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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燕食记(上)

分类:当代 更新时间:2023-02-05 20:29:31

引首一盅两件

市廛尽处有快阁,为行人茶憩之所。

——金武祥《粟香随笔》

荣师傅出走了。我的工作伙伴小湘说。

这消息对我不啻惊雷。很快,媒体就发了报道,说九十六年的老店“同钦楼”将在年底结业。

我急忙赶到了中环。当天同钦楼竟然闭门不开,外面贴了张字条“东主有喜”。但隐约却听到里面有声音。望向二楼,老旧的满洲窗,依稀能看到灯光。我打电话给小湘。小湘说,你还不知道吧,里面正在秘密地装修。听说店又不关张了,要易主了,改了个名叫“同钦茶室”。你猜是谁接了盘,就是店里的原来的八个老伙计。

我问,那荣师傅呢?

小湘道,他是前朝元老,自然不想留了。

我心里一阵颓然,想了一想,对小湘说,我要见荣师傅。

说起来,跟这个茶楼文化的研究项目,算是我一个夙愿。但并非如计划书中拯救式微传统文化这么可歌可泣。祖父上世纪四十年代,曾经短居粤港,在他一篇旧文里,确切而生动地写过广式的点心。其中又重点地写了同钦楼,难得文字间埋藏不少机趣。一个谈不上是老饕的人,竟在莲蓉包上盘桓了许多笔墨,这足以让我好奇。

当初来香港读书,家族长辈为我接风,便在这家同钦楼。那也是我第一次领略“一盅两件”。广东所谓的“茶楼”,“饮茶”的阵仗,热闹得不像话。人头攒动,茶博士穿梭其间,眼观六路,竟好像与所有人都十二万分的熟稔。一个熟客刚坐下来,他便拿起支钩杆,利索索地将来客的鸟笼,挂到天花上,旋即便走去另张桌子收拾招呼。我当时瞠目,浑然不觉身处香港闹市,仿佛进了某个民国戏的摄影棚。同钦楼的满目烟火,让我一下子就爱上了。叔公一口气在点心纸上划了十几个小笼。叉烧肠粉、虾饺、粉果、豉汁凤爪,真是满目琳琅。吃了半晌,那伙计照例来收拾碗盏,仍是利索,用国语夹杂广东话问我,后生仔,边一样最好食?我想一想,指一指面前的一笼。伙计便有些顾盼自雄,说我们家的莲蓉,恐怕整个省港,也找不出第二家来。

叔公问,阿关,荣师傅在不在?

伙计眨眨眼,说,毛生,这莲蓉包的味道这么正,你倒说他在不在?

叔公便笑说,他若不忙,我跟他打个招呼。

过了一会儿,便见后厨,摇摇晃晃地走出了一个胖大身形的人。满面红光,头发则是茂盛雪白的。他很灵活地在人群中闪身而行,一路拱手,和每座的食客贺着新年。而似乎人人也都认识他。老些的,都回拱手。坐得远的,叫身边的孩童过去,将利是塞到他厨师服的口袋里。

走到我们这一桌,他喜气洋洋地说,毛生,恭喜发财。

我就这么和荣师傅认识了。荣师傅是同钦楼的行政总厨,从老字号迁港,历经三朝。在店里的威望足够,对我总像是个爷爷辈的人,笑得如同他手打的莲蓉,温软厚糯。因靠近港大,后来一些年,我也很习惯多来帮衬。特别是有来港游玩公干的朋友,想要体验地道的广式茶楼。同钦楼自然是不二之选。在店里撞见荣师傅,他便照例送我一笼莲蓉包、一笼流沙包。稍微闲一些,竟然坐下来,跟我和朋友聊天,讲起了古。多半是他和我祖父在广州初见时的往事,又如何在香港重逢,令人心中怅然。只是他每回说起这些故事,总有细节上的些微不同。关于见面的年份,或是祖父最喜欢喝的普洱,来自哪个山头。这些都是小节,我就好脾气地由着他兴高采烈。口若悬河间,听得我一众朋友心驰神往。这样久了,我忽而觉得他这一遍遍讲述的故事里,有可以为之纪念的东西。这想法挥之不去。后来,发现了祖父的这本笔记,更觉得如冥冥中的预示。思量再三,我便申请了一个关于粤港传统文化的口述史研究项目,打算好好地和荣师傅谈一谈。

谁知一番苦心,足准备了两个月,待到要和荣师傅见面,却碰到了同钦楼“政变”。先前有些风吹草动,时有耳闻,但我并未当回事。想九十六年的老店,波澜壮阔也经历过。这点暗潮,怕最后也只是一波微澜,何足挂齿。只当是本港传媒一惊一乍。没承想,很快就等到同钦楼结业的消息。再后来,又是易主的风闻,甚嚣尘上。

我对小湘说,我要见荣师傅。

小湘犹豫,道,见了面,他也未必愿意谈啊。店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怕他在气头上。

我说,他要是就此退休,我就更得去看望他一下了。

我们在荣师傅家里见了面。

荣师傅脸上并没有一些异样。甚至没有平日劳碌的疲惫之色,面容舒展,更容光焕发了些。

他见了我十分高兴,拿出一整个“金枕头”,叫身边的人劈开来给我吃。我连忙婉拒,一来我确实不好榴莲;二来荣师傅家空间其实不大,若是劈开整只“金枕头”,那味道挥之不去,自然是满室“馥郁”。

作为同钦楼的行政总厨,辛苦了几十年,荣师傅住得不算宽敞,甚至可说是简朴。西环坚尼地城,四十年的老唐楼,两室一厅。年久失修,空调轰隆作响。我的目光,在窗前被经年烟火熏得发黑的神龛流连。神龛里的关老爷横刀立马,神采奕奕。下面的香烛,堆叠着几个不甚新鲜的供果。

荣师傅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便说,家有房屋千栋,瞓觉只得三尺。我这把老骨头还有几年,一个人足够了。

我晓得荣师傅中年丧妻,鳏居多载。呕心沥血在几个儿女身上。听说都很有出息,一个在加拿大做金融;香港的一个,是知名律所的合伙人。他身边这个花白发的人,精干身形,青黄脸色。模样十分恭谨,应该不是他的子女。

未待我说明来意,荣师傅先和我寒暄了许久。问我在学校里的工作可忙,升职了没有,有没有被女学生喜欢之类。我一一应他。他高兴地说,叻过你阿爷当年,在大学一定好得!

我终于问,荣师傅,您真的不做啦?

荣师傅目光闪动了一下,又黯然下去,低声道,早些年米寿都过了,做不动了。

我说,您那打莲蓉的手艺,是撑住了同钦楼的。

荣师傅笑一笑,问,毛毛你倒说说,要打好莲蓉,至重要是哪一步。

我自以为做足功课,便说,挑出莲心?挑走了才没有苦味。

荣师傅叹口气,说,至重要的,其实是个“熬”字。

见我沉默,荣师傅嘴里起了个调,吟起一支曲,“欢欲见莲时,移湖安屋里。芙蓉绕床生,眠卧抱莲子。”他眼睛笑吟吟,慢慢又阖上,声音却清冷。这支曲我听他在茶楼里唱过,是他少年时在“得月”的师傅教的。师傅姓叶,手把手教他打莲蓉。

你问是怎么个“熬”法?荣师傅停住,睁开眼睛看着我说,我就说说自己这颗老莲子吧。自我在得月阁,由“小按”做起,如今已经七十年。你爱听,我跟你讲讲古。光绪十五年,“得月”在西关荔湾开张,第一代的老东家是“茶楼大王”谭钟义。集资的法子,股东一百二十二人。一九八四年“得月”装修,我去督场,在财务生锈的铁柜里发现了这本吃满灰尘的“股东簿”,上面载着入股时每一位股东的名字及入股数。算下来,才知道当年谭先生的大手笔。入股数四百一十四,金额合一万三千两白银。这是什么概念,相当于现在三百万港币。你说这钱可都用在了什么地方?如今“得月”没了,成了茶艺博物馆。我带你去看过,百多年的老房子,那楼梯、门窗、椽梁,可有一处不砥实?那都是进口的乌木、紫檀、酸枝。海黄的满洲窗,是西关木雕名家陈三赏一扇扇雕出来的;一楼墙上挂的瓷画,是广彩阿头潘老驹一幅幅烧出来的。香港的威廉道“同钦”分店,如法炮制,处处见底气,可是他隔壁“荣羽”一个扮高档的新茶楼可比得上的?“同钦”的老掌柜严先生,人厚道,建国后还继续给广州的股东们每年分红,直到大陆公私合营。为什么?就是为了不忘本啊。如今呢,这些股东,数一数,竟然全都没了。

我当年一个后生仔,生生地把股东们都熬走了。这七十年,同钦楼风里浪里,里头的,外头的,多少次要关门的传闻。我呢,都当它是雨打窗,只管在后厨,打我的老莲蓉。去了莲衣,少了苦头,深锅滚煮,低糖慢火。这再硬皮的湘莲子,火候到了,时辰到了,就是要熬它一个稔软没脾气。

说起来,当年得月阁,如果没我师祖爷打得那一手好莲蓉,哪里有现在的广式月饼。最好的时候,我师父教我琢磨用枣蓉、杏蓉和莲蓉一起制出了“同钦三蓉”。这在当年的香港啊,可风靡一时。到了中秋,加班都赶不上。因为意头好,还流进了黑市。香港人那会儿都说,是“一盒三蓉一条金”啊。

可如今,谈起“同钦”,可还有人记得这个?报纸上那些,我都不忍看。什么茶楼版的“溏心风暴”,争产,分家。说起来,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竟然闹成了这样。大爷和二爷是都没了,可是哪一家少了糟心账。大爷家两房历来不和,这些年却齐了心地对付未过门的三奶。一份遗嘱闹得沸沸扬扬。遗嘱假不假,有公论。可这人丢出去了是真的。才消停下来,二房的老三教剑道又教出了非礼案。年尾刚摆平了,二爷家那个稍微出息的,想分家开分店,又给大房的六个堂兄妹斗得焦头烂额。人急了,爆出“同钦”特许牌照上最后一个股东去世,已是无牌经营。无非是要自己独立门户,名正言顺。这可好了,那不生性的六兄妹,破罐破摔,竟然要将产权卖给外人。要关门!九十六年的老店啊,挨过九七金融风暴,撑过〇三年的沙士,他们说关,就关?!

听到这里,我终于明白了过来,说,所以这店,让那八个老伙计盘下来了。

荣师傅愣一愣,笑了,说,是特许经营权,一次过三年期租。那帮老家伙,哪来这么多钱,月租金就是四十万啊。这不是遇上了大金主了吗?哈哈哈。

我嗫嚅了一下,荣师傅,莫不是……

荣师傅还是笑,环顾周遭,说,毛毛啊。你荣师傅生活再不济,蒙老掌柜的提携,也是住过西半山独立屋的人。

他摆摆手,不说了,不说了,都是身外物。这同钦楼啊,熬过了所有的人,连同我这把老骨头,也熬到了今天。你说说,是不是合该和它同生共死,总得帮它熬到百岁整啊。

我说不出话来。

荣师傅说,这事除了这帮老伙计,没什么人知道。都怕那帮媒体搞搞震,你可得口密密,不然以后都吃不上师傅打的莲蓉包!

我说,荣师傅……

荣师傅说,只是,店里的人啊,只当我是个缩头龟,有难,都让八个伙计给顶了。我退休回家落清闲。如今啊,连我的徒弟们,都不来看我喽。倒只有这个当年叛师门的,还三不五时来望我一眼,怕我死不掉。

他斜眼看看身边精瘦黧黑的男人,一头短发苍苍,始终沉默微笑着。荣师傅说,山伯,店里如今这样,我是再不好说了。毛教授这个研究计划,你给我好好弄出来。

我客气道,伯伯,麻烦你。

荣师傅哈哈大笑,说,快别把他叫老了。他是梁山伯的“山伯”,他可有故事着呢,让他自己给你慢慢讲。

他嘱咐山伯,说,你带毛毛去吃饭。下午去你死鬼老岳丈的店,看看。

我好奇地问,也是茶楼吗?

荣师傅故意做出不屑的样子,说,一个不三不四的小馆子。你大概看不上。

壹五举山伯

人爱艳阳,居锦绣万花之容;天开色界,聚楞严十种之仙。

卅五年前,塘西风月,豪情胜慨,盛极一时,楚馆秦楼,偎红倚翠,姬有明月,婿为微云,长住温柔乡,真有“不知人间何世”之感。

——罗澧铭《塘西花月痕》

山伯总说,他没赶上香港茶楼最鼎盛的时候。

他给我看他的手,掌心全是茧子。他说,我当年可是从茶壶仔做起。

我终于问,莫介意,荣师傅说你叛师门,是怎么回事。

山伯收敛笑容,低下头,又不说话了。

山伯其实不叫山伯,大名叫陈五举。可是这是哪“五举”,连他自己都说不上来。他从小爹娘病殁了,阿公带大,十岁上也过了身。说起来,倒只应上了一个举目无亲。

邻居看他长相伶俐,便叫自家的女孩带他上茶楼。这茶楼叫“多男”,在西营盘的正街。女孩在茶楼做点心妹,捧了大蒸笼在楼面周围行,俗称“揸大巴”。他做茶壶仔,便是跟在茶博士的屁股后头煲水、做些下栏活。以往的茶楼,有许多学问,先“校茶”,再开茶。每客一钱八,是上等还是粗制的“发水”,全靠师傅手眼观色。所以茶博士各有自己的势力范围,帮相熟的客人留座。“要同啲客打牙骹,新闻时事,娱乐八卦,字花狗马,都要对答如流。客人来了一两次,就要记得人哋个名,下次就识叫人。”有了好茶,自然是要“水靓双滚”,在厨房先一滚,五举便协茶博士倾到大铜煲。然后提壶出厅,放在烧煤炭的座炉上。壶中水常沸,是为第二滚。这大水煲又重又大,俗称“死人头”。五举一个十岁的孩子,倒端得似模似样。间中,还不忘举起台下的黄铜痰罐,伺候客人“放飞箭”。一个姓赵的茶博士,便留心多看了他几眼。赵本德师傅是“多男”的茶头,就是楼面最老的茶博士,那时已经七十多岁。他看出这小子沉静,却是个做事有眼力的人。又看他身后无靠,便跟事头[1]事头:粤俚,指一间餐厅、铺头的主事人或老板。说情,将五举留在了茶楼住,省下了住宿饭钱,一个月还给一百五十块的工资。五举心里感激,便格外勤奋。每日天发白,就起身洗地,“省”炉头,抢着粗活干。赵师傅抽空也口传心授,将那斟茶的看家本领,有意在他跟前多过几招:“仙人过桥”是来个远远手起茶落;“二龙戏珠”是左右手各揸水煲同冲一碗;“雪花盖顶”是从客人头上耍个险又滴水不漏;“海底捞月”是拇指一剔,茶盖稳固地盖在碗口。五举默默记下这些手势,心里与这个老人亲近了许多。往日的茶楼,有许多的行规。无人引领,单凭自己觉悟,云里雾里,尚不得要领。凡有老客点茶,只不说话,全在手指眼眉上。客指哪里,赵师傅便特登在五举跟前大声唱出来。他便也渐渐清楚,指指鼻即是要“香片”,意即清香扑鼻;指指嘴即是要“水仙”,水中升仙;指指耳即是要“普洱”,字有耳旁;至于指指眉当然就是要“寿眉”了。再往后,一天晚上,赵师傅将一个发黄陈旧的簿子,随意扔到他跟前,也不说话。簿子封面没字样,卷了边,是给人翻烂了的。他打开来,看到每页上一排大楷的数字,一排是横直间线与圆圈,密码一样。他不禁眼底一热。便知道,赵师傅是正式将他当“企堂”培养了。

这字码叫“花码”,是用在茶楼餐牌上,又名番仔码。追溯起来,是由南宋的“算筹”演变而来,在明代中叶开始流传,当时苏杭一带经济贸易蓬勃,商人云集,花码就用来为交易计数。花码好处是写法跟算珠类同,可配合算盘使用。苏杭一带市民通用花码,故也称“苏州码子”。简化易用的“苏州码子”比繁复的汉字方便,粤广的茶楼标识价目,便代代沿用。熟记花码,便是企堂新入行的门槛。

此时的茶楼,生意并无往日好做了。茶楼的全盛,除了“茶”,自然是靠“一盅两件”。一九五〇年代,内地移民涌港,人口膨胀。时人多在家进食早晚,其余时间则去饮茶,故有“三茶两饭”之说。早期的香港茶市,只有早市和午市,最早光顾茶楼的客是来往省港的运输工人和船员。每朝清晨出发,赶至港岛茶楼吃早点。接着的客人多是鲜鱼行、果菜栏、咸鱼厅的买手。早上九时左右,来茶楼品茗的多是公子和老板,同些手捧雀笼的“雀友”,午市时段更常有马票女郎如蝴蝶入丛穿梭席间。一九五〇年代末,酒楼与茶楼竞争加剧,茶楼也增设了下午茶和晚市。

到五举入行时,便更为难些。本港酒楼心思活络,大的节庆各出奇招。如中秋,热闹是各大酒楼外边的花牌。主题大都是传统的《嫦娥奔月》《八仙贺寿》《三英战吕布》。但花牌上登月的却是美国宇航员阿姆斯特朗的面目。三英则坐在飞机大炮坦克车里,怒目吕布,引得市民纷纷围观。赵师傅与五举,感情已似祖孙。五举唤他阿爷。次年端午,午后生意淡了,阿爷便引这孩子去街上看花牌。这年世道不济,龙凤大酒楼别出心裁,就着股市低迷而制作出“大闸蟹”的讽刺花牌,外资大亨背着香港人的大袋银纸说“拜拜”,被股票套住的市民感同身受。它的对手“琼华”也做了个花牌,上面满是漫画图案的巨大“糉”字,蔚然壮观。赵师傅就问,五举,你看这是个什么字。五举老实回答是糉子的“糉”字。赵师傅便冷冷笑说,我看,倒像个“傻”字。五举一望,“米”字边是写成了近似“人”字。赵师傅说,旁门左道。如今的酒楼做生意,都将客当成了傻子。

五举知道,阿爷心里,是顶看不起酒楼新式的做派,觉得他们势利张扬,轻薄无根基。说起赵师傅,是光绪年间生人。原是当地水上的疍家孩子,因为家里穷苦,才跟人上岸寻生计。那时他做企堂的,是香港开埠来的第一间中式茶楼“杏花楼”,在水坑口。

听阿爷说起这间茶楼,五举总觉他有些自雄。

开埠之初,香港的风月场集中于水坑口一带,依循上海、广州传来的“开筵坐花”惯例,酒楼茶楼选址于此,为方便大商家叫阿姑来陪席。除了杏花楼,随后新建的茶楼也依附于这一带,包括兰桂坊的杨兰记、威灵顿街的云来,还有邻近的得云、三元、得名、三多、琼香等。那年代,南北行华人逐渐富裕,上茶楼倾生意少不了摆花酒,就使茶楼杂役携花笺往临近的寨厅叫红牌阿姑,就是今天说的“出局”。出局一般都是一元,才有了“一蚊鸡”的粤俚说法。至于后来,港督要求水坑口的妓寨迁往新开发的石塘咀,方成就香港历史上绮丽的塘西风月。

但阿爷并不把其他茶楼放在眼里,另有其因。他曾拿了张照片给五举看。相片泛黄,却清晰。他说是往年常去杏花楼的一个英国领事,回国前送他的。看照片上杏花楼,的确是气派得很。阿爷说,你瞧这门板、窗花与栏杆,哪一处不是精雕细琢,站在三楼阳台上能张见整条皇后大道。阿爷说,当年李鸿章来香港办外交,英国人就在杏花楼摆酒设宴,那叫一个排场。五举便问,阿爷那是见过李大人了?赵师傅一怔,却不以为忤。他说,我那时小,没赶上见着他。可我给孙文先生亲手斟过茶。

山伯如今跟我说起这位阿爷,仍满是钦羡之色。我问他,孙中山在杏花楼做什么?山伯说,阿爷讲是闹革命的事。我一惊,又问,为什么要在茶楼上谈。山伯说,我当年也这样问阿爷。他说,茶楼三教九流、龙蛇混杂,走私水货等勾当都在这里,富户商家则在楼上包娼庇赌、抽鸦片,故楼下耳目线眼众多,方便掩护及躲藏,一有洋人巡警出现,立即由底下通风报信,逃之夭夭。

我心里仍有疑虑,就去问了一个研究香港地方史的朋友。他少时便传来资料给我。话说一八九五年,孙中山与杨衢云、何启、《德臣西报》记者黎德,就是在杏花楼草拟广州进攻方略及对外宣言。当时的香港首富、立法局议员何启也在此次会议上发言,谈论起义成功后如何建立“临时政府”的政策大纲。后来,革命党人最高层会议在杏花楼包间里举行,研讨新政权建设问题。第一步决定国体,第二步选出新政府的临时大总统。会议最后确认在广州成立共和国政府,并一致推举孙中山为临时大总统。

朋友怕我不信,还带我去了永利街,看一座唐楼外墙的孙中山雕像。如此说来,阿爷赵师傅,见孙文,也就是十岁左右的年纪,与山伯做企堂一般大小。但对五举而言,阿爷“话当年”,都是别人的“当年勇”。他眼里的茶楼,今不如昔是真。阿爷记忆中的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许多茶楼为了生意,也曾各出奇招,但身段多是好的。小茶楼搏午市,楼头一角开设讲古,有茶水供应。说书的上台先寒暄几句,拿起惊堂木朝桌子一拍,讲的都是民间传奇、章回小说;《西游记》《济公传》之类,有时也穿插点时事新闻,是要讨观众欢喜的。后来,五举倒与阿爷在丽新茶楼听过一回书,说书的粤南生,据说是当年的名角儿,已上了年纪。那回讲的是《七侠五义》,一段入话,临了仍是“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的老套。其间小歇,看粤南生佝偻了身子,还要亲自挨桌售卖凉果、花生,约莫也是为了多赚点小费。大茶楼看重的是晚市,设下歌坛,晚上七点到十一点,入场每位两毫。茶厅架起高台,有现场的乐师伴奏。请了当红的女伶演唱粤曲,多是南音、板眼与二黄等。阿爷说,像徐柳仙这样的大明星,一晚上要跑许多场,忙得很,就雇了黄包车代步。我一边服侍她,一边周围给客派歌纸,也忙得很。五举就问,后来呢。赵师傅说,后来香港有了影戏,谁还坐得住听歌?

五举又问,那“多男”也设过歌坛?阿爷眼睛亮一亮,何止?“多男”可是设过大局的。

就在那里。山伯向远处指一指。此时我坐在这间已被政府纳入了市区重建计划的老旧茶楼里,闻见空气中漫溢着奇异的青涩气。山伯说,这是陈年的普洱茶砖的味道。身处半个世纪前见证自己成长的地方,他脸上尚有一些茫然神情。

他指的方向是一面影壁。下头是这间酒楼独有的圆形卡座,深棕的皮靠背上有修补痕迹。影壁上是一只赤褐色的凤凰,不知是本色还是颜色已经斑驳剥落了。凤凰昂首回望,可以看到一个红色突起的圆形灯罩。如果在夜间,这灯亮起来,还是十分堂皇的。山伯告诉我,这只“凤凰追日”的木雕是“多男”的标识,待这酒楼结业后会被香港历史博物馆收藏。

山伯告诉我,听阿爷说那影壁的位置,曾是一个巨大的棋盘。“多男”在此举行过棋王争霸赛,引来城中热议。那段时间,一到晚间,座无虚席。多少棋迷,都在期待着他们请来的围棋高手对决,现场推盘。

山伯说,后来啊,到了那会儿商业电台《月老之音》节目主持人周聪,还邀请了当年的香港棋王苏天雄,一同做了回顾棋坛的连续广播。阿爷一期不落地听,我陪着他听。他一边听一边给我讲。末了叹口气,说苏棋王也老了,好多地方记得不对路喽。

年少的五举,没有亲眼见识过歌坛与棋坛盛况。他在“多男”做企堂的那几年,茶楼仍算热闹。间或可听到有人在听“丽的呼声”的天空小说,有人在茶客中穿梭卖马票。可他也觉得,茶客们的面目,正在老下去。

茶楼外的香港,正在十年间翻天覆地发生着变化。经历了本地社会跌宕,而后股灾、长期干旱后的持续“制水”与接连的台风,经济却在动荡与困顿中获得了空前的发展。中华煤气上市,启德机场建成并投入使用,葵涌和荃湾的卫星城市发展完成。中国内地在一九六〇年代初汹涌的移民,上个世代婴儿潮带来人口的年轻化。制造业空前地发展与扩张,其中纺织业渐成为香港的支柱产业。那个将五举带入行的邻家女孩,早已离开茶楼,成了一名纺织女工。

然而“多男”,还总有一些不变的风景。三楼的雅座,清早时,照样啁啾声一片。这些叹茶捻雀的老客,五举也渐熟悉了他们的面目。赵师傅教他,要服侍好这些提笼的客人。流水的散兵,铁打的雀友。事实上,他们风雨无阻,八号风球也挡不住。五举着意记得他们的习惯。爱穿青绸长衫的十六少,曾是德辅道潮风南北行的太子爷,家里有大哥执事,自己乐得逍遥。兄弟相阋,家道落了,架势不倒。喜欢喝的是“敬昌圆茶”。这茶饼是用老挝边境的曼撒山上最好的茶菁制成。野樟茶香,水性细滑,入口即化。提了鎏金的笼,里头是一对鲜绿的相思。那总是行色匆匆、裹了马经的张经理,原是观塘开塑胶玩具厂的厂主,“六七”过后厂子关了张,人便清闲松弛下来,脚步也慢了,他总爱坐楼梯口的六号台。喝上好水仙,点上两客流沙包,坐个上午。人懒洋洋的,养的却是勇猛的打雀“吱喳”。至于靠窗的三号台,倒并无常客。可有时订下了,阿爷便格外郑重地叫五举招呼好。

这天又是周五的清晨,三号台的客人又来了。五举看,是穿了哔叽呢的西装,身形壮硕的中年人。眉目很淡,脸上笑着,却并没有和任何人寒暄的意思。他坐下,要了“一盅两件”,又点了一客蜜汁叉烧肠粉,便头也不抬地看报纸。五举见他并没有随身的雀笼,却坐在这雅座,要多付一半的茶钱。但究竟也不想问,便又招呼其他客人去了。

这时刚过了八点,老客们,人和鸟都神归其位。捻雀客也有说法,有谓亦文亦武,楚河汉界。靠南边那一字排开的,满目琳琅,赏心悦目,倒颇像个粤剧大戏台。蓝黄色的黄肚、鲜绿的相思、眼眉入鬓俏过美花旦的石燕,它们较量的是啼声唱功、毛色与身形。这番“文斗”,行话叫“柴”。宣战靠的是各自主人,目不转睛地打量对手的雀鸟,先壮了声势,广东话里头“打雀咁眼”,便是典出此处。这一番唱斗,大约得半个时辰。唱到其中一方的雀鸟无精打采,成个礼拜都不再开口。靠北边呢,雀笼都被白布蒙着,里头是画眉、吱喳之类的打雀。这布盖的讲究是要“储火”,“到时好打啲”。要激起鸟的斗心,各施各法。两雀入笼,自然是死战。主人亦赌上彼此的茶钱。这天恰见张经理的吱喳应战。挑战的客倒是个毛头小子。这叫“赛张飞”的雀,是个常胜将军,观者甚众,却不知怎的,三两个回合,就败下阵来,依着笼子瑟缩成一团。张经理叹口气,说声,老了。一抬手,便打开笼子门放飞了它。

众人一惊,熟人都知道“赛张飞”当年可是花了张经理两条黄鱼买来的。说放便放了?

张经理提着空笼子,扶着楼梯下去了。这时候,五举听到身后有人轻轻说,英雄末路,留有甚用。

五举回头,看正是在三号台饮茶的中年人。中年人重坐下来,理一理手上报纸,依然埋下头看。五举将他的茶续了水。中年人点点头,是致谢的意思。五举壮起胆问,客没带了雀来?

中年人半晌,方闷声道,看看别人的就好。我这人,输赢不起。

五举又问,先生刚才说“英雄末路”,是个什么意思。

中年人将脸从报纸上扬起来,望望他,说,人知道退隐江湖,却不懂雀鸟也有颜面。

五举想一想,说,人都只管这雀鸟的价钱。这么说,张经理是懂的。

中年人放下了报纸,饶有兴趣地笑了,道,细路[2]细路:粤语,指未成年的小童、孩子。,那你说说,这斗雀,你喜欢“文的”还是“武的”?

五举这回想也不想,说,文斗。

中年人正色,问他,嗯,为什么呢?

五举回头望一眼,答他,文斗的鸟,多半是自己要唱,是天性,是自愿,输了也心服口服。武斗,不是鸟自己要拼要打。是捻雀的按照它们的品种和脾性,硬要激将它们。画眉呢,就争女。隔篱笼摆只乸[3]乸:粤语,雌性的动物。此处指母鸟。,咁佢就打。吱喳呢,就争地盘。说到底,这番打斗,都是人设计好了的。全是人自己要争,要看它们打。

中年人沉吟,眼里慢慢有光,又细细打量五举。待那光沉了,他从西装胸袋里掏出张卡片,用自来水笔写了几个字,说,交给你阿爷,我和他有话谈。

五举远远望中年人和阿爷谈话。阿爷和他说几句,点点头,再回头看看五举,眼里头有喜气。

晚上,阿爷和五举收拾后厨。赵师傅说,五举,阿爷问你,你可想学做点心?

五举说,我好好地跟阿爷学做企堂,不想旁的。

阿爷便又问,要是有人想教你做呢?

五举摇摇头,说,阿爷莫要笑话五举了。五举没爹娘,交不上咱“多男”那份拜师傅的“茶水钱”。

五举在“多男”做了一年半,眼见耳闻,渐渐知道了茶楼里的许多规矩。有明的,也有暗的。大小按的行当,虽不至成龙成凤,因是茶楼口碑的根基,有这一技傍身,将来旱涝保收。所以有意入行学徒的,家里的父母先想着要孝敬,渐渐惯坏了师傅们。尤其行里有些名望的,也自觉矜贵起来。这拜师,先得摆上一桌宴,再当面奉上一封利是,作茶水钱。三五节庆,家里都少不了打点,直至满师。

阿爷说,孩子,阿爷愿为你交上一份茶水钱,可这人不要啊。

五举一惊,这才听出阿爷刚才一番话,不是没来由。

阿爷慢慢说,你以为刚才招呼的客是谁,那是同钦楼的荣师傅啊。

五举茫然道,荣师傅?

阿爷说,嗐,要不说你还是个孩子。这荣贻生师傅,咱们茶楼行,谁不知道。别看他样子后生,从广州的得月阁到中环同钦楼,省港两朝的元老。二十出头,已经做到了“车头”。这行里熬年资,可没拴住他。同钦楼大按的头把交椅,做了许多年。人就怕有本事,“同钦”最出名的是什么?莲蓉!这“三蓉”月饼,每年上市就疯抢,靠的是什么?就是他这一双手啊。

五举想起来了,活了十几岁,“三蓉”月饼就吃了一回。是有年中秋,隔壁邻居家里口逻肚攒,排队买了一块儿。小姐姐分了他一小口。那软糯的香,入了口,在舌头上化开。没等他品出味道,化没了。

五举搔搔脑袋,说,他是茶楼的大师傅,干吗还要到我们这儿来?

阿爷说,他每礼拜五,是休工日,周围饮茶也是常理。都传说,他是琢磨着在行里挖人了。谁又知道呢?前阵子,疯传他要收徒弟,可究竟没有收。

阿爷看五举一眼,长叹一声,说,你这小子,不知是撞了什么大运,竟让他给看上了。

五举看阿爷眼里一闪,两行老泪,无知觉流了下来。五举便半跪在阿爷膝前,急急说,阿爷,我不要做什么点心。我跟着您做企堂。您拿手的“仙人过桥”,学会了,学好了,也够我受用一世了。

阿爷袖手擦一下眼,摸摸他的脑袋,说,傻仔,阿爷是替你高兴啊。福分这东西,是命里终须有。阿爷留你,就是罪过。这茶博士,做一辈子能有什么出息。我没看错,你是个有大天地的孩子。你要是条过江龙,阿爷就是你条江。你游过化得龙,也不枉咱爷孙一场了。

五举瞧瞧镜子里的自己,多少有点陌生。

厨师服在他身上,是有些大了。昨天下午去领衣服,管布草的阿姐看看他,说,孩子,大点儿好,看你这身量,将来个头儿且能蹿呢。

五举正一正帽子,让眉毛眼睛都露出来。他的眼神清亮,鼻梁也挺。但鼻翼却宽大,鼻头厚实,是典型的粤广人的“发财鼻”。邻居的小姐姐讲过,五举,你这个鼻子,今后要享福的。

这时候,天还蒙蒙亮。阿爷告诫,到了同钦楼,要起得更早。“五更三点皇登殿”,是赶早朝的皇帝。下半句是“一世夫妻半世床”,说的便是茶楼的点心师傅,早早起身,不可贪恋床榻家眷。要收拾好一天的家什,备足料,上好笼,等着开门迎第一批客。

大厅里还没什么人。五举环顾,空荡荡的同钦楼,似乎比白天时更排场阔大了。不像“多男”的格局曲折,将客都安置在自己舒服的角落。同钦楼要的就是一望无垠的气势,上了楼来,数千呎的店堂,迎面的大镜,看不到头。人多了,这里就是人海;人没了,便是空上又叠上一个空,继而是无数个,寥落得让人胆怯。彼时的香港,因为移民繁盛,已有寸土寸金之势。缺的不是物,也不是人,而是空。五举想,敢这样用空的,是要有多少底气。

桌椅都还叠着。不觉间,五举将椅子从桌上放下来。他手里一沉,有些吃力,知道这椅子是上好的木料。阿爷说,同钦楼,连满洲窗的窗棂都是花梨制的。字画装裱的镜框,都用的紫檀。他又搬起了第二把,这时,听到一个声音唤他,说,别愣着,快进来。

他脸一红,这才想起,自己已经不是企堂了。

唤他的人,正靠着后厨的门,似笑非笑地看他。这人身量高瘦,但看出年纪并不大,因脸上还有稚气,嘴角上冒出了茸茸的短髭。他眉头略皱一下,又催促,快点,师父等你呢。

五举就这么和自己的师兄见了面。谢醒,十五岁,是荣师傅门下唯一的徒弟,自小在茶楼长大,父亲谢蓝田是铜锣湾义顺茶居的“车头”,阿母是行内有名的“肠粉娘娘”。他在学校读到了中二,便读不下去。想要子承父业。谢蓝田托了许多人,让他在同钦楼“见世面”。又不知什么缘故,便拜在了荣师傅门下。

进了后厨,五举看着缭绕的蒸汽间,师傅们各归其位,穿梭忙碌。并未有任何人,因这个新人的到来,而放下手边的工作。大小有序的蒸笼堆叠着,山一样。空气中洋溢着醇香的肉味、蔬菜味。也有清凛的酸气,那是“面种”的味道。有人看他一眼,嘴角上扬算是打了个招呼。

谢醒带着他,穿过了整个后厨,停在一扇小门前。敲敲门,开了。

五举睁大了眼睛。里面竟然是另一个厨房。规模不大,但是灶具和炊具齐备,而且更为精致。

荣师傅问,你知道在这,跟我学什么?

五举答,莲蓉月饼。

荣师傅笑一笑,说,这月饼做得好,靠的是什么?

五举想想说,莲蓉。

谢醒在旁边哧哧地笑。荣师傅正色一喝,笑什么,他答得有错?

荣师傅翻开一个抽斗,拿出一粒莲子。在手里搓一搓,壳剥落了,放在桌上,雪白的一颗。

荣师傅说,带他去“小按”吧。

那年代,点心部分“大按”和“小按”两类。大按主要做月饼、龙凤饼、核桃酥、皮蛋酥等礼饼,每到年节,便是展身手的好时候。大按的主管,便叫作“大按板”。而小按则做虾饺、烧卖、叉烧包、糯米鸡等日常的包点。

大按是一间茶楼的门面,在人心中是堂皇些的。五举听到自己的去处,心里一丝凉,知道自己可能与月饼无缘了。

小按学徒,在厨房里叫“细路”。厨房里的师傅,都并不想带细路。因为早茶,是生意最繁忙的时候,讲个争分夺秒,并不像大按从容。若没有合适的人“帮熟笼”,非但帮不上忙,没有眼力的还会添乱。所以在很多茶楼,细路便等同于杂工。只能在角落里头,帮师傅磨刀、洗围裙,或者出外采买。点心师傅,也没空教你包点心的手艺。细路上心了,就在师傅旁边“偷师”。慢慢也就学得一招半式。

带五举的师傅,姓聂,诨名“三只耳”。这师傅是个大舌头,粤语叫“黐脷筋”,说话不利索。人问他姓什么,他说“聂”,可任谁听都是“叶”。他急了,便说自己是“三只耳”的“叶”。人就听懂了,日后也就很欢乐地叫他“三只耳”。因为大舌头,聂师傅的话很少。说起来,一句是一句,掷地有声。

再一层,聂师傅包虾饺是一绝。晶莹剔透,入口香滑多汁。一笼虾饺,恰好三只,又像极了耳朵,这诨名便又成了雅号。一只小小的虾饺看似简单,其实从发面、擀皮、调馅、揉团都暗含着许多门道。所以历来,被称为茶楼点心的“四大天王”之首。如此可知,“三只耳”在小按是很有地位的。

这一连一个星期,他和五举名为师徒,但彼此仿佛也没什么相干。五举照例是一大早三点出现在后厨,拖地、洗菜、刷蒸笼。刷好了聂师傅的,也刷别的师傅的。都刷得干干净净、亮亮堂堂的。一连数日,别的师傅心里过意不去了。就故意对聂师傅说,“三只耳”,这么勤力的细路,你不宝贝,我可要收过来了。这话呢,一是致谢的意思,二则也是告诉聂师傅,这孩子厚道帮人是出于自愿,可不是自己有心占便宜。

久了,聂师傅思量这孩子实诚得未免戆居[4]戆居:粤俚,形容人呆钝、愚拙。。别的学徒,“双偷”成性。第一是干活偷懒;第二呢,是瞅空跟师父偷师。可这孩子,忙着自己手上的活,师父不叫,竟然都不斜眼看师父一眼。有时,聂师傅故意在他跟前,将包虾饺的速度放慢,五举依然故我。“三只耳”怎么说,也算是“同钦”有名的“小按板”,心里忽而莫名失落。有一日便说,细路,你不想跟我学?

五举站起来,恭敬道,想。

聂师傅便说,想?咱这行偷师是俗例,你不知道?

五举说,我知道。

聂师傅说,那你不偷,难道想刷一辈子蒸笼?

五举便说,师父若看得上五举,便会教我本事。我若是偷来的,自己用着也不踏实。

聂师傅听了,大为罕异。他想想,说,你且看着。

说完,他当着五举的面,包了六只虾饺,动作飞快利落。他将虾饺都摆到了五举面前,说,有个不对路的,挑出来。

五举略打量了一下,挑出了一只。

聂师傅问,这只怎个不对路。

五举说,另外五只,师父都包了十二道褶。唯独这只,师父只包了十道。偷工了。

聂师傅当下便知,这孩子非但不戆居,聪敏远胜于常人。他心下一阵感动,说,好孩子,记住了。咱们这虾饺,必须包上十二道褶,才算成了。这是师父给你上的第一课。

陈五举,是同钦楼历史上最快升到“大细路”的学徒。只用了两个月的工夫。

但没有人不服气。毕竟段经理那刁钻的舌头,二十年来,都是“同钦”上下厨艺的试金石。这种考验,有点类似于现在的“盲测”。三笼虾饺,段经理一一品尝,随即选出了他认为最好的一笼。这一笼,是五举包的。

其他两笼,是店里两个资深小按的作品。这二位师傅嘴里说着后生可畏,心里一万个不自在。

虾饺之难,难在由表及里。外面的饺皮,水晶虾饺的造型、配料要求严苛,面皮也很讲究。虾饺皮讲求烟韧,须以澄面和水晶粉混合,最关键的是热水撞落澄面时,撞得好和水温够,全靠经验所致。配料规定严格,虾三只,肥肉四粒,笋五粒,每粒大小均匀,如此配料口感丰富饱满。肥肉里面有水分、笋和香油里也有水分,足以让虾饺汤汁充盈。另一要诀,虾要用碱、盐腌制。遇上碱,虾肉纤维便慢慢收缩,紧致非常。再用水冲至虾体硬爽,脱水后起了胶。这才算大成了。

两年后,五举已经升至小按的“中工”。早午茶各种点心,早已不在话下。

他与他师父“三只耳”,仍然是后厨话最少的两个。做早茶点心贪黑起早。各位师傅埋镬开炉,要抖擞精神,免不了靠打打嘴仗。在浸荷叶、炸蛋散、炸芋头、腐皮过油的同时,言谈互嘲,嬉笑怒骂一番。

五举与师父,也笑,却没声响。这师徒二人,有自己的乐趣。他们沉默间,众人并不知道,烧卖笼前是一场无硝烟的竞赛。两人面前,一案的烧卖是花樽形,里面的馅料是鱼茸虾仁;一案是马蹄形,里头是牛肉鹌鹑蛋。师徒各自凝神,手眼并用,快而不乱。一捧一捏,仿佛在指尖绽放开花朵。远处管蒸笼的何师傅一声响,喊道:得喇!二人便以此为号,停下手来。

聂师傅仔细清点了数目,长叹道:衰仔,又胜了师父两只!

五举便说,花樽耗神。徒弟看着险胜,其实还是逊了师父一筹。

聂师傅便哈哈大笑,说,口花花。总之老辈说得没错,教会徒弟,饿死师父。

这时候,荣师傅带着几个大按的师傅经过。看到这一幕,问道,五举,在小按做了多久了?

五举与他,其实已有些生分,但还是躬一躬身,答,荣师傅,我做了两年了。

荣师傅听到,便故意凑到聂师傅跟前,说,三只耳,听到未?两年喇。

聂师傅转过身,埋下头,只管将烧卖一只只放进蒸笼里,嘴上嘟囔说,使乜咁大声哦,怕我听不见吗。

后厨的人,都看出“大按板”荣师傅,来得勤了。

这天,聂师傅不在。五举一个人在那包叉烧包。师兄谢醒,便靠他坐下,说,五举,我帮你切叉烧。

五举点点头。谢醒切了一会儿,说,这批叉烧,咁多“黑鸡”。坚尼地的“烧味张”,自从给他儿子顶班,如今这叉烧质素,真是没眼睇。

所谓“黑鸡”,就是叉烧烧焦的边缘,包大包是用不得的。五举看一眼,说,师兄有劳,切掉吧。小张师傅不熟手,可叉烧的味道是不错的。

谢醒一边切,一边问,五举,你说这叉烧包,怎么叫个好?

五举满心专注包包子,顺口照本宣科:“高身雀笼,大肚收笃,包面含笑不露馅。”

谢醒笑笑,也不说话。过一会儿,他又问,五举,要让你回大按帮手,你来不来?

五举心里动了动,手里没停,轻轻给一只包子收了口,说,师兄莫消遣我。

晚上,五举带了几笼点心,回“多男”看阿爷。

阿爷到底年纪大了,这一年来,身体大不如前。开春染了一次风寒,许久不见好。店面上的活儿,渐渐力不从心。茶楼的经理体恤,就只让他上半天的班。好多些时间将息。

看到五举,阿爷高兴得很,精神也好了许多。

五举将点心热了,给阿爷吃。阿爷便吃,笑得嘴合不拢,说,我五举将这“四大天王”做得似模像样了。

五举想起什么,便问,阿爷,你说怎样的叉烧包,才叫“好”。

阿爷一乐,说,我孙包的叉烧包,就叫好。

五举也乐了,说,阿爷,我是问你正经的哪。

阿爷便正色,思忖了一会儿,说,我看,这好的叉烧包,是好在一个“爆”字。

五举也想一想,问,叉烧包个个爆开了口,不是个个都是好的?

阿爷说,是个个都爆开了口。可是爆得好不好,全看一个分寸。你瞧这叉烧包,像不像一尊弥勒佛。为什么人人都喜欢弥勒,是因为他爱笑。可是呢,这笑要连牙齿都不露出点,总让人觉得不实诚,收收埋埋。但要笑得太张扬,让人舌头根儿都看见,那又太狂妄无顾忌了。所以啊,好的叉烧包,就是要“爆”开了口,恰到好处。这香味出来了,可又没全出来。让人入口前,还有个想头,这才是真的好。

五举说,爆不爆得好,得面发得好,还得“蒸”得好。

阿爷哈哈一笑,对喽。发面是包子自己的事,“蒸”是别人的事。这蒸还更重要些。不然怎么说,“三分做,七分蒸”呢。所以啊,人一辈子,自己好还不够,还得环境时机好,才能成事。古语说“时势造英雄”,就是这个道理。

夜里头,五举躺在床上,睡不着。他想阿爷的话,却又想不透。他只觉得,自己是个没什么主张的人。没主张或许是因为没来历,把他放在哪里,他便落在了哪里,长在哪里。生了根,发了芽;若是把他拔起来,再落到其他地方。疼是疼一时。慢慢地,也就再生出新根,发了芽,渐渐长出枝叶了。

荣师傅与聂师傅,将五举叫到小房间里。

荣师傅说,五举,我和聂师傅说好了。让你回大按。你愿意回吗?

五举低下眼睛,说,我听师父的。

聂师傅面无表情道,这回不用听师父的,听自己的。

五举说,不回。

荣师傅说,嗯,那你说说,你不回的道理。

五举说,荣师傅把我带来了同钦楼,是伯乐的恩情。可是师父栽培了我,教我学手艺。我走了,师父两年的心血就白费了。

两位师傅都愣一愣。继而,荣师傅哈哈大笑,说,三只耳,你输咗。

五举茫然看着他们。

荣师傅说,我们方才打了一个赌,赌你愿不愿意回大按。

五举皱皱眉头,说,二位师父,五举人小,是把细路当玩笑看了。

荣师傅忙道,嗐,倒是我们两个老的不尊重。你可知这同钦楼,历来有秘不外宣的规矩。大按看上的学徒,需在小按先作历练,将这基本功夯打扎实了。我和你聂师父,有个君子协定,两年。两年后,你若成器了,他就要交还给我。可这个老家伙,竟然反悔想要留下你。我们呢,就打了一个赌。若你急于求成,想要回来,他便赢了。我就得再等个一年半载。

聂师傅摆摆手,说,罢了罢了,愿赌服输。你这徒弟,我可算给你教出来了、又试出来了。这天下的白脸我来唱,你可欠我一个大人情。

荣师傅嘿嘿一笑,瞧你这话说得,多大的委屈,无非是惦记我许给你的“竹叶青”。跟我讨着数[5]数:粤语,好处、利益。,尖牙利齿,一点都不“黐脷筋”。

大按的活儿,看着比小按从容,其实是跟着节庆走的。一到春节、端阳、中秋,便忙得不可开交。师傅们要日做夜做,才能跟得上供应。

要说对这唐饼,广东人可是历来讲究得很。像农历新年,各大茶楼的大按工场上下便忙着炸芋虾、“茶泡”,还有油角、肉松角;每逢清明节,便会有许多人来买煎堆、松糕拜山祭祖;农历五月忙着包粽;到了中秋更是一年一度最热闹的饼季。人们络绎而至,围聚在茶楼下的饼部买月饼。可让饼部忙的,还不只是中秋,而是过后所谓“小中秋”的嫁娶佳期。

这时,那排场大的,依照传统习俗,男家做大礼,会用数个涂上红、金油漆的木匣,把嫁女饼、生鸡生猪山珍海味都放进去。时新些的家庭,还会放入白兰地酒。以担挑吊起来运送,另有帖盒,用来放利是、金器礼金。每个木匣几斤重,装满嫁女饼也有十多廿斤重。

嫁女饼,就是喜饼。行内人又称五色饼,雅些的就叫作“绫酥”,因为分别有红绫、黄绫、白绫、合桃酥及鸡蛋糕。绫,即绫罗绸缎中的“绫”,是其中最名贵的衣料。礼饼以绫酥为首选,寓意荣华。而不同颜色的绫酥各有寓意,红绫馅料为莲蓉,寓意喜庆、红运当头;黄绫以豆茸做馅,寓意大富金贵;白绫则是五仁馅,代表新娘白璧无瑕。合桃酥和鸡蛋糕则代表“夫妻和合”“步步高升”。有些绫酥中还可加入蛋黄,则为彰显高贵、旺丁满堂之意。

其中当以红绫最受欢迎,因为意头格外吉祥。一个圆形礼盒,大概可盛三十个红绫。

有一日荣师傅兴致好,给我看过一张他收藏的同钦楼的嫁喜订单,落的日期是一九六五年。单上写着:“合桃酥伍拾斤、鸡蛋糕伍拾斤、黄绫酥叁拾伍斤……”伍拾斤为半担。就算到了上世纪的七八十年代,西饼开始流行,可逢年过节,喜逢嫁娶,大茶楼的唐饼,一般人家仍会订上数十至一百担。届时,每日同钦楼门外的送货车至少两三部,不断忙于往反。

由此可见,仅一个喜饼,就够大按忙上一年。也是茶楼收益的大宗。像“同钦”这样的茶楼,饼部的买家更是络绎不绝。所以说,大按其实是一个茶楼的门面,是摆在外头的。同业之间竞争攀比的,也正是这大按的饼品。

不太难想见,大按师傅在业内的吃香。高薪挖角的事,其实常常有。最好的师傅,甚至有老板要留住人,送过一层楼去的。“同钦”呢,也不是没从其他茶楼撬过人,手笔也都不小。比如北角“坤记”的岳长偐师傅,拿手的是老婆饼。那饼味道好得,人都说他是拿饼当老婆来“锡”[6]锡:粤语,疼爱、爱惜。。“同钦”的段经理挖他过来,用的是出奇制胜的法子。本来是雷打不动的,据说是知道了他的小嗜好,爱搜集鼻烟壶。经理忍痛将自己一只嘉靖年的壶做了见面礼。

因此这“同钦”大按的师傅,各擅胜场,多少都有自己的一点绝活。可许多年没收过新人。只两个学徒,除了谢醒,便是五举了。

荣师傅便要他的班底,毕其功于一身。师傅们看了他手底下常年荒着,又经过了小按这一层,知道这是他寻来的宝,自然都不敢怠慢。可是荣师傅教训五举用的法子,多少让他们看不透。

这唐饼,以“唐”为名,可算是点心里集大成的。口味、制作源法各地,煮法涵盖蒸、焗、炸、炒。除了饼食之外,糕点、小食、酥饼及甜点各适其适。原料上,以面粉制成的占多数,最常见的唐饼无非两类。一是酥皮,二是饼皮。前者口感松化酥脆,后者实净而面味浓重。

酥皮最考功夫,考验的是手感与耐心。要焗出酥脆的酥皮依赖人手,得把面团从外向内折,慢慢裹起,然后再擀平、折叠,如是者重复数次,折出至少几十层,焗出来才酥脆。入行多年的师傅,哪怕工多手熟,这一折一叠,稍懈怠走神,便无法尽美。

荣师傅便以此训练五举。一块面,揉、擀、折,不停歇地,让他做上一天。成了形状了,狠狠地用擀面杖一压,酥皮便成了死面,回到起点。然后重新又是一轮揉、擀、折。这揉的是面,却也是心志。在这夜以继日的锻炼中,人沉稳了,也渐渐挫去了少年人的轻浮气。总而言之,要的是他一个“慢”。

再一层,又是要个“快”字。用的法子,是炸芋虾。所谓“芋虾”,叫虾却非虾。其实是农历新年贺年的斋品,讨个丰收吉利,“食完笑虾虾,银纸任你花”。料呢,要拣几斤重、纤维多的芋头,刨成幼丝才不易断。芋丝以糯米粉浆拌匀备料。然而,功夫其实在个“炸”字。油镬里倒入炸油,大火升温。丢进一根芋头丝,不停搅拌炸起,待起泡浮面,转小火即出。要的是眼明手快,动作慢了,油温降下来,无法炸脆,又油又腍。火若太大了,芋虾瞬间变硬变燶。后来市面上的芋虾,多绕成绣球状,便知是偷懒所致。芋虾的上品,全是心机和时间的结晶。酥、脆、咸、香,干爽轻身。出入油迅速得宜,体态弯曲,芋丝生动得全须全尾,栩栩如真。

一个大大的芋头,起码花一个小时才能炸毕,其间还要不时观察芋虾颜色调整火候。长时站在灶边面对烘热火炉,极考脚骨力,且酷热难当。平常人,炸完一个便要喝凉茶下火。荣师傅着五举,每天要炸上十个芋头,中间不可停歇。整一个月下来,五举小腿上,站到青筋暴出。人瘦得销骨脱形,便是每日焗汗出油,生生将人熬干了。

别的师傅,看在眼里,想自己也让学徒吃过苦头,可何曾有过如此十方阎罗的架势。但碍于情面,并不好置喙。便是谢醒,也觉得师父过分,有心替师弟求情。荣师傅眼睛都不抬,说,他不做可以。你顶上?

如此一年之后,临近八月。荣师傅对五举说,进来,跟我做月饼。

五举跟他进了那个小房间,心里莫名还是起了波澜。他想他上次进来,已经是三年前的事。

房间里还如他记忆中一样。码得整整齐齐的蒸笼,墙上挂着大小锅具、模具。右首摆着一个龛,里面供着关老爷。

荣师傅戴上围裙,用擀面杖点一点案板,说,醒仔,和面。

五举见谢醒先将面粉过筛,在中间位置画一个弧形,倒入生油、糖水和碱水。将面粉逐步拌入,搓成面团。先醒上,发酵。

荣师傅点一点头,自己开了炉子炒馅。五举看着,知道整的是“五仁”,核桃、榄仁、瓜子、芝麻和花生。荣师傅将馅料各取混合,手底下便是斤两,分毫不差。末了问五举,“甜肉”还是“咸肉”。

谢醒说,师父,他知道什么甜咸。来个“八仙赏月”吧。

荣师傅便说,好。便又加上糖冬瓜、杏仁和腩肉。

空气中,弥漫着丰熟的面粉的味道和馅料的焦香味。

谢醒将面皮料分成小份,行话叫“加头”,擀成面皮。荣师傅说,细路,看着。便将一块馅料滚圆,填入饼皮,手囫囵一转,将模具按压。便是一个饼,上面是个铁拐李的图案。荣师傅说,饼皮八钱,馅料四两二,皮薄馅靓。多了少了都不对,老祖宗的规矩。

荣师傅将月饼上了盘,入了炉。过了一阵拿出来,刷上层蛋液。再入炉。饼成了,澄黄如金。荣师傅夹一只放在五举手心里,说,尝尝。

五举小心翼翼地咬一口,五味馨香,在他齿颊漫溢开来。

荣师傅问他,好吃吗?

五举使劲点一点头,露出了孩子的天真相。荣师傅笑了。

五举不禁愣住,嘴里忘记了咀嚼。这是他这一年来,第一次看师父对他笑。这笑的内容他难以判断。但见这壮大的男人,因为笑,眼角里打了一点褶。褶里面藏了一点暖意。

这时候,荣师父忽然收敛了笑容,对五举说,照样给我打一炉。

于是,五举打了他人生中的第一炉月饼。从炉子里拿出的时候,和师父打的一样金黄诱人。他将忐忑咽下去。

荣师傅看一眼,仍夹起一块,放在他手心里,叫他尝尝。

然而这块月饼,他咬不动,像石头一样硬。

荣师傅说,这种月饼,老辈叫“掟死狗”。反生,成炉都废掉。想想看,你入炉前,都做了什么。

五举捧着月饼,茫然看他。觉得月饼的温度,在手心里一点点凉下去。

荣师傅说,你和面的时候,加了一次水,又加了一次糯米粉。这就是“五仁”月饼,料只能让你备一次,由不得你后悔,修修补补再来过。一次错,成炉废。

荣师傅冷冷地看他一眼,说,这一炉,你都给我吃下去,一块不许剩。

八月初五,同钦楼的大按部格外热闹。尽管已入秋,三千呎的工场里头温度逼人。头上数把大风扇,嗡嗡作响,也并不管用。十几个赤裸上身的师傅,汗流浃背,站在案板两边不断搓饼,个个手瓜起腱,功架十足。另一张案板,则堆放了如山的馅料,四名女工密密地将它们搓成球备用。每年临近中秋,对同钦楼来说,便有如盛大的聚会。本已退休的整饼师傅们,自行“埋班”回茶楼帮忙,马不停蹄地造月饼。轻快的笑声与倾谈声,响成一片。混合着汗水与甜香的气息。角落里的五举,望着他们,手中拿一柄木铲子,搅拌着馅料。在这类似节日的氛围中,他也感受到了某种热烈,但又觉得似乎与自己无关。这时,师兄谢醒,端着一只大盆走来,人群中响起了如潮的欢呼声。这是荣师傅调好的莲蓉馅料。它将成为同钦楼,在这一年的中秋,再次称雄全港的秘辛。

五举接近成年的时候,这个城市又有了一些变化。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只是每个人都急了一些。说话,做事,甚至走路。都比以前快了一些。茶楼里,有些老人来不了,或者不再来了。有些年轻的面孔,渐渐老去。

师父仍然体态雄健,但也看得到鬓上有霜。

五举抱着一摞摞已包装好的唐饼,送去楼下饼部的店面。店面上挂着“同钦楼”的金漆招牌,在黄昏下有灰蓝色的反光。到晚上,“楼”字是看不见的,因为霓虹坏掉了,几天了也没有修好。

五举将唐饼放到柜台上,卖饼的阿娘一边往柜上摆饼,望了五举一眼,恍然大悟似的,说,啊,五举大个仔啦,生得咁靓仔。过两年要娶老婆了。

五举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看那唐饼盒子上的年轻女仔,也在对他笑。这两年,“同钦”的唐饼包装,也跟别的茶楼饼家一样,做了改革。从“龙凤呈祥”,换成花花绿绿的旗袍女郎了。

这时候,师兄谢醒经过,好像刚刚从外头回来。谢醒穿着花呢的西装,已是时髦青年的样子,头发梳得油亮。他正待上楼。五举说,师兄,刚才师父找你。谢醒便退了下来,急问他,你怎么说的?

五举说,照你教的,说去送货了。

谢醒便松一口气,说,好彩[7]好彩:粤语,幸运、幸好。有你。刚刚认识了一个新的股票经纪,倾谈了几句,耽误了。

第二年正月,师徒三人,吃了一顿团年饭。

三个人回到茶楼,是掌灯时分。荣师傅说,我该教教打莲蓉了。

两个徒弟,随他走到了小厨房门口。

荣师傅回过身,对他们说,我只传给一个人。

三个人都沉默。

五举想想,退后一步。他说,师父,师兄,我干活去了。

荣师傅拦住他,说,你,跟我来。

谢醒愣住,人僵在那里。荣师傅看他一眼说,没听懂?我只传给一个人。

谢醒嘴动一动,肩膀颤抖,说,为什么?我帮你炒了六年的莲蓉。

小厨房的门,“砰”的一声,对他关上了。

五举扑通一声跪下来。

荣师傅一眼未看他,说,换衣服,系围裙。备料。

五举说,我这一跪,是替师兄的。他纵有错,跟了您八年。您教他。我替你们炒莲蓉。

荣师傅系围裙,开炉,热锅。他说,我教谁,以后莲蓉也归你炒。

五举说,师父,您可记得当年,您问我,斗雀是喜欢文的还是武的。徒弟没出息,不想跟别人的心志走。

倒油。火大,油入锅“滋啦”一声响。

荣师傅关上火,静了半晌,说,我也告诉过你,我这人,怕输赢。我传给一个人,就输不得。

五举到了阿爷那里。

长大的青年人,不管不顾,趴在阿爷膝头哭了。

五举说,阿爷,我方才明白。师父对我恶形恶状,对师兄温言细语。种瓜得瓜,他明知如此,从一开始就害了师兄。

阿爷听着五举哽咽,手摸一摸,摸到他的肩膀,厚实实的。阿爷的一只眼睛障翳,看不见了。他顺着肩膀往上摸到了这青年的脸,棱角分明了,脸颊上还有泪。他摸到了他的唇,唇上有茸毛。唇微微抖动,还很柔软,依然是孩子的。

他躬下身,为五举拭去泪,说,孩子,可还记得当年咱爷俩,说那叉烧包。阿爷说,“三分做,七分蒸”。如今这话,得倒过来说了。人力在外,自然有好有坏。可到头来,还得看自己的那“三分做”,这才是做人的基底。

上世纪的七十年代,西饼开始占领香港市场,机制的西饼,由于花色多,产量大,馅料改革便于保存,不再受制于季节。渐渐为更多的香港人所欢迎。而且,西饼卖家所推出的饼券制度,改变了香港婚嫁喜饼的习俗规则,间接给唐饼的营销带来巨大冲击。

五举山伯,向我展示过一张“西饼皇后”李曾超群在一九七二年发行的永久通用饼卡。尽管,所谓“永久”的不渝承诺,因为一场忽然而至的金融风暴,随风而逝。一九九八年,超群饼店关闭。这张饼卡也由此作废。

我问五举,为什么留着这张饼卡。他说,知己知彼。

的确,这时候同钦楼的饼部生意,已大不如前。业内都知道,“同钦”的饼品之所以屹立不倒,全赖有一老一小。每年中秋,吃荣师傅的莲蓉月饼,仍然是香港人不可割舍的情结,像是为了满足一年中的某个念想。曾经“莲蓉家家有,同钦占鳌头”的茶楼胜景已不再。随着茶楼饼部的次第消失,转入饼家。机制逐渐代替手工。“家家有”已作新解。甚至于西饼满目琳琅的新品,以莲蓉为馅,亦不显尊贵。

荣师傅制莲蓉的秘方,精义所在,是在一个“滑”字。但这个时候的饼店市场,因为开始批量生产。厂家已惯在莲蓉中,加入膏粉、番薯粉鱼目混珠,增加滑度。但滑则滑矣,莲蓉的香味,早已欠奉。一回,五举买了市面上最受欢迎的西点“莲蓉班戟”,让师父试味。荣师傅尝了一口,即刻吐掉。他叹一口气,对五举说,如今,人的舌头,已经钝成这样了吗?

其实,五举何尝不知师父的心事。和师父相处的十年,他慢慢清楚,荣师傅的倔强,是这同钦楼的底里。在他的眼中,同钦楼要活,便须有别人所没有的东西,是独一份的。无论时移势易,物以稀为贵。只要是别人没有的,“同钦”便可稳稳地站住。荣师傅的莲蓉,曾让“同钦”站了几十年。如今,莲蓉老了,师父也老了。

五举也知道,师父埋头在小厨房里,是为了做一种新的月饼。这种月饼,叫“鸳鸯”。

难在制馅,一半莲蓉黑芝麻,一半奶黄流心。犹如阴阳,既要包容相照,又要壁垒分明。

但是,师父试了几年,只要进了焗炉,馅心受热融化。两种馅料,便一体难辨。

五举见师父小厨的灯亮了通宵。早晨出来,乌青脸色,形容憔悴。见他笑一笑,嘴唇咬得紧紧的。

这时候的香港,和以往不同。餐饮要建立口碑,扩大影响,没有茶楼歌台棋坛,便有了新时代的法子。其中之一,便是上电视节目。“丽的”电视因势推出了一个教烹饪的节目,叫《家家煮》。每次呢,请本港著名食肆的厨师,在电视上各展其能,教观众做一两道自己店里的拿手菜。当节目找到了同钦楼,段经理自然与荣师傅合计。段经理说,这可是个好机会。如今的人啊,相信眼睛多过嘴巴。荣师傅去小露一手,就够我这边给咱店里打上一年的广告了。

荣师傅摆摆手,说,你看我皮松肉挂的,上电视的事情,谁爱看个麻甩佬讲古!让五举去,咱们“同钦”,就这一个靓仔头。

段经理想一想,说,也好。如今年轻人的天下。五举去,多吸引些妹妹仔来买饼。

电视台是五举从未来过的地方,其实是有些拘束。因为要来录这个节目,同钦楼上下是当了大事。段经理带他到渣华道定做了套西装,又将自己的领带皮鞋借给他。“三只耳”带他到“侨华”理发厅,找相熟的上海师傅给他剪了个精神的发型。待他华服革履地出现在荣师傅面前,他师父鼻腔里哼一声,说,臭小子,人模狗样的。段经理,你可别给我带成第二个醒仔!

“同钦”上下就都说,这才看出我们五举靓仔。要的,要的。那帮电视佬势利,先敬罗衣后敬人。

可到了电视台,走进了录制棚。导演立刻给五举换上了一身厨师服,又戴上了厨师帽,给捂了个严实。

导演打量五举,说,啊,难得我们的节目,今次上了一对俊男靓女。收视一定要上去。有运行!

剧务就在旁边说,是啊。这位小哥,靓仔过梁醒波啦。我们今期主题就叫“靓仔饼王”大战“上海公主”。

五举一边任他们摆布,听到这里,一边皱了皱眉头,觉得像师父所说,电视佬,实在是轻浮油滑。

待衣服整理停当了,他由场记领着往录制棚走。远远看见一张椅子上,坐着个年轻女孩,低着头。导演就将他领过去,说,戴小姐。这位是同钦楼大按的少当家,陈五举先生。

女孩抬起头,看他一眼。化妆师给她吹了一个陈宝珠的发型。这发型正是时下年轻女子的时髦,蓬蓬地堆在头上,按说是别具风情的。可因女孩的脸格外地尖小,这发型就显得大而无当。女孩皮肤很白,不是粤地少女象牙白的脸色,而是白得透明。她对陈五举浅浅地点一下头。嘴里轻轻说,陈生,你好。

声音十分软糯温和,但目光却清冷,甚至有些坚硬。

女孩说完,便将头低下去,并不等导演介绍她。

于是气氛变得尴尬。场记悄悄对五举说,这是湾仔“十八行”本帮菜馆的太子女戴凤行。是你今天的搭档。

五举便知道,这就是剧务口中的“上海公主”了。

录制开始,说是搭档,不过各做各的。中间有一个饶舌的主持人。气氛轻松而紧凑。先录制的是五举的部分。因时间有限,又是家常,五举便做了一个大按的老婆饼,又做了个小按的虾饺。因为驾轻就熟,他也就不太紧张了。

只是主持人,实在口水多过茶。待他做完了老婆饼,主持人将饼给在场的人分食,一面促狭道,这位哥哥仔,老婆饼整到当真好食。咁识疼惜人,唔知自己有冇老婆呢?

主持人将麦忽然递到他嘴边。五举一时不知如何作答,闹了个大红脸。整个人都露出了呆相。

这时他听到有人哧哧地笑。看见女孩坐在旁边沙发上,乐不自禁。

主持人见五举没反应,便给自己打了个圆场,说,看来台下各位靓女,仲有机会哦。有看过,莫错过。我们祝举哥好事近!

五举的眼睛,还在女孩身上。她却已经正襟危坐,收敛笑容,还是刚才的清冷模样。

比起五举,女孩倒是准备了两道大菜。一道是“本帮红烧肉”。因为节目录制时长,其实是带了做好的成品。但热油入锅,当真是香气四溢。看她的手势,毫无如身形般的娇柔,使起锅铲,竟有些虎虎生风的意思。做好了,女孩对主持人说,这是“十八行”的当家菜。他们从上海来香港,白手起家,靠的便是他父亲整得一手红烧肉。

这第二道是“鸡火干丝”,在上海菜里是有名的功夫菜。原料并不复杂,一碗高汤,主料无非是鸡丝、开洋和豆腐干。这考的是刀功。五举见女孩,手腕轻轻动作,便将一块豆腐干瞬间片成了薄片。轻盈灵动,全在方寸之间,一把大菜刀,竟被她使得有如绣花的针线般细致。

连主持人都停止了聒噪,和在场的所有人屏住呼吸看着。但就在这时,那柄刀忽然从刀把上掉了下来。

全场的人慌了神。问女孩有没有备用的。女孩不慌,说,我们上海人烧菜,一柄“胡顺兴”的菜刀打天下。钝了磨,坏了修。哪来什么备用之说。

她摘下围裙,说,既然没了刀,就不录了。

导演连忙走上来,说,姐姐,千万别,订个棚不容易,我这就让人去买。

女孩说,我使不惯别的刀,不称手。

五举瞧着,左右都下不了台。便从自己的刀箱里,挑出了一把,轻轻递上前去,说,戴小姐,这把白案刀,分量够,您先将就用着?

女孩愣一愣,接过刀,掂一下,抬头看一眼五举,说,谢谢。

接下来,五举看着女孩,举着自己的刀,将豆腐片细细地切成了丝。手法娴熟,快如细雨。主持人将一根豆腐丝高高举起来,用夸张的声调说,真的比头发丝还细啊。

女孩面无表情,没有任何呼应。她开始置锅,开火,吊高汤。将切好的豆腐丝与鸡丝,尽数放入高汤。摄影机给了一个特写。那豆腐丝在汤中,柔软,饱涨。

就在这时,五举的眼睛慢慢地睁大了。他忽然站起身来,对导演说,失陪了。急事在身。

五举甚至顾不上敲门,就推开了小厨房的门。

荣师傅看着自己的徒弟,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问,举仔,跑什么,欠了电视佬的钱?

五举一边笑,一边用手背擦拭着额头上的汗。他解下领带,松开了衬衫的扣子,狠狠地舒了一口气。他说,师、师父,那个鸳鸯……有了,用、用豆腐。

同钦楼的“鸳鸯”月饼,在这个中秋,再次创造了香港一饼难求的奇迹。

荣师傅难以想象,一片薄薄的豆腐片,真的可以分隔阴阳,让莲蓉与奶黄,完美地在一块月饼里各安其是,相得益彰。

他并没有十分享受同钦楼重新成为香港饮食界的焦点。他心中的快意,来自一个守业者在落潮时的有惊无险。面对媒体,他不再讳言自己的徒弟是个天才。他甚至将“鸳鸯”月饼最初的构想,归功于他们师徒二人的心照。

他想,是时候了。这个年轻人,已继承了他的技艺。那接下来,便是这么多年来,与这间茶楼休戚相关的荣誉,他将会一一渡让给这孩子。

而五举,此时想的,却是一个师父没有见过的人。那个给了他灵感的女孩。他自认是个木讷的人,从未体会到一瞬间的电光石火。他回忆那纤细的手指,将豆腐丝慢慢放进了高汤中,散落、饱涨,渐渐丰盈。

这个青年人,从未有如此的感觉。一种流淌全身的热,无比美好,怅然若失。

五举山伯,在向我描述凤行与他重逢的情形。声音变得轻柔,在他风霜满布的脸上,仍可见到微薄的甜蜜,从眼角的细纹里渗出。

那天五举劳作,企堂到后厨来找,说,有位客吃了我们茶楼的点心,说想见见店里的师傅。问想见哪一位。他说,就见上过电视的那位。

师傅们便起哄,说如今我们五举是明星了。

五举稍微收拾了一下,走出去。企堂引他到了卡座。五举看,是个清瘦的洋装青年,正举着报纸看。因为戴着鸭舌帽,并看不清面目。

五举恭敬地问,先生,您找我?

