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着拉杆箱轱辘轱辘走在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孙芊蔚就开始不安。没想到丽江古城色彩这么明艳,好像手机屏幕的亮度被谁的手指不小心划到了顶格。花的色彩、油纸伞的色彩、天空的色彩、游人服装的色彩,饱和度极高的阳光一一将这些颜色调到至亮。这是她第一次踏入丽江古城,却不合时宜地先在心中盘点箱子里的衣服,哪一件能配得上这些鲜艳?她不是那种喜欢摆造型的女人,这可能是她近年来的一种心理惯性。出门变得有些焦虑,焦虑晴雨,焦虑衣履,焦虑酒店的枕头是否贴合她的颈椎……结果总是失算,哪一次出门都会感觉错带或漏带了一件必需品。
唯一庆幸的是,她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放进去了那件帽衫,就在箱子里的最表层,做好了空间不够随时可放弃的准备。这两年,她调暗了自己,衣服基调脱不了黑、灰、藏青,在她身上找不到一朵花卉的图案。那件帽衫是例外,买来打算春天夜跑穿的,颜色是不太常见的嫩绿。不过,孙芊蔚在古城里轻易就找到了它的同色系,在那些抬眼即见却叫不出名字的多肉盆栽里,有各种程度的绿,就是那种透明、亮晶晶的绿。孙芊蔚一眼就辨别了出来。这绿色多少缓解了一些她的焦虑。
预订的房间数量不够,他们要分成两拨分住两处。她被安排住在新义街的一间民宿。门楣被垂落下来的紫藤花遮住,庭院深深,从门口望进去,只能看到尽头一块巨大的照壁。穿过一段近二十米的长廊,拐个弯,才能看到露出天空的院子,以及院子里两两相对的客房。
她的房间号是103。服务员告诉她,一楼,北面是单号,南面是双号。穿过院子时,她看到一张长条茶几,几只小茶杯里余下绛色的茶,深浅不一。有根烟被搁在烟灰缸沿,慢吞吞将余生最后一口气吐向它旁边那盆又肥又矮的多肉。估计是刚坐在这里的两男两女,现在站到了院子一侧,手机对着草地上一匹卧着的木马拍照。发房卡的时候,负责团队后勤的小单告诉大家,这里是当年马帮头子的老宅。103房间门正对着那匹木马。其中没拿手机的年轻女人朝她笑笑,说:“这马好萌呀。”孙芊蔚礼貌地点点头,应了声,“是呢”。
民宿都是木头建筑,用那种不上漆的整木。房间当中一根大梁柱,如果不是屋顶阻隔,会以为那里种着一棵老树,树皮斑驳,枝叶都在房顶之外。仔细看,才能看出人工做旧的手法。木门隔音不太好。孙芊蔚简单洗了洗脸,等热茶的温度适口,等到院子里讲话的声音消失了,她才打开房门,走近去看那匹伏地的木马。跟建筑的整木相反,它由很多块碎木条拼接而成,与灰岩剥落的石块色调相像,裸露着骨骼,筋脉、鬃毛与木纹的沟壑纵横吻合,真像是一匹茶马古道退役下来的老马,卧下,就从此走不动了。孙芊蔚在院子里走一圈,从某一些角度看过去,那马不像马,倒像是谁即兴搭起的一堆乱木,即将燃烧起来,即将被人围着跳锅庄舞。刚才路过玉河广场,那里有一块闪动的电子大屏幕,游客围着篝火跳舞,孙芊蔚觉得那是更为壮观的广场舞。
转过一个拐角,孙芊蔚斜眼看到了二楼走廊上的老谢。她朝他挥挥手。他随即晃了晃手上的烟。这手势如此熟悉。老谢瘦瘦的中等个儿,站在某个角落,朝人晃晃手中烟,漫不经心打个招呼。就算在不久的將来,他们不再有关联,在更久一点的将来,他们杳无音信了,孙芊蔚相信这动作也会伴随这个人的名字一起浮现。他们没再说什么,对于各怀心事的人们这类时刻很默契,无话也不尴尬。
老谢使新环境引起的那点兴奋感黯淡了下来。等她转回103房门前,那匹正对着的老马又像一匹马了,是一匹忧郁的老马。
