开手机导航,查找春秋乡养老院,发现养老院离别墅群只有三十几公里,便急忙開车上了国道。

滨湖的西南方是远山,远山之外就是连绵不绝的深山。西北方属于丘岗和平原,地势相对平缓。穿过城市,过了桥,很快就拐到了色彩斑斓的丘岗道。文璟这才放慢了车速,把车开得舒适而轻松,一度还吹起了口哨。

黄鹂、白鹭、喜鹊和斑鸠,起落在丘岗,它们叫声不同,一样好听。想到莫先生说的,鸟儿只为活着本身,文璟倾心听起了鸟鸣。过了丘岗地之后,便是一马平川的岗地,道路也宽阔多了,黄鹂和白鹭少了,还能见到喜鹊和斑鸠飞来飞去,文璟又加快了车速。

岗地的稻茬田没有翻耕,旧茬抽出的新苗居然长到半尺多高了,田埂之上有烧荒落下的焦黑痕迹,焦黑延伸到稻茬田,直到掩埋在连绵而去的那层绿里。棉花在岗头做最后的吐白,零星连接上的黄豆茬和玉米茬之中有不慌不忙的鸡鸭鹅,各觅各的吃食。

晃过这些,文璟不看风景了,安心开车,很快就到了春秋乡街道。

文璟老家在山区,老家的街道没有这么平缓,更没有这么多人,上中小学时,每每走到街道,他特别喜欢停下来看炸油条,还喜欢闻烧饼的味道。诱人的香味,到现在依然忘不了。眼前的街道有人炸油条,有人贴烧饼,还有人卖馄饨和饺子,更多的人家把店铺里的东西搬到街面上,大开音响。顺着嘈杂街道往前开,文璟想,为啥这里就叫了春秋乡?是指岁月还是指人生?多半时候要停下来等行人过马路,文璟想,春秋背后肯定还有文章,只是不知道罢了。穿过街道,拐上一条岔道,热闹像被一片树林阻隔住了,驶过那片树林,就能看到几排红瓦房子,应该就是春秋乡的养老院了。

文璟停好车,拿出从超市购买的牛奶和水果,径直走向值班室。文璟问,谁是云徽的爹?

值班的把文璟带给了院长。院长看起来六十不到,见文璟拎着东西,以为又来了热心人,特别热情。

文璟见值班的和院长误会了,再次问,谁是云徽的爹?

院长这才知道,来人是看云徽爹的,于是带着文璟向后院走去。走近才知,几排房子做了简单的阻隔,分为前后两道四合院子,前后用门道作连接,一条水泥路贯穿到底,水泥路两边栽有风景树,两侧栽下丝瓜和葡萄。

文璟随着院长走到后面的四合院,见到葡萄和丝瓜藤架下有一堆老人在打牌、下棋,文璟站着不动了。院长随着文璟站下,向一堆人喊,老黄

头,有人找。

叫老黄头的走了岀来。

院长说,云徽的朋友来看你。

老黄头豁了牙,摇晃走到文璟面前,端详半天才问,你是文璟?

看来云徽说过他和韩露。文璟点头。

云徽爹见文璟手里提着牛奶和水果,客气问,路过?

文璟说,专门看看老人家。

云徽爹张嘴笑了,看来开心,笑完之后说,云徽说你们可好了,想不到你还来看我。

文璟有些惭愧,可他不能立即说出实情,见云徽爹忠厚,只好实话实说,昨天晚上云徽跟韩露闹点误会,云徽不声不响走了,担心她出事,特意找到这里。

云徽不声不响走了?云徽爹明显多了担心,念叨说,去她叔叔、姑姑家了?回头想到文璟说的误会,忙问,咋就误会啦?

文璟说,她留了信息的,想必不会出事。

老黄头还在担心,担心之后,絮叨说,这孩子下学就去了云南,跟她娘一样倔。说完感叹,老黄头安慰文璟说,她野惯了,想必不会出事。

说了半天,好像云徽没回到这里,文璟慌了,头上冒出细汗。

云徽爹见文璟紧张,忙说,我打电话试试。不通,云徽爹安慰文璟说,你最好留下电话,她联系我时,我就告诉你。

文璟多了感动,见老人家善良、豁达、仁义,急忙抱拳说,千万不要紧张,我会找到她的,找到她时,我就通知你。

云徽爹没有说话,惆怅看着文璟,发现文璟比他还紧张,急忙说出弟弟和妹妹家的地址。文璟记下后,放下东西,想接着去找。院长跟在后面搭话了,院长说,春节见到云徽的,咋就误会啦?