青年放下报纸,抬起头,将黑框眼镜也摘了下来,说,对。

五举定睛一看,也愣住了。这面目,竟正是他这些天一直记挂的人。不禁脱口而出,戴小姐。

女孩将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这才流露了俏皮的女儿气。

面前的人,坐得挺拔,因为着了西装,眉宇间分明的轮廓,本就有英武之气。倒真让五举未曾认出来。他坐下来。女孩定定看着他,眼神先是冷淡的,后来憋不住,自己先笑了。五举便也笑了。

她将一个纸袋从包里取出来,摆在桌面上。说,我来还刀。

五举先吓了一跳,恍然,摆摆手,说,实在不用,留给你做个纪念也好。

女孩见他仍然在打量自己,便将黑框眼镜重又戴上,说,你现在可是当红小生。我不想给你找麻烦,让小报写了去。这身行头如何,可说得过去?

五举说,很像个港大的学生。

女孩说,以为你人戆居,说话倒是满中听的。

五举说,戴小姐……说笑了。

女孩细声止住他,叫我凤行。或者戴先生,哈哈。

两个人都觉得这笑声有些突兀,就沉默了下去。五举看桌上,正有一块“鸳鸯”月饼,但并没有动过。

凤行说,其实我想知道,这月饼里头,有没有我的一份功劳。

五举被她说中了心事,一时间有很多话要讲,一时又不知从哪里开始。他说,我有个认识的老厨,说你们上海菜最厉害的刀功,叫“蓑衣刀法”。

凤行笑笑,你想学吗?我教你。兜兜转转,又说回了刀来。还是你忘不了对我的借刀之恩?这份情,我是一定会还的。

以后,同钦楼上下就说,五举和一个时髦青年成了朋友。

又有人说,看见两个人结伴去看了大戏。在新光戏院。

看戏是凤行的主意。

先说的是看美国电影。五举说,西洋戏,我一个粗人,看不懂。

凤行就买了两张票,看《百花亭赠剑》。说,林家声做江六云,吴江柳扮百花公主。凤行说,你借了我刀,我便请你看赠剑。五举说,这个好,我听阿爷讲过。何非凡做过这出,收音机里有。

看完了。两个人都不作声。凤行说,这是老戏,说的倒好像是现在的事。本来不是一国的人,各有各的心事,也各有各的活法。到头来,忠爱难两全。

五举想想说,他们最后,还是希望要团圆的。

凤行说,世上哪来的这么多大团圆。就说是戏,杨四郎和铁镜公主算是团圆了,可长平公主和周世显又如何?

五举无语,看看凤行,想这么瘦小的一个人,内里仿佛有很大的气力。想的事情,说的话,都是她的。倒是自己一个大男人,长了二十多岁,好像处处都在跟着时世走,跟着别人走。听阿爷的,听师父的,听这世界的。

他便说,凤行,你以后多跟我说说话。

凤行便也看他。不知怎的,走到了春秧街,有电车“叮叮当当”地沿着路轨响过。虽然已经夜了。两侧的店铺都热闹得很。凤行在一个面店门口停下,面店门面不大。却有个堂皇的名字“振南面粉厂”。里面确实有轰隆的机器。五举看见面条很柔韧地从机器里一绺绺地游出来。五举是第一次见,感到新奇。

凤行和柜台的人打招呼,亲切地交谈。他们是认识的,用的上海话。五举听不懂。但觉得这话很好听,被凤行讲得爽俐,尾音处却有一丝软软的俏。

临走时候,凤行买了一袋面。凤行说,这家的碱水面很好吃。我阿妈爱吃,以前没有机器,都是手打的。

五举便说,你对这里很熟悉。

凤行往前走了几步,在一个卖南北货的摊档前驻足,对他说,我在这里长大。

五举周围望望,两边是有些低矮的唐楼,灯光昏黄。每扇窗户里,都能看到一个家庭的剪影。有夫妻争吵斗气,有父母教训孩子;有情侣蜜月饮水饱,也有老年孤寡无人识。他想象不出,凤行在哪里长大。

他说,电视佬说,你是太子女。

凤行笑笑,太子女?她远远地指一指,指向一个看不见的角落。她说,那里是我们家的铺头,卖红烧肉面。当年这个辰光,我还在店里洗碗。

她忽然捉住他的手,让他摸她的手心。那样细软无骨的手,掌心有厚厚的茧。

他们都觉出彼此手中的暖。便又握紧了些,没有再松开。

对于见到凤行的情形,荣师傅或许记忆犹新,但他并不愿提及。

那是凤行唯一一次,进入同钦楼的后厨。按规矩,对于除大小按以外的所有人,后厨是禁地。

当目送五举消失在楼梯尽头的二楼,她忽然有了一个念头。

这时已是凌晨时分,她随五举悄悄潜入。

她推开了后厨的门,脸上还带着好奇被满足前的一种得逞的微笑。但她的表情,瞬间凝固,因她看到了灯下那一老一小。五举半躬着腰。一个身形厚重的壮年人,对炉而坐。

他们在同时间,也看见了凤行。

她闻见空气中弥散着浓烈的、难以名状的臭味,不由得掩了一下鼻子。

荣师傅在“补饼”。

这是同钦楼延续了数十年的规矩。“同钦”饼部,平日出产廿多款唐饼,除了坊间常见的鸡仔饼、老婆饼,还有皮蛋酥、摩啰酥、蛋黄酥、棋子饼、小凤酥等。每日黄昏清点,卖光的饼品,便须夜晚焗制补上。“同钦”的这一传统,在广州得月阁时流传至今。广东有个歇后语叫“阿茂整饼”,说的便是昔日得月阁的制饼大师傅区茂。因区茂不时巡视店铺,见哪种饼卖光就制哪种,以备不时之需,“无嗰样,整嗰样”。因是供求相应,各大茶楼的饼部,曾纷纷效仿“补饼”。然而,时移势易,到了这一代,唯有荣师傅还在严格地执行。

这一夜,荣师傅补的是“光酥饼”。

凤行闻到的味道,正是由此而生。这种饼身雪白、松软香甜的饼品,做法却极为特别。因为不放面种酵母,要将粉团发开,全赖添加一种“臭粉”。这“臭粉”当真奇臭。烘焙过程要等待其挥发,边焗边照看炉火。臭气氤氲散尽后,便是化腐朽为神奇。

荣师傅看着这个模样清秀的青年。在短暂的惊慌之后,他看到掩鼻的手迅速地放开。人也镇静下来,对他鞠了一躬,作为致礼。待头抬起来,目光与他相对,不卑不亢。

荣师傅看一眼徒弟,问这青年,你是五举的朋友?

青年点点头。

荣师傅沉吟一下,目光转向五举,用斩钉截铁的声音说,送客。

五举和凤行正向外走。听到身后一声喝,回来!

他们猛回过头。看见师父戴上手套,将刚刚焗好的光酥饼从炉里取出来。他对五举说,回来,给你朋友带两个走,回家吃。

这个秋天,五举决定娶凤行。

他想,这是他人生中一个很大的主张。他见过了凤行的家人,吃了凤行父亲为他亲手烧的红烧肉。浓油赤酱击打了他的味蕾,却也唤醒了他体内一些原不自知的东西。他醒了,他明白这个主张中,必然包括了放弃。

对于徒弟突如其来的通告,荣师傅似乎并不很意外。他听了只是说,你都大个仔,该娶老婆了。话俾师父知,哪家的姑娘好福气?

五举便说了。荣师傅一皱眉头,说,上海人,外江[8]外江:闽粤等地对外省的称呼。女哦。

但他即刻又故作开明,道,如今是新时代。外江本省一家亲,带来师父见见。

五举告诉他,其实见过。那天在后厨,师父还送了她两块光酥饼。

荣师傅愣一愣,恍然,哈哈大笑说,瞒天过海啊。你们两个,原来是梁山伯与祝英台。

说者无心,五举却倏然听出了师父话里的不祥。

他扑通跪了下来。他说,师父,我结婚后,恐怕不能回来店里帮手了。

荣师傅瞠目,当即站了起来。当听完了女孩家苛刻的结婚条件,他跌坐在了椅子上。

凤行的父亲说,凤行是接我衣钵的女儿。我年纪已大了,她幼弟还未成年。你娶她,必须入赘我家,夫妻同舟共济,撑起“十八行”。

过了半晌,荣师傅说,我养了你十年,你为咗条外江女,说走就走?!

五举听到师父的声音沙了,便哽咽道,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当我仔来养,我这辈子都拿您当亲爹孝敬。

荣师傅看着他,冷笑道,我有亲生仔,我要你孝敬?我养你是来接我的班。不是帮外江佬养出一个厨子,去烧下作的本帮菜!

五举听到这里,猛然抬起头,眼睛泛满了泪花,他说,师父,捻雀还分文武。我敬您,但我不想被养成您的打雀。不是用来和人斗,和同行斗,用来给同钦楼逞威风的!师父当年选我,不选师兄。是看我好,还是看我孤身一人无挂碍,好留在身边?

荣师傅颤巍巍地站起来,指一指五举,厉声说,你走,我不留你,走了莫要再回来。滚!

五举抬头,眼神灼灼道,好,徒弟不留后路。师父传给我的东西,我这后半世,一分也不会用。

五举对着师父,狠狠地磕了五个响头。荣师傅没看他,只是虚弱地摆一摆手。

这一晚,五举架起铁锅,烧上炭火,最后一次为师父炒莲蓉。他想起当年师父教他炒,说要吃饱饭,慢慢炒,心急炒不好。百多斤的莲蓉。那时他身量小,一口大锅,像是小艇,锅铲像是船桨。他就划啊划啊。那莲蓉渐渐地,就滑了、黏了、稠了。他心里高兴,就划得分外有力了。

如今他长大了,艇和桨都小了。他还在划,却不知道要划到哪里去了。

五举和凤行的婚礼,很热闹。但都是女家的人。同钦楼上下,没有来一个。外面的人都说,白养十年,他就是叛师门的“五举山伯”。

到了婚宴时,男方家来了一个老人,是阿爷。阿爷带来的却是丰盛的喜礼。红金油漆的木匣,嫁女唐饼有二十多斤。五色“绫酥”,一应俱全。另有帖盒,最上层的,是一整副足赤金的龙凤首饰。

五举取出一只红绫,咬一口,嚼着嚼着,眼泪流了下来。他吃出红绫中的莲蓉,是他自己炒的。

此后,每逢年节,新年、端午、中秋,五举必带上凤行,去看望师父。

每每在门口等上一两个小时,才走。数十年雷打不动。

然而这些年,师父没有再见他。

贰般若素筵

漱珠桥当珠海之南,酒幔茶樯,往来不绝,桥旁楼二,烹鲜买醉,韵人妙伎,镇日勾留……半夜渡江齐打桨,一船明月一船人。

——梁九图《十二石山斋丛录》

说起来,我和荣师傅去过一次广州得月阁。

是在“得月”一百二十周年庆典。这间老店,自千禧结业。当年的掌事、车头、大厨在各地开枝散叶,倒还都尊这间老号。水源木本,除了香港的“同钦”、澳门的“颐和”,还有上海的“瑞香”、杭州的“嘉裕”等,这天纷纷到场。人头涌涌,共襄盛举。又来了不少的媒体,也算是十分热闹。“瑞香”是有名的粤菜点心连锁店,我尚不知与“得月”的渊源。这天来的是总经理,与我年纪相若,一个意气风发的人。接受采访,也是挥斥方遒的神气。见了荣师傅,毕恭毕敬。荣师傅对他倒是淡淡的。事后跟我说,当家的少东,到最后,将“得月”的名号卖给了这后生仔开了所谓加盟店,也是晚节不保。

待人都散去了,荣师傅与我坐在这间已成了“茶艺博物馆”的建筑里。如今业权给政府购下,已封了后厨,没了烟火,倒还都完整保留了昔日的模样。夕阳的光线,从一扇扇满洲窗穿射过来,赭红的“平地黄”玻璃,铺在墙面上就是一层暖。陈三赏雕的“醉八仙”,也笼在这暖光里头,一帧一帧,那神态行止,也都是百多年前的模样。

“像,真像。”我回过神来,见荣师傅正定定地看着我。

当年你爷爷,就坐在这张桌子上。他敲敲桌面,紫檀质厚,钝钝作响。荣师傅说,那天啊,我在厨房正忙,企堂唤,说有个客想见我。我问,熟客生客?回说,是个生客,江南口音。

我擦一擦手,便出去了。

远远见位先生,挨窗坐着。穿一身青布长衫,是个斯文人,面目有些冷清。企堂引我过去,对他说,这就是做莲蓉包的师傅。

这先生看我一眼,竟站了起来,笑了。我现在还记得那笑,笑得像个孩子似的。他对我拱一拱手,说,毛某抵广多时,未吃过如此好吃的莲蓉包,没想到师傅这么年轻。

企堂插言,别看我们荣师傅后生,胜在辈分高。

我也对他回了礼,说,毛生中意,就常来帮衬。

以后,你爷爷便真的常来。有时自己饮茶,有时带了朋友。渐渐熟悉了。知道他从杭州来,在漱珠桥新开的美术学校教书。后来说起这一面之缘,他就笑说自己是这个脾气,见到了好东西,便总想知道个出处。跟做学问一样,为求甚解。现在想想,他的性情,还是让人很喜欢。

我说,爷爷留下的笔记里,记过和您见的第一面,还在文章前写了个题目,叫“食状元”。

荣师傅便乐了,这一笑就显出了弥勒相,是极满足的,说,那天他一个读书人,对我行礼,可把我吓了一跳。原来是把我抬举成状元了。

他笑着笑着,忽然沉默了,目光落在了一幅草书中堂上,是“至味”两个字。这是祖父临去香港前,题给荣师傅的。这中堂笔触颇为豪放,不似平日楷书的工谨端肃,很有几分少年狂的味道。荣师傅忽然开口,喃喃道,早知道我在他心里,是个“状元”,我就厚着脸皮,再多讨一幅了。

那天晚上,荣师傅带我在小北路上的柏园酒家吃饭。这酒家的粤菜算很有些名头。内里也别有洞天,据说设计是出自名家之手,邻着湖,楼台水榭,飞檐翘角。一晚上,荣师傅好像有心事。在我,倒很想听听他品鉴同行的手艺。虾蟹粉丝煲的味道,是不错的。可是,他草草吃上几口,情形很是敷衍。倒是中途,自己先匆匆地出去了。我见他多时没有回来,就跟了出去。看到他一个人,呆呆地站在中庭里,面对着一扇巨大的红木屏风,那屏风大概也看得见年岁,金漆已有些发暗。我于是走过去,上面镌刻了四时的花鸟鱼虫,工艺十分细致。荣师傅看我来了,笑一笑。那笑容却是有些怅然似的。我说,难得这儿也还有些老东西,可跟“得月”有得一拼。他也不说话,只拍拍我的肩膀,做了个回去的手势。

离开“柏园”的时候,刚跨出门槛,荣师傅忽然回过身,在那扇乌黑的铁木大门上使劲拍了拍,又抬头上下看看,说了句话,我当时不是很懂。他说的是,也算是个好去处了。

这几年前的一幕,在我印象中十分深刻。后来,我问起山伯。五举山伯笑一笑,说,他是对那门说话呢。

五举说,前几年,师父腿脚好时,每年我都陪他来广州,去“柏园”吃饭。那十二幅金漆屏风,他曾经想办法买下来。可如今都是公产,再多钱也买不回了。天大的太史第,一共只余下来这些。

我心里纳闷,但隐隐地觉得可能与荣师傅那怅然的神情相关。其实对五举忽然邀我上广州,我也并无思想准备。但他电话里说,恰好明日有事要办,师父既嘱他陪我走走,不如同去。

接下来几日,我便先跟着山伯,接连走了广州的几间食肆和酒家,除了“柏园”,还有“楠园”“珠溪”和“陶然居”,一一见了他们掌事的大按师傅。一番行走,我也算是明白了大概。离开了“同钦”,荣师傅想要编写一本食典,关于粤式点心。因为当年的老师傅们,各擅胜场,每一道的做法和掌故自然都有个出处。山伯要办的事情,就是为他搜集当年的照片和师傅们手书的食谱,以茂图文。可惜的是,年代久远,许多老师傅已经故去了。好在如今掌事的,多是他们的传人,可谓薪火仍在。陶然居的总厨,居然翻出了一张报纸,已经脆脆的发了黄,边缘还有烧焦的痕迹,不知是否因为炉火。他指着报纸上的照片对山伯说,这可有年头了,还是抗战期间拍的,我师父前年这一走,当初几个同业,恐怕只剩下荣师傅了。这报纸你带回去,给他老人家做个纪念吧。照片已经十分模糊了,我只有凑得很近,方能辨出大概的轮廓。在指点之下,我才看到中间一个瘦高的年轻人,穿着西装,依稀见有清朗的眉宇,笑得很好看。

这正是当年的荣师傅。

我仔细地看一看,说,山伯,原来荣师傅人瘦的时候,和你眉眼有些像呢。

山伯似乎并不想接我的话。我在心里做自我检讨。因为来陶然居的路上,我忍不住再次问起他,当年离开同钦楼的事情。

第二日清晨,山伯早早叫醒了我。我们搭车到了越秀区的一处古刹。门前有一只巨大的香炉,不知为何漆成了通体血红,上面镌着“无着庵”三个字。迎面的大雄宝殿,十分气派。门头是“万佛楼”,汉白玉的栏杆上,挂着一道横幅,上面写着“热烈庆祝广州市佛教协会成立六十周年”。

大约是太早了,庵内外还并未有什么人。

五举山伯打了一个电话,便有一位青年尼姑走出来,很客气地迎接我们,说,意静法师已经在等二位了。

于是我们见到了无着庵的住持,一个年老而和善的比丘尼。山伯从包里拿出一张支票,毕恭毕敬地递给法师,说,这是代师父荣贻生捐奉的香火。

法师听说了这个名字,立即站了起来,问我们荣施主可好。

山伯说,都还好。但师父脚里长了骨刺,做了个小手术,又怕耽误了日子,所以就派我来。

法师点点头,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我们都是年纪大的人了。菩萨慈航济苦。檀越这些年,行善颇多,都在因果里。

青年尼姑为我们打开了偏殿的门。我才看到,里面的三面墙,错落地安放着许多的牌位。五举点上香,将带来的供品,都放在相邻的两个牌位前。上面镌着,“佛力超荐先妣荣氏慧生往生莲位”,另一只上中间的名字,只有“般若月傅”四个字。那牌位雕刻得十分精致,上首是一朵盛放的莲花。

下午,我和五举到了广州市图书馆。陶然居总厨说他师父说过,当年几场厨界会馔“庖影”,在《粤华报》上连登了五年有余,都是各大食肆、民间私房的饮食异闻,兴许能找到我们要的东西。

我们说明了来由,广图的馆员十分热情,说解放前的老报纸,如今都被扫描做成了微缩胶卷,现在保存在第二档案馆里,便引我们进去。

花去了许多时间调取胶卷。上机之后,五举山伯戴上老花镜,一帧一帧地看。边看边做着笔记,同时用刚学会的方法,有些笨拙地将需要的资料影印。每张A4纸从影印机中出来,一道白色冷光,便煞煞反射到他的镜片上。他捡起来,对着日光灯,认真地检查影印细节,像个老学究。

这样久了,未免沉闷。我便在另一台电脑上网,回了几封邮件。忽然头脑中闪过上午在无着庵中见到的名字。鬼使神差,便在搜索引擎打上了“般若月傅”四个字。然而搜索的结果,却让我愣了一愣。

出现在首页的,是一篇博客文章,叫《风月沉沉话流年》。打开看,是个叫“越秀俚叟”的作者,所写无非是当年广州的掌故旧事,文字颇为酸腐。可这篇文章,在“陈塘艳影”一节后,出现了“宝刹名庵”的标题。于是我在一个段落里,看到了“月傅”的名字。

清末民初,广州习俗遇有丧事,辄邀尼僧至治丧之家诵经。十年之间,尼庵蜂起。四处交接,招徕佛事。然其内艳影不让陈塘,后遭社会舆论所指,略有减少。民国九年,广东军北伐。因筹募军费,勒定城中寺庵堂必捐出所有产业,庵堂纷纷关闭。唯数庵近官得力,得权力者支持留存,愈见其盛。其名较著者如小北药师庵、都府街永胜庵、仰忠街莲花庵、丽水坊无着庵、应元路昭真庵、豪贤路白衣庵、大北直街的檀道庵等,并称“七大名庵”。所谓“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庵不在大,有妙尼则名”。故坊间流传“广州五大伽持”之艳名,如药师庵大虾、细虾,永胜庵眉傅,莲花庵文傅,无着庵容傅,名噪一时。其与军政人物有染颇多。亦有以才名著称者,如般若庵月傅,丹青弈术,城中诸姝,无出其右。奈何其性清寒,风情不解,未有善舞长袖。唯知己,魂断于乱,后杳然于世间。无可考,足叹息。

到这儿忽然结尾,让我措手不及,隐隐觉得还有下文。这时两个管理员,推着一车档案路过,一边说着白话聊天。我于是问,在哪里可以找到般若庵的资料。两个人对望一眼,口中道,唔知哦。我问,那药师庵呢,大虾细虾什么的。

那年纪大些的,诧异地打量我,说,看你人后生,怎么会问起这个,当年“开师姑厅”的,多半都不在了。

我更茫然了,师姑厅?

他促狭地眨一下眼,说,对,都是你爷爷辈的风流事喽。我们这儿可没有,该去问那些“老羊牯”。

我想了一会儿,又打开了那篇博客文章,登录,给那个叫“越秀俚叟”的人留了言。我不清楚,他是不是所谓“老羊牯”,但直觉告诉我,他可能会知道一些事。我的言辞极为客气。称他为前辈,说拜读了他的大作,自己在做一个研究项目,不知能否当面请教。谁知他竟很快回了留言,只三个字:“在哪见?”

我说,我在广图。

他又回了两个字,“等我。”

我不禁有些惊讶。大概是他文章太过咬文嚼字,忽然变得这么简洁,让人还真不习惯。我留下了我的手机号码。

只过了十分钟,我就接到了电话,竟然是个女人的声音。我走到了图书馆门口,东张西望,只看到一个周身牛仔装的年轻姑娘。她正在咀嚼,忽然一鼓腮帮,慢慢吹出一个大泡。我看得入神,“啪”地炸了,吓了我一跳。她娴熟地将泡泡糖舔进了嘴巴,继续咀嚼。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近她,问,你是“越秀俚叟”?

她看我一眼,点点头。

我轻轻皱了皱眉,问,这文章是你写的?

她回答说,不是,是我太爷爷写的。我帮他输入、上传。这么老了还要赶时髦,开博客,那时天天逼着我打没人看的流水账。

“太爷爷?”我深吸了一口气,想起这篇发表于八年前的文章,点击数只有“35”。我说,我可不可以拜望下老人家。

她用很奇怪的眼光看我一眼,说,他老人家,早就下去“卖咸鸭蛋”[9]卖咸鸭蛋:粤俚,指人去世。啦。我就是好奇得很,点解他死了这么久,还有人会“拜读”。

我心里一阵黯然。这姑娘打开双肩包,从里头拿出一本书,递给我说,拿着,这个可能对你有用。网上的文章,都是这里头的。

我接过来,是本印得很粗糙的书,上面影影绰绰是个“三羊开泰”的轮廓。书名是行书写的《羊城钩沉》,作者“钱其志”,应该就是“越秀俚叟”的真身。

我很认真地道谢,问姑娘怎么把书还给她。

她摆摆手说,不用不用,送你啦。这本自费书我妈一看见就来气。我们家还多着呢,用你们文人的话说,叫“汗牛充栋”。要多少有多少。

晚上,我在酒店里翻这书。五举山伯,用很钦佩的口气对我说,要不师父说,读书这事,是长在根上呢。我今天看那些报纸,头晕脑涨,到现在还没缓过来,你倒还能读得进去。

我对他笑笑,却顾不上和他说话。我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被这本印刷拙劣的自费书吸引。原来钱老先生,是用了章回体的方式,写掌故旧事。网上这篇文章,的确有下文,为第三十二话:花迹梦影皆无痕。

这一话里,提到了许多与“七大名庵”过往甚密的,都是民国军政大员。读来触目惊心,曰彼时风云诡异,自不待言。北伐前后,朝野更迭。下野官僚政客,隐居于广州尼庵,作避人耳目之所,一住便是一年半载,足未出户;伺机再起者,亦以“师姑庵”作为秘密活动的场所,不少政治密谋与交易,皆于庵内拍板成交。自民国三年,广西军阀龙济光治粤开始,简直堪称一部近代另类简史。龙大将军的部下官员大多是“开师姑厅”的爱好者。其中如统领王纯良、马存发等人,还娶了美尼为妾。及至粤军陈炯明逐龙,重占广州,其麾下也一样喜欢“开师姑厅”。黄慕松做广东省省长时,宋子良任财政厅厅长,与亲信唐海安索性就在师姑庵内办公,以便与名尼朝夕相处。说起尼庵艳闻,甚至惊动了时任行政院长的汪精卫,据说其心腹曾仲鸣长期将药师庵作休憩之所。二人闲话,谈及某粤上名媛姿色。汪问曾:“比得上药师庵的大虾和细虾吗?”

书中对所谓“五大伽持”之生平,算是津津乐道,盛时风光,身后萧条,殁时惨淡,所述颇为翔实。但是,我翻来翻去,唯独“般若庵”的月傅,再未着一字,确确实实“无可考”。

正当我也要掩卷“足叹息”,随手将书一掷,书里却掉出一张纸。对折的,打开竟是一张信笺,宣纸洒金,已黯淡成了点点灰污。上面密密地写着小楷。抬头是“敬启者:般若素筵”,跟着一列列的,读下来,竟是道道菜名。

末尾的落款是:慧生拟,月傅书。

一九二二年夏天的广州,格外溽热。

其实不过六月。傍晚时,下了几程小雨,暑气才微微降了下来。石板路上,还有未褪净的水汽,便有赤脚小童忙不迭地玩耍奔跑。撞了一个卖花的阿婆,将开未开的栀子,落了一地,又被踏上一脚。儿童回身做了个鬼脸,只管继续往前跑。婆婆用拐杖使劲顿一顿地,冲那背影就要骂过去。身边却有人扶她起来,将路面上的花也都捡回篮子里。婆婆看一眼她,说,小师父,这花卖不得了,你好心施舍点,带回去供菩萨吧。

热是外头的。般若庵,结庐人境,自有它的清爽。街面上大小声响,车马喧嚣,进不来,连同许多情势,也都一并挡在了外头。

庵室三进两侧。正面佛堂供奉金身观音,清肃庄严。有灯火香烟,红鱼青磬,几个善男信女礼佛诵经。转过侧边,弯曲几折,另是若干静室。“莲座通幽处,还须绕回栏。”有人寻了来,也不着要领。坊间传说洞天福地,内有花冠妙人,轻纱软衲,全在一念一时。

慧生拎了一篮花,往里走。越走越静,静到外头的香火味都涤干净了。她走得快了,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声,才放慢了步子。

轻轻推开门,轻轻阖上。她捧了一只钵,出去接了清水,将花一一倒在了里头。

这时候,才听到身后叹一口气。

窸窸窣窣的声音。她一回头,见案上又是一团揉皱的宣纸。她走过去,展开来看,见上面是几个通红的石榴。开了口的,粉嘟嘟的籽,一只小雀正在啄食。旁边还画了荸荠与莲雾,都是应时蔬果。题的是,“一暑接一凉,未见何其多。”

底下钤的是“茶丘”。慧生就说,真是喜欢这枚印,盖了又盖。

月傅呆呆地,这才开口,说,谈溶一还俗,又少了个能说话的人。

慧生想想,说,嫁了个蔡哲夫,也不知靠不靠得住。对了,檀道庵差人送了套清装过来,还算是个念想。

你看这画的,知道的说的是石榴。不知道的,又估摸着你发了什么牢骚。好好的一张画,怎么又揉了。

月傅这才低下头,轻轻说,佛手画坏了。

慧生又仔细看了看,说,我是真没瞧出来。放眼望,这广州城里的妙尼,如今还有谁画得过你。药师庵的细虾,请了高剑父做老师,又如何。你可记得冯十二少怎么说她,“还是一股子陈塘的胭脂味儿”。

慧生捏着嗓子,倒是将那个娘娘腔的军务处长,学到了八九分。月傅这才被她逗笑了。

慧生将那画展展平,说,以后啊,画得不好,就交我烧了。你可是不知道,前日画的那幅山水,给你扔进了纸篓。洒扫的扎脚尼捡了,执拾起来找人装裱成轴。到外头去,可给卖了个好价钱!

月傅倒笑了,说,还有这等事,也算物尽其用。

想想,她又眉头一皱,说,可画得次了,流出去,也是毁人清誉。

慧生也笑,你啊,一时聪明,一时又糊涂。他们得了好处,还笑你是个招财观音。

月傅叹一口气,说,罢了,那些小孩子,也是过得清苦。就当是帮一帮她们吧。

慧生正色道,想当年,我也是个扎脚尼,怎么没个人心疼我。举凡庵内扫地、添香、种菜、挑水、托钵化缘募米,一桩桩一件件,落手落脚……

说着说着,她看见月傅望她,又是忧心忡忡的表情,便没说下去。

她也望着眼前的人,在灯里头,眉目镀了毛茸茸的一层影,美得如画。别房的妙尼,庵主要训她们一颦一笑。可是月傅,自小不爱笑,冷着脸色,却生就了传情的模样,也合该是造化。

慧生还记得那年,她九岁。月傅也九岁,刚刚买了来,琵琶仔的年纪。这么小,一头丰盛的好头发,散开来,黑云一样。慧生躲在庵堂后头,看她剃度。剃完了,她却屏住了呼吸。庵里的小妙尼,见过得多。可没了头发,还这么美,美得无法挑剔,她未见过。那天边剃头发,月傅一边在哭。慧生的印象中,哭得如此美的女仔,这是第一个。

这美,让她心悦诚服。她知道自己生得不靓,口鼻硬朗,干活的相,只能做下等的扎脚尼。在这师姑庵里,相貌即是等级,决定了地位与境遇。美对她而言,从不是值得欣赏的东西。仰视之余,让她顺理成章地畏惧而妒忌。但她记得那个瞬间,哭泣的月傅,让她心里倏然一软。

十岁那年的冬至,换香的时候,她打碎了庵主的琉璃香炉。监院的老尼,把她摁在冰凉的井台上打。她一声不吭,咬了牙任她打。因为她不吭声,老尼打得更狠。渐渐打出血,僧袍底下,渗出殷紫。她觉得自己的牙关松了,就要失去知觉。蒙眬中,觉得有人抱住她。

是月傅,就这样紧紧抱着她。也不说话,也不求情,就是一边哭,一边紧紧抱住她,护住她。

这一刻,她知觉一点点地恢复,伤口有些疼,疼得发暖。月傅仍是不说话,只是哭。她身上熏衣的檀香味道唤醒了慧生。她觉得鼻腔里猛然一酸,竟然有滚烫的水,从眼里流出来。她惊奇地想,自从剃度后,从来没哭过。她竟然哭了。

第二天,她被调到了月傅一房侍奉。

老尼说,你是什么锅盖运气。平日不声不响的小妙尼,跪在庵主跟前不肯起,非要你。我都怕她哭出个好歹。

她搬了铺盖进来,看见月傅。跟她一般大的女孩子,目光竟然比她要怯得多。躲闪了她一下,好像对着陌生人。

慧生不说话,默默躺下。心里想,这个人护了我一次,我从此都要护着她。

如今九年过去,她们都长大了。

月傅还是爱哭。但,只对她一个人哭。两年前,有个顺德开钱庄的“老羊牯”,花了三千大洋梳拢她。她硬着眼神应下来,回到房里,伏在慧生肩膀上,哭了两个时辰。哭完了,擦干了眼泪,收拾了衣裳、身子,硬着眼神便去了。

慧生想,这样好。只哭给我一个人,外面便没有人能欺负她。

月傅人聪慧。

住持的来历,庵中无人不知。本是巨富妾室,豪门因案破产,如鸟兽散。她携带私蓄,在般若庵落发。因见过世面,又懂男人,她调教妙尼,是往大气一路走的。教她们读佛经道典,诸家诗词。琴棋书画,更请名家相授。一众妙尼中,月傅的靓,人尽皆知。可聪慧,却是后来脱颖而出。读书,过目成诵;学画,她只见过二居笔墨,便已成竹在胸。自己画来,竟是神形兼备;学棋,庵中偶有国手莅临,庵主求他点拨一二。月傅闭门几日打谱。再有客上门,自诩棋艺了得,纷纷落败于月傅,输了棋金。久而久之,这声名便传开了去。

月傅聪慧,但不懂人情。男人来了,是要身心舒泰。见妙尼,是要讨自己欢喜。与月傅对弈,输一次,是掉以轻心;再输,是自己骄纵;输个没完没了,就心生恼怒了。月傅不懂,下得一板一眼,每每将求见者杀得大败。庵主笑着让她放水。月傅冷面道,我不会,那就不下罢了。

客来求见者以资,资厚者接一弈,酬一画,更厚者酬以诗;薄者留一茶,谈笑片刻而已。资由庵主统收统筹,对见客尼酌予分润。见与不见,都是庵主说的算。庵主心生不悦,白养出了一个愣头青。

眼看房中冷落,慧生想,这庵里人人看人脸色,月傅却不看。她不看,只有我来看。

慧生七岁进来,庵中世故,各房门道,摸得一清二楚。月傅是不懂争。而她是不屑争。可到了如今,便是厚积薄发之时。

她早看清,除了妙尼酬唱,庵中收入,最大一项,其实是摆筵。

所谓“开琼筵以坐花”,是陈塘风气,如今已蔓延师姑厅。达官显贵、王孙贵介们,早吃腻了“留觞”“宴春台”,非要一尝这洞中风月。尼庵素筵,蔚然成风。比之花筵酒家的荤宴,取值更为不菲。一席素筵,通常要五六十银圆,上等素筵则非数百至上千不办。如若延揽名厨整治酒席,收费则比市上的酒楼更为昂贵。

这一项,便成为师姑厅之间的比试。药师庵的鲍燕素斋,声名在外,令无数英雄竞折腰,千金一掷。他人眼红,却奈何不得。庵主咬牙道,她们那燕翅羹,说是素燕,也不过是用母鸡、猪骨熬的高汤来入味。什么佛法真味,哄骗肉眼凡胎,也是阿弥陀佛了。

般若庵的厨房,三个厨师,一个还是从莲花庵挖角过来。用尽百般心力,却总是发挥平平,追不上那风头。

慧生便找到庵主,说,我有办法。

庵主见慧生,愣一愣,想起是月傅房里的。平常不多话,颊上有颗痣,依稀记得是多年前那个打碎了琉璃香炉的扎脚尼。神情骨相,仍是硬朗朗的。看她眼神不躲闪,是不卑不亢的样子。

她想,不声不响,倒是初生牛犊不畏虎,便问,你有什么办法?

慧生就说,我平日在后厨里帮厨。看多了,久了,还是口味迎合,无非是落了外头花筵的俗套。像药师庵和白衣庵,都是在用料上下足了功夫。我们追不上,也无须追。倒是在做法上,多想想办法。

庵主说,谁说不是这个道理。按说佛门地,仿荤的路数本不合适,可那些酒肉穿肠过的主,做得要不像,他们就不再来了。

慧生说,我看倒未必。吃刁了的舌头,口味上跟不得,倒是该给它醒一醒。

庵主听出些味道,笑问,那你想怎么醒?

慧生说,给我三天,做一桌素筵。好了庵主点个头,不好罚我降去做洒扫尼。

庵主心里一怔,想,这好大口气。让她去折腾,撞了南墙,给自己一个好看。

晚上,月傅蒙眬间,看慧生轻手轻脚出去,便问,去哪里?

慧生答,起夜。

可出去了就没了影。到了凌晨,才回来。

月傅便坐起身。正待问,却见慧生揉一揉眼道,睡觉睡觉,可困死我。

到了第二夜,又见她出去。月傅想想,终于悄悄跟上她出去,拐过侧院、花池,看到她快步走到厨房里,掌了灯。

门是虚掩的。炉子生着火,坐着一口锅,锅里的水将开了,冒着雾白的热气。月傅见慧生坐在小杌子上,弓着腰,在用力刮着一只硕大的青葫芦,专心致志的。许久,月傅想想,心里疑惑着,却没有扰她。

又是凌晨才回来,脸虚白的,肿着眼睛。眼睑底下,是青青的痕。见了月傅倒先展颜,嘻嘻笑着说,我们就快要翻身了。

月傅佯怒,道,你啊,三更半夜的,给庵主捉住。酱油醋、醋酱油,说不清楚。

慧生往床上一躺,打了个长长的呵欠,说,还给你说准了,就是跟酱油醋打交道。

说完又骨碌一下爬起身来,说,快快,我来笔墨伺候,你写个东西。

月傅蘸饱了墨,倒问她写什么。

慧生想一想,正色道,就写:“般若素筵”。

三天后,便真的开了一席。除了庵主,还有三位平日掌宴的厨尼。慧生叫她们师父,看她们倒都淡淡的,大约准备好了要挑眼。

见慧生端上了几道菜。上一道,便吃一道,然后才问起名堂。

先就上了一个蒸笼,打开了。里头是整齐的五分厚、一寸长的肉块,外皮陈黄。入口倒很有咬劲儿,吃到里面是软糯的。并不腻,反而有一股鲜甜。慧生说,这是素烧鹅,淮山外头包了豆腐皮,打了面浆裹上。用秋油炸了发泡,再上笼蒸,这鹅皮的样子就出来了。火候不可久,蒸垮了,皮肉就到一块去。

庵主说,说人家药师庵吊了高汤,你倒是有样学样,还说不迁就人的舌头。

慧生嘻嘻一笑,说,这可不是高汤,是用老黄豆和绿豆芽熬了两个时辰。

说着端上第二道。看上去倒像是油汪汪的五花肉,层层分明。一个老师父便说,这可腻煞了我。慧生说,尝尝再说。

她们吃到嘴里,竟是很清爽的。那肉皮更是入口即化。

问慧生,说是瓠瓜和麸皮薄薄切过,一做肉,一做皮。用大茴、花椒、丁香炸油,一一煎了。然后加红糖、瓜姜共炒。最后浇上一层豉酱。

庵主点头道,这倒新奇,仿肉总是有豆腐。这瓠瓜看着像,吃起来倒还真是用了个障眼法。

慧生说,这还不算像,看看我的八宝素鸭。

说着端上了一只大盘,里头真是一整只鸭子,折颈而卧,赤酱颜色,好不诱人。慧生执刀将鸭身切开,却还有厚切的鸭肉,热腾腾的,带了血似的。

庵主说,阿弥陀佛,这可怎么好。罪过了。

慧生说,又不犯戒,何罪之有。

起身搛到了庵主的盘里,庵主这才尝了一口,便道,这个好!十足的咬劲。到底是什么,还真是醒了我的舌头。

慧生不动声色道,既说是八宝,出家人不打诳语。这鸭肉是用真粉、油饼、芝麻、松子、核桃去皮,加上莳萝,白糖红曲,碾末拌匀了,在甑里蒸熟了,晾干,大切成块,浇上一层芥末辣汁。

旁边老师父说,那这鸭身呢。

慧生说,鸭是凉补,这是一整个葫芦,我可是在菜栏挑了许久,才有个像了回事的。

最后一道,是摆得整齐的一盘鱼片,雪白的。上了一个铜锅,水沸了,便丢进去。烫成一个卷儿,搛起来。旁有酱料,蘸了入口,绵韧竟与一般鱼肉无异。兼有一股辛香,从舌头上泛起,留于齿颊,久久未去。吃下去,整个人似乎都松爽了许多。

庵主同三个老尼,不知不觉,竟将一盘鱼片吃完了。她们额头冒了薄薄的汗,腮上也泛起了红润,似乎也没有了刚才的矜持与挑剔。眼神中锐利退去,似乎还有一些盼望。

慧生看着她们,嘴角闪过一丝冷笑。她们甚至没有追问这道鱼片的做法,便用近乎失态的语气,宣布了她的成就。

这道仿鱼片,成了“般若素筵”的当家菜,被命名为“鹤舞白川”。

说来也奇,自从般若庵的素筵由慧生掌勺,城中显贵,竟至络绎。有自己来的,有呼朋唤友的,更有一些回头再来的。一夜最多,竟开到了三席。

鹤舞白川,每每作为宴席的压轴。铜锅端上来,赴宴的人,眼睛都会亮一亮,似乎等待着一个酣畅淋漓的收束。

月傅房里的客人,渐渐多了。这自然是慧生与庵主的默契。慧生会准备一些糕点,放在房中,作为盛宴真正的端点。它们往往有着风雅的名字,比如“牡丹菊脯”“雪意连天”。虽然简素,其高昂的价格,与弈资相得。

月傅的棋艺比以往精进,客人们多半还是铩羽而归。但他们似乎比以往更为甘心,是一种快乐的甘心。他们体态慵懒,眼神迷醉。在某一个瞬间,却又说不出的兴奋。他们下棋,已经没有了棋路,也没有了所谓好胜心,下得信马由缰,对胜负结果,皆十分坦然。他们的目光,有时逗留于月傅,总有些迷离,但仿佛并非因为她的美,而是被某种凝滞的物象所吸引。但更多的时候,则流连于室内某些细节。有时是一扇满洲窗,有时是青锦屏风、乌木瓶簪,是一种近乎痴迷的端详。

他们似乎形成了某种惯性,宴后必与月傅对弈,乐不思蜀。

城中开始出现传闻,般若庵的月傅,冷若冰霜,其实擅长巫蛊,足以迷惑男人的心智。这个谣言,当然是始于其他的师姑厅。“般若素筵”后来居上,使得她们大为受挫。她们百思不解,为何堂堂皇皇的鲍燕素斋,会输给看似日常的菜肴。那些不算名贵的食材,做法尽管繁复精致,但仍然经不起推敲。她们好奇与不平,进而央求靠得住的熟客,去般若庵一探究竟。这个客人信誓旦旦,去了后,却再也没有回来过。

流言如水,渐渐进入了般若庵的内里。尽管每个妙尼,都懂得水涨船高的道理。但是终究在别人的风头中,受到泽被,有些落寞与不忿。这无疑助长了流言,因为离得近些,便增添了许多的资料。有说在月傅的房中,曾闻见某种异香;甚而见过有青蓝色的烟雾,在夜半时候,从窗户中流淌出来。

有好事的扎脚尼,借洒扫之名,在月傅房里搜寻,但什么都没有搜到。

这些传言,渐渐传到了月傅耳中。她有些厌恶,也感到了荒谬。但清者自清,她自然不屑去澄清什么。只是她也开始疲倦于应付客人。

她也在想,慧生在厨房里的好手势,才是一切变化的底里。

每次到了晚上,她见到慧生疲倦地归来,总有些内疚。她不事庖厨,分担不了什么,却是那个站在前台的人,坐享了所有的风光。

慧生,才是托住她的底。

慧生在厨房里大刀阔斧,但有一道菜,总是带回来做,就是“鹤舞白川”。她看到慧生用魔芋磨粉垫在缸底,用细纱滤出白色的汁液。然后倾出,在一只小锅中煮沸,洒淡醋收聚,压成小块,铺在甑内,再滤一次白汁,洒上红曲,蒸熟。切片上盘。

月傅并看不出,其中有什么奥秘。慧生的娴熟,使得这一切的过程,更为简化。

她也无从细想,这一道菜有怎样的魔力,可以颠倒众生。因为慧生并不给她试吃经手的菜肴,而她的食欲清淡,对于“仿荤”有着天然的抗拒,认为不洁净。

有时,月傅想帮她洗刷蒸笼。蒸笼里尚有残余的渣滓,散发着不知名的气息。但慧生很迅速抢过来,说,这些菜,都是喂饱那些“听收”[10]听收:粤地詈语,“听候收档”,比喻人死之意。的,不要碰。那口吻中的轻慢,如同提及牲畜。

在某个雨天的午后,月傅百无聊赖,便起身在房间里拾掇。这本是慧生的活儿。临近佛诞,各房的扎脚尼,都被庵主唤去。她取下了帐幔、窗帘,又将房中酸枝家私,尽数擦洗。慧生床头的观音龛,擦得格外细致。擦着擦着,发现一块板壁松动,就落了下来。她正想安上去,竟发现,里面有一个油纸包。

她想一想,并不知这纸包隐蔽的意图,于是打了开来。

包得很仔细,一层又一层。最里面是几颗枯黄的果实。这些卵形的果实,有些裂开了,可以看到乌黑的籽。这时,她闻到了一阵丰熟的异香,撞击了她的嗅觉。她觉得这味道分外熟悉,甚至与她朝夕相处。忽然,她回忆起来了。

慧生是深夜回来的。

她看到了桌上的那包罂粟。

月傅看着她,并没有说话,只是愣愣看着她。

慧生将那包果实包起来。月傅冲过去,一把抓起来,掷在地上。

慧生冷眼,俯下身,要捡起来。月傅一脚踩下去,实在而有力,那果实崩裂开来。乌黑的籽,还有一些雪白的粉末。那馥郁的、莫可名状的气息,在空气中散布开来。慧生打了一个喷嚏。

她想,她一直谨小慎微,每次磨粉,都忍住了打喷嚏的欲望。她将那些粉加上木樨香,调制成乳液,然后慢慢地渗入魔芋,让每一个颗粒都渗入。那魔一样的味道,渗进去,可以让每一个男人都欲罢不能。

她想,她终于可以淋漓畅快地打一个喷嚏了。

月傅说,你这样,和眉傅房里那个大烟鬼,有什么分别。他倒是光明正大地抽,你却偷偷摸摸地喂。我们这样的人,还不够让人看轻?你做这些下作的事,想过我吗?

慧生愣住了。她看着满地的齑粉,抬一抬脚,似乎小心地想躲过什么。她往后退了几步,这才抬起头来,眼神是散了。她努力将目光聚拢了,落到了月傅的脸上,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她说,我做这些,不全是为了你?

说完了这句话,她一转身,夺门而出。

夜半时,慧生没有回来。月傅盘桓了许久,才找到了厨房。她看到炉膛里烧着熊熊的火,炉上坐着一口大锅,水已烧开了,冒着氤氲的白汽。慧生抱着胳膊坐着,呆呆地望着那炉火,脸被火光烤得通红。忽然,她开始呜咽,将脸深深埋在胳膊里。肩膀也剧烈地抖动起来。她哭得这样伤心,终于放出了声响,不管不顾,以至于月傅已经走到了她身边,她并未察觉。

月傅抬起她的脸,擦去她颊上的泪痕,却又猛然揽入自己怀里,紧紧的。她不说话,任由她去哭了。

慧生并没有停止。她一边哭,一边记起了那个有月亮的夜晚。一个女孩,俯在了她的身上哭。当时,她感到身上累累的伤痕,很痛,也有些暖。

我在一本残旧的岭粤地方志上,看到了有关般若庵的零星资料。可一提的是,这庵虽湮没于上世纪四十年代的战火,但却曾为一席“竹珍筵”闻名。据说,这席素宴为一个叫月傅的女尼所制。

因年代久远,字迹漫漶。但依稀仍辨得出,在这一节的开首,印着:“大凡笋贵甘鲜,不当与肉为友。今俗庖多杂以肉,不才有小人,便坏君子。”

底下则是菜单,印有“海棠片”“素云泥”“增城笋脯”“灵芝笋”,可惜并未有制法。倒是一道“紫竹莲池”,跟了一些文字:此出于杭州灵隐,竹荪、莲子、雪簟,入盐汤焯熟,入碗即成,三者相得,各有清致。饮之,隐然有泉石之气。慧生采鲜蕨入之,俱能助鲜。

下面几行,印纸页被蠹虫蛀了,只字片语,无法成文。跳过若干行去,才看到这么一句话:“然熔金煮玉,以富贵之名,得至清之意。弦断听音者,几希。”

这道叫作“熔金煮玉”的菜上来时,陈赫明正对着面前的“傍林鲜”,发着呆。在似是而非的珍宴之后,他几乎失去了最初的兴味与好奇。曲径通幽,清斋冷第后,窗亦垂幔,到最后也不过是满室珠翠旖旎情形。他看着同袍们满面的醉翁之意,其中一两个,大约已是做惯了入幕之宾。

他忽而感到厌倦,打算找一个借口提前离开。但见这道“熔金煮玉”端上来,他却又坐下了。说实在的,这说不上是一道菜。它的名字,像是与这浮华盛宴有意的迎合,好似地水南音最后的打板。故弄玄虚,但其实只是一碗白粥。

他想,我正好想要喝一碗白粥。于是坐下来。

在满室喧嚣中,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年轻的军官喝了一口粥,忽而嘴角颤抖了一下。大约并未期待它的味道,然而,却这样好。

他用勺在碗里捞一下,才发现,并不是白粥。所谓的“煮玉”,原来是切得极薄的冬笋片。不知熬了多久,甘香与粥浑然一体。似乎已经无味,但又有说不出的一种味,从舌尖游到喉头。

广东人好粥,如他家乡海丰县白町,是盛产粥的地方。大约因为近海,有丰盛的水产。粥便也因此多了许多的成就。乡亲都是就近取材,生蚝、青口,退潮时,捞上来便丢到锅里。一条“大眼鸡”,斩掉鱼头,连鳞也不刮,也扔到咕咚咕咚烧开的粥里。乡俚的老辈人嘴刁,告诉他,不能等,要快,吃粥,就要吃一个“活气”!

来了广州后,满街的粥铺。状元及第、腰膶鱼片,他喝过一次,从此不再喝了。那粥中的食材,无论如何标榜鲜美,在他嘴里,只是吃出“陈”与“腥”。于是他只喝白粥。

但此刻,他又喝了一口,让这粥在舌头上留了一留,心里蓦然热了一下。这粥里,只有几片笋而已,为什么,却有他久违的“活气”。

于是他向庵主打听这煮粥的人。

庵主说出了月傅的名字,说陈司令倒是有格有调,问他想弈棋还是求画。

他摇摇头,说,想问问这粥是怎么煮的。

同袍们都笑,自然是笑他醉翁之意。庵主也笑,是心照不宣的模样。

月傅见一身戎装的人被引进来,说是司令,倒十分年轻。来人不是广东男人惯常的黑瘦样子,白面皮,高身量,竟称得上朗眉星目,不免好奇多看了一眼。

这天月傅穿一身清装。玄色丝罗,高衣衩,雪白的细绫长绔若隐若现。足登丝履,手持念珠,头戴一顶珠玉尼冠。神态平淡,不见矜喜。

陈赫明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喃喃说,还以为见到了观音大士本尊。

月傅微蹙眉头,心想白高看了他。这行伍中人,一句话就露出了轻薄相。

但她不露声色,径直在棋桌前坐下,问陈赫明,敢问檀越,执黑执白?

陈赫明说,我不下棋,也不求画。有件事要问师父。

月傅不作声。他笑说,大士慈悲,救苦救难。腹中饥馑,也是一难。

月傅仍不作声。他便道,师父那道“熔金煮玉”,该怎么煮,可否赐教一二。

这倒让月傅意外。她只听说这人来头不小,是陈大帅的亲信,风华正茂。来找她,不谈风月,不论时事捭阖,倒来问一碗粥。

她想想,说,其实简单得很,无非就是舍得花功夫。米好水好。

陈赫明笑,说,怎么个好法。

月傅说,米是新收的竹溪贡米,周家磅的一亩四分“天水田”,稻熟可早七八天。入水浆如乳,不黏不糯,粒粒分明。煮粥的水,一为泉,次为溪,最次为井水。我这用的,是白云山上的日息泉,每日朝露而出,日升而息。赶那黎明的一个时辰打水,水质格外洁净甘洌。

陈赫明说,果然是有门道。那笋呢?

月傅说,是埔田的“岭南珍”。只用那重阳的头茬笋,蜜渍了用蜡封上,用的是“汤绽梅”的法子。一年几时取来用,都新鲜如初。

陈赫明赞道,原来如此!我说怎么我在一碗白粥里喝出了“活气”。师父在这里头花的心思,够得上做流水的满汉全席了。

月傅说,都是些小手势,檀越见笑了。

陈赫明见桌上摆了一只碟,里头有些小食。就问月傅是什么。

月傅说,看了本古书,里头说了这一道,觉得有趣。就照着做了。施主不嫌弃,可以尝尝。

陈赫明就用筷子夹了,放进嘴里,仔细地嚼了嚼。

月傅问,味道如何?

陈赫明只觉得舌尖漾起一股清香,越嚼倒越是馥郁。他说,好像是腊月的梅花啊。

月傅竟笑了,说,好啊,这便对了。这道就叫“梅花脯”。

陈赫明说,难道真是用梅花腌的?

月傅看看他,语气终难掩兴奋,说,还真不是。做法容易之极,这是用薄切的山栗、橄榄,加上一点盐拌了。古人诚不我欺也。

陈赫明面露惊喜,道,这可真是奇了。倒让我想起了金圣叹那句“花生米与豆干同嚼,有火腿滋味”。真是异曲同工!

月傅一听,也笑了。她未想到,自己会笑得如此开怀。

两个人笑过了,陈赫明看着她,认认真真说,月傅师父,那我以后要常来叨扰,讨你一口白粥喝。

关于陈赫明与月傅的交往,并没有太多的记载。哪怕说起他本人,最重要的身份,也是“阿烟”大帅的族中堂弟。从广东护国军第一军随营讲武堂毕业后,其追随陈炯明,援闽护法。民国九年十一月,陈炯明就任广东省省长。并邀孙中山回粤,整编粤军,陈赫明任粤军第一军第三独立旅旅长,次年改任第一军第一路司令。此时少壮的陈赫明,刚刚经历了春风得意,尚不知其人生正在走向终点。但他多少意识到了一些转折,在他所目见的国家酝酿生长。或许囿于时世风云,或许因有一个过于夺目的兄长,这短暂的戎马生平,身不由己,终于变得无足轻重。以至他在历史尚留下的一鳞半爪,只多与风月相关。

坊间传闻最盛的,是他对于广州某名庵妙尼的赏识与倾心。其中一桩,倒是很有世俗的烟火气。为祝贺这妙尼的生辰,他在庵内大宴宾客。当时尼庵还未安装电灯,陈赫明下令市电灯局即日替该庵接装电灯应急。一晚之间,全部办妥,全庵大放光明。当是时,无论衙门官邸,抑或巨宅豪门,这都是万难办到的事情。

月傅没有想到,会在这个夜晚见到陈赫明。

她知道,也看得清楚,这个男人,自有他的世界。他不说,她也不问。他肯说,她便也听着。

她知道,她能给他的,从那一碗叫作“熔金煮玉”的白粥开始,是一个又一个无味而有味的光景。

他已经半年不来了。慧生说,庵里甚嚣尘上,自然都是筵席上那些夸夸其谈的男人们的谈资。他的兄长陈大帅与孙先生,在“北伐”的事情上政见分歧,终于被罢黜下野。接连失去广东省省长、粤军总司令、内务部总长三职。兵权在握,陈大帅秘密策动粤部从广西回师,而李宗仁防守的玉林是交通中枢要地。为防李叵测之心,大帅下令,将李部调离,移防贵县。玉林五属之地,必交给其最信任者接防。

有时,她也会想,他在广西,会做些什么,想些什么。但是,她想象不到。

有一次,她看见他躺在榻上,在睡梦中剧烈地颤抖,咬紧了牙关,甚至含混地呐喊了一声。她害怕极了,拍他醒来。他只笑一笑,说自己是“铁马冰河入梦来”。她看着他,蹙着眉头,嘴唇紧阖。他知道,这是她表达担心的表情。他就说,给我煲碗粥吧,压压惊。

以后,每当他要来,知道了消息,她总是提前起身,将粥熬好,等着他。

不能太早,也不能太迟。备好新鲜的料,她知道,他想吃的,是一口“活气”。

但这天,陈赫明忽然而至,她没有来得及熬粥。

六月的黄昏,暑气刚刚沉降。月傅和慧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陈赫明这时走了进来,手里却拎着一只竹篮,半篮子的栀子花。他挺拔的身形,拎着篮子,未免有些滑稽。

月傅一回转身,恰看见他,在原地定定地站住了。

慧生正拾掇手里的花,将那水钵刚刚摆好。不禁“咦”了一声,问他道,司令,你这篮花是哪里来的?

陈赫明说,在庵门口,一个阿婆被个细路仔碰倒了,撒了一地的花。阿婆坐在地上哭,看见我,扯着裤腿不让走,央我买下来,说是到了庵里,敬观音。

慧生提起手上一模一样的竹篮,说,这可好。我也刚买了一篮。这阿婆,这样一天,还不知卖出了多少篮去。整好了一个局啊。

陈赫明愣一愣,喃喃说,如今是什么世道,大的小的,处处是局。

月傅见他满脸的疲惫之色,说,好了,一篮花而已。倒也是个好意头。你平安回来了,这就是“踏花归来马蹄香”。

她这一说,真的也就满室馥郁。栀子浓郁的气味,饱满地绽开了,在空气中萦绕,将三个人都牢牢地包裹住了。

吃了饭,两个人在灯底下弈棋。

下不多久,陈赫明已经被重重围住。月傅说,司令,你的棋路乱了。

陈赫明笑一笑,故意道,你又知不是我苦心设了个珍珑局?

说到这里,自己倒先推了棋盘,说不下了。着月傅拿些点心来吃。

月傅站起身。他定定地看着,然后说,才看出,这身清装是新的。襟上的万寿结,倒是很别致。

月傅道,谈溶差人送来的。她还了俗,这清装给我,算是一个念想。

陈赫明沉吟了一下,说,想起了,是素与你交好的那个檀道庵的女尼,法号叫“悟定”。

月傅说,也没那么多的交好,只是又少了个说话的人。

陈赫明道,她也算嫁得其所。那个南社的蔡哲夫,算是个博古之士,配得起才女。他治过一枚印赠我,“柴溪”。

月傅说,谈溶送了我一颗,说也是他治的,叫“茶丘”,和你那个倒很工整。

她说完了,不知怎么犹豫了一下,接口道,还有另一枚,也留给了我,是她常用的“画梅尼”。

陈赫明看着她,眼神有些迷离,问道,月傅,你日后若是还俗,想跟个什么样的人?

突如其来的一句。月傅不言,良久正色道,司令莫取笑我。入了空门,这些由得人去想吗?

月傅端了点心来,两个人慢慢地吃,都不再说话。

夜里头,陈赫明又惊醒了。月傅见他满头大汗,煞白脸色,大睁着双眼,使劲喘着气,像是溺水的人。待气喘匀了,他说,邓锵死了。他们说,是给大哥杀掉了。

他说完这句话,忽然眼神一硬,竟然哭了。他俯在月傅的身上,哭了。

月傅什么没做,静静地看这男人,将自己哭得像个孩子。这哭声击穿了她,让她在一瞬觉得,身体里有无数的空洞。然后在这哭声里,她一动不动,又默默地抱紧他,将这些空洞,一个一个地填补起来了。

陈赫明睡了很久很久,到第二日接近中午,才醒过来。

他又是谈笑风生的样子。看见桌上,已经为他备好了一席斋。最后有一道功夫菜,月傅说,是为他新制的。味道分外地好。

是一整只冬瓜,掏空了。里面填上鲜莲、松茸、云耳、榆耳、猴头等十味。用素上汤炖了两个时辰,末了将昨天买的栀子拆瓣撒在上面。传说,这十味素珍,都是南极仙翁用来饲他的坐骑白鹤的。

陈赫明吃完,匆匆地就走了。

这一走,他从此没有再回来。

因为走得太匆忙,他甚至没有来得及问这道菜的名字。

他应该也不记得,有次闲谈时,他与月傅开过的一个玩笑。

他说,这么多的名菜,都是以人作名,好比“太守羹”“考亭蔊”“东坡豆腐”“元修菜”。他问月傅,什么时候,也用他的名字制上一道。

他不会知道,他在般若庵吃过的这最后一道菜,叫作“待鹤鸣”。

月傅是三个月后,发现有了身己[11]身己:粤语,身孕。。

庵中妙尼流传着“断赤龙”这种功法,可补足五漏之身,她并未习练过。当然是会吃一些中药,但终于,还是来了。

她告诉慧生。

慧生沉吟一下,问她,你想不想保这个孩子?

月傅沉默。慧生说,保与不保,各有利弊。就是要赌一赌。你可记得白衣庵的薇傅,孤注一掷生下来。跟了盐运使,林先生虽年纪大些,因老来得子,也爱重她。可是咱们庵里的药傅,你是知道的,瞒到孩子大得打不下来。也是硬争一口气,拼了命地生了一个女仔。娘俩儿,一并都给发卖到老举寨去。庵主可是狠得下心来的。

月傅垂下头,半晌,将手放在自己腹上,说,这是一条命。

慧生愣一愣,明白了。她说,那我们就做生下来的主意。

月傅不知道,慧生和庵主之间的谈判,是如此卓绝。即使在现在来看,那仍然是斗智斗勇的一场博弈。

她旁敲侧击,让庵主意识到,这里面所暗含的利害。

白町陈家重子嗣。陈司令的两房太太,一房无子,一房只有两个女儿。如今司令少壮,又是大帅的嫡系,前途未可限量。若是月傅生下一男半子,饮水思源,这般若庵,就真正在广州站稳了脚跟。

庵主冷笑一声,说,上回司令前脚离开,大帅就围攻了总统府,炮轰了粤秀楼。如今支持孙先生的人,可不少。说起大帅,用的是“率部叛变”。陈家人,怕是都脱不了干系。

慧生便说,我只问一句,如今的广州,是谁的天下。若日后司令知道了,追问起来。天塌下来,庵里谁来担着。

庵主愣一愣,缓缓站起来,又坐下去,将手中的念珠数了数下,终于拍在了案上,说,罢了,让她好生养着吧。

孩子是第二年的腊月出生的,是个男孩。

虽然早产,身量小些,但并不虚弱。生下不久,便哭得分外嘹亮,惊天动地。慧生给他取了个乳名,叫“阿响”。

因为一路有庵主护航,月傅未受许多委屈。她是清冷性子,不在意旁人的议论。庵里闲话不少,耳边吹风似的过了。

但孩子生下后,做娘的却神思忡怔,下不了奶水。阿响爱哭,实在无法,庵主请了一个乳娘来。要抱走,月傅不让。整天揽紧了孩子,是草木皆兵的样子。夜里睡得也不踏实,时常惊醒。

有天半夜醒了,大声唤慧生,说是梦见他索命来了。

慧生问是谁。她咬紧了嘴唇,不说,但是下了床来,到摇篮里找到孩子,抱起来,紧紧地贴着自己的脸。孩子给抱疼了,号啕大哭。她便也跟着哭。到了天亮,阿响睡过去了。她依在床头,呆呆地,一动不动。

陈赫明的死讯,是这一年的五月传来的。

至于怎么死的,知道的不敢说或不便说。渐渐就传出了各种版本。有说是陈大帅下野后,退守惠州,遭围攻。陈赫明援惠行军途中,暴病而亡,葬于河源;又有说,“六一六事变”后,其对军中事务意兴阑珊,萌生去意,并屡劝其兄长与孙中山讲和,渐为粤军中叶举等人所不容,故而除之;还有说,他秘密赴港,转道美国,遭遇海难。

这样众说纷纭了一个世纪过后,河源在兴建公园时,发现了一具尸骨和军刀。军刀上刻着陈赫明的字:麓存。

慧生结结实实地,瞒了月傅两个月。她一直在等一个转圜的机会。

庵主却听到了风声,来找她时,已经冷下了脸。说陈家的主母,要将这个孩子抱走。你也该告诉月傅,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我让这个孩子生下来,已经算送佛到西。难道还要我养他一世。

慧生说,他们要带孩子走。那孩子的娘呢?

庵主冷笑,照例是发卖。她如今痴痴嗳嗳,不中用了,这里留不得。

慧生愣一愣,说,我看三房里,新来了一个小妙尼,白白净净。倒是紧着要人帮带伺候呢。

庵主看她一眼,心照似的,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倒是先寻好了退路。庵里上下,都像你似的这么见风使舵,我可就省心了。

慧生笑笑,说,可不是?这些年跟着您,眼观手做,再学不会,连菩萨都看不下去了。

慧生回到房里头,心急火燎地收拾。

一回身,看见月傅苍白的脸看她。月傅问,你要去哪里?

慧生望一望她,没忘了让自己的神情松弛下来。慧生说,司令有消息了,在惠州等着咱们。你也知道外头情势不好,可得小心着。说是夜里头,安排了人秘密接应。车都备好了,你也别愣着,帮我执下阿响的被褥。

月傅说,他死了。

慧生手指抖动了一下,手上正叠着的衣服,掉落在了地上。她默默地捡起来,不看月傅,继续叠。

月傅说,他们要来抢走我的孩子。

慧生说,你又犯糊涂了。老是这么糊糊涂涂,去了陈家,我怎么放心。就算母凭子贵,坐打江山,你也得放醒目些。得求求司令,让我跟了你去。

月傅又走近了些,说,你带孩子走吧。

慧生木在那里。看月傅走近了摇篮,将婴儿迅速包进了襁褓里,动作行云流水,是少有的利落。她抱着孩子,转过身,“扑通”一声跪在了慧生面前,一声不吭。

这时,外头响起了脚步声。是无数军靴顿地的声音,沉闷而响亮。月傅站起来,将孩子往慧生怀里猛然一塞,一个箭步冲到了门前,将门关上,用肩膀死死抵住。她张开嘴巴,对慧生无声地喊,走!

慧生抱起孩子,打开窗户,便跨了出去。她一回头,恰看见月傅也在看她,眼里是护犊的母兽一般凶狠的光。

她不再迟疑,跳了下去,落在了后墙的草丛里。这时,她听到了一声枪响,将这夜的安静撕裂了。然后又是一声。

她猫在墙根,许久。夜里越来越冷,草丛里的露水,渗入她的衣服,让她不禁颤抖起来。她紧紧地抱着襁褓,让这抖动渐渐平缓了。襁褓里的婴孩,竟然一直都睡着。她在心里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当夜更深的时候,她确信四周已经没有了任何声音,这才小心地站起身。她辨别了一下方向,开始往西濠口的方向走去。但她忽然停住了,在黑夜里头,她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她让自己平静下来,转过身,低下头,开始往码头快步行走,越走越快,竟然像是跑了起来。她尽量让自己跑得更稳一些,将自己与孩子贴得更紧一些。

当她终于坐上了一艘渔船,刚刚驶到江心,怀里的孩子忽然大哭起来。哭声不止,响彻天际。

在以后的许多年里,慧生一直在寻找月傅。这个过程漫长而辗转,一直到般若庵在广州消失,也没能找到。她们失散于那个夜晚,这么匆促,甚至没有一个体面的告别。

想到这里,她会有些失神。她无数回地问自己,为什么月傅有那样的先知先觉,却没有对自己流露半分。她似乎准备好了一切,而自己竟毫无察觉。

在襁褓的内层,缝进了一对翡翠镯子,若干金器、银票,和一枚长命锁。另外还有一封书信,上面写着:

吾儿贻生,为娘无德无能,别无所留。金可续命,唯艺全身。

慧生想,她甚至自己一个人,就把孩子的名字取了。

她阖上信,仔细地叠好。将婴孩抱起来,看孩子定定地望着她。她心中软了一下,用手轻轻抚摸了孩子丰盛的胎发,喃喃道:

贻生,贻生,你娘留了你这条命。往后怎么走,就要看天的造化了。

叁太史春秋

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

——《论语·阳货》

五举山伯,同我站在同德横街连排的老旧出租屋前面。头上有从骑楼伸出的长长的竹竿,晾晒着各种衣物。在午后的微风中飘扬着。风过去了,它们便也颓然静置。在安静中,我们听到有上了年纪的人,使劲清喉咙的声音。如今这幢深巷里的三层建筑,被隔成了十几间,住着天南地北的七十二家房客。

向老先生摸一下刷了白灰的外墙,指着对我们说,好好的水磨青砖,刷成这样,现在都看不出了。你往上望,那里头有道坤甸木的楼梯,直通顶楼,头顶的三角梁顶天窗,件件精雕细琢。我上次来看,也都给拆得七七八八。

话里不胜唏嘘。五举山伯,央他带我们进去,说荣师傅想拍几张照片放在书里头。老先生摇头道,如今我也是个外人,向家子侄辈只剩下我一个,话也说不上了。

五举山伯说,师父记得他小时候,院子里有一棵老榕树。还在吗?

老先生想一想,说,跟我来。我们就沿着横街往前走,走了很远,才在街角转过去。我不禁说,太史第这么大吗?