来丽江是老谢的选择,作为PR(公关)的一次团建,或许说是一次为了告别的聚会更为确切些。老谢将要调离公司总部,到一个三线城市的分公司继续任PR经理。这消息瞒不住。老谢在公司茶水间悄悄告诉过孙芊蔚,但彼时其实早已不是秘密了。他们这次的团建不设主题,务虚,公司就当出钱给老谢请客,答谢一下团队。在梵净山和丽江之间,老谢最终选了丽江。孙芊蔚对老谢讲,我都不好意思说出来,我竟然没去过丽江。她和老谢都是七○后。老谢在七○头,她在七○尾,行事风格却像隔了一江水。老谢对她的话没反应。说起千禧年前后,文艺知识青年界忽然流行一句调侃的话:“不是在丽江,就是在去丽江的路上。”孙芊蔚处于那段时间的河流里,似乎不应该掉“队伍”。老谢很不以为然。不是对丽江,而是对“文艺青年”这个词。按照孙芊蔚对老谢的了解,如果不是照顾手底下那几个八○后、九○后,他更希望去腾冲。因为最近他忽然开始对历史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仅一小时的午休时间,他躺在办公室的沙发上,耳机里播着王树增的《1911》,闭目,迷糊时会被某个高音惊醒。他对现在进行的新闻和八卦丧失了议论的兴趣,倒是时不时会在跟人聊天的时候冒出“大多革新都起源于对腐败的抗议……”搞得人不知怎么接话。
在来这家美国驻华公司之前,老谢是报纸的财经编辑,猎头以年薪六十万的条件把他挖过来,为公司完美处理过几桩影响恶劣的危机公关问题,升到PR经理的时候,他把孙芊蔚也从报社挖了过来。他们一直搭档得很好。老谢利用原先在报社的资源为公司摆平媒体,孙芊蔚为老板起草的新闻通稿,无论在报纸还是网站上发表都恰如其分。他们在真实与谎言之间找到了一些模糊的句式和语法,乃至标点。不过,这几年,除了负责撰写公司形象的新闻稿,他们处理负面消息显得有点束手无措。无论如何,现在人们穷追真相的呼声虽响,但耐心越来越少,而指望制造一个吸引人眼球的新热点去覆盖一个负面消息,对老谢他们来说简直就像买彩票中大奖。老谢慢慢变得有点佛系,工作思路和方式都有了些莫名其妙的改变。相比对外公关,他更关心企业内部文化,他在年会上跟员工大谈“情怀”二字,年度工作计划的第一项就是要在公司成立读书小组,定期举办读书分享会。据说在公司某一次中层会上,老谢陈述举办这种形式陈旧的活动的必要性。他打破了历来的报告流程,以沉重甚至痛心的语气说,整个公司里的人都不像人,一点人的味道都没有。传出来的话说,老谢讲完,整个会场沉默了三分钟,就像进行了一次集体默哀。孙芊蔚认为这传闻有夸大的成分,但场面尴尬可以想见。最终的结果是公司随老谢去折腾,反正这类看不见收益的活动,零成本,只会为老谢的年终总结报告写上一笔。暗地里他们认为老谢对公司发展提不出有建设性的意见。
每个月当中有一个晚上,老谢让下属把咖啡室布置成沙龙,由各部门派职员轮流参加,在几盏临时充电挂上墙的壁灯下,分享指定读物的读后感。参与者大多是资历较浅可差遣的年轻人,他们通常坐在灯下,照着一张A4纸念,听上去内容专业得可疑,很多是从网上复制、粘贴下来的文稿。孙芊蔚是读书会的组织者,负责在老谢主持的交流环节给大家递话筒,同时在几次冷场的时候运用她的机智保持活动的流畅。不过,需要孙芊蔚递话筒的机会渐渐少下来,老谢拿着话筒一直讲到了散会。
读书会办了六期下来,孙芊蔚感到有点难以为继,她甚至担心随着一些女职员带着家里没人照看的小孩过来,读书会有可能变成亲子教育会。多亏了《了不起的盖茨比》。
春节前夕的一个寒夜,老谢让孙芊蔚从拜访VIP客户的新年礼物里,扣下了一些多余的巧克力,用漂亮的包装纸将它们包得像一本本书,他打算给参与者一些“物质营养”。不知道是巧克力还是盖茨比的缘故,发言的年轻人比前几次都活跃。老谢很满意,孙芊蔚读出他那种微笑里竟然有着父辈的宽容甚至宠溺的成分。几个分享者照着A4纸念出了与故事主题相近的观点,与前几次不同的是,他们用自己的话做出诸如女主黛茜是个“渣女”、盖茨比是美国中产阶级的牺牲品之类的结论。在孙芊蔚给老谢续咖啡的那会儿,老谢轻声对她说:“看来选书很关键。”他庆幸遇到了《了不起的盖茨比》。