文璟无法解释,最后说,实际都为对方好。

含含糊糊,文璟往大门外走,院长和云徽爹一直跟着,走到停车处,云徽爹才说,我就这么个女儿,谢谢啦。

文璟眼睛一热,知道这句话的分量,于是发动了车子说,放心吧,我一定能找到她。

文璟又开车上了路,首先去的云徽叔叔家。

云徽叔叔不在家,婶婶在,婶婶说,云徽没有过来。

文璟不便细说,只好说,路过春秋乡,顺道看看婶婶。文璟丢下五百元钱,导航去了云徽姑姑家。

云徽姑姑住在另一个乡里,乡名叫沟拐,文璟想,丘岗这里的地名都有些怪,春秋、沟拐,背后承载一些什么东西?

导航发现,沟拐离滨湖近,很大可能云徽去了她姑姑家。

跟着导航到了目的地,文璟下车陆续问了几个人,最后找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奶奶,文璟问,您是云徽的姑姑么?老奶奶说,是。文璟说,我叫文璟,来找云徽。

老奶奶警惕地问,文璟?

家属跟云徽之间闹了点误会,云徽不声不响走了。

什么误会?

说来话长,云徽也是为我们好。

云徽咋啦?老奶奶惊慌起来,拽住文璟。云徽姑姑说,她是苦水里泡大的孩子,是不是你们欺负她了?文璟一时半会说不清,被云徽姑姑死死拽住了,不一会引来几个老人围观。

文璟没有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急忙解释,这么、这么的。

云徽姑姑说,肯定你老婆心肠坏,气走了云徽。

文璟心里着急,甩开老人们的手,生气地说,我也不知道云徽咋想的。

拽着文璟不是事,还得靠他去找,于是大家松开文璟说,你得留下字据,找不到云徽,你全权负责。

都没了主意的时候,一个老人想起什么似的说,不行的话,让他算算吧。

云徽姑姑听到那个老人的提醒,忙说,我咋忘了呢。

他是谁?文璟问。

那个老人说,见到不就知道了。

文璟一腦子糨糊,跟着几个老人走了二里地,见到一个独门独户的农家院子,老人们丢下文璟,七嘴八舌喊,有人吗?

随着老人的喊声,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笑呵呵说,在呢。

文璟一抬头不打紧,莫先生咋会在这里?愣怔之后,文璟跑上前,握住莫先生的手。

莫先生还穿着那件道袍,不堪的是道袍面儿上缀满了五颜六色。

莫先生以为文璟找到这里,不高兴,扭头往屋走。

文璟有些想哭的感觉,找了多少天,费了多少功夫,原来莫先生躲在这里。文璟急忙跟进屋里说,先生,你咋藏在这里?你到底咋啦?

他们居然认识?老人们愣怔在院门口。

文璟像委屈透顶的孩子见到亲人,扑上去抱住莫先生说,句总进去了,齐市长进去了,郑副市

长也进去了,可我一直找不到你。

莫先生不说话。

云徽姑姑清醒过来后,上前拽住莫先生说,老莫,算算,算算云徽去了哪里?

莫先生摇头说,我是莫可,不是算命的。

其中一个老人说,大家都说你能掐会算,求你算一个。

云徽丢了?莫先生回头看文璟。

文璟一脸羞愧,急忙解释经过。

莫先生清醒过来,摇头说,咋会这样?

文璟痛苦地说,我记住先生说的一句话。

莫先生不再搭理文璟,一个人走出院子,什么都没说,默默拔起地里的花生。

文璟想起他做出的系列策划,心生愧疚,急忙上前道歉说,先生,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可为了聚力,我愿意接受惩罚。

莫先生说,求你别再打扰我可行?

文璟突然愣怔在地里,他从来没有见过莫先生如此冷漠。

见文璟困惑,莫先生捂住心口说,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忘掉我吧。

文璟不甘心离开莫先生,不知道怎么劝说。那时,云徽姑姑跳起来说,邋遢老莫,我侄女丢了,你就不能帮我算算吗?