老先生走得也有些气喘。他说,可不是吗?三面环路,一面傍河。以往可是占了同德里、龙溪首约、同德横街和同德新街四条街位呢。

我们终于在一个大铁门前停下来,旁边挂了个木牌,上面写着“海珠区少年宫”。跟那门卫说明了来由,才放我们进去。往前走了走,果然见了一棵大榕树。依然繁茂,粗得几人合抱,长长的气根垂下来,又落地生了根,枝蔓迁延。但树的一边靠了围墙。大约因为动了墙基,被人为地砍伐了枝干,断面结成了丑陋的树瘤,看上去就不怎么体面。

五举山伯,左左右右,找了许多角度,才把照片拍好。

放眼望去,这里只是一个空旷的篮球场。几个少年在夕阳底下欢蹦着。山伯道,师父说找见了榕树,就是太史第的后花园。向老先生说,对,叫个“百二兰斋”。你瞧那篮球架的地方,以前有个八角亭,庭外有兰棚。当年,叔公封逊翰林,放广东道台,慈禧太后赏了一百二十株兰花,就得了这么个名字。其他花草,都是从芳村花地杜耀花圃精选来的。

我忽然想起了荣师傅上次带我去柏园吃饭,在那两扇黑漆大门跟前不肯挪步子,便问起来。老先生说,哦,走,我带你去看。

他指着一处空旷的门洞,确实十分阔大,大约以往是巍峨的。他说,就是从这儿拆下来的。

我仔细看一看,门轴的痕迹,已经用混凝土堵上了。抬头望一望,不知哪户人家,从大门口屋檐的铁钉扯了细绳,上面挂了咸鱼和腊鸭。门楣往下垂了半条锈蚀的铁链。

老先生说,这里啊,以往吊着一个大灯笼。那铁钉上,挂着叔公亲手写的宅匾。

在向先生的指引下,我仿佛看到在正门上悬着巨大横匾,上有“太史第”三字的遒劲行楷,两边侧挂朱漆洒金楹联。入门宽敞,每进都有朱漆大门,上面镌刻贴金通花。内进是堂皇客厅,高悬宣统皇帝御赐“福”“寿”二匾,三进是肃穆神厅。神厅上有一巨型神龛,供奉祖宗神主牌,正中挂着“敬如在”的匾额。中设花局,局旁三边回廊围绕,两旁次第为书厅、饭厅。中央为梯台,左右分达女眷寝室。全屋的满洲窗,按每厅之名,尽有山水、花卉、扇面、古鼎、古币各款。往后便是后花园的胜景,据说整个广府,其盛唯有行商巨子潘、伍两家可一较短长。

老先生说,那时这同德里十号的正门,除非祭祖或红白大事,平日是不开的。家眷贵宾,大多从十二号的大门出入。

但是,在荣贻生的儿时记忆里,这正门却为一个陌生人打开了。

大约许多广府的老人儿,都记得这个秋天。

太史第请客,原不是什么新鲜事。每年从秋风新凉“三蛇肥”,可以一直摆宴到农历新年。来头大的宾客,也并不稀奇。本地大员、中央南下政要,加上殷商巨贾、文人墨客,虽不说络绎,可每每也是将河南老少的眼界胃口,都提高了几成。但这一天的动静,却是他们没有见过的。

整提前了一日,从南华西路至同德里,悉由警卫森严把守。同德里两面出口的更楼,全部上栅,有如宵禁。行人要经检查方许通过,直到那来客抵达,周边的交通方恢复正常。可是并没有什么人,看到他进去。因为一辆军车,直接送到了十二号的大门口。在列队的簇拥下,看见一个人影,斗篷闪动了一下,就进入了太史第。

外头的议论纷纷。太史第里头,也都揣测这大人物究竟是谁。仆妇们聚在后厨,少不了要说道。有的说是杜参议长,有的说是孙大帅。只是如今自家的大门,换上了凶神恶相的警卫,闲人是不许过去的。

好事的,便去打听,回来说不得了,怕是这人物来了,广州又要出大物事。三太太罗氏经过,在窗沿儿听见了,狠狠咳嗽一声,说,轮到你们嚼什么舌头。前朝张总督,到孙先生,还有和咱通家的李将军。过往的客流水一样,太史第可变过一分颜色。任是谁来了,不是冲着吃一口太史蛇羹。你们都给我打起一万分精神来,别丢了咱家的脸。

来婶便说,老爷交代下来,往日做龙凤会,入羹的至少用风前牡丹。可现时咱兰斋后园里,多是蟹爪。今天一大早,去了两个花王[12]花王:粤语,园丁。,到芳村调了新鲜的大白菊。这去了有两个时辰,人人可不都等着吗?

三太太皱一皱眉头,说,那还愣着干什么,主桌的全都改成“鹤舞云霄”。

仆从们面面相觑。三太太才想起,八月台风,园里的白菊倒毁了大半。花王们紧抢慢抢,“鹤舞云霄”只留下了几盆。中秋为给李将军接风,全都用掉了。这种奇菊,是太史第的名产。看是大白菊,白中微透淡紫,不及风前牡丹饱满,味道却更馥郁清冽,可谓食用菊花中不可多得之物。每宴请上客,才以此花与蛇羹相配。

三太太头上也有了冷汗,想也是疏忽了,精打满算,可不能因为几盆花露了怯。

这时候,众人却闻见远远飘来一阵清香,先是游丝一样,继而浓烈了,撞击了每个人的鼻腔,醒了所有人的脑。

少年阿响,看见自己的母亲,随着大少奶奶颂瑛,从回廊走过来。后面跟着花王和几个男仆,每人两手里各拎着一大盆菊花。定睛一看,可不正是“鹤舞云霄”。

颂瑛对着三太太行了个礼,道,三娘,咱同德里一戒严,连同去芳村的路,也要绕上一大圈。冯叔他们许是路上耽误了。我就想起来,廖家小少爷过满月,咱去年借出去四十盆菊花,有十五盆是“鹤舞云霄”。当时爹高兴,说不用还了。我跟廖老爷一说,人家也当说救急。二话没说,给咱们拿回来了。

罗氏点点数,口中道,我们太史公,手一大,金山都许给人家。还好有个持家的新抱[13]新抱:粤语,家中新妇,此处指儿媳。。人老不灵,你倒想到我们前头去了。

她笑一笑,不过话说回来,许出去就出去了。再要回来,倒好像我们向家送不起似的。

颂瑛也笑笑,说,是媳妇不周到了,三娘的话记下了。

三太太一回头,对着厨房里说,还都愣着!这菊花也来了,还要再偷上半日懒吗?

厨房内外,刚刚还定着。这一说,都热火朝天地忙起来。

一阵油烟泛起来,罗氏掏出手绢,扇一扇,对身旁的两个姨太太说,老八老九,你们俩那出《夜吊秋喜》,也好练一练。晚上要是堂会不济,老爷少不了要你们唱,都给我仔细着点。

待三太太走了。空气好像松懈下来,骤然快活了。各人手上是没有停的。大厨利先叔,将汤吊高高一扬,唱起了“南山调”。来婶说,刚才三太太在,也没见你这样威风。

利先叔促狭笑道,太太不在,自然是威风给你看。

此时上汤已够火路。上汤滤好,汤渣全倒进竹箩去,做了厨房伙计的“下栏”。上汤味厚,是二十只老鸡、十多斤的精肉和金华火腿,熬了一夜。

蛇要新鲜下锅。桨北路“连春堂”的蛇王鸿,一早候着,在厨房外的天阶一展身手。宰蛇有序,要蛇驯服,先取其胆。太史第做宴,所用皆为猛蛇,掉以轻心不得。他那一套如庖丁解牛,谓神乎其技,行云流水。男孩子们自然是雀跃地去围观。阿响倒是一个人,不声不响地,对着后厨外头的铁笼子。笼子里有只七间狸,不知是哪房少爷买来玩的,小得狸猫样。尾上的条纹也像猫,黄一道,黑一道,白一道,长长短短有七节。这小东西也看着他,如豆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忽然有了可怜相,蜷在角落里。阿响执起半只秋梨,将手伸进笼去。那狸子盯着梨,露出恶状,猛然扑过来,差点咬着他的手指头。

来婶飞步,一巴掌打在笼子上,一巴掌又打在他脑袋上,说,不知死的鬼!

她便也拎了阿响的耳朵,直拎到了慧生面前,说,慧姑,你嘅仔真是个活菩萨。别的细路都去看劏蛇。他一个人在那喂狸子,手指头差点给咬穿了。

慧生便也是一巴掌,打在孩子屁股上,说,这是你喂得的吗。让你擦通花,都擦完了?

阿响点点头。这大院三进,每一进一道朱漆门,半扇门雕了通花,洒上金箔,每逢年节大事,要逐只拆下来洗刷。阿响一个人,踩了个小凳子,擦了整个后晌午。

大少奶奶颂瑛走过来,执了一柄菊花。看见他,倒蹲下来,摸摸他的头,说,蛇王鸿那儿热闹着呢,不去看?

阿响摇摇头。

颂瑛说,我刚瞧见了,不怪他。这孩子心里有慈悲,好事。

慧生叹口气,一个细路仔,心这么软。长大了让我怎么放心。

她抢过颂瑛手里的菊花,说,少奶奶,你且快放下。让下人们看见不好。这漫山有活不干的人,怎么轮到您来动手。

颂瑛闪一下,避开她,说,怎么我就不能动。这要上桌的,亲手洗了我也放心。她便将整朵的“鹤舞云霄”,泡在清水里头。阿响看着她执着花柄,轻盈地在水里摇动,然后拿出来,又在另一钵水里头浸上一浸。那手在水中,手指葱段似的,晃一晃,像在舞似的好看。颂瑛看这孩子定定盯着她看,就说,这是盐水,泡一泡,小虫子就下来了,花瓣吃了不闹肚子。

阿响望一望她,点点头,看颂瑛直起身,同母亲一道,将菊花上的花瓣,一片一片地摘下来,落在竹匾里,像是落了一层雪。一层又一层,雪就厚了,密密实实地将竹匾铺满。

颂瑛说,这孩子,叫阿响,可倒是一点声音都没有。

慧姑大笑道,哈哈哈,叫这个名,自然是小时候哭得地动山摇。

颂瑛听她笑得,倒是失了神,喃喃道,慧姑,有个自己的细蚊仔[14]细蚊仔:粤语,指小孩子。,日子苦辣酸甜,倒是都有滋味了。

慧生便立时不笑了,又一个巴掌打在阿响屁股上,说,人人忙,你倒学会叹世界[15]叹世界:粤俚,享受生活。。去,把这钵柠檬叶给我洗干净去。

颂瑛看着他的背影,说,那时不及一个筲箕长,转眼风似的,也长大了。

阿响便拎了一只桶,去井边取水。恰好经过天阶,连春堂的女工们,架起台,正在出骨。女工一手拈蛇,一手用大拇指从粗的一头铲进去,蛇肉离骨脱出,那手势利落,不消两三下便拆好一条蛇。阿响看着,倒想不起了这些“茅鳝”[16]茅鳝:粤地对蛇的别称。《倦游杂录》记载:“岭南人好啖蛇,易其名曰茅鳝。”,刚才在地上血淋淋挣扎的样子。

他坐在小板凳上,拿一柄小刷子,细细地洗那柠檬叶。太史第的后花园“兰斋”,种了好几棵柠檬树,这些年也长了不少。利先叔有年让他站在树底下,在树干上划一道,说,阿响,明年再看看,你长高了没。第二年,他老实地站在树底下,见那一道高过了自己头顶了。他以为自己长矮了,偷偷哭了一场。慧生知道了,当娘的去和利先叔理论。她大了喉咙说,谁再欺负我们孤儿寡母,就跟这棵树明年一道遭雷劈。

几年过去,这树没遭雷劈,倒更茂盛了。娘俩儿在太史第稳了脚跟。阿响喜欢采柠檬叶。做蛇羹,嫩叶不够味,老叶太硬了。他呢,就会眯起眼睛,对着阳光看,就能看出老嫩,下得去手。他一边洗,一边撕去叶脉,叶子分两半,一叠一卷,放在手边的笸箩里。

卷好了,送到后厨,正看见利先叔在熬蛇汤。远年陈皮与竹蔗味,和蛇汤清凛的膏香,混在空气中漫渗开来,让他不禁嗅一嗅鼻子。

利先叔接过笸箩,将柠檬叶卷放在案上,麻利利地切开了。蛇羹考刀功,这柠檬叶要切得幼若发丝,才算过关。这一案子,都是切成丝的各色配料。阿响看得出神,利先叔倒说,叔考考你。闭上眼,数数这案上切丝,数出了有赏。

阿响便真闭上眼睛,一五一十地数:鸡丝、花胶丝、冬笋丝、吉品鲍丝、冬菇丝、陈皮丝、姜丝、广肚丝、云耳丝。

利先叔哈哈一笑,说,不声不响,还真是好记性。

说罢了,就端起碗,盛一碗蛇汤给他。

阿响不接。利先叔说,好小子,有赏不要?

阿响愣一愣,还是不接,说,我娘说了,不合规矩。

利先叔便自己一口将汤喝下了肚,然后长叹一声,人间莫过三蛇鲜啊。

说罢偷眼看阿响。阿响舔舔嘴唇,定定地看他。利先叔又盛了一碗,放在他鼻子旁边,荡一荡,说,香得。

这时候,就看慧生,一把夺过碗,猛顿在案上,厉声道,厨子偷食,教坏细路。

利先叔一时语塞,恨恨道,下栏命!

一九二九年的香港《华星报》曾刊登一则广告,足证彼时“太史第蛇宴”令城中各大酒楼马首是瞻之盛况:

广州四大酒家每年制作之菊花五蛇羹,系用巨资,聘请向霞公太史之厨师传授制法,久已驰名遐迩。自分设楠园、大三源、闻园各酒家来港,每年于秋末冬初,三蛇已肥之际,必依法烹制应市,近已出世,曾尝试者,莫不交口称赞,并运到大帮南雄新鲜北菇,香味异常浓厚,每日又有竹丝鸡烩山瑞,均为应时补品,好者幸勿失之交臂,是幸。

香港:威灵顿,闻园酒家;石塘咀,楠园酒家;油麻地,大三源酒家。

我问五举山伯,做这“三蛇会”有什么讲究?回说三蛇坊间说法不一,可太史第必用金脚带、过树榕、饭铲头三种。每蛇宴,要二十副,蛇汤才得其味。“龙凤会”则是三壳蛇、一壳鸡,辅以蛋白猪膏,令其甘滑。所有荤丝走油炸过,方可会蛇入大锅慢炖。

我又问,这太史第的蛇宴除了蛇羹,是否还要摆上九大簋?山伯说,师父也曾对他讲过,都是精巧非常的菜式。啖蛇羹,须同饮蛇胆酒,热双蒸或三蒸,始能进补行气。佐胆酒,先上一个四热荤,其中少不得有“鸡子锅炸”,这是太史筵上的看家菜。压席的是红焖山瑞,太史的牙口不好,就舍了冬笋用广肚同焖,焖到肚润汁入。他究竟也记不清,大约还有大良积隆咸蛋、蒸鲜鸭肝肠、杏汁炖白肺、菊花鲈鱼、夜香虾丁、红炆文庆塱鲤鱼和一道“太史豆腐”,都是外面吃不到的。

我说,你见荣师傅做过?

山伯摇摇头,说,师父只做大按,未见他动过红案。我跟他去恒生俱乐部吃过一次。那里的主厨说是太史第大厨李利先的徒孙。师父吃了几口,直摇头。

荣贻生小时候,确实吃过太史第的宴菜。

那天,他吃到蛇羹,已是太史第的掌灯时分。遥遥地,他看见向太史的饭厅,有稀疏的光从满洲窗里渗出来。窗上有一团影,格外净白,几乎称得上璀璨。那是一只法式的水晶灯,在两面落地大镜之间,华彩辉映,绵延无尽。

间或有丝竹声传来。太史饮宴,逢有贵客,必请堂会。粤剧有之,因当年点翰林,曾于京师候职,京戏国粹也是向太史心头所好,并曾一力促成梅博士赴粤,成就佳话。广州的“闻声班”虽不及京津,但算勉强可听。第八第九两位太太,皆出身梨园,饮宴酣畅时,也可助兴。

这回饮宴于太史第,也是前所未有的漫长。几乎到了后半夜,还没有结束。

少年阿响,自始至终,并没有看清楚这个大人物的脸。他只是在擦通花时,似乎看见了这人的背影。身形并不高大,甚至有些佝偻,但两条腿却绷得笔直。脚下生风,马靴在石板地上,有沉实的钝响。

在这咿咿呀呀的声响里,他手里捧着一碗饭,默默地吃着。饭上是半条煎得香喷喷的白咸鱼,淋了浙醋和砂糖。

食下栏,是太史第仆从间的积习与传统。在宴请接近尾声的时候,后厨总有一些剩下的饭菜,或是高汤熬尽的汤渣,或是摆盘余下的菜肴。最受欢迎的,自然是蛇羹。那往往是厨房里有权力的人,负责分配。一个“近身”仆妇的孩子,分到的自然不多,浅尝辄止。

阿响闭上眼睛,回味蛇羹在齿颊间的余味,膏腴而香甜,还有一丝隐隐的酸,是他亲手摘下的柠檬叶。

这时候,他却觉得手里的碗,猛然被人夺走了。

他睁开眼睛,看见对面一个男孩子,狼吞虎咽正吃着自己的饭。

他看见男孩白净的脸,因为吃得太快,而泛起了绯红。额上渗出了薄薄的汗。梳得整齐的头发,额发黏腻地耷拉下了一绺,看上去有些狼狈。

这男孩子,似乎被这碗饭吃得噎住了。他站定,顺一顺气,眼睛定定地盯着阿响,忽然喉头一动,打了一个悠长的饱嗝。这才将碗还给了阿响,用手指支了支鼻梁上的金丝眼镜,说,饱了。

然后又说,今天的鱼煎得刚刚好。

阿响这才回过神来,恭敬地唤他,堃少爷。

是的,面前这孩子,是太史的第七个儿子。比阿响长一岁,大名锡堃,在南武学堂念书。

阿响看他,还是刚刚下学的模样,书包还斜斜地背在身上。

阿响捧着碗,张张口,终于问,少爷,您没吃饭?

这做少爷的,倒是不着急,把包取下来,一屁股坐在台阶上,挨着阿响,嬉皮笑脸地说,这不是吃了你的吗?

阿响说,您这……

上房掀瓦,下地撵狗!七少爷一拍大腿,嘴一嘟,学了三太太捶胸顿足的样子,这一回可倒好,点了先生的帐子!

阿响一听,知道堃少爷又惹上了祸,被罚没了饭吃。他同情地看看这男孩,从自己口袋里拿出一个秋枣,在衣服上擦一擦,递给他。

向锡堃接过来,咬了一口。这时远处传来高胡的过门声,他叹一口气,说,饭可以不吃,可这戏也听不得,真是冤煞了啊……

阿响见他拉了长长的戏腔,拎起并不存在的长袖,挡住了脸,佯作呜咽,也觉得好笑。锡堃倒抬起脸,正色道,你说我属什么不好,属了个“茅鳝”。爹每次摆蛇宴,就让我上桌陪客。这是什么个道理,不是让我看着自己被扒骨抽筋熬汤喝?

阿响说,这是疼您。我娘说,少爷小姐们除年节都上不了大台,就您吃过整席的宴。

锡堃摇摇头,说,吃不吃的倒无所谓。可是,在这宴上听大老倌的戏,饱耳福才是正经。今天是白玉堂和林思仙,可惜了。

这时,他定定站住,支起了耳朵。半晌,转过身,似抖动了头上的花翎,一瞠目一个起势,喝一声,凤仪亭,凤仪亭,等候佳人诉衷情。

这一喝,倒将他自己吓了一跳,四望了没人,先对阿响笑起来。刚才还是个嬉皮笑脸的吕布,远远鼓点响起,他这架子一端,忽而身段也婉转了。是貂蝉接口唱道:匆匆绕曲径过花阡,千钧重担付婵娟。脂粉远胜动横拳,一副温馨脸,冷笑是刀默是剑……

阿响看七少爷,在后厨稀薄的昏黄灯光中,无声地唱,一人分饰两角。脸上有一种与他的年龄不相称的成熟,与方才的天真判若两人。他看得有些呆住了,也不由为他的表演所吸引。这是一个让他陌生的堃少爷,大概因为融入了角色,在他作为一个孩童的眼光,并不输任何一个在广府当红的老倌。他禁不住鼓起了掌。

锡堃大约也感到得意,对他一抱拳。但阿响却见他眼神黯然下来。他重又坐下,低下头,闷声道,听我爹说,我娘最喜欢的戏,就是《凤仪亭》。阿响,我往后有个心愿,就是写一出戏给我娘。

他抬起脸,看着阿响,问,你说,我能写出来吗?

阿响也看着他的眼睛,郑重地,使劲点一点头。

堃少爷于是又高兴了。他使劲拍了拍阿响的肩膀,说,我今天吃了你的咸鱼饭,我们就是碗盏之交。我要报答你,我教你唱大戏好不好?

阿响没吱声。

堃少爷想想说,那我就教你读书?

没待阿响回答,他愉快地站起身来说,就这么定了。

见阿响回来,慧生劈头就问,饭吃完了?

他愣一愣,轻轻应一声。

但慧生却立时拎起了他的耳朵,说,好嘛,几天不打长了本事,讲大话!来婶说看见堃少爷吃了你的饭,是不是?

阿响不说话。

慧生越发气,说,少爷荒唐罢了,你也跟着起哄吗?这大小规矩都没有了,你给我跪下!

阿响仍不出声,自己走到了墙角里,扑通便跪下。背却挺得直直的。

来婶走进来,将浆洗好的衣服端进来,一件件地抖,说,这七少爷也是,怎么好吃下栏饭!这不是连老爷的脸都捐进去了吗?

慧生一听倒气结,说道,下栏饭也是饭。谁叫缺个人照应呢。

来婶冷笑,你们家的小菩萨,倒照应上了,难保自己不饿肚子。

慧生想想,便说,那就饿着!细路仔,饿一顿长记性,记得自己的身份。纵是吃下栏,有个娘,也饿不长久。

夜里头,慧生伺候颂瑛睡下。

颂瑛靠在床头,对她说,今天五小姐寄过来一听饼干,说是美国产的。你拿去给阿响吃,别让孩子饿肚子。

慧生说,让他饿饿也好。

颂瑛叹一口气,说,你既知道来婶的脾气,和她置的什么气。

慧生回道,少奶奶,我是替七少爷不值。看到少爷没饭吃,一个两个,也没见伸把手。

颂瑛说,老爷和三娘不让吃,他们也是不敢。

她想一想,说,我们这老七啊,专门在风头火势上招惹老爷。一个没娘的孩子。六娘生他时还没过门儿,人先走了,也是可怜。任谁不是伏低做小。他可好,整个太史第的动静,谁都没他大。

慧生抬起头,硬硬颈说,我倒觉得,七少爷这样好。别人是一回事,先别把自己个儿给看轻了。命要都是顺着来,谁去跟命抗呢。

颂瑛揉揉太阳穴,笑一笑,他呀,不是跟命抗,更像是天性。长这么大,风吹似的,谁都拴不住。我是喜欢,只怕他这么着,将来吃亏。

慧生说,唉,除了五小姐,他也就跟您亲近些。

颂瑛说,长嫂如母,就搭把手。我这样,也更明白他一个人的苦。下个月是他娘的忌日。你替我多准备些金银衣纸,拜她佑一佑自己的儿子。

慧生轻轻应一声。外头有风声,将一扇将开未开的窗子,吹得直响。慧生走过去,将窗子关紧了。

颂瑛往窗外看看,道,还说今年秋天,比往年凉了些。这说话间,就快要过年了。

慧生和阿响,在太史第已经是第七个春秋了。

夜里头,她就着灯光,撩开额前的头发,还能寻见殷紫的戒疤。她细细地看。镜子里头,倒也看得见床上那个小小的孩子。睡得正酣,均匀地呼吸,胸脯一起一伏。她回过身,走到床前,给他掖了掖被子。

阿响颤抖了一下,肩膀也蓦然动一动,应该是做了梦。他嘴角上,还有残留的饼干渣。她为他擦掉。手指碰触到孩子的唇,那么柔软。这让她心里动了一动。

她想,这孩子终于长大了。

这样想着,她觉得胸前涌出了一股滚热的东西。她不禁低下头,让自己贴了贴孩子的脸。

那时候,他不如一个笊篱长。

她在佛山老家,静静地等。那段时间如此煎熬。等到自己的头发长到了三寸。她便包上了头巾,在远房堂兄的介绍下,进入了南海乡绅何家帮佣。她很清楚,一个女人,独身带着婴孩,在世俗的舆论中如此招人耳目。但是,却不会有人注意到一个大富之家的仆从。

她是对的。以后的两三年,并没有麻烦找来。尽管她如履薄冰,常常在夜里惊醒。但她看看那孩子还在身边,稳稳地睡着,便也安然入梦。虽然这期间,她受到过堂兄的勒索,但她懂得也庆幸月傅的先见之明。千金散尽后,一切有惊无险。

何家人敦厚,看重她的伶俐与活泛。她很快就成为何二小姐颂瑛的近身阿姑。二小姐在新学堂念书,却肄业回到了闺阁。据说是要从父母之命,践行一门指腹的亲事。

姑爷如何尚不知道。这联姻的亲家向氏,好生了得。与何家同出于南海,有宗亲之故,却胜在是簪缨世家。祖上为巨富茶商。如今主人,清末中进士,点翰林,人称太史。少年师从康有为,参加过公车上书。辛亥革命以还,失意宦海,索性隐居于乡,以诗书饮食自娱。因承继祖上基业,且有外洋烟草公司的代理之职,故也安于富贵逍遥。关于这位太史公,民间有许多传说,大约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是他一房接一房地娶老婆。当年觐见慈禧,老佛爷高兴,赐他酸枝、红木镶象牙的大床给四位妻妾,并答允他每娶就赐大床。这样赐了七张,太后薨了。再后来,大清也没了。他倒是还没断娶,且不拘相貌。广府便流传了民谚:“太史娶新抱——好好丑丑。”直娶到了十一房,这才觉得薄暮已至。可妻妾成了群,自然是关照不暇,难免摆不平。当年点了翰林,朝廷有诰命衣冠所赐,依例是原配岳氏应得。但因为向太史属意三太太,罗氏不声不响,就成了诰命夫人。这岳氏一气之下,竟就殁了。

而何二小姐要嫁的,便是岳氏所出太史的长子锡寒。便听说这大公子执意为母亲守孝,三年不娶。可到了第二年,向家却传来消息,说大公子也急病而终。

依佛山俗例,女子未过门,夫未婚而死,是为大不祥,无人肯娶。颂瑛心虽不愿,唯听从族训,与大公子缔结冥姻,默默嫁到了向家“守清口”。

何家选了慧生,做了颂瑛的陪房阿姑。

多少个夜晚,慧生听见颂瑛在房中饮泣。

可第二天,见她起来,照样梳妆停当。给公婆问安,对着一大群姨娘的面,大方落落,不卑不亢。那形容举止,竟然天生就是这巨绅之家长房媳妇的样子。未竟一月,太史第上上下下,都称得赞得这大奶奶的人品风貌。

慧生看在眼中,心里也疼得紧。她想,才十七岁的人,已懂得用力将身心撑起来。以往在自己家里,是个没主意的样子,要人娇惯。读了新书,也有些心气上的任性,可究竟是有许多左右不了的事,让她认了命。这女人,就算生对了人家,没嫁对,也是前功尽弃。人说一入豪门深似海。这一辈子,一个人往前可怎么走,谁又能知道。

其实,她慧生又何尝没有活动心思。因这一陪嫁,她也怕,怕的是回到了广州来。可她却也隐隐盼着回来,她多想告诉那个人,她对得住她,将这孩子养活了。她甚至想过要逃出去,将这几年间她不知道的,看个究竟,问个究竟。

过门一年,颂瑛终于知道了真相。原来大少爷并非病逝,而是一早就从太史第出走,流连花间,在他母亲忌日那天,同“珠玉楼”相好的名妓吞鸦片殉情。

那说漏了嘴的丫头被打了一顿,赶了出去。却也有说,是三太太见人人赞少奶奶贤惠、识大体,声望日隆,故意走漏了风声。

颂瑛只淡淡一句,他肯为这女人死,这女人又肯随了他死,总好过苟且。

因这句话,太史第上下,原本怜惜她的人,都多了一分敬。敬她的人里,也包括太史公。于长子锡寒,他原本就很内疚,想要补偿。但没想到素未谋面的新抱,受尽了委屈,对这雪上加霜的事,能有如此的度量。他便嘱阖府上下,要尊大少奶为上,不得怠慢。并礼聘李凤公到府教习丹青,又请宿儒池清讲授国学,是要向闺中巾帼大气的一路培育她。

敬重她的,自然也有了慧生。她在这年轻女子的身上,看到了似曾相识的东西。那种纯净而世故的东西,曾也存在于另一个人身上,想让她保护、看顾。安下心扎下根来,彼此厮守,成为岁月的同盟。

她决定不走了,安心做颂瑛的“近身”慧姑。

岁晚。年十六尾祃,廿三是谢灶,按例其间择日扫屋。

太史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兹事体大,阖府上下,无人惫懒。

太史第三面廊腰缦回,檐牙高啄,中央设有兰圃。中秋过后,便要计划贺岁应备的盘花。处处井然有序,各显芬芳。书房走廊摆的是兰花,客厅外摆的多是芍药,天井则摆牡丹和菊花。至于插瓶大枝桃花及吊钟、金橘等,皆是由芳村花地的杜耀花圃精挑送来。

颂瑛领了慧生,指点花王摆设,行步举动,嘱他们多加小心。往年用的花盆、花瓶都是景德、石湾的瓷器,且大都出自官窑。今年太史却订了一套本地“益顺隆”瓷坊的鹤春青。

这套广彩花盆,仿了乾隆御窑满地黄,说是用了“二居”的笔意,绘了四时花卉。从绘制到烧制出炉,竟用去了整整一年。如今看来果然栩栩如生,盆内盆外,竟有斗艳之势。众人啧啧称赞。

待都摆放停当了,但看见一个小女仔,站在“益顺隆”的伙计前头,声音脆脆道:“群贤毕集陈家厅,万花竞开灵思堂。”阿云恭祝太史第财源广进,老爷太太福寿双至,少爷小姐鸿业似锦。

说完了,深深道了个万福。

颂瑛便笑,这是哪家的细路女,这么伶俐的。

旁人便说,是“益顺隆”老揽头司徒章的独孙女阿云。大名叫司徒云重。

颂瑛一沉吟,这名字好,倒真有些气概呢。

说罢叫慧生拿出福袋红封的赏钱,递上。慧生便交到阿响手中,耳语道,跟人家说,恭喜发财。

阿响便走过去,将福袋放到小女孩手中,脸却一时间憋得通红,转身跑回来了。

倒是阿云,仍是声脆脆地说,小少爷吉祥。

慧生便道,我的佛祖,折煞了。这可走了眼,哪有那么不上台面的少爷。大吉利是喽。

平日各院内房自有太太们的近身整理,业近完成。祠堂、神楼和老爷的书房,女眷和仆婢不得进入,则由男仆洒扫。可一年有个例外,谢了灶,除夕将至,自然有的是厨事忙碌。神厅里也便开了一个工坊,阖府上下,倒有些全民皆兵的意思。

在神厅里开了油镬炸油角、煎堆,喜庆是做给祖先看,儿孙们仍然富足丰盛,也要祖先在天上放心。

如此一来,自然布置上也怠慢不得。八仙桌都加了台围。神厅、客厅的座椅,全铺上椅搭,一律大红的锦阳缎,绣满了纹龙金凤。小孩子们在其间穿来跑去,投掷升官图、状元筹。大人们也不像平日里责怪,由着他们的性子,撞上碰上了桌椅角,便说是扑通扑通,送灶君,敬财神。

活儿倒并不轻松,铲豆沙、搓粉、折角、落镬,忙个不停。因为对着向家的祖宗,开油镬有很多禁忌,可乱说话不得。这时候“童言无忌”也不管用了,细路们不许插口更不得插手。太太们和几位少奶奶,若干年言传身教,个个手势上乘,油角折得均匀精致,扭边幼细;通心煎堆更吹得饱满圆润。

大少奶颂瑛的折角,每年最受孩子们欢迎。她手里比旁人多了一把铰剪。在折角一剪刀一剪刀,细细地剪。初时看不出名堂。可下了锅,那一层层的面根儿,炸脆了便竖起。大多是活灵活现的动物,公鸡的花翎子、白兔子的竖耳朵,原来都是孩子们的属相。少爷小姐们都玩够了。她抽空也给阿响做了一只,是匹金黄的小马。两粒赤豆做了眼睛,看上去精灵灵的。尾巴高高地翘起来,是昂扬奋蹄的样子。阿响舍不得吃,拿去给慧生看。

慧生看着,手上并没有停。她正和女仆们忙着蒸糕。萝卜糕、芋头糕、九层糕、马蹄糕,还有疍家哥仔送来水上人的盘粉,蒸了一大家子能吃到年十五。瞧见小马,她也很欢喜,说,快趁热吃了吧,奶奶给的好意头,要下了肚才作数。

倒是七少爷锡堃在旁边看见了,一嘟嘴,叹口气说,人人都比我的好。猪肥屋润,龙马精神。就我属条长虫,油炸出来似笃屎,还要吞落肚。

大人们听了,先愣一愣,然后无不笑骂他,有的目光中露出鄙夷。他倒是做了个鬼脸,远远跑开了。

年关有童子扫神楼的讲究。虽已清洁停当,管家旻伯给阿响一只掸子,让他上去掸一掸。

这神楼在神厅的储藏室上头,他便爬上去。迎面是个巨型的神龛,里头摆满了牌位,挤挤挨挨的。牌位上的字,有些他认得,有些不认得。但上首有“敬如在”三个字,是他识的。那龛上四面镶了漆金木雕,精细繁复,他便执了掸子,一点点地掸。

掸着掸着,听到身后有动静,回过头,却没有看见什么。这时有微弱的阳光洒进来,恰照在神厅的墙上。他便看见那一排高悬的画像,是向家的列祖列宗。无论男女,个个都有着严厉的嘴角,一律宽阔的额和尖削的下巴,在他看来,并无法区分。但一些在阴影中的,似乎瞳仁望向了他的方向,阴煞煞的,让他蓦然有些恐惧。

他想,这些人,曾经在这个大宅子活过,享受过荣光,然后在过年时还被惦记。因为他们是祖先。

而他的祖先是谁,他却一无所知。他甚至不知道,他的父亲是谁。

最靠近的一张画像,似乎是太史的父亲,母亲告诉过他,是一个富有的茶商。而太史是七少爷锡堃和他十多个兄弟姐妹们的父亲。可他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刚来太史第的时候,那些仆从的孩子,羞辱过他骂他是没爹的野种。他茫然而木然,因为他并不知道这个词的含义,但他判断出是关于一个对他重要的人。他看见自己的阿妈,因此破口大骂,以一种乡野的悍妇的姿态。骂着骂着,声音便虚了下去,然后抚了抚自己的胸口,息事宁人。当他再大一些,终于问起自己的父亲。阿妈愣一愣,只是潦草地说,死了。

他想,死了。人死后总会有一些痕迹。在这座大宅里,每个父亲,父亲的父亲,甚至父亲的父亲的父亲,都被供奉在这座神楼中。可是,他的父亲,在哪里。

他慢慢下了楼,一个人,走到了院子里头。在年宵的热闹与人声中,越走越远。他还是个孩童,不足以思考,但已经能体会到空洞的惆怅。

这时,阿响忽然被一个人拉到了一边。一看,是七少爷。

听他去了扫神楼。七少爷吐吐舌头,那鬼地方,那么多牌位,得人惊[17]得人惊:粤语,令人害怕。。将来我爹的牌位在上头,我的也得在。乍一看,又分得清楚谁是谁。

没待他反应,锡堃说,快快,帮我换身衣裳。

说着就伸手脱他的外褂,然后把自己的长衫和夹袄,也脱下来,硬是给他穿上。他一边推拒,七少爷霸王硬上弓,给他把衣扣一个个地扣上。待穿好了,锡堃退后两步,看一看,说,嘿,你还别说,比我还像个少爷。

他一边穿上阿响的衣服,一边将金丝眼镜也架到了阿响鼻梁上,说,这可就更像了。但却旋即又取回来,嘟囔道,不行不行,没这个我就变成了盲公。

他牵着阿响,穿过花厅一路走,走到了一幢大屋前面。阿响挣扎了一下,因为他知道,这是太史公的书房。阿妈三令五申,教训过他,整个大宅,除了贴身的男仆可进去扫书尘、拭古玩,其他人不得靠近。

锡堃却拥着他,走到了门口,把那厚布帘子一拉,将他推进去,耳语道,你就在这站着,哪儿也别去。我待会儿就回来。

说完,没待阿响回头,一道烟似的,就没了。

阿响站在这大屋里,有些昏暗。待他的目力渐渐适应了光线,才影影绰绰地看清楚。

正中摆了一张八角形的酸枝大案,镶着大理石。两边是十分宽大的太师椅,天花顶上吊着一盏巨型宫灯。太高了,他看不见上面的图案。

他站在一扇满洲窗底下,窗上有净底翠绿山水的玻璃画。这房间里三面墙都是落地的紫檀古玩架,琳琅摆着各种稀奇古怪的物件。阿响听旻伯说,都是皇帝用过的东西。当眼的五彩团龙宫鼎,还是太史点翰时西太后所赐。其他尚有几样宫物。四美十六子斗彩瓶,仇十洲笔法所绘;八骏珐琅瓶,亦为康熙年制贡品;还有那蟠桃兽酌杯和醉红樽。若数起来,溯源倒不甚体面。彼时逊清既倒,废帝溥仪尚在紫禁城中。宫监们见大势已去,便将宫中古器偷运宫外,四处兜卖。溥仪的师傅、太史同年甲辰榜眼朱汝珍,时任南书房行走,与太史交情素笃。知道他好古董,以为古物落于市侩之手,至为可惜。便引荐了宫监乔灵,将这几件给买了出来。如今在这太史第里头落脚,也算安得其所。

这满洲窗似乎还间隔着另一个房间。他不知道那是太史的烟室,坐落着一架紫檀镶楠木的烟炕。他只是闻到了空气中一种奇异的香味,他从未闻见过。同时间,忽而有一种极浓重的鱼腥。他也不知,这是鲚鱼子的气味。传说鲚鱼子能够清去吸食大烟在体内累积的烟油。太史的烟灯上,长年贴着如纸薄的鱼子片,供他焙香食用。这味道刺激了阿响的鼻腔,让他作呕。他不禁打了一个喷嚏。

这时,他听到里面大声道,快入来。

这声音并不严厉,而是沙哑而慵懒,带着长长的尾音。

他犹豫了一下,终于走进去。

他看见一个大人,佝偻着身体坐着,面对着一张棋盘,嘴里喃喃说,你再等等,我这就破了你的局。

忽然他似乎意识到什么,抬起了头,目光正同阿响对上。

这是一张苍老的脸,有着下垂的严厉的嘴角,与阿响刚刚看过的那些画像很相似。但眼中的惊奇,透过眼镜的镜片射出,让这张脸蓦然地滑稽起来。

他打量着阿响,或许看到了他穿的衣裳,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他大声地说,老七这个死仔,精过马骝[18]马骝:粤语,猴子。。

阿响从未这样近地看过太史。他想,这个人是七少爷的阿爸。

太史识穿了这场恶作剧后,变得严肃起来。他仔细地辨认了阿响,说,你是大少奶那边的……慧姑的仔?

阿响迟钝了一下,点点头。

太史又露出了笑容。他也看出了阿响的踌躇,于是从烟炕上下来,将手背到身后,看着这个孩子。

作为粤人,太史的身形,原来是很高的。

他正色,问道,你怕我?

阿响摇摇头。

他便又问,那你说说,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阿响想一想,认真地说,你的胳膊特别长。

太史愣了愣,不可遏止地朗声笑起来。他笑得如此恣肆,笑了很久,以致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有了回声。他忽然停住,伸出右手,从后面环过自己的腰间,搔了搔自己的左边的胳膊。他看着阿响,使劲跳动了一下,然后再次哈哈大笑起来。

即使进入暮年,荣贻生回忆起这次与太史的见面,谈及太史缺乏上下文的笑,仍然觉得突兀而莫名。

关于这一点,我与五举山伯进行过讨论。他认为,哪怕见识过自己师父超人的记忆。一个孩子的童年印象,仍不足以作为人物评价的依据。

不知为何,我却对这件事,产生了某种信任。

关于向太史,因为他过于广泛的交游,有许多名字,可以作为他存在的佐证。这些名字,贯穿了中国近代的历史,亦令向太史没有在一些时代的关隘与节点缺席。孙中山、袁世凯、廖仲恺、林伯渠、胡汉民、谭延闿、张大千……但也因为这些名字之头绪繁多,波谲云诡,在许多的史料中,彼此砥砺错综,反而让这个人的面目,难于安放。或许,荣贻生在其中,实在是个无足轻重的角色。我不确定我的信任,来自何处。直到极其偶然地,看到一九七六年五月一日出版《广东文献》,恰刊登有《霞公太史轶事》一文,其间有如下段落:

霞公身躯高大,雄伟壮实,双目炯炯有光,望之气象万千。且有豪迈的性情,自言未诞生之前,其太夫人梦见一巨猴,投入她的怀中,惊醒后,胎即作动,太夫人说他在胎中打了几个筋斗,然后呱呱堕地,可知他在胎中已经是很调皮的婴孩。初雇一乳媪抚育,断乳后,仍留此乳媪当褓姆。三岁时,这乳媪手持铰剪,正在剪裁衣服之际,蒙眬中忽见一巨猴,扑至其身边。乳媪大惊,立即以手上所持铰剪掷去,中其右额,审视之,原来不是猴,而是霞公,幸而尚非击中要害,损伤额上外皮而已。故霞公右额之上角,终身有一痂痕。其人身长,手亦特别长,右手能绕过头脑之后,转过面目之前,自摸其右耳,左手亦能如此摸其左耳。说者谓此亦猴形的凭证。霞公是猴子托生,不特他自己承认,擅长看相者,都是如此说,真可谓“不可思议”。

或许可以这样说,七少爷锡堃因为不耐烦与父亲对弈的残局,在父亲长考之时,偷偷溜了出去。李代桃僵。然后一个人溜去了海珠戏院,看陈玉珠担纲的年关大戏《锁春秋》,由此造就了太史与少年阿响的见面。

而下面的发展,则无关乎于他的导演。太史望一望阿响,问他,下过棋?

阿响点点头。太史听到,眉头舒展开,再次跳动了一下。

阿响觉得似曾相识。他想起这也是七少爷常有的动作。锡堃没有食言,他教阿响读书、识字,甚至弈棋。他体会着一种教学相长的快乐。在他感觉阿响孺子可教时,总会兴奋地跳动一下,作为对学生的褒扬。是的,他说过,比起“茅鳝”,他更希望自己的属相,是一只马骝。

太史将阿响唤到了棋桌跟前,说,你看看,老七给我整了个“千层宝阁”……

阿响只看了一眼,他伸出了手,一犹豫想缩回去。太史却挡住了他。他于是执起一枚白子,点了下去。

太史思忖了一下,跳了起来,一瞠目道,破了。

这一天的黄昏,除去一人,太史第的人从未如此之齐。他们按长幼分序,依次对着祖先三跪九叩。七少爷锡堃却心不在焉,他究竟想不通,听了一出戏回来,父亲如何就破了他的棋局。

少年阿响,将一枚银圆埋在了柠檬树底下。因为太史告诉他,这并不是给他的压岁赏钱,而是佛山人的风俗。在除夕埋下这枚钱,远行的家人,就会在新年归来。他没有对其他人说,甚至于母亲慧生。他相信这是他想实现的秘密,越少的人知道越好。

大年初一。

太史第上下,自是一团热闹。平时见不见的,都来了拜年。多的自然是小孩子,穿的都是一团锦簇。颂瑛有慧生陪着,先去跟太史问安,再一一去太太们的居停。待回到自己的房间,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

这才到了各房和外头亲戚的细路们,来讨压岁钱。男孩子打恭,女孩子敛衽,近身们都拿着金漆托盘接利是。颂瑛是长房长媳,出手自然很厚,见到喜欢的孩子,还要多给一封。听着孩子说着吉祥话,眼里头也是笑意。但见这细路走了,颂瑛的目光追出去,竟然是恋恋的。

这样一程子,竟然也到了黄昏。慧生便看见她仍坐着不动,眼睛里头,似乎一点点黯然了。知道她心里放不下人家的孩子,慧生便故意与她打岔,说,嗨,我们奶奶出手也太阔绰,不知这一天,又贴进了多少娘家钱去。

她说出去,方觉得不妥。颂瑛倒是笑说,看这些孩子年年长大,心里也是高兴。

她想一想,叫慧生唤阿响过来。慧生说,刚才还在这里,帮少爷小姐们撒长命花生。这一转身,不知就跑哪里野去了。

出门找了阿响回来,见颂瑛端坐着,膝上是一件毛蓝青缎面的夹袄。展开来,在灯下亮闪闪的,襟上还绣了一枚平安结。她招呼阿响,道,快来换上,新年讨个喜庆。

慧生有些发呆。她知道三太太让颂瑛置办家里孩子的新年衣服,正是这种料子。她立时将衣服抢过来,说,奶奶,下人的孩子可惯不得,坏了规矩。

颂瑛站起来,人却晃了一下。她站定了,看着慧生,说,我,连这个主都做不了了?

慧生语塞,半晌道,出阁前,老爷太太可是交代过,怕您太慈济,在这家里头吃亏。

颂瑛抬起头,目光却不知要摆在哪里,外头忽然响起了鞭炮声,震耳欲聋。慧生看她张了张嘴,似乎说了一句话。然而却什么都听不见。她只看见颂瑛忽地两行泪就流下来了。

慧生心一横,将那件衣服,三两下给阿响穿上了。一边戳了阿响的颈子,说,跪下,给少奶奶磕头。说,阿响将来好好孝敬奶奶。

颂瑛没顾上擦干眼泪,忙将孩子扶起来,道,看我,这大年下的没成色。

她将一封利是,塞到阿响手里,说,你要好好孝敬的,是你阿妈。你长大了,就知道她多不容易。

一向,整个太史第规矩森严,闻鸡起舞。唯独太史过午方起身。

初七那日,破天荒地,太史却起了个大早。

这天是“人日”,老少同寿,有吃蚝豉长寿粥的讲究,喻“好事”将至。来婶和慧生,半夜便起来,给全宅子的人煮粥底。各房人先后来到,即到即渌,猪肉丸、猪腰、猪肝,每人一大碗,厨子忙煞。三太太心急火燎地过来,道,快煮一碗粥送去书房。再煎一个萝卜糕,老爷子直嚷肚子饿。

厨房面面相觑,心想这日头从西边出。大清早的,太史就起来了。他要吃的萝卜糕,可是要费上半天工夫。往日这“私伙”糕都由来婶炮制。先用瑶柱煎水,弃瑶柱留汁煮萝卜。再煎香两条鲮鱼,拣骨留茸,爆香冬菇腊肠,拌入萝卜同煮,掺入黏米粉才上笼蒸。这糕用粉少故而稀削,煎也极需耐性。出炉自然独沽一味,美不见料,软糯清鲜。与宅里他人所食,不可同日而语。可这会儿忙得团团转,哪里来得及。

来婶手忙脚乱,现刨萝卜,发瑶柱。才煮上,这边传了话来,说这糕不做了,允少爷带了荷兰的豪达乳酪来,太史用来佐粥。

先不论这中西合璧的稀奇吃法,众人听了,都恍然太史何故起了个大早。连在外头疯跑的七少爷,听到允哥到了,都赶了回家来。

整一个早上,书房里头都静悄悄的。待到了晌午,才见太史偕一个青年人走出来。那青年人,穿了一身军装,很硬挺,但眉目倒是分外柔和。

太史看上去也精神了许多。虽然含笑,脸上有些肃然之气,是个指挥方遒的样子。

慧生说,这允少爷一来,老爷倒比见了自己的孩子还舒爽些。

阿响远远地看他,觉得这青年的眉目,和太史是很像的。但又不太像,不像在哪里,又说不清。

三太太迎上去,道,你阿叔同你倾咗半日,害我们一家人都等着开饭。

青年“啪”地脚一顿地,行了个军礼,道,三婶娘好。

三太太笑说,回了家来,这里可不是军校。罢了罢了,行这么大的礼,我得备个多大的利是。

青年便松弛下来似的,说,我这一大早来,只为跟三婶娘讨口及第粥喝。

有这允少爷,太史第的午饭吃得比平日热闹了很多。

来往太史第的人,穿军装的不少,但如他这样受到全家欢迎的,究竟不多。大约因为说话的有趣,或者因为见识的庞杂,他和谁都能聊得入港,太史、同辈、娘姨们,甚至小孩子。或许,也是因为他的吃相。

三太太常说,阿允是将碗仔翅吃出鱼翅味道的人。

虽然这话听来有几分刻薄,但内里说的却是这人的讨喜。太史第以食著称,但究竟能尽得奥义,却需要有一条好舌头,且是由衷。

这天太史第的午餐,弥漫了家宴的气息。精致但并不铺张,甚至带了一点日常的用心。其中一道,是特为允少爷准备的。

未到十五,街上已游走疍家妇,挑担叫卖生开蚬肉。初春的黄沙大蚬,因与“大显”谐音,为广府年节时必食之物。阖家围炉有之,吃它一个鲜美。而更为应时的整法,是炒生菜包。蚬肉先拖水沥干,火腿、腊肠、腊肉、咸酸菜和韭菜切粒,一同爆香。生菜上碟,浇上鱼露,加萝卜丝煮鲮鱼松,包成一大包。这食物吃起来,其实很考验人的仪态。太史第的人,上下大小,自然都有某种不自觉的矜持。即使放肆如七少爷锡堃,也不至吃到失仪。但是,一身戎装的允少爷,却仍然可以吃到朵颐生光,吮指不已。

这吃相,极具感染力。此时,太史却没有胃口吃下什么,端坐一旁。三太太说,阿允,看你给你阿叔吃的,什么起司就粥。这不中不西,可给吃堵了。

阿允又卷起一块生菜,说道,三婶娘,这叫中西合璧,如今国外可是兴得很。

太史点点头,脸上满是纵容与欣赏。

阖府上下,自然都知道向锡允的独特地位。

他是太史的兄长唯一的儿子。少年失怙,随太史长大,情笃如父子。但太史并未将各种规矩加身于他,倒让他自由地成长。从南武中学毕业后,考入广东大学,后留法数年归来。

彼时恰逢国共合作,黄埔军校成立。讨伐各省军阀割据,以期共和大业。为备北伐,向太史将自己的侄子荐给至交廖仲恺。廖时任黄埔军校国民党代表。向锡允便协助陈铭枢工作。其文采大约承继于其叔父,极擅于军中时文。因此很受到陈铭枢的器重,渐为黄埔文胆。

阿允到会。全家里都觉得他们叔侄二人,在书房里自有一番大丈夫的纵横捭阖要谈。但实情是,向太史沉迷于诗钟,举家上下,竟无知音。唯有阿允,可与他一较协律。整个上午,你来我往,命题酬唱,不亦乐乎。

太史欢喜他,另就是这孩子自小有一条好舌头,能辨出食材优劣,鞭辟入微;且口味如他般庞杂,又豪放不拘。说起来,有些太史第的自创菜式,竟是这对叔侄,在饮食上电光石火的结果。

待吃完了饭,阿允陪太史与罗氏在内室说话,恍然道,差点忘了要务。这次是为堂妹宛舒当了马前卒,送了东西来。

三太太一听,冷飒飒一笑,我们这五小姐,过年都不回家。什么宝贝东西,倒先回来了。

阿允说,是台留声机。她人还在巴黎,让我先送了来。还有几张唱片。说是给七弟先听着。如今可时髦得很,我在上海看梅博士都灌了唱片。这倒比听唱堂会,还更方便些。

锡堃盼了允哥来,自然是收到了五姐的信。此时他带着阿响,全神贯注地瞧着留声机。这东西阿响没见过。一有动静,倒好像藏了一个人在里头,咿咿呀呀地唱起来。允少爷说,这是唱针。唱片上的罗纹,就好像纸上的文章。照着字一个个念出来,就成了音乐。

锡堃一边听着,大喜道,马师曾的《玉梨魂》,知我者宛姐也。

他便也跟着唱,唱得声情并茂。阿允说,七弟这作科,可以撑起“海珠”的一台大戏了。

这时候,却有人一掀帘子进来了。原来是颂瑛。

她听见了宛舒房里的动静,竟以为她人回来了。一看,是个青年军人在里头。

没待她辨认,阿允先是从沙发上弹起来,肃然立正,恭敬道,嫂嫂。

颂瑛愣一愣,道,允……少爷,这一身衣裳,硬是不认得了。

锡允掸掸军装,说,嫂嫂笑话了。都说人靠衣装,可这芯儿是变不了的。

两个人对望一眼,忽然都没了声音。

半晌,锡允开声道:我年前回家,还见到世伯。老人家身体健旺得很,扯着我要教我螳螂拳。教训说如今在军中,要亦文亦武,文当武职。

颂瑛于是笑了,说,我这个阿爸,如今越发活出了孩子气。倒是和我那个弟弟,镇日闹不清爽。

锡允说,嗯,听世伯提起,说是书不想念了,要去上海学生意?

颂瑛叹一口气道,嗯,阿哲去年来看我,也是报喜不报忧。我们家可不比我公爹开通。“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漫说是行商学生意,当年阿爸送我去读新书,都算是破天荒了。

锡允一忖道,倒也不是我阿叔一个。向家有祖训:“读书为重,次即农桑;取之有道,工贾何妨。”他一个前清翰林,给洋人做烟草代理,外头也没少说些好听的。可是他就是个我行我素的脾气。

“礼义廉耻,四维毕张;处于家也,可表可坊;仕于朝也,为忠为良。”锡堃在一旁听了,和着一个锣鼓点过门儿,摇头晃脑,接口念道。

颂瑛说,你瞧瞧,好好的祖训,给当了曲儿唱。给三娘听到了,少不了又是一顿。

锡允在屋里踱了几步,回身道,你也好和阿哲说说,如今这生意不做也罢。去年美国股灾闹得这么厉害,一过了年,恐怕咱这儿的日子也好过不了。今天阿叔还和我说起代理权的事。我说,是一静不如一动。

颂瑛说,整个太史第花钱如流水,没这个撑着,还得了。我过了十五,回佛山一趟,跟阿爸说说。

锡允顿了一顿,说,你要回去,也去看看晏校长。当年学堂里的先生,都挺惦记,替你可惜。

颂瑛低下头,应一声,也说,有什么好可惜的,都没毕业,一个不成器的学生罢了。

锡允摇摇头,道,我听个学弟说,校长在开学典礼上,还要引当年你国文课上作的五律,那句“死却嗟来食,穷途吐哺仁”,里头是女子少有的气魄。有一回,我吟给我们大学里的教授听,他也说,实在可以乱杜。

颂瑛目光落在远远的地方,说,穷途吐哺仁……你倒是都还记得。

这时候,三太太进来了,愣一愣脸,便堆笑对锡允道,瞧我这记性,上回见你阿妈,说想吃“蔗渣鱼”。知道你要来,连夜让来婶做了。惠州的开边甘蔗,恰是打节积糖的时候,这鱼用五年陈普熏到了金黄,刚好给她送饭。厨房都拾掇好了。

锡允回说,要不说三婶娘,小的老的一块儿疼。她老人家,可不就想这一口吗。

锡允离开时,阿响正帮着旻伯掌灯,与他擦身而过。见这青年军官默然地,匆匆地向大门走去。虽然暮色浓重,但依然可见,他脸上不再是嬉笑怒骂的神情,而是有种令人陌生的沉重,笼罩在军帽的暗影里。

他手中的荷叶包,渗出了略带清冽的焦糖香气,也有一丝渺渺的腥咸混合其中,在这个苍冷的新年黄昏,游动铺张,氤氲不去。

在等五姐归来的几个月里,堃少爷终日与留声机为伴。他觉得自己,像一块海绵,贪婪地吸收着这些古老的旋律,以及旋律后千百年沉淀而来的王侯将相、男欢女爱中的人之常情。

这些粤剧的旋律,像魂魄般,涌入了他尚年轻的身体。像饕餮似的喂养他,迅速地发育、充盈着他的心智。

阿响看着他,渐渐觉得堃少爷有些痴了。这并不是一个少年的痴,而似一个久经沧桑的人,终究放下了世故与对世界的成见,又回归了混沌的痴。

留声机里放着一段梁士忠的士工慢板,《六郎罪子》。阿响看锡堃跟着唱。慢慢地,七少爷眼睛里无端地流出了沉沉的暮气,像是被这个失望、无奈的杨延昭附了体。在一刹那,阿响忽然有些怕,是一个孩童的直觉的怕。因为他在这个年龄相仿者的眼中,看不到了任何他所熟识的东西。像是一扇门,骤然向整个世界关闭。门的那一面,只有七少爷自己。

当一个圆润的声音从留声机里响起,阿响感到似曾相识。

向锡堃其生也晚。当梅博士莅临太史第,他尚懵懂。可他的五姐宛舒,无数次地向他重述那个夜晚,渐渐也就成为了他自己的记忆。民国十七年的中秋,不在太史第的宴厅,倒是在百二兰斋,梅博士唱了一出《刺虎》。夜凉如水,习习的风,吹动了满园的“鹤舞云霄”。于是所有人的记忆,都好像镀上了白菊清涩醒神的气味。

向太史是在民初赴京时与梅先生相识,也正是兰斋初建的年份。梅博士的回访却在十多年后,是应“戊辰同乐会”之邀。那是广州的大事件,许多人记得为欢迎他,海珠戏院门前搭起了四座大牌楼,最高者八丈,旁有亭台,镶嵌梅氏十二呎的巨幅剧照。太史亲自将梅博士接到自己的宅第短住,大约也因此为子女带来有关京剧的启蒙。

我看到了此次短聚的见面礼,据说是太史八夫人的丹青,上题:戊辰九秋,畹华应征来粤登坛,南北暌别已逾十稔,因以姬人仿宋人芙蓉鸳鸯乙幅为赠,并系一绝以慰:“画中人是美人妆,写到芙蓉总断肠;珍重涉江人宛在,不妨左顾有鸳鸯。”但按照笔意,大约是元代松江人张中的作品,而非宋人。原画收藏于上海博物馆。

五举山伯告诉我,对这位梅先生,荣师傅有很深刻的记忆,倒不因其声名与风华,更不是因为他优美的行腔。而是因为,他亲口称赞了母亲慧生做的口果“四季仔”。在太史第的蜜饯里,这是最讲究的一种,用红心番薯制成。成品比拇指稍长,蒸熟去皮,晾干方始加糖去饯,不太甜,也不太湿。用手拈来,一枚一口,“烟韧”糖心,百吃不厌。这也是阿响最喜欢的口果。梅先生说,味道堪比北平信远斋的果脯。

更让慧生宽慰的,这和蔼的人,曾微笑地看着幼年阿响,摸了摸他的头,说道,这孩子额角生得好,扮起来好看。长大了会有出息。

慧生记得,五小姐回来得太不应时。

当宛舒回到太史第,几乎同时收到了令人不安的电报。

允少爷在新年时一语成谶。美国股灾引起了旷日持久的经济大萧条,波及欧洲与南洋星马。英美烟草公司生意一落千丈,并且在与兄弟公司的竞争中最终落败。太史的亚洲代理权因此旁落他处。

这对整个太史第是沉重的打击。因为太史的旷达与好客,几十口家人,再加之长居的亲友与门客,每天都是一笔巨大的开销。此时无异釜底抽薪。

因为消息来得太过突然,一向以当机立断而著称的向太史,也一筹莫展。

宛舒在房间里辗转难眠。她的归来,无人在意与重视。相反身后有人指摘,好像她是带来这坏消息的信使。下人们甚至传说,因她缺席了岁除时家族祭祀,而被祖先怪罪,为太史第招致了厄运。

以她的性情,当然无须计较这些。但她想,兹事体大,有关她的酝酿,必须先和一个信得过的人商量。

她敲开了颂瑛的门。

颂瑛也并没有睡,她正在写一封家书,但落笔踌躇。该如何代表太史第,向自己的娘家求助。

两个人都用举重若轻的口气,闲谈了一会儿,才进入了正题。

宛舒说,阿嫂,爸不会答应的。救急不救穷。太史第在旁人眼里,始终是饿死的骆驼比马大,算急还是穷?

颂瑛终于叹一口气,说,也罢,让他们男人去想办法吧。咱们除了干着急,能使上什么力。

宛舒笑一笑,说,那倒未见得。

第二天,颂瑛打着腹稿,想怎么和小姑一起,说服太史和三娘。

慧生见她,是愁肠百转的样子,便劝道,奶奶,嫁出了,你还是何家的小姐。他们家的男人做事不长进,咱们就回娘家去。

颂瑛抬起脸,问她,慧姑,你还记得李将军吗?

慧生有些茫然。这时,身旁的阿响接口道,就是那个山大王,李灯筒。

听到此,颂瑛倒笑了。

慧生恍然道,可不敢乱说!继而也笑起来,在阿响屁股上打了一巴掌。

两人笑归笑,都知道孩子说的是实情。

这李将军,往年是太史第的常客。上下称他李大头,或灯筒叔,没人叫他将军。之所以这样放肆,是因他在太史第的言行举止,也十分粗豪奔放。归根究底,是由于出身草莽。

太史公交友不拘一格,广府民间尽人皆知。有道是“不论上中下流人物,他均能分别与之往还,上至本国元首,下至蹲在街头的乞儿,与不为当日士林所齿之‘优倡隶卒’均能蹲在地上与之纵谈,屈伸皆能自如,甚至各江的‘大天二’,与之亦做朋友,真非常人所能及”。

李将军,便属这“大天二”之类。当年自立为王,横行番禺,行踪凶猛诡谲,令人头疼。清廷县署曾悬红三千两白银买他人头。向太史上任两广清乡督办,按理是要扫除绿林。却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招安了他,委任他做了乡团统领,变匪为兵。时事涌动,后来孙中山网罗豪杰,共举反清大旗。太史又资助他去安南谒见,加入同盟会。武昌起义爆发,广东宣布独立,啸聚三千之众,被军政府编为福军。自此追随孙文护法,北伐征战,也算是战功赫赫,这将军的名号,是实打实的,在广府有“河南王”之称。不过,前些年遭了排挤,解职回乡,退隐度日。

这粗莽汉子,记恩知遇,毕生维护二人。一位是当年大元帅孙文,一句粗口咆哮的“唔多清楚”,令人动容。一位就是向太史,每被贬抑为前清遗老,李将军就那一句,“广东共和的大旗,可是我太史哥给树起来的。”

但是,两个老的,这几年倒有些小不痛快。

往年春末时,灯筒叔来太史第,都带来了两样好东西。一样是他的蚝塘产的九头鲍,一样是“礼云子”。

两年未见,李将军似乎清减不少,未着戎装,穿一件宽绰的绸衫。只是言行还是一如既往,是“河南王”的气势。炒虾擦蟹,一口一个“佢老母”,粗言如同连珠炮仗。

他一见太史,第一句话就是,丢佢老母!想通了?

太史并不以为怪,微笑地看着案几上的硕大陶盅,除了贴着“获德园”的标签,上有工整的隶书,“礼云子”,是他亲手所书。这如同一个暗号,代表着这两个男人昔日通家之好。或者也是硬颈的李灯筒,表示和解的标志。

太史心里有了数,不急于回答他,微笑反问:香港这么好,你又舍得回来?

“你好嘢,佢老母!”李将军一边粗豪地骂,一边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声在巨大的客厅中回荡,前嫌冰释。

因为不谈时局纵横,两个人恢复了很久未有的默契。太史非常明白,李将军的“灯筒”习气,并不适合捭阖政坛,甚而注定了他的仓促下野。当年,在与张发奎合作的事上,多次劝他三思,后来受到蒋内阁排挤亦是意料中事。失意于朝野,并不影响他在退隐之后,成为一个好的投资者。灯筒叔目不识丁,却似乎天然拥有生意人的触觉。难得之处,在他很早为自己留下了后路。大约十年前,他变卖新加坡的甘蔗林,在河南置地两千余亩,开设“获德农场”,甚而在农场中设置兵工厂,以期后图。他避走香港,即刻在大埔购地千亩,建立“康乐农场”,又在皇后大道开设厚金银号,以备复出。事实上,虽则李将军再无东山再起之日,但却为此后的一系列时代变故,留下了李家足以应付的资本。

在太史志得意满之时,他曾劝说其在香港共同投资农场。因为二人于政见上的分歧,有碍太史的决策,最终导致两个家族大相径庭的命运。

但此次李将军应邀登门,无疑为已陷入低潮的太史第,带来一线转机。

太史告诉他,想通的不是我,也不是你三嫂,而是家里的五小姐宛舒。

灯筒叔有些惊奇,脱口而出,就是那个最不听话的细路女?

他下意识地摸一摸自己的胡子。他对宛舒印象太深刻,甚而至今伴随着痛感。在这孩子的抓周家宴上,他走过去逗她。或许是他过于嚣张粗放的笑声,让幼小的宛舒感到不适,一把揪住他的胡子,紧紧不放。令他叫苦不迭。

他也听说这孩子拒绝了太史为她筹备的亲事,只身去了法国。

太史点点头,说,我们都不知道。她去法国竟然学了农科。那天同她大嫂一道,跟我和她三娘说了许多大道理,说考察了法国南部的农场和酒庄,还在普罗旺斯待了一整年。如今在中国,老一套行不通了,要开一个和西人接轨的农场。

灯筒想一想,说,我在香港,倒听人说过很多法子,但怎么接轨,得想清楚。

太史说,她说,比如,用股份制。

灯筒大笑,哈哈,佢老母!我这个大侄女,竟能和我想到一块,当年这胡子可真没白揪。

太史点头,却又叹口气道,我也留过学,可如今才发觉轻看了孩子。宛舒说,中国和法国一样,以农为本。越是到了世道经济大不济,就是回到地里揾食的时候了。

这一天,年幼的阿响,并不知发生了与太史第命运攸关的事。

他觉得大人们的脸色,不如之前阴沉。纵然依旧是凝重的,但似乎眼睛里多了一些希望,也多了一些底。

他看见自己的母亲慧生,跟大少奶颂瑛从房间里走出来,手里捧着一只首饰匣子。母亲看见,摸了摸他的头,说,唉,往日当了,手里还留张当票。我们奶奶的私己,这捐进去怕就回不来了。

他更不知道,大少奶是第一个,响应了三太太在女眷中发起的募金。

三太太见颂瑛打开了自己的首饰匣,里面一片灿然。她不禁有些慌张,因为她听说了大儿媳写信给她父亲,要何家认购了未来这家农场的股份。她以前所未有的绵软口气说,你快拿回去。那些是羊毛出在羊身上,你又何必搭上自己的陪嫁。

太史最风光的时候,接连迎娶宝眷。他却本了一碗水端平的原则,新人进门,旧人同笑。为表公允,所有姬妾都获得同样的财物。这无形间,为向家积攒了另类的家底。据称太史第里“三万三”的透水绿玉,其质无伦,冠绝广府。原是先祖所戴之飞彩玉扳指,太史令人车为四块戒面,一枚颈坠,分赠众美。三太太从古玩架上取下一只胭脂杯,盛满水,抚摸了一下指上已镶作宝戒的翡翠,毅然摘下,投了进去。然后从颂瑛的首饰匣中拣出一对火油钻的耳环,也投进去。

三太太的近身,捧着这只胭脂杯,游走于各房,看着太太们在万分犹豫中,将最心爱的首饰投入。有的前脚离开,身后已响起割爱的饮泣。

当集满的胭脂杯放在了太史的眼前,他不禁唏嘘。自己一人继承父亲与伯父两份家业,到头来千金散尽。却如此这般,在一片苍老的柳绿花红中还又复来。

当晚,阿响吃到了一碗“礼云子”捞面。这对他幼小的味觉造成了击打,让他第一次领受了“鲜”字,可予人带来的感动。及至多年后,这丰腴的味道如同一道烙印,在他的舌尖上历久弥新。

他呆呆坐在后厨的台阶上,看着太史的饭厅灯火通明。曾一年一度,向家呼亲唤友,举办礼云子的聚餐。这一餐有着黄粱一梦般的短暂与不真实。逢翌日,每个人说起,在回味中,都带着意犹未尽的叹息。太史第的大厨利先叔,以最快的速度,将这鲜美的食材,以各种方式进行烹饪。愈是简单,如蒸蛋清或酿豆腐,愈可得其妙。再如煎薄饼,在福建润饼上撒上鸡丝、肉丝、冬菇丝、笋丝、鲜虾肉、蟹肉、蛋皮丝、韭黄、芫荽,那一小撮礼云子,是最后的点睛。它橙中带红,在其他馅料中隐现。这些馅料清淡,杜绝芥酱,方能彰显礼云子真味。它是百鲜之首。

此刻,太史吃着为他特制的礼云子粉粿,百感交集。他想,在这非常时日,来自“获德园”的礼云子,或者就是李将军这个情感粗疏的友人,对他细腻的慰藉。

中国人脍不厌细,并不缺少时令的食物。但如礼云子一般昙花一现的食材,仍在少数。它本不贵重,却因物以稀为贵,随节令稍纵即逝。礼云子之名隽雅,实为岭南田间小螃蟹所生之卵。这种螃蟹不过半个食指大小,又称蟛蜞。每年春末,清明前后,正值禾麦生穗,农人们下水田中捕捉育卵的母蟹,揭蟹腹将卵洗出,以细盐腌制,盛在陶盅。因其完全野生,且极易腐败,所以被称为难得的“俏食”,需尽速食用。

关于此物何以得名,查考典籍方知,其双螯甚巨,行走如作揖状,似古人见面拱手为礼。故称“礼云”,其膥即礼云子。《论语》曰:“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可见其内寓意。

我问五举山伯,可吃过礼云子所烹制菜肴。他说何止吃过。上世纪七十年代他已在本帮菜馆掌勺,有贵胄出没席间,点名要用此物做菜。可是如今岭南水质污染,已食少见少。

我说,我的家乡南京,有清真老字号的招牌菜,叫“美人肝”。其实是用鸭子的胰脏。一鸭一胰,做一盘菜,倒要用上四十只鸭子,就是吃一个稀罕。

山伯摇摇头,道,嗐,礼云子就更是矜贵,一只好少子,筷子头般大,烧一道琵琶虾要用上几十只;一碟礼云子炒饭要用二两,得两百多只,几襟计啊[19]几襟计啊:粤语,哪经得起计算。!