气氛的转变是从一个新职员的发言开始的。这个西服袖口露出一截白衬衫的年轻人,有着那种不放过任何场合表现自己的欲望,语气跟语速一样冲。他抛出了“《了不起的盖茨比》反映了人性最真实的一面,不应该特指美国或者哪一个国家的人。批判这种真实性的人,都很虚伪”的观点。他滔滔不绝地维护黛茜,认为人爱慕虚荣没有什么不对,虚荣是人成功的最大动力,也赞赏盖茨比那种拼命发财之后再将心爱的人夺回来的行为。总而言之,盖茨比和黛茜的故事,就是霸道总裁和灰姑娘的故事,是今天所有年轻人的梦想。至于结局,那是因为盖茨比太讲情义,遇人不淑,被坑了。他那种一本正经地自黑的语调,引起了众人几次哄笑。在他讲完“他们完全可以有另外一个结局,女有意,郎有钱,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这句话之后,还出现了几阵零星的鼓掌声。这情形应该算是读书会成立以来的一次高潮了。接着这个新职员带出来的话题,有人开始抢话筒。其中一个大概处于刚失恋的状态,他拿话筒的姿势像正在喝一瓶啤酒,他哭丧着脸说很羡慕盖茨比,被女朋友甩了之后,他没有能力成为霸道总裁,他做梦都想在她家边上盖一所豪宅示威。气氛热烈起来,没抢到话筒的也开始相互议论。一些根本没看过这本书的人,从盖茨比顺利转移到了他们关心的恋爱、买房这样的现实话题上。就在某一个抢话筒的间隙,大家听到有人猛地一拍桌子,又一拍桌子。老谢接连拍了好几下桌子,震落了搁在杯子边的小勺。大家看到他掏出一根香烟,打破了在读书会上禁止吸烟的纪律。打火机的火苗跳动了好几下,孙芊蔚在老谢接过话筒时印证了那种颤抖。
有一小段时间,老谢成为公司的热议话题。年轻人说,PR的那个老谢真能装,明明自己“中产”了,才来跟人谈铜臭味的危害。与老谢共事多年的老友则纷纷为他的职位担心,拿着丰厚的薪酬还到处散布美国梦终究破碎的原因——“美国佬总是以为钱能买下一切”。
在取消丽江之行后的十多年间,孙芊蔚去过很多座古城,凤凰、平遥、徽州以及与丽江相邻的香格里拉独克宗,还到过其他国家类似的古镇、古堡。奇怪的是,无论公干还是私游,她与丽江都没有机缘,这样反而使得那次取消行程的前因后果总是跟着丽江这个地名完整地蹦到她的脑子里。来丽江的飞机上,坐在隔壁的那個男人问她是不是第一次来丽江,她又想起了这桩事。她当然不会跟一个陌生人去唠叨那件陈年往事。不过他说他是第二次来丽江,接着又随随便便地说出第一次是跟前女友一起来的时候,她也顺着说了句:“我跟前男友差点就来了丽江。”天晓得这个前男友已经前到十多年前了。
男人刚落座不久,孙芊蔚就觉得他看着很舒服,模样、身高都落在她的审美点上。孙芊蔚目测他三十来岁。如果不是计划生育的年代,她觉得母亲会给她生一个类似这样的弟弟,或者说,如果时光倒退十年,她想要一个这样的男朋友。他说不上帅,脑门偏大,肤色可能时常会被别人误解为过于奶油。聊过一阵之后,她认定他有着与年龄相吻合的稳重。她总是会被这种类型的男人吸引。他们聊得很愉悦。无形中孙芊蔚调低了年龄,尽量以靠近他年龄的姿态跟他讲话,甚至某些不符合她人生阅历的观点,她也含糊认同。他看起来很放松,仿佛他们已经认识一段时间了。只有她自己知道,一开始她就不是他称呼中的那个“蔚姐”。
他们坐的刚好是安全门边的二人座位,左右没有第三人打搅。他向乘务员要了两张毯子。盖着毯子抬头看电视的某个瞬间,孙芊蔚竟觉得两个人像是在过居家生活。她没有婚姻生活的经验,在认识的人眼中,她结婚的概率慢慢减少只是基于她的年龄,而熟悉的人则认为如果她不改变某种坚固的挑剔,无论她处于哪个年龄段都不太可能结婚。她不是个苛刻的人,相反,她善解人意,因而在与后辈交往中自然能消弭一些隔阂。这个刚认识的男人,相谈不久便发出“你哪里像个四十岁的人啊!”“你看着好小!”这样的赞叹,这类话她听得不少,真真假假她都受用。但在结婚这件事情上,她的固执显得很老土。如果避免用“缘分”这个俗气的词谈她对婚姻的看法,只能笼统地说,那些男性都没能与她的灵魂牵手成功。即使在爱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她都会因为发生的某件小事而冷静下来,仿佛落入了一个没法解除的咒语中,最终理性地分手。