莫先生没有说话,用手指着文璟说,事情由他而起,他会找到云徽的。

云徽姑姑听到莫先生那么说,回头又一把拽住文璟说,老莫说你能找到,死活都是你的事。

文璟嘀咕说,我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莫先生蹲下身子拔花生,文璟见先生不想搭理他,上前说,先生,你听我说,我不是故意的。

莫先生在文璟解释声里,痛苦地闭上眼睛,很长时间才睁开眼睛说,错在我那时糊涂了。

56

回程路上,文璟还在想莫先生的痛苦,过去莫先生说,鸟儿只为活着本身,今天为啥这么自责和痛苦?这次他不说境界、修身和舍弃,肯定对我失望啦。想到莫先生的神态,文璟跟着难受起来,走到今天这个地步,连云徽都生气走了。糊里糊涂,没找到云徽,却找到了先生。可先生变了一副神情,不认识他似的。好在先生说,我能找到云徽,我能吗?

一路忐忑回到家里。这才发现家里全乱了,地上全是玩具,板凳四腿朝上,韩露衣衫不整,脖子上都是屎尿。

文璟看到眼前情景,上前拉住韩露问,咋弄成这样?

韩露丢下雪蕊,顾不上喘息问,找到了么?见文璟发呆,急忙解释说,找不到云徽,她居然在我脖子上拉屎。

雪蕊会走路了,走到文璟的身边,稚气喊,爸爸。

文璟抱起雪蕊说,宝贝,不要这么闹可好,爸爸和妈妈都累了。

韩露问,有线索了么?

文璟闭上眼睛说,没有找到,可我见到莫先生了。

莫先生?不是联系不上了?

他说我能找到。

哪儿找去?韩露想不出云徽会认识谁,急了,掏出手机再次拨打云徽电话。一次、两次,依然关机。韩露忙发信息,信息道:云徽妹妹,见到信息,马上联系我。姐道歉,姐错了,姐同意卖了别墅,跟文璟好好过日子。韩露继续发:不仅姐离不开你,雪蕊更离不开,一整天都在闹。

文璟打电话给沈方,说了家里发生的变故,并说想请两天假去找云徽。

沈方说,不行到电视台播寻人启事。

文璟说,那样的话可能会伤害云徽。

沈方说,大海捞针,哪里找?

文璟说,麻烦公司安排人帮忙找找?

沈方说,好吧。

水月听沈方说完经过,忙说,我负责全市娱乐场所,那地方我有熟悉的人。最好让万主任负责超市和市场,大家分头找,不信找不到。

沈方说,云徽是句总聘下的,就算辞职,也得弄个明白不是。

下午三点多钟,聚力上下都在找云徽时,麦清打来了电话。那时文璟正在汽车站。

麦清问,你那里是不是有个叫云徽的姑娘?

文璟听到云徽的名字,突然说,对呀,对呀。

麦清说,这姑娘大清早找我,说要到特护养老院去。见她认识老句和你,我就帮了她的忙。上午事情多,忘了告诉你啦。

天呀,她居然去求麦清了,想起来合理,可她为啥要去特护养老院上班呢?文璟清醒过来急忙问,她还说了什么吗?

麦清说,她让我原谅老句,还说,人都会变的。

文璟越听越激动,连声说,我正到处找她呢。

挂了电话,文璟急忙开车回家,见到韩露就说,快梳洗打扮下,跟我去接云徽。

韩露惊讶,这么快就找到啦?

文璟说,给雪蕊也梳洗下,不带上雪蕊只怕她不回。

韩露问,她在哪儿?

文璟说,去了就知道啦。

文璟带上韩露和雪蕊,锁上别墅的门,心急火燎往特护养老院开。到了特护养老院停车场,停好车,文璟抱着雪蕊,才让韩露在附近超市买些吃的、用的。

等韩露回来,文璟一手抱着雪蕊,一手提上东西,韩露在值班室办登记手续,办好后,回头接过雪蕊,一起走向句天蓬住处。

句天蓬并不在屋里,在外面。找到一处花草地,见云徽正陪句天蓬玩呢。云徽已经穿上了护理员衣服,看起来不像过去的样子。

文璟扯着韩露站在一棵树下,看句天蓬追逐云徽。云徽故意放慢脚步,让句天蓬逮到,当文璟听到句天蓬拽住云徽说“洪霞,别走”时,文璟的眼泪唰地下来了。

云徽一回头看到了文璟一家三口人,脸猛地通红,瞬间低下头去。

韩露抱着雪蕊走上前,雪蕊看到云徽,高兴得又喊又叫,云徽接过雪蕊,韩露才说,妹妹,姐姐知错了可行?