我们想一想,灯筒叔送给太史的这三盅礼云子,是由成千上万的螃蟹而来。其中情谊可鉴,令人感叹不已。

阿响踏进兰斋农场,已经是第一季荔枝成熟的时候。

对于这其中的艰辛,他无从体会。但是他知道太史第将经营农场的重任,交给五小姐宛舒,担任了总技师。几个少爷也常去帮忙。

他见到这个青年女人,面色日渐苍黑,穿着裤装,风风火火地在太史第里行走。头发也剪短了,从背影看,像是个飒爽的小伙子。

颂瑛便对慧生说,以往只觉得宛舒任性。可这一年,才知道她是个干家子。我听农场的雨霖伯说,一人多高的树苗,她一个人,成捆地扛起来便走。

慧生说,可不是?以往见她话不多,又喜欢听曲,以为不过是个闷头不想嫁人的姑娘。连下人们都说看走了眼。

颂瑛说,时势造英雄。搁女仔身上,也一样有用。

正说着,就响起一个声音,说谁是英雄呢。

颂瑛看宛舒进来了,手里提了一箩荔枝。

她便笑说,自然说的是咱们太史第里,出了个巾帼英雄。

宛舒把箩一搁下,就说,以前听穆桂英,看她能成事,是靠个“勇”字。这一年多才知道,还是得劳碌一砖一瓦地往上垒,一分懒都偷不得。

说完,将荔枝往他们跟前一拱,说,今早巡城马刚送过来,快尝尝。总算盼到桂味挂枝了。

慧生嗔她道,五小姐也太勤力!前几天的还没吃完,这又送了来。你辛苦种出来,吃不完不成我们的罪过了?

宛舒手一挥,那怎么一样。前些天的三月红、黑叶和槐枝,不过是跑马摇车的龙套。这桂味可是正旦,你瞧瞧,比市面上大得多呢。

她便拿起一颗,唤了阿响过来,说,我啊,不喜欢听你们大人虚头巴脑,细路的话最当真。

这荔枝果真大,小孩半只拳头似的。绿里头透着紫盈盈的红,倒有一股青涩的幽香。宛舒将皮三两下给剥了,果肉冰凌凌的,送到阿响嘴里,问,乜味?

阿响只一边嚼,一边使劲地点头,半晌一张口,蹦出一个字:甜!

宛舒哈哈大笑。可慧生倒慌了,阿弥陀佛,傻仔,你把核给咽下去了?

阿响舌头嘴唇一动,将一颗核吐在手心里。几个人一看,小得跟绿豆似的。

慧生惊说,五小姐,你可让我开了眼。

宛舒道,我这大半个春天,就为这啜核荔枝,给它嫁接了三次糯米糍,总算成了。

外面响着仲夏的蝉鸣,一阵紧着一阵,听得人躁。可几个人围坐着,吃了半箩荔枝,沁凉沁凉的。这一舒爽,倒觉得心里一点点地静下去了。

宛舒拍拍阿响的肩膀,说,走,想吃多的是。我放了两大箩在花园的井里头冰着。咱们不等老七他们下学,先吃个够。然后跟我干活去,送了孝敬我那十几个娘亲。

临走她又回过头,对颂瑛道,嫂嫂,你替我谢谢何世伯。他老人家雪中送炭,我向宛舒有数。年底那两成的股份就快有分红了。

阿响学着七少爷锡堃,将头探出了火车。天还未亮,但可以看到东方既白,渐渐露出了晨曦。那浅红,将黑处一点点地晕开,继而是金色的光芒,好像剑戟,灿灿地将远处的暗影子,切薄了,但还是不通透。

阿响未坐过火车。但他听母亲慧生说,他其实坐过,那时候他尚不记得事情。他在襁褓中,在火车上哭了一路。他想,火车多么好,让他看到了这么多的没见过的东西。近的走得飞快,眼睛都追不上。远的就慢了,但因为还暗着,看得究竟也不很清楚。那些房屋、田野、山起伏的轮廓,好像在空中流动,浪一样。但稍微亮了一点,他看见穿过了一条溪流。溪流的对岸上,有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孩子。那是个牧童,坐在一头牛身上。火车经过时,堃少爷对他挥挥手,那孩子也对他们挥手,似乎还张嘴喊了句什么。老牛也扬起头,像是“哞哞”地叫了几声。在火车轰隆声中,他们究竟是听不见的。

太史第上下,在天大亮前赶往兰斋农场。

对他们而言,这农场实在有些边远。太史与五女宛舒反复斟酌,商议后决定了农场的选址。未开在广州近郊也罢了,照理向氏一族宗在佛山,名重于岭南,与广府各地水陆通畅,竟也未雀屏中选,多少令人费解。萝岗洞在番禺县境内,到达颇费一番周折。从广州要先搭乘广九铁路火车先到南岗,再转乘小火车方能到莲潭墟,才是农场的所在。

李将军摊开地图,将自己名下的地头,给太史尽拣。太史偏就在萝岗那画了个圈。灯筒叔摇摇头,劝老哥不要冒险。此时萝岗,名声在广东境内并不很好。因是悍匪出没之地。听他说,在这一块啸聚为王的,是他当年的一个把兄弟,其恶如虎,很不好对付。他说,我名下的地不少,但这一块长年荒置。你既让我以地入股,这投资的事还要听我一句。

太史笑道,说,就这里了。你忘了我最在行的,就是和三山五岳的人打交道。当年你不落草,我们未必有今天的交情。

李将军哑然,忽然也哈哈大笑起来,佢老母!就依你了。不怕宛舒被抢去做压寨夫人!

太史道,我们家老五是廖先生的干女,靶场上摔打大,什么世面没见过。

其实太史自然并非任性,早过了气盛年纪,更不是偏向虎山行。他有他的考量。这萝岗洞虽非鱼米之乡,但当地土质却适合种植果树。萝岗墟至南岗,方圆十数里所产水果,薄有声名。如萝岗桂味、毕村糯米糍和南岗栗子,只因交通不便,未有大的作为。太史就请灯筒叔出面,与番禺县政府协商。先是向农民收购周边零星的小果园,再按部就班,向政府购买附近未开发的土地。以星罗棋布、循序渐进的法子,将这农场发展起来了。

太史第这么些年,一大家子人举家出游,竟还是首次。到了莲潭墟,浩浩荡荡的。天刚放亮。小孩子们午夜就跟着大人起身,觉不够。原本有个兴奋劲撑着,这时候一个个低眉耷眼的,没了精神。小火车开得摇摇晃晃,摇篮似的。有的孩子打起了瞌睡,便让奶妈抱着。阿响也依偎着慧生,睡得蒙眬。忽然一个激灵,醒来了。原来是遇到了一条小河,在前面煞住了车。这小火车靠人力控制,有蜿蜒交错的铁轨通向各个果园,一个戴着草帽的工人在其间扳道。阿响看着他的动作,竟十分潇洒,如风浪间的舵手。锡堃问到了哪里,什么时候才能到。宛舒说,就你猴急!现在是黄竹坑,过了这条小河,是毕村;再下,就是萝岗洞了。这时候的糯米糍,刚刚好。

于是,阿响看到了成片的果树。都是繁茂的,枝条烂漫地生长,树冠次第地联结着。在一个孩子的眼中,像是一望无垠的绿海。他不禁有些激动。初夏阳光下,那绿也并不是清一色的,有着层叠的深浅与明暗。刚生出的嫩芽,近于鹅黄。而那长有时日的,则黑油油的,闪烁着略艳异的光彩。

他看到了一种叶片如云的树,树身上缀满了累累的果实。宛舒告诉他,是去年托农学院的同学引进的檀香山种木瓜,眼下和吕宋种菠萝都到了结实的时节,但究竟还未成熟。再往前呢,辟了一个山坡,是与太史交好的密宗云禅法师送了家乡名产夏茅杧树苗,也将成材。来年就结出杧果,果皮上有一抹胭脂,味似蜜样。宛舒如数家珍。阿响静静地听,心里有一种别样的憧憬。他在五小姐的眼睛里,看到的,是一种慧生在看他时常有的光。那是一个母亲,在对旁人提及自己的孩子时,有些羞怯但又急于表达的神情。

待他们终于到了萝岗,空气中漾着清甜的气息。这其实是一个山谷。夜间集聚了白色的雾气还未散去,在晨风中飘摇,将许多果树缠绕在里头,看不分明,竟有些像是仙境。远远地,一个中年男人从雾气里迎过来,满脸胡茬子。这是雨霖叔,宛舒从浙江聘来的监场。他一见面就说,可好了,将你们盼来,紧赶慢赶,只盼你们赶得过太阳。

说罢了,便招呼两个工人,各搬来一个箩。宛舒笑说,你们啊,倒是手快,该让他们自己摘下来吃,才有兴味。

原来,这一家人从广州赶过来,是为了吃头茬的“雾水荔枝”。这一茬荔枝,依宛舒的说法,若桂味是正旦,它便是用来压轴的大青衣了,是一季的定海神针。毕村的名种糯米糍,用了一年,悉心种植在兰斋荔谷。此时收获,倒像是个见证的仪式。可为何赶个大早?原来,糯米糍有它的娇贵。甜而汁多,有一股浓郁清香。但一经阳光照射,果肉中糖分立时变酸,香味口感顿减。如此,竟是比一骑红尘的“妃子笑”,还要不等人。唯有人赶着来吃它。在这荔谷,经过了一夜的雾气氤氲,滋润之下,水分和温度都是将将好。这香甜鲜脆,个个都在点儿上。

大人们就跟着雨霖叔,缘树采摘荔枝。果实生得并不高,枝丫上有,有的还簇生在树干上。一一放在箩里头,还沾着过夜的露水。

小孩子们在地下欢闹着,边剥边吃。慧生剥开一个给阿响。吃下去,爽了神一般,刚才的旅途劳顿,竟然不觉了。阿响抬起头,看晨光熹微,照进山谷里来了。光芒从繁密的树叶间筛过来,落到地上是斑斑驳驳跳动的影子。雾气也散了,渐渐稀薄,也匿到了光里头,整个山谷都明亮起来。

颂瑛说,这雾水荔枝的名字,起得真好。就像这雾气似的,过了时候,就没了。

三太太就对其他几个太太说,唔食唔知,以前在市面上吃的糯米糍,味道打了这么大折扣。都给我尽往饱里吃,也不枉这大半天的腿脚。

这时候,阿响看见七少爷锡堃,定定站在树底下,忽然拉长了腔,用戏白念出来,“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在一片欢声中,这句未免突兀。三太太听了,脸一沉,说一个细路,知道什么苦不苦,少给你一口饭吃了吗?

颂瑛知道他是接自己的话,刚要圆场。却听见身边的九太太,幽幽跟上来,“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太史愣一愣,笑道,这句倒是在理,带了那几坛竹叶青,就新出的口果,是最好不过了。

待吃够了雾水荔枝,宛舒引了大伙在园内各处走动。颂瑛见周边有几棵特别高大的荔枝树。上头系了红色的绸带,在风里头十分招摇。就问雨霖叔,这丝带可是用来祈福。雨霖叔就笑一笑,说,少奶奶说祈福,也对。在萝岗趸参的土匪不少,看李将军的面子,多半不来滋扰。挂了红绸带的,告诉他们是咱太史第所辖,彼此都有个数。出身草莽的,也还讲自己的规矩。这几棵树上挂的果,我们是一向不摘的,算是留给附近山寨上的兄弟,应时的礼。

颂瑛轻叹道,你们也是不容易。这虾道蟹路,要都摸清楚了,才能不出岔子。

此时听到孩子们开了锅似的,都站在一棵树底下。雨霖笑说,此乃荔谷一宝,可是五小姐的发明呢。

慧生上上下下地瞧着,说,怎么个宝贝法。

宛舒便过来接口道,慧姑,这看不出,可就枉我一片苦心。你从树顶上往下看,这棵树上,我可是每枝上都嫁接了一种荔枝。三月红、槐枝、黑叶、妃子笑、桂味、糯米糍、亚娘鞋和挂绿。所以啊,雨霖叔给取了名,叫“五族共和”。

慧生仔细看了,恍然说,我的佛祖!这是太乙真人用藕段莲花拼出了个哪吒。

宛舒笑笑,低声说,瞧那最底下的,叫亚娘鞋,像不像三娘裹的小脚。模样小巧,里头核大,吃了还容易上火。

晚上,就在这荔谷摆了一席。这山谷里头,暑气退得慢,到天全黑透了,才觉得凉爽了。待凉下来,这凉爽却是那种幽深的凉,几乎带着一点寒意。伴随着虫鸣此起彼落,和山涧的溪水声,好像是很辽远的。

利先叔不愧是太史第的大厨,这一餐靠的是因地制宜。因太史一向讲究食材的新鲜,大多用的是农场自产和附近农人的果蔬与山珍。虽不及在家里吃得精致,却有难得的田园野趣。本地人以花生饲鸡,又散放于乡间,鸡肉丰美,尤合下酒;而萝岗洞有小瀑布,泉水鲜洁非常。清泉入溪,溪中产一种山斑鱼,用来酿“太史豆腐”,混以火腿,其味尤鲜。或用甜腐竹炆制,均属送酒佳馔。因为烤山猪肉略肥腻,最后上了一道粥品。这粥有奇异的清香,用勺舀一舀,除了有白果,倒还有一种菌子。颂瑛问起,宛舒说,就是这荔枝树底下的野菌,每年施了肥,经过雨水,就从树底下拱出来。也不知什么名目,味道倒是比松茸还要好。

此时的宛舒,换下了便装,少见她穿上了丝麻的旗袍,有了难得的女儿样子。笔挺挺的,还是很飒爽。她用西方的规矩,用勺敲敲酒杯,唤起了众人注意,这才说,今年是兰斋农场首轮丰收。一年过得动荡,难得咱们全家团聚。我和七弟做了一段戏,阿弟的词,我安的腔,给大家助助兴。

锡堃便也站起来,说道,原本是林子里头的故事,在这演正合适。

阿响见他不知从哪里找来一顶农人的帽子,又给自己打了个领结,看上去倒有些滑稽。锡堃便道,我得扮上,是个外国的故事。

众人原本并未当一回事,可是两人一开了口,倒让人一惊。五小姐的粤剧底子,家里是知道的。可这堃少爷,大概是嬉笑怒骂惯了,说话又可乐。但一开了嗓,竟遽然一股清朗之气。板眼俱在,声音里的沙哑,倒是酷似一位当红的正印小生。

颂瑛看着,听着,也觉出了端倪。回忆起中学时教英国文学的先生,最爱给他们讲的就是莎士比亚。弟妹两个唱得虽如泣如诉,改自莎翁的《随汝欢喜》,却其实是出喜剧。最后这对男女,千辛万苦,是要大团圆的。她这样想着,不禁有些走神。转过头,瞧见阿响看着她,知道自己脸上有了怅然的神色。

她吟道,“陌上千秋各不同,孤山万仞听箫声。”阿弟小小年纪,看不出有这样的文采。

三太太接口,自然是随了我们太史公。可又一皱眉道,就不知这戏子的相,是跟了谁。

太史不动声色,待他们唱完了,回身道,青湘,你也来一段吧。

众人这才将目光,都集中到了九太太身上,却见她两颊已飞起了酡红。原来这一席,她不言不语,却一直在喝酒,一杯接了一杯。听到这里,放下杯子,站起身,几乎没有犹豫。她站起时,身体微微晃了一下,颂瑛扶了扶。她将手在颂瑛手背上按了按,站定了,开口便唱。

众人便都收拾了心神,将目光移开,该说的说,该笑的笑。在太史的宴席上,九太太青湘献唱,照例是保留节目,并没有什么出奇。有时用于宴前的暖场,有时用于宴间的冷场。久而久之,众人便当她的声音,是这宴上的背景。有了,觉得可有可无;若没有了,又觉得少不得。即使太史第的常客,谈到九太太,竟都不记得她说话的声音,倒只记得她的唱腔。

说起来,九太太也很少说话,到这时,广府话也说得不利落。经了这些年,她戏倒是唱得很好,大概到她学唱,粤剧用的依然是官话古腔。所以,她是不学新戏的。

这时候,她却不知一个孩子在看着她。阿响未涉身过太史第的宴席,而侍酒的工作,对他也是首次。他微抬起头,定定看着青湘,在他的人生中忽然领略了美丽的意义。前所未有地,他看到了异性的美。不同于一个成年男人,他的领略是很洁净的。他发现了九太太与太史第其他的女人,不同的骨相。她有宽阔的额头,鼻梁挺秀,而皮肤是白而透明。从他记事,母亲慧生的脸色就是苍黑的。还有她的眼睛,大得坦荡,有种说不出的慵懒,也藏不住事儿似的。粤人即使美,眼窝往往深陷,如同太史第其他的太太。他却不懂得,他所感受到的,是一种被嘲为“外江女”的美。

九太太不是广东人。她是太史公最后一次入京,千里迢迢带回来的。一同带回的,还有那些辗转从宫中得到的古董。当时她栖身于一个京剧戏班,将红而未红。

徐青湘出身宦门,其父为逊清举人,参加革命,民国仍浮沉政海,曾任西江等县县长。因雅爱京昆,即延名师教习其女学戏,为女命名青湘,取出水青莲不为所染之意。惜父亲早逝,为叔婶不容,便投身梨园。在某商绅堂会上与太史相识,或恋于繁华,想想孤萍无依,就此便嫁了。

也许因为微醺,目光荡漾,此时竟唱得有些旁若无人。阿响见九太太的眼神有些发空,声音却格外清越,咬得字正腔圆,唱道:

恨东风,不为奴,吹愁去,到春日,它偏能惹我怀思。

对菱花,看愁容,实在无心修饰;

薄命人,伤春思,把镜奁脂粉,奴就一概抛离。

在灯前,和月下,写不尽相思字,都是泪痕满纸;

抚着了凄凉景,吟不尽,春愁夏感秋思冬寒,伤悼四时。

到后来,毕竟有些飘忽,可却没有停。众人才觉得九太太的腔,越来越凉薄,便也停下听她唱。三太太说,大好的日子,唱什么《小青吊影》,倒弄得悲悲戚戚的。老爷,另点一出吧。

太史说,今天也是难得。青湘,那年畹华来咱们家,一招一式地提点了《贵妃醉酒》,可从未见你唱过。

三太太说,梅博士调教自然是好的。可那唱的人,本来是不醉的,所以才有了庄重的味儿。喝成这样了,怕是要唱回了《醉杨妃》“粉戏”的路数上去,成什么样。

太史咳嗽了一声,说,唱吧。

青湘便走到了院落中,执起一柄折扇,信手打开,悠悠唱道:“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又转东升。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是嫦娥离月宫。”寥寥数句,倒仿佛换了一个人。原是京昆的底子,比起方才粤剧的幽丽,原来她的身段唱作,还是更适合雍容大气的脉络。这段二黄平板,听得太史连连点头。

这时,恰有月光映照在了院落里头,阿响看到九太太的面庞,在折扇后忽明忽暗。有浓重的影笼罩在她的身上,那脸也看不分明,倒好像一时在笑,一时间又不笑了。阿响未听过京剧,也听不懂唱词。但他听到的,是一个女人一时间的喜悦和亟盼,和忽然而至的惆怅。

大约唱完了,青湘不走,摇摇摆摆地在院子里头,甩着不存在的水袖。阿响不知,在这戏里,有许多虚拟的花卉,是等待贵妃欣赏的。太史拈一下须,笑了,说,这段柳腰金,还真是海棠花未醒。

忽然,众人见她屈下了身体,慢慢蹲下来,身体也扭过去,稳稳盘坐在地上。

宛舒不禁鼓掌,说,好一个卧鱼,九娘真是得梅先生真传。

但是,青湘坐定了,却没有起来。她似乎颓然地,将头也埋了下去。那旗袍的开衩间,露出一段雪白的腿。宛舒见势不对,忙快步走过去,想要扶她起来。青湘却一把将她推到了一边去,自己努力地撑了一下地。双腿跪在了地上,整个身体的曲线,暴露在了众人的视野里。太史大声道,成何体统!

宛舒又过去,手刚搭上她的肘腕,已经被拨开了。青湘终于站起来,踉跄了一下。往前跚然几步,一个趔趄,手里的折扇飞了出去。人一仰,倒在了宛舒怀里。

阿响看见,九太太的脸是煞白的,紧紧闭着眼睛。这时候,月色正洒在她的脸上。飞动的,是从树叶中筛落的,斑斑点点的影。

大约因为这一幕,败了大家的兴致。饮宴便草草结束了。

当天晚上,阿响睡得很熟。他做了个梦,在梦里听见了潺潺的水声。有一条鱼,奋力地溯流而上,它跃动着,将自己拍打到了潮湿的布满了苔藓的岩石上。那岩石滑溜溜的,有青涩而微腥的气息,在空气中荡漾。中间他似乎醒来了。听到了“咿咿呀呀”的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过来。他想,这大概是另一个梦。便转了一下身体,又睡过去了。

天蒙蒙亮,阿响听见自己的母亲慧生,慌乱地起身。

院落里有嘈杂的声响。

他悄悄从床上爬起来,透过窗子,恰看见几个农民,将一副担架抬进了院子。她听到母亲大声地呵斥农人,让他们的手脚放轻一点。

他的眼睛渐渐地睁大了。他看见担架上,躺着一个衣衫凌乱的女人。她的眼睛大睁着,嘴角留着紫黑的污迹。她有着宽阔的额头,头发湿漉漉地水藻一样披散着。面庞是毫无生气的灰白色。而颈项上,有一道殷紫的痕迹。

九太太青湘,是被果园一个守夜的农人发现的。

她漂浮在果园周边的溪水中,打捞上来时,已经没有了呼吸。她藕色的旗袍敞开着,也漂浮在水面上。农人们发现,一双绣花鞋,很齐整地摆在岸上。近旁的草丛里,是一只已经空了的酒壶。

三太太给了农人们掩口费,让他们不要报警和声张。她对家人说,人已经死了,你们要想想农场的声誉。

阿响记得自己,慢慢地走出门去。

晨曦中,他看到有一束阳光,极微弱地在九太太的眼睛里跳动了一下,稍纵即逝。他努力地想看得更真切一些。但有人伸出手,轻轻将她的眼睛阖上了。

这一刹那,女人的脸色,毫无征兆地,也泛起了浅浅的光,让她焕发出了异乎寻常的美。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地接触死亡。

他没有感到害怕。

此时,有轻微的风吹过来,他闻到了,极清淡而甜的清香。那是成熟荔枝的气味。他闭上眼睛,觉得心里面的有些东西,在一点点地粉碎。

从此后,荣贻生每每他回忆起这一幕,甚至,当此后每一次面对了死亡,总是不期然地会闻到荔枝的气息。那味道一瞬间地,浓郁起来,而后渐渐转淡,却弥留不散。

肆风起河南

荔红羌紫艳阳天,道出南门过五仙。买棹漱珠桥畔醉,沉龙甘美鳜鱼鲜。

——邓风枢《漱珠桥竹枝词》

及至久后,荣师傅才与我说,对许多人的印象,是定格在了九岁那年。即使此后再与他们相见,但是,都无法覆盖那一年的印象。如此深,像是炽热的烙铁烫印进血肉。那一年,他听到了七少爷作的一首曲词,里头有一句,也于是忘不掉,“眼底旧院洞中天,桃树掩映台榭尚似从前艳,盛似从前艳。”

我问五举山伯,有没有听师父吟过。他想一想,便哼唱出一支旋律。山伯本五音不全,但此时,在夜色中,这支旋律却因其中的停顿和破败,出人意表地苍凉清远。我拿出录音笔,想要录下来,让他再唱一遍。他笑着摆摆手,说,我是听得太多,板眼都在心里头。可师父听到我唱成这样,要骂我的。

一九三二年的太史第,并无意于故人。或许这便是大时代给予人的借口,有关记忆与遗忘。

年头,北方传来了一些消息,总算是鼓舞人心。即使如阿响一般的少年,亦可体会到暮霭沉沉的太史第,骤然有了一些涟漪。竟然在仆妇间的言谈中,也出现了一些激昂的东西。他们议论着上海的战事,虽则阿响似懂非懂。三太太经过,会笑他们的无知,但并没有影响到他们讨论的热情。他于是听到了“淞沪”“十九路军”,还有一位姓蔡的将军。但说的更多的,大约是蔡将军的同乡部下谭师长。“一·二八”一役,对日作战,谭以一旅,守吴淞炮台。其炮陈旧,尚屡能击中日舰。与日军对垒月余,沪上民众,感其英伟而献旗。

阖府上下,皆呼其花名“大口谭”,自然是因为向谭两家之渊源。太史祖母出于广东罗定谭氏,故其宗人,与南海向家世有姻亲之谊。谭师长妻礼和,太史第人称七姑,与三太太交好。其长女为太史认作义女,过从甚笃。及至日后谭氏解甲林泉,寓居香江,还可与太史把酒,这是后话。

仲春日,阿响看到一辆军车停在门口。仆从簇拥在花厅,遥遥地望。他想,上回这样的阵仗,还是“三蛇肥”时那位始终未曾露面的大人物。但这次毕竟不同,没有宵禁,没有列队的士兵。车上的人下来,车便开走了。前面的军官,只带了两个随从,便步进了太史第。

阿响只觉得他步态分外眼熟。阿响听见七少爷,远远地跑过来,只一声欢快的“允哥”。这时那军官抬起头来,果然是向锡允。

允少爷在府第仰目而望,一眼扫到了阿响,便笑了一下。那笑容依然是温存的,但也稍纵即逝,便是凝重的表情。数年不见,允少爷的面目已起了变化。除了脸色的苍青外,神情中也脱去了往日的天真与生动,不见嗔喜。阿响不知道,这是出于战场上的历练,看惯了生死后的沉淀。他只觉得这个人,眉目的果毅坚硬,让他陌生,既畏且敬。

太史在三太太的搀扶下向他走来。锡允脱去了军帽,这一刹那,人似乎终于松弛下来。但即刻便站定,绷直了身形,对他的叔叔行了一个军礼。

这让家人之间的见面,忽而变得肃穆。

是的,向锡允是代表谭师长,准确地说,是代表十九路军造访太史第。

看到他甚至没有和府中上下寒暄,便随太史走进了书房。这令众人的盼望多少有些失落。

三太太说,都散了吧。他们爷俩有大事要谈。

但她内心其实也打起了鼓。这孩子的眼神举止都让她感觉,有这些年为自己所不知的事,在一个人身上的凝聚。但她毕竟是个妇人,也知道即使阖府事务于一握,毕竟离外面的世界还太远。见面有这么一瞬间,她伸出手,想如以往掸一掸侄儿肩头的风尘。但是,却不知为何缩了回去。

她望望书房的方向,叹了一口气。

叔侄二人,傍晚时走了出来。太史神气平静,但交代给管家旻伯,声音里却有些发灼。他说,快,拿了我在案上的字。送去漱玉桥的木新斋,找岳师傅连夜赶出来。

第二日,太史第门口多了一副横额,来往的人站定了。看上面用大隶镌了四个字“义款救国”。有人认出来,是向太史的手书。

向锡允负命而来。其在军中,以少校副官之身随“大口谭”南征北战数年,深历戎马甘苦。而自年初,十九路军因饷金屡被克扣,军需难以为继。锡允便主动请缨,回粤筹集军饷。

太史第自然成了这场募款的起点。对谭氏而言,这是个明智的选择。向太史名重河南,其振臂自有应者如云。加之其少年时负笈南洋等地,且曾任职于英美烟草公司,与侨界关系密切,更易获得海外及港澳商界的支持。

即使时日如烟,前事枝蔓不可历历,但老辈的广府人都记得,那一年,太史联合“戊辰同乐会”在海珠戏院发起了募款义演。甚至让府中的八太太吟香现身,票了一出戏。吟香工巾生,往日各种场合,向与九太太青湘搭档,这是太史以此自矜的风雅。此时,她与“协春社”的女伶靓小凤在台上出现,台下众人都愣了一愣。太史第上下,听到了议论,忽而回忆起这个几乎已被淡忘的人。有的不以为意,有的锐痛突至。但是更多的,一忽悠间,想到了那个夏夜,仿佛有一缕似有若无的荔枝的气息,在空气中回荡。这时他们听到七少爷与五小姐宛舒啼声初试,联袂而作的《女儿行》曲词,由靓小凤口中流出,皆觉别具深意。

磨我剑,砺我枪,少年身当为国殇,流我血,卫我疆,征夫血战泪凝霜,城社有狐鼠,关塞有强梁,孤臣节烈死,义士不屈降,越王台下冢,战骨尚未寒,抚剑问明月,何日还故乡,马上故乡,云山泱泱水茫茫,离乱沧桑,忠烈长留万古香。

大约唯太史第马首是瞻,两个月中,各界善款接踵而至。锡允不辱使命,在募款的尾声,便携主军需谢旅长,登城内士绅商贾之门,一一行谢仪。

午后,他敲敲颂瑛居停的门,听到里头咳嗽了一声,便道,嫂嫂,不急开门。听说你抱恙,我就在门外说了,这次募款替何世伯捐出了农场股份所得。锡允铭感在心……

他正说着,门忽然开了,就见宛舒笑盈盈,一把将他拉进了门,说道,我和大嫂刚才还说,打过仗的人可是不同了,那个精气神儿,整个太史第的男人也找不出一个。这才几日,怎么又现出了书生的迂腐劲儿来!

锡允闻见室内有隐隐的中药味,见颂瑛披着衣服,依桌前坐着,用一只木杵正在石臼里捣着什么。

颂瑛招呼他坐下,声音倒有些发虚。锡允问道,嫂嫂可好些了?

颂瑛便说,允少爷有心了。不妨事,每年一入了春,就开始咳嗽,喉头痒得不行。老毛病了,吃几味药就好一些。

锡允说,有没有看过西医?要是年年如此,听起来像是敏感。西医的法子,倒是更对症些。

宛舒在旁道,呦!在外头打鬼子,倒打出了一个大夫来。会诊症了!

锡允笑笑,只沿着自己的话说下去,我哪有这好本事。说起来,谭师长也是每年开春便咳嗽,和嫂嫂很像,是一个德国医生看好的。中医调理,是慢一点,不会立竿见影。嫂嫂这手里的是哪味药,怎么还要你亲自动手。

宛舒接口说,什么哪味药!我讲出来,你又欠一个大人情。三娘知道你爱吃芡实糕,昨晚上就在那咋咋呼呼。嫂嫂应下来,大早就找出去年藏的“肇实”,落手落脚去壳、晾干、研粉,这跟我说着话,杵了一上午。手都酸了。

颂瑛忙道,这是什么话。我们妇道人家能做什么,举手之劳的小事罢了,给这丫头说得天大。

锡允说,并非小事。这次募款,嫂嫂的手笔不让须眉。

宛舒说,向锡允,你好嘢!大嫂谢了两茬了。我这个做妹妹的,在乡下起早贪黑,将兰斋农场一年所出都捐给了你,倒听不到一句好听的!

锡允的黧黑脸色,竟透出了红,嗫嚅道,这自家人就不谢了吧。

宛舒不依不饶,好!照你这么说,嫂嫂倒不是自家人了?

心直口快的话,出来就收不回去。在场的,顿然都没了声响。旁边伺候的慧生,见情形不妥,便一拍身边孩子的脑袋,说,仔,你不是成天问这前线打仗的事吗?这二郎神就站在眼前,倒没声气了?

锡允躬下身,看着他,我还记得,这孩子叫阿响。不声不响,才几年,长这么高了。

阿响定定看他,依然没声。锡允就问他,大个仔了,想不想跟我去参军?

阿响点点头,可又使劲地摇摇头。锡允就笑了,说,怎么不想?

阿响便开了口道,阿妈说,好男勿当兵,好铁勿打钉。

众人都愣一愣,房间里一片静。锡允忽而大笑起来,这笑仿佛为这安静打开了一个缺口,大家便都跟着笑。宛舒笑得浑身乱颤,说,这细路!天底下还有比我更愣头青的。

慧生边笑,边赧颜道,死仔胞!当没我这个阿妈,你到底想不想?

阿响倒有些无所适从,他低下了头去,但忽然间,他抬起头来,大声道,想!

这清脆的童音,出其不意的锐亮,几乎震穿了大人们的耳鼓。慧生的笑,凝固在了脸上,脸色渐渐地沉了下去。

她说,允少爷,我们孤儿寡母,可没有披甲上阵、光宗耀祖的富贵命。天不早了,三太太着人准备晚饭,我先帮忙去。

说罢,跟颂瑛姑嫂也行了礼,她匆匆拖着阿响便出去了。

她回到了自己房里,将柜桶抽开,找出只匣子,里头有密密收藏的油纸包。她打开,一方锦帕里的一对镯子,通透的绿翠。这是襁褓中,她唯一留下的东西。每只镯子内侧,都刻上了明月流云,雕工格外细致。眼前,倏忽便是那个人,平日哀矜不显。但男人一身戎装,风风火火地进来,只将这镯子放在她手里。她看一眼,便放在梳妆台上,淡淡说,有心了。男人不言语,将镯子重新拿起来。迎着灯火,给她看。两只刻的,一枚满月盈盈,一枚是新月上弦,一阴一晴。她的眼睛这才亮起来,将镯子戴在手上,又怅然道,你若初一来,我就戴这只;十五就戴这只。不知这辈子,能戴上几回。

慧生看一眼门外玩耍的阿响,心里头又不安起来。她想,这东西是个念想,可终是那男人留下,带着兵刃气,不能让安生孩子续上了这条冤孽的血脉。她再一想,既然外头募捐是为了上战场杀敌,将这捐出去,也算适得其所。

她便将那锦帕包起来,揣到了襟兜里,打开门。却又退了回来,不知怎么的,她又将那镯子拿出来看。天色已暗淡下去,外头火烧似的云霭,流影投到镯子上,一忽是艳异的光色。这时,外头有人唤她。她一闪念,便将那枚满月的镯子拿出来,又塞到了柜桶里,包好另一只出去了。

她并没留神,方才做的这一切,给站在门前暗影子里的阿响,看得真真切切。

太史第夜宴,有为锡允饯行之意。他第二日便要随队开拔离粤。因忙于筹款,竟未有几日能举家聚坐,好好吃上一顿饭。这尘埃落定,众人心里也都松快了许多。

锡允知道,今晚少不了要与叔父把盏。见侍酒的,正是后晌见过的阿响。

上的酒,却是汾酒,在广府是少人饮的。端来的头道热菜,是菊花鲈鱼羹。他便明白了。斟满了酒,敬叔父。

太史一饮而尽,肃然道:阿允,从你记事起,我对你尽半父之责。可也要时时提醒你,莫要忘本。当年我和兄长,同师从追随康南海,同年中举,同具名公车上书,但命运殊异。我和他吃的最后一餐饭,只一道菜,就是这菊花鲈鱼羹。只一壶酒,是他从晋中带来的汾酒。

旁边的三太太倒听得不耐烦了,接口道,你叔父近年总是长篇大论。其实他就是想说,你阿爹这一房,该开枝散叶了。

太史被打断,有些不悦,但也闷声说,兄长一房人丁单薄,到你又是独一支,是要早做打算。

三太太说,我们既是半个父母,但如今也不作兴老古董的一套,也要扮得开明些,你可有意中人?

锡允愣一下,回道:叔父婶娘教训得是,是我疏忽了。不过,如今国难当头,何以家为?这几年南征北战,也知道枪炮无眼,不想连累了好人家的姑娘。

太史慨然道,你这糊涂孩子,就是枪炮无眼,才不可让我兄长断了血脉。

三太太忙说,大吉利是!这才是老糊涂,孩子明天就回军队去,说的是什么话!我倒是想,“大口谭”七姑家的三女,我认了契女的那个,今年不是刚中学毕业?我看很合适。

锡允倒也笑了,说,三婶取笑了。人家刚考上圣约翰大学,哪有急着嫁人的道理。况且我和半夏以兄妹相称,大她十岁有余呢。

大些怕什么!说到这里,三太太一斜眼睛,高声道,若是你叔父怕大这一二十岁,你哪里来这么满桌的婶娘,满地跑的堂弟堂妹。太史第又怎会如此的热闹!

这话说得是半真半假,听来却是有些荒唐戏谑,忽而将刚才凝重的气氛,给裁开了。太史也是哭笑不得,捻一下胡须,无话可说,长叹一声。这一叹,倒将桌上的人,都解放了。

此刻,锡允闷着头吃菜,再不想多言,对周遭也很敷衍。众人只当他这几日是奔波累了。但后来酒过三巡,大约也是喝得多了,形态忽然有些放任,露出了左右逢源的狂狷相。旁人却又不惯了,只由他言语,再也不接他那些逗趣的话。

待家宴接近了尾声,上了主食。三太太夹了一只芡实糕,放到他盘子里,说,你小时候最爱吃这个,总让你走之前吃上了。

听到这,锡允禁不住遥遥地一望。他站起来,向另一桌举一举杯,想说句什么,忽而身子一沉,又坐下来。

另一桌,坐的都是府上的女眷。宛舒瞧见了,哈哈一笑说,这允哥,喝了酒才有了往日样子。小时候啊,我和他你一言我一语,谁也不让谁,说得热闹得很。出去几年,见了世面,倒成了个闷葫芦。

邻座的八太太便道,我们五小姐也去法兰西见了世面,嘴巴却越发不饶人,是跟洋鬼子学坏了,当心以后嫁不出去。

宛舒轻嗤一声,我向宛舒顶天立地,要嫁什么人。大不了,在家里守着嫂嫂一辈子。

颂瑛正出着神,宛舒忽而向她靠过来,让她猛然一怔。她于是笑笑,说,你倒要先问问我,愿不愿意和你守一辈子。

第二日清晨,颂瑛带着慧生,着几个花王,在兰圃侍弄新鲜的花卉。朝阳的光是凛凛的,带着些夜露的清气,洒在身上是一层冷白。杜耀芳村的西府海棠,赶了夜送来,都跟没睡醒似的。淋了水,沐了阳光,倒立时舒展了开来。新放的花,都格外地茂盛浓艳。却唯有一盆打了白色的骨朵,蔫蔫地不开。一颗露珠,从毛茸茸的叶子上,慢慢地滚落,集合了其他的,越滚越大,到了叶间,眼看着就要滴下来了。

颂瑛凝神间,不禁念:“垄月正当寒食夜,春阴初过海棠时。”

听到身后有人赞,好句。

她回过头,看见是锡允。锡允穿了身玄色杭绸的短衫。不见了戎装,还是当年上学时的书生模样。

颂瑛敛衽道,允少爷起得早。

锡允说,一早就醒了。汾酒的后劲大,起来还脑仁疼。也好,午后才动身,偷得半日闲。

慧生说,堂少爷这一走,老爷又要牵肠挂肚了。

锡允说,今年的海棠,开得迟呢。

颂瑛说,是啊,春寒久了,到现在才开了头茬。

锡允说,小时候,跟着大哥二哥读家塾。叔父请了陈桂生给我们讲《资治通鉴》。陈师父最爱海棠,知道太史第百二兰斋的海棠开得好,偏要等到花期才来教我们。叔父就在塾室给他摆满了。陈师父说,海棠好,好在无香。阖上眼睛,佛不动心;张开眼睛,又是满目翠艳。这一阖一张,就是《资治通鉴》里的所有了。我愚钝,至今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大哥二哥,一个做了国会议员,一个做了省议员。我到现在,只记住了海棠。

五举山伯,曾向我展示他在广图所得的成果。

有一份是一九三二年五月二十九日《粤声报》的复印件。其中一则新闻,是关于前一日在苏州举行的“淞沪抗日阵亡将士追悼大会”。《粤声报》对整个公祭仪式进行了详细报道,并刊登了“淞沪抗日阵亡将士追悼会告全国民众书”。此次设坛公祭,到会军民共计五万余人。国民党中央党部委员会代表居正担任主祭官,陪祭官为国民政府代表孔祥熙。在这份报道中,也选载有全国各界名人发来的挽联。其中一则发自广州,全联为:

白日阴明,愁魂黯黯,我辈哀怜冤忆。崇拜英伟,痛今朝追悼九泉,哭沉天地;

咒持等等,磬叩声声,人生得尽招升。皆大欢喜,愿此后轮回再世,整顿乾坤。

具名为“向翃胤”,一目了然出自太史的手笔。但当他撰写这则挽联时,十九路军已为南京政府所迫,撤离上海抗日战场,被调派往福建。一九三三年秋,蔡廷锴等将领在前线与中共展开和谈。次年十一月,蒋光鼐、蔡廷锴与邓世增等发动“闽变”,在福州成立抗日反蒋的“中华共和国人民革命政府”。蒋介石调集八个师入闽,重兵镇压下,“闽变”事败,蔡廷锴等高级将领辗转香港,部下谭启秀等参与者皆被开除军籍。谭启秀猝然回粤,寄居于太史第,半生戎马生涯就此告一段落。而其副官向锡允,却在战场上不知所踪。这都是后话。

我带着这份载有挽联的报纸,向荣师傅询问当时太史第内的情形。他看一眼,想想,摇一摇头,似乎不愿提及。但大约终究忍不住,对我说,如果阿妈不做那一餐饭,以后可能就都不一样了。

向太史中年参佛,暮年皈依受戒。太史第内设坛追悼淞沪亡勇,请了弥陀寺的云禅法师亲自来做法事。三太太便说,不如在法事之后,办一场素宴,也用以酬答义款捐赠的应援各界。

此时的太史第,宴客排场自当不如往日。太史意得时,盂兰节大放水陆三宝,唤紫洞艇四五,诵经开坛,年年烧幽,太史第上下至戚友以此迁兴,达旦通宵,山水环回,完坛始归。向晚思之,方觉镜花水月。

他便嘱咐下去,这场素宴,不妄奢华,重在周到体面。太史第以蛇宴闻名岭粤。但因太史多年礼佛,众位太太亦追随,府内初一、十五与佛诞必守斋。故而太史第的素斋,其水准与外名斋相较不遑多让。几位家厨,可谓各擅胜场。利先善做蛇宴,冯瑞工中式白案,莫子项由“十三行”法餐室礼聘而来,专责西点。而做素斋的,就是府上唯一的女厨来婶。

说起来婶的口碑,其人之势利在太史第里是出了名的。但因做人圆转,且得三太太宠信,自然在一众仆从里,有她的地位。当然,三太太用人向以务实为原则,也是赖得她的厨艺。

府里的人说来婶投其所好的功夫了得,是有出处的。三太太的生辰在农历六月底,太史第有道当家的素菜叫“三宝素会”,一听便知为其度身订制。那时兰斋后的水塘,菱角正上粉。皮青中带赭红,里头嫩得掐汁,刚刚可以剥肉,与鲜草菇和丝瓜块同烩,加个琉璃芡,不需佐料提味,已是齿颊留香。火候重要,出锅时那菱角嫩滑,咬一口清甜如蜜。原料是应时的,并不稀罕,意头却是四两拨千斤。这“三宝素会”,太史第的人吃了十多年,眼看着三太太的地位日隆。那做菜的人,自然言语行事,也都十分气壮了。

可若说来婶的首本,是为太史第撑足面子的“鼎湖上素”。既是首本,自然不惜工本,“三菇六耳”缺一不可。再加之鲜莲子、百合、冬笋、炸生根等料,用素上汤以文火煮上三个时辰,再以大火同炒。听起来工序并不复杂,可功夫都花在备料上。因竹笙、榆耳等都出自野生,桂花耳更是朝发夕萎的稀罕物,在外采货的厨工,有时不免疏忽些。可但凡有一味不合了规矩,或以次充好,来婶先将他们祖宗八代问候一遍去。

按理,精益求精是不错的。这用料的讲究,多少也是太史第行事的分寸。再说其素菜的料,无非是腐皮、面筋、生根,新鲜的水豆腐、板豆腐、布包豆腐及硬豆腐,每每万变不离其宗。佐料也不可大鸣大放,葱、蒜、韭、薤及兴渠,所谓“小五荤”,自然用不得,偶也用豆豉便打了大折扣。酱料多用面豉、酱油、南乳及腐乳。而来婶的心得,提味全靠各种菇类。用的居多是冬菇和干草菇。因为用的量大,这洗涮晾晒的工作,便都落在厨工身上,动辄得咎。有敢怒不敢言的,就编了个歌诀,“冬菇草菇荔枝菌,香菇松茸鸡肶菌,隔篱利先唔开口,姣婆分分黐孖筋。”再隐晦,听者也知道说的是大厨利先叔和她的事。

利先有个老婆在乡下,人虽非君子,在厨房里打情骂俏可以,但却也不想招惹是非。可暧昧了大几年,经不住寡居的来婶穷追不舍,竟将那发妻给休了。但成了“一支公”,他却又硬了颈,就是不和来婶摆酒,所谓“拉埋天窗”。这以后,来婶的脾性便越发不可收拾。仆从间流传了一个笑话。当年守长斋的九太太青湘,爱吃一道“桂花锅炸”。做甜锅炸要用上牛奶和鸡蛋,这两种虽属花素,但食清斋的人是忌口的。因彼时九太太极受太史宠爱,后厨便专养了一笼东竹母鸡,生下的蛋不受沾染,才可入馔。可有一日,厨工未关好鸡笼,竟然让这几只母鸡跑了出来。后厨原有一只鸡公,大约也是垂涎已久,来个霸王硬上弓,将这几只鸡娘纷纷临幸了一遍。发现时已经迟了。这可也让来婶看到了,拎起把菜刀,风火火地出来,一言不发,将那鸡公拎起来,照颈子就是一刀。临了将那鸡头,扔在地上,唾一口道:“贱格!”这真是迅雷不及掩耳,那鸡身子喷着血,还拍着翅膀,在地上扑腾。看得后厨上下,惊心怵目。有人便私下里说,真是阿弥陀佛,鸡公这一刀,是替利先叔挨的。利先闻风而丧胆,此后和来婶,连眉来眼去也不敢了。

因为有三太太撑腰,来婶向来恃宠而骄。再加上为情所乱,对后厨的事情,渐渐不上心了。无奈太史第近两年,是多事之秋。事事敷衍,也就有些粗枝大叶。有次四房的近身来端药膳,看见来婶做罗汉斋,大约是手边老黄豆熬的素上汤没了,顺手就舀了一勺近旁的鸡汤做底汤。看见的人,知道她的厉害,自然不敢声张。

后来,逢到初一、十五,要开素斋,她大约也是惫懒了,除了一两个主菜,其他的,她竟着人到龙津路上的“盈香斋”买了现成的来,热了应付主子。终于有人不忿了。三太太便当着众人的面放话说,我养兵千日,要放在大处用的,是用来佛诞上给我撑场面的。

原本,这酬募后的素宴,便是三太太说的大场面。她自然没想到,会自打了嘴巴子。来婶竟就在前一天夜里失了踪。问起来,说是有急事,回了佛山老家。

三太太哑巴吃黄连,心里恨得直咬牙,最恨自己将人骄纵坏了,这可难收拾。表面上,却还是一副风停水静的模样,一边着人去外头借厨。

这事还未传到太史耳中。此刻,太史正和云禅法师在书房里头。法事将至,因是告慰英灵,二人都格外郑重。旁的人都不敢进去打扰。

出去借厨的,无功而返。这火急火燎的。三太太点了名字的厨师,无论是食肆还是府第,竟一个个都挪不开身。能出来的,她又看不上,怕败了事。终于,她也有些慌,早知如此,就请云禅带了净念来,现在好了,远水解不了近渴。

后厨都哑声,这净念和尚,是六榕寺榕荫园当家厨僧。其声名之大,连当年陈济棠的持斋夫人莫秀英都三番延请。可他却有个习惯,不涉军戎,就是不肯踏陈府一步。不知怎的,倒是与太史颇有佛缘,十分谈得来。三太太便着来婶与他习厨,即使不太情愿,他还是教了几个拿手的菜式。“雪积银钟”“六宝拼盘”“佛蒲团”,都是广府四围的素菜馆所没有的独一份。这也是三太太将来嫂捧在手心里头,看不上外头厨子的缘故。如今可真是釜底抽薪。

六神无主间,她想想阖府能帮她拿主意,又不落话柄的,竟只有一个大儿媳。于是找了颂瑛。颂瑛想一想,说,三娘,那我就给你荐个人。

慧生来了,往三太太跟前一站。三太太打量她,扬起下巴,问道,你会做素菜?

慧生愣一下,张口答道,嗐,太太抬举!我一个粗手笨脚的下人,哪里会这细巧东西。

说着眼睛便往外头看,是想要脱身的架势。颂瑛便说,慧姑,太太问,自然是咱家落了急。你从前在老家,给老姨奶奶做的那几样,应付得来的。

此时三太太也硬颈不得,口气软了下来,说,你好歹做上几样热菜,精粗且不论。先替我敷衍过去。

慧生站在了太史第的厨房里。她的手触碰了一下灶台。云石的凉,顺着她的指尖蔓延上来,一点点地。却出乎意料,最后有一丝暖,让她心里悸动了一下。

她不再迟疑,对身旁的厨工说,烧水,备料。

那日赴太史第素宴的人,大约都有挥之不去的记忆。他们记得筵席的最后一道菜,端上,是一整只冬瓜。打开来,清香四溢,才知里面别有乾坤。浓郁的花香之下,可见鲜莲、松茸、云耳、榆耳、猴头等十味素珍,交融浑然。尝之,其鲜美较“鼎湖上素”,有过之无不及。来者交赞不已,连云禅法师亦啧啧称是。问起菜名来,说叫“璧藏珍”。

这一道,慧生用素上汤文火炖了两个时辰。她静静地候着,待火候到了,她对阿响说,仔仔,去兰圃给阿妈摘两朵栀子来,越大越好。

慧生将云白的栀子花,轻轻掰开。后厨便是一股四溢的浓香,随着雾气蒸腾的热力,击打了她一下。那花瓣的触感厚实,滑腻温存。忽然间,她觉得自己的手,是被另一只手执着,牵引着,一点点地将这花拆成了瓣,落到这汤水中。变色、卷曲、沉没。她想起了,她回忆起了那个溽热的六月,满室的栀子花香。清晨,那个人用水净般的目光看着她,告诉她,他终于还是走了。没来得及话给他听这菜的名字。

这名字,自那人唇齿间轻轻吐出,叫作“待鹤鸣”。

此时接近饮宴尾声。人们未解朵颐之快,有人忙于言商,有人捭阖时事,有人谈到激越处,不禁慨叹,抚案潸然。然而,他们都没有注意到,一位耆绅,在人群中一言不发,反复地品尝这道菜。他闭着眼睛,半晌,忽而嘴角抽动了一下。

他起身,借故离开了饭厅,走进了太史第的庭院。太史第的人,看到一个老者,在各处游荡,甚至深入一些少人去的角落,似在各处逡巡。但因为他的穿着体面华贵,举止亦无逾矩,人们便也由他去了。他在每一处流连,眼中热烈而谨慎,如一头年迈的猎犬。终于,他在百二兰斋停住,目光落在正随花王捉虫的阿响身上。他静静地打量阿响,由头至踵,眼睛似乎再也无法挪动。久后,他似乎下了一个决心,毅然转身离开。

荣慧生,这个大少奶的近身阿姑,在太史第的筹募素宴后,获得了无上的声名。人们的结论是,如太史第钟鸣鼎食,即使日后寥落,仍是藏龙卧虎。哪怕一个不声不响的仆妇,亦不可小觑,必内藏乾坤。

在这之后,慧生再无意庖厨。她甚至尽量减少去后厨的次数。为颂瑛准备消夜和药膳,她会去小厨房。这是让她感到安心的所在,是她自己的一方天地。如同以往在何家,也是如此。在这方天地,她可释放她的手艺,这手艺藏着她的过往。而她释放所得,足以俘虏一干人的味蕾。其中包括颂瑛那个口味乖张的老姨奶奶。颂瑛的祖父去世后,这老人将自己关在没有光的后厢房里,布置为佛堂,青灯持斋。她唯一与外界的交流,就是颂瑛从小厨房给她送去的素食。颂瑛对这个姨奶奶有别样的感情,她知道自己的父亲庶出,自这老人。但父亲很快过继给了太夫人,才有了她一脉相承正房小姐的身份。但出自血缘的亲近,令她们有着相似的食欲。是慧生的手,无形中养刁了祖孙二人的舌头。于是,慧生将这些带到了太史第的小厨房里,成为主仆之间的默契与秘密。“海棠片”“素云泥”“增城笋脯”“雪梅饼”,这些只会属于颂瑛。太史第其他人等,哪怕亲近如五小姐,也不可染指。

但她没有料到,素宴尾声,那道叫作“熔金煮玉”的白粥,收服了太史,令其心驰神往。他通过三太太与颂瑛商议,即使不深入后厨,但希望慧生负责府中的粥品。慧生犹豫了一下,答应了。

当来婶回到太史第时,刚刚落过一场小雨,脚底下漾起一阵尘土混着青苔的潮湿气息。她走到了后厨的天阶,正看见慧生坐在小板凳上,面前是一爿石磨。慧生专心致志,将米和杏仁,一点点地放进石磨,然后匀匀地推动。那米浆便从石磨的槽口流进了瓦盘。瓦盘上蒙了层纱布隔开一道,滤出的米浆才够幼滑。

一群细路正围着,有府中的小少爷,也有仆从的孩子。来婶顺口一问,这围了一圈,是有什么稀罕好看。

一个孩子就说,慧姑给我们打杏仁霜呢。

来婶扫了一眼,与慧生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她并不知道这段时间太史第里发生的事情。此刻只觉自己神清气爽。毕竟于她,算完成了一件大事,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来婶回乡,为自己夭折多年的儿子,办了一场体面的冥婚。

之所以不告而别,是因为她从老乡那里听到了风声。老家有一个新丧的少女,着人阴配。她找人合了八字,与自己孩子是上上之姻。但又听说,有另一家的老太爷寿终正寝,要纳妾于泉下。因为订礼丰厚,女家的父母动了心。她这一着急,带上了积蓄,便奔回了三水。那可真是一场斗智斗勇,艰苦卓绝,可她到底是赢了。她看着女家的棺柩起灵,泼了清水,撒下花红纸钱,移葬在儿子坟侧,不禁号啕大哭。她想,当年跟死鬼老公发了毒誓,如今可算有了交代。她终于也是做婆婆的人了。

这时扬眉吐气地回来,以三太太平日对她的深浅,至多嘴上责难一番。她甚至准备好了一份喜仪。三太太也是出身三水。当地的风俗,冥喜的喜仪,是要为生者贵人添寿的。

然而,三太太只阴飒飒看她一眼,不问缘由,喝道:跪下。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跪下了。

三太太说,这是你给我的好看!若是没有慧姑,这次就是给全太史第的好看。谁也保不下你。

来婶一愣。她想,慧姑?这个人,三太太何时提到过她的名姓,以往说起来,至多泛泛说是大少奶的人。现在成了慧姑。

三太太说话,从不是疾风骤雨,但句句幽幽地说出来,都冷到人心里。

来婶究竟没将那封喜仪拿出来。

来婶走到后厨,看到慧生正靠在井边,细细地刷洗那爿石磨。水顺着井边的水渠,慢慢地流淌过来,带着一丝杏仁清凛的香气,微微地发苦。

她想,这个女人,也算朝夕相处了多年,从未让自己感到过不适。太史第的仆从上百,或许这女人是让她高看过的。大约是因为慧生的身上有一种自尊;大约因为彼此都知道什么叫作本分,井水不犯河水。

好事的厨工,在她跟前,说了那一日慧生如何行云流水般,做了一席素宴。许多菜肴,竟都是他们未见过的名目。大约因为添油加醋,说得不免神乎其技。她安静地听完,有让她自己意外的镇静。她想,人不可貌相。人人也都有那昙花一现时。

如今,她来婶回来了,一切都会回到以前的样子。

第二天清晨,来婶照例给太史渌了一碗及第生滚粥,里面撒上用蚝豉腌过的荔枝菌。那“私伙”的萝卜糕,也是细细地煎过。煎到双面金黄,让那鲮鱼茸的鲜香渗透出来,这才满意地熄了火头,着人给太史送去。可厨工并没有接,踌躇了一下,终于说,三太太吩咐过了,以后太史的早餐和消夜,都交给慧姑做了。

她不禁一愣,即刻,笑一笑说,太太真怜惜我,以后再不用起早,也不用贪黑了。

她伸出筷子,夹起一块萝卜糕,放进自己嘴里,片刻嚼得稀碎。

来婶发现,除了为几个厨子做下手,慧生几乎不来后厨。她所做的,都是在小厨房完成,这是分寸。她从不越界,只是做粥品与果糊。花生糊、芝麻粥、核桃露,做这些,她也是见缝插针式的,有空了便做一做。原先只是给颂瑛做。现在,也给太史做,吃了称赞,便给太太们吃。众人说好,她也未必接着做。不迎合,也不抗拒。她呢,跟着节令走,不同节令是不同的粥水。入梅了,有眉豆粥打湿;立夏了,便有香草绿豆粥去暑。也跟着人走,给小姐们熬的是莲子百合红豆沙;哪房少爷青春体热,脸上起了痘疮,她就给煮一碗臭草绿豆沙。喝下去,两三天,痘印便退了。

她看周围的人变得好起来,有一种将自己的技艺,放在了阳光下的舒坦。

小孩子们呢,也爱她。大约是身边有阿响的缘故,她不时做点素扎蹄、斋鸭肾给府第的孩子们解馋。亲手制成了荷包,里头装了甘草豆,给年幼的挂在颈子上。八太太说,慧姑的相,是有佛缘的。以前不觉得,如今看出她对人的好,仿佛诗文里说的,叫润物细无声。

来婶终于听到了只言片语,将她与慧生比较。有人说,这养过孩子的人,就是不一样。对人对己都宽待些,拿人家的孩子也当自己的。七少爷没娘,因为有这个慧姑照应,虽磕磕绊绊地长大,少受了多少罪。听的人就说,那来婶也算养过孩子的,怎么天上地下。就有人插嘴说,何解,你没见这不是就把孩子给养死了吗?

这话听到了,来婶蓦然心里像给刀扎了一下。

到了七夕乞巧节,兰斋农场的柚子挂枝,果实累累,但因未长足肉,距收获还远。太史第多半用作供果,敬香拜神。但还有一个用途,此时碌柚皮青而厚,最宜入馔。

岭南自肇庆至于四邑,皆擅烹调柚皮,作为日常佐餐。来婶是好手,她选的柚皮,多半是沙田柚,因皮饱满疏松,且带清香。太史好柚皮,尽人皆知。举府自然受其泽被。但来婶心里自有一杆秤。给太史和三太太的,做法十分考究,先用瑶柱和整只母鸡熬上汤,加鸡油虾子同炆,出锅前滤净汤渣,只得柚皮,但精华早已由表及里,食之难忘。给各房太太的,用鱼露和蚝油煮制;到底下粗制,用猪油和生抽足矣。人们都说,这手心里长着眼。做一个柚子皮,已有三等五级。

说起来,这菜原料简单,其实极为考工,且“功夫在诗外”,费在准备上。柚皮外层苦涩,要用姜磨刨去,出水后浸在大木盘内,不时换水,用力气将苦味挤出方能用。这些劳碌活儿,属于厨工婢女们,来婶自然从不插手。但出一水,她便要亲自尝过,直至苦味去尽方下手烹制。

这一日,来婶心情本就不爽。帮厨的婢女又是新来的,处处不称用。来婶精挑细选一只大柚,想用整只柚皮做柚煲。可那婢女下手粗笨,去苦时竟将这柚皮给挤裂了。来婶心头火起,上去就照那女仔一巴掌,骂声不绝。因是新来,这孩子不晓厉害,还未学会忍气吞声。也是初生牛犊,竟就将一盆柚皮泼在地上,和她对骂。惹得众人来看。女孩的粤北口音,铿铿锵锵,那真叫个针尖对麦芒。看热闹的心里暗笑,也都不劝架,想这下可棋逢对手了。女孩气势是足的,但究竟阅历短浅,大意无外乎骂来婶狗仗人势之类。来婶后来居上,四两拨千斤,对方到底还是个姑娘,给她骂哭了。但临到最后,这孩子骂道,人说生仔冇屎忽。冇男人要你,你一世都冇仔生。慧姑也做柚皮,自己落手落脚。人哋有仔傍身老来福,你仆街暴尸冇人埋!

来婶本叉着腰,冷眼看她。听到这里,忽然间,身体就松懈了。这一松,人也矮了下去。看的人有些发慌,他们知道,这话击中了来婶的痛处。

有厨工慌忙躬下身,收拾地上的木盆和柚皮,是打扫战场的意思。另几个将那女仔拉走。来婶不再说话,她用奇怪的眼光看了众人一眼。这目光没有焦点,好像落在很远的地方。她一转身,就回去后厨了。

傍晚时,她看见几个孩子在夕阳中玩耍。他们围着七少爷,锡堃手中是慧生新制的蜜渍柚皮,这是为太太们近日喜欢的居停口果。阿响正站在近旁,不随他们吵闹,很安静。脸上的笑容,也比一般十岁的孩子要沉和得多。

她看了好一会儿,阿响的样子,就此定格在了她的头脑中。她想起了某个厨工曾和她八卦,那日素宴,一个衣着体面的老人,目光也曾在这孩子的身上流连。人们都感到古怪。

少年的脸,夜里令她辗转反侧。天快亮时,蒙眬中几乎要睡去,她忽然想起有次回老家,本家阿舅说起流传在佛山镇的一则传说。有个尼姑,抱着新生婴儿,逃到了乡下亲戚家。后来有广州的大人物追来,这尼姑带着孩子却不知所踪。对这婴儿有印象的,大约只有祖庙街的老中医。因为孩子患了黄疸,他曾出诊上门。他深刻记得,婴孩的尾龙骨的正中,长了一块方正的胎记,万不见一。相书上叫龟骨记,主大贵。

这则传说,击打她。她顿时醒了。风驰电掣般,她又想起,有次她去水房,看到慧生正在洗头。原本披散的头发,还湿漉漉的。看到她,立时便用毛巾包起来,匆匆离开了。

这一幕幕串联成了一个念头。这念头炙烤着她,煎熬着她,令她感到折磨。

她睁着眼睛,看着天一点点亮起来。她推开窗子,外面没有晨曦的光,只有厚厚的、阴沉的云,好像压在了太史第外的门楼上。

终于有一日,慧生陪颂瑛出门,置办中秋的货品。来婶端了一碗桂花酿圆子,穿过花厅。路上有三太太的婢女经过,说不用劳她大驾,要替她送去。她一手端着盘子,一手打开婢女的手,笑说,我做出的好东西,倒由你嘴上抹蜜占了便宜去。

她终于找到了阿响。他并未与孩子们玩耍,而是在二进的朱漆门前擦通花。自他六岁起,每到年节,这就成了他例行的工作。他长高了,再不用站在板凳上,也不用踮起脚。

来婶走过去,说,响仔,擦累了吧。阿婶请你食好嘢。

阿响看看她,说,唔该阿婶,我仲未做完。

来婶和他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这孩子慢条斯理地回答,但并未停下手中的活儿。她终于有些不耐烦,过去大力拉了孩子一下,说,食完先做喇。

阿响被她拉扯得没有站稳,往后一倾,恰碰到了食盘上。碗里的桂花圆子,竟然扣在他身上。

孩子被猛然一烫,不禁颤跳了一下。来婶也慌了神,但她很快就平静下来。她想,这样好,省却了许多麻烦。

她对阿响说,大吉利是!这么不小心。快让婶子看看烫伤了没有。

说完,她不由分说,将孩子的衣服脱了下来。阿响的肩头红了一片,来婶一边大呼小叫,一边就势拉下了他的裤腰。

她不禁愣了一下。她看得很清楚,是的,这孩子的尾龙骨上,有一块青色的胎记。形状如一只屈身酣睡的猫仔。

她让自己平静下来,招呼近旁一个婢女,让她带阿响去上烫伤药,一边说,我去给他找身干净衣服来。

来婶走进了慧生母子居住的耳房。她的心怦怦直跳。她迟疑了一下,但没有让自己犹豫。

她想,这比她原本的计划,更为一气呵成。

她打开橱柜,找到一件阿响的衣服。然后开始在室内翻找。她翻得十分细致,但让自己不要留下痕迹。同时间代入另一个女人的心理,去揣测她可能收藏秘密的蛛丝马迹。

她小心翼翼,在柜桶里找到了油纸包,发现了那只翠镯。她拿起来,迎着光线凝神看,估出了上佳的成色,却也未看出其他的端倪。她在心里“哼”了一声,想,这女人不声不响,果然还有些家底。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不禁有些焦灼。当听到外面些许的声响,她紧张地几乎想要放弃。

在她关上衣橱的刹那。忽而闻到了一阵气味。这时,她的嗅觉派上了用场。隐隐地,是婴孩的奶味,因为陈年,有些腥膻。

她终于发现了那只襁褓。

虽然经年褪色,她还是认出来。这襁褓是一件僧衣改的,还可以看到衣领上绣的万字纹。衣料的质地细腻,她虽不懂什么是清装,但是在心里颤抖了一下。

来婶回想,或许是那封短笺,让她几乎心软。她有一个母亲的本能,她读出了这只字片语中,是一个母亲无力的求助。在那个几乎要动摇的当下,她想,我为什么要识字。那个死鬼老公没留给我任何东西,但为什么却教会了我识字。

吾儿贻生,为娘无德无能,别无所留。金可续命,唯艺全身。

但是,她的心很快就硬了起来。她想,这个素未谋面的女人,无论是死是活,但至少留下了一个儿子。这儿子寄生于另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忠诚地为她保守秘密,还养大了这个孩子。

她想,我有什么?我什么都没有。

黑暗中,她狠狠地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咬得太狠,她甚至尝到一丝血的味道,慢慢地渗出来,是腥咸的。

这就是太史第的好,王孙贵胄、风流人物皆可成为谈资。有心的人,不怕打听不来。来婶很快地知道了那个华服老者的身份。下野的陈参议长,虽做闲云野鹤多年,但竟不至被人遗忘。他的堂弟陈炯明,在时势潮头跌落,早已避居香港。他们还有个共同的族弟,叫陈赫明,亦音讯杳然。但传说这个失踪的陈姓将军,身后留有一个子嗣在外,整个家族这十年来,一直在寻找。

来婶在太史第的家塾找到了许多发了黄的报纸。晚近发生在西关的一宗绑架案教她获得了灵感,学习了掩藏身份的方法。她从报纸上将那些字一一剪下,拼贴成了一封内容简洁而清晰的短信,放进了信封。

然后,她将那些满是窟窿的报纸投进了后厨的炉膛。看着熊熊的火舌,一忽悠,就将它们舔得干干净净。

三太太对陈府来太史第借厨的事,感到有些诧异。倒不完全是因为陈参议长与向氏一族,这些年并无许多往来。而是,他邀请的并非几位声名在外的家厨,而是点名要借慧生。

信上的理由说得很简单。上回赴酬募素宴,一味“璧藏珍”齿颊留甘。夫人寝疾初愈,此斋定襄其复本固原。万望成全。

说到此处,三太太想起这位前参议长,由于他堂弟的立场,与当年支持北伐的太史并不算亲睦。如今,既为一味斋菜屈尊求厨,于情于理,如何都无法拒绝。

夜里,慧生心急火燎,翻开衣橱与柜桶。查验之后,回过头来。她厉声问阿响有无动过。阿响摇头。她捉住孩子肩膀,摇得阿响几乎站不住。她说,响仔,你同阿妈讲大话,就是要了我们两仔乸的性命,你知唔知?