孙芊蔚离婚姻最近的那次,便是跟打算一起去丽江旅行的那个前男友。在定下关系之前,她带前男友回家乡过年,见过了家长,还要见见她的几个发小好友。唱完夜场卡拉OK后,其中一个人不知从哪里搞到了点烟花,他们决定找个僻静处偷偷放烟花。在城乡接合部的一个幽暗小树林边,他们举着烟花筒,朝天空吐出一朵朵张牙舞爪的大丽花。就在这个浪漫的时刻,一束手电筒的光准确地捕捉到了他们,几个巡逻的城管从不远处叫喊着跑过来。大家一阵惊吓,商量着要如何应对。在昏暗的夜色中,孙芊蔚注意到,她的前男友悄悄地转过身,朝离他最近的小树丛隐了进去。就像捉到了恋人出轨,这一幕如此隐秘又如此真切,以至于过去那么多年,她连当时心里那阵惊诧都没忘。她没有告诉前男友她提分手的具体原因,在爱与不爱这些事情上,她总是自作主张,不拖泥带水,也尽量降低伤害。孙芊蔚情窦初开的那个年纪,正是日剧《东京爱情故事》流行的年代,她跟许多同龄人一样受赤名莉香的启发,只不过有的人模仿了莉香的微笑、发型以及服饰搭配,更多一点的就是习得女生追求爱情的主动和洒脱,她学到的却是一种被人认为不可救药的古怪——仿佛爱情是她自己一个人的事,相比分享美好,她更擅长独自消化伤害。结束一段爱情,她总能让自己面带着莉香式的微笑,掩饰着转身,消失于斑马线对面的人群中。她跟那个前男友没再见过,倒是前不久被拉进一个同学群里,看到了他的头像,跟很多中年人一样,发福,双手交叉搭在肚皮上,痴笑着靠在栏杆前,身后是云雾缭绕的群山。她没跟他打招呼。他也不太在群里讲话,有好些次,她看到他在群里抢某个人发的红包,抢完,总会发出一个“谢谢老板”的职员鞠躬动图。她默默退出了群。
飞机落地那阵激烈的震动还没完全消失,他就迫不及待打开手机要加她的微信。
“程木易,我是实名。”
“我也是。”她手指一点,把他加进了列表,在朋友权限选择那两栏,她的手指犹豫了几秒。她为他开放了自己的生活圈。她不认为会跟他发生些什么,只是觉得他不会因为日益了解她之后会对她失望。她不介意他了解自己。
“我会在古城住两晚,再去泸沽湖转转。”
“是想去泸沽湖艳遇吧?那边可是母系氏族哦,当心被美女……”分别前,他们已经可以随意开这样的玩笑。
“哈,我最适应母系氏族啦。”
“这两天找个小酒馆,约?”他挨近她,认真地看着她说。
“好啊。”她的脸莫名涌上了一股热潮,不过还没忘记大大方方地微笑,是那种她自以为的莉香式微笑。
除了吃饭和集体行动,他们的团队在古城没有指定活动,可以自由组合逛逛四方街和嵌雪楼,或者在小酒馆坐坐,聊聊八卦,也可以申请为了寻找不劳而获的艳遇而独自行动。他们自然把老谢和孙芊蔚划分在了一起,笑话他们老同志作息应该会合拍。孙芊蔚倒是觉得古城的作息跟那些年轻人很合拍,晚睡晚起。
在客栈简单吃过一碗米线之后,孙芊蔚出门去附近转转。快上午九点了,街上还没几个人,凌晨时分还花样百出的小货铺、小酒吧现在都没了动静,大水车在高处独自转动。热闹的鲜花和密集的盆栽,原地等待,眼睁睁看着太阳从自己身上一点点地没收掉夜间得到的小费——露水,挂在花瓣上是耳环,围在胖嘟嘟的多肉上是项链。好在,这些稍纵即逝的馈赠被孙芊蔚用手机拍了下来。很快,在她朋友圈的九宫格图下方,前后脚出现了两个名字,老谢和程木易。她的脑子里立即浮现那个男人。她现在已经可以清清楚楚地想起他的样子了,甚至比飞机上见到的还清晰。昨晚临睡前,她花了不少时间,悄悄翻着他的朋友圈,他的照片、他的美食、他到过的地方……她屏住呼吸,手指轻轻,好像徘徊在他的家门口,生怕一不小心留下了脚印发出了声响。她还记得他身边那个女人的样子,她多次将那张合影放大到模糊,俗气地认定她的相貌配他其实是不足的。