旁边的句天蓬一把拽住韩露说,洪霞,你别走,跟我回去。

文璟提着吃的走上前,见句天蓬还拽着韩露,忙说,洪霞不走,这都是吃的。句天蓬看那些吃的,好像并没有兴趣。韩露顾不上句天蓬,弯腰对云徽说,你还得跟我回去。云徽没有说话,倒是句天蓬说话了,句天蓬一把抓住云徽说,洪霞不走,你们走。

句天蓬到底是清醒还是糊涂呢?

云徽说,实际我也不想离开雪蕊,走出别墅那会,还特别伤心。我知道,我也错了,我不该天天梦见文璟。说完那些话,云徽苦笑说,当然,我清楚自己到底在做什么,说到底,我还是想帮你。走出别墅群,我打的去了句总家,过去去过一次,我还记得地点。见到麦清,我才有了主意,句总进去了,我来这里照顾他的爹娘,是件再好不过的事情。是麦清开车把我送到这里的,并找人安排好我的工作。我觉得这样挺好的,不但我有工资,还能照顾到老人,何况雪蕊也大了呢。

韩露说,别说了,姐姐不该分不清是非。按说你来这里确实挺好的,可离开你,家里全乱了,雪蕊骑在我脖子上拉屎尿,我知道,她用她的方式,逼我找到你。

文璟听韩露和云徽说话,早湿润了眼睛,他想,也许自己某些地方不检点,伤害到了云徽。想完这些,文璟十分歉疚说,还是回去的好,你走了,这里还会有人应聘,眼下也许我们更需要你。

云徽看看句天蓬,眼泪直打转,看到最后,抬起头说,上午才上岗,这会就辞工,养老院也不会同意。

韩露说,我去解释,你先陪老人家玩会。

句天蓬见韩露走了,追逐喊,洪霞别走,带我去。

韩露看到句天蓬的样子,心里也热辣起来。

看完句总爹,文璟想起了句總娘。他对云徽说,你抱会雪蕊,我看看句总娘去。

云徽说,好的。

文璟走进句总娘的房间,见老人家正坐在窗下晒太阳。

一旁的护理员说,秋天也是色彩斑斓的,她只能躲在窗前晒太阳。护理员解释完了,又说了句,她这么流泪,眼睛迟早会瞎的。

文璟想,怎么办呢?

护理员看上去才四十多岁,见文璟面生,忙说,你是她什么亲戚?

文璟放下水果,拿出牛奶和坚果,最后拿出韩露买下的一套秋衣,对护理员说,我是她儿子的部下,我知道你们辛苦,来,帮我替老人家换件衣服,这是新买的,干净。

护理员帮助文璟,换衣服途中,句总娘突然说,你们不要拿这些戏服腌臜我。

原来秋衣后领处有一块红色标签,文璟没注意,听句总娘那么说,文璟急忙用指甲钳剪了标签说,这不是戏服,是秋衣,看看灰色多好,人说,穿上灰色衣服,就像鸟儿一样,能飞到天上去。

句总娘扇动胳膊问,是不是这样?

文璟说,对,就是这样。

句总娘抬胳膊的工夫,护理员替她换好了衣服。穿上秋衣,句总娘又扇动胳膊问文璟,为啥飞不起来呢?

文璟觉得不该骗老人,不知道说啥好。护理员见文璟回答不上来,安慰句总娘说,他说的飞,必须在梦里才行。

句总娘说,梦里?那我做梦去,说着躺在了床上。

文璟眼睛再次湿润起来,心里一热,悲伤跟着涌出,他捂住脸,走出句总娘的房间,走到句天蓬这里。

云徽见文璟眼睛湿湿的,小声说,实际这里更需要我。

文璟不说话,他知道韩露的意思。正在为难时,抬头看见韩露气鼓鼓往回走。

文璟接过云徽怀里的雪蕊问,咋啦?

韩露说,院长说缺人手,不同意云徽辞职。

文璟说,也是,今天才来。再说云徽现在走,句总爹谁照顾呢?