阿响看见眼睛在灯光底下,好像要喷出火来,像一头凶猛的母兽。这是一个他陌生的母亲。他终于哭出来,使劲地摇头。

慧生再次翻开那襁褓,没有她做了记号的头发丝。而那只玉镯,对着她的,也不再是满月的方向。她撑住床头,想抱一抱自己还在痛哭的孩子,却忽然脚下一软,终于颓然地坐下来。

荣慧生走进了大少奶颂瑛的房间,二话不说,便对她跪下来。

颂瑛大惊,要扶起她。

她不起,只说,奶奶,你要答应救我们母子,我才起来。

慧生就这么跪着,对颂瑛和盘托出。

慧生说,奶奶,我瞒你,是我该死。可孩子没有错。

颂瑛听完了,呆呆望着她,半晌没有话。忽然从牙齿间迸出一句,慧姑,是我害了你。

伍安铺有镇

家在桃源里,龙溪是假名。蕉衫溪女窄,木屐市郎轻。

生酒鲟鱼脍,边垆蚬子羹。行窝堪处处,只少邵先生。

——陈白沙《南归寄乡旧》

我和五举山伯,从广州,坐了八个小时的巴士,到了湛江。碰巧最近播了一出很红的推理剧,在这个粤地最西端的城市取景。网络经济实在有令人瞠目的威力。这个网剧的取景地,如名胜一般,成为游客的网红打卡点。我们经过了一个士多店,山伯说,等我一下,我去买包香烟。但当他出来时,这个巴掌大的店铺门口,竟然被围得水泄不通。他举着香烟,和两瓶矿泉水,挤了出来。他看到一些少年男女,摆出各种甫士在拍照,录视频。他们挽着胳膊,在唱一首儿歌。这首歌我在小学里学过,没有想到因为这出剧而再次翻红。

五举山伯没有看过这个剧,因此他匪夷所思地望着这一切。我举起相机,在赤崁老街附近拍了一些照片。带给了荣师傅看。这些模样败落的街巷和建筑,在我看来大同小异。每个城市的改造规划中,大约都有一些黯淡的印记。但令我吃惊的是,荣师傅看到每一张照片,都能够准确地说出它的地理位置和周边景物。

山伯向我提及师父对当时湛江的描述。十岁的荣师傅,身处这座城市,眼神里曾充满了迷惑。因为到处都是外国人。金发碧眼的水手,或者是眼窝深陷的南亚人。他不知道,这座城市当时叫作广州湾,又叫白瓦特城,是法国人在中国的殖民地。

阿响与母亲,终于栖身于叫作安铺的小镇。

慧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打了一盆水,将行李箧里的衣服拿出来。看看阿响,趴在骑楼的露台上,往外望。对面的楼下,一色是商铺。此时暮色浓重了,有一些便关了门。另一些正在打烊,一间接一间地黑了下去,造就日落而息的景观。倒是楼上,是万家灯火的样子。

这一排居家的窗户,连成一片。阿响就想,来的时候,他们坐的船,坐了很久。现在望过去,这些窗户,仍像是船,便像是整齐地漂浮在了黑暗上面。这底下的黑暗,为上头的光托住了底。就像是海面,一望无际的。而在远处,他竟然也能看到真正的海,有一两点渔火的。

巨大的月亮,从海里升了起来。

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自己的身下,好像也摇晃起来,如同这几日在海面上了。

慧生忧心忡忡地看着儿子。她不知道阿响在想什么。这孩子有时太静,让她担心。这年纪的孩子,总应该多一些吵闹和宣泄,才让人放心。尤其是这样的时候,经过如此长途的旅程,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她的目光,倒都在暗处。她想,暗些好。

此时,她已经不慌了。她想,一切不过回到了原点。想到这里,她越发感恩这十年安定的日子,仿佛都是赚来的。这十年在广州的日子,让她产生了错觉。她不懂什么是“大隐于市”,但她以为可以藏身于喧嚣。这是错觉。如今,她终于回到黑暗中了。

过了多些时候,安铺人便看到有个敦实的妇人,坐在“十八级”上,身旁是一根扁担。每当货船靠岸,她便起身。其他的担工,都蜂拥而至,抢活的抢活,卸货的卸货。她却不动,遥遥地望,待看清楚了,才掸一掸衣服上的灰尘,逐级而下。

当地人叫“十八级”,其实是九洲江畔的古码头。安铺坐落在出海口,西邻北部湾。九洲江是粤西繁忙的水运航线,这码头大约就是镇上最热闹的地方。因为要落到江边,必先下过十八级的青石板台阶,故而得名。当地又有“七上八下”的说法,是说缘江望去,这台阶左高而右低,右边的石级被磨得圆滑低陷,往往还崩裂了。原来这忙碌的码头,也有自己严格的秩序,是左落右上。那从船只上卸货的挑工,是要将货物依次沿着右边的石级慢慢担上去。石级经过多年岁月的踩踏,就成了如今的样子。

这妇人便从左边轻快地走下来,专拣那面色黧黑、眼窝深陷的人。这些人在这小镇上并不鲜见,毕竟当地是惯做了与南洋的生意。这些南洋人携带家眷的,往往会在码头上犹豫一下。大约是因为东西多,挈妇将雏,总不得周转。妇人便迎上去,主动表示要帮手。一根扁担,一头一个行李箧,她担上,稳稳便站起来,大手大脚地,便沿着那右边的石阶走上去。

这样来去,大约耽误大半个时辰。回来了,她便又在“十八级”上等。她近旁,有时会有个男孩子,十来岁的样子。不同于妇人生得粗枝大叶,眉目是很细致排场的,人也是安安静静的。拎一个竹篮子来,搁下,里面有一些粥菜。两个人就挨着,慢慢地吃。船来了,她也顾不上似的,搁下碗,执了扁担就跑下去。

这孩子就远远看着,拾掇了一下,回转了身向镇里走去。时不时也要回头,往码头的方向看一看。

多数时候,还是妇人一个。到晌午,她就将扁担挨墙放着,不埋堆,独自大剌剌地坐下,大口大口吃一碗菜头籺。只看肩背,竟有些男人的形容。时间久了,人们也便瞧出她有些古怪。一是她担东西,不计较价钱,轻重同价;二是不计较路途,先担上再说。碰上孩子多的,她便从女眷怀里抱过婴孩,拉开一根宽布带,背上,再担上行李,望上头走。看出来有些吃力,但脚下还是稳稳的。

按说,她这样不计较,其实有些坏规矩。但人们看始终是个女人,又带个半大的孩子,耐劳擅作,便也由她。这镇上临海,虽早有“万铺之乡”的商贾传统,却还保持着淳朴的民风。虽不知底里,挑夫们便也有意无意地照应她,见有南洋人来了,便往后退退,慢几步,让她赶得及过来。但是,每每她担货回来,人们还是能看得出她脸上浅浅的失望。

荣慧生每从码头回来,已近薄暮。她总是强撑了身体,至多是在骑楼上坐一坐,腰酸背痛,却不敢躺下来。她知道这一躺下来,怕是就起不来了。

这时候,阿响便会走过来,给她捶一捶,松松筋骨。母子二人就说些话,虽不说其乐融融,但慧生心里却很安慰。她看阿响在无形间,似乎已开始抽条。这孩子长大了。她伸出手,想要在他头上摸一下,却终于落在了他肩膀上,按一按。两个人,便在油灯底下吃饭。有时是一碗蚝豉粥,有时是一碗簸箕炊,这算是硬饱。孩子在长身体。这用米粉蒸出来的,毕竟饱肚子。用豆豉油、蒜蓉调成的酱汁蘸了吃。口味是不计算的。阿响大约知道她想什么,大口地吃,是叫人放心的意思。慧生就很感怀。觉得这孩子,虽是食下栏长大,却始终是见惯了太史第的锦衣玉食。如今,跟了自己的生活,还是顺顺妥妥地,像是生来如此,无一丝勉强。她心里有些发空,想孩子不声不响间,是比大人还能认命吗。

她环顾这房间里,清锅冷灶,倒是没有半点家的痕迹。连行李都没收拾清楚,是随时要开拔的样子。最堂皇的,倒是神台上的关公像,红通通的脸色,眼里炯炯地看着她。行李箧上整齐地码着一摞书,那是临走时颂瑛让她带上的。她焦灼间,不想带。颂瑛把一下她的手,说,你记着我的话。你这孩子,是比老七还能读得进书的。

这一日,到了下晌午,天无端下起了暴雨。挑夫们便都猫在西街缎子庄的屋檐底下。男人们一边抽烟,一边说着闲话。江上的风夹着雨水簌簌地吹过,渐渐烈了,迎面打过来,风也有些硬。吹得慧生有些瑟缩,不禁抱住了胳膊。这时候,走过来一个男人,举着个酒葫芦,对她扬一下,说,饮一啖,暖啲。她笑一下,摆摆手,说,唔该。这微笑大概鼓励了男人,竟走近了一步,问,广府来的?慧生便将身体抱得更紧了,然后偏到了一边去。男人轻叹声,摇摇头,走开了。

待雨终于停了,天已经黑下去。码头上并没有船,大约是都聚到了海湾附近的避风港过夜。挑夫们就散去了。

慧生悒悒地望东大街走,看到骑楼底下,铺面都在往外头扫水。手勤快伶俐些的,整理停当了。便有人搬了小板凳,依门劳作。大人在廊下削竹篾,卷炮筒,拧麻绳;小孩子则绕膝玩耍奔跑。镇上的人多半是上居下铺,因此开门做生意,也并不影响乐享天伦。不知谁家里传来了争吵声,然后是孩子响亮的哭声,倒将慧生的心打开了。

路过苏杭街,她看到一个走鬼档[20]走鬼档:粤俚,流动小贩。,在卖牛杂。孩子们蜂拥地围着,在一个热腾腾的大锅里涮着,一面吃,脸上都是酣畅的满足表情。她心里动了一下,便也走进去,挑了几串,渌熟了。看那牛肚慢慢变了颜色,卷曲起来。心头莫名有了一丝快意。

她举着竹扦子,风风火火地望家里走。忽然觉得有些盼望,脚下也竟轻快了。

她上楼,呼吸到了烹炊的气息,在这清寒的空气里,是一股暖热。辣椒味刺激了她的鼻腔,让她打了个喷嚏。这味道让她陌生而熟悉。这不是房东周师娘在准备晚饭,因为没有那离不开的热烈而馥郁的虾酱味道。

她一边疑惑,一边往上走。当她确认这味道是从自己的小屋里传出来时,她想,他们母子唯一的食物来源,就是对面的“吉佬”粉粥档。她包了伙。在她放工时,阿响会拎一只锅,将晚饭端上来。他们的屋,靠着一间小厨房。但从未用过。这么长时间,她没有开过伙。

她不禁走进厨房,摸一摸灶头。还有余温。她心里不禁颤动了一下。

她推开门。

阿响照样坐在骑楼上看书,就着外头的光。她不回来,家里是不点灯的。她的鼻翼,像猎狗一样翕动了一下,竹扦子掉到了地上。她点亮了油灯,看见桌上摆着四个菜。一碟莜麦菜,一条蒸大眼鸡,一盅蒸鸡蛋。还有一盘热气腾腾的、用辣椒酱炒过的簸箕炊。

她不甘心地问,周师娘送来的?

阿响轻声说,我整的。

慧生回过头,看着这孩子,说,你整的?

阿响点点头。

慧生说,你整的?你怎么会整?

阿响说,看阿妈整,看利先叔整。

慧生说,你为什么要整?

阿响停了一停,说,今日,天好冻。

慧生慢慢坐下来。她说,我说过家里不开伙。你唔听?

阿响的声音大了一些。他说,今日,天好冻。

慧生看着孩子,眼神少有的,灼灼看着她。她说,阿妈给人整嘢食,整到我们两母子冇咗屋企!你知唔知?你唔读书,开伙入厨房,要招祸来,你知唔知?

她望着外面通黑的天,云霭里的一星亮,忽然间也暗了。她眼底一酸,觉得内心间一阵虚弱,两行泪就流了下来。她拖着腿,走到了阿响跟前,抬起手掌就打下去,打到孩子的背上、臀上,和腿上。她的手脚也麻木了,没了轻重,打下去,孩子的身体就是一凛。腿弯一折,就跪了下去。但他却立时站了起来,站得更直些,由着母亲打。

慧生一边哭,一边更凶狠地打。她喊道,响仔,你哭,你哭出来!也让我这个做阿妈的安心。狗也嫌的年纪,不怕你上房揭瓦,总要有点声响,我心里才有个底,有个着落。你这个样子,不声不响入厨房,会害死我哋!

阿响不哭,身体有点发抖,但仍站着。闭着眼睛,由阿妈打。

慧生打累了,也哭累了。她眼里发空,跌坐下来。神台上的关二爷看她。灯光落在阿响身上,又落在墙上,一片昏黄。墙上的影,这孩子站得挺挺的,巨人似的。却有些发虚,在灯影里晃动。

这时候,才听外头有敲门声。慧生连忙收拾了自己,顺一顺额前的头发,平息了一下,才打开门。

敲门的是周师娘。手里是一挂月饼,微笑望她,道,响仔阿母,今日系中秋,团团圆圆。

慧生愣住,动动嘴角,牵起一丝笑,说,周师娘,下个月房租,我后日就给您送过来。

周师娘道,不着急。

她往屋里望一望说,响仔好生性,辣椒酱是我借给他的。家里要开一开火头,才有屋企的样子。

慧生不作声。

周师娘顿一顿,压低声音说,我听讲,你在南洋人家里找佣工做?

慧生眼皮跳一下,眼睛想躲闪,却终于抬起来,坦荡荡望着周师娘,说,嗯。

周师娘犹豫一下,还是说,南洋人待人孤寒。你一个女人带着孩子,若要去南洋讨生计,怕是很不容易。

这番话,让荣慧生心里骤然软弱了一下。她倏忽想起也是个雨夜,来时在船上,睡得蒙眬间,听有人在身旁闲谈说起,举家正要望广州湾去,但那里不是终点,他们最后往星马落脚。但若说起捷径,倒是先要往广州湾以北廉江上的小镇,然后由防城东兴转往安南,再过老挝,从泰国南下是最快的。

她本不是心思缜密的人,却记住了小镇的名字。到了广州湾,在何家人的安排下住在客栈。她却带了阿响,连夜便逃了。她想,这一回,要逃得干干净净,逃到个谁都找不到的地方。逃得太仓促,丢了一只行李箧。里头是她的积蓄和何家给的银票。还好随身有些细软,她在廉江找地方当了,咬一咬牙,还是把那只玉镯留了下来。她想,这是那个人,与阿响最后的牵连了,要等孩子长大的。

响仔阿母,周师娘说。

慧生一个激灵。面前的女人,是关切模样,却有分寸。她说,响仔阿母,我不问你的过去,但我知道你难。最难的时候,却也未欠过我的房租,你是个体面人。说到底,谁都有难,既到了这里,你总得信一个人。

慧生终于抬起头来。

周师娘临走前,又回转了身来,说,既然开了伙,孤儿寡母,也算是一头家了。你仔仔的手势,要尝尝的。

慧生与阿响面对面。孩子不说话,低着头。

今日是中秋,她竟忘了。慧生将那鱼分开,夹了半条到儿子碗里。自己夹了一筷炒簸箕炊,放入口中,眼睛却渐渐亮了。她不禁多嚼了几口。这翻炒的东西,按理没什么。但她却吃出了火候和分寸。这孩子从未下过厨,手底下的轻重绝非出自经验。她一时间百感交集,泪又流了下来。抬起头,看见孩子忧心忡忡地看她。她擦了擦眼角,抑止住。那泪便往心里流下去,一点点地,身上竟有些暖和了。

我和五举山伯,到了安铺,已是黄昏时分。镇口看到了立了一块石碑,“广东省四大古镇”,我就问山伯,是哪四大名镇,他也说不出所以然来。碑是新立的。镇子里头倒全是旧的气象。两侧的骑楼,和我之前所见不太一样。轮廓建制上颇有异域风情,听说因为和东南亚的往来频密,风物互渐。罗马柱头,屋檐上是业已斑驳的砖雕和彩画,但究竟也看不周详,因为街道都不甚宽阔,骑楼间又没有缝隙,光线便被挡在外头。抬起头,错落的电线,将狭窄的天空切割成了各种几何的形状。此时街上是很幽暗的。山伯说,那就对了。听师父说,这里以往叫“暗铺”,本地人嫌不好听,才改了名。

我打开电子地图,并没有发现这家叫作“仙芝林”的中药铺。最近的能找到的建筑是“文笔塔”,附近显示出了几个酒吧和咖啡店的位置,还有一家麦当劳。九洲江边的文笔塔在我们的视野范围内,它依然是这个镇上最高的建筑。我点了一下简介,说是同治年一个叫陈恭秀的监生督修的,上祀魁星经。“文革”期间作为“四旧”被拆掉了,如今看到的是后来新造。荣师傅说,沿着它一直走到安铺西街,就能找到“仙芝林”。

我们走过了整条西街,我很着意地看着路牌与街招。依次经过“欣妮为你理发室”“关帝庙糯米鸡”和“青霞钟表行”,然而并没有看到:“仙芝林”,甚至没有一家中药铺。

我们走到了街尾,又折回来。当我终于意兴阑珊、心不在焉时,看到山伯在一个洗头房跟前站定了。像中国所有的洗头房一样,窗口的纱帘透出了艳异而暧昧的粉光。我正犹豫要不要揶揄他一下。此时见这洗头房和相邻的骑楼间,墙上镶嵌着一块斑驳的花岗岩,上面镌着两行字:“仙芝林,廉江‘三点会’领袖刘芝草故居”。

在周师娘的介绍下,慧生入了镇西南新开的缫丝厂做工。佛山、顺德一带本是“桑基鱼塘”之乡,自小离家,虽谈不上耳濡目染,但手眼有数,慧生很快驾轻就熟。同厂的女工,有不少是镇上姑婆屋“漱玉堂”的自梳女,不论是什么缘故,总算是打定了终生不靠男人的主意。个个是独当一面的样子,又彼此友爱。知道慧生一人寡居带着孩子,也很照顾。并不问她的前缘,得空便教她廉江本地话。相处起来,皆十分利落。慧生虽未放下十分戒备,却也觉得神清气爽。

其他大半时间,她便待在“仙芝林”里,帮周师娘看铺。这中药堂是周师娘家的祖业,却也是一间医馆。馆里有个坐馆的中医师,花号叫吉三,只道是周师娘的本家叔叔。大名不知道,能看出是一把年纪。擅治疥疮和眼科,也能看跌打,所以周身是一股子药油味。“十八级”的挑夫,因为镇日负重,腰骨劳损,去看他的人很多,生意算是十分好的。

慧生在旁瞧了个把月有余,又看看身边的阿响,渐有了一个主意。她问周师娘,医馆里可收学徒。周师娘听懂了,说,你们以往经过的人家我不知道。响仔难得这么好读书,镇上的同礼书院,改了新式小学,你不想让孩子试试?

慧生说,人各有命。我们这样的人,读得再好,也还是下九流。何必费这个折腾。

周师娘叹口气说,现在毕竟是民国了。我们家老太爷当年……

她终于没有说完,看慧生直愣愣看她,便说,行,我代你问一问吧。

慧生心里头,对医师郎中,总有些好感。她不懂什么悬壶济世的大道理。自己的身体粗枝大叶,也少去医馆。可是,她记得当年祖庙街的那个老中医,是将阿响的黄疸看好了的,捡回了孩子的半条命。她还记得,那个老中医指着孩子尾龙骨上的胎记,说这个孩子命里本富贵。她当时心里一惊,冲这句话,倒觉得做郎中的都神乎其神。这就是个缘分。

周师娘回话,吉叔说,他原本一个游医,没收过徒弟。本事有限,便也没有这么多讲究,想学便跟着他吧。

周师娘一同带来的,是吉医师给的几本医书,都不怎么齐整。不知给多少人翻过,书页焦黄卷曲,书脊开了线,是《汤头歌诀》《金匮要略》,还有本《备急千金要方》。慧生便找了根纳鞋底的大针,一针一线地重新订订。她原本不擅长针线活,针脚格外地大,但总算是囫囵有了完整样子。

以后看柜时,周师娘便顺手教阿响辨认药材、称斤两和分类入柜。她对慧生说,响仔真是灵的,教他什么,过目不忘。

可眼见着,这孩子却并不很爱看那几本医书。像《汤头歌诀》这样算开蒙的。吉医师随便翻开一页,让他背,便都是朗朗的。“升阳益胃汤,东垣参术芪,黄连半夏草陈皮。苓泻防风羌独活,柴胡白芍枣姜随。”可再往深里问,却道不出个所以然。吉医师便道,这当了歌唱,先前学的,都忘到了爪哇国去了。

他这么说,心里却又喜欢这个细路。安安静静的,手脚倒也很勤快,有个眼力见儿。将医馆里头,上下擦得干干净净的。有人来看跌打,正骨时候趴着,给吉医师一使劲,疼得嗷嗷叫。阿响就从罐子里头,拿出山楂条,或是一块蜜渍的陈皮,塞到那人嘴里头。那人嘴里甜着,再看个青靓白净的细路,心平气和地望着他。自己一个大男人,便也不好意思再叫了。

不明就里的新客,还以为阿响是吉叔的孙子,说,医师,好福气啊。

吉叔也不辩白,笑吟吟地看那人,说,这个药油,每天擦三次,偷不得懒。

闲下来了,他便问阿响,响仔,你大了后想做什么。

阿响道,我跟你学医。

吉叔摇摇头,说,我看你是“陈显南卖吿白——得把口”哦。阿妈不在,就话给阿伯听啦。

阿响说,其实,阿妈煮餸好叻。我想学,她不让,说没有出息。

他想一想,将那本《备急千金要方》拿过来,翻开指着上头的“食治”部说,阿伯,你能教我这个吗?

吉叔哈哈笑说,这是药膳,不同家常煮餸,里头有好多医理。我看你识好多字,是跟谁学的。

阿响心里动一动,涌起了冲动,想和他说说自己的朋友堃少爷的事。但立即警醒,阿妈说过以往在广州的任何事情,都不可以说。阿妈厉言厉色,现在不可以,以后也不可以,就当烂在肚子里头。

他便沉默了。吉叔倒也不追问,说,你想学,阿伯便教你,以后教埋你读书罢。我的书你随便看。

医馆里头有个鸡翅木的大书橱。以往阿响掸扫,也能看见里头的书。最上层摆着《文选》《古文观止》和《资治通鉴》,中间是医典和养生书,《太平圣惠方》《奉亲养老书》《遵生八笺》,倒还有一本《饮膳正要》。吉叔就从书架上拿下来,对阿响说,这本你可看看,我得空就讲给你听。以往给皇帝治病用得着,就靠个“吃”。

但其实呢,吉叔确实没什么传道授业的经验。自己天性又很懒散,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兴致来了,就说上几句。有时候呢,他在里头看跌打,便让阿响在外头柜上念。念到一段,他便讲一讲。因为他耳朵有些背,就要阿响念得格外大声。虽是童音,阿响的中气倒很足,铿铿锵锵的。久而久之,成了医馆里的一道景。正骨的人原本叫得杀猪一样,阿响念得嘹亮,倒将那声音给盖了下去。吉叔就哈哈大笑,说,响仔,你这个名倒真没取错。

这一天后晌,他趴在柜上念书。忽然听到一阵大笑声,声音虽尖厉,却爽朗豪气得很。阿响不禁好奇地抬起头,看着一个宽身汉子走进来。人本是高的,走路没有气势,一是身形扁薄,二是拄着一支拐。这人进来了,笑声却没有断。阿响一看,原来汉子肩膀上栖了黑毛红嘴的鸟,是只鹩哥,竟笑得如人一样。阿响书不念了。这鹩哥也便止住了笑,扑啦啦地飞到了柜台上,煞有介事地踱了几步,东张西望一番,忽然来了句,食咗未呀?

阿响目不转睛,没承想被它这么一问,倒呆住了。他这一愣,鹩哥却又大笑起来。阿响不禁问,你笑乜嘢?

黄脸汉子打了声呼哨,那鹩哥便飞回到他的肩膀上,似乎有些焦躁,使劲啄着自己的翅膀。汉子一边安抚它,一边说,能不笑吗?好好一句古文,给念了个稀碎,雀仔都听唔落去。

见阿响茫然,他便从柜上拿过那本《小苍山文集》,指着一句,问他,怎么念?阿响就念道:“故有所览,辄省记通籍。后俸去书来,落落大满。”汉子摇摇头,说,这就错了。因为你不懂得什么叫“通籍”。是说中了功名的,名字就给朝廷知道了。吃了公粮就可以买书。所以这句应该念:“故有所览,辄省记。通籍后,俸去书来,落落大满。”

这时候,吉叔送了客出来,看见黄脸汉子,面黑黑道,叶七,你叻仔喇!你这个鹩哥,跟你学舌,也不见得句句都对。

汉子说,鹩哥是只鸟,养得再坏也是只鸟。你教人细路,可叫个误人子弟。

吉叔不屑道,你这鸟给你教脏了口。我这细路,干干净净的!

鹩哥大概听懂是在败坏它,兴奋地扑扇一下,大声叫:丢你老母!

刚出门的客,听了竟又折反来,促狭对鹩哥道,雀仔,那你得先等吉叔老母翻生喇。

吉叔有些恼,便要赶那汉子和鹩哥出去。那汉子将拐一扔,捋起裤腿,大声说,医者仁心,救死扶伤。吉叔,你见死不救,是要遭天谴的。

阿响瞧见,汉子小腿近膝盖处,有个杯底大的伤口,边缘上是厚厚的陈年疤痕。那伤口上翻起了紫红的血肉,有些化脓了。

吉叔愣一愣,摇头道,这才半年,又溃成这样。唉,进来吧。

这以后,汉子便经常来了。他并不似其他病人愁眉苦面,脸上总带着笑,倒仿佛串门走亲戚。和柜上的慧生阿响娘俩也熟了。来了,手里捧了一只荷叶包,远远地就抛在柜台上。回过头,冲阿响眨眨眼。慧生便偏过头去,对阿响说,唔望佢。麻甩佬,桃花眼!

那荷叶包打开了,往往里头是一份小食。有时是半只糯米鸡,有时是几只虾饺,还有时只是安铺常见的菜头籺。可说来也怪,即使当地普通的吃食,他带来的,味道却格外地好。渗入了荷叶凛凛的气息,十分清爽开胃。有时好得,连慧生这个厨上客,也不禁瞠目。她只当这是个风流人,背地里骂归骂,却也从来不拒绝他的馈赠。因为除了这些,听阿响读书,他往往适时地从旁说上几句。做娘的虽听不懂,但能看出这点拨十分切中。因为她能看出儿子的佩服,是由衷的。

在阿响看来,这个男人是有些与众不同的。他常想,只那杯底大的伤口,总不收口,便是要疼死人,但从未见汉子哼过一声。吉叔那药膏,给敷在伤口上。他是知道厉害的,多少人疼得要作势打滚。可是汉子,至多皱一皱眉,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滚下来,黄脸泛一泛白,便恢复了谈笑风生的模样。

眼见他和吉叔,是老熟人。插科打诨,言语间你来我往,像是前世冤家,没什么辈分。吉叔也不恼,有时候给说急了,就冲着鹩哥发发牢骚,无非指桑骂槐。旁人听了都很好笑。他在时,整个医馆里头,便洋溢着快活的空气。

阿响是个聪慧的孩子,很快地,已经学会了廉江话。他这才意识到,叶七和他初见时教他断句,大约怕他不懂,用的是广府口音。他的鹩哥,说的则是很正宗的广府话。而他的廉江话又很道地,甚至夹杂着一些土语,又是阿响所听不懂的。但阿响很快又发现,这并不是什么土语。比如他和别人都不同,称吉叔为“保舅”,或许是因为他们之间有什么亲戚关系。还比如有个人的名字,他们会常常谈起。这个人叫“老披”。但谈到时,他们往往都会有短暂的沉默,和一丝怅然。这时叶七的脸上,会瞬间脱去那混不吝的表情,甚而是凝重而肃穆的。

有一次,叶七一进来,忽然冲着吉叔心口比一个手势,问道,你是谁?吉叔并没有犹豫,也比了个手势,答道:“我是无尾羊。”吉叔反问:“你是谁?”叶七答:“我是我!”

这一幕,对趴在柜上的阿响而言,不明就里,近乎一种返老还童式的游戏。但他看到两个人,继而大笑起来。在吉叔混浊的眼睛里头,忽然闪现出了他未曾见过的光芒。那光芒,是属于一个青年人的。

终于有一次,阿响问了周师娘。周师娘脸上笑容,慢慢收敛。她默然片刻,说,响仔,你看看,“羊”字底下一个“我”,是个什么字。

阿响在心里头描了一下,说,是个“义”字。

周师娘摸一摸他的头,说道,对。安铺地方小,可出的都是真男人。你长大了,也一定不会差。

七月流火,转眼又至天凉时候。

到了中秋这天,缫丝厂提前给女工们放了假。慧生便到“仙芝林”看柜,让周师娘早些回去操持一大家子的晚饭。她想想,说话间竟然又一年过去了。娘俩已经囫囵有了过日子的样子。想到这里,不禁转头去看阿响,却正迎上儿子的目光。原来响仔也正在看她。她笑了,心头一热,这真就叫个相依为命。

渐渐有了暮色。她正准备打烊,远远看有人一瘸一拐地过来,扁薄身形。只见叶七走进来,将一只盒子搁在柜上,说一句,花好月圆。

慧生便说,医馆收工了,吉叔同人饮酒去喇。

叶七说,不关他事,这是给响仔的。我手打的月饼。

慧生便将盒子一推,说道,我们阿响读过书,知道什么叫“无功不受禄”。

叶七将盒子又推回来,冲阿响笑笑,响仔也听我讲过《儿女英雄传》,知道什么叫作“恭敬不如从命”。

说罢,他转身便走了。阿响见他一瘸一拐地,跨过了门槛。刻意将身体挺得直一些,似乎走得也比平时快了。他望望自己的母亲,看慧生的目光也竟落在了远处,跟那背影走出了很远去。

母子两个回到家里,就着灯光将那盒子打开。一股丰熟的甜香荡漾出来,是焦糖、蛋黄和面粉混合的香味。拿起来,这月饼竟然还保留着温热。并不似店里所卖的,大概没有精致的模具,饼上没有繁复的雕花,仅用刀刻出了一个“吉”字。那口是半圆的,像是在畅然地笑。大约也是因为太过朴素,中心便点了一个红色的点。

阿响小心地捧在手里。慧生说,仔,愣着干吗。吃啊,他敢下药不成?

阿响这才咬了一口,这一咬,他的眼神渐渐亮了。他又吃了一口,细细咀嚼,终于抬起头,对慧生说,阿妈,得月……

慧生不明所以,便也拿起一只来,咬下去。忽然,她停住了。她说,响仔,你刚才说什么,得月?

阿响点点头。

慧生呼吸不禁有些急促。她说,你可听实了,他说这月饼,是他手打的?

阿响犹豫了一下,肯定地点点头。

慧生慢慢地将月饼放下了。

我向荣师傅求证过这件事。他说,每年自他熬出莲蓉,第一口,必由他亲自尝试。与其说信任自己,不如说是信任已经因年老正在退化中的味觉。

我相信,一个好厨师的味蕾,必然会有着独特的记忆。哪怕凡人亦如是。我记得若干年前,第一次离开南京。思乡心切,母亲便托付一个朋友给我带了一盒“六贤居”盐水鸭。但我吃下第一口,纵然美味,便觉得不是老张师傅的手艺。或许只是火候导致肉质的劲道,或许只是胡椒的分量,或许只是一点难以言传的细微差别。我打了电话给母亲。她说,就在我离开的那个冬天,老张师傅忽然中风,再也无法掌勺。这盒盐水鸭,是他手把手,指点他儿子小张师傅制的。人人都说得他真传。母亲说,你的舌头太刁了。我们所有人,都没吃出差别。我想一想,或许是一方水土一方人,当味觉留下了记忆后,如烙印一般,会在乡情炽燃间愈见清晰、强烈。一切只是源于一条饥饿的舌头。

我又问五举山伯,他最深刻的食物记忆,是否是荣师傅的月饼。他想想,摇一摇头。他说他的童年自贫瘠的岁月中来,造就了味觉的迟钝。他对厨艺的分寸,多半来自经验。但是,也许一部分也来自敏锐的嗅觉,这是因当年他跟在阿爷后头做茶壶仔,终日在“多男”氤氲满室的茶香中练就的。

那晚,月光底下,这盒月饼齐整整地摆着。慧生望出去,看墨蓝天上,一轮月亮格外白亮,边缘泛起了一圈绒毛。她想起若干年前的那个中秋,颂瑛夜半敲开他们的耳房。那是颂瑛嫁来太史第的第一年。慧生起身迎她,诚惶诚恐,说,小姐,我的少奶奶,你怎么好到下人房里来?给三太太知道可怎么好。

颂瑛将一只食盒放在台上,说,由他们热闹去。我们娘仨在一起,才算团圆过了一个中秋节。

盘里摆着三只月饼。两只盖了玉兔丹桂,一只鱼戏莲叶。那一只上头,点了一个大红点。颂瑛说,这只要给响仔吃。吃一只,长一岁。

阿响咬下一口去,便再也没忘去那味道。如此软糯的莲蓉与枣泥,并不十分甜,但却和舌头交缠在一起,渗入味蕾深处。他太幼小,并不懂得什么是朵颐之快。但是,此刻他却感受到了一阵细小的战栗。

慧生看到自己的儿子,脸上露出了孩童由衷的微笑。比起许多孩子,他还未学会用语言表达自己的欲求,甚至有不少人觉得他性情木讷,物欲淡漠。但这一剎间,他眼睛里泛起的光,却将慧生与颂瑛都感动了。

颂瑛说,这“得月阁”的双蓉月饼,名不虚传啊。

与洛阳纸贵同理,作为广州最负盛名的茶楼,得月阁每年推出月饼,都有着严格的数量控制。而其中以莲蓉馅料最为矜贵,因为那是由他们的大按当家车头叶凤池亲自手制,从选料、制馅到压花、烘焙,除了一个最亲近的伙计,从未假手于人。而据说制馅这道工序,因为涉及秘方,更是在他如密室般的小厨房里完成。双蓉月饼,每年只制一千只,多年雷打不动,无关世道丰歉。并且叶师傅立下了规矩,这款月饼只在得月阁的点心铺“信芳斋”发售,绝不流入市场。每人只供两盒。因其性情硬颈,豪门大户也无奈何,无非是雇人排队购买。也渐有逐利之徒化零为整,奇货可居。据说有次给叶师傅发现了,便索性封了“信芳斋”。当年的双蓉月饼,在市面上迹近于无。而也正是这一年,阿响第一次吃到了这块月饼。

慧生让他记住,这块月饼,是少奶奶颂瑛为他省下来的。

以后的三年,他便总能在中秋吃到一块。作为一个仆从的孩子,这份奢侈的口福近乎不可思议。慧生谨小慎微,从般若庵到太史第,皆谙于不可逾矩之道。但是,这块双蓉月饼,却成了每年一次的例外。她想,这或许就是骨血的传递。曾经那个人,也如此地喜欢吃得月阁的双蓉月饼。只一口,神情清淡的脸上,便霎时绽开了不可抑制的笑意。慧生多么喜欢看她吃月饼,看她一边吃,一边掩上口,却挡不住由衷的愉悦。后来她们甚至很认真地钻研,想要仿制,但从未成功过。

而今,这孩子也吃到这月饼,竟与她有一模一样的笑容。

这个发现,竟然让她感恩与庆幸。她在心里暗暗决定,以后每一年,都要想办法让这孩子吃上得月阁的月饼。其后三年,得偿所愿。然而到了第四年,阿响没有吃上。因为这一年的得月阁,竟然没有再售卖这款月饼,一块也没有。广州的讲究人们失魂落魄,像是过了一个不完整的中秋。后来慢慢传出了消息,说是因为车头叶师傅离开了得月阁,甚至离开了广州,不知何踪。知道内情的便说,他能去哪里呢,腿脚也不好,应该走不远吧。但此后,广州城里,确实没有人再看到他。事实上,鲜有人知道叶师傅的模样。慢慢地,也就有谈论起叶师傅的来历的,却和他的模样同样模糊。依稀听说,他似乎是个潦倒的世家子弟,至于怎么流落,又怎样进入了得月阁,又如何练就了大按上的绝技,就都是众说纷纭的传奇了。

广州人是不甘心让这月饼绝迹的,不愿它成为中秋佳节的留白。第二年,各大茶楼与饼家便各显神通,都推出了各自的莲蓉月饼。而“得月”自然不甘人后,静观有时,重又推出了“月满双蓉”,这犹如为这波风潮一锤定音。人们奔走相告,趋之若鹜。晚上,慧生将一块月饼放在阿响手中,看儿子双手捧过,像是进行某种郑重仪式。阿响难掩欣喜,轻轻咬上了一口。她看着这孩子的眼神,在咀嚼间,一点一点地黯然了下去。

这黯然,大概也出现在了这一年许多广州人的饭桌上。人们很清楚,得月阁的双蓉月饼,自此成为绝响。

此刻,多年以后,在这个偏远的粤西小镇,也是一个中秋夜,慧生看着阿响,吃着一块月饼,脸上浮现出了久违的笑容。

慧生惊奇地看见孩子眼里的光,听见他说,得月。

她的脑海里出现了一张有些风流气的脸,晃晃荡荡的扁薄的身形。她摇摇头,似乎想要将一个念头驱散。她分明听见那男人说,这是我手打的月饼。

手中的月饼,带着温热。她也咬上一口,那沁人的香,在她口中氤氲、流淌。她闭上眼睛,想,真的是它。

其实叶七很早就发现这孩子在跟着他。他只由他跟着。他甚至有意让自己走得慢一些。他的不良于行,为他随意地调整步伐,提供了便利。

不用眼睛看,他感到了这孩子跟得执着。并未躲闪,或有一丝延宕。

阿响走入了那间外墙黯淡的骑楼,墙根上生着厚厚的苔藓,由最下层的黑往上退晕为青绿色。地上也有,青石板因此黏腻而湿滑。他险些摔了一跤。他抬起头,看见安铺镇上本就稀薄的阳光,在这里似乎更为吝啬。一道光影,落在谁家阳台伸出的竹竿上,竹竿晾晒着有些发灰的衣物,还滴着水。不知为何,他觉得这个地方,熟悉而陌生。他并没想到,就此选择了自己以后的人生。

他脚踏上楼梯。木制的楼梯吱呀作响。昏暗的光线中,有经年的灰尘在飞舞。楼梯的拐弯处,他不小心碰到了一个陶罐,发出沉闷的钝声,瞬间便被黑暗吞噬了。他舒了一口气。

那门打开着。

他走进去,发现比外面还要更阴暗些。他嗅到了空气中有中药的气味,但和医馆里的味道不一样,因为混合着成人的汗液挥发的味道,会更为恣肆,也不新鲜。还有另一种香味,令他似曾相识,冲击着他的鼻腔。当他的视线开始适应黑暗,正努力地辨认着房间的轮廓。忽然,他听到了扑扇翅膀的响动,有个怪异的声音,大声叫道,人客来,人客来!

这声音划破了黑暗。同时出现了一星火,房间骤然亮了。

这里,比他预想的要宽敞得多,甚至可以用排场来形容。亮起来的一刹那,他看到对面墙上挂着一幅画。那画上的老寿星捧着仙桃,正对他慈祥地笑。他听到了一声咳嗽,看到画底下的男人。

叶七蜷在一把太师椅上。阿响看他光裸着腿,因为用力,这腿上青筋虬然,盘踞在肌肉间。这男人正将一块很大的膏药,贴在那杯底大的伤口上。膏药贴上去的刹那,男人不禁“嘶”了一声。他面上没有了惯常的笑意,有种阴郁和坚硬的神情,脸颊抽搐了一下。这让他更像是一头在暗处舔舐伤口的野兽。

做完了这些,他并没有穿上裤子,反而将腿抬起来,好像在欣赏那膏药边缘的疤痕。他甚至没有抬头,对阿响说,那个,给我拿过来。

阿响这才回过神,意识到他是在跟自己说话。顺着他指的方向,他看到八仙桌上,有一柄烟枪。

阿响顿时明白了让他似曾相识的气味。他进过太史的书房,同样暗淡的室内,总是弥漫着膏腴的异香。他拎了这把烟枪,很沉重。他不知道这烟杆是用象牙制成,烟嘴和葫芦以鎏金接口,镶嵌翡翠。

慢着点,这可是件好东西。我老窦[21]老窦:粤语,称父亲。的东西,我还能接着用。叶七接过来,填上烟膏,点上。过了一会儿,他深深地吸一口,将烟吐了出去。阿响看他的神情松弛了,有一种怪异的笑意,慢慢地浮现起来。他软软地靠在太师椅上,眼神迷离,看着阿响,问,细路,你来干什么?

阿响往后退了半步,站定了。说,我要跟你学。

叶七问,哦?跟我学什么?

阿响看到了这眼神中的挑衅。他迎着叶七的目光说,学打月饼。

叶七倒愣了一下,他搁下了烟枪,定定看着这个细路,说,你看清楚了我这副模样,还要跟我学?

阿响没有犹豫,使劲一点头。

他未觉察到这男人神色细微的变化。但他看到叶七默默地捡起近旁的裤子,穿上了。他系上裤子,站起身。他站起来,忽而踉跄了一下,扶住了桌子,这才站稳了。他望着阿响,你当真想学?

阿响说,嗯。

他笑一笑,笑得有些虚弱了。他说,你知道我是谁?

阿响想一想,说,你是无尾羊。

这男人愣一下,却即刻朗声大笑起来。这笑让他顿时焕发了神采,好像变了一个人。他问,那你呢,你是谁?

阿响这回没有犹豫,他说,我是我!

我是我。叶七口中喃喃重复,眼神却也一点点黯然下来。他慢慢说,我知道你跟周师娘打听过我。一个废人,倒还有人打听。

阿响说,我要跟你学。我吃的第一块月饼,是你打的。

叶七不禁冷笑,说,你才能吃上几年,我离开广州可有年头了。

阿响说,我吃过三年。三块月饼,够记一辈子。

这时,叶七的笑凝固在脸上,是一个分外难看的表情。他说,一辈子。细路哥,你可知道一辈子有多长。

他重新坐了下来,说,一辈子,一世人。我这活了,都只可说是半辈子。这半辈子,人帮我,我帮人;人负我,我负人。就这么过来了。吃上一口,随便说,就能记一辈子?

阿响说,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记得。

叶七一笑道,也对,子非鱼。我不是你,怎么知道你不记得。

他环顾了一下,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最后终于还是落在了阿响身上。他说,如今的人挂住我,是因为一块月饼。

阿响说,不,还因为你是无尾羊。周师娘说,“无尾羊”底下一个“我”,就是真男人。

叶七听到这里,放在桌上的手,无知觉地颤抖了一下。他沉默住。半晌,他拎起拐杖,使劲将自己撑持起来。他说,细路,你跟我来。

阿响跟着他走进了另一个房间。他把灯放下,将身上一把钥匙解下来,递给阿响,指指墙角一口木箱,说,打开。

阿响便照着他的话,打开了锁。他屈身将箱盖掀起来,里头是些杂物与瓷器。他一件件地取出来。最底下是个包袱,他让阿响抱出来。包袱有浓重的樟木的味道,有些呛鼻,看着应是在箱底压了许久。

叶七解开了包袱,大约当初系得紧,很花了些气力。里头有一只黄色的帽子,式样颇为奇怪。在阿响看来,像是戏台上用的。叶七捧起帽子,看了又看,忽然贴到了自己面上。埋下了头,良久,抬起脸。又抖开了包袱里的一件衣裳,是绸缎质地,上面有刺绣。胸前绣了一个鲜红的“洪”字。叶七眼里有光,如见故人。他说,细路,你可知道,当年我们老披穿了这件,带我们过洪门关,何其威风。他坐在台前,问我,你敢不敢杀皇帝?我脆生生答一个“敢”。

如今皇帝没了,老披也没了。老披死了,我苟活,还瞒下了这副衣冠,放在箱子里头。你说这日子,我们这些个人,还怎么活这下半辈子。

他失神,忽而将衣服使劲一抖,便将自己的底衫脱去。在灯光底下,阿响见他背上,是纵横的伤痕。有一道蜿蜒到股,像是血红的蚯蚓。叶七便当着他的面,戴上了这顶帽子,穿上了衣裳。

待他转过身来,阿响不禁一惊。这眼前的人,竟像神将一样,忽而有轩昂气宇,再不是个现世中的人。他将手中木杖顿地,仰天道:“孔子成仁,孟子取义,唯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说罢,却将拐杖一掷,身体却也一点点地矮下去,最后颓然坐在木箱上。阿响看他捂住脸,久没有发声。面前的油灯,忽然火苗亮一下,却渐渐暗下去。他再抬起头来时,阿响见到这男人脸上有两道泪痕。叶七苦笑一声,对阿响说,细路,没吓着你吧,你就权当看了一出大戏罢。

慧生看着自己的儿子跪在面前,身板却挺直的。不知为何,她预感到了这一幕。

她说,你跪我,是知道我不会许你学厨。

阿响说,阿妈,他不肯收我。

慧生愣一愣,说,这就笑话了。他不肯收你,你倒来跪我?

阿响说,他不肯收,我就要天天去求他,但我不跪。我跪阿妈,是因为不孝。

慧生俯身,想扶他起来,却将手收了回去。她说,孩子,你可知道这条路,可能是会要命的。

阿响说,以前阿妈说,我信。现在阿响长大了,想的是安身立命。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才是没有命。

慧生吃了一惊,发觉这么多年,母子两个是第一次对话。这孩子以往顺从,原来心里早就一板一眼,铿铿锵锵。

阿响便天天去。

叶七看这孩子,来了,也并没有求人拜师的样子。大清早的便来,挺挺地站在堂屋里头,咬着嘴唇,也不说话。他便装作看不见,衣食起居,该做什么做什么。

这样过去了半个月。一天早晨他站在骑楼上,喝了茶漱口,看着这孩子又来了,依然不说话。

一站又是一个时辰。阿响忽然脚底下一软,险些没站住。他身子晃了一下,眼前一斜,目光恰落到了墙上的几幅画像上。那画像上的人,眼神阴郁。嘴角不知为何,倒些微上翘,似笑非笑。有一个就散着眼光,或许是洇潮,半边脸泛黄,有些扭曲了。阿响就想起,他小时,过年在太史第扫神楼,看过去,是向家的列祖列宗,一色有宽阔的额和尖削的下巴。而这墙上的这么些人,面目倒并不相像。

这时他听到“哗”的一声响,见是叶七脚下一蹬,将一只小杌子支到他身后,是让他坐下的意思。他不动,站得更直些。叶七咳嗽一声,清一清嗓,戏文念白道,傻仔……

那鹩哥便从露台的架上飞起来,在室内盘桓了一圈。大约是与阿响熟识了,竟落到了他的肩头。一边啄他的耳垂,一边叫道:傻仔,傻仔。

叶七到了后晌午,照例要煲一锅糖水。煲好了,自己靠着八仙桌慢慢饮。秋深了,多煲的是南北杏甜汤。这一煲便是一个时辰,南杏生津;北杏平喘,但因有微毒,须要长煲解毒。这一日煲出,他盛了一碗,先搁到阿响脚边的小杌子上。

他也不说话,背转过身去给自己盛。却听到身后少年的声音,说,少了一味。

他回过身,见阿响并没有动那糖水,甚至看也未曾看一眼。他笑笑,因为龙脷叶用完了,是未放。这一减料,倒给这孩子瞧见了。

他刚走回厨房里头,又听见阿响说,今天的北杏多了。

叶七这才在心里一惊,回过身,见那碗糖水,仍然是分毫未动。不禁问阿响,你如何看出来的?

通常这道糖水,南北杏成数为三一之比。因为今日微咳,他不过多加了两颗北杏,且用枇杷叶去毒。其中不过是毫微之别。

阿响说,我不是看出来的,是闻出来的。

叶七不言语,暗地留了意。第二日做桂花糕。做好了,仍摆在阿响身后的杌子上。

阿响不动声色,叶七却看见了他鼻翼的翕动。片刻,少年说,今天用的不是金桂,是银桂。

他想,细路整日在中药铺子里头,倒熏出了一只好鼻子。他自然不甘心,下一天煲了陈皮红豆沙,有意煲到了极烂。且不论红豆都开了花,只那刮瓤的陈皮竟至也软糯化于其中,不辨踪影。

这一回,他盛好了,有意先凉上一凉。自己点上一筒大烟,慢慢抽。抽完了,才将这碗红豆沙放在阿响身边。

或许要先发制人,他索性问道,细路,你倒说一说,这里头用的,是几年的陈皮。

这时间,满室内是氤氲未去的大烟味。红豆沙也已经被凉气封上了。

叶七见阿响闭上眼睛。良久,他才睁开了,说,十五年。

叶七笑一笑,刚要开口,阿响说,等一等。他仔细地吸了吸鼻子,然后说,这里头,还掺了一种,不超过十年。

叶七不作声了。他的确用了两种陈皮,一种是新会十五年的名品茶枝柑。可还有一种,是古兜山河谷产的野生青皮柑,将将好的十年品。

他皱一皱眉头道,明天,你别来了。

从此后,阿响未再去找叶七。叶七竟然也不再到“仙芝堂”的柜上来。许久不见他一走一拐的扁薄身形。吉叔或许也感到寂寞了。有时正在诊病,听到外头有鸟叫的声音,便立时站了起来,脸上摆出促狭的神情,要出得门去。但那并不是叶七的鹩哥,他便失望地折回医馆,摇摇头道,死仔,他那条腿,迟早要烂掉。

后来,他究竟待不住,为叶七出了一回诊。回来后,骂骂咧咧,说,好啲啲有手有脚,唔出来见人。你话系唔系黐咗线?我在他家里半日,七魂冇了六魄,对住我成个死人咁。

说罢,将一个荷叶包放到柜台上,说,同我冇半句话倾,临走倒记得给你们两母子带副点心。

慧生便打开荷叶包,看是几块光酥饼,好像刚出炉还热乎的。她推到阿响跟前,说,仔,食一啖,都几香口。

阿响像是没听见,依然埋着头,在柜台上誊抄医书。慧生在心里叹一口气,每每从丝厂收工,看这孩子如今安心跟吉叔习医,与周师娘学药理,都是踏实本分的。还是那个她熟悉的响仔。或许是先前碰了钉子,吃了荒唐,总归是收心生性了。可是,她却总是觉得哪里不对。

待到关铺打烊时,慧生将那趟栊门阖上。外头照进店里的光线,渐渐地微弱了,只在柜台上留下了昏黄的一线。慧生回过身,恰见到响仔手里执着一块光酥饼,愣愣地看。眼神里头的内容,却让她这个当阿妈的,感到十分陌生。但忽然她又觉得似曾相识。她回忆起了陈将军离开的那个下午,有个人坐在桌前,也用一种这样的眼神,对着面前已成残羹的一道菜。

那道菜,叫作“待鹤鸣”。

许久,阿响才发现母亲看着他。他埋下头,匆促地将那块饼搁下,包进了荷叶包,推到了一边去。

叶七没有发现荣慧生的到来。这女人走进来时,甚至鹩哥也没叫一声。

慧生经过了瑞南街整条街的热闹,转过了石角会馆。只一拐,这热闹忽然就静止了下来。她望着拐角处的骑楼,想,这还真是个藏身的好地方。

不同于阿响,当走进了叶七的屋子,她并没有分辨出各种气味的来源。但是,不禁掩了一下鼻子。她只闻到了一种气味,一种不洁净的男人气味。这让她有些作呕。他,还是一个瘾君子。

这一天,太阳架势,房间里居然有饱满的光线。这也让室内无所遁形。他看到叶七正靠着八仙桌,眼神迷离,有轻微的鼾声。桌上摆着烟枪,还有一壶酒以及两三只颜色并不新鲜的小菜。鹩哥在他肩头打着盹,也是无精打采的样子。抬起眼皮,看见她,想要振动一下翅膀,却只是无声地颤抖了一下。

慧生环顾这屋子,有种错觉,好像回到了太史第。她有些哑然,在这南洋风的骑楼里,为什么还会有这样恍若隔世的所在。

家具一律是厚重砥实的广作,她是见过世面的人,看出质地上好。酸枝的博古架,上面摆着各色文玩,紫檀和花梨的书柜,镌镶着繁复的雕花。然而,这些家具间并未有应有的错落,而是在房间里摆得满满当当,彼此间几乎没有留下缝隙。每一件上,都积满了灰尘。如果不是那幅寿星图和草书中堂,以及墙上悬挂着位置并不周正的画像,这里局促得,更像是个无人问津的古董铺。而骑楼上摆着一些盆景和花草,长得七支八棱,居多已经衰败了,泛着枯黄颜色。

她看了一会儿,皱起了眉头,想,这么些好的东西,怎么没有人爱惜。她不禁卷起了袖子。见门外有一只水桶,便到楼下的水井打了一桶水。拎上来便开始擦洗。像所有在大宅里训练有素的仆从,她皱着眉头,不声不响地开始工作。这些家具,渐渐露出了它本来的底色。如意云头、花开富贵,似不停歇地在她的手中一一盛放。她感到了一种满足,劳作后的满足。这是久未有过的。在这劳作中,她有些忘记了此行的来意。将地板拖得一尘不染后,她甚至发现了一柄剪刀,就在骑楼上开始修剪花草。她回忆着百二兰斋花王的手势,投入了创作的意趣。当她全神贯注,将一株龙爪槐,修成了“仙芝林”门口那棵古树的形状,听到身后响起了咳嗽声。

她回过头,看见叶七已坐起身,不再是迷离眼神,而是鹰隼般的警惕与疑虑。

她不动声色,将地上的枝叶扫成一堆,用一只簸箕装起来。

你哋两母子轮班来,到底有什么蛊惑[22]蛊惑:粤俚,指狡猾耍小聪明。?男人的声音,是冷冷的。

慧生不理他,将扔在各处的脏衣服拾到桶里,叹一声道,好好个屋企,这么缺人打理。

叶七说,你摆低,洗衣妇明天下午来。

慧生没有停手,她将桶拎起来,便往外头走去。走到了门口,她听到有手杖顿地的急促声响。她刚想转过身,却感到有双胳膊忽然将她从身后抱住了。是男人结实的胸膛,紧紧贴着她的后背,两只手箍着她胸前。她有些愣住了,待她感到了一阵窒息,这才想起了挣扎。她是有把子力气的人,可这男人的胳膊却挣脱不开。而她的耳际,是粗重的呼吸带来的气息,滚热的,沿着她的皮肤蔓延过来。这是她未有经历过的,她觉得心里一软。手一松,桶掉到了地上,砸了她的脚,也砸醒了她。她用手臂一顶,低下头,在男人胳膊上使劲咬了一口。这才松开了。她想也不想,沿着楼梯就往楼下奔去。

她刚刚跑到楼下,听到有声音从楼上传过来:唔好扮嘢喇,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她听到男人的声音在楼梯间回荡,以一种恶作剧的怪腔调。然而尾音却喊劈了,听来竟然有些凄凉。

周师娘是隔一天来的。

这是个有分寸的人,可再是若无其事的样子,事情都在眼睛里。慧生看见她手中的荷叶包,先就有数了。倒是周师娘说到前头,响仔,一阵曲龙有“白戏仔”听,阿鹿弟系楼下等你,一起去。等下人多就看不到了。快去。我同你阿妈有啲嘢倾。

阿响便去了,走到门口,回头望一望。慧生对他点点头。

待阿响走远了,周师娘把门关上了,说,响仔阿妈,前日的事情,我都知道了。

慧生冷笑一声,说,他倒是不知丑。

周师娘顿一顿,这才说,你知道我是个爽快人。我们就把事情一桩桩拆开来讲。响仔想和他学打饼,是不是?

慧生沉默了。

周师娘有了底,便道,你不找我议这个事,倒以为我不知道他是广州得月阁的叶凤池,还是怕我问你们娘俩的来历?我说过不问前事,你还是信不过。

慧生说,我们两仔乸,几时求过人。拜他学个手艺,这么难。

周师娘笑笑,拜叶七不难,难的是叶凤池。拜叶凤池其实也不难,他说,他愿意收响仔。

慧生抬头,看周师娘的眼睛,问道,真的?

周师娘点点头,说,他是说了,也想求你一桩事。

慧生说,什么事?

周师娘便轻声说了。慧生道,呸!我可怜他屋企似个猪栏。孤儿寡母,他倒想乘人之危。

周师娘等她平息了,便说,他这么个人,说话行事都荒唐该打。可你是聪明人,先前能看不出来?

她指指手上的荷叶包,说,意思都在这里头呢。你自己忖一忖。你也说是孤儿寡母,如今在安铺安下身,多少算是个依靠。

慧生愣一愣,喃喃说,他收阿响,怕是个借口。

周师娘叹口气,若是借口,还用三番五次考这孩子?他不是不愿收徒弟。你以为他当年何解离开“得月”?还不是因为一个徒弟。千挑万选一个细路,教到了半路,叛了师门跟了“得月”的对头去。他是伤了心了。

慧生望望外头,晌午还亮堂堂的天,无端地阴沉了些。她沉吟一下,对周师娘说,师娘,你当我自己人,我也明人不说暗话。这个叶七,怕是不止个大按师傅这么简单吧。我看他挂在墙上的画像,有一张和你挂在咱铺子里头的一模一样,是“仙芝林”的老掌柜。

说到这里,周师娘方才还泰然的脸色,慢慢收敛了笑容。有一瞬间,似乎忽而读到了疼痛。但是,她终于执起慧生的手,说,响仔阿妈,你坐下来,我说给你听。

关于叶七这个人物,为了还原他的音容,我查了许多的资料。然而,在这资料的瀚海中,他的面目反而更为扑朔。甚至关于他的名姓,也众说纷纭。有写他做叶凤池的,亦有叶风迟,在《广粤庖曲》里,则载为叶风驰。不知是化名,还是为了避讳。然而他既不是皇族,亦非贵胄,便不知是避的什么名讳。我问过荣师傅,他开始自然一口咬定是叶凤池。但被我一问,倒也疑虑,变得不肯定起来。他仔细想一想说,师父的书读得不少,可我竟没有看他写过自己的名字。

终于,我在《石城县志》上找到了有关他较为确凿的记载。光绪三年生,安铺下三墩村人。世居苏杭街,为当地丝绸贾商。其祖叶绍荃出资设“同礼书院”,誉“揽英接秀,廉江之文运开于此”,出贡生黄龙章、崖州守备丘国荣、海安营把总陈明义、雷州把总胡汉高等人。叶凤池行七,少敏于学,然无心功名,志亦不在陶朱事业。勤武艺,并好庖厨。弱冠之年,入三点会,职“流徏”。光绪二十四年,随老披刘芝草,啸聚塘蓬、石岭、青平、车板、龙湾、石角等地三府八县会众万余人,于安铺誓师,先后攻横山团局及靖江炮台,围当地团勇首黄锦灿、毛其勉等,捕而剿之。然廉江知县王寿培,增调高雷廉镇台兵勇并琼州水师,搜捕三点会众。起义事败,叶凤池与吉思顾等人,护会首刘芝草潜往广西,至博白县境,遭清兵突袭。俘叶等数人,施吊头、火烙、钳脚酷刑。为救会众,周氏毅然投案,于安铺玉枢宫前,以十字架钉手足示众,凌迟就义。

叶氏秉周之遗志,将三点会化聚为散,兴行会之名,以抗清廷。其以穗上名肆得月阁大按之身,于岭南各处结社,声震庖业。辛亥以降,洪门因时分崩。叶氏以道不同,淡出江湖,匿迹于粤广,后其踪鲜为人知。

周师娘说完了,眼睛里的光,随夜幕一并熄暗。慧生体内,却还滚热地奔涌着一些东西,未及冷却。她问道,当年,他们就是在仙芝林“开总台”?

周师娘理一下鬓发,点点头。

慧生又问,那吉叔也是?

吉叔是他的保舅,就是当年入会的担保。周师娘默然片刻,接着说,话时话,都是三十年前的事了。你知他腿上那块伤,是为护我阿爹给王寿培的人用火枪打的。弹片嵌进了骨头,长死在了里头。如今不知怎么,隔一阵就化脓,总不收口。洋大夫看过了,说取不出来,要根治,得截肢。他不愿意,说好歹一块铁,留在骨头里,算是老披留下的念想。

慧生便也沉默,两个人都不说话,太静了,影影绰绰听得见远处的锣鼓声。是那唱大戏的人。周师娘便又把她的手,放在自己手里,在上面按了一按。师娘人长得细巧清秀。手心却是糙的,生了厚厚的茧。这一按,按得慧生的心里,蓦然疼了一下。

半晌,慧生抬起头来,定定看着周师娘的眼睛,问道,他,能把大烟戒了吗?

隔年的正月二十八,荣慧生领着阿响,进了叶七家的门。

自然没有喜仪,也没有天地高堂可拜,只摆了一桌酒。请了两个客,周师娘和吉叔。

周师娘带了一块喜绸,一副自己绣的鸳鸯枕。吉三带了阿响读过的《资治通鉴》给他。叶七笑道,你个吉老倌,我办喜事,你白来吃酒就罢了。带书来送,是想我“执输”吗?

吉三说,我是贺你。书中自有黄金屋,你死鬼老爹给你留下的。如今桃花运得了颜如玉,求莲得子,你倒说该贺不该贺。

这时候,外头响起了“六国大封相”,震耳喧阗。一时光猛,将那黑沉沉的天映得透亮。叶七便拍手道,好了好了,合该全世界都贺我,替我省下摆酒钱。

他这样说,众人便都欢喜起来。这一日逢上安铺的“雷王诞”,是大节庆。白天游神,晚上游灯。

白天从玉枢宫一路过来。雷神作主,各街境神伴游,神轿十多乘,香烛焚于轿前,神童、道公随于轿旁。三角彩旗引路,香案台摆满香烛宝帛,拜神平台摆置烧猪牲仪,有数十台。还有锣鼓花架、狮子班、舞龙,队伍长数里,热闹异常。可更好看的是晚上,那才正正不夜天,便又是一个白昼。

几个人听到声响,便走到骑楼上望。看下头明晃晃的一片,除了人,便是灯,分不清人和灯。看清爽了,前头的是锣鼓乐手,吹吹打打走过来,八音座前,高擎各色引灯,后面跟着有走马灯、盘转灯、长灯、短灯、方灯、圆灯、扁灯、梭灯等,五光十色。再后头的是十来岁孩童,每队三五十人,身穿长衫、马褂,都骑在大人肩头,手举龙灯、凤灯、马灯、鲤鱼灯、鲳鱼灯、龙虾灯、螃蟹灯、桃子灯、柑子灯等,学的是飞禽走兽,求的是五谷丰登。远处看得见人头涌涌,张灯结彩立着大花牌,是文笔塔下请的三班庆诞,不唱个三五天不罢休的。

底下的灯火,映在楼上人的脸庞,也映在眼睛里头。周师娘看叶七和慧生,眼里便都是两朵小火苗,灼灼地闪。周师娘便说,这下好,比什么八抬大轿不强?往后你们要是记不住,我替你们记下这一天。

夜深了。几个大人说话,吃菜喝着酒,眼看着就过了子时。吉三没酒力,竟然喝成了一摊烂泥。拖着拖不动,叫也叫不醒。周师娘拍他一巴掌,说,这成什么话。

叶七就说,罢了,响仔先睡了,让他也去小屋里过一宿吧。

周师娘倒很抱歉似的,说,真是越老越没成色了,明日我非说说他不可。

慧生送她到了楼底下,一边说着话,忽然站住不动了。低下头也没了言语,忽然说,周师娘,我还是跟你回去住吧。就当你陪陪我。

周师娘看她一眼,倒笑了,说,人讲一回生二回熟,事事如此。你要当我是娘家人,就更不能由着性子来了。明天早上你再来,算是回门儿,我好好陪你说话。

慧生上了楼,正看见叶七卷着一领铺盖,在堂屋铺开。看见她,说,里头铺好了,你去睡。

慧生愣一愣,倒站在原地不动。他说,我睡相不好,怕搅了你。

慧生不知是什么缘故,木手木脚地往那屋里走。走到门口,忽然听男人追过来一句,你信不信,我还是个童男子。

她没有回头,听见这声音里,藏着张嬉皮笑脸。她便将屋门猛然关上了,带了响。关上了却不甘心,将耳朵贴在上头听一听。窸窸窣窣,又“咯吱”一声,是男人躺下来,再没了声响。她心一横,索性将门闩上了。

第二天清早,她起身推开门,看见吉叔和阿响两个,一老一少围着堂屋的春凳。阿响看向她,眼神是惶惶的。

她这才看见叶七靠着春凳坐在地上,瑟瑟地发着抖。长大的一个人,身体蜷曲着,竟然缩成了一团。慧生见他脸色苍白着,额头上冒着细密的汗。胳膊半撑在地上。慧生便赶忙屈下身,想扶他起来。谁知刚伸出手,就听见吉叔冷冷道,别碰。

慧生情急之下,脱口骂道,你只老嘢,白做个郎中,见死不救吗?

郎中?郎中顶个屁用!这瘾犯起来,天王老子也救不了。吉叔摇摇头,对她说,你打盆热水来吧。

这时,叶七的手,在空中胡乱抓一下,喘着气,像是个水中垂死的人。吉叔一跺脚道,罢了罢了。

回过身,就去那八仙桌上拿起烟枪,熟门熟路,装上烟膏在灯上点了。举起来,蹲下身放在叶七嘴边。慧生刚张一张口,看吉叔眼睛里头,也是绝望神色。他索性将叶七的裤腿一捋,轻声说,你以为骨头里留铁的伤,是活人能受的吗?这十几二十年,还不就靠这一口,才顶过来。

这时,叶七喘息着,忽然抬起胳膊,将吉叔一把推开。那烟枪也掉落在地上,“当”的一声响。鎏金葫芦上的一块翡翠,竟然跌落下来,给磕成了两片。他喘着气,抬起了脸来,艰难睁开眼,定定看着慧生,使劲迸出一句话。声音很轻,但慧生听得清楚。他说,牙齿当金使……我应承过你。

这话说完,似乎耗尽了力气。叶七便昏了过去。

这一睡便是一天,到晚上才醒过来。叶七看眼前的女人望着自己,见他醒了,便急急站起来走出去了。

回来时,手里端了一碗白粥。他坐起身便接过来,还是滚热的。看来是在暖锅里搁着,等他醒来。

他喝一口,竟一时间怔住。接着又舀了一大勺,细细地喝下去。竟然闭上了眼睛。这粥似无味,至喉头甘香里却又有千百种味。

他望着慧生,问,这是什么神仙白粥?

慧生说,这粥有个好名字,叫“熔金煮玉”。我看你厨房里头藏了颗冬笋,就用上了。

“熔金煮玉”。叶七放下碗,说,好名字,我现在是神清气爽。

他声音里还透着虚,却撑出了一个硬朗朗的精气神。站起身,望一望外头,天已经黑透了。一看柜上的座钟,竟然已经半夜了。他就将床上掸一掸,说,我是睡够了,你好生歇着吧。

慧生咬一咬嘴唇道,你别动了,我看着你。今天早上那样子,吓死个人。

叶七愣一愣,脸上的神色也静止住,忽而舒展开了,笑道,你不赶我,我又何必要走。

他便又躺下来。片刻,又将身体往里头挪一挪。这本是个无比宽大的宁式床,横躺着都能睡上好几个人。挪与不挪,离床沿都有一大块地方。慧生看懂了,脸热一热。背过身,只将外褂脱了,熄了灯,就也躺在了床上。

两个人便并排躺着,谁也不说话。屋里先是黑透了,慧生闻到一股子陈年的中药味,还有些带着湿霉气的木头味,外头放了通天炮仗的火药味和点了一宿游灯的灯油味。如今都冷下来了。倒是还有一种气味,先是若有若无,游丝一样,渐渐浓厚了,竟有了一个形状,暖暖地,将她碰触了一下。这是身边男人的气味。这味道是她陌生的,却也熟悉。毕竟是有儿子的人,如果也长成了少年,那是汗和皮肤翕张而来的气息。但到底不同,这气息要厚得多,也粗糙得多。

她听到了轻微的鼾声,不禁侧过头去。外面的月光洒进来,渐渐她看到了身边有一个黑幢幢的起伏的轮廓,是这男人的呼吸。渐渐看清晰了,这轮廓竟是海涯边的岩一样的。鼓突的眉骨,粤地人少见的挺秀的鼻梁,都是铿锵的。鼾声大了一些,有些微的停顿,然后接续。也是一起一伏,这声音渐让她安心,竟也沉沉睡去了。

她是在鸟的聒噪中醒来的。她睁开眼睛,却看见那只鹩哥栖据在床架上,歪着脑袋,直勾勾地看着她。那眼神黑洞洞的,竟有一些凌厉,忽然“嘎”地叫了一声。她听见身后的笑。回过头,看男人盘腿坐着,说,我睡了一天,没人给它喂食,是饿极了。

慧生心里抱怨着自己的疏忽,却脱口道,你醒了,干吗干坐着?

男人说,嗯,早醒了,怕起来吵醒你。就坐着。

慧生默然,也坐起了身。叶七说,没事,你睡你的。他便下了床来,刚站定,那鹩哥便飞到了他的肩膀上。男人抚弄一下它的羽毛,用英文跟它招呼,Good morning。

这鸟呼扇一下翅膀,一迭声地也叫“Good morning”,像个饶舌而兴奋的孩子。

慧生自然睡不着了,天还半黑着。她朝窗外望出去,东方的天,才微微泛起了鱼肚白。外头有浅浅的雾。倒是文笔塔,已能看见一个清晰的轮廓。她想,原来这里离九洲江口这样近的,难怪夜里能听见水响。

忽然,外面“当”的一声,她连忙走出去。看着叶七靠在八仙桌上,裸着腿。慧生就看见了那杯底大的殷紫的伤口。这男人虚白着脸,手里捉着一封膏药。那地上却是一只打碎的碗,里头是还冒着热气的药膏。男人伸手擦一擦额上的汗,不忘对她笑一下,说,我真系几论尽[23]论尽:粤语,笨手笨脚。……

慧生蹲下身,先收拾了,然后说,我帮你吧。她就帮叶七将膏药贴上,这男人的呼吸变得气促,眼睛里不自控地淌出泪水,鼻涕也流了下来。他偏过头,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的狼狈相。可是慧生明白发生了什么。

慧生将他扶进了屋里。男人躺在床上,对她笑一下,却即刻便咬紧了牙关。男人浑身开始颤抖,筛糠一样,胳膊也渐渐抱紧。那只鹩哥飞了进来,停在他的近旁,竟然栖住,一动不动地望着他。慧生看见男人的面庞扭曲了,流出了口涎。她拿起一块毛巾,帮他把这口涎擦去了。可这时,她的手却被另一只手攥住。这只手是冰冷的,紧紧地攥住她。太紧,攥得她有些疼。这手一边颤抖着,她觉得手心中的寒意,在这颤抖间,顺着她的手指、胳膊,一点点地传入她的体内。她竟然也感到冷了,冷得彻骨。她不禁坐下来,依偎那具冰冷的身体。那身体便也靠紧了她。在依偎间,颤抖似乎渐渐和缓了些。她长长地舒一口气,索性将这身体放在自己臂弯,抱住了。她觉出一线浅浅的暖意,让自己不那么冷了。慢慢地,反而有一种热力,从她躯体的深处,向上升腾。这热力令她陌生,炙烤着她,东奔西突,忽而让她有了一丝醉。这时,方才冰冷的身体也热了,舒展了,不再颤抖了,与她更紧了一些,慢慢地,慢慢地,潮水一样卷裹和覆盖了她。迷醉间,她感受有种力量刀锋一样,划开了她的身体。她听到了自己最深处,有开裂的声音。她闭上眼睛,任由一滴泪流了下来,心说,罢了。

当这一切结束,天已经透彻地亮了。慧生和男人的眼睛碰撞了一下,回过身去,静静地穿衣服。叶七看着床上的一抹红,难以掩饰目光里的惊诧。这目光中,还有畏惧。此时,慧生已经穿好了衣服,站起来,静定地望着这男人,说,你若负我哋两母子,就天打雷劈了。

陆此间少年

易米梅花不讳贫,玉台壶史自千春。闽茶绝品承遥寄,我亦城南穷巷人。

——谈溶《梅石图题识》

荣贻生对叶七,终生没有改口,叫了一辈子的师父。

这是叶七的主张。他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够了。留着名姓,记得来处。

阿响,并不知自己的来处。

可有了一个师父,心里踏实了不少。长这么大,他从来没有见过家的样子。他不知别人的家是什么样子。早上起来,有母亲的身影,忙碌地为爷俩儿做早饭,也抱怨着昨晚未收拾的棋盘。中午,看见骑楼上晾晒好的衣服,在并不猛烈的春阳下,透着光。风吹过来,微微地飘荡,将番碱的味道也吹过来。这味道是洁净而安静的。

荣师傅给我看过一张照片,那是一张毕业证。上面记录着他短暂的求学生涯。这张标示为“同礼小学”的毕业证上写着他的名姓。照片上是个头发浓密的男孩子,穿着立领的制服。即使穿过了几十年的时间,仍然可以看到他眼神的清澈。不得不说,这张脸上,有一种和年龄不相称的少见的雍容,大约来自一个少年对现状的满足和笃定。

毕业证水印的建筑,影影绰绰。荣师傅告诉我是文笔塔。背面,印着这所学校的校歌:“既殚精以求知,复笃志以力行,嗟我诸生兮,毋忘同礼之好学精神。”荣师傅哼了两句,大约为自己老迈沙哑的声音所赧颜,终于摆一摆手,径自放弃了。

但他又戴上了老花镜,将那段并不长的歌词,细细地看了又看。

他说,在取得这张毕业证后,他曾经有去廉江县城升中学的机会。但终于没有去。我问他为什么没去。他不再说话,却将眼镜取了下来,搁在一边。整个人似乎也便定住,忽然伸出手,将一片从窗子飞进的合欢的落叶捉住了。这才长吁了一口气,说,一个厨子,读这么多书有什么用。

少年阿响,在一个黄昏下学后,路过了瑞同街。他看到了一座骑楼,在灰扑扑的同类中脱颖而出,张灯结彩。邻近的空气中,还洋溢着鞭炮燃放的硫黄硝烟的气息,是还未冷却下来的热闹。

他看到门楼上,挂了一块匾额,用鎏金镌了“南天居”三个字,覆着红绸。

他不是好奇的性情,但仍忍不住向里张望了一下。其实,他已经回忆不起这骑楼本来的模样,究竟是一处平凡的住家,还是商铺。

过了几天,吉叔来访,说起这间新开的茶楼。

叶七道,安铺一街的豆豉店,半巷的酱园子,开茶楼倒是头一遭。

吉叔说,你道是什么来历,开茶楼的是谁?