她漫无目的,走进一条小巷,里边的建筑风格跟主街无异,只是客舍、小饭馆挨得紧,翘在空中的屋檐与屋檐像刚刚互诉完心事,只剩相对无言。孙芊蔚忽然想到,在这么多间客舍里,他下榻在哪一家?此刻,他跟她一样已经起床到处闲逛,还是像其他同龄人一样依旧窝在被子里刷手机?这么想着,她心里竟然有点慌张,生怕在某家客栈门口遇到他刚好出来。她不应该让他看到她现在这个样子,至少,她应该穿着那件嫩绿的帽衫。她匆匆转身回去,速度快了许多,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使她看起来走得有点仓皇。
快走到大石桥,孙芊蔚远远认出了老谢。他站在桥中央,忽而低头去看水,忽而抬头望望远处,好像天上刚落了些什么东西到水里。孙芊蔚觉得那样子还蛮有意境的,她想到了“文艺”这个词,用手机将他跟大石桥一起拍了下来。
“听说玉龙雪山的倒影会落在这水面上。”老谢指着一个方向对她说。
孙芊蔚也站到了桥中央,望望天边又望望水面。水面除了岸边花树的倒影,什么也没有。她盯着老谢指的那个方向,在一大群浓浓的云朵背后,似乎隐藏着一个比云朵更白更亮的轮廓。如果这轮廓就是玉龙雪山,那么等这些云游过去,应该就能看到了吧。他们一起站了一会儿。这时已经过上午九点了,渐渐有游人来往,古城醒过来,店铺陆续开门,放出了急不可耐的小狗,在石板路上嗒嗒嗒嗒地跑,发出撒娇的欢叫声。
孙芊蔚不确定是不是要站在这里等那一大片云过去。
老谢说,去木府转转吧,丽江“紫禁城”。孙芊蔚无所谓,横竖在丽江她去哪儿都是第一次。
老谢兴致很浓,一路上跟孙芊蔚讲木老爷,说:“这个木老爷聪明,一方诸侯,懂得审时度势,建府邸不设城门,不去犯这个忌。你猜,明里他对人怎么解释这个做法?”孙芊蔚问题不过脑,反问他:“怎么解释?”
“木府,要有个城门,那不就成‘困’了?他妈的,绝!我们做PR的,哪有人家这机灵劲儿?”老谢不由自主嘿嘿笑起来,忽被一口痰呛着了,咳嗽好一会儿。
孙芊蔚一时无语,她认为老谢自从被“贬”三线城市,就开始各种自我否定,逃避现实,佩服起这种不知真假的野史。又想到此行回去后,他们多年拍档就要散伙了,孙芊蔚有点唏嘘。
没想到来木府的人这么多。老谢请了个女导游,穿着纳西族服装,红色大褂,背上围着那种古城小店里随处可见的“披星戴月”羊皮坎肩,脚上却穿着这一季很流行的小白鞋,感觉有点“跳戏”。她和老谢就跟着这双“小白鞋”,踏入了朱红色的木府大门。
孙芊蔚一向对导游的解说词不感兴趣,她喜欢自己转悠,乱看,在边边角角能发现一些有趣的东西。很快,有一拨拨游客围过来,蹭老谢的导游听,老谢只好紧紧跟着“小白鞋”。孙芊蔚嫌人多,故意落在人群后边。趁那株盛放得有点吓人的桃花树下没人,她拿出手机取景,眼睛一眨,屏幕里冒出了个人,那个人好像是从她手机微信里掉出来的。
“我就知道,我们肯定会遇到。”程木易咧着嘴,高高举起两只手,似乎早料到她要必经这棵桃树,已经等待多时。
“嗐,古城小嘛。”孙芊蔚故作淡定,脑子里却荒唐地出现那件绿色帽衫,還摊在行李箱里的最表层。她有点懊恼。
他们站在桃树下说话。桃花浓艳,跟他身上那件洁白的T恤是很衬的。看清那T恤的正中央印着一行字:我们把你们想得太好了,她笑了。昨天,他们在飞机上关闭手机前,最后刷屏时看到一条即时新闻:中国外交官在阿拉斯加霸气怒怼美国高层官员——“我们把你们想得太好了”。正是这句话,使她和他跳过了陌生人试探性的开场白,打开了交谈的护栏,就像在某个酒馆共同看一场世界杯球赛,陌生人会因进球而忘情拥抱。
“九十九一件,这里的小店到处都在卖。”程木易用手拍拍胸前那行字。
经他一提醒,孙芊蔚才注意到,他们身边的游客中,果然有好些人都穿着这种T恤,白T恤配黑字,黑T恤配白字,男女同款,就像突然拥进来一个规模庞大的旅行团。“动作真快,古城还蛮现代化呀。”
透过人群,孙芊蔚看到老谢跟在那个“小白鞋”旁边,往后面的狮子山去了。她想爬狮子山,听说上面可以看到玉龙雪山。她跟上了队伍。他跟着她。他们就这样走在最末,慢慢上山。
“你总是一个人出来玩呀?”