云徽这才感叹说,既然说到雪蕊,我回去就是,等雪蕊上了幼儿园,我再到这里,我想,句总的爹娘也需要人照顾,我比别人更合适。

文璟连连点头,他没想到云徽会这么通情达理和善良,多了感动,急忙对雪蕊说,我们先回去,过几天爸爸再来接阿姨回去。

雪蕊不答应。

文璟说,阿姨要当几天演员,她走了,那个爷爷会伤心。雪蕊不知道当演员什么意思,还在哭闹,云徽说,雪蕊,听阿姨的,阿姨有事,过几天就回去陪你。雪蕊听云徽的话,可走到半道,又哭了起来,边哭边回头看云徽。云徽也看雪蕊,几个人的眼睛都模糊了起来。

走到停车场,文璟一把擦干泪水说,真不该误会云徽。

文璟没有立即发动车,先给沈方打电话,然后又给万红梅和水月打,文璟说,找到云徽了,她在养老院这里照顾句总爹娘呢。

挂了电话,文璟给云徽的爹打,让她爹通知云徽叔叔和姑姑,之后才开始笑,嘿嘿、呵呵、嘻嘻,不停笑下去。

韩露不知道文璟笑什么,不安地看着文璟,倒是雪蕊见爸爸笑,也跟着笑了起来。

那时,晚霞照进车窗,车内落下一片橘红,韩露见文璟笑,自己也跟着笑了起来,车内瞬间多了祥和和温馨,文璟猛地发动了车子。

57

说话间,到了乙亥年的七月。文璟搬完家,说啥都要在卧室的门后挂上新做的碎花裙子。

韩露笑,笑完之后说,赶明儿我做套碎花睡衣,美死你。

文璟攥住韩露的手说,天如火炉地如炭,今年咋会这么热呢。

韩露说,一年总要热上几天,真热的话,你到潭水边坐会儿。

文璟不说话,拼命做扇风动作。

云徽走出厨房说,过去房子大,散热快。说话间云徽把空调温度调到更低。

这是三室两厅两卫的房子,文璟和韩露住主卧,云徽和雪蕊住次卧,还有一间留作书房。客厅里的柜式空调拼命嘶吼,好像喘不过来气似的。

文璟还说热,韩露嘻嘻说,攒钱买别墅,不信还热。

文璟听到韩露说别墅,不敢喊热了,急忙站起来往外走。

韩露见文璟往外走,指着文璟对云徽说,看他吓的。

云徽笑,云徽知道韩露彻底释怀了,她也跟着高兴。

文璟乘电梯下到底层,一个人慢慢走出小区大门,接着悠悠晃晃走上了砚山。

砚山项目去年冬天完工的。别墅涨价了,那栋别墅卖了一千多万,结算项目资金,不但没有亏本,还略有结余。文璟感到特别踏实,找到沈方说,现在我才能喘口气。

沈方惋惜说,你这么做,只怕句总也想不到呢。

文璟想,大家都救聚力,我占着一栋别墅,还怎么做人?卖了别墅那天,文璟找到水月,文璟什么都不说,傻笑。水月见文璟笑得不自然,低头说,笑并保持心情舒畅才能治好心病。

文璟说,我没有病,那团影子早没了。

水月后来知道文璟真的卖了别墅,才明白文璟傻笑的原因,再见文璟时,口中多了敬重。

公司员工听到文璟的举动后,有人说,当今社会,文璟能这样做,实属不易。有人感慨,砚山开发居然有结余,多亏了文璟。

文璟听到这些议论很受用,他想说,实际很多事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他的忐忑不仅在舍,也在取。

夏季的潭水边,到处都是人,文璟走到山石的深处,发现行人稀少后,顺势靠在竹林旁边的石头旁。回廊亭桥上安上了彩灯,彩灯一闪一闪的,特别迷人。双峰之上安上了射灯,光束集中到砚台和书卷的雕塑上,很远都能看到砚山这里的风景。广场那里安装了一排射灯,灯光亮,照得广场仙境一般。陈列馆四周文璟特意交代缀满了暗弱的彩灯,映照出的轮廓,才显出陈列馆的厚重,现实情况确实如此,在一片灯光里,陈列馆这里多了端庄和大气。

看到眼前情景,文璟忘不了建陈列馆时的辛劳。那时,他干脆吃住在工地,建好陈列馆,他足足瘦了十来斤,有人说他瘦成木棍似的。

陈列馆从尧舜禹开始。到了清代,除了惯常的那些文物,重点介绍了滨湖庐剧的前世今生。

為了展示好庐剧这块内容,文璟专门请来长生和水月,他对水月说,这块展品只能依靠庐剧团了。水月党建指导员的任期结束,回到了剧团,她早认可了文璟的工作。见文璟专门为庐剧辟出一块展台,高兴说,相信我和长生。水月跟长生一起,帮助文璟筹集展品。展品收集差不多之后,文璟让设计师用戏服做背景,用寒腔作曲谱,从庐剧的源头开始,用道具、脸谱和戏服作为主要展览内容加以勾连,详细地诠释了庐剧的前世今生。介绍到现当代,主要集中在为庐剧发展做出过突出