叶七摇摇头,只说,敢叫这个名,也是好大的口气。

吉叔卖关子道,好,听朝带上阿响去看看,我做东。

第二天清晨,阿响便坐在这叫“南天居”的茶楼里,看着来往企堂、茶博士穿梭于店堂。此时的太阳还是冷白的,穿过满洲窗照射过来,拖曳的影子也是冷白的一道。

叶七说,这阵仗,倒和上六府学了个三分像。

吉叔嘴努一下,说,老板出来了。

三个人都看过去。一个穿了青绸夹袄、身材矮小的人,走出来,对着众人作揖。叶七笑一笑,说,莫不是我看错了,跳鱼聋?

这人虽短小,但声量却分外大,中气又足。安铺老少都认识,在苏杭街经营一家小饭馆,菜式并不多,却擅作一道“跳鱼煲酸菜”。知道他耳朵不好,人人去他店里帮衬,便都和他用手比画。

吉叔说,你没看错,他是发达了。要不说安铺藏龙卧虎。你可记得上年底陈济棠来探亲的事。嗯,就歇在同礼书院,听到有人在外头吵闹,震天声响。问起来,说是有个聋子在外头,带了一个食盒子,说要慰劳昔日长官。门卫看他相貌寒碜,拦住不让他进去,也不肯通报。陈司令一听,却立即唤他进来。那聋子进来一口一个“营长”。见了陈,就跪下来,打开食盒。陈一看,里头是一盘“跳鱼煲酸菜”,一碗红米饭,立即认出这是当年自己的马弁,救过自己的命。当场就赏了一封银圆,问他还想要什么。他说年景不济,就想开一间自己的茶楼。陈点一下头,说,那就挑个好地方吧。

叶七说,这里是陈司令买下来的?

吉叔点一点头,要不敢叫这个名字?也是“南天王”的地盘了。

叶七沉吟一下,说,那少不了要请个好厨子。

吉叔说,大按是湛江“鹤云楼”请来的,袁仰三。

叶七听了眼睛一亮,这倒好了。

晚间,慧生在桌上摆着一盘糯米鸡。却不曾见叶七开火。

叶七笑笑,说,你尝一尝。

慧生挑开尝一尝,便说,如今你这手艺,是连家里人都要打发。

叶七笑得更开怀了,说,好,能吃出不是我做的,合该进了一家门。

慧生说,不是你,那是谁?

叶七回她,我要等的人。

慧生怔一怔,明白了一半。她问,你不送响仔出去了?

叶七说,不送了。

慧生说,不出去上学,也不出去学厨?让他留在我身边?

叶七点点头。她看着这男人,心里头打着鼓,眼里却骤然流了泪。这泪憋了半个月有余。她忍一忍道,我们娘俩,只求跟你学手艺,不图别的。你要藏,我们就跟你藏一辈子。

叶七说,你要藏,我要藏。响仔一个后生,路还长着呢。要做大小按,怎能没有个像样的师父。

慧生的脸色,便又慢慢阴暗下来,说,你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

叶七慢慢说,我,已经是个死人了。如今要想响仔成了,就得借尸还魂。

少年阿响,小学毕业后,在南天居做了白案学徒。

在家里头,他的师父姓叶。在茶楼,他的师父姓袁。

袁师傅是个和气人,不教他,不指点,但也不像其他师傅防他偷师。每天自己做,便让他在近旁看着。看上一个星期,就让他自己做。这在白案行,算是厚道了。

到要他自己上案的前一日,叶七便让他在家里先做一次。制虾饺,阿响埋头包了一会儿,忽然不动了。叶七问,手怎么停了?南天居教人摸鱼?

阿响抬头便道,袁师父包虾饺是十二道褶,你是十四道。我跟他,还是跟你?

叶七脱口而出,说,跟我!

但顿一顿,轻轻道,跟他吧,十二道。

出了蒸笼,整整齐齐的一笼。叶七一皱眉头,说,不好。

阿响问,怎么个不好?

叶七说,一个露馅儿的都没有。学徒入行,手势好过师父?重来!

这样过去了半年,阿响算是囫囵学会了几样。在旁人眼里,这学徒谈不上什么天资,或许是有些阴晴无定。一时聪慧,一时又论论尽尽。可人前人后,袁师傅都有些护他。

他跟人说,学徒千日苦,都是行过来的。但凡有点办法,谁送自己孩子来给人倒痰罐。还是读完了小学的。

他大约也是听说了阿响的家况,问得直截了当,家里头不是亲爹?

阿响愣一愣,点点头。他虽然已可以讲一口道地的安铺话,但仍用寡言来藏着。时间久了,终于有藏不到的地方。只字片语,露出了广府口音。袁师傅听了,问,不是本地人?

没待他回答,将自己顾周全。这驼背汉子却已经长叹一声,想他是跟阿妈远嫁过来的,便拍拍他肩膀道,细路,人争口气,终究要靠自己。爹是个摆设,你还有师父呢。

阿响的肩膀一抖,心里头却也“咯噔”一下。

晚上,叶七教他洗豆沙,做水晶皮。洗着洗着,阿响说,我不去茶楼了。

叶七停下来,看着他。

这狭小的厨房,由来已久,被一股甜腻安静的气息所充盈。这气息包裹了这对师徒,构成了虚浮的祥和,在灯光中氤氲开来。此时,却被这句话陡然割开了。

阿响的眼睛垂下去,说,我跟袁师父,学不会什么了。

叶七并不意外,笑着看他,我是让你跟他学吗?

阿响说,他手势不如你,可他是个好人,把我当徒弟。

叶七洗了手,坐下来,问道,那你说说,你是谁的徒弟,跟谁学?

阿响抬起脸,望着叶七,慢慢地说,我是你的徒弟,跟你学。

叶七看这少年的眼睛里,有一点燃亮的东西。这点亮和他的目光对视、对抗,有种他所不熟悉的坚硬,让他有些心惊。然而,这点亮瞬息便熄灭下去。阿响轻轻问,跟你学,有什么见不得人吗?

叶七目光冷下来,跟我学,学会了手艺,要藏一辈子。

阿响说,那就骗袁师父,一直骗到我跟他出师?

叶七一字一顿地说,对,是带着我的手艺出师。

阿响不再说话。漫长沉默间,叶七站起来,拎起灯向外走。最后一线光在厨房里散尽时,阿响听见这男人的声音,从黑暗间传过来:记着,遵行例,还有三年零五个月。

阿响离满师还有一年时,叶七领了个小女仔回家。

这小女仔十来岁,身形干瘦,眼睛却分外大。叶七唤她叫秀明。

秀明话不多,人却十分有礼,是个好教养的样子。有问有答,却唯独不说自己的往来出处。

她对叶七很恭敬,叫“七叔”。叶七说,既进了我的家门,从今改口叫“爹”。这也不是七婶,要叫“阿妈”。

慧生不多问,不知为何,她从心里欢喜这个女孩。她和叶七有默契,彼此不问前事。她知道,这孩子便是他的前事。她默默地在桌子上多摆上一只碗,添上一副筷子,说,好啊,我如今仔女双全。

阿响坐在对面看母亲。经过了这几年,母亲铮铮的轮廓一点点地退去了,身形与行事都柔软圆润。面颊上有了安铺镇上大多数妇人的浅红,是安定生活的沉淀。可那一点周全,还是以往的。

听到这里,女孩脸上有些戚然的神色,也松弛了下来。这时候,听到叶七咳嗽了一声,说,什么仔女,秀明是你的新抱。

对于荣师母,我了解甚少,并不仅仅因为她的早逝。在荣师傅家客厅的正中,挂有一幅黑白照片,是荣师母的遗像。相片上是个清秀的中年妇人,齐耳短发,形容朴素。她微笑,很大的眼睛因此有些下垂,眼睑的褶皱遮没了一些神采而显得倦怠。她没有任何多余的饰物,领口却别着一枚胸针。分辨不出是什图案。或许是一只蜻蜓,或许是一枝含苞的玉兰。在这幅照片的下方,是一处供台,有着电控的香烛,内里是忽明忽暗却不会熄灭的火焰。荣师傅看我注目良久,便起了身,从供台下方取出三支香,点上,对着那照片拜一拜,便插进了香炉里。青烟从香炉里袅袅地升起来,荣师傅的眼神也变得肃穆。但自始至终,却未说一句话。

后来,我向五举山伯也打听过。他缄口良久,终于说,自师母去世以后,有一道菜,便没有出现在荣家的饭桌,是虾籽碌柚皮。

秀明有门亲戚,夫妇两个做瓷器生意,长年在广府、四邑往来,再由粤西转往南洋去。

入秋的时节,他们总是来看一回秀明,带了丰厚的礼物。然后从南洋回来,再看上一回。几经寒暑,如同候鸟一般。慢慢地,他们的到来,好像季节的钟点。至于是什么亲戚,是否是真的亲戚,便都不重要了。

秀明叫女的“音姑姑”。看得出,这对夫妇与叶七也是故旧,慧生不追究底里,只看得出他们间有时日累积的默契。

彼此都很熟识了,话便多了起来。音姑姑是个走南闯北的人,说话间,总是带了丰富的见识,是和外头的大世界有关的。也将她和平常妇人们区分开来。可这见识,也有女人的心思在其中,便又显出日常与细腻。里面便有了许多的故事,常常听得人入了迷。她说话时,音姑丈便坐在一旁,看着她,默默地抽一柄烟斗。这烟斗看得出是上好红木所制,刻着繁复的雕花。这物件的奢华,和他形容的过于朴素颇有些不相称。但或许因为气定神闲,久之大家也都看得很惯了。

有时,他会忽而离席,和叶七走进里屋去。这时,音姑姑便侧一侧目,很快回转来,依然说她的话,神色若常。大约到了饭点,两个人久久并未出来。她便叫慧生照常开饭,说我们不等,让他们去谈“男人的事情”。

慧生煮饭,她帮厨。在旁边看着,半晌说道,阿嫂,你这一把好手势,好像是大世面里练出来的。

慧生听得心里一惊,手却不停,说,这是哪里话,几个家常小菜,上不得台面。你七哥不肯显山露水,才让我在这里能耐。

音姑姑接口便说,听七哥说你老家是佛山。西樵的大饼,凤城的鱼皮饺,最合风雨里来去的人。嫂嫂有空了,给我们备上几个带上。

慧生想想道,我出来得早,老家的事都不记得了。没根儿了,怕是做出来的也不地道。

音姑姑端来一只木盆,里头是换了几水的碌柚皮。她撸起衣袖,将柚皮使劲挤净了水,笑说,阿嫂且先歇着去,到了我显身手的时候了。

上了桌,菜摆上了,才叫男人们出来。照例是要喝酒,姑丈酒满上,敬叶七一杯,一饮而尽,说,这一回下去,要隔上一段才能来了。你们大约也听说,日本人在涠洲岛建了个机场。往后下南洋去没有这么便利。

慧生说,难怪近来,总听到头上轰隆隆地响。该不会打过来吧?

姑丈说,都不好说,一年前,谁知道他们能占了广州和武汉呢。现在广州的市面上走动,除了“宣抚品”,就是得拿了许可证的。江西胎也过不来,如今我行里头的艺人,十之八九都去了港澳的金山庄挂单。我们益顺隆倒还有些外单生意,这一回也是执了首尾去。

慧生第一次听到姑丈说起“益顺隆”三个字,只觉得耳熟,究竟想不起在哪里听过,便说,那你们也要去港澳避一避风头才好。

姑丈摇一摇头,说,我姐夫是个硬颈的人,说行会总要有人撑着。他不肯走,我们两公婆怎么安心走得掉。灵思堂的规矩,要走,先得革除了会籍。司徒家的人都走光了,往后就没人来“加彩”了。

说完这些,他和叶七交换了一个眼神。慧生张一张口,却低了头去。倒是阿响,接口道,“群贤毕集陈家厅,万花竞开灵思堂。”

姑父便笑道,我们的堂歌,响仔倒是会唱。

慧生斜过眼睛,看一眼儿子。说,不知细路哪里胡乱听来的。

这时候,音姑姑走进来,手里是热腾腾的一钵,说,我们秀明啊,打小喜欢吃我做的虾籽碌柚皮,怎么吃都不够。

慧生帮她接过来,放在桌上,不动声色道,我是想起来了,以往我侍奉过老家的小姐,嫁去了广府。听说婆家里每到过年,就有益顺隆的伙计上门送花盆。最前头一个小女仔,一口好嗓儿,唱的莫不是你们的堂歌。

音姑姑说,那这家,一定是太史第了。太史最喜欢我外甥女阿云,每年都是她去送。只是,他们全家都搬到了香港去,快小一年了吧。

慧生先前端着碗的手,倏然抖一下。她放下碗,伸出筷子去夹菜。那柚皮厚得很,煮得烂,夹起来便落到了钵里头。她便索性收起了筷子,说,瞧我这论论尽尽。

阿响望着母亲,眼神直愣愣的,说,阿妈,你心里明明挂着,念着,为什么不问?

慧生停一停,重又伸出了勺头,舀起了一勺柚皮,放在秀明碗里,说,阿女,食多啲。

她这才一咬唇,轻轻说,话时话,这么久过去。也不知这小姐过得怎样了。也跟去了香港么。

音姑姑问,佛山嫁过去的……是他们大少奶奶?

慧生没说话,轻点下头。

音姑姑想一想,说,向家大少奶奶。这么大的事,你竟然没听说吗?

慧生抬起眼睛,望着她,眼里茫然灼灼。音姑姑叹一口气,说,她离开太史第那年,整个广府没有人不知道的。因为在《粤声报》上登了启事,和她那死鬼老公离了婚。

慧生一时定住,身体却不由地直了。她问,这是几时的事?

音姑姑想一想,三年前了吧。中秋前后。富贵人家的事情,捂都捂不住。听人传,她是为了太史的侄子。

姑丈便说,行了。长气,说人家家里什么杂碎呢。

音姑姑说,哼,谁人背后无人说。我倒看她,是替我们女人长了脸。一辈子押在一个死人身上,自己不也是个活死人了吗?

慧生极力将声音平稳些,又问,向太史有这么多的侄子,是哪一个?

桌上的人一片默然。音姑姑这才小心地说,阿嫂,莫不是太史第上的旧人?

慧生才醒过来,轻声说,家大业大,估摸自然有许多侄子。

姑丈说,这侄子以往替谭启秀做事,是他的少校副官。后来福建事变,“大口谭”被老蒋夺了权,这向副官也被革了军籍,往后就失了踪。

叶七在旁边听着,一直没说话,这时开声,我听说,这个侄子,现在被日本人通缉。

姑丈举起杯来,说,好了好了,有酒今朝醉。各有各命,莫论国是。

待送了音姑姑夫妇上船,已经是后半夜。叶七回来,见慧生一个人站在黑黢黢的骑楼上,背对着他。

夜凉如水。桌上还摆着一只已经劈开的碌柚,是音姑姑做碌柚皮剩下的。空气中便飘荡着若有若无的清凛香气,有些苦涩。

叶七就走过去。慧生转头来,定定看他,说,你到底知道多少?

他没有说话。月光底下,他看到这女人脸上有清晰的泪痕,莹莹地发着光。

慧生张张口,道,你能打听下少奶奶的下落吗?

叶七笑笑,点一点头。他说,你到底算是信了我一回。

司徒云重到了安铺时,是第二年的深秋。正是桂花开放的时节。

这镇上也怪,大约因为极少见到阳光,倒养得桂花馥郁不谢,从九月一直开到腊八。这里的桂花,都是几十年的老桂,伸伸展展像是榕树一般阔大的树冠。风吹过来,簌簌地叶响,那香气便随着风吹到了镇上的各处去。也是簌簌地,有桂花落下来,也是跟着风。风到哪里,便飘去哪里。人身上,头发上,远些的,竟然也飘到九洲江的码头上,铺在“十八级”青石板的台阶上。挑夫们爱惜,都不愿去踩,绕着道走。可没留神给风又吹到了江里。花瓣金的银的,载浮载沉,那江水便是一片好景致。

镇上的女人,将大幅的床单铺在树底下。清晨打露水时铺上,到了黄昏的时候,床单上是金灿灿的一层。拾掇起来,便是一天的收获的心情。她们将这桂花用蜜渍上,罐子封了,做成桂花蜜。可以一直用到端午。包汤圆、蒸八宝饭、包长脚粽,用处可多着呢。

阿响从南天居回来,一路上,便都是沁人的味儿。傍晚风凉,这香气沉淀得幽幽的,让人有些醉意。一两点落在他的肩上,他也不掸,深深吸一口气。

待回到家里,搭眼便看见八仙桌上摆着两只大碌柚,便问母亲,音姑姑来了?

慧生擦擦手说,嗯,还没坐定,倒匆匆走了。送了她外甥女来,说跟咱们住几天。这不,给秀明拉出去到镇上逛了。

阿响说,外甥女?

慧生笑一笑,说:“群贤毕集陈家厅,万花竞开灵思堂。”

阿响未回过神,就听到外头明晃晃的笑声,楼梯一阵响,就看见秀明拉着一个女孩走进来。

这女孩手里拎着一把洋伞,看见他,并不怵,望一眼,却朝厨房里喊,婶婶,快拿一口锅来。

慧生远远听见了,便拎着一只铁锅走出来。女孩便将阳伞举到那锅上头,小心翼翼地打开,抖一下。只见呼啦啦地,伞里竟如雨一般,落下了桂花来。纷纷扬扬,竟然铺满了小半锅。

慧生便拍着手掌说,这是谁想出的神仙办法。

秀明笑说,自然是阿云姐。一路逛着,一有风就把伞打开来,谁也没有我们采得多。

慧生说,这可好!回头让七叔给你们打桂花糕吃。

她看一眼响仔,这才说,嗐,你瞧我。放着大水请龙王呢。眼前可就是南天居的大按师傅。

秀明便说,如今响哥的点心,做得要不重样了。

女孩看着阿响,朗朗道,阿明说你属猪?

阿响点点头。

她便笑道,那我得想想叫你什么。是跟表妹叫你响哥,还是爽快快叫一声妹夫?

秀明就一红脸,捻着衣襟对慧生说,阿妈,我帮你开饭。

阿响便和女孩对面站着,不知要说些什么。女孩倒还是笑着望他,眼神清亮,还有些利。一边将耳际上别的一簇桂花取下来。她留的是齐耳的短发,在这镇上是少有的。阿响久前的记忆中,是广州的女学生才会有的样式。因为太短,几乎像一个男仔。她撩一下头发,才看眉毛也生得利落,是有些英气的模样。

女孩说,果然像阿明说你,叫阿响,没动响。

阿响忽然闷声说,其实我的大名叫,荣贻生。

女孩忽然大笑起来,又是朗朗的,也不知笑什么。笑完了,这才学着他的口气,瓮声瓮气道,我的大名叫,司徒云重。

不同于秀明的暧昧身世,阿云的来历倒是清清楚楚。广府最大的瓷器商号“益顺隆”,揽头司徒央只一个独生女儿。云重是明朝一个武状元的名字,取这名字的,是阿云的爷爷司徒章。

阿云不太跟人说起父亲,却极爱说这位已过世的阿爷。

她说自小喜甜,最爱吃梅州产的糖姜,好那股子绵香里的辛辣爽利。阿爷便时常领着她上街,去果子铺买糖姜。正宗的广府糖姜,装在珠坛里。珠坛都是广彩瓷制成,上面多半绘了缤纷的织金人物。阿爷豪气,整套给她买。今天买了“四大美人”,明天便买了“醉八仙”。阿云一手坛坛罐罐,也觉得夸张,说,阿爷,太多吃不了呢。阿爷便说,给我阿云慢慢吃。阿云便又说,慢慢吃也吃不了,放绵了就不好吃。阿爷听了,声音瓮了,说,那就倒了,留下这坛子。

阿云说,这空坛子有什么用?

阿爷便将坛子翻过来,给她看底。说到这里,阿云四望一下,一眼看见柜上的一只糖罐。她就叫阿响搬下来,翻过罐底看一看。阿响一看,果然有个青绿的印,是篆书的“司徒”两个字。

阿云便说,我们自家的老“鹤春”,我闭着眼睛都认得出。

相对于秀明的安静,阿云是分外明丽的性格。

秀明来了半年,竟都不怎么开口,出门都躲在慧生身后。人问一句说一句,说出来字斟句酌。

阿云可不同,来了没有三天。镇上都知道叶七家里来了位西关小姐。安铺人是分不清什么广府口音的。在他们看来,广府就是西关,西关就是广府。至于珠江河北河南,他们更是分不清。阿云不怯,走到一处铺头,就和他们倾家常。只一周,就可说上一口廉江话。虽然支离破碎一些,味道却是对的。她愿说、敢讲,听的人也便欢喜。

多半是大戏里看来的。安铺人印象里,名伶千里驹、白玉堂,都出自西关。看见云重,便对着她唱《文姬归汉》:“人愁心更复听儿啼,声似寒虫悲咽露,何堪句句断人肠。”阿云便笑,回他们道,如今谁还唱这些,都去听新戏了。

这一日,阿响正在后厨里忙。就见袁师傅拍拍他的肩,说,响仔。你表妹来揾你。

阿响茫然,想自己何时有了一个表妹。但也就摘了围裙,走出去。

看见大厅里的一角,云重正靠着满洲窗,往外头眺望。那阳光透过窗,落在她脸上,星星点点地跳。大约是远处摇曳的树叶筛下的光,活了一样。窗棂子上不知哪个茶客,挂了一笼画眉。这鸟蹦一下,忽然婉转一声啼,吸引了她。她便又抬起头,看得入神。

阿响站在原地定定的,无端挡住了企堂的路。这人端着蒸笼,不耐地喊一句,傻仔,望乜哦。

喊得声音大,惊动了许多人。云重便也回过头,目光恰与他对上,便对他使劲招招手。阿响走过去,看她一身洋装,衬衫长裤穿了马靴。在这茶楼里,未免招人耳目。阿响便轻声说,你怎么来了?

阿云笑一笑,说,这是间茶楼。南来北往,谁不能来?

阿响不禁噎住了。阿云才正色道,我出去写生。婶婶说下半晚天凉,叫我顺道给你送件衣服来。

说着,她便将一件皮坎肩递给他。阿响见她背着一只画夹。这画夹很大,竟占去了她一半的身量。云重望一望窗口,两手伸出食指和大拇指比成了一个框。那手指间竟然就是一幅画。外头虽然有雾,看不清楚,却也是远山如黛。雾气缭绕间,是文笔塔挺挺地立着。她说,多好,在这里能看见九洲江呢。

阿响说,这里不算好,给虞山挡住了大半。要看江水,得到西边的山上去看,临着入海口。

云重说,好,等你得空了带我去看。

阿响没应她,想一想,又点点头。

她说罢利索地将画板往身上提一下,就要走。阿响说,你等一等。

他走到她身后,将那画架上的绑带紧一紧,说,阿妈交代,在外头早回,别顾不上吃饭。

到下半晚上收工,袁师傅抱了一只蒲包来。

说你这个表妹,可是个厉害角色。先前来了,问我。你们茶楼用的瓷器,是哪里来的?我如何知道。她又问,是不是我们益顺隆的?我说,不是。她就说,不是司徒家制的,哪里上得了台面呢。广府第一式的茶楼,谁不用我们家的东西?

我就问她,那可怎么办?

她说,你把你们家的盘子碟子,都交给我。我给你画。有我司徒云重的绘彩,就是益顺隆的了。

袁师傅大笑,我给她绕来绕去,倒像是我欠了她的。你瞧,这一摞盘子,算是我孝敬她大小姐的。

阿响也笑,我们家的盘盏,是早就给她画光了。

袁师傅变戏法似的,又从身后拎出一只纸袋,说,新出的光酥饼,还热乎,不知合不合广州人的口味。

阿响回到家时,家里人都睡下了。唯独靠骑楼的地方还亮着灯。叶七将一只花梨大案搬到那里,专给阿云用。阿云说,夜晚静。人心静,笔也就静了。

外头的人,走上楼梯的声响,似乎并没有搅扰她。

阿响看见,在灯光里头,那光正笼在她身上,是毛茸茸的一层,包裹着她,好像要同那夜的暗隔开似的。阿云端正地坐着,一手执着瓷盘,一只胳膊靠在枕箱上。不同于白天时的明朗,她脸上的神情,有一种端穆与肃然。微微蹙着眉头,眉宇间似乎也有些苍青,甚而冰冷。这些,也是在一个少女身上所稀见的,令阿响感到陌生。

远远地,他看到阿云方才落笔处,是一抹嫣红。他不禁屏住了呼吸,将手上的东西,慢慢放在了桌上。然而在极静间,这动作还是引起了声响。

阿云肩膀似乎抖动了一下,手中的笔也一抖。她回过身,看见是他,愣一愣,笑了。

阿响有些不安,喃喃道,看我论尽……

这时,阿云便放下了手中的笔,用手捶一捶腰,说,不妨事,我也画累了。

阿响便说,师父让我给你带了盘子来。

阿云接过蒲包,拆开来。拿起一只,对着光看一看,难掩如获至宝的神情,说道,居然是上好的江西胎。你师父可说了,以后我要多少,他供我多少。

说到这里,她的眼睛也亮了。方才瓷白的脸色晕起了红润,轮廓也亮起来,像是浮冰在光中瞬间融化,还是那个阿云。

阿响心里也不禁轻松了一些。但看到方才阿云手中那只碟,边沿上的一朵西红玫瑰,最后合笔,笔画无端飞了出去。

阿云看出他的抱歉,信手拿过布,便将那朵玫瑰擦去,说,唉,“挞花头”是基本功。唔关你事,是我的心,还不够定。

又似安慰他道,你看,这“描金开窗大凤梅瓶”的图案,到底给我默了出来。

盘上,是个凤穿牡丹的轮廓。阿笔虽不懂,但也看出笔触的繁复细致。枝叶藤蔓,笔走龙蛇,跃然如生。

他的目光,落在了另一只正晾着的盘子上。盘上大片的,是他未见过的幽静青绿,灯下熠熠,闯入了眼睛。他不禁说,这绿,可真好看啊。

阿云转头看一看,说,“湖水绿地菊提雀”,乾隆御窑。这可不是普通的绿,阿爷说,老“鹤春”,是我们司徒家的本钱。守住它,就守住了益顺隆。

她说完这些,人似又肃穆了,眼低了低,仿佛倏然有了一些心事。两个人,一站一坐,中间就隔了一道安静。灯光也暗了些,这安静忽而浓重,渗入了密实的黑,漫溢了开来。

秋凉的夜风,从骑楼吹进了,吹得阿响一个激灵。云重也不禁抱了一下膀。他这才想起来,连忙从桌上拿过那包光酥饼,说,新打出来的,趁热吃。

阿云吃着饼,眼神又亮起来了,伸出手指,擦了一下嘴角的饼末,脸上竟现出了孩子般的笑靥。这笑竟让阿响的心里,也蓦然快乐了几分。

这时,阿云说,响哥,你打的饼好好味。

阿响愣一下,不知为何,并没有否认。他只是望着阿云,轻声说,好味,就食多些。

这一年冬至,竟是格外冷。

九洲江上的风吹来,也是冷冽的,又干又硬。慧生说,也好,干冬湿年,到春节时就好过些。

阿响见叶七站在风里头,肩背有些佝偻,这一年,师父的腿似乎比以往更不灵便了。但他在慧生搀扶下,极力站得更稳一些。他袖了一会儿手,看阿响将墓头的野草、树枝清干净了。也不说话,半晌,才对阿响说,阿仔,挂纸。

阿响便将墓纸铺开,压到墓头和墓旁的“后土”上。黄白五色的墓纸披挂下来,在风的吹拂下,有一种异样的鲜亮与热闹。这是他第一次跟了师父来祭祖烧冬纸。这在虞山的墓,是叶七祖父的。叶太爷有声望,镇上的“同礼书院”是他生前所修。三个人摆了供,烧着纸。叶七投了一只纸马到火盆里头,天太干,噼里啪啦地响。叶七说,响仔,跟太爷爷说句话。

阿响想一想,说,太爷爷,一路走好。

叶七本来脸上戚然,听到这里却笑出来,说,傻仔,还走到哪去?太爷爷已经走了几十年了,在阴曹吃香喝辣,比我们都好。

他便自己说,阿爷,我收了个徒弟,现在成了我的仔啦。我们叶家没香火,手艺总归没断。

他站直身体,掸一掸衣服上纸钱的灰烬,看慧生一眼,说,回吧。

广东人讲究“冬至大过年”。慧生将周师娘邀到家里来“做冬”。

短短几年,人事流转。屋企老的过身[24]过身:粤语,去世。,小的远嫁,如今周师娘变成了一个人。她看着叶七家里的五口人,说,慧姑,眼下囫囵能有个团圆,就是福啊。

便说起当年正月二十八,慧生刚来时,那天“雷王诞”的热闹。忽然才想起,少了一个人,是吉叔。这年年头,安铺闹鼠疫。吉叔说没就没了。去收拾他的东西,医馆的桌台,还摆着他给自己开的补养方子。叶七说,唉,我这个保舅,医者难自医。周师娘摇摇头,说,也是年纪大了。那一场,镇上留下了几个老人来呢?

慧生瞧着话头不对,忙将灶上的汤圆端过来,摆在桌上,大声说,来来,食啲暖笠笠嘅嘢!

屋里的空气便真的暖起来。招呼了师娘,慧生给三个小的,都盛得满满的,笑盈盈地说,后生仔,食多啲,团团圆圆。

周师娘就逗秀明,问几时和阿响摆酒。说得秀明羞红了脸。她又打量了云重,说,啧啧,早就听镇上人说,你们家来了个西关小姐。百闻不如一见。老七你家是什么好风水,引来凤凰栖梧枝。

阿云向她还了礼,却没多说话。匙羹在碗里舀起一个汤圆,手抬起来,又放下了。慧生知道,是刚才自己说团团圆圆的话,惹了她的心事。

慧生便在心里阿弥陀佛,一边说,咱屋企哪里留得住凤凰。过一排,我阿云就要回广州过团圆年去了。

过了冬至,多是“白戏仔”班子在粤西各镇走街串巷的时候。也是一年农忙,尘埃落定,要庆丰收的意思。

这“白戏”班子,源起安铺邻近的曲龙,所以又叫“曲龙班”。打乾隆年间就有了。原是村民为了自娱,为乡人演唱,多用的是民歌调。后来吴川木偶戏流入安铺,便组成班社,一人主唱,一人操木偶,一人敲竹筒配腔。乡间便称之为“竹筒戏”。嘉庆年间,加入了簕古头胡、月弦、横箫三件头伴奏。竹筒改为大小木鱼,引入小堂鼓、高边锣等戏剧锣鼓,从此改称“白戏仔”。曲龙原有七八个“白戏”班,每到年节,便在廉江、遂溪一带串乡演艺。

可这两年,年景不济。先是日本人的动静,风声鹤唳,后又闹了鼠疫,百姓失离,一些戏班便也云流雾散。但终于还有些班子,在这个冬天来了安铺。只说是“年冬鬼抓人”,以往为了喜庆,如今吹吹打打,权当为驱邪。

因为终究是个热闹,慧生便让阿响,领了秀明与云重去看。这一年的戏台,搭得也潦草了些。没有花牌。就是在北帝庙,有一棵大洋槐,挂横梁,扯了块幕布。

他们三个赶到时,刚刚开始请神。一个使头胡的大汉,大约是班主,喝一声:“众仙请了。”手一扬,便是各乐齐音,跟着班主唱:“东方寿筵开,南方庆寿来,西方长不老,北方上天台。”也便有八仙逐一上场,对台下的观众作揖。因是木偶,衣饰打扮格外鲜亮斑斓,脸上涂着胭脂,一片柳绿花红。有种仙班万象的气势。其实底下的艺人,不过是四个。鞭炮便也响起来,硝烟过后,八仙便另有一番翩然,是一个简易的仙境。

但到了正戏,却是《高文举》。唱了一会儿,戚戚哀哀。班主改使了杖头,扮高文举,嗓音虽粗粝不似个状元,但究竟行腔见功力,也算是声情并茂。到了他老婆玉真出场,做角的是个满脸皱纹的阿伯,硬是捏着嗓儿,要唱那满腹的委屈。台下的人,看着听着,渐觉得十分折磨,说,换戏,换一个《周氏反嫁》。有人喝起了倒彩,说现今唱戏的都是些什么货色,张梅香怎么不来?阿伯眉头一蹙,便不唱了。班主杖头一扔,骂道,饭都吃不上,肯唱几句就这几个喘气的,不听躝远啲!弦子响起来,那阿伯大约是被伤了自尊,死活不开口了。

终于纷纷起了哄。阿云就拉拉秀明,说,咱们走吧。还等他们台上台下打起来吗。

三个人就挤出了人群。一声也不吭,终究是有些扫兴。走到了苏杭街,阿云忽然回转了身来,笑嘻嘻地说,做乜败了自己的兴致。不就是演戏吗?我演给你们看。

阿云站定,清一清嗓子,一开口,竟然是一把分外浑厚的声音。

秀明便拍起巴掌,说,阿云姐,你是要演一出《女驸马》吗?

阿云笑一笑,一缩肩,身形忽而变得佝偻,再开声,阿响听见她用国语说:是马格丽特·高杰吗?

这声音把他和秀明都吓了一跳,因为苍老而焦灼,似来自龙钟的人。

此时,阿云却忽而转到了另一侧,站姿雍容起来,用一种极甜美而自持的女声说,是,先生。请问您贵姓?

秀明张了口,说不出话来。阿响也有些吃惊,他知道这是一出西洋的戏剧。

他们渐渐看进去了。这是一个老人和少女之间的对话。老人是一位父亲,而少女是他儿子的情人。

阿云一人分饰两角,从容地穿梭于老人与少女之间,讲述这个伤心的故事。他们静静地看着,并没有怀疑过,这是两个人。

倏然,阿响想起,这场景似曾相识。开始是依稀的,慢慢地清晰起来。曾经有一个人,也是如此分饰两角,一男一女,演戏给他看。

吕布与貂蝉,相会凤仪亭。“匆匆绕曲径过花阡,千钧重担付婵娟。脂粉远胜动横拳,一副温馨脸,冷笑是刀默是剑……”

十多年前,太史第后厨天井,稀薄的昏黄灯光中,一个少年无声地唱。唱给他一个人听。那少年的脸庞也愈见清晰。少年说,阿响,我往后有个心愿,就是写一出戏给我娘。

他的心忽而痛了一下。这疼痛让他猝不及防。待这痛慢慢地平复,他想,原来自己也曾经看过西洋剧的。也是一个夜里,还是那个七少爷,改了英国人的剧,用粤白念道:“陌上千秋各不同,孤山万仞听箫声。”

这记忆中,漾起一丝荔枝味,若有若无的。有些甜,有些冷。

这时,他听到了身边的啜泣,是秀明。

你可以在我死了以后,等到阿芒提起了我痛恨的时候,你可以对他说明这件事,告诉他我是非常爱他,而且我把这个爱情证实了。先生,有人来了,再见吧,我们两人是今生不会再见的了,祝你一切幸福。

叫作玛格丽特的少女,她将要牺牲,成全爱人的幸福。这声音,在暗夜中,清亮而绝望。在清寒的空气里回荡,无边无际。

云重走到了秀明的跟前,掏出一方手帕,拭去了她的泪水。然后理了理她的额发,说,傻女,哭什么呢。都是戏。

而秀明却哭得更为难以自持。这让阿响也有些惊讶。他从未看过她哭,甚至很少看到她有起伏的情绪。云重轻轻地抚她的肩膀,却对阿响眨眨眼,笑笑说,这是我在中学剧社演的第一出剧。记得自己的词,居然还记得对手的。我也是宝刀未老。

三个人在街上走着,大戏的锣鼓也远了。街道两旁的骑楼,灯火也次第灭了。周遭静下来。极静,间或有一两声犬吠,也瞬息便被吞噬。

这时,阿响觉出自己的手被握住了。是秀明。这么久了,他们还从未触碰过。她在黑暗中牵住了阿响的手,紧紧地。过于紧,以至于让阿响觉出手心有些疼痛。

直到过完年,广州也没人来接云重。

阿响没有食言。开春时候,他带云重上了虞山。

虞山很高。粤西多丘陵,虽至绵延,却入不了体面。这虞山在这绵延中,无端峭拔起来。山体并不阔大,因山势陡峭,却有横空出世之感。山上并无许多的林木,便更显岩石砺砺,刀皴斧劈。

阿响带云重上去的,是青龙舌。是从山巅上,斜生出的一块扁平的巨石。上下左右,皆自凌空。是险中之险,一览无遗。

云重立好画架,站定,长吁了一口气。山上的风,很烈,并未应了“干冬湿年”的民谚,还是干硬的。因了四面的无遮挡,吹得更肆虐些。一时间竟让人说不出话来。云重索性站在山崖上,由它吹。来了安铺,她的头发便未剪过,说要回到广州再剪。这时候,已经长得很长了。也在风中飘扬起来,是浓密丰盛的,像烈马的鬃一样。她拢起手,向那空中喊了句什么。声音被风吞噬了。阿响听不见。或许她本来就是无声地喊。

风渐渐停下来,云重仍是站了半晌,才回过头来。阿响见她脸上一点泪痕,已经干了。云重擦一下眼角,笑说,这风真大,吹得眼睛疼。

云重指一指,问,我就是从那里上岸的吗?

阿响看看,说,是啊,“十八级”。

原是一处良港,远远的。码头上船如叶,人如蚁。从这里看九洲江,临了入海口,江水便沿北部湾慢慢铺展开来,越来越宽阔,真的是浩浩汤汤。

望下去,一边是远无尽的海,看不到头,一边是安铺古镇。阿响看这些在云重的笔下,一点点地生动起来。他甚至能看见海水上泛起的光,是最远处的粼粼波动。而安铺看到的便都是屋顶,居多的是骑楼,黑黢黢的,连成一片。那沿着街巷的,弯弯折折,在阿云的画上,便是一道圆润而黯然的弧。他想,说起来,他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七年,竟没有好好从上面看过这些骑楼。

待那画上的轮廓丰满了,他又不禁一惊。原来安铺和海,一个在光里头,一个在光外,如同阴阳太极。而安铺的形状,像是卧在暗影子里的一尾鱼。密集的骑楼,如同鳞片。这鱼被山势环抱,蜷着身体。文笔塔长在鱼眼睛里。而自己住的地方,就在那摆动的背鳍上。

云重停下笔,看着自己的画,手指着沿海的方向走出去。她转过头,问阿响,你说,我还能等到吗?

阿响点点头,待广州时局好一些。我阿妈说,会送你去香港。

云重笑一笑,摇摇头。

这时候,天又暗了一些。太阳沉下去,天边忽而亮起来,是一线夺目的光。接着,那颜色便从云里一层层地次第渗了出来。将云一片一片地染红了。是火烧云,两个人,都看得有些呆。在这净冷的天,如何就出现了火烧云。

这云一层推着一层,一层裹着一层,从海上滚滚而来。颜色便也叠着,在深深浅浅地涌动。

云重看着看着,开口道,这些色用在广彩里,唔知几好啊!

她看着阿响。阿响也看着她,阿云脸上红红的,金灿灿的轮廓。眼里也有光,像是两星火苗。阿响不觉间,身体里有些静止了许久的东西,倏然被这火苗点燃了。然后顺着血管流淌,继而奔涌起来,所经之处,一路灼烧,摧枯拉朽,在他的身体里蔓延。阿响的心跳急促起来,脸上感到发烫。

这时云重问,响哥,如果有得拣,你将来最想做什么?

阿响说,做个最好的大按师傅。

云重又问,那你的师父是谁呢?

阿响说,袁师傅,那天在茶楼,你见过。

云重笑笑,你做的点心,味道和七叔制的一式一样。那光酥饼,不是你做的。

云重眼里的火苗沉淀下来,光也随着云渐渐退去了。眼看着,天与海,便都冷却了了。她说,我的师父,不是我阿爷,也不是阿爸。我们司徒家的手艺,传男不传女。我在等一个人,教我画广彩的人。他就快要回来了。

云重的目光,遥遥地,落在了某个不知名的尽头。她喃喃道,你说,我还能等到吗?

阿响的心里,锐痛了一下。但他还是无声地、坚定地点了点头。

阿响背着云重的画架,两个人彼此照应,往山下走。所谓岚气袭人,天又晚了,竟然越走越冷。这时,一只野兔忽然从草丛里跳了出来,将他们二人吓了一跳。那兔子跳出了几呎远,倒不跑了。半立着身子,像个人一样,遥遥地看着他们两个。阿响也定定地看它,却听见身边的云重说:响哥,我们说好了。等我们都出了师,你做的点心,都要用我阿云画的彩瓷来装。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云重伸出手小指,说,我们要盖个印。

这本是孩子气的,不知为什么,阿响放下了画架,很郑重地伸出手指,和云重勾了勾。然而,在他碰到了云重的手指,那冰凉的指尖,还是让他心里猛然悸动了一下。猝不及防。

他很快地抽回了手,低下头,默然地向山下走去。这时,他看着阿云的背影,手指上却有了一丝暖意。这暖意顺着指尖一点点地蔓延,他觉得全身也暖和起来了。

清明前,有了消息。

广州没有人来,来的是一封信。写信的人,是音姑姑。

信中说,因家里出了些变故,不能来接云重,问能否请人将她送回来。信里还提到一件事,说慧生要找的人,有下落了。

叶七沉吟了一下,说,那就让阿响走一趟。

慧生猛回过头,不相信似的看着他。

叶七说,你要找的人,别人去你信得过?还是这人能信得过别人?

慧生硬铮铮地说,我们娘俩自打离开了,就没想过再回去。非要一个人去,那也是我。

叶七不禁冷冷笑一声,你去?你以为你出了事,这孩子能脱得了干系。

慧生咬一咬唇。

叶七的语气缓和下来,说,响仔十岁来了这里。长成大小伙子了,你还能记得他八年前的模样?如今出了师,袁仰三的徒弟再不济,也不能窝在小小的安铺。

慧生扁一扁嘴,说,这事我们说得不算,还是得问孩子的主意。

叶七将那信,给阿响看了。

长久沉默后,阿响说,我去。

慧生怔怔看着他,半晌,忽然哭了出来。她一把抱住阿响,不管不顾地哭。哭够了,阿响说,阿妈,我记住了。把阿云送回去。见到了少奶奶,我就回来。

叶七在旁不声不响,这时才开口道,你到了广州,打听事情,少不了要落脚。明日去茶楼,央袁仰三给你写封荐信。我这里还有一封。你带着信,去找个人。

阿响回过头,看他,问,我带着袁师父的信,找你的人?

叶七点点头。阿响从这男人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这些年,这个被自己称作师父的人,不见喜乐。说什么做什么,一字一句,都是斩钉截铁。他便不再问。

叶七说,我再教你一样,你就满师了。

这一夜,叶七在后厨架起一口大锅。

那锅阿响未见过,生铁,沉厚。外头有锈迹,里头也有。叶七用木贼草泡了水,里外打磨。那口锅渐渐出现了金属的光泽,是一口好锅。

叶七问,我教你的,记住了?

阿响点点头。叶七问,那你说说,要打好莲蓉,至重要是哪一步?

阿响望见堂屋里头。三个女人围坐,默默给老莲子剥皮,用竹签去心。都不说话,但那经年的莲子,清苦的香气,却从堂屋漫溢开来。一点点地,击打了他的鼻腔。

他想一想,说,去莲心吧。挑出了莲心,就不再苦了。

叶七摇一摇头,去了莲心,少了苦头。它还是一颗不服气的硬莲子。

叶七叹一口气,说,至重要的,还是一个“熬”字。

阿响定定地看着师父。看他执起一颗莲子,对着光,说,这些年,就是一个“熬”字。深锅滚煮,低糖慢火。这再硬皮的湘莲子,火候到了,时辰到了,自然熬它一个稔软没脾气。

这一晚,叶七架起铁锅,烧上炭火,手把手教阿响炒莲蓉。他说,当年我师父教我炒,要吃饱饭,慢慢炒,心急炒不好。叶七把着他的手,手底下都是火候和分寸。师父的手大,手心生满老茧,糙而暖。阿响见这一口大锅,像是小艇,木铲像是船桨。就这样划啊划啊。眼见着,那莲蓉渐渐地,就滑了、黏了、稠了。

他不禁望了望自己的师父。师父脸上无表情,眼里却渐渐有光。忽然间,他听到一把沉厚的声音,唱:“欢欲见莲时,移湖安屋里。芙蓉绕床生,眠卧抱莲子。”他未曾听师父唱过歌。师父的歌声并不清冷,是温厚的,还有些哑。一边炒,一边让他跟着唱。唱了一遍又一遍,唱多了,就记在了心里。锅里头,渐渐荡漾起了丰熟的香,在整间房间里漫溢开来。堂屋里的女人停下手,看着这爷俩。叶师父问,都学会了?

阿响点点头。师父说,嗯,学会了。往后,唱给你的徒弟听。

阿响坐在船上,怀里是一只布包,似乎还有余温。那里头是两种月饼,一种是玉兔丹桂,一种鱼戏莲叶。双蓉的那种,上面都盖了一个大红点。

他往外头望出去,已经看不到安铺,连文笔塔也看不见了。只能看见虞山的轮廓,朦胧而峭拔。此时,北部湾的海是出奇地静的,但还是能感受到身下的波涛的起伏。他想,上一次在海上,已经是许多年前了。

云重也望着外头,一言不发。待似乎已经望不到所有的东西,她才开口说,好大的雾啊,什么也看不见了。

这时候,有汽笛声响起,先是辽然悠长的。汽笛声越来越近,就看到一艘轮船慢慢驶过,是一艘货轮。因这庞然巨物,海面便也波动了一些。人们就纷纷伸出头去望。云重问,响哥,这船是要开到哪里去呢。

阿响想一想,说,大概是要去南洋。

云重看了一会儿,说,嗯,阿爷教我,红烟囱的渣甸、蓝烟囱的太古,都是往欧洲去。

阿响笑一笑,说,你阿爷好见识。

云重说,我没坐过轮船,可是我们益顺隆的彩瓷,都是用轮船运出海去的。我小时候,每日天蒙蒙亮,就跟我阿爷去渡口,看工人把瓷器装在竹箩里,从小涌用桨橹摇到省港轮船,再从环珠码头向北转到西濠口对岸的金花庙渡口。阿爷指着港轮说,接下可就指望着它了。这些轮船将我们的广彩转运到港澳,环珠桥码头出龙珠桥,过凤安桥到珠江,英国商船的货仓就设在白砚壳,等着我们呢。

阿响说,这些你都记得很清楚。

云重就说,我们自己家里的事,怎么会记不清楚呢?

阿响就想,云重这是要回家了。这样想着,心里蓦然有些伤感。他眼里的黯然,被云重捕捉到了。云重说,响哥,昨天七叔教你唱的那支歌,很好听。能唱一遍给我听吗?

阿响拗她不过,终于唱了一遍。兴许是外面的海风,吹得烈了。他觉得自己唱得有些跑调。云重静静地听完,只说,我还给你一首:“伍家塘畔系瓷乡,龙船岗头艺人居。群贤毕集陈家厅,万花竞开灵思堂。”这,是极其甜美的少女声音。歌声悠然,在并不大的船舱里回荡,氤氲不去。船里方才还有些嘈嘈切切的人声,这时都停下来,静静地听她唱。可唱到了后来,不知为何有些苍凉了。这苍凉的吟唱,让阿响想起了许多年前,叫青湘的女人,在荔枝树下唱一出《贵妃醉酒》。他屏息听着,望着这女孩的侧脸,瓷白的挺秀的额头。他又想起了云重一个人演出的西洋剧。他想,这个阿云,究竟有多少种声音呢。

唱完了,云重又恢复了安静。但阿响回忆起了许多事,包括那个太史第的新年,廿三谢灶日,伶俐的小女仔,接过他手中的福袋。她应该都不记得了。

他不禁轻轻摇一摇头,似要将这些念头从脑海中驱逐出去。他问云重,饿了吧?

他拿出两块月饼,递给阿云一块,自己一块。

咬下一口去。他还是感受到了一阵细小的战栗。软糯的莲蓉与枣泥,并不十分甜,却和舌头交缠在一起,渗入味蕾深处。他一面吃,同时伸出手,仔细地接住掉下来的饼皮,极其珍惜。与许多年前,他第一次吃到时,如出一辙。但此时,这块月饼,出自他自己的手。

他问云重,好吃吗?

云重默然点了点头,然后笑笑,看着他说,长这么大,从未在清明时吃过月饼。

她说,往年这时,我们全家拜山去看阿爷。

她问阿响要了一块月饼,放在船舷上,说,我阿爷,一直到老,都爱吃甜食,吃得牙只剩下了五颗。别的不挑拣。可月饼,只吃得月阁的。

她站起身来,索性将身体伸出了船舱,在猎猎的风里头。她将那月饼掰碎了,一点点地掷到海里头。刚掷下去,便被波涛吞没了。可掷了几下,竟然引来了几只越冬的海鸟。大约也是饿极了,扑扇着翅膀,要与她抢月饼,啄她的手。云重发了狠似的,就不给它们,一边使劲挥舞胳膊驱赶那些海鸟。

阿响连忙将她拉进来,看她虎口上,被啄得殷紫的一道伤口,正汩汩地流出血来。

阿响用手巾帮她包扎起来,叹口气说,几只雀仔罢了,这又是何苦。

云重看他一眼,将手抽回来,说,这是给我阿爷的。

说完这句话,她便抽泣了起来。哭着哭着,索性伏在阿响的肩头上。

这女孩,身体剧烈而无声地抖动,带着阿响的身体也颤抖起来。他感到滚热的水滴,透过衣服,流到了他的肩头。又在初春的清寒中冷却,渗入他的皮肤里了。

到达广州的黄昏,天下起微雨。

火车站,有个中年男人,径直向他们走来。

阿响并不认识他,一时警惕,本能地将云重护在身后。倒是云重迎了上去,叫他郑叔。原来是益顺隆的管事先生。

阿响四望,并没有看到音姑姑夫妇。郑叔就说,阿音被事情牵绊住了,叫我送你先去休息。

就叫了人力车。阿响看一路上,已不是印象中的广州。或许隔开了许多年,自己也记不清楚了。街上并没有什么人,商铺多半也闭门不开,是百业萧条的样子。在一处拐弯的地方,他看到焚烧后废墟的遗迹。只觉得地方眼熟,想了又想,原来是一家戏院。他跟着七少爷去看过戏,至于是什么戏码,究竟是想不起来,只记得是极热闹的。

郑叔看他一眼,神色凝重,并没有多的话。到了一处客栈,停下来。郑叔送他下了车,说,这里是包了晚饭的,你吃点先将息着。明天下午三点,过来接你。

阿响提着行李,站在客栈门口,门楣上挂着匾,上头是“玉泰记”三个字。大约给风雨蚀的,“玉”字的一点已经看不清了,成了个“王”。阿响刚转过身,忽然听到云重喊他,就回过头来。

在细密的雨里头,云重遥遥地喊,响哥,转头带你去看我们家的瓷庄啊。

五举山伯,交给我这一帧小画。是真的很小,大概只有成年男人巴掌的尺寸。画上,画了一个清瘦的青年。面目严肃,有温厚的双眼。

这幅画画在一种特殊泛黄的卡纸上,我并未见过。纸纹粗疏,略灰,甚至看到未除净的草茎的痕迹。或者可说是素描,但运笔稚拙,应是未受过良好的训练。但是,笔触间有一种自信,强调了画中人五官的特征,造就了另一种惊人的真实。在画的右下角,有一个签名。并非是字,而是一枚图案,是一朵轻盈的流云。

画中人,是年轻的荣师傅。我将画翻过来,看见背后写着一个日期。再看,这么小的一张画,竟然有装裱过的痕迹。山伯说,师父今天上午拆下来,叫我给你送过来,说你或许用得着。

裹在画外面的,是一张报纸,《民声日报》,报头是彭东原所题。这是日伪时期广州的报纸。头版标题赫然,“断绝安南援蒋物资,陆军西原少将任委员长,华南派舰队一部驶海防”。山伯示意我将报纸翻过来,于是,我看到了“司徒央”这个名字。

民国二十九年春,益顺隆瓷庄老板夫妇通共被捕的事情,是整个广州城最大的新闻之一。这间瓷庄关闭了许久,但日本人出其不意地搜查,库房的密室里缴获了大量的枪械,而在已经废弃的瓷窑里发现了配制中的弹药。

密室中,同时间发现了不少破碎的瓷片,上面绘制的图案,精美绝伦,非出于凡俗之手。“维持会”着清秘阁验看后,竟然皆是仿制于御窑上品。

我问山伯,所以,荣师傅回广州时,这些已经都发生了,是吗?

山伯说,是的,司徒在清明前一天行刑。这份报纸,当时就摆在师父客栈房间的桌子上。

柒故人相候

春堂四面蒹葭水,吹作秋霜一鬓丝。识透江湖风味恶,更从何处着相思。

君情一往深如水,惯听秋风忆故人。满纸潇湘云水气,不缘风露已销魂。

——黄景棠《蒹葭水》

阿响在广州,再未见过云重。

数年后,当他们再次相遇。他想问她的,并不是她去了哪里,而是是否等到了那个人。

那天,阿响究竟有些不放心,辗转到了午后,禁不住还是走出门去。沿着漱珠涌往南走,看着河水,不见了往年艇仔聚散的景致。广州河南没有车水马龙,这艇便是车与马,承载日常生计。如今没了,河水依然流淌,倒是显出了消沉来。

好在街面上,还有人,但也不多。经过漱珠桥往环珠桥的一段,阿响便一路打听着,往南走。他记得阿云说,一过环珠桥,转右百来米,就是益顺隆的彩瓷作坊。经过了这些年,如今河南的地形究竟变了些。他一时走岔了,错过了庄巷,出了陈家厅,才看出南辕北辙。他问一个卖烟的阿伯。阿伯说,庄巷,快别去了,那里都是日本人的岗哨。

待少走了几步,又回过头问他,后生仔,外地来的,有良民证吗?

阿响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广府话,已有了粤西口音。想一想,时间不早了,究竟要赶回客栈去。

回到了玉泰记,却看有一辆人力车已经等在了门口。车夫和他对视一眼。他认出来,竟然是在火车站接他的那个。他让车夫稍等,说上楼去拿一些东西。车夫左右张望了一下,说,好,你快啲。

阿响上楼,带上准备好的荷叶包。到门口,车夫也不言语,歪一歪脑袋。待他上车,埋下头就拉起车开动,健步如飞。可阿响见他并不走大路,却专拣横街窄巷走。七拐八绕的,又仿佛驾轻就熟。到了一处巷口,远远看见了几个日本兵,跟前有个人跪着,身旁东西散了一地。好像是个货郎,不知怎么就冲撞了。那日本人抬起腿,将马靴蹬在那人脸上,嘴里叽里呱啦的。车夫左右张望了一下,到底还是望地上狠狠啐了一口,掉转了车头,又重往巷子深处疾走去。

就这样,阿响觉得这车夫,将广州的巷陌走成了迷宫。他想,当年他年纪尚小,记得的广州,到处都是大路朝天。其实原来竟有这么多曲曲折折,又彼此相通的小巷。细密得,好像当年吉叔教给他的人体经络,无处不在,流淌奔流着人的血与元气。

不知过了多久,车夫步子慢下来。在一处巷子里,有清寒的草木气味。景物也慢下来,阿响来得及看见,竟有一枚路牌,上面写着“枣子巷”。

车在一棵细叶榕下,停了。阿响听见车夫站定,轻声说,落车。他下了车,这男人没有看他,接着说,往前走,七号。

他便往前走,走了几步,究竟忍不住,回过头来,看见人力车已然不见了。

枣子巷七号,是一座红砖建筑,有个清真寺的圆顶。

陆续有戴了白帽的男子鱼贯而出,望见阿响,用诧异的眼神看一眼。但并未声张,反而垂下了眼睛。这时有个裹着阔大头巾的女人走出来,裹得很严,只能看见一对青黑的瞳。她走到他跟前,摘下头巾,竟是音姑姑。

他刚要问什么,她却只是示意他进去。他便从一道小门走进。里面竟然是阔大的,但却分外地空。四壁徒然,只在地上铺着地毯,放着一只盛满清水的铜盆。

音姑姑一如往常,温婉地看他。头轻轻扬一下,说,上去吧。

他走上楼梯,夕阳的光,原本是暗淡的。但在楼梯拐角,因为一扇窗上珐琅玻璃的折射。一线光蓝莹莹的,锐利的一道,落在了梯阶上,幽冷而曲折。光的尽头指向了一扇漆黑的门。

他站定,敲了敲那扇门。里面的人轻轻地应了一声。

他推开门,先是闻到了一阵湿霉的气味。然后,看到一个人的剪影。这人慢慢站起来。此时,他的视线也适应了房间里头的光线。微弱的灯光里,他还是看清了这人的面目。心里猛然动一下。

他说,少奶奶。

是颂瑛。即使装扮得极为朴素,阿响仍然一眼认出。她抬起头,看着面前的年轻人,眼睛里是木然的。

阿响上前一步,我是阿响啊。

在辨认中,她仿佛受了惊吓,说,我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阿响让自己平静下来,轻声说,我是响仔。慧姑的仔。

颂瑛慢慢说,响仔。

他后退,转过身,轻轻撩起了自己的上衣,给她看。在靠近了尾龙位置,有一块青色的胎记,形如屈身酣睡的猫仔。

他听到身后的人,呼吸渐渐急促了。他这才又转过来。颂瑛上前,一把把住了他的胳膊,说,响仔,你是响仔。

颂瑛的手,捏得他有些发疼。她甚至摸他的头和脸,仿佛不愿意错过一处细节。这动作是粗鲁的,不复他印象中那个温和的人。因为近,他看见颂瑛的眼睛,终于有了一点活气。然而也因为近,他看出面前的人,其实有些苍老了,脸颊深陷下去。而手也因为干瘦,指节尖锐地硌着他的皮肤。

终于,她抽开了手,端详着阿响,问道,你也是吗?

阿响问,我是什么?

她似乎在辨认阿响的神情,一边慢慢地说,他们。

这时,他听到她更为热烈的声音,还是说,阿允有消息了?

她在阿响的无措间,搜寻着些微痕迹。她的眼神,终于一点点地黯淡下来。看一看窗子外头,暮色已经暗沉了。她说,他们说,家里人来看我。我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家里人”。

阿响说,少奶奶,我娘,让我接你回家去。

颂瑛犹疑了一下,理了理落到了额前的鬓发,说,慧姑,也被保护起来了吗?

阿响看着她眼中游离的光,不禁又唤她,少奶奶。

颂瑛坐回到那暗影子里,轻轻笑一下,说,离开太史第这么些年,我不是什么少奶奶了。

阿响想一想,将手里的荷叶包打开。里头整整齐齐地摆着四只月饼,每一只上面都有个大红点。

颂瑛执起来,对着灯光看一看,良久,这才咬了一口。唇齿开阖间,眼睛却渐渐亮了,她看着阿响,用微颤的声音,说,得月?

阿响点点头,道,这月饼,是我打的。

颂瑛低下头,大口地咀嚼着。嚼得太狠,以至于噎着了,禁不住连声咳嗽起来。阿响走上前,关切地看她。却看见她已经泪流满面。

阿响犹豫了一下,终于伸出手。可是颂瑛却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肘,眼里是灼灼的光,她说,孩子,你真的带我走吗?

此刻,门被推开了。音姑姑站在门口,用温存的口气说,我们走吧。她该歇着了。

阿响在这平静的口气中,听出了不容置疑。他想一想,将手轻轻放在颂瑛的肩头,说,少奶奶,我再来看你。

这时,颂瑛却瑟缩地靠在椅子上,连同头都深深地埋到了肩膀里去。她有些轻微地发抖。这颤抖,顺着阿响的指尖一点点地传上来,让他一阵心悸。

走到楼底下,阿响见音姑姑站住了。

远处的那棵细叶榕,被近旁的煤气路灯照着。灯光从榕树叶子里筛过,星星点点洒了一地。风吹过来,忽闪不定地跳跃着。阿响一时间,竟看得出神。

两个人先都没有说话,直到一只野猫,从墙头上跳下来,跳到他们脚的近旁,又匆匆地逃走,逃进漆黑的夜色中去了。

这时听见音姑姑的声音,很轻,你问吧。

阿响只望她一眼。音姑姑说,她今天见你,人算是很清醒了。被日本人扣了一个星期,上个月才救出来。

阿响轻轻“哦”了一声,说,被你们的人,救出来?

音姑姑听出“你们”二字的重音,于是说,不是我们,是他们。

阿响说,他们又是谁?

音姑姑垂下眼睛。

阿响说,那,我可以带她走了吗?

音姑姑摇摇头,说,还不行。还有事情没办完。

阿响心里,蓦然揪了一下。他向四处张望了,轻声问,所以,允少爷还活着吗?

音姑姑没有再回答他。

她望向远方,终于说,再过十日。你师父……什么也没对你说过?

阿响想起了叶七临行时交给他的信,但究竟没有说。他摇摇头,道,从我阿妈平白有了个新抱开始,我只看到家里的亲戚,越来越多。

音姑姑听出这看似性情柔软的青年,一时间变得硬颈,话头里有铿锵之音。

这声音或许让她动容。她说,你是不知道的。不知道好。她有他们照看着,让你阿妈放心。

阿响闭了一下眼睛,说,这么久,少奶奶没说过,想见什么人吗?

音姑姑想一想,说,有一个,向锡堃。

阿响抬起头,说,七少爷?太史第不是全家都搬去了香港吗。

音姑姑点点头,只有他一个人回来了。他在港大读了一半,没毕业,在当地参加了一个剧团。这几年做编剧,在粤港名头很大,叫杜七郎。你没听说过吗。

阿响摇一摇头。

音姑姑说,他给向锡允的宅子写过信。我们在日本人前头截到了,算是为他挡过了一劫。

阿响觉出自己的声音有些冷。他问,这怎么说?

音姑姑道,何颂瑛当年净身离了太史第,跟了向锡允,同向家人形同陌路。唯有一个人还有联络,就是这七少爷。他从香港回来前,寄了这封信,里头夹了一册剧本,说是遵允兄嘱写的《李香君守楼》。

阿响说,不过是一册剧本罢了,少爷自小就喜欢。

“国破家何在,情爱复奚存。”音姑姑一笑,这样的本子,落到日本人手里,就不好说了。

阿响默默地站着,觉出音姑姑在看自己。脑海里,却掠过临走时颂瑛近乎哀求的眼神。这时他听见音姑姑说,我听说你小时,和这个七少爷很要好,想不想见一见他?

瞬间,阿响竟激动了一下。他让自己平复下来,说,我一个下人的孩子,谈不上什么要好。是少爷人厚道。

这时,渐渐听见了急促的脚步声响,在这暗夜里十分清晰。远远地,一辆人力车过来了。

阿响这时候,终于回过身,问音姑姑,阿云可还好?

音姑姑沉吟一下,说,她已经离开广州了。

阿响沉默了片刻,才咬一咬唇,问,她去了哪里?

音姑姑一边招呼车过来,一边轻轻说,唔好为难我,我只收钱做事。

阿响上车的瞬间,她却加了一句,秀明这孩子,我知根知底。好好待她。

夜里头,阿响将那两封信拿出来。

一封是袁师父的,开着口。袁师父说,响仔,这韩世江若看得上我几分薄面,你在广州就站得住脚。他若不看,就回来,南天居留着你的位。

叶七的信,封得死死的。信封上无一个字。

阿响是在中午时到达西关的。纵是市井寥落,荔湾湖的风光依旧。

他看眼前的建筑,三层,虽称不上巍峨,却有洋派大厦难当的气势。门口悬着牌匾,上面是草书的“得月”二字。

他走进去,没承想,这里却是人声鼎沸。仿佛街面上的人,都聚了齐全,俨然一个小世界。企堂与茶博士穿梭其间,与茶客一般,神色都是怡然的。

茶楼是广府人的面子,时移势易,哪怕是回光返照,都要撑起一个排场。这排场又是阿响未见过的。一连十几扇海黄的满洲窗,将近午的阳光滤过的,笼在人身上,整室便都是一层暖。

阿响的眼睛,正落在那窗花的醉八仙上。骑着毛驴的张果老,影子投在身旁大只佬厚实的背脊上,盈盈地动,仿佛活了起来。

这时,一个知客[25]知客:茶楼的迎宾人员,也称为“知宾”。走进来,问,后生仔,几位?

未等他回答,知客一边迎着其他客人,边招呼他说,一位过来搭个台。

阿响忙说,我不饮茶,我找韩世江韩师傅。

知客停下步子,你揾佢有乜事?

阿响说,我带了信,要当面交给他。

知客冷笑,好大的口气。我们“得月”的大按,可是什么人都见得的。

阿响说,唔该带个话,我是南天居袁仰三荐来的。

知客跟身边人耳语一番,自己先就上了楼。待回来了,说,我们大按说了,不认识什么袁仰三。

阿响看他鼻孔朝天的样子,还是静气说,那我这信怎么办。

知客迎来送往着,便朝近处的供台努努嘴,说,摆低,我得闲交给他。

这台上供了一尊关公像,灯火明灭间,是飞髯怒目的样子,十分威武。阿响愣愣地看,接着叹口气,心说,也罢。

他掏出怀里的信,搁在了供台上。怕给吹散了,一想,从怀里掏出块月饼,压在信封上。那原是他揣在身上,为了中午出来抵饥的。

走了几步,看那知客浮皮潦草的样子,终究不放心,又把信收起来。月饼,给放到了关公面前的供盘里,端端正正地。他阖上眼睛,恭敬拜一拜,这才走了。

回到客栈,已经是小后晌。

客栈的掌柜说,来了一位年轻先生,在这坐着,足等了你两个时辰。

阿响问,找我?

掌柜点头,说姓向。

阿响心里一动,急忙问,人呢?

掌柜说,等你等得困乏了,自己开了一间房,在楼上歇着。说睡到你回来。

阿响上了楼,敲敲门,没有人应。他便轻轻推门进去。见一个青年和衣半躺在榻上,看得出是高身量。睡得很熟,白皙的脸色晕起红,金丝眼镜滑到了鼻尖上。嘴巴微微张着,在梦里头,似乎还嘟囔了一下,就有了稚拙样子。

阿响不忍叫醒他,预备先回自己房里。见旁边有条毯子,就捡起来,轻轻盖在他身上。这一盖,青年身体一凛,倒醒了来。眼半睁着,茫然地看他,忽然一个鲤鱼打挺,便坐起身来了,大声地说,阿响!

阿响点点头,说,七少爷。

青年不相信似的,又揉揉眼睛,索性站到了地上。这一站,竟高出了阿响半头。阿响记忆中,少爷原是瘦弱的身形,如今这样壮健了。

青年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他一把抱住阿响,结结实实地,猛然一举,说,响仔,你长这么大啦。

阿响也笑了。这活泼样子,可不是就是当年的堃少爷嘛!

两个年轻人,都是不胜欢喜。谈笑间,锡堃忽然站定,后退几步,用戏白念道:君自一去无音信,教我挂肚又牵肠啊。

这念白,本是有些突兀滑稽的。可阿响听着,却笑不出来。他看着七少爷,想着八年前那个微寒的秋夜,两母子匆匆地离开了太史第,他甚至没来得及看这宅子最后一眼。

锡堃说,我问了又问,只说你阿妈娘家人得了重病,连夜走了。谁知一去不还,我就想,响仔怎么能就不跟我言一声呢。

看他怅然的样子,阿响一阵冲动,要将这些年的事,对堃少爷掏个肺腑。可到底想起了阿妈的话,微笑说,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锡堃狠狠地,一拳擂到他胸口,算你有良心,还知道给我留张字条。

字条?阿响一时呆住。

堃少爷说,也是你好彩,整个太史第,现在可只剩下我一个了!

两个人在漱珠桥附近走了许久,找到了一间小馆子。以往热闹的河南,如今刚入了夜,便纷纷阖门闭户。生意不当生意,只求个平安。

这个小馆子是卖羊肉的,进了门便有一股子膏腴的腥膻气。桌案上也是一片油腻。阿响举目望望,坐下的人都是粗粝打扮,或许这里近渡口,是附近的码头工人。堃少爷倒成了唯一的长衫客。可他仿佛对这里熟得很,将阿响按在凳子上,说,呢度[26]呢度:粤语,这里。最好的可不是羊肉,是金不换的玉冰烧。

他唤老板,端上来一锅热气腾腾的羊腩煲。将酒给阿响满上,说,今天见你实在欢喜,就想要个水浒吃法。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老板就笑说,七少爷,今晚喝好了,照例赏一曲俾我哋。

堃少爷摆手,不理他,对阿响说,回了广州后,我的曲儿,倒有大半是在这里写的。如今太史第里空荡荡,一个人都冇。这曲是写出来唱给人听的,没人怎么能写出来呢。

阿响本还为刚才的事疑虑,但一杯酒下了肚,对着热腾腾的汤锅,也为堃少爷的好兴致所感染。不知是因为热,还是酒力,堃少爷的白面皮,已经变得通红。他和阿响说着这些年的过往,说太史第中的人事变迁。说他阿爸如何老去,但仍然摆不平家中的一众娘亲,如今领着她们在妙高台吃斋念佛。说到自己,家里头逼迫习医,如何学业未竟,跑去了上海,又如何为人知遇,加入了剧团。辗转粤港,竟然也很多年过去了。

他说,阿响,自你走后,其实我并未在家里待许久。三娘说我的命硬,克父母,家里拿我年庚八字算过。我娘是为我难产死的。到我老窦,那年在东堤给人暗杀过,又险些堕了河。所以我长大些了,便索性不在家里待了,落得一个自在。如今家里走空了,缺个看家的人,我就回来了。

这时候,有个学生模样的人跑来桌边,拿着张照片,说要请堃少爷签名。堃少爷一看,边笑边说,你拿了薛老板的剧照让我签,这倒是打谁的脸。

学生就说,这剧是您写的嘛。

堃少爷拿过笔,龙飞凤舞地,便在照片上签了几个字。

阿响看学生走了,便问,这“杜七郎”是个什么来历?