“嗯嗯,隔一段时间,我要出来透气。”
“透气?”孙芊蔚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坏笑。在丽江,“透气”这两个字几乎可以用“艳遇”来替换。
他从她的表情里猜到了,有点尴尬。“不是你想的那样,就是,暂时逃离一下。”
“老婆放心你呀?”孙芊蔚记起他朋友圈那张照片,那个普通得没有任何气质可言的女人。
“我老婆是那种很强势的人,认为我什么都不敢做,嘻嘻,不过,我是有底线的啦。呃,总之,不会太离谱。”他朝她调皮地眨眨眼,好像跟她能产生一些默契似的。基于这种他所认为的默契,他又讲了些关于自己家庭的事。他跟老婆是相亲认识的,结婚三年,今年准备要小孩。
孙芊蔚其实不太愿意听到这些,她只愿意他是那个在飞机上一起盖着毯子看电视的男人。主要是,听到他说家里大小事都是老婆说了算的时候,她居然有点失落。后来,他长叹一口气,又说:“不过我已经满足啦,她们家在郊区有拆迁房,置换市内两套,给了我们一套。她是独生女。这样,等于我比同龄人少奋斗几十年。”
的确,她从他身上不太能看到在“奋斗”或者“奋斗”过的痕迹。放松,随性,不务正业的涉猎,好像脚底踩着一块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她不就是被他这些所吸引的吗?
“出来透气,有意思吗?”孙芊蔚故意将“透气”两个字说得很重。
“说不上,就是想能遇到一些有趣的人,比如像你这样的啊。”他笑着,忽地抬起手,伸过来,似乎是想摸摸她的头。
出于本能,她生硬地闪开,随即担心自己反应过大会伤害到他。这一刻,孙芊蔚特别想做点什么,哪怕像老谢那样,傻傻地顺着“小白鞋”的手指东张西望。这样可以阻止心里那阵隐秘的悸动奔跑进两人的沉默当中。可是,“小白鞋”已经领着老谢他们消失在山体的拐弯处。
他的手再次伸过来了,平摊在她眼前,是一只银色的无线耳机。
“我是想请你听首歌。”
“哦,哦,谢谢,好的,好的。”孙芊蔚有点语无伦次,幸好,耳朵里突如其来响起那一阵熟悉的过门,使她的情绪不顾一切,完全集合为一种——那是每次听到这首歌都会不期然而至的感伤。
跟她一样,他研究过她的微信。几个月前,她分享了这首歌并配文:“音乐响起就泪奔,小田和正七十四岁了,声音还如此清澈,像极了我们逝去的青春和爱情。”他竟很有耐心,从她一日日更新覆盖掉的生活底部找回了这首歌。
《突如其来的爱情》,莉香的微笑如在眼前。一九九五年,坐在大学宿舍的集体电视机房看《东京爱情故事》,她和同学不懂日语,主题歌响起,她们饱含深情,咿咿呀呀跟着哼。奇怪的是,此后很多年里,这首歌曲总是在某些时刻从她心里出现,譬如踩着点上班去追那趟正在发动的公交车、鼓足勇气去找上司提出一些意见、在某次竞争上岗演说之前、某次应酬独自返家的夜路上……那段副歌的高潮部分到来,如同战歌。妈的,二十多年后,她竟然成了这个样子——宽大舒适的灰外套罩着一个松弛、随遇而安的中年妇女。妈的,一九九五年,他应该还没开始发育吧。
在歌声中,她的泪水就要夺眶而出了。她只好深吸一口气,假装欣赏前面的风光。
另一只耳机塞在他的左耳。但他什么都不懂。没准儿看到她这副样子,以为她是个有故事的人呢。她没有故事,生活就像现在这样,偶然撞见这首歌,突如其来,又必然地消失在日复更新的微信朋友圈里。
孙芊蔚机械地抬起腿,迈过一级级石阶。转过一个弯,眼前豁然开阔。上山的游客现在全集合在观景台。顺着大家的目光,她找到了雪山。因为角度问题,在这里只能看到与云团相连的那一点雪山尖,但还是能辨认出来,云团混沌、藕断丝连,雪山清亮、棱角分明。不过还是与预期的不同,她以为能望见画册中那座巍峨冰川。她看见了老谢,站到观景台的最角落,跟大家一样,抬头看着雪山,手掌却一直拍打着栏杆。她听不到他说了些什么。