贡献的人和事上,到了洪霞那个章节,水月献出了娘挂在家里的戏照,戏照下介绍:

洪霞,生于1951年6月,卒于1989年8月。主要贡献:曾参加过国家和省里多次调演,尤其改革开放后,主演的《牡丹亭》《西厢记》《小辞店》等剧目多次获得省市艺术表演奖等。洪霞唱腔圆润、细腻、甜美,尤其在艺术生涯的后期,为寒腔的发展和丰富做出了特别的探索,影响极为广泛,为庐剧的发展做出了特殊的贡献。

介绍完洪霞那代人,就到了长生和水月这一代,展示不做定性,只做人物简介。

开馆那天,观摩的人都说,陈列馆不似博物馆,重在文化介绍上,看了展览,才知滨湖文化阡陌,他年之后,人们也许会忘记谁和谁,可人们不会忘记这个陈列馆展示的内容,它会慢慢潜入到人们的血脉中去。

听到人们赞美,文璟特别开心,深夜无人时,他总会站在潭水边大声喊,谢谢莫先生,谢谢聚力。喊完之后,安心坐在潭水边,看着潭水,想着砚山的往世今生。

今晚陈列馆前面的广场格外热闹,好像比平时多了更多的人,灯光打在皋陶的塑像上,皋陶的形象更加威武。当然灯光也会打在广场的两侧浮雕墙上,那些历史文化名人的雕塑和为新中国建设做出过突出贡献的英雄人物雕塑,特别形象和逼真。

文璟清楚记得,市里领导参观完广场两边的浮雕墙之后对沈方说,没想到老句进去后,聚力能把这个项目落实得这么好,可见聚力的担当和责任。

沈方说,多亏了文璟。

市委书记握住文璟的手说,辛苦啦,聚力需要你们这样敢于奉献的人。

新任市长年轻,市委书记对他说,这个项目说来话长,真的一言难尽。

市长点头笑笑。

大家都笑,文璟想,齐市长在的话,不知会不会这么笑,想起齐市长,再看年轻市长,不再做项目的具体介绍。

文璟坐在潭水边,总会一遍遍想着这些人和事,想得多了,就会涌出忧伤,为了一个城市,郑副市长、齐市长进去了;为了一个个项目,句总进去了。起起落落,对与错,还是无法说清。想起句总对齐市长的感情,他对句总的情感,感叹想,报恩也有困境,差点自己真的病了。

蚊虫多了起来,文璟不再遐想,站起来朝砚台那端的侧峰爬去。一口气爬到砚台底下,左右看看,才发现,砚台和书卷就像一个巨人的左右大脑,两侧山峰更像巨人伸出的两个臂膀,臂膀拥抱着蓝天白云,拥抱着远处的湖泊和丘岗,而砚山脚下的别墅群,更像镶嵌在砚山脚下的一朵朵莲花和衣带,而三面环绕的商住房、门面房更像巨人的裙裾和衣袖,文璟突然生就了其他联想,他想,当初设计并没做这样的构思,为啥出现这样的效果呢?真是奇怪了。

天黑沉了下来,牛郎织女星还在,北斗星也在,文璟看完又开始下山,他边走边想,砚山有墨,汪着灵气,如果莫先生看到项目,不知道做何感想?罢了,罢了,一切都过去了,人对于项目来说,也是过客,过客匆匆,彼此安好。

可心头涌出莫先生的形象,无法安静,莫先生为啥弄成那样?好久没去看他了,会不会有啥困难?想到莫先生,文璟脚步多了急切,不一会儿到了广场。撇过人群,文璟想从浮雕墙一边溜下山去,一抬眼,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个熟悉的身影戴着帽子和口罩,正从浮雕墙前一步步挪动,看得出他正在仔细端看每一个浮雕。

谁呢?射灯晃到了浮雕墙前,文璟猛地看清了那个熟悉身影人的眼睛,那双眼睛忧郁而刚毅,文璟突然愣怔在浮雕墙边,轻声喊,句总?难道句总出来啦,他为啥不通知我和沈总?文璟抑制不住兴奋,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句总的面前,颤抖问,句总,你是句总?

句一厅见文璟激动,指指浮雕墙说,不错,我没有看错人。

真是句总,句总回来了,句总回来为什么不说声?