堃少爷本来是春风满面的样子,说到这里,脸愣一下,低头说,杜是我娘的姓。

阿响便说,少爷,你仲记唔记得,那年你跟我说,要为你娘写一出剧。那时候,我就知道,你能写出来。

堃少爷听了,倒是笑了,说,怎会不记得,那天还得多亏你赏我一碗饭吃。后来我知道,你为请我吃这碗下栏饭,罚了跪。

阿响也笑笑说,你终究是个少爷。

堃少爷便问,如今你在做什么?

阿响沉默了一下,说,我现在,是个厨子了。

堃少爷眼睛亮一亮,说,这可好了。慧姑就是好手艺,都传给了你。你娘一走,再冇人做素扎蹄给我们吃了。

阿响说,家里的厨子们呢?

堃少爷叹口气,说,他们几时将小孩子当回事过。你知道,利先专庖蛇羹的,阿爸丢了烟草专卖的差事。三娘就常把他借出去,借来借去,就成人家的了。来婶到底跟他一起走了,都说一物降一物。可家里的素斋也就没人做。莫大厨辞了,如今在一个英国银行俱乐部。只留了一个冯瑞,跟去了香港,忙活一大家子。

阿响叹一口气,你这一回来,也没人给你做饭了。

堃少爷哈哈大笑,我现在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要不老来这羊肉馆子呢。

两个人就一边喝酒,一边说着话。转眼两个多时辰竟然也就过去了。直喝到了店里只剩下他们两个,汤锅也冷了,汤面上积了一层厚白的羊脂。堃少爷说话大起了舌头。店老板说,少爷,我们要打烊啦。

锡堃抬起手,整个人却忽然趴到了桌上去。阿响要跟老板结账。老板摆摆手,说,不打紧,堃少爷跟我们,都是一月一结。呢位客,只是我今天腾不开手,要劳您送他回去了。

阿响就将锡堃搀扶起来,麻烦老板叫人力车。这时,堃少爷却推开他,说要走回去。

老板说,我可是送过。从咱们这走到太史第,道不近啊。

阿响说,没事。他想走,就走回去吧。车依家怕都冇了。

老板说,好,您记着,要走龙溪首约的边门进去,有人应。如今同德里的正门和大门,都不开了。

他们两个出了门,老板遥遥地喊,七少爷,您今日曲儿可没唱上一句,我也给您记上账啊。

两个人走在路上,锡堃的高大身量,压得阿响有些气喘。其实路是有些看不清的,身旁全是密实的黑,能闻见河涌里传来湿漉漉的泥腥味。阿响只管撑着力气,往前走。

这时,忽然有阵夜风吹过来,凉得阿响顿时一个激灵。堃少爷嘴里嘟囔了一下,竟然摇摇晃晃地也站直了,一个过门儿,张口就咿咿呀呀地唱起来。先是唱得很含混,怕是夜风击打得人也清醒了,声音竟激越,字正腔圆。底子是沉厚的,已非阿响印象中的童音了。

伤心泪,洒不了前尘影事;

心头嗰种滋味,

唯有自己知。

一弯新月,

未许人有团圆意;

音沉信杳,独乱情志。

阿响抬起头,看天上只是一片霾,隐隐地透着一丝光。也太静了,在这暗夜里头,堃少爷的声音,无端地凄厉起来,将这安静碎成了七零八落。

终于走到了巷口,有了路灯。阿响见锡堃回过头来,已经唱得满眼是泪。人却是微笑的,嘴角上扬,由衷而天真的笑。这时他一个踉跄,阿响赶紧上前扶住了他。

阿响敲开了太史第的边门。

应门的是个老人,忙将锡堃接了过来,一面说,唉,又喝成这样。后生仔,唔该你送佢反来啊。

阿响望一望老人,脱口道,旻伯。

老人眯起眼,上下打量他,只茫然。

阿响说,旻伯,我是响仔啊。

老人迟钝了一下,眼睛却渐渐亮了,恍然道,响仔!慧姑嘅仔。

老管家旻伯,将阿响迎进来。

他在前头提着灯笼,边走边说,正院和前厅都封上了,只空了后厢。依家我这“老而不”,就和七少爷做伴儿喽。

阿响四望,周遭漆黑的,只能影影绰绰看见轮廓。却依然能感受到,偌大的太史第,如今是处处发着空,一片冷寂。

往日,仲春正是草木繁盛的好季节。此时宅里却洋溢着一种不新鲜的微酸味道。像是去年秋落的树叶和根蔓,无人收拾,混在泥土中,渐渐腐败。

两个人,将锡堃扶到了房里安顿下来。可刚躺下来,他翻身便开始吐。吐得厉害,酒菜都吐干净了,还不住往外冒酸水。旻伯拎着只痰盂,一边抚弄他的背,说,唉,我们这少爷喝酒,三分量,七分胆。真怕给喝坏了。

阿响站起身,说,我去给他做个醒酒汤吧。

旻伯抬起头,看他,问,你会?

阿响点点头。

旻伯说,好。大厨房好久没人用了。旁边小厨里还有些家伙,你都记得地方吧?

阿响走到后厨,果然清锅冷灶。用手指在灶台上划一下,积了很厚的一层灰。

依稀记得那年秋风新凉,太史第厨房却是格外热闹,做“三蛇会”。一群小孩子们簇拥在天井里,看连春堂的蛇王劏蛇。年幼的阿响,坐在小板凳上,拿一柄小刷子,细细地洗柠檬叶。利先叔在熬蛇汤,远年陈皮与竹蔗味,和蛇汤的馥郁膏香,混在空气中漫渗开来。还有一丝清苦,那是“鹤舞云霄”的味道。

阿响端着一碗汤,叫堃少爷喝。锡堃先闻了一下,便用手挡开,说受不了一股子中药味儿,反胃。旻伯说,少爷,这可由不得你。响仔熬了好一会儿呢。

就迫他喝了一小口。谁知他抬头看阿响一眼,就咕嘟咕嘟地灌下去,连说好喝。

阿响看着,心里也熨帖,想这道“八珍汤”,还是当年吉叔教的药膳,没想到在这儿派上了用场。

喝了这一碗,堃少爷好像平复了许多,竟然沉沉地就睡过去了

旻伯替他掖实了被子。两个人才坐下来,灯光恰照在管家的脸上,深深浅浅的,布满了老年斑。

这老人笑一笑,看着阿响,目光是极慈爱的。他说,细路,没想到,你这是真正好手势。

阿响笑笑,我现在就学这个,差得远呢。

旻伯细细端详他,说,昨天少爷出门前,说要见个朋友,欢喜得跟什么一样,没想到是你。去时才到我腰眼高,如今也长成人了。你和阿妈,走有七八年了吧。

阿响说,嗯,阿妈常念叨,在太史第旻伯给我哋两母子的照应。

旻伯却叹一口气,唉,这……当年的事,我也知道些底里。可我们这号人,哪里说得上什么呢。

他定一定神,又说,好在你回来了。你刚才说,在学厨?

阿响点点头。旻伯眯起眼睛,好啊,说起来,当年你阿妈做了一席素膳,太史第的人都忘不掉。那道“璧藏珍”,连云禅都心心念念。

这时,只见锡堃翻了一个身,身体抖动了一下,忽然绷紧了,神色也紧张起来,虽然没有醒,嘴里却含混地说着什么。听起来,仿佛反复唤着一个人的名字。

旻伯说,唉,夜夜这样,长了要给魇住了。

阿响问,要不要叫醒他。

旻伯说,唔要,醒来才是一个苦。你当好好的,少爷为什么放着书不读,去上海,上北平。一路跟着,跟到最后,唉。要我说,这向家从上到下,都是情种。老爷呢,雨露均匀。我们这七少爷啊,平日嘻嘻哈哈,可心里装了谁,怕是一世都走唔甩喽。

这刹那间,阿响头脑中,倏然出现了一张面庞。竟然是个女孩站在虞山顶上猎猎的风中。那风吹得硬,他的脸此刻竟然有些发疼。看他出着神,旻伯问,后生仔,你定亲了没?

他一愣,胡乱点点头。旻伯说,好,先成家后立业,人就有了个退路。

阿响望望外头,窗一扇半开着,一扇关着。天是墨蓝的,云层中有了薄薄的光,将树影子,投到窗户上。影子又叠到影子上,乌黝黝的一片。他便问,太史几时能回来呢?

旻伯说,不知这仗打到什么时候。走得也匆忙,日本人成日来叫老爷做“维持会”的会长,不得安生。老爷硬颈扛着。也是没法子,家里人分了两路,一路避回了南海乡下,老爷带着太太们去了香港。留了我一个守着宅子。不承想,如今七少爷却回来了。我说啊,整个向家,就数这堃少爷的胆性,像年轻时的老爷,天不怕地不怕的。要说还有一个,就是允少爷……

说到这里,旻伯忽然停住了,说,瞧我这多口舌。也是一支公待久了,憋了满肚子的废话。唔该你陪我吹咗半日水。你都攰,早啲唞啦。[27]你都攰,早啲唞啦:粤语,你也疲乏了,早点歇着吧。我给你抱床被子去。

辗转了一夜,阿响都没有睡着,天蒙蒙亮便起了身。

走到宅院里,果然落英枯叶委地。一丛竹子不知几时给风刮倒了,露出了黑漆漆的根。上头大抱的枝叶搭在凉亭上,沾了夜露,一滴聚在叶尖上,正落在他领子里。他不由打了个寒战。

走到了一处月门,看见了两旁镌着云石的联对:“地分一角双松圃,诗学三家独漉堂”。忆起是百二兰斋。这月门,印象中原本是极阔大堂皇的,怎么如今却低矮了不少。呆立半晌,才顿悟是自己长大了。

他走进去,见已经站定个人,一袭白衫,背对着他。

园子里原先遍植兰草,奇珍异卉,如今也已一片荒芜。满目萧瑟,春意弗见。

背影长身玉立,被晨风吹得衣袂翩然,在这荒芜背景上,莫名有了萧条的好看。

这人回过头来,是堃少爷,大约醒了酒,身形竟格外挺拔了。不同昨日,没戴眼镜,脸上竟有清肃之气。他对阿响微微一笑,并没有说话。

见他口中念念,却无声。先是俯首、沉吟,继而回顾,一手抚衣襟,似风拂过,两步而前,如凭栏张望,足步略浮略定。许久后,举扇低眉。

他这才停下,开口问,阿响,你说,我方才是在做什么?

这一番,自然是戏台功架。阿响想一想,说,我看是在,等人?

锡堃脸上一喜,拍巴掌道,有你这句话,戏算成了。我和薛先生说,这出戏,一半是意会,一半才靠言传。你看着。

锡堃这才唱道:正低徊一阵风惊竹,疑是故人相候,你怎知我倚栏杆,长为你望眼悠悠……

一边仍是方才作科,行云流水。真如竹影拂动,人临其境。看他声情并茂,阿响也被感染。这时,确有风吹过来,吹得满地的枯叶簌簌作响。园里的苍凉景致,一时间恰如其分。

锡堃望那叶子被席卷着,在地上滚动,直滚到了他的脚背上,不由停住。他说,当年,梅博士就是在这院子里,唱了《刺虎》。唱完了,宛姐又票了一出《游园》,那时候这兰斋,真是姹紫嫣红开遍。如今她又回了法兰西。倒我一个人,对着断瓦残垣了。

阿响便问,五小姐走了,那农场呢?

堃少爷说,荒了吧。只留下了两个管工。去年的荔枝没有采收,养的意大利蜂,给日本人打散了。香橙、夏茅也不挂果。阿爸去香港前,用牙牌算了一卦,我还记得卦辞:“松柏经霜雪,岁寒凛冽生。月明风正高,农田可问耕。”

说完这句,堃少爷眼神直愣愣地,忽然使劲拍了一下自己的肚子,大声道,我说怎么无精打采,我可真饿了,昨天酒肉穿肠,吐了一个干净!

这突如其来的孩子气,可把阿响给逗笑了。他说,你等着,我下厨给你做顿好的。

说是要做顿好的。可一到了后厨,阿响才醒觉,并无许多可施展的余地。

先前看厨房里的物什,已知平日里这爷俩如何将就。他看到灶台上已皱了皮的萝卜,墙角里有颗不知何时用剩的冬笋。屋檐底下,吊着旧年的腊肠和两条风鱼。放得久了,经过了湿霉天,长了一层的白毛。他叹一口气,心里也已有了主意。

看着桌上新煎出的萝卜糕,旻伯和锡堃都有些惊奇。尝一口,堃少爷这才说,哪来这么香的鲮鱼味道?阿响说,可不就是檐子上的。拾掇干净,煎了半日,拣骨留茸,耽误了些工夫,才掺米粉上笼蒸。

旻伯也说,啧啧,这赶上当年老爷的“私伙”糕了。

喝了一口粥,锡堃眼睛亮了,又品一品道,真甜。用勺子舀一舀,看到里面的冬笋片。想一想,却慢慢搁下碗,说,上次给我煮这暖粥的,还是大嫂。

旻伯在旁看一眼,轻轻说,少爷……

堃少爷索性将筷子一掷,恨恨道,千不提万不提!这么好的人,就算离了太史第,说没有,就当没有了吗?

桌上的人,便沉默了。半晌,旻伯终于开口说,人各有命,你找了这么久,也是对得起允少爷了。

吃完了,阿响正收拾着,堃少爷说,响,你别住客栈了,搬过来吧。太史第如今别的没有,就是屋多。咱们也好做个伴。

旻伯微笑,是啊。响仔,我们少爷有私心,想吃你做的饭。

阿响在心里头动一动,说,我先住外头吧。少爷想吃,我每天来做。

阿响回到玉泰记,问掌柜的可有人找。回说没有。只是有人将半个月的房钱都结了。

他想,这音姑姑,神龙见首不见尾。她说的事情,到底几时能办好呢。

这样想着,心里忽然不踏实,就叫了人力车,自己去了枣子巷。他特意在那棵大榕树下,提前下了车,慢慢走到七号。红砖楼房,院门是紧闭着,许久也并没有人出入。他揣摩了一下朝向,就转到楼房的西边去,看那扇大窗户。窗帘依旧是拉着,但里头能看见,盈盈地透出些灯光。有些许人影浮动。他望了一会儿,就稍稍安下了心来。

从西关回来的路上,看见一个菜农,湖边摆了一副担子,在卖时蔬。

间中有那水淋淋的茭白,还裹着绿色叶衣,在阳光底下,很是青爽喜人。

菜农见他端详,便说,后生仔,正宗泮塘茭白,行市不好,今年难得采收。你识货,买少见少喽。

那时年纪小,阿响仍记得,太史第举家上下对泮塘菜蔬的钟情。

广府的老人,历来讲究吃“泮塘五秀”。泮塘是南汉末帝刘花坞“刘王花坞”故址,“主城西六里,自浮丘以至西场,自龙津桥以至蚬涌,周回廿里,多是池塘,故其名曰半塘。”如今五约闸门尚存刻有“半塘”二字的石牌坊。至于为何改成了“泮塘”,据说是为风雅的缘故。旧时科举考取生员谓之“入泮”,所以当时的学宫亦称“泮宫”。恩洲直街上“仁威庙”楹联中有“龙津连泮水”之句,被太史照录了来,就挂在书房里头。

而“五秀”指的是泮塘所产的五种菜蔬,即指莲藕、马蹄、菱角、茭笋、慈姑。传言是龟峰西禅寺的老僧植在池塘里头,取其出于清冽,作为四时供奉佛前的蔬果,故而又号“五仙果”。稀罕就在于因一蔬一时令,这“五秀”是难在桌上聚齐的。非要个博彩众秀的名,也不过晒干、磨粉,煮成汤羹、糖水,或用来蒸糕。但太史第每年的素斋,有道“五秀酿”,却当真令其共冶一炉,不知是什么缘故。而“五秀”之首,便是独可入馔的茭白。

因为这菜农的价格实在便宜,阿响就将担里的都买了下来。菜农是感激的模样,说,如今市不成市,摆上一阵儿就要到别处去,还得避过岗哨。其实都是往常辛苦,眼下倒像是做贼一样。这下好了,可以提前收工,回去吃顿安稳饭。

阿响就说,你要愿意,三两天给我送上一回菜。就是地方远些,行脚我一起给你。

菜农喜不自胜,说,有生意做就好,还要什么行脚。细路哥,你唔系呃我啩?[28]你唔系呃我啩:粤语,你不是骗我吧?

阿响说,我呃你做乜?就送到河南太史第。

菜农狐疑看看他,说,那大宅子,依家还住着人吗?我可听说里头闹鬼,太史九姨太的游魂儿回来了。

阿响好气又好笑,说,闹什么鬼。这年月,就算有鬼,也和人一样瘦成骨。你只管送,记得走龙溪首约的边门进去。

往后一些天,阿响的手艺,算有了用武之地。就在太史第里给锡堃和旻伯做饭。那菜农倒很有信用,隔天便来了。可菜送多了,要赶着新鲜,就叫上帮忙拾掇宅子的管工一起吃。阿响说,旻伯,请个花王来打理下兰斋吧。少爷晨练开嗓,也图个神清气爽。

旻伯就请了花王来,竟是七八年前的老花王阿赵,手把手教过阿响摘柠檬叶。赵花王虽然身体佝偻了,可还是眼明心亮,声如洪钟道,好好的园子,可给糟蹋得不成样了,看我来收拾!

人多了,阿响就琢磨着,怎么合着法,做出个以一当十。

吃饭时,人便都在后厨。望着满桌的蚝油茭笋、虾子茭笋、豉油王茭笋、鱼青酿茭笋、牛柳炒茭笋丝。花王惊道,这这……食食到饱,贱年倒碰上了皇帝命。

他已认不出阿响,只连说这小师傅好手势。兵荒马乱的,还有这口味也是造化。

旻伯就说,不兵荒马乱,又几时到我们尝这好手势呢。

锡堃头也不抬,只管大口吃菜,说响仔这一招叫,“万变不离其宗”。赵花王看一眼他的吃相,说,也是,如今主仆都同了桌。不知是坏了规矩呢,还是立上了新规矩。

以后几天,阿响来太史第前,总是先去枣子巷看一眼。看那窗帘后头的灯光还在,人就安心下来。他便一天天数着,音姑姑说的日子,就快到了。

这天他再去,远远地已见了几个日本兵,站在门外头。领头的那个,正往大门上贴封条。阿响心里头“咯噔”一下。还是大着胆子窥了一会儿,见并未有什么骚动,像是已经人去楼空。先前的惊惶,刚平复了些。可再往深里想一下,血又一热,不觉人都好像顿时给抽空了。

他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终于有了一个决心,便叫了人力车,急急往太史第去。

才进了门,便看到一团热闹。遥遥就听见锡堃唤他,阿响,你看我在路上,捉到了谁。

因为有心事,他敷衍笑笑,就想拉锡堃到屋里商量。可见当院儿里搁着一副担子,担子一头烧着火,便有袅袅的炊烟飘上来。一个老汉正对火忙碌着。阿响认出他来,不禁道,池记!

那时候他刚记事,到了傍晚,听着外头有人敲竹片,叫卖云吞。堃少爷先雀跃起来,慧生便拿着钱荷包,带着太史第上的孩子们去门口。云吞担子便停下来,熙熙攘攘地。池记姓麦,大名冠池,那时候还是个精壮汉子,手脚利落。手眼不停,嘴巴也不停。孩子们喜欢他,是他的云吞味道格外好,还会讲古仔。一边煮云吞,一边讲七侠五义。讲那锦毛鼠飞檐走壁,盛云吞的竹挑子,便在孩子们头上飞过一圈。那快得,都说好像方世玉的无影手。阿响记得池记给他盛上一碗,不忘再添上一两个,摸摸他的头,说,食多啲,快高长大。

关于池记,有不少传说,说他是个怪人,给自己约法三章:“和老婆吵架不开档,刮风下雨不开档,赌输了钱不开档。”他的生意,也就有一搭没一搭。可这无损于他的声名。都说陈济棠太太莫秀英特别喜欢池记云吞,有次意犹未尽,用货车将他的担子运到东山陈公馆,重金包了一夜。大家都说这下可发达了,不用再走街串巷。可是隔天,就又看见他打着竹板出现在三圣社。

那担子里架着锅,锅里头的滚汤“咕嘟咕嘟”响。旻伯说,池记,你到底算进了太史第,以前看你硬颈!

老汉嘻嘻一笑说,以前可不敢,太史第一片柳绿花红,怕我看花了眼。

有个管工说,池记,都说你去了香港。点解又反来,系唔系借大耳窿,赌输咗钱?

池记也不恼,说,你话系就系,人穷志气短。

锡堃就说,池记,好耐未听你讲古仔,讲来听下。

池记说,少爷,我有乜古仔讲?又要俾你写入戏文。要说有都有,前几日差点被捉进法政路的汪公馆,到底俾我走甩。叔齐不食周粟,我池记也不给日本人煮云吞。你要写俾天下知。

雾气缭绕间,云吞也熟了。盛出一碗又一碗。一个管工拿起便吃,吃得烫嘴,吸溜吸溜,却停不下,连称好味,说,池记,手势不减当年!

说完了,大大口将一碗汤喝个精光。池记咧嘴大笑,说,周街都话我系用老鼠肉熬汤,唔怪得之你上咗瘾!

大伙的笑闹间,太史第许久没有如此快活的空气。锡堃走到了阿响跟前,拍一下他肩膀道,响仔,看你怎么七魂没了六魄。

阿响心不在焉笑一下,正想着如何跟堃少爷开口。

锡堃却兴奋地说,我讲件事给你开心下,大嫂来信了!

阿响听到,抬起头,同时觉得心里猛然一跳,却停在了嗓子眼儿。他定定看着锡堃,说,大少奶奶?

锡堃说,是啊。

阿响犹豫了一下,半晌,终于问锡堃,少爷,你可看清楚了,那信,是少奶奶亲笔写的?

锡堃望他凝重神情,听闻此言,忽而如释重负,说道,自小是大嫂教我习字。那笔欧体,我是再认识不过。

颂瑛信里头,要见锡堃,约在一个西餐厅。

阿响说,我和你同去。阿妈是少奶奶的近身,我要替她见一见。

这西餐厅设在慕众大厦顶楼,是个旋转餐厅。两人先沿着批荡[29]批荡:粤语,指在建筑物面层涂上水泥石灰作粉饰。楼梯上到二楼,才乘了电梯上去。刚出门口,就看见几个日本军官,拥着女眷往里走。那些女人脸上都涂着厚厚的粉,却难掩烟媚之色。左拥右抱间,两人便看出,大约是几个艺伎。

再往里走,看见几个兵士驻守,阿响让自己镇定些。这时,看见靠窗的位置,坐着颂瑛。

锡堃刚一坐下来,便轻声对颂瑛说,阿嫂,我们换个地方,这里到处是日本人。

颂瑛并未接他的话,只是叫来侍者,点了餐。

侍者走了,她才轻轻说,嗯,这餐厅是个新加坡华侨开的,最近被日本人买了台。

锡堃望一望四周,说,嫂嫂。

颂瑛只微微一笑,老七,你该听过一个道理,叫“灯下黑”。

锡堃叹一口气道,嫂嫂,你为什么不回我的信,这些天真是急得……他有消息了?

颂瑛看一眼阿响,说,堃,你的朋友,不同我介绍下?

锡堃这才恍然,说,哦,这是阿响啊,你可记得,慧姑的仔。

颂瑛似乎愣了一下,继而眼睛亮了,说,响仔,长这么大了。

阿响便也恭敬回礼,少奶奶。

阿响端详,颂瑛微笑与他的寒暄。话里话外,是久别重逢的恳切,无一处不得体。但是这个颂瑛,他甚至依稀有些恍惚,又确非一周前他所见过的。或者说,眼前这个女人,更为接近于多年前的、他印象中的颂瑛。梳着饱满而紧实的发髻,略施粉黛,一袭靛青的丝绒旗袍,雍容合体,水静风停。

这时牛扒上来。阿响并未吃过西餐,不知规矩。锡堃就在一旁,教他使餐具,一样样地教。颂瑛在对面看着,说,西人吃饭也像是行军,饭桌上是十八般兵器,刀光剑影。

待阿响看懂了,自己使刀叉。一刀下去,牛肉微微地往外渗出了血。

他便有些尴尬,说,少爷,这么生,要不要回锅。

锡堃就笑,说,五成熟的牛扒就是这样。要不说西人茹毛饮血呢。

阿响便自嘲,我嘅名取错了。应该叫阿土。

锡堃给他打圆场,说,阿嫂,阿响现在可是大厨了,如今在太史第做饭。慧姑好手势,后继有人。

响仔,你阿妈可好?颂瑛问。

阿响答,都好,就是好挂住少奶奶。您不嫌弃,就跟我回乡下住几日。

阿响将“回乡下”三字咬重了些。他看见,颂瑛眼中掠过一丝黯然,稍纵即逝。她说,你阿妈有心,我有什么好挂住呢。

锡堃忙说,阿嫂,你还是跟我回太史第去。

颂瑛放下手中刀叉,用餐巾按一按嘴角,看着锡堃,说,七弟,你知道,太史这么多太太,我为什么最敬你阿母?

锡堃慢慢抬起头,看她。颂瑛道,我敬她,就因她一辈子,未进太史第。

锡堃说,当年阿母若进了太史第,就救不了老窦。

颂瑛笑笑,我进不进太史第,能救下向锡寒?嫁给一个神主牌,十几年听够了他的故事。临走前,还有人告诉我他是革命党。以身殉道,是比和陈塘阿姑殉情,更体面些吗?

阿响感受到她提高声量,大约不全为激动。他不禁向周遭扫了一眼,看到近处有个男人,举着报纸,目光正望着他们。一时间,他觉得这男人的眼睛分外眼熟。然而,待他再看去,男人已用报纸遮住了整张脸。

这时,颂瑛飞快地从随身包里,拿出一样东西,放在锡堃手里,说,替阿嫂收好。

阿响看见,是一枚勋章。

当那双眼睛,又从报纸上抬起时。方才还在冥思苦想,阿响不禁恍然,是音姑丈。

颂瑛轻轻搅拌咖啡,将勺子拿出,放在碟里。喝一口,举止之间,有万方仪态。这时,他们都听见了远远传来弦歌的声音,嘈嘈切切。颂瑛说,以前,我跟李凤公学画。画累了,李师父讲了个古仔给我听。

戊戌当年,阿爹中翰林院庶吉士,甲辰状元是夏同龢。同年赴科试的有朱汝珍、谭延闿和商衍鎏,论才情朱汝珍众望所向,以为状元人选,非他莫属。夏同龢年方二十八岁,会试名次过百,众人只道难入三甲。是科殿试,光绪皇帝钦点。夏同龢恰坐在前席,待他写完答卷,准备戴上卜帽出殿。这顶卜帽,却被太监踢中了,跌在了光绪脚边。夏同龢对皇帝行叩礼,取回卜帽。皇帝就问他姓甚名谁,从哪里来。答高枧夏同龢。光绪就取出他的答卷来看。看后击节。文章里以千年之邦,必励精图治,当能德服蛮夷,固无所惧异邦。那时光绪帝力进新政,这篇卷章正合圣怀。主考官将朱汝珍等人的试卷呈上,光绪就将夏同龢卷叠在上面,钦点为状元。朱汝珍只得了个探花。世人都说他非才不能,是命不及夏。夏生于甲戌年春节,大贵之象,世所罕有,注定大魁天下。

我就拿这个故事,问阿爹。你猜阿爹怎么说。他说,这个故事还有另一半。夏出生,是光绪元年,卒于光绪驾崩之年。其命虽贵,注定命殉天子之丧,以酬知遇。你们看,这世上有人为自己活,有人为别人活着。为别人活却不自知,才是可叹。

说完这句话,阿响看颂瑛沉默了一下,忽然抬起头,看着墙上的挂钟。她轻轻地说,就到了。

这时,所有人都听到了一声巨响。这轰然的声响,猝不及防,让整个楼都仿佛震动了一下。有气浪震动,窗户上的珐琅玻璃纷纷溅落。阿响不禁伸出胳膊,挡在了锡堃身上。当那震动停住了。他感到有滚热的东西,在耳边流下来。锡堃看着他,惶然地说,响,你流血了。

阿响此刻却顾不上,匆忙地望向对面,颂瑛的座位已经空了。

空气里弥漫烟尘,人们终于有了反应,有女人的尖叫声,还有桌椅跌落的声音。阿响拉着锡堃混着人群往楼下跑去。在楼梯口,有一摞报纸,于众人的踩踏下,散乱开,在污浊的空气里飘动。

当他们终于跑到楼下,听到救火车呼啸而至。这座高大的楼宇,正冒出滚滚浓厚的黑烟,被风席卷至空中,遮天蔽日。

我和五举山伯,站在慕众大厦楼下。坐落在长堤大马路上的新歌特建筑,水洗石米外墙虽颜色斑驳,经历了许多年,仍有卓尔不群的欧美范儿。而楼下却是岭南风味的骑楼,横跨在人行道上,如今成了底商,开着超市、地产中介铺和牙科诊所。

我仔细绕着大厦走了一圈,弧线形的楼体上,已经寻找不到那年轰动广府的爆炸案的一丝痕迹。

我们走进去,看到正廊的罗马柱上,挂着装裱“宾至如归”行草中堂,落款是李宗仁。其他几幅书法,保养得显然不如这一幅。一些已经被岭南的潮气侵蚀,一些深黄的水迹,在纸幅上蜿蜒,一些字迹也洇入这些水迹,但依稀可辨孙科、于右任、余汉谋等名字。

在正廊的左侧,有一个覆盖着玻璃的长栏,喷绘着规矩的美术字:“历史廊”。我看到最前面的一张照片,是一九四九年的慕众大厦,外墙上悬挂着巨大的画像,从塔楼一直挂到了骑楼上方。画像上是正在挥手的毛主席。上方写着:“中国人民站起来了!”

有关大厦的历史沿革,未免巨细靡遗,当我稍不耐烦,看到了一张很小的黑白人像,这相片虽模糊,但能看出是个硬挺的军人,微笑,露出了整齐的牙齿。他的右胸袋上,别着一枚勋章。

相片下的名字:向锡允。名字旁边的括号里写着:爱国志士。接着是引自某报纸有关这起爆炸事件的介绍。向锡允,抗日战争七战区司令部中校咨议,兼前政爆破大队大队长。一九三九—一九四〇年,以私立岭侨小学教师身份为职业掩护,与同队组员陈爱等里应外合,于慕众大厦十楼,精心策划并成功刺杀日本特务组织“谷机关”南三花情报组组长谷池润一郎。由于身份暴露,向锡允提前引爆,不幸牺牲,壮烈殉国。

向锡允的名字旁边,写着他的生卒日期。

我想起了,荣师傅曾说过那个传奇状元的故事。抱着实证的精神,我查考了他的生平,不料与光绪元年和驾崩之年皆对不上,亦并非生于春节。

向锡允生日为一九〇六年一月二十五日。心血来潮,我掏出手机搜索了一下,恰是那年农历正月初一。

捌月满西楼

广州光孝寺有大甑,六祖时,饭僧之用者也。大径丈,深五六尺,韶州南华寺亦有之,大与相若。当饭僧时,城中人争持香粳投之。或有诗云:“万户饭香诸佛下。”

——屈大均《广东新语》

当阿响再次踏进得月阁的大门,是半个月后了。

他终未实现慧生的嘱咐,将颂瑛“带回来”。

因为有负使命,他经历了长时间的焦灼。他想,或许从一开始,他们就没准备让他完成使命。然而,他竟然不放弃。他给慧生写了一封信。信中说,要在广州多待一段时间,叫母亲保重身体。

他终于将客栈的房间退了,搬去了太史第。一来自然是盘缠已经花销完了。二来他很清楚,去太史第给锡堃递信的人,不会找不到他。

在爆炸事件平息后,广州城呈现出了异样的平静。报纸甚至未说明具体的伤亡情况,是某种暧昧的欲言又止。锡堃因而坚信,允哥没有死。这一种信念,甚至比与颂瑛见面继而失踪所带来的怅然,更为强大地支配了他。他在房间里看那枚勋章,上面镌着一只鼎,在灯光底下焕发着幽明的光彩。他朝那勋章哈了口气,用块绒布反复轻轻地擦拭。他抬起头,对阿响说,我一定会收到信的。

然而,阿响没有他乐观。此刻他只是想,再也未见到过音姑姑。十天后,她没有兑现她的承诺。他想,我要找到音姑姑。

他究竟是年轻的。这个想法烧灼着,让本性温和的他,也不禁寝食难安。他追本溯源,音姑姑夫妇,来自师父叶七。而叶七与广州唯一的联络,只是得月阁了。

当他再走进得月阁,是在后晌。午市已经结束。

因为世道不济,广州许多的茶楼,也纷纷做起了晚市。这分明是要和一众酒楼抢起营生。而像“得月”这样的老号,到底有自己的底气尊严,谨守着做午不做晚的行规。

这时,客已散了,一片热闹也就云流雾散。而整个厅堂,因为大和空,呈现出了一派寥落与静虚。阿响这才看出来,原来周遭的陈设,都已很陈旧了。

几个企堂在那里埋头擦洗,收拾桌椅,其中一个头也不抬道,我哋收工啦。

下意识地,他不禁转过头看了一眼那供台。灯火明灭间,关公依然飞髯怒目。

这时却听到一个声音,说,后生仔,你可来了。

他抬起头,认出原来是上回见到的知客。先前的轻慢样子不见了,竟然笑容可掬,满脸殷勤。

他说,韩师傅话,你还会来,我们都不信。

他不禁有些惊奇,道,韩师傅知道我要来?

知客说,是盼着你来,我可是被怪罪了。他说,亏这后生醒目,留在供台上的那块饼,是留着后话呢。

知客引了阿响到三楼,曲径通幽,最深处有一间房。知客敲敲门道,韩师傅在里面等你,我就不进去了。

阿响推开门,见里头别有洞天。原来是一个厨房,正中是张半人高的大案,上面放着白案的各色家什。灶上坐了一口大铁锅。墙上则挂了从大到小的两排蒸笼,井然有序。可是,另一边呢,却搁了一只矮榻,两边挂着一副竹制的楹联:“每临大事有静气,不信今时无古贤。”阿响知道,这是教光绪皇帝的师傅写的句,因为太史书房里也挂了一副,七少爷讲给他听过。那个是行楷,这是隶书。看起来,倒是和这满室的烟火气,并无半点突兀。

那案板上,搁着一把擀面杖,还有个揉了一半的面团。

你师父的腿还好吗?忽然间,传来一个浑厚的声音。阿响一惊,四周望一望,并未看到人影。这声音便似天外来的。

待他未回过神来,看大案旁走出来一人。这人身材极矮小,不仅是五短,而是未曾发育的孩童身形。但是,却有成人的头脸,且面相成熟,甚至很见沧桑。他并不等阿响回答,自顾自走到矮榻前,很灵活翻身上去,盘腿坐好。拿出一只烟斗,填上烟丝,给自己点上,抽了一口,吐出一个烟圈。

这烟味并不冲鼻,相反有一种很清凉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散开来。

怎么,吓着了?他这才对还在愣神的阿响,开了声。

阿响终于嗫嚅,说,您,是韩世江师傅?

那人将烟斗放在一边,冲他扬一扬头,说,坐过来。

阿响便绕过大案,坐到他身边的长凳上。这时,他才注意到,原来大案后有一把精致的木梯,连着一只树桩。树桩是很宽大的,上面密密层层的年轮。但却有两个深深凹陷的脚印,将部分的年轮遮没,看不清晰了。

阿响坐定,这才问,您刚才问我,师父?

韩世江嗤笑一声,说,后生仔,你留了块月饼在供台上,不就是想告诉我,这叶七阴魂不散吗?

没待阿响解释。他接着说,我偷了关老爷的嘴,尝过,是他的手势。

他打量着阿响,意味深长地看一眼。阿响心里想的是,怎么和他开这个口。

他却说,那天,你拿了封袁什么的信来找我,为什么不直接提你师父。这叶七,就没半个字给我吗?

阿响于是将叶七的信掏出来,递给他。韩师傅打开信,抽出来,左看右看,又翻过来,渐渐皱起眉头,又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他把信递给阿响,说,你也看看。

阿响接过来,看这信,竟然没有一个字。对着阳光再看,还是一张白纸,反面也是。

丢佢老母!这下没错了,像是那个叶七干的。装神弄鬼,谁也猜不透。送个细路哥来,俾我自己执生[30]执生:粤语,相机行事。。

阿响一时间有些茫然。那张白纸在手里头,太轻薄,有微风从窗户吹进来,吹得哗哗响。

韩师傅坐得直一些。他对阿响说,既如此,你就留下吧。我这近来人手不够,你兼做小按,包食宿。

阿响想一想,终于说,韩师傅,你认识音姑姑吗?

韩师傅笑一笑,什么阴姑姑、阳姑姑,我唔知。

阿响说,这人和我师父认识,经常往来广州和南洋,做瓷器生意的。我想找她。

韩师傅收起了笑容,沉默了。许久后,他开口道,一个手艺人,有自己的本分。不该看的别看,不该问的也别问。你师父就是看得问得太多,累了自己,走火入魔了。

他“噌”地一下,利落地跳到了地上。在大案旁的铜盆净了手,顺着那木梯登到了树桩上,两只脚便稳稳地站在了两个凹陷下去的脚印里。可见他踩在这年轮上,已经许多年了。

阿响见他拎起那只面团,重重地甩在了案板上。几经摔打,面团下落的声音更为沉钝。其中的力道,甚至让阿响感觉到了脚下的震动。

韩师傅说,你先走吧。

阿响对他鞠了个躬,转身往外头走。然而,他忽然回过身,对韩师傅说,那块月饼,是我整的。

韩师傅头也没抬,又是面团落在案板上“砰”的一声响。他说,我知道,这块饼里少了一味,叶七可不是个粗心的人。

其实,阿响在得月阁,很快便也驾轻就熟。

对这里,他有一种莫名的熟悉。这熟悉又是他所不自知的。自然不是因于人,而是来自周遭的环境、陈设和器物。当他意识到了这一点,才发现师父叶七,是将安铺自家的厨房,复制成了一个具体而微的得月阁后厨。灶台的方向,大案摆放的位置,乃至挂墙蒸笼的样式与模具的雕花,竟然都如出一辙。

在劳动的间隙,阿响看着墙上一道自天花板蜿蜒而下的裂痕,有经年潮湿的沁润,而显出淡青色的翕张。他分不清,这潮湿,是来自西关的雨季,还是每日氤氲在后厨的蒸汽。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温暖而湿润的、麦粉在发酵后的丰熟的气息,霎时充盈了他的鼻腔,继而流向了全身。那气息是浓郁的,因为混合众人的汗水,甚至有些重浊。但在这阔大的后厨中,瞬息便也弥散开来。这与他在南天居的排场,更是不同。阿响不知道,有一种东西在他体内悄然滋长、膨胀,甚而渐渐让他贪恋。而这正是他师父叶七曾极力回避的。他又深吸了一口气,想,师父怎么舍得离开这里呢。

韩师傅很少出现在大厨房。有时他过来,在某个灶台前站定,便有人自觉地搬来一只小凳。扶他站上去。他凝神片刻,会一皱眉,突如其来地揭开蒸笼。将笼盖扔在一边。没有人再敢将笼盖盖上,这笼点心就算是废了。有时,他紧皱的眉头,会慢慢舒展开。那上笼的师傅,便松了一口气。

当看着他那孩童般的背影,步伐庄重地走远了。人们才开声,有些快活地奚落那个被惩罚的师傅。而阿响却惊异于方才的安静。渐渐他知道了一种传说。韩师傅巡视厨房,赏罚的标准并非是用眼睛看,而是听。他凝神时,旁人亦屏息,他便从蒸笼水汽升腾的声响,来判断是否是恰当的火候。

然而,韩师傅却没有为难过阿响,也没有过夸赞。仿佛他是个已有多年默契的熟手师傅。人们在不解与抱怨中慢慢地默认了。因为这个粤西口音的小师傅,手势的确是好。至于他的来历,他们也不追究。阿响渐听到议论,说,能坐上“得月”头把交椅的,哪个是按牌理的人。韩师傅不是,他师兄又如何。

这师兄便是当年出走的叶七。人们不提名字,讳莫如深。阿响便不再指望能知道什么。但他却总有种期盼,是韩师傅会对他说起,哪怕只字片语。然而仅有一次,他走到阿响身旁,抬头看了一会儿,开口道,小按,你师父只有一项输我,就是造虾饺。不是输在快慢,是输在比我多包了两道褶。

阿响与众人一般,目望着韩师傅矮小的身形,消失在楼梯拐角的阴影处。他回去了他的小厨房。那里是得月阁多数人的禁地,而对阿响不是什么神秘的地方。但是,和众人一样,他其实并未看过韩师傅的作品。每每韩师傅下厨,便有一位资深的跑堂,候在门口。刚刚出炉,便端去了二楼的包厢。

这时节的广州,已将入夏。茶楼的生意,往年将将淡下来。而此时市面上出现了一种虚浮的和平,是在战乱中囫囵而生的画皮。本地人或以吃来麻木自身,回归到了民生的基本。而有一些人,便也想进入民生,刺探这画皮下的血肉。他们穿着本地人的衣服,虽则与本地人面目相若。但是他们的神态里,过分烦冗的细节与矜持,暴露了异族的痕迹。因此他们的到来,被人察觉。往往窃窃私语,有人埋首默然,有人昂然离开,是一种行将打破的和平临界。

于是,那些为得月阁的盛名所吸引的,便走入了二楼的包厢。品尝这里出名的点心,并以另一种复杂的情绪,进行窥伺与交易。

河川守智推开了邻湖的满洲窗,看见窗外的荔枝湖上,已是一派绿意。微风吹过,湖上泛起层叠的浪。不是水,而是新生的荷叶,正是舒展的时候。茎叶相连,一叶推着一叶,向远处迭进去。他想,秋后底下生出的,又是枝枝好藕。

耳畔的话,他其实有些听不进了。他自然有他的少年任气,这任气大约也来自他曾经的志得意满。他并不是依靠祖荫的人。说起来,河川家族在幕府中的地位,因与足利义满将军的渊源,以及长袖善舞的斡旋手段,似乎世代都未有颠仆。他们太会审时度势。一如河川守智的长兄,作为早年首批加入樱会的年轻军官,义无反顾地参与十月政变。然而,政变失败后,他又摇身一变,成为最为坚定忠诚的统制派。河川守智并未赶上效忠帝国的最好时候。其生也晚,这是他的托词。另外,他经常会举起手,给人看他天生外翻的手掌,叹上一口气,是哀己不幸的神情。

其实,他在内心是有些看不上长兄的。当然,这一点他掩藏得很好。他觉得长兄更像是一个傀儡。意志坚决,有一种来自家族的游刃时代的本能,而实则缺乏智力。他的证据之一,出身钟鸣鼎食之家,长兄以最为严苛的武士道精神历练自身。看似合理,却违反了人性最为原始的欲求。而他则不一样,食色两样,他对后者只是敷衍。而对于食物,他有一种天性中的追逐。而且这种追逐是如此不拘一格,带着一种贪婪的秉性。尽管河川府上有最好的江户前料理师傅。但他却执迷于在民间寻找朵颐之快。这自然养刁了他的一条口味庞杂的舌头,让它变得包容、挑剔与敏感。比如,不同季节的丁字麸,土佐酱油中木鱼花的产地,似乎成为他味蕾测验的游戏。在来到中国的第一个月,他做了一枚新的藏书章。是一只饕餮。他欣慰地想,在这个被征服的国家,竟有一只和自己同样贪婪的神兽。

在这个国家,他宣称自己姓赵,赵守智。一个出奇本分的名字,他很满意。在慕众大厦爆炸案之前,他对一切都感到满意。在“谷机关”更是如鱼得水。他觉得这是他可以施展智力的地方。他不喜欢血肉横飞的战场,而更倾向暗潮涌动的博弈。但是,这场爆炸案挫伤了他与同僚的锐气。他的上司,南三花情报组组长谷池润一郎遇刺。尽管他与谷池私下并不亲睦,但他无法容忍自己的失智。

他是缜密的人,长于抽丝剥茧。由他亲自处理的瓷庄军火案,牵扯出了不少人,仍难免疏漏。据闻司徒太太有一个堂妹,负责益顺隆的外销,与海外金山庄打交道,却一时不知所踪。这堂妹夫妇说是长年去南洋跑单,还不曾回穗。然而,却有线报,有对商人夫妇,与这堂妹两口子形容极像,近期曾出入西关得月阁。

他在心里冷笑一笑,想,盛传得月阁是华南著名的情报集散地。“谷机关”亦有安插,对这双风流人物却浑然不觉,岂不是灯下黑了。

他于是便将自己钉在了得月阁。守株待兔向为聪明人所不屑。但他反其道而行之,来个大巧若拙。此刻日本人最不该在的地方,他偏就驻扎下来,坚若磐石地等着。

大半个月过去,他没有什么收获。亦不可谓完全没有,就是他将“得月”的各色点心品尝了一个遍。这倒是未让他失望过,还真是不负盛名。可有一天,他执起一只叉烧包,咬了一口,忽而愣住。他于是又咬一啖,闭上眼细细咀嚼。这时,他睁开眼睛,恰有企堂过来为他斟茶。他便信口问,厨房里来了新师傅?企堂不禁忖一下,他对这北方口音的赵先生素有好感。虽非老客,可近排来得勤,亦出手阔绰。这一问,不知是否发难的意思。

河川便指指桌上的叉烧包,笑笑说,这个不错。

企堂松下一口气来,不无逢迎道,是啊,新来了一个师傅。人年轻些,可手势一等一的好。

河川道,我说呢,口味和我吃过的不同些。

企堂便道,是啊,听说也是粤西出名的茶楼来的。做法总归和广府比,有些新鲜意思。

“粤西。”河川在心里默读,然后笑笑点头,给了企堂比平日丰厚的打赏,说道,那我可更要时时来了。

阿响,并不知道自己的手艺为人注目,更想不到,会有人和他一样来到得月阁,为了找到音姑姑。

虽然在寻找这件事上,他是徒劳的。然而,在这过程中,他却发现自己,渐与这座茶楼产生了某种休戚相关的联系。这感觉在南天居不曾有过,惘惘间,仿佛他天生便属于这里。

但他并未接受韩师傅的建议,住在茶楼。而是,每天收工后回到太史第,给堃少爷做晚饭。

这天黄昏,他刚走到龙溪首约,远远地,依旧见一个青年人站在门口。不知已经站了多久。锡堃声名在外,自从他回到广州,消息渐渐传了出去。有好事的,也有拥趸,便会在同德里的正门外逡巡盘桓。是为见一见杜七郎。然而大门紧锁,多半是失望而归。久了,便重又清静了。

然而,这青年从第一天起,就站在首约的边门口,可见对锡堃很熟悉。阿响看出他与自己岁数相仿,眉目倒很成熟笃定。他却并未穿着时下青年的西装,倒是一袭长衫,稳稳地立着,像是一尊塑像。

小哥。阿响唤他。青年望他一眼,只抿抿嘴巴,也不回话。抬起头,一双眼睛,清凛凛地看他。

到了饭点了,你都攰,不如听日[31]听日:粤语,明天。再来过?

青年不再理他,硬着颈子,将头昂起来,身形倒是站得更直了。

阿响便敲开门。旻伯开门,让阿响进,不禁往外头张望一下,看见青年,悄声说,呦,还站着呢。

说罢阖上了门,才叹一口气。阿响问,这是第几天了。

旻伯想一想,说,人家刘玄德是三顾茅庐。这孩子满打满算,已经站了一个礼拜了。

阿响说,少爷还不肯出来?

旻伯摇摇头,说,唉,我们少爷那古怪脾气,我都替这后生委屈。

两个人边说,一边往里走。这时,忽然听见门外有人起里一个音,唱起了曲。“怎不教我暮想朝思。”

头句“乙反二王”。这曲,阿响可很熟悉,《独钓江雪》。是锡堃为薛先生写的第一出戏,他自己心心念念,得空了便不由哼出来。久了,便是阿响都唱上几句。门外的人,唱得中规中矩,像是唱给自己听。渐渐声音大些了,也自如起来。底下是一段“不如归”:

忧忆渐成痴,

相思倩谁知,

曲终梦断尚有何词,

虽则爱丝化恨丝,

痴心一颗永无二,

怅念前尘旧事,

伤心怕忆花落时。

旻伯凝神听,不禁“咂”一声道,你别说,这后生的嗓儿,倒和咱少爷有几分似呢。

阿响也点一点头,刚想说什么。却听见下头一段“合尺花”,音陡然一高,变了假嗓。

好似挂住离人珠泪;

只奈何人去后,

封侯夫婿,今日有恨不知。

孤舟里自伤离。

渐渐唱得声嘶力竭起来。因为尾音的夸张,荒腔走板。阿响可是听出了恶作剧的意味。他和旻伯对视一下,心里不禁捏一把汗。这时,就听到远处“噔噔”传来脚步声,慌里慌张,疾走得像是在跑。锡堃提着长衫,面带愠色,大步流星地走到门跟前,哗啦一声把门打开了。

那青年看见他一脸的杀气,喘吁吁,却笑了。他只顿一顿,便恢复到了方才平心静气的风度,对着锡堃,稳稳地给自己的演唱结了个尾:

雪影迷迷,照住愁人失意;

提不尽鸳鸯两字,

因为鸳侣分飞。

锡堃斜了他一眼,到底收敛了怒容,一扭头便回身往里走。旻伯对青年说,后生仔,我们少爷请您进去呢。

青年到底犹豫一下,说,七先生没开声啊。

锡堃回过头,狠狠地瞪他,大声道,你唱我的东西,唱错板眼。留在外头丢人,我岂能忍得下!

不知为什么,阿响心下松一口气,说,来了就是客。少爷我做饭去。

锡堃说,慢着,我说要留他饭了吗?

阿响定定,却听出他口气里软一下,就说,饭总是要做,少爷自己也要吃。

锡堃扶一扶眼镜,看看青年,那青年也似笑非笑回看他。他便道,你从香港跟到广州,就为了蹭我屋企一顿饭?

青年正色,说,我是真心拜你为师。

锡堃皱一皱眉头,道,你问问省港的梨园行,我杜七郎是不是真心不收徒弟。

青年咬咬唇,不甘地回说,那你又收了鹿准。

锡堃愣愣,口气也粗了,他不是我徒弟,我只是缺个人抄曲。

青年说,那我就帮你抄曲。抄得比他快,比他好。

锡堃冷笑,说,好,你这大话放出来。要是跟不上我,我就当你是白撞[32]白撞:粤俚,入室撞骗,伺机行窃。,即刻躝!

时至今日,有关向锡堃与宋子游的师承,仍是粤剧历史上的一桩公案。扑朔之处,大约因为二人各具过人才华,声名均一时显赫。而其曲词风格迥异,前者华美典丽,后者质朴庄重。但共有傲骨,杜七郎之痴世人皆知。宋子游则遗下名言:“我要证明文章有价。再过三五十年,没有人会记得那些股票、黄金、钱财,世界大事都只是过眼烟云,可是一个好的剧本,过了五十年、一百年,依然有人欣赏,就算我死了,我的名字我的戏,没有人会忘记。这就叫作文章有价。”

二说,坊间从未有人听到宋子游叫过向锡堃一声师父,他在粤剧界公认的师父,是冯志芬。但是,盛传宋子游确曾恳求薛觉先夫妇和薛氏徒弟陈锦棠,向杜七郎传达愿拜为师的意愿,向锡堃“耍手拧头”,数次均拒。最后由“觉先声”班司理黄不废、苏永年联合薛觉先夫妇向他说项:“老七,你终有一天退出编剧行列乐享晚年,何不造就一新人才,多个编剧接班人也。”

在一个夏夜,我和荣师傅师徒看了五十周年纪念版的《帝女花》。我们在北角的一间糖水铺消夜。感慨间,我问他老人家,荣师傅,你说,一个师父真的会容忍他的徒弟,拥有和他同样的才华吗?

荣师傅哈哈大笑,说,才华,只有你们文化人才会这么说。教会徒弟,饿死师父。你问陈五举,他要是不改行做上海菜,凭他整得一手好莲蓉,我做师父的仲可以揾到食?

五举山伯,正在细心地将一些黄糖,撒进豆腐花。这时抬起头,憨厚地笑笑。

我便又以向宋二人问他。他眯起眼睛,好像望着远方,目光却落在糖水铺的标价牌上。他说,那时候,我爱看七少爷度曲,好像剧本早在心里头,一边唱,还有做手,一边走来走去。他要写曲,不是念出来,而是唱,好像在台上演大戏一样。唱着做着,一晚上就是一个本子。要是找人抄曲,没人能跟得上,都给少爷骂出了门。可那天晚上,阿宋来了,少爷唱一句,他便记一句,嘴里跟着数板。不忘音韵身段,倒好像与少爷是一个人。一个人分成两人身,就这一唱一和,“查、笃、撑”“查、笃、撑”,一折戏就记下来了。什么也没耽误。

我说,那还有呢?

荣师傅说,还有啊,就是我做的饭喽。阿宋最爱吃的,是腊味煲仔饭。

那个夜晚,太史第响起了久违的笑声。在这初夏的夜风中,飘荡不去。阿响看着少爷在笑,不禁心里有些酸楚。自从与颂瑛仓促而别,音讯杳然。他似乎就不曾笑过。他只是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度他的曲。他有时会托付阿响将写好的本子送到固定的地方。阿响固然知道,这曲词的铿锵之音,是全然将自己置身度外的。这是个天真而勇敢的人,乱世的悲喜于他,太过复杂而沉重,他唯有唱出来,写出来。却再也无法为之一笑。

此刻,锡堃朗声大笑,笑得如此由衷。阿响看着被少爷称为阿宋的年轻人,只是微笑,眼灿如星。听七少爷微醺后,说着些“痴人疯话”。

待到后半夜,阿宋起身告辞。锡堃已酩酊,踉跄着起身,却又坐了下去。远远对阿宋说,你方才那段“扬州二流”,我总觉得末句还缺了力道。待来日……来日……说完这句,他便坐下去,歪着脑袋睡过去了。

旻伯便道,唉,又喝成这样。响,我扶少爷进去,你送一送宋先生吧。

在苍黑的夜里头,两个人默然地走,走到龙溪首约的路口。阿宋开口道,今天真要谢一谢你。

阿响说,谢我做什么。

阿宋笑一笑,不是你对我说,听日再来过,我可能狠不下心来,唱一出破釜沉舟。

阿响也笑,说,我是好心怕你累,倒成了激将了。我书读得不多,可知道一句“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不瞒你说,当年我拜师父,也是用了和你一样的法子。

阿宋说,哦?那我们倒有缘分了。你方才做的腊肉煲仔饭,很好吃,让我想起了家乡的味道。

阿响就挠一挠头,说,那真是歪打正着。其实是冬天剩下的腊肉,我是不想糟蹋东西。你老家是哪里?

阿宋望一望远处,说,香山。我很小就出来了,去了上海读书,可舌头都记得呢。我们家不富裕,这煲仔饭要年节,阿妈才会做给我吃。

阿响喃喃说,香山。

阿宋说,是啊,也是孙先生的老家。你知道,我有个心愿,就是有生之年,能为孙先生写一出剧,演给天下人看。

阿响说,一辈子才刚刚开始,说什么有生之年。

阿宋笑笑,这也不打紧。是我小时候,有个看相的,给我算过一卦,那卦辞我还记得呢……罢了,我能和七哥学上戏,还说什么往后呢。

阿响说,我们家少爷,嘴上恶声恶气,心里是极善的。

阿宋过了一个数板,轻轻唱道,女儿香,断人肠,莫道催花人太痴,痴心赢得是凄凉……谁说不是,心里不善,哪里写得出这样的曲子来。

阿响顿一顿,便说,如今少爷写的,倒不是这些了。他是个不管不顾的人,你跟了他,不要怕。

阿宋低下头,又抬起来,看着阿响,眼里是灼亮的。他说,其实我想拜他,倒是因为在香港时,他作了一个演讲。我还记得其中一句,“曲有百工,兴邦惟人。”

他便站定,对阿响说,就到这吧。这太史第可真大,我们绕了整条街,还没走到正门呢。我慢慢走回去。

阿响便也站定,看这青年人渐渐走进夜色中。因为时值十五,天又晴。月亮澄明,还有满天的星斗,夜并不黑。他走了很远,身影也仍能清晰地看见。

安铺的信迟迟而来。是慧生的口气,说是家里一切都好,叫他勿挂念。日本人的飞机比往日来得少了些,他们商量着去广州湾暂避,叫他在得月阁多留些时日。阿响读下来,眼前却浮现出叶七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信里只字未提,要他在广州找的人。亦未提到秀明,催他回来完婚。只说,有些手艺要留着,待天凉下来,从长计议。

转眼到了端午。“得月”收得早,过午即打烊。

照例端阳这日,珠江上有扒龙舟的风俗,上午是趁景。起龙、拜神、采青、划船、吃龙船饭、入窦,忙了一程子,午后才是“斗标”的正印。穗上的好男儿们,摩拳擦掌,一展身手。这也是整个广州城里的热闹,万人空巷。商铺食肆,便也偷得半日闲。

阿响虽非爱热闹的脾性,可想起上次看扒龙舟,还是七八岁时,便也随茶楼里的年轻伙计们,去热闹了一程。回来“得月”,天竟已薄暮。伙计们一边议论,一边摇头说,到底还是时势不济,连这龙舟都不及以往好看了,强打精神似的。

拾掇一番,伙计们打了烊。阿响想着,世道再不济,怎么也是回到广州来的第一个节日。心里挂着,便拎着一挂长粽,往太史第回。

刚从边门出来,迎脸便遇上一个人,朝茶楼里望。

他见这人面善,便说,先生,我们收工啦。

那人“哎呀”一声,说,紧赶慢赶,还是迟了。

阿响听他的粤白里,有浓重的北方口音,也不禁停住了步,问,有乜帮到你?

那人抬一抬头,说,唉,逢上端午,我们这些异乡客,不就图吃上一口得月阁的粽子吗?也算囫囵过个节。你说我好好的,去看什么扒龙舟。

阿响就笑了,说,我们上晌就关门了。您要是赶来买粽子,倒又耽误了看扒龙舟。

那汉子便袖起手,叹一声,说,小师傅,你们本地人,年年吃得看得,哪能一样呢。

听他这么说,阿响心里一动,便也喃喃道,您要这么说,我离了许多年,也算不得道地广州人呢。

见汉子看他,他便笑笑,现如今,我们“得月”的师傅伙计,都笑话我的口音。

汉子便恍然说,都说“得月”新来了个粤西小师傅,手势出奇好。我吃了几次,名不虚传,莫不就是你?

阿响愣一愣,想起店里的企堂议论起讲国语的客人,为了他制的点心,经常给了格外丰厚的打赏。他便脱口而出,您是那位北平来的先生?

汉子似乎也一愣,忽然意会,对他拱一拱手道,正是在下。

阿响心里不知怎么欢喜起来,他踌躇一下,便将手里的粽子,塞到了汉子手里,说,您拎回去过节吧。

汉子自然坚辞不受,说无功不受禄。终于,他只拿了一个粽子,说,赵某孤家寡人,哪里吃得了这么多,就尝个鲜吧。

说罢,转身便往前走了。阿响远远看他背影,也是孑然的。心里忽也一阵怅然,追上他说,赵先生,您等等。

其实,被这年轻后生邀请,去吃端午的夜饭,是在河川守智的计划之外的。他想,如果他的意图只是接近他,一切是否发展得太快。他转过身,见这青年,向他走来。青年腼腆而小心地表达,只为了让他不会感到这是来自一个陌生人,对孤身在外异乡客的同情与怜悯。他蓦然有一丝触动,虽然一瞬以后,他便恢复了理智。在短暂的推托后,他欣然接受了邀请。

这时,他们不约而同地侧过脸,因都闻到了一阵浓烈的檀香气味。虽无交流,他们敏锐的嗅觉,也都在气味氤氲中分辨出了八角、花椒、硫黄的混合。他们看到衣着鲜丽的妇人携着儿童,这气息来自他们身上挂的香包。香包缀着五色丝线,在广府一般由新过门的新抱所制。妇人手中拎着精美的漆盒,也是依广州“送节”的旧俗,盒里装着粽子、猪肉、生鸡、鸡蛋、水果,是为娘家的“全盒”。两人不禁看着这对母子离开,各怀心事。在这溽热的南国,市井苍凉,节日倒还如她的根系。根深而蒂固,皆自民间。

五举山伯,忽对我说起,在他记忆中,师父身体一生壮健,无病无疾,可患有一种罕见的哮喘,久治不愈。遍看过岭南广府的名医,并不见好。说是罕见,因平日无碍,但只要闻见两种气味,便立时发病。我问是什么。他答,一是檀香,一是艾草。

这病症,及至老年,毫无改善。所以,逢到端午,全城烧艾,气味数日不去。恰是荣师傅最难熬的时候。这是他们师徒之间长久的秘密。香港业界只是传闻,同钦楼的行政总厨,无论业忙,端午时必离港赴外埠,雷打不动。怕是与什么人有一期一会。

山伯说,他曾陪同师父,去江苏的无锡,参加一个食品博览会。荣师傅是评委之一。到了中午小休,有个附近江阴县乡镇企业的厂长,硬是把评委们拉到了一个什么大酒楼。在座的,还有当地的领导,可见是有默契。我笑笑说,考试前见主考,联络感情,这在唐朝叫行卷。山伯叹口气,说,吃到一半,突如其来的,端上来一个盘子,里头是几只青团。原来就是这个企业的产品,什么纯天然绿色食品。那厂长殷勤得很,给师父夹了一只。未到嘴边,师父登时喘了起来,一口气差点上不来,吓得整桌的人都呆住了。原来那青团里,是掺了艾叶汁的。

这年端午,太史第里,弥漫着浓重的熏艾气味,几乎有些呛鼻。旻伯烧得特别狠。他说,这里许久没人走动,不知滋生了多少蛇虫鼠蚁。再不烧一烧,白娘子就快要成精了。

尽管早已摸清了底细,河川守智也想不到,会在此刻出现在太史第。还有一些意想不到。这大宅比他想象得还要阔落许多,九曲十回,走了许久。先不说河川自己的家,竟比他见过最有权势的大名宅邸还要大数倍。再想不到的,是它的败落,只剩下了一个大而无当。他很清楚,这与他的国家所带来的时势变局相关。

透过百二兰斋的月门,他看到了一块上好的太湖石,在暮色中,竟还是百般旖旎的。不知为何,让他联想到昔日的热闹。这里曾是多少权贵巨子流连之地。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而今在这初夏黄昏,如此空与冷,竟然让他打了一个寒噤。他想,若自己是这宅子的主人,要好好修缮一番。

现在一方斗室之中,竟已经坐了宅子里所有的人。那个老迈的管家,先去睡了。阿响准备了酒菜。酒是上好的绍酒,并一小瓶雄黄。桌上另两人,也都是青年。一个似乎并不顾他,正和另一个说话;另一个并不接话,沉吟一下,在一个本子上奋笔疾书。却没忘抬眼望他一眼,那眼里有内容,并牵动了嘴角。

阿响抱歉地轻声对他说,我们少爷在度戏。

“查笃撑、查笃撑”,堃少爷倏然一停,方才微阖的双眼睁开。旁边的宋子游搁下笔,将那本子也就猛然一阖。

锡堃道,脑汁都吸干了,我可真是饿了。

他看了看河川守智,竟也不问来历,说,来的都是客。阿响今天做的菜,得要吃干净。

倒是宋子游,掂起了酒壶,给大家斟上了酒。河川忙用两指,在桌上磕一磕,道一声,唔该。

锡堃听罢,扑哧一声笑了,说,这又是跟我们上六府的人学坏了。喝茶便罢,能一起上了酒桌的,哪来的这许多规矩。

河川便道,初来乍到,礼多人不怪。

听他一口粤语说得磕绊,锡堃便笑得更厉害了,用国语说,这位大哥,快别讲白话了。你说得吃力,我耳朵都辛苦晒。

他一皱眉头,用手指掏掏耳,戏白道,你是对牛弹琴,弦断无人听啊!

桌上的人,便都大笑。酒过一巡,心里都松快不少。宋子游便道,还未请教尊姓。

河川点点头,敝姓赵,赵守智。

宋子游便说,听阁下口音,是北方人?

阿响说,赵大哥是北平来的。我们得月阁的老客了。

河川便道,论籍上是河北乐亭,这不是在皇城根儿混口饭吃嘛。

锡堃正色说,都民国多少年了,还说什么皇城根儿。

河川笑眯眯,轻声道,我可听说,这太史第是光绪帝的太史呢。

锡堃一时语塞。宋子游给两个人都满上酒,说,罢了,反正不是“满洲国”小宣统的太史。听说北平的局势近来好些了,您怎么到了广州来。

河川说,商贾之人,也是没办法。我老板在这有间厂子,原是和英国人合开的。如今英国人颠了,叫我来拾掇。你们广东人怎么说,执手尾。

锡堃心里还堵着,这时说,如今广州的厂子,给日本人占了一半。按说燕赵多侠士。赵大哥的气性,莫不也要低头拿张贸易许可证?

河川依然笑笑,我们不营业,只盘货。

这时阿响进来,又端上了一盘热菜。是盘煎得香喷喷的糟白咸鱼。锡堃见了只顾拍巴掌,说,这个下酒好!我和阿响细个时的结缘菜。

河川说,哦,阿响师傅的厨艺,是小时在这太史第练就的?

阿响挠一挠头,这可谈不上,我学的是白案。太史菜的学问多。这几样小菜,我是照猫画虎,还不如大哥见的世面多。

河川摆摆手,我一个北方人,哪吃过什么正宗的粤菜。要说精细些的,以往在北平,跟老板吃过谭家菜。名头算是大的,“戏界无腔不学谭,食界无口不夸谭”,一个谭鑫培,一个谭家菜,好像是京上风雅人的半壁江山了。

他看一眼堃少爷,说起来,创始谭宗浚,和太史一样出身南海,也曾点翰。这一南一北,都是渊源。

锡堃却不接他的话茬,他拣起一块广肚,说,好好的双冬火腩,以往用来炆压席山瑞的配菜,现在倒成了端午的主菜,也是难为阿响。话时话,我们家的太史菜,可不是用来谋生计的。

河川说,谭家菜虽设席经营,倒也不放外会。如今是三姨太赵荔凤主理,一个女人,勉力为之,撑持十分不易。

锡堃闷下一杯酒,脱口而出,女人如何?当年我们家最好的厨娘,就是响仔他阿妈。

河川放下筷子,侧脸微笑看阿响,令堂身在何处,赵某可有机会讨教?

阿响一愣,说,我阿妈身体不好,少下厨了,在老家将息呢。

锡堃这时,忽然将酒杯在桌上一顿,喝一声,阴功!

阿响便笑着起身,说,我该备个醒酒汤了。我们少爷今天心情不爽利,酒也喝得不尽兴。

宋子游便叹一声,说,可不是!整个后晌,度这一支曲,总觉得不在点上。

河川说,我是个粗浅人,可问问少爷度的是什么曲?

宋子游刚张了张口,锡堃用筷子敲了一下酒杯,摇摇晃晃站起来,开口便唱:

看花疑在武陵源,灿然枝头遍杜鹃。

梦醒眼中花忆鸟,魂断啼血倍惊喧。

唱完了,自己一愣,便又摇晃地坐下来。河川说,在下不才,对粤曲无研究,可是方才听七先生,安的好像倒是国语的腔。

锡堃眼神一散,眼里有噱然之气,只道,我要是用了当今的“平喉”,怕是有人更听不懂了。

河川也不恼,沉吟一下,说,那我也来斗胆和一个。便唱道:

生花妙笔入词篇,金缕歌残入管弦。

岂是知音人尽杳,更无新曲效龟年。

这唱罢了,室内一片静寂。半晌,宋子游先拍起巴掌,说,好啊,好一个“岂是知音人尽杳”!倚情入境。兄台的底子厚啊。

他转向锡堃道,七哥觉得如何。

锡堃正愣着,眼神落到远处的灯影里头,半天才回过神来,喃喃说,你懂戏?