那首歌一直在孙芊蔚的右耳朵里播放,单曲循环。几遍后,刚才那阵浓烈的感伤消停下来,望见雪山的激情也逐渐消退。老谢找到她。他们一起下山。她没跟老谢说起程木易,那只小小的耳机被她垂下的头发掩盖起来,不为人知。他就如过往游客中的一个,默默跟在他们身后。有时候,耳朵里的歌声断了,她悄悄回头去看,他在某段狭窄的山路被人群隔远了。近了,歌声又响起。
蓝牙的接收范围,十米。他不断克服拥擠的人群,努力保持孙芊蔚耳朵里那首歌完整,一遍又一遍。
晚上,团队在一个木楼饭馆聚餐,二楼包厢。老谢姗姗来迟,大家都快把餐前凉菜吃光了,才见他拎着一个大黑塑料袋推门进来。他先不落座,将塑料袋打开,顺时针走一圈。于是每人手上都得到了一份礼物。老谢说是给大家丽江行留个纪念。年纪最轻的小赵挨着门边坐,他第一个拿到礼物,拆开看,是件T恤衫,抖开在自己身上比画,孙芊蔚就看到了那行黑字:我们把你们想得太好了。再仔细去看老谢,他穿一件崭新的白T恤,袖口的褶痕还没完全展开,那行字印在左前胸,比程木易胸前那行稍微偏向心脏位置。
老谢反复强调T恤是他个人出资,与公司无关。按人头发完,他坐到孙芊蔚旁边的空位上,顺手将最后一件黑的递给她。
团队里一贯机灵的小赞展开手上的T恤,站起来,脑袋往领口一钻。他太瘦了,T恤可以装进两个他,很有喜剧效果。大家看着他,嘲笑一通。他索性开始表演,围着桌子夸张地走几步,忽然,朝门口的方向一望,像见到了鬼一样:“Oh,Mr.Darcy,Mr.Darcy.”他对着木门点头哈腰。说完,又迅速挪到门口的位置,换了Mr.Darcy的语气:“Youarefired!Gettheheckoutofmyoffice!”靠门边的小赵惊叫几声,配合了他的表演。有段时间,不知道谁做了他们大老板Mr.Darcy的表情包,这句话在公司流传很广。老谢用手指着他,哭笑不得。“Ohno,youcan'tdoanythingtome!Mr.Darcy,givemeachance,pleaseplease.”小赞求饶的表情滑稽,加上他天生八字眉,皱起来真像个倒霉蛋。大家被这个倒霉蛋的形象逗笑。受到笑声的鼓励,小赞身板一挺,瘦长的脖子从空荡荡的T恤里抻直,指着门口那个看不见的Mr.Darcy,抑扬顿挫,中气十足,说出了印在衣服上的那行字:“Ithinkwethoughttoowellofyou.”
小赞用做作的英语念出这句话的时候,笑声收敛了,好像那个看不见的Mr.Darcy真的推开了包厢的门。
“这小兔崽子,”老谢站起来,指着他笑笑,“来,白切一杯,祝贺演出成功!”
孙芊蔚喝的是啤酒,名叫“风花雪月”,跟这两天他们在古城必点的一种叫“水性杨花”的蔬菜很配。
他们订的是全菌宴。每一道菜里都有菌,每一种菌都不重复。牛肝菌、鸡(土从)菌、羊肚菌、扫把菌……他们认不出几种,每上一道都要问服务员,转盘一转,又忘记了哪盘是什么菌,七嘴八舌讨论一番。于是老谢给大家讲了一个吃菌的故事。说是多年前有个朋友,吃货,吃遍了常见的食材,就去各地搜罗珍馐。有一次去了大理,当地一个朋友跟他有相同爱好,带他去吃一种菌。这种菌长得很魔幻,菌盖肥厚,布满白色凸点,像苍穹上的星。入口,有一股说不出的腥鲜长久挂在口腔内,辣酒都冲刮不掉。吃下半小时后,人先是涕泪恣意,继而异常亢奋,眼见一个个小人儿从桌子上咕噜噜滚落到地,围着自己跳舞,而自己变得巨大无比,头顶着苍穹,天灵盖上感觉有星星擦过,凉飕飕。老谢讲得真真的,如同是他本人经历。座中鸦雀无声,不知是在怀疑还是吃惊。老谢讲完,小赞赶紧说,网上搜一下,搜一下。大家才回过神来理性分析,认为应该是一种毒菌,致幻。