句一厅拍拍文璟的肩膀说,两年前的夏天,我从这里被带走的。两年多啦,我始终没放下这个项目。

文璟问,出来为啥不说声?现在你回来就好啦,大家都说你快回来了。

句一厅呵呵说,没有我,你们做得不是挺好?我没有那么重要。

文璟低下头,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他不知道说啥合适,只好回头问句总,你看看,与你当初设想还差点什么?

句一厅不想说项目了,忽然说起了麦清,他说,谢谢你救了麦清的基督姊妹,你们的举动,让她改变了看法,之后,她接连去了几次农场,把我接回来时,她还劝我,公司交给儿子打理,她想跟我一起到处走走。

文璟问,她不去教堂了?

句一厅说,我也想通了,她信她的,算了,只要快乐就好。

文璟不再接话,他蓦然想起莫先生过去说的,鸟儿只为活着本身,心里多了很多联想,他想感谢句总,想说,聚力改变了我,也改变了沈方和万红梅,更改变了水月和麦清。可他见句一厅心情沉重,什么都没有说,上前跟着句总往前走。

句一厅说,你回吧,让我一个人慢慢看看。

文璟忙说,那不行,你回来了,我就得告诉沈总,告诉大家。

句一厅苍凉笑,笑完说,我不想打扰大家,我只想一个人安静一段时间。

文璟不明白句总的意思,怔在句总身后。

句一厅见文璟忧伤,呵呵一笑说,别墅终于卖了,这下踏实啦?

文璟更加惊讶,句总才回来,怎么知道的?

句一厅见文璟愣怔,轻松地说,我进去的那天,设想过聚力破产,麦清会流落到街上,没想到,你居然卖了别墅救聚力,我要让句要学向你多学习。说完这些,句一厅惆怅说,还记得当初招聘你时,我说了什么吗?

文璟说,你说我脸上的忧伤打动了你。

是的,那时候我内心也特别忧伤,只是你的忧伤在脸上,而我的忧伤在心里。

文璟想听句总继续说下去。

句总不说了,带头往潭水边走去。

文璟紧紧跟随。句一厅说,错在报恩和感激的冲动,包括你。

报恩和感激有啥错?

句一厅再次默不作声,低头走到回廊亭阁上,抬头看砚台和书卷雕塑,之后循着灯光,上了砚台这边的侧峰。也就在那时,文璟的电话一直在响。

文璟抱歉地对句总说,我接下电话。电话是韩露打来的,她问文璟在哪。

文璟躲在路边,大声说,韩露,猜我见到谁了?

韩露问,谁?

文璟连声说,我见到句总啦,句总出来啦,马上我请他回家,想请他好好喝杯,你和云徽准备下。韩露想,两年多啦,是出来的时候了,句总出来,确实应该请他喝酒,于是连说,好的,好的,我跟云徽马上准备。

挂了韩露的电话,文璟到处找句总,结果去往砚台侧峰的路上,几个来回都没有找到。句总是去了砚台侧峰那边的山道,为啥找不到?文璟回头,一口气爬向书卷那侧山道,到了书卷雕塑下,还没见到句总。

句总去哪儿了呢,咋转身就找不到了?

58

句总出来的消息不胫而走。文璟和沈方去了他家。

在句总的书房里面,麦清找到句一厅留下的字条。字条写道:麦清,对不起,很多后悔话不想说了。这几年,我一直在反思,反思多了,越发走不出心结。此番出来,我不想过问聚力的事了,你让儿子到公司跟几个叔叔学习管理吧,相信沈方他们会帮助句要学的。至于我,不要找了。我想求道问医,看看能不能治好爹娘的病,我坚信,爹和娘总有清醒的那一天,也坚信,是病就能治好。

天呀,句一厅居然离家出走了?麦清傻了,文璟也傻了,沈方还算清醒,他说,不用找了,想必他想回来时,自然就回来了。

文璟不愿意了,你不找,我找,他到哪儿找药方?武当山?龙虎山還是青城山?肯定他又去找莫先生了。

沈方说,莫先生?不是联系不上么?

文璟说,我有办法,我有的是办法。

沈方说,那好吧,你找找看,真能找到再好不过啦。

文璟没说话,出门开车上路。当初莫先生说他能找到云徽,很快就找到了,这次还得去问莫先生,不行,就恳请莫先生打卦,推辞也不行。

沟拐乡的夏天,浓荫蔽日。稻田里的稻谷已经开割了。收割机轰轰隆隆的,十分热闹。文璟没有心思看收割的场景,直奔那座农家四合小院,他想,莫先生肯定会帮他,不信莫先生把什么都忘了。

停好车,一口气跑向四合小院门前,文璟傻眼了,四合小院的大门已经上了锁,铁锁早已锈迹斑斑,连锁孔都生锈了。看来莫先生离开有段时间了。

莫先生也走啦?