孙芊蔚在老谢讲故事的时候开始坐立不安。吃饭途中,她接到一条微信:我在小巴黎酒馆,你来不?他已不再称呼她“蔚姐”,而是坐在“我”对面的“你”,一切关系开端的“我”与“你”。接着他又发了定位。虽是意料之中,孙芊蔚依然忐忑。她打开那个定位图,酒吧街在她的西北方向。从图上看,他坐着的那张吧凳与她此刻屁股下的凳子,相距不到五厘米。她觉得凳子的四只脚已经稳不住自己了。她站起来揉了几下腰椎,故做久坐腰酸的样子,扭扭脖子,就像在办公室做的习惯动作。接着她顺势走到窗前,仿佛第一次发现那上边居然摆着那么多怒放的鲜花。她在窗口延宕了一会儿,透过花丛看出去,古城像是在过着某个节日,游人熙攘热情,灯光浓妆艳抹,天上明月催人……她望不见酒吧街。坐下来,他们还在议论老谢讲的那些小人儿,她一句都听不进去。过会儿,她又起身去卫生间。在镜子里,她看见了自己,嫩绿的帽衫显得她年轻了些,“风花雪月”酒使她的脸红彤彤的。她从口袋里掏出口红,给嘴唇补了点颜色。她盯着自己看,认为完全可以从卫生间直接溜出去,到小巴黎酒馆说:“嗨,喝到第几瓶了?”她连第一句话都想好了。就在对着镜子表演的时候,她看到了额头上那根白发。它居然又在那儿了!早些时,它就像与她玩游戏般,先是潜伏在黑发中,被她找见,她把它拔掉了。过一段时间,它又长出来,小旗杆般竖在头顶,特别显眼,她又用手去拔,但是太短了,手指根本没法使力,她只好用剪刀剪掉。春风吹又生,它是什么时候又悄悄发芽的?她不得不花点时间专心对付这根理直气壮的白发。对着镜子,她数次用手指拈起它,可是一用力,它就从指缝里溜掉了。最后一次,她用指甲尖夹住了它,使劲一捋。它立即柔软了下来,卷曲,钨丝一般,垂挂在她的额前,是她头发当中的一根变异,在灯光下特别耀眼。这卷曲的战栗,将会成为她与一根白头发“奋斗”过的证据,暴露在他的眼皮底下,被他识破她的努力。她认为这是不该为他所知的,连同她一开始对那件绿色帽衫的焦虑。
重新坐回到凳子上。他们的话题没变,还在讲那种魔幻的毒菌。小赞问她:“蔚姐,你有没有产生过幻觉?”孙芊蔚咕嘟喝下一大口酒,不置可否。如果此刻真的有一个个小人儿从饭桌上跑下来,她一定会命令他们,立即动身,去酒吧街,去小巴黎酒馆,看看那个等待的男人现在还在不在。她会隔一分钟命令一个小人儿出发。
一九九五年的那个电视机房里,她们一边掉眼泪一边大骂。永尾完治因为关口里美的到来,眼睁睁看著约定的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而可爱的赤名莉香在寒风中等到了深夜。这是她们第一次感到爱情的意难平。这画面刻骨铭心,以至于孙芊蔚在现实中遇到这类纠结、软弱的男人,掉头就走。现在,孙芊蔚的等待有两个部分——等待时间到来和等待时间过去,不能说哪个更好受一些。
大概是酒的缘故,孙芊蔚根本没有睡意。借着酒劲,她改变了他的权限,轻轻松松地。从此,他看不到她,他点开她的朋友圈,将会看到一条淡淡的灰线,她沉潜在这条灰线以下,在他看不到的时空。每一天,她跟过去一样,更新、等待,更多是在做着他所认为的那种“奋斗”。
做完这一切,她披了件外衣出门。草丛边的路灯,照见那匹匍匐的木马,夜色掩盖了它身上的沧桑,姿态的确有点萌。转了一圈后,她站到院子中央。古城灯光退去,夜空繁星毕现。她有多久没看到过这么清晰的夜空了。越看,星越密。在正北方向,一颗最明亮的星吸引了她,在这颗星导引下,她竟然幸运地串联出了那只“大勺子”。如此坚定的七颗,如此坚定的距离。她像发现了新大陆,差点叫了出声。很快,她的耳朵像被谁塞进了一只耳机,没有任何前奏,突如其来,直接是那段高亢的副歌。仿佛一只无形的手,奏响了天上那七颗音符,忽明忽暗,又远又近。此刻,蓝牙的接收范围是——无限。
【作者简介】黄咏梅,女,生于20世纪70年代。著有诗集《少女的憧憬》《寻找青鸟》,小说集《把梦想喂肥》《隐身登录》《少爷威威》等。2002年起在《花城》《钟山》《收获》《天涯》《人民文学》《大家》等刊陆续发表小说。作品多次被各种选刊选载。现供职于浙江省作家协会文学院。
分类:短篇小说 作者:黄咏梅 期刊:《小说月报》2021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