问附近人,大家都说不知道他去哪了。

开车去云徽姑姑家问,老奶奶见到文璟吓了一跳,忙问,云徽又走了?文璟说,不要误会,这会不是找云徽,是找莫先生。

云徽姑姑说,你说老莫呀,就在几个月前,他追着几道闪电走了。

追着闪电走啦?怎么会这样?

人疯了就那样。

文璟垂头丧气往回开车,一路上都在纳闷,莫先生疯了?说别人疯了,他信。说莫先生疯了,他不信。文璟又去了远山的草庵和护林棚,莫先生能到的地方都相继找了,依然没有见到莫先生,文璟想,莫先生去哪儿了?句总又去哪儿了?

十天后,滨湖电视台天天播报两则寻人启事。

一则寻句一厅,一则寻莫可。

后记

一个秋天,滨湖市民都在传说句一厅莫名离家出走的事情。有说莫先生带走了句一厅,有说句一厅带走了莫先生。他们先后失踪,多有蹊跷。

文璟去了趟武当山和龙虎山,也去了四川的青城山和安徽的齐云山,找遍道教名山,还是没有见到莫先生和句总,他十分沮丧地回到远山这里,他渴望出现奇迹,就像几次遇见莫先生那般。可现实让他继续失望,找遍远山的一草一木,依然一无所获。

最后他问水月,你说莫先生能到哪儿呢?难道真跟句总一起隐居了?

水月说,我哪里知道?

文璟说,问问你二妹娘,看她能不能联系上先生。

水月说,二妹娘早联系不上他了。

他们能去哪儿呢?

水月说,也许他们就像你我遇到了心结,自我清静去了。水月猜测到最后说,句一厅那里好理解,可莫先生能遇到什么心结呢?

文璟说,我这次找到他们,一定要让他们笑,想想看,你通过笑,早不恶心了。我通过笑,也变得正常了,我咋忘记告诉句总呢?

水月说,笑不是对每一个人都管用的,莫先生遇到的心结,肯定跟我们不一样。

文璟说,不行,我哪怕丢了工作,也要找到他们,否则,我又无法安心了。

水月问,到哪儿找?

文璟说,我会有办法的,会有的。

文璟最后在车上安装了两则“寻人广告”,一则是句一厅的,一则是莫先生的。“寻人广告”用钢架焊接到车上,特别显眼。

文璟从滨湖开始,他想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寻找下去。

就在文璟寻找的那段时间,滨湖上下正在传说齐市长的悔过书,齐市长忏悔说,他构建了滨湖,却迷失了方向。齐市长还忏悔说,不该急功近利,不该改变规划,不该想方设法规避调查。齐市长最后忏悔说,党白培养和教育他了,后悔不能重新开始,现在说啥都晚了。

大家传说齐市长的忏悔书时,五味杂陈,最后,大家对齐市长的忏悔不感兴趣了,对齐市长出事的原因多了追究,不停猜想,齐市长因为句一厅,还是因为郑副市长?是不是因为河湾区区长?猜测放大起来,人们多了惊慌,齐市长进去了,还会牵涉谁?滨湖的事情刚刚开始么?

大家的传说杂乱而零碎,当然也有人会从另一个层面去想齐市长,他们说,没有齐市长,也许就没有滨湖的今天,功不抵过,齐市长可惜了。

文璟正在寻找句總和莫先生的路上,他听不到这些议论和传说,当然也不会多作联想,他一心只想找到句总和莫先生,他相信自己一定会找到。

秋天的早上,文璟把车停在省电视台内。

文璟坚定地走下车,还没有走上省电视台办公大楼的台阶,突然听到省城的大钟楼敲打整点钟声了,当当当,连响九次,那时他才知道已经到了上午九点整了,他想,播报完这个广告,就到下一个省去,一个省一个省找下去,如再找不到,就报案,他不信,当今时代,还找不到两个大活人啦?如果找到句总或者莫先生,他什么都不说,一定让他们先笑。

责任编辑杨新岚

分类:长篇小说 作者:陈斌先 期刊:《当代·长篇小说选刊》2020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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