河川笑笑,拱一下手,哪敢说懂,年轻时候,有个师父教过几出,不论昆乱,就是自己唱着玩玩,上不得台面的。

锡堃喃喃,你这个师父,不一般。

宋子游说,我是好久未听昆曲了。上回还是杨云溪来海珠,那时小不懂事,一出《牧羊记》听了个皮毛。如今想来,是大憾。

河川便起身道,各位不嫌弃,那我票一折《告雁》吧。

他清一清嗓,开首便是“一翦梅”:

仗节羝羊北海隅,天困男儿,谁念男儿?绿云青鬓已成丝,辜负年时,虚度年时。

方才还是个有些英气的人,疏忽间,一抬手,老境已至。众人惊了一下。

这折“一场干”,是须生看家戏。告雁而不见雁,思我而忘我。雁却由意而行止,不留一痕,又无处不见。虚虚实实,实实虚虚;雁于苏武,如心独白。“渴饮月窟水,饥餐天上雪”。一鞭在,羊在。一人在,雁在。叫雁数次,雁飞,起落,盘旋,由唱者手眼引导,于观者心中。无中生有,无胜于有。

待唱到“仗你一封达听,望天朝金阙,旺气腾腾。月冷权栖蓼花汀,天寒暂宿无人境”,阿响恰端了汤进来,那赵大哥的背影对着他,有蹒跚之意。他却见堃少爷定定坐在座位上,如石化了一般。眼里满泪盈盈,神情却是暖的。

这唱完了,河川正襟坐下,拱拱手道,冒昧了。

锡堃却站起来,走到他跟前,一个踉跄,阿响要扶住他。他却推开,稳稳地走到河川跟前,恭恭敬敬作了个揖,说,赵大哥,方才是我造次了。

河川也起身,这怎么说起。我只身南下,孤家寡人。今日叨扰,得君赏饭,才是造化了。

以后,河川便成了太史第的常客。阿响便也有心将菜做得精致些。还跟“漱石居”的人学了几个北方菜,想对漂泊的人,总是可以一慰乡情。

夜半时,每每看太史第的前庭,晕黄的光里头,有三个人酬唱。虽不见得热闹,却让这清冷的大宅里头,多了许多活气。他听旻伯说,一人肩上两盏灯,几个后生仔,就将这太史第点亮了。他看出来,少爷的形神,又好了一些。他知道少爷心里本是孤的,想做个伴儿。可自己这个伴儿,走不到少爷的心里去。如今,一个宋子游,一个赵大哥,都是可以往他心里头做伴的人。他便觉得安慰了许多,也充盈了许多。

少爷有等的人,他也有。等着等着。日子也就无知觉地过去了。有时他也恍惚,是否真有这个人,要他等。还是他本要用等待做个借口。每每他为这个念头所动摇。一封信就寄过来,说家里在广州湾都好,教他莫着急,在“得月”多历练些日子。口气是慧生的,笔迹却是叶七的。

他叹口气,也罢。如今他在“得月”,似慢慢站稳了脚跟。韩师傅依旧不管他。可是旁人能看出对他的关照。茶楼的生意,时好时坏。事头发话,流年不济,大小按各自遣走了一两个人。听说也都是韩师傅的意思。未到年尾,食“无情鸡”[33]食“无情鸡”:粤俚,旧时指被老板开除。,这本不合常理。他被留下来,便招人怨言。阿响本是硬颈的人,想起了袁师父的话,便萌生了去意。可没等他和韩师傅说起,韩师傅倒先找了他,说《粤华报》的“庖影”,要举办一个大赛,给各大食肆的新厨。他说,这是什么局势,还要办比赛。韩师傅说,比赛事小,倒是让“得月”重整旗鼓的机会。阿响摇一摇头,韩师傅看他一眼,说,你师父的无字信,我读懂了。

阿响猛抬起头,问他读出了什么。他说,你先别管他说了什么。这个比赛,非得你去。

阿响说,“得月”资历在我之上的,至少四五个。我拿什么和人比。不瞒您说,我是想回家了。

韩师傅说,你会的他们没有。

阿响问,我有什么。

韩师傅说,“得月”往年最出名的是什么?你是带着你师父的手艺来的。

韩师傅将二楼的小厨房借给了阿响,晚上给他练手。到了夜晚,这里便成了他一个人的天地,就连韩师傅都不会进来。

他看着这厨房里的家什,都是叶七用过的。一口打莲蓉的大锅,也是叶七留下的。韩师傅说,他走了,无人再用。用了,打出的莲蓉不好,倒毁了镬气。不如放着,算是个念想。可阿响看,却并不见生锈,好像是有人隔上一阵儿,便擦拭打理。

他开火架灶。这半年下来,手其实有些生疏了。先打出了一炉,给韩师傅尝。

韩师傅说,馅料不够滑,皮不够酥。

隔天,再打一炉,韩世江说,火候欠了,没炒匀。

再打,韩师傅咬一口,忽然停住了,再咬,慢慢品,点头道,好了,果然,只差那一味。

阿响便问,哪一味。

韩世江看他,笑而不言。

阿响便试肉桂,舂到极细的白胡椒,都不对。

韩师傅摇摇头说,想想细过时吃过的,与现在你打的,差了什么?

阿响仔细想,许久,嗫嚅而出,小时候口味贪甜,和现在怎能一样呢。

韩师傅说,那就继续试,试出来为止。

阿响望着还热腾腾的月饼,说,这些怎么办,分给店里的伙计?

韩师傅说,不,你带回去,给七少爷吃。

阿响一抬头,七少爷?

韩师傅点点头,笑说,太史第练出的舌头,口味刁。兴许能帮上你。

看阿响犹豫,他终于说,记着,就说是我教你打的。

阿响提着一篮月饼,回到太史第,竟还带着余温。远远地听见有胡琴声,清越地从暗夜里穿过来,软软在他心上划了一道,是熨帖的。太史第许久没有琴音了,以往这声音,伴着无数个盛宴的。多半酒过三巡,太史兴之所至,会亲自司琴,他如痴如醉,宾客如醉如痴。

但此时,这琴声悠远,却是很清醒的。

他走过去,琴声恰停在一个余韵绵长的尾音。远远地,就看堃少爷唤他,说,响仔,你算赶上了趟。赵大哥这操了一手好琴。你倒问一问,他还有多少好东西,没有亮给我们!

赵大哥谦谦一笑,说,哪里是我拉得好。是这琴好,上好的青海红鬃,不多见。太史第倒是还有多少好东西,我不知道。

锡堃叹道,唉,我爹啊,就舍得在这些东西上下本钱!若不是你来,一年半载,怕还要在书房里扑灰。

他看到阿响手中的篮子,说,这是什么,响仔给我们带了好消夜来。

不等阿响言声,他便走过去,大剌剌掀开了篮布,跟着大笑起来,这还未到中秋,怎么就有了月饼吃。

便取出来,捧在手里,说,呦,这好,新鲜热辣。

说着,一面也便分给了宋子游和赵大哥。自己先咬了一口,嚼了几下,眼睛忽然亮了,又嚼一嚼,这才问,响仔,这月饼哪来的?

阿响道,韩师傅教我打的。

锡堃目光黯然了下去,说,我还以为,是得月阁的大师傅回来了。你可记得我哋细过阵时,得月的双蓉月饼,好生排场,有价无市。可那大师傅忽然走了,再也吃不到。你这月饼呢,论口味倒与他有些像。也难怪,那韩师傅,罢了,到底还是欠了点什么。

阿响不禁问,欠了什么。

锡堃搔搔脑袋,忽然拉长了腔调,嬉笑地用戏白道:欠咗一味风花,又差咗一味雪月罢。

赵守智,或河川守智,在旁边微笑着,看锡堃与宋子游吃下了整只月饼,他才佯装收拾好了胡琴,开始小心品尝。

有一种味道在他的舌尖上打击了一下,齿颊间忽而流出了津液。他心里暗暗吃惊,他想,这种感觉,似乎在他的童年记忆之后,就再也没有过了。毫无疑问,这是一只非常好吃的月饼。来中国这些年,他吃过不少月饼。稻香村的京式自来白、自来红,知味观的苏式鲜肉酥皮,乃至潮式饼、清油饼、广式月饼,更是遍尝五仁、金腿、豆沙、蛋黄到枣泥。可是,第一次,他被一款看似普通的莲蓉月饼所震动。他想,七少爷说缺了一味,是缺了什么。

他想起了听过的那个传说,有关得月阁,也有关早已经失传的双蓉月饼。风驰电掣地,又想起那个不知何踪的大按师傅。他看了一眼阿响,默然想,这孩子,到底没有辜负自己的等待。

事实上,河川守智已在太史第盘桓了许多时日,并无实质性收获。至此,他未看出任何蛛丝马迹,却开始习惯于这大宅里信马由缰的日常。

而在这日常中,他却被另一种东西所渗透,浸润,挟裹。

起初,他只当是一场游戏。和这些青年人相处,他甚至谈不上“使命”二字。一场游戏,他只是在其中扮演一个角色。渐渐地,他发现自己,似乎开始享受赵守智这个角色。一个略潦倒的工厂襄理,孤身南下,有来处,有渊源。

有关赵守智,自然一切都是假的。但唯有一样,却和河川有了真实的嵌合。他一向觉得,自己是个必然孤独的人。从他出生开始,家族、学校甚至他所在的组织,他都是孤独的。一方面,当然是因为智力上的优越或者骄傲,更重要的是,他无法信任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也并不值得他信任,他们在暗处,曾嘲笑他的残缺。而他需要做的,不过是在或明或暗之处击败、消灭他们;或者蛰伏,等待他们被局势所淘汰。就如他的同事谷池的下场。然而,此后,他仍是一身孑然。

他扮演过许多人,可谓得心应手。出其不意的是,赵大哥这个身份,让他感受到了一些经验外的东西。在游戏的开始,他噱然于他们的天真。究竟还是些年轻人,如同新鲜的诱饵。他冷静地在他们背后的暗影里,寻找另一些人的轮廓。

可就在这寻找的过程中,或者旷日持久,他发现自己渐投入于赵大哥这个角色。甚至在这些青年亲热地唤他时,竟有些享受。就在刚才,他用天生外翻的右手,艰难而熟练地举着琴弓,奏罢一曲《鸟投林》。这些青年,看着他的手,没有嘲笑与同情,只有钦羡,甚至是一种可称为挚爱的神情。爱,这个字眼,离他非常遥远。即使在自己的家庭,在兄弟姐妹中,他只是一个庶出的残疾的孤儿。可在刚才,七少爷递给他一块月饼,微笑着,极其自然地,叫他一声,大哥。

刹那间,他的心蓦然松软下来。他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我为什么不是真正的赵大哥。

赵大哥,一个落魄的中国北方人,一个工厂襄理,哪怕只是一个怀才不遇的琴师。

这个念头,猝不及防。意识到这一点,让他感到危险,甚而警惕。他想,如果一无所获,或许应该停止了。这只是个游戏。在这他越来越熟悉的大宅里,一种力量,潜移默化地在侵蚀他的游戏规则。他想,或许他的方向错了。或许是时候戛然而止,抽身而退,回他的“北方”了。

但是,刚才这块月饼告诉他,再等等。

他将月饼吃完,甚至将掉在膝盖上的饼渣捡起来,也吃下去。他微笑地接了堃少爷的话,这月饼太好吃了,还会欠什么呢。

阿响喃喃地说,系啊,差啲乜哦。

待客都散了,锡堃拉住阿响道,响仔,我有事情跟你说。

阿响见他是肃然的神气。望望外头,月朗星稀,是一丝夜风也没有。半晌,锡堃说,我恐怕是要走了。

阿响一时怔住。他说,你还记得,我曾对你说,省主席李汉魂,请我去做省府参议,我在韶关成立了一个粤剧改良所。可只做了半年,便解了职。所谓人浮于事,我并不恋栈。

最近听说,大武生段德兴从香港经过广州湾转南路道了粤北,正在义演《岳飞》。说起来,反广州前,我也动员过省港名伶回内地义演劳军。可老倌们恋于繁华,没几个愿意回来的。段德兴好本事,竟集合了卫明珠明心姐妹、黄少伯、陈发、陈江十余个人,组了个“粤剧宣传团”。上次寄去我新写的本子《燕歌行》,说是演得极好。当年允哥说,“未临战地者,非向家儿”,我打算随段德兴的劳军团做编剧,鼓舞士气。总比每写出来,都要一番辗转的好。在这大宅子里,久了,人养懒了,写出来的,总归都失了力道。

阿响说,少爷,这事你还对谁说过。

锡堃说,宋子游。他虽还未出师,可倒是很像我的气性,我打算让他回香港去,在伶界做些宣讲。抗战一事,水滴石穿。再说日本人虎视眈眈,香港如今,哪里又是桃花源。

他顿一顿,我唯有一件事情放不下。

阿响想一想,良久道,少爷,你放心,我在这里帮你打听着。允少爷和大少奶奶,吉人有天相。

锡堃阖上眼,喃喃道,自我阿娘开始,吾所爱之人,必多舛,每为我向族不容。“屈子沧浪惊水浊,离骚咏赋隐忧时”,这是命。

阿响说,少爷,你什么时候动身。

锡堃说,中秋后吧。

阿响说,嗯,我要让少爷临走前吃上我哋细过时食过嘅月饼。

河川守智,是个长于抽丝剥茧的人,他将他所捕捉到的所有细节,建设一张事件的版图。和他在“谷机关”的同事们不同,他不爱与人讨论。他往往依赖独立的冥想完成这张版图,在冥想中真相渐渐丰盈,成形。积以跬步,柳暗花明。他甚至不愿留下建设的证据。他崇尚以思为笔,意念为纸。

阿响带来的月饼,为他打开了关节。他发现自己的失误在于,他将思考的焦点,放置于向锡允所在的组织。在慕众大厦爆炸案中,他们发现了向锡允的尸体。他主张隐藏了这个事实,并且以之为诱饵,寻找他的同党。然而,经过缜密的调查,向家和益顺隆通共的揽头司徒,以及那对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夫妇,并不存在交游与往来。这让他的逻辑,发生了困顿与断裂。他试图在得月阁与太史第之间建立某种联系,长久无果,直到他等到了这只月饼。

得月阁失传了数十年的双蓉月饼,随着当家大按师傅叶凤池失踪,在广府销声匿迹。河川调查出来,这叶师傅曾是三点会有声望的当家之一,在岭粤结社,兴行会之名,以抗清廷。辛亥后,洪门散了,他也便隐于江湖。可他的根脉触须,仍是形散而神聚。反日之声愈炽,便有人借之为号令,游刃集结民间各种力量。事来,则胶结凝聚,如万千蚍蜉共撼树;事毕,则如蚁而散,各归其巢。互助间,不囿于团体、政见,只以任务为要。因是短期联盟,人员组织、信息传达全以职业革命掮客为枢纽。这些人,被称为“音线”。其音希声,难觅踪迹。

当河川恍然,那对夫妇的音线身份,他不禁惊讶于这来自广东民间的松散联盟,竟是久未告破的几起反日事件的因由。

这是一个巨大而路径无序的蚁巢,在粤西对蚁王的追踪并无进展。叶凤池举家迁离了安铺。但是他的徒弟,或者养子,竟与自己朝夕相处。他有些兴奋,但并未声张。不假旁人之手,他要亲自揭开事情的隐秘。

阿响终于为了一件事情辗转反侧。这在他是未有过的。他想,为什么韩师傅一尝,就发现月饼少了一味料。他与叶七,究竟是怎么样的默契。为什么叶七肯教他,却独留下那一味。

他隐隐地有一种感觉,先前的家书,或许已石沉大海。也不再写信回安铺。他想,他是必要回去看看了。但所谓家里寄来的信,并无回邮地址。

关于比赛的事,韩师傅似乎也不催促他。只是例行地来检查他的成果,然后成竹在胸地摇摇头。

于是,他想到了那封无字信,便向韩师傅讨来看。韩师傅微笑了一下,从袖笼里取出,便递给了他。好像已预备好了他要来讨。韩师傅说,带回家,慢慢看。

他将灯调得明亮了些,慢慢看。对着光看,由不同的角度。翻来覆去,都是白纸一张。时日久了,中间的折痕深了。一处边角,有浅浅的污。他想,那是韩师傅留下的。他或许也不止一次地,如他一般反复地查看,揣摩。

可是,一张白纸,能看出什么呢。

他入神地看,没留神锡堃进来了。七少爷站在他身后,默默地,半晌,忽然开口说,雪地银驹。

阿响吃了一惊,回过头来。看见锡堃眼里有温暖的灯影,目光却在远处。他问,少爷,你说什么?

锡堃这才回过神,说,你手里的这张白纸。让我想起师父来了。

阿响说,师父?

锡堃说,嗯,李凤公师父。小时候,阿爸请他教大嫂丹青,带上我们几个小的,一起学。第一课,李师父什么都没画。他在屋当中,挂了一幅水青绫子装好的卷轴。这卷轴上,只裱了一张雪白的纸。他问我们在这纸上看到什么。我们看了又看,都是一张纸,便回他说,什么都没看见。

半晌,只有大嫂一个人,慢慢站起来,说,师父,我看到了。我看到了有匹白色的小马驹,卧在雪地上。

师父捻一下胡子,微笑说,对。这画上看见的,就是你心里有的。人常说眼见为实,还是着了相。莫相信你们的眼睛,要相信自己的心。

雪地银驹,大象无形。

雪地银驹。阿响跟着他,喃喃道。

锡堃打了一个悠长的呵欠,说,慢慢看。我困了,你也早点歇着吧。

阿响竟似没有听到他的话,仍是盯着这张纸,嘴唇翕动。又过了许久,他举起了这张纸,小心翼翼地伸出舌头,在上面舔了一下,又舔了一下。

他的眼睛,渐渐亮起来了。

第二天,阿响将信还给了韩师傅。他说,我知道少了哪一味了。

韩师傅微笑,等着他。

他说,盐。

韩世傅点点头,说,嗯。盐是百味之宗,又能调百味之鲜。莲蓉是甜的,我们便总想着,要将这甜,再往高处托上几分。却时常忘了万物有序,相左者亦能相生。好比是人,再锦上添花,不算是真的好。经过了对手,将你挡一挡,斗一斗,倒斗出了意想不到的好来。盐就是这个对手,斗完了你,成全了你的好,将这好味道吊出来。它便藏了起来,隐而不见。

阿响对他拱一拱手,说,我这就去试试。

韩师傅又颔首,说,你师父这封无字信,为难我,却为成全你。你自己悟出来的,这辈子都忘不了。

中秋当日,阿响打出一炉月饼,给韩师傅尝。韩师傅只吃了一口,嘴角轻颤了一下,说,这就对了。我做不出的味道,可一吃便知,对了。

这金黄的月饼,齐整整的,在灯底下是灿然的光。韩师傅亲手盖上了得月阁的红印。小厨房里,原有一个暗门,韩世江打开来。原来藏了一座供台,是尊半人高的红檀木弥勒。阿响见他将三块月饼摆在一只碟子里,搁到供台上。他便唤阿响过来。

阿响过去,他便扯过两只蒲团,说,响仔,给师公磕头。

阿响这才看出,那雕像并不是个弥勒,而是眉眼绝类弥勒的胖大汉子,慈悲相貌。那身上也未穿袈裟,而是连身的围裙,青纽的护袖。

韩世江带阿响,磕了三个头,说,师父,您的手艺搁在师兄这没断根儿,算是有个传人了。这月饼,还是“得月”的味道。

阿响见他说着,竟然语带哽咽。待他将暗门阖上,阿响终于问,韩师傅,这打莲蓉的手艺,师公只教给了我师父一个人?

韩世江愣住了,许久,长长地吁一口气,说,响仔,你坐定了,陪我说会儿话。

阿响便坐定了。

韩师傅熄了灶,也坐下来,往烟斗里加了些烟叶,眼睛眯一下,说,我是你师父捡回来的。

对于这位师叔公,五举山伯倒在“庖影”中发现了不少的资料,一一复印了与我分享。说起对其印象,山伯由衷地说:“真是个人物。”因自辛亥以来,得月阁大半的历史,与他相关。这里头自然多的是江湖野史,可是足以见到其为人的圆圜。做这间老号的掌舵人,光是有厨艺,自然是不够的,还得有些定夺的心象。看到其中一则轶事,陈济棠主政广东期间,大兴百业,茂于市政。广州为南国首善之都之气势渐成。一日路过得月阁饮茶,见茶楼厅堂生意之盛,人声鼎沸,感于一己苦心,兴之所至,手书“得粤”二字。茶楼经理得之若宝,大为铭感。一番思忖后,又照会了股东,送去制了新的匾额,欲将门楣上“得月”二字代之。这韩师傅知道了,从身上摘下了围裙,扔在了经理面前,说,罢了,我们得月阁已经没有了月饼,如今连这“月”字也要没了吗?!

在其号令之下,整个大小按的师傅集体请辞,“得月”更名之事算是不了了之。“庖影”的文字,颇有些鸳蝴气,但关于这则轶事。标题却很铿锵,“一心护月,其气浩然”。当然,这专栏文章发表,是“南天王”下野之后的事了。可是作为当年曝光度很高的名厨,倒是鲜有文字说起他的来由。就连他的师承,也有些支吾其词。我便拿着报纸去找荣师傅。荣师傅愣一愣道,他说,他是被我师父捡来的。

光绪三十二年。

此时,年轻的叶凤池隐姓埋名,已拜在名厨任丰年门下四年有余。任师傅是得月阁开张后的第二任大按。

这一天,师徒二人从河南归来,回到西关。经过荔湾湖上挹翠桥,听到前面喧闹。只看到一头黑狗,龇牙咧嘴地,正对着个孩子。那狗淌着口涎,嘴里叼着半块灰扑扑的饼。它面前披头散发的孩子,竟然也叼了半块。两边僵持着,孩子忽然就扑了上去。一把擒住那狗头,将它嘴里的饼夺了过来。那动作行云流水,竟如闪电一般。旁边的看客们,忍不住叫好。孩子抬起头,竟然咧嘴笑一下,那牙雪白的。他就将那饼大口吃下去,朝桥下跑。那狗愣一下,疯一样去追他。一口咬在孩子小腿上。孩子一面挣脱,一面继续吞那饼。吃完了,看狗,脸上是痛苦而胜利的神情。狗怏怏地离开了。他倒是利落地从裤腿上撕下了半拉布片子,将那伤口扎上了。

叶凤池盯着脏兮兮的乞儿。人都散了,他还在看。倒是任师傅说,走吧。乱离人不如太平犬,各扫门前雪吧。

却见他一瘸一拐地,就往桥底下走过去。走到那孩子跟前,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是先前在漱珠东市买的光酥饼。

他们反身走了,叶凤池听到后头有声响。回过头,看是那孩子跟着。叶凤池腿脚不利索,便走得慢一些。孩子也走走停停。任师傅摇摇头,从口袋掏出几枚大钱,要塞给孩子,挥挥手说,走吧。

孩子并不接,也不走,只是远远跟着。叶凤池转过身,躬下身,和他对视。问他,你叫什么?

韩世江。孩子声音清亮,但有几分老成。

叶凤池有些吃惊,因这名字,和他的声音一样老成。他又问,你屋企呢?

这叫韩世江的孩子,声音低下去,说,没了。肇庆打了大风,我家屋塌了,就活了我一个。

叶凤池把手放在他肩上,硬得硌手。他回过头,说,师父,我带想他回去。

任师傅叹一口气,你还未成家,先养个细路仔?

可那孩子抬起头来,朗朗地说,我不是细路,我十六了。

师父常说,我两个徒弟,一个瘸子,一个矮子。

韩师傅吸了一口烟,将烟圈袅袅地吐到了空中。他看一眼阿响,把烟斗摆在了矮榻上,起身,走到那大案后头。他摸摸那只树桩,说,当年啊,我个子小,还不到这大案高,旁人都笑话我。师兄就从白云山,给我弄来这只树墩子。他让我站上去,问我,现在咱俩谁高?我说,我高。

他说,你下来。

我不愿意下来。我说,下来了,是个人都比我高。

我师兄就一抬脚,把我从树墩子上给蹬了下来。我坐在地上哭。他说,江仔,你要想比人高。要么,就永远站在这树墩上别下来;要么,就得在心里头,高过所有的人。

我记着这句话,在这树墩子上,站了三十多年。站在上头,我比人高;下来了,我高过人。

我的手艺,有一大半,是师兄教出来的。他只输我一样,就是包虾饺。每次输了,他就说:“人小精,狗小灵啊!”他做了大按时,我在“得月”也站稳了根基。师父将打莲蓉的手艺传给他,不传我,我不怨。

那些年,我甘为他上下打点。我知道他和那些人的瓜葛,我也知道比起这得月阁,外头他有更大的天地。可我呢,我这辈子,就只能守着这座茶楼,还能去哪里。后来,我听说他收了外姓孩子做徒弟,要传他手艺。师徒两人在小厨房里,却瞒着我。我这心里头过不去。我恨,恨到了那孩子快出师。他教出的徒弟,暗度陈仓,我是早知道了,知道了却没有言声。我想,叶七,你也有今天。他对那孩子留了一手,心却凉透了。他走了,临走前说,你们要想有一天,双蓉月饼回到“得月”来,就好好留着江仔做大按。

韩师傅深深看一眼阿响,说,孩子,应承我。这一回,别让你师父又拣错了人。

他站起身,将那暗门打开,取出一个陶罐来。那罐子粗粝,表面却闪着晶莹的光。他说,这可是好东西,你师公留下的天山岩盐。你再打一炉月饼,带回太史第去。大中秋的,都等着呢。

河川守智坐在太史第里。堃少爷将南海厅的大吊灯打开了。这里是太史大宴宾客的地方。虽只有一桌,但那吊灯投下来莲花花瓣的影,盛大如佛诞梵景。河川便坐在这灯影中,水静风停,心里却终于有些焦灼。

他想,这些天,如结绳记事,终于到了求和的时候。“谷机关”截获了一封密电,电文为“姮娥遇天皓,谈笑照汗青”。文中所隐为“中秋太史第见面”。

当他收到来自锡堃的邀请,稍假思索,便答应了下来。

赏心乐事谁家院,菊黄蟹肥正当时。宴到兴时,他甚至串了一出《贵妃醉酒》。梅博士蓄了须,不给日本人唱戏。他未领教过那曼妙的身段,可是他听过唱片。里头是个幽咽而任性的贵妇人,唱出了繁花似锦,如水夜凉。

不知为何,唱着唱着,他想起的是这个女人在马嵬坡的终结。有人说她东渡流亡,隐于民间。若真如此,便有多少大和同胞身上,流淌着支那的血液。或自知,或不知。想到这里,他走了神,唱错了一个音。

此时,不约而同地,锡堃和阿响都想起了那个夜晚,在唱完这出戏后,一张生命静止的、美艳不可方物的脸。他们同时闻到了若有若无的荔枝的气味。

旻伯微笑着,将阿响打好的月饼,端了上来。

河川照例是最后一个吃。这晚霾重,看不到月亮。但他吃下去这月饼的时候,仿佛看到一轮满月,从富士山巅缓缓升起。蓝色的月亮,冷而大。

其他人,先是笑着,然后看到一滴血,从河川的嘴角流了出来。河川看不清他们的面目,也听不见他们说什么。他只看见这枚冷而大的蓝色月亮,升起来了。当他倒下的时候,看着阿响,外翻的手掌抖动了一下,僵直地向一个方向使了一下劲,便垂了下来。

旻伯蹲下身来,将手指放在他的颈动脉上,点点头。

他看着两个未及做出反应的青年,冷静地说,从大门走。

当他们坐上驶向码头的马车。锡堃握住了阿响的手,那手是冰凉的,有彻骨的寒意。这时,他们头上的霾竟散了,月光倏忽照在了珠江上。粼粼而泛蓝的水,浩浩汤汤。七少爷侧过身,阿响仍看到煞白的影,在他脸上掠过。阿响听到锡堃说,日本人……方才,他功架里有两个动作,是能剧里的。

河川向夫,河川守智的长子,是一位近代史学者。他在前年出版的调查报告中,用大量的篇幅言及二战在华特务机关。有一段文字,引起了我的注意。这段文字并未特指其父,而是揭露了日军对于特工培训的某些关节。其中一项,是为了防止作业中被敌方施毒。他们会有针对性地,预先为谍报人员施喂或注射各种毒剂,极其微量的,但旷日持久。待他们满师,人体已经适应了相当剂量的毒素,轻易不会中毒。通俗而言,这犹如西南地区传说中的种蛊,各种毒虫相互倾轧的结果,是产生毒中之毒。每个特工,便是一只百毒不侵的蛊。

然而所有的毒,总是有那么一些软肋。相对剧毒,这些元素多半是温柔的。或是解药,如普鲁士蓝与铊的关系。还有一些,会对已与剧毒融为一体的机体带来强烈的反噬。

河川,死于极其微量的天山岩盐。其中的矿物质,对普通人可能会被作为所谓营养而吸收。但在他的体内,遭遇蛰伏的毒素。星星之火,便成燎原之势。

这一回,深受其辱的日军没有低调处理,但还未及大肆搜捕,便有人以极戏剧化的方式投案,相关的新闻登在了《粤声报》上。在《东江纵队史志》里,记载仍健在的一位游击队员对战友的回忆片段,事关这起除寇行动的策划,也印证了新闻。

在那个中秋,市面上忽然出现了久违的得月阁的月饼。其中一些,上面点着很大的血红的圆点。人们咬开,发现里面藏着一张纸条,用小楷写着激烈的抗日标语。每一张纸条的背面,同样以极敦厚的小楷写着一个名字,韩世江。

当载着锡堃和阿响的车赶到珠鱼码头,他们看到已站着一个人。

这个人向他们走过来,并将斗篷上的风帽取下来。就着月光,阿响看清楚了,是音姑姑。

音姑姑还像以往一样微笑看他,是慈爱的长辈的笑,仿佛昨日才刚刚见过面。她对阿响说,你们的行李,都在船上了。七哥嘱咐你,在外头别想家。手艺长在身上,行万里路。回来了也丢不掉。

看锡堃在旁边愣愣的,她温柔地说,少爷,放心。你大嫂很安全。

锡堃看着她,忽然醒过了神,问,我允哥呢?

音姑姑望一望江上,江水和入海口联结的地方,格外宽阔。月光在那里连成一条长长的线,波动着,将天际的深暗裁切开来。她说,快走吧。夜长梦多。

他们坐在船上,听到船桨摇动的声音。阿响才回过头,看岸上黑漆漆的,已经没有人了。这一刻,他恍惚了一下,觉得似曾相识。他究竟是想不起来,在他还是个婴儿时,也曾在一个暗夜,由这个码头启航,去往不知名的远方。

船入了海。四围静寂,阿响与锡堃,也都不说话。

听到船尾有轻微的声响。摇桨的船妇说,莫怕,是我养的鸡。

秋风的凉意,在海上渐起。船头有一只炉,坐着一口锅,正咕嘟作响。她停下,掀开锅盖。有很清澈的香味传出来。燃亮煤油灯,她盛了两碗粥,递给青年,说,喝吧,暖暖身。

阿响这才发觉,自己饿了。粥的味道很好,清香的肉味,不腻。船妇说,我们疍家水上人,没什么好吃。就这个鸡粥,可拿得出手。正月里的鸡仔,到中秋下栏。养在艇尾,不见阳光,只安心长肉。少了许多麻烦。我一年只上一次岸,就为了买鸡仔。

这时,扑通一声,是夜里的鱼跃起。落到水面上,击碎了平静。那亮白的月光,沿着涟漪一道道地扩散开来,又一点点地被浓黑的海面吞噬了。

玖烽火晓烟

薄酒可成礼,何必饮上尊。丑妇可成室,何必求丽人……

缊袍布衾亦自暖,不用狐裘蒙锦衣。菜羹脱粟亦自饱,不用五鼎羞鲜肥。

——王炎《薄薄酒》

荣师傅房间里少见陈设,但有一张古弓,在客厅当眼的位置,十分醒目。有一次,他取下给我看。这张弓的做工,精美非常。弓臂内侧的贴片,上面雕镂着繁复的花纹,类似钟鼎文的反白。荣师傅说,这是用中青的犀角制成。但弓弦已经没有了。荣师傅说,搬屋时,被一个不小心的搬运工人碰断了。他十分疼惜,曾许以重金,叫五举各方找人修复。但这弓的形制大约奇特,目下竟然无匠人识得如何入手。他于是便空挂在那里。此时拿在手中,他不甘心道,你拉一下,才知道它的厉害!说完比画了一下,聊发少年狂。

我终于问起弓的来历,他哈哈大笑,说,陪我出去走走。

我们坐电车,来到北角,沿着英皇道向鲗鱼涌的方向走。荣师傅在一处药局门口停住。药局的生意并不很好,虽也不至于“拍乌蝇”,只有一个年轻人坐在角落里玩手机,见我们进去,头抬了一下,问,想要啲乜?

荣师傅张望了一下,指着门口一张已褪色的黑白海报给我看。海报上,有一个圆圈。圆圈底下写着,“国药名牌,跌打良方,请认准商标为记”。圆圈里头,可看到一个精赤着上身的汉子,正拉满了一张弓,炯炯望向他方。

我抬眼,顺着荣师傅的目光望过去,上头是大隶的“德兴药局”四个大字。荣师傅说,药局开了也有五十年了。这张弓以往就挂在那个百子柜的位置。段生过咗身,佢嘅仔话佢留遗嘱将弓送给了我。我也是吃了一惊呢。

在接近这个村落时,已是傍晚。阿响很疲惫,但仍自强打精神。

身上的军装是精湿的。南雄大岭的风雪,化了水,渗进了衣服。衣服紧紧地贴在身上,冷得彻骨。耳畔炮火的轰鸣,似乎还未冷却。

身旁有抬着伤兵的担架经过。先前在大黄岗苦战三日。敌众我寡,装备殊异。四五千人,苦守着一座曲江孤城。是夜,副团长黄远谋殉国。黄团长是在他眼前倒下的。黄团长是台山人,古怪的四邑口音。他们听不懂。团长不耐烦,总说是鸡同鸭讲。有次突围,阿响从奄奄一息的战友怀中拎起枪,就往前面冲,给团长一巴掌打到了战壕里。突围成功了,团长擦掉脸上的炮灰,朝他爆粗口,屌娘!一成团人肚饥!阿响不说话,由他骂。团长骂着骂着,声音软下来,团长说:“响仔,打仗都用枪。七先生的枪是手中笔,你的是饭勺。守好廊仔[34]廊仔:台山话,厨房。,那是你的战场。”和这“火屎杀天”的黄团长同袍几年,从桂西八步至粤北,总算听懂他的四邑话。可就在昨晚,一个炮弹落在眼前,人走了。

锡堃坐在牛车上,裹着件棉袍,一边咳嗽,一边奋笔疾书。如今这随军的“捷声粤剧团”,只剩下他一个编剧。演员失散了数个,演不了大剧。他还是不停地写。写了一出,晚歇的时候,几个受重伤兵士躺在禾秆上冻得发着抖,是断不可让他们睡去的。睡过去了,便醒不来。锡堃便将白日写好的唱出来,直唱到了自己哑声,还不肯停。唱完了自己写的,又唱《陆文龙归宋》:“乡关远隔山山岭岭,朝朝晚晚人难宁,身居这异国,愁怀无尽罄,每偷偷向风泪盈盈。”年纪轻些的战士,听着听着,便用袖子擦眼睛。段老板就打断他,说,七先生,这词叫不醒人啊。锡堃便说,这后面不就是,“长练好本领,英雄争气盛,文龙初闯阵,一战已功成”嘛。段老板便说,罢了。

段老板便脱了上衣,在平地上连翻了几个长筋斗。级翻、长翻、鹰翻,看家的本事都使将出来,一边用那大武生特有的沙嗓念道,唔好困啊,唔好阖埋眼啊……

锡堃唱了半夜,他翻了半夜。直到增援的军医来。到底还是有一个睡过去了,再未醒翻。阵地上便没有人说话。阿响拿着一只锅,将煮得半热的黑麦粥,一人打一勺。到了段老板,他挡一下,说,给七先生多吃点,佢用咗好多脑力。

过龙南、虔南、定南,到了山洼的这处小村。民房寥寥,并无人烟。大约听说日人要撤兵北上的消息,先疏散了。部队便在此村中平地驻扎。阿响看锡堃将身上棉袍裹得紧紧的,咳得更厉害了,摸一下头,滚烫的。叫一声,人已经不清醒了。这时前头的哨兵回来,说,村尾有个道观,看见光,仿佛有人。

团长就叫上段老板,抬上几个伤兵。到村尾,果然是一座道观,虽然败落,但看得出许多年前,也曾经是繁盛的。观内可见一座古塔,在这小村,如鹤立其中。团长便去敲门。敲了许久,出来一个老道士,张了一眼,就要关上门。

段老板眼疾手快,挡住门说,这位道长,且听我一句。

里头仍是把着门,瓮声道,本观不涉兵刃。各位请回吧。

段老板道,普天之下,哪里有人天生就是个兵呢。不为国难,谁愿舞刀弄枪。

里头便冷笑,看你的身架,就是个从小练武的吧。

段老板愣一下,说,我其实是个唱戏的。

里头便问,唱什么行。

段老板说,自然是武行。

那门竟然开了。老道士出来了,并无仙风道骨。阿响看他,只觉得十分老,却看不出年纪。头发掉得只剩下脑后的一个发髻,脑门却很宽大。身上的道袍,也是很破旧的,靠肩膀的地方,竟缀着蓝印花布的补丁。他袖着手,看一下四周,道,既然是武行,我就试你一试。

他便反身回观里去。未几,拿出了一张大弓。他将这张弓递到段老板手中,说,少说有六百斤。你要是能拉开,小观山门可就敞开了。

段老板将弓拿到手里,沉甸甸的。举手便拉,那弓纹丝不动。道士便要将弓拿回来,说,这弓在小观放了十多年,就没人拉开过。请回吧。

段老板说,且慢。他便放下了弓,在空地上先打了一套形意拳。慢慢地收势,气沉丹田。再接过弓,竟慢慢拉开了。拉了一个满弓。

旁边的人屏息看着,这时候纷纷叫好。那道士捋一下胡子,也不多说话,便将道观的大门打开了,做了个“请”的姿势。

团长便和段老板招呼人,将伤员先抬进去,安排在观后的山房。“捷声”的班底,便驻扎在玉皇殿后的“老律堂”。阿响扶着锡堃进去,仰面看见“琅简真庭”的横匾,落了厚厚的灰。七子塑像居中的一位,脸只剩下了一半,另一半露出了填充了稻草的泥胎。面目就有些阴森且滑稽。段老板看一眼,说,唉,这乱世里,丘道长也自身难保了。

待安顿下来,阿响一摸锡堃的额头,更烫手了,不免有些焦急。便要了水,用毛巾蘸了给他敷上。段老板说,这军医刚赶回了前线去,伤员也就两个护士看着。少说也要天亮才能来。

这时,就见那老道士推门进来,手里抱着被卧,还拎着半只腊鹅,说,小观里没拿得出手的东西,这还是年前的腊货。我是老得咬不动,你们拿去煮煮打牙祭吧。

他见门上挂着一件湿漉漉的军服,口袋上缝着番号。口中念,一八七师五六一团。

他就回过头问,你们是余汉谋的军队?

阿响回说,是。我们“捷声”是随团劳军的。

道士便说,我有个不成器的徒弟,去年投军,参加的就是这个部队。也不知现在是死是活。

段老板觑他一眼,问,他叫什么名字,可知道是哪一团的?

道士摆摆手,罢了,他扔下我一只老嘢。我倒管他这么多做乜!

这时他听到,锡堃在那烧得已经说起胡话来。道士便蹲下身来,看一看锡堃,将手指搭在他脉上,阖目,睁开说,这是感了风寒,邪气入里了。

他便转身出去了,再回来。手里拿着几个纸包,说,煎半个时辰,先喝三服看看。

他见阿响不接,就冷笑一声,说,以为小观只有呃人的符水吗?这是正经的草药。

暮色浓重,这间叫“玉泉宫”的道观里,此时洋溢着奇特的气息。那是外面临时架起的大灶起锅正在炖着的腊鹅,和阿响用小炉子煲着草药,交织在一起的味道。初闻着有些冲鼻,可闻久了,便产生了奇异的和谐。一种浓郁而清凛的香,在轻寒的空气中氤氲不去。

半夜,阿响蒙蒙眬眬的,一个激灵,醒过来。他擦一下嘴角的口水,想明明看着少爷,怎么就睡着了呢。

他回头看一眼,身边的被卧,没有人。倒看见青白的月光里头,坐着个人,是锡堃。愣愣的,和近旁的七子塑像一样,一动不动的。

他忙走过去,将手背在少爷额上试一试,烧竟退了。他也就安心下来,说,这个老道的草药,好犀利啊。

这时,锡堃忽然开了口,幽幽念道:

长成日,勿忘宗,灭金扶大宋,壮气贯长虹,若忘母遗训,他日黄泉不愿逢,若忘母遗训,他日黄泉不愿逢!唉吔!

阿响忖一下,这是《陆文龙归宋》里的口白。此时听着,意头却不吉。他想,这没头没脑的,少爷不是烧糊涂了吧?

锡堃说,阿响,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我阿妈了。

他回过头来,阿响看他脸色惨白的,嘴角却有笑意。他接着说,我看过照片,可已经记不清阿妈的样子。有时候我使劲想,也想不起。可是在这梦里头,阿妈眼睛、嘴巴、眉毛,都是清清楚楚。我对她说,阿妈,我给你写了一出戏啊,我就唱给她听。她听一听说,这里不对,要安回龙腔。我问她,该怎么唱。她笑笑,说,傻仔。一抬手,就不见了。

阿响说,少爷,这是太太托梦给你啊。

锡堃苦笑一声,我阿妈,不是什么太太,都没进过太史第。

他说,我大概未和你提过,我是在外头生的。阿爹识阿妈,是因为听她唱的一支南音。我问阿爹是哪一支,他说记不得了。可那年呢,广府人都记得,广州起义。七十二个烈士,无人敢葬。潘达微潘伯伯就跟爹商量,爹出钱在黄花岗把他们给葬了。这事给朝廷知道了,以“通盗之罪”召阿爹进京候查。阿爹着了急,就说,我有个外室姓杜,出身风月。这乌有之罪,一定是“盗”“杜”误传。就认了“与妓杜氏通”。朝廷也无实据,便给他治了个私行不检的罪名,罚了银子了事。这祸免了,阿爹心里感激阿妈,要纳她入府。阿妈说,老爷,这事真假不论,你如今因我戴罪,我但凡一天在太史第,人就会记得你这个罪名来。便坚辞了这个名分,一个人依然住在外面的桂西街。听府里人说,她先是生了女仔,夭了。又过了几年,怀上了我。临产那天艰难,阿妈说,老爷,我要有个好歹,你要带这个孩子认祖归宗。将我生下来,阿妈就走了。

他说完沉默许久。阿响喃喃道,这我就明白了,为什么大少奶奶说,整个太史第只敬六娘。

锡堃说,阿响,你说,阿妈是不是来告诉咱们,这仗快打完了?

阿响想想,说,黄副团同我讲过,这回日本是在太平洋又吃了败仗,才要打通粤汉铁路,往北撤。这么看,是快要打完了。

锡堃说,太好了。那我唱陆文龙,是真唱对了。等仗打完了,阿响你头件事做什么?

阿响说,自然是回去看我阿妈。

他这样说着,头脑里出现了慧生的面容,是硬朗朗的样子,很清晰。他心里头,也蓦然生起了一股暖。

锡堃说,对,到时把慧姑接到太史第来住些日子,我可馋她的素扎蹄了。唉,这么说着,真是饿了。

阿响笑说,这好办。观里的道士,送了腊鹅。我用木薯煲了粥,给少爷留了一碗呢。

过了一两日,躲日本人的村民,陆续回来了。听说来了自己人的部队。有些就带了酒食,到观里来。言谈间,看得出对老道士甚尊重。送的都是本地乡食,一串腊田鼠,几只用大盐腌好的禾花雀。难得还有一小埕双蒸酒。段德兴捧着看,道,这个好,总喝掺了水的土炮,嘴里真是要淡出个鸟来!村民细细看段老板,说,天神!这模样,可就是关老爷再世啊。段德兴摆摆手说,我就是个唱戏的。文曲星在这里!就将锡堃推出来。锡堃就问村民,你们平常听什么戏?村民说,穷乡僻壤,能听到什么,过大年能听几出串乡来的“白戏仔”。

锡堃想想说,叫上大伙,晚上我们唱戏给你们听。

是晚,就在道观前面扯了一块幕布,算搭上了台。给村民们演《桃花扇底兵》《孔雀东南飞》,还有一出《梳洗望黄河》,是锡堃新编的戏。说的是一个孀妇,二子从军,在黄河以北服役,经年不归。妇乃梳洗祭夫,佑子同归。其子得胜归来,终得团聚。村民屏息看着,听着。一两个眼浅的少女,终于嘤嘤地哭出来。阿响心里也酸楚,因为又想起了慧生。如此做娘,不知该如何心焦。但他定定站在台上,动也不敢动。因为演员不够,他串了一个骑兵的将官,却也披盔戴甲,上了整套的头面。只有一句词:“众将士!”是迎敌前的将令。他便收拾了中气,喊得格外豪气干云。

待到段老板上台,演一出《单刀会》。举着一把青龙偃月刀,捋长髯,只一个亮相。天气架势,此时万里无云,月光亮白如洗。这英姿丰神,还未开口,底下竟有一个老人家扑通跪下,双手合十,对着台上纳头便拜,连连叫着“生关公”,再不肯起来。段德兴方才还是一双怒目,此时却柔和,一指台下道,老丈速速起身,且助我擒那鲁肃上船!

台下笑得一阵哄然,却为这“生关公”的急智,平添敬重。叫好之声不绝。

戏散了,村民尽兴而归。锡堃兴奋得很,说,那些不叫我写新戏、演新戏的。那些说劳军非得上台露大腿的,我只恨今晚不能叫他们看看,自打嘴巴。

段老板一面卸妆,一面笑道,哈哈,七先生啊,还念着任护花那个宵小。

这时候门开了。老道士走了进来,手中却举着那把古弓,对着段德兴便是一个揖。段老板忙起身回礼。老道说,先前是我怠慢了。段老板这出《单刀会》唱得,连我这个垂暮之人,都热血满腔,何况阵前将士。这把长弓,是我师父的习武之器。他驾鹤后,就再也没有人拉得开了。如今见了真英雄、生关公,是缘分到了,我就将它赠与你,算是物得其所。

第二日黄昏。村里的少年便来敲门,说,晚上涨潮,我们要去水田捉禾虫。叫部队上的后生同去。

阿响就问他,要带什么去?

少年说,布袋,渔网,水盆。什么易捉带什么。不够带张嘴都得!

一边欢天喜地往外跑,一边口中唱:“老公生,老公死,禾虫过造恨唔反!”

阿响听得也会心地笑了,他记得这句话。

这是广府人的民谚,自然是爱吃禾虫的老饕编的。说的是新寡妇人,行丧时跟随喃呒先生出外“买水”,路遇挑担叫卖禾虫。她一身缟素,不急不缓地买了一盆禾虫回家。这才又哭哭啼啼完成丧仪。男人死了,可以耽误,吃禾虫的好时辰,却耽误不得。最先说给阿响听的,自然是慧生。佛山和新会,都是出禾虫的地方。慧生说打小吃过,这东西鲜美,是庄户人家的宝。一年两造。夏一回,叫端阳虫;秋一回,叫禾花虫。慧生有回上街买了来,一钵蠕动的虫,蒸鸡蛋吃。阿响一口也吃不下。慧生自己吃掉了,摇摇头,说我儿不识宝啊。

说不吃虫。这四年来,一路征战,食够了咸水煮番薯藤、木薯粥和黑麦。在曲江遇到了蝗灾,跟着老兵煨蝗虫、捉草龙,用湿报纸包起就着火,肥蝗虫满腹籽,烤得冒油,一口下去,味道比那鱼子虾子好千倍万倍。分不清是真好,还是穷肚饿嗉。可却实在知道了,天底下,哪有不能吃的东西呢。

晚上,阿响和几个兵蛋子,看在水田尽头。深夜的风,已十分寒凉,冻得他们缩一缩脖子。田水也极冰冷。天上是一轮肥白的满月,将几颗疏星的淡光遮没了,照得水田里明晃晃的。远处有一两声犬吠,看得到“气死风灯”的微光,也是来捉禾虫的农民。忽然便听到有人大声喊,嚟啦!嚟啦!

他们便举起松香烛,望那水面。原来是潮汐来了,这时,禾虫便会随潮水涌出。阿响便学村里的少年,将水田掘开一个缺口。少年装上一个渔网。阿响呢,他找老道士要了一件破旧的道袍,将袖子扎起来,领口缝起来,便是一只好布袋。那花花绿绿的虫,就给潮水冲到了布袋里。不一会儿便满了,就盛在木桶里。如是两三回,竟然木桶也渐渐满了。远处的农民,用小艇装禾虫。尚未鸡啼,他们已沿小涌泅水返程,口中唱着当地的民谣。歌声敞亮,猥亵而欢快,正唱到“雀仔冻到头缩缩,屋企老婆暖被窝!”,忽然,少年叫起来,“哎呀”。迎着曦光,只见一条大虫,在水田渠间蜿蜒而行。竟有小孩的手臂粗,将众人都看呆了。少年大声喊,愣着干什么,花锦鳝啊!大家才醒悟,一个兵蛋子,脱下军褛就飞扑上去。那花锦鳝竟似化龙了一般,上下腾跃,力气大得将那后生甩到了田埂上。尘土飞扬的搏斗间,响仔的耳朵竟被鳝尾击中,他头脑嗡的一下。旁边的小兵骂道,丢老母!俾条胆你,我哋伙头!举起冲锋刺刀,风驰电掣,便将鳝头剁下了。

曙光里头,村上的人,看着几个兵蛋子和少年,一脸得意,扛着条硕大的花锦鳝,莫不称奇。议论说,开眼了!这贱年人都冇饭食。这畜生倒长成了这般肥长身形,莫不是成了精。

到了观里,阿响说要和少年分鳝。少年豪气,一挥手道,我不要!你哋在外打萝卜头,挨大苦。呢条嘢大补,烧给伤员吃。

阿响又和他推托。少年说,那行,我把鳝头带回去。我阿嬷头风,炖天麻俾佢食。

是晚,整个村落里,都荡漾着膏腴的香气,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仿佛是在某个丰年的岁除。但其实,那是每家禾虫的味道。有用它焗蛋的,有用它煲眉豆汤的,也有白天摊在太阳下暴晒,准备做成禾虫酱留待日后的。这生长在珠三角农田地底的小虫,世代靠食禾根为生。一年两造,雷打不动,随潮汐而来,仿佛成了另一种时间的刻度。无关时势与丰歉,它们只是坚执地按自己的生命节奏,繁衍生息,也造就了岭南人另一种关于美食的收成。在乱世中,它形成了一种安慰。仿佛过去、当下及某个不可预见的未来,终有某种让人信任的不变。

而那条花锦鳝,成为阿响此后最难忘却的食物回忆。或许对锡堃也是。并不仅因其超绝的美味。而是当他们刚刚举箸,天上忽然响起了一个炸雷,继而电闪雷鸣。一道闪电落下,正打在“老律堂”前院的一棵古梅树上。那树的枝丫瞬间被烧得焦黑,在随即而来的瓢泼大雨中,一点点地委顿。他们呆呆看着,老道士捧着碗,终于放了下来。他说,这大鳝,不会真的是条龙吧。

清晨时分,我和五举山伯乘上双体船“新鹤山”号,历经两个半小时,抵达鹤山港。一番辗转,到了沙坪墟,在二十多层高的宾馆酒楼用膳,可以俯瞰整个西江。但并未见到荣师傅记忆中的景物。我拿着菜单,想点个“升平竹升面”。年轻的服务员摇摇头,表示闻所未闻。

荣师傅驻扎过的龙口,离这里有十华里。以往路程迂回曲折,司机说是当地望族为避风水龙脉,到处是“绉纱路”。如今修成了宽阔公路,仅廿分钟车程,便见到一个竖起的路牌。路牌后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山伯说,咱们来得不是时候,二五八是沙坪的墟期,听说也有一百多年历史了。政府花大力气恢复起来,虽然只得个形,但都算是好热闹。

我拿着一张民国广东地图,看“广州—市桥—勒流—九江—沙坪—杨梅—白土—水口—肇庆—梧州”这条线路。沙坪原是鹤山县的一个墟镇,做过县城。日寇侵华,广州沦陷之后,沙坪正处于敌占区和游击区之间。地处交通要冲,也成为广东进入内地的一条重要通道。一九四一年香港沦陷后,九江至沙坪一线交通显得更为重要,来往的人也特别多。因香港居民大量逃入内地,不少人通过这条封锁线进入广西。封锁线一直持续到一九四四年。此时已接近抗战胜利了。

那个黄昏,看起来过于平静了。静得可以听到西江滔滔的江水声。阿响正在营地做饭,瞧见一个士兵湿漉漉地跑过来,他是平日潜水侦察敌情的“水鸭”。听见他说,这可见了鬼了。对岸的鬼子跪一地,鬼哭狼嚎的,唱他们的大戏,像死了亲爹。

段老板一听,跺脚道,唔通系日本投降了吗?!

正说着,就有电报生赶过来,高喊着,萝卜头投降了!萝卜头投降啦!

战士们都围上来,问,咁突然,坚定流架?[35]坚定流架:粤语,真的还是假的啊?他气喘吁吁地说,那个仆街天皇在电台讲圣谕,点会有假?

这一下,整个营地都沸腾起来。战士们开始大骂,萝卜头,丢你老母,冚家铲!我哋总算熬出头啦!一窝蜂地冲到江畔上,有人朝天鸣枪,有人向对岸开火。有人把军帽、水壶、饭罐狠狠抛往天空,说,丢!老子还食的什么仆街豆麸、番薯藤,老子今天要饮酒!

口挪肚攒下的钞票花完,手表、缝在军服衣角里的龙凤戒,全都换成了酒。沙坪、龙口、尧溪的酒庄,还有那掩门卖私酒的,都给喝了一个底朝天。一扫而空。待“捷声班”赶到,无论是玉冰烧、双蒸、料半、糯米酒,已是滴酒不见。大伙面面相觑。段老板长嘘,拿出那“生关公”的架势,大喝一声,店家,拿酒糟来。

店主哪敢违抗,便把整瓮酒糟抬出来。段老板与阿响一起灌了滚水,把滚水和酒糟混集起来,搅匀了,拿椰勺舀来,每人一大碗。一人一口,像是不解恨似的,吃得格外响。吃一阵,饮一大口,竟然很快,也就弄了个半饱酩酊。锡堃脸红红的,发着呆。忽然站起来,一手抓着段老板,一手拉着阿响就往外跑。跑啊跑,跟孩子似的。终于跑到一个高崖上,看西江对岸,灯火幽暗,一片寂然。他拢住口,长长大叫一声,啊——段老板也喊一声,是大武生的嘶哑嗓。阿响也喊,这时候忽然响起了一阵爆竹声,将他的声音顶到了空中去,久久回荡不去。待四围安静下来了。锡堃站定,摆了一个功架,在微寒的夜风中,唱:

汉山川,扰攘频年几经沧桑变,犹是半壁破缺玉碎不瓦全,天际天际空眷念,千里离人尚苦战,君心坚。众心比君更贞坚写下两行离鸾券,证心坚,相见争如不相见,南天烽火已经年……

阿响回到安铺的时候,已经秋分了。

胜利后,他往安铺寄了两封信,石沉大海。后来想了想,就又往南天居寄了一封,写给袁师父。隔了一段时间,收到了回音。不是袁师父写的,是很熟悉的字迹。也不再用慧生的口吻,是叶七自己的。但字写得信马由缰,有一些竟然溢出了信格。在信上,并没有写多余的话,只是说,收拾好了,尽快回来。

阿响踏上了九洲江的码头,脚踏实地踩在了“十八级”的台阶上。迎面便是馥郁的桂花香气。一阵风吹过来,便有许多的桂花,金的银的,随风吹到了码头上。一些落到了激荡的江水里去,一些落在了他肩膀上,是幽幽的、沉甸甸的香。他不掸,深深吸一口气。然而码头上,并不似往日热闹。因为没有挑夫,没有货物人流,也不见来往的航船。载他来的木船,已经回程。江面上雾大,那船小,载浮载沉,渐也只剩下了一个灰色的轮廓。

阿响往东大街上走,虽然归心似箭,步子却慢了。并非近乡情怯,而是因一路上的肃杀气象。他在北帝庙前的那棵大槐树停住了。这树的半边是焦黑的。树底下有一个大坑,暴露出了根系。坑里积满了雨水,还有一两点桂花。而树的另半边,竟还活着。长得郁郁葱葱,树冠向着一边伸展过去,将北帝庙庇在它的树荫底下。走上了西街,在骑楼光影间,他觉得熟悉一些了。空气中有一种幽暗的湿霉气,还有一种隐隐的火的味道。他抬起头,看见一道苍青的女儿墙,有坍塌后被重新修筑的痕迹,用颜色新鲜的红砖。而另一座,则从山花处整幅截断了,像被削去了头颅的巨人。骑楼往日所构成的整齐天际线,因这残垣颓圮,此时便无端地参差了。走到了“仙芝林”,门关着,上了一把大锁。竟然门板上还钉了尺把长的木条。他默然在门口站着。这时他听见声响,回过身,看见近旁的廊柱旁,站着一个四五岁的细路。不知是谁家的孩子。身形扁瘦,却有一个大头颅。细路嘴里啃着手指,定定看着他,用一双漆黑的瞳。阿响向他走一步,他便蹒跚步子跑开了。跑到了对街的骑楼去,仍然躲在廊柱后面,探出头看他。

越走到瑞南街时,他心跳便快了一些。待转过了石角会馆,竟有些气闷。会馆门口的石狮子,斜睨着他,也是森森狞厉的模样。

那座外墙黯淡的骑楼又矗在了眼前,墙根上生着厚厚的苔藓。他看到一个年轻女人,拎着水桶,匆匆走下来,在楼下的水井打水。他辨认一下,轻轻叫了声,秀明。

女子转过头来,真的是秀明。她的身量长高了许多,但还是瘦小净白的脸,格外大的眼睛。她定定望着阿响,不认得似的。半晌,她手里的水桶,落在了地上。她向着楼上喊,阿爹——

阿响拎着一桶水,随秀明往楼上走。秀明走几步,就回过头来看他。沿着黑暗的楼梯,他又闻到了很浓重的中药味,冲击着他的鼻腔。这也是熟悉的。

门打开着。他走进去。房间里很黑,唯一光亮的地方,是骑楼。他看到一个男人的背影,有些佝偻,坐在藤椅上。骑楼上的盆景花草,已萎谢凋零,拥簇地依墙摆着。那棵龙爪槐,只剩了树干。他叫一声,师父。

同时间,他适应了室内的光线,才发觉房间已徒四壁。那些广作家具,博古架,紫檀与花梨的书柜,都不见了。唯有迎脸还挂着那幅草书中堂,和寿星图。老寿星捧着仙桃,笑容依旧慈祥。他注意到,墙上的那些画像,都还在。他又喊了一声,师父。

秀明走过去,和骑楼上的男人耳语。男人才抬起头。她小心地扶着他。男人拄着拐杖,艰难地站起来。

阿响看到,这是个已完全衰老的人。头发全白了。他的眼睛,在空中寻找了一会儿,并未找到落点。阿响看到,他的右腿,裤管是空荡荡的。阿响心紧了,走上前,想搀住叶七。手碰到这老人胳膊的一刹那,他感到这胳膊颤抖了一下。随即他的手被打开了。叶七说,我能走。

他蹒跚地走到了太师椅上,坐下来。秀明蹲下,为他揉着那条右腿膝盖以上还残存的部分。叶七似乎感受到了阿响的目光。他说,别看了。在广州湾,给个法国医生截掉了。截晚了,眼睛也坏掉了。

太师椅后首的条几上,立着那只漆黑的鹩哥,倒是炯炯地看着他。却没有一丝声响,不是印象中的聒噪。直到他发现,这鸟,已经是一具标本。叶七说,留个念想,都老了。

他看着面前的男人,眼神混浊。瞳仁上似蒙着一层阴翳。那瞳仁有一瞬间的游移,既而静止笃定。此时,他的面相,已与身后墙上的画像惊人地相似,如复刻一般。

她不在了。当阿响左右张望,寻找慧生,他听到叶七开了口。他在这苍老的声音中犹豫了一下,问,阿妈去哪了?

走了,不在了。叶七的声音,更为沉顿。他的头,终于向右首的方向歪了一下。阿响这才看到条几上,有一个牌位。牌位前是个盘子,放着几只生果。叶七说,来,给你阿妈上炷香吧。

那只牌位,上面写“佛力超荐叶荣氏慧生往生莲位”。

阿响呆呆的,忽然脑中轰了一下。这轰响,让他说不出话来。他想往前挪一步,看得清楚些。腿竟然丝毫抬动不了。

过去了许久,他问,什么时候的事?

他听到自己干涸的声音,同时感到眼睛被什么击打了一下。有滚烫的水,流了下来。

你走那年,日本人炸安铺,都急急往外逃。半路上,你阿妈非要回来拿东西。给炸了。叶七的声音缓慢、清晰。他的神情里,没有任何的内容,像在说一个陌生人。

漫长的沉默后,阿响问,所以,那些信,都不是阿妈写的。是你不让我回来。

人死不能复生。他听到叶七的声音冰冷了。你回来,有用吗?

阿响听到自己的声音,也冷了下来。他说,我不回来,有用?

叶七放在膝盖上的手,抬起,在空中抓了一下,却又放了下来。他点点头,说,有用。

秀明站起来,走到阿响身旁。轻轻说,响哥,先去洗把脸。

阿响一动不动,定定站着,只望着叶七,等他说下去。叶七慢慢说,打司徒家出了事,我就知人心涣散了。不除几个“谷机关”的人,如何整我士气。有你在,他们情不情愿,都要做。见你如见我。

阿响觉得自己的手,渐渐握紧了。他说,这里头,也包括你的师弟,韩世江?他本是个局外人。

叶七侧过脸,对着骑楼的方向。他的眼睛,还可以感受那里些微的光线。他说,世道不好,谁都不是局外人。他收到我的无字信,就该知道。一条盐命,换一个河川,保住了一个你,值得。

阿响觉得自己的身体,一点点地冷却下去,冰冷彻骨。

叶七咳嗽了一声,对秀明说,带他去看看阿妈。

虞山南麓,是安铺下三墩叶家的祖坟。

慧生的墓碑,还很新。无水渍、无青苔。可是坟的周围,已长了萋萋的草。虽秋深了,草在萎黄里竟然还藏着一些绿意,被山风吹得簌簌作响。阿响呆呆地站在坟前,一动不动。秀明搁上化宝盆,说,给阿妈烧些元宝吧。

他这才蹲下来,烧纸钱。火旺一些,火焰里头,饱满的元宝,一点点地干瘪了。继而发黑、发灰、发白,成为余烬。热力将这灰烬激荡了起来,飞舞到了空中,像是一些碎裂的蝴蝶翅膀。有一些飞得高了,向着青龙舌的方向,被龙舌吞吐。秀明也蹲下来,投了元宝进去,说,阿妈,响哥回来了。阿妈,你甜处安身,苦处化钱。

阿响的眼睛,被这热烧灼、击打着。他用力扯着坟周的杂草。一些微小的纸灰,飞进了他的眼睛。他的泪,便随着这热流了下来。忽然,他趴在了这坟上,将整个身体扑在上面,用胳膊牢牢地抱住。他开始号啕大哭,不管不顾。许久,当他哭累了,仍趴在坟上,不肯起来。他感到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继而想要拉起他。他终于站起身来,眼前晕黑,摇晃了一下。旁边的人,要搀扶他。他却避开了。他侧过脸,看见秀明正也怯怯地看他。他避开了,掸一掸腿上的土。他想,这个女人,也参与了对他的隐瞒,瞒了这许多年。

他想,她凭什么在阿妈的墓碑上署名。

先妣叶门荣氏慧生之墓。孝儿贻生、媳秀明奉祀。

他怔怔地望着墓碑。这时暮色苍浓,树林里传来哗哗的声响。是晚归的野鸟。他觉得脸颊上,忽然有一阵凉。原来竟下起了星星点点的雨。他阖上眼,任由雨打在脸上。他想,那个人,除了一个姓,在阿妈的命里没留下痕迹。

忽然,他睁开眼睛。看到慧生名字那排字,在墓碑上,并未居中。而是对称地,留下了空白。他想一想,倏然间转过身,看着秀明。

他们赶回家中,叶凤池端正地坐在太师椅上,悄无声息。

他给自己换上了崭新的黑绸唐装,梳洗过,像一个体面的长者。为了保持姿态的端正,他用了很大的气力。

阿响闻到了久违的馥郁香气。他看到师父正对着自己,面容僵硬,嘴里流出一股黑红的血。嘴角上,还有些未及吞咽下去的烟膏。

因为过于用力,整个人的身形是紧绷的。他用一支红藤的手杖,撑持着濒死的尊严。但是,已洇湿的裤裆出卖了他。因为失禁流出的尿液,正沿着无右腿的裤脚,滴滴答答地淌下来。

桌上摆着一个信封。阿响打开,上面写着两行字。字迹也是极端正的,不再龙飞凤舞,但仍有一些写出了信格。是一个近乎失明的人,努力的结果。

我落去陪你阿妈。带上秀明,反广州。

你已出师。手艺之外,你我再无瓜葛。

秀明两指放在叶七鼻下,然后拿掉了手杖,方才僵直的身体顿时无力地瘫倒下来。她说,响哥,来,搭把手。

她有条不紊地收拾,为叶七擦洗下身,重新换了裤子。翻身时,见一道陈年的疤痕,蜿蜒到股,像血红的蚯蚓。最后,她伸出手,将叶七的眼皮阖起来。阿响看师父静静地躺在床上,无比安详。

秀明轻轻说,阿爸等这天,已经很久了。每次他痛得在这床上打滚,我就当他死一回。佢记得阿妈话,再疼也未抽过大烟。他,只等你回来。

秀明走进了内室,打开了那只樟木箱。一阵呛鼻的陈年织物味道。

阿响看见了那件衣裳,绸缎质地,上面有刺绣。胸前绣了一个鲜红的“洪”字。他想起那个夜晚,那人当了自己的面,穿起这件衣裳,有如神将。他喃喃,你是谁?……

秀明抬起眼,问,什么?

阿响在心里说,我是无尾羊。

秀明从箱子里,捧出了一个布包。她说,我们找到阿妈时,她把这个包袱压在身子下面,紧紧抱着,怎么都扯不开。

阿响见包袱完整,除了溅有黑红血斑。他打开。看到了一个襁褓,颜色陈旧黯然,有淡淡的腥膻气。襁褓里的油纸包,包着一把长命锁,和一只翡翠镯。另有只信封,打开,里面是张已发黄的纸笺,上写着:

吾儿贻生,为娘无德无能,别无所留。金可续命,唯艺全身。

这字迹,不是慧生的。

秀明终于开始抽泣,哭得无法自已。阿响伸出了臂膀,将她揽进怀里。他由衷地抱住了这个女人。任她在自己怀里哭,颤抖得如同一片树叶。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也渐如这女人一样颤抖起来。

他抬起眼睛,外头夜色苍茫。依稀的月光里,但可看文笔塔挺立的轮廓。还听见一些涛声,那是九洲江的潮水,涨起来了。

守孝三年后,阿响和秀明办了婚礼,在得月阁办的。

证婚人,是他在南天居的师父袁仰三。

这时,阿响已是得月阁有建以来,最年轻的大按板,“庖影”的常客。由于他在广州食界有如横空出世。有关他的来历,传闻就多些。多半是捕风捉影。但因有人见他曾出入太史第。而向氏又是广府数一数二的钟鸣鼎食之家,便传得更为神乎其神一些。但再多的说法,或仍落于让他站稳了脚跟的,是他重振了当年得月阁得名的声威,在抗战胜利后举办的首届点心大赛一举夺魁。出自他手的双蓉月饼,据说穗上最挑剔的老饕,一尝之下,也不禁涕零,说这必得自当年叶凤池一脉的真传。但是,这竟然是最找不到根据的话。再加上这年轻的荣师傅,人十分低调。此传闻便更显神秘,此时无声胜有声了。

婚礼也并不铺张,但仍是惊动了几个新闻记者。盖因来宾除了省港的庖界先贤,“得月”的若干董事股东,也有一两个城中显达。多半是“得月”长年的主顾,如今成了荣师傅的拥趸。也有一些,是礼到客未到。点下来,竟还有一些,是礼到了,却未具名。

送来的贺礼,其中一副喜幛。团案是大龙凤,在幛头绣的,是篆字“佳期有音”。这个“音”字绣得格外大一些,倒和摇曳的凤尾一体浑然,成了最为生姿的翎羽。

又有人,送来了一套瓷器。大盘上绘着图案,乍看是一对阴阳太极。再仔细端详,原来一边是蔚蓝无尽的海,一边是依海而建的古镇,密密的都是屋顶。海与屋宇,一个在光里头,一个在光外。古镇的轮廓,原来像是卧在暗影子里的一尾鱼。密集的骑楼,如同鳞片。而鱼的眼睛里,矗立着一座塔。盘子周围挞花,不是玫瑰,也不是牡丹,而是颜色浓烈的云朵。那颜色便一层层地次第渗了出来,火烧似的,将云一片一片地染红了。

秀明看着,说,这盘上画的景,怎么这么眼熟呢。

此时阿响正呆呆地出着神。他将盘子翻过来,盘底只烙一朵青色流云。他问帮忙收礼的人,瓷器是谁送来的?那人想一想,说人太多,记不清。一会儿又说,想起来了。是个女人,好像已有了身己。大着肚子,东西拿得吃力,却未停留,放下就走了。

婚后一周,这对新人收到一筐荔枝。不知如何送来的。壳色鲜红,上面还带着露水。秀明吃了一个,说,真甜,未吃过这么甜的荔枝。阿响也吃一个,忽而眼睛亮一亮。他说,雾水荔枝。

他对秀明说,送这一份的人,我们要去回个礼。

这小夫妇两个,一路劳顿,到达萝岗乡的莲潭墟,是正午。远远闻听瀑泉之声,阿响知进入了萝岗洞的地界,就是兰斋农场的所在。但眼前景物,竟然比他儿时记忆里变了许多。印象中,是一片无垠的绿,通透与繁茂的。初夏阳光下,有层叠的深浅与明暗,全是叶片如云的树。

而今,当然也有绿,更多是参差于灰黄之间。因为许多果树,还是低矮的,枝条生长亦非烂漫。尚未成气候,自然更无蔽日之象。但一些竟然已经挂了果,有了累累的样子,那是香芒。在秀明看来,已然是新鲜的。眼里也泛起了光来。粤西并无这样的景致。

他们沿着一条小涧走。走到了头,看见兰斋农场的入口。周围的篱笆是倒伏的,入口便有些虚设,全靠钉在篱桩上的楹联,方勉强认出。“地分一角双松圃,诗学三家独漉堂”,与太史第的那副一样。但因是镌在木头上,又经历了风化与战火,早已残败不堪。他看到一个农人,扛了一只筐出来,就问他,可知道向七少爷在哪里。

农人愣一愣,回了神,笑道,你说小太史啊。

他回身望一望,说,刚才还看到。这林子就这么大,你们进去转一圈就找到了。

农人从筐里,拿出几个荔枝,教他们尝,说,刚下来的糯米糍。

秀明接过吃了,赞说,这可就是寄给咱们的那个!

农人说,寄到哪里都不是这个味儿,还带着水气呢。小太史说,雾水荔枝,出了这园子,就不是一个味儿。

二人这才察觉,空气中荡漾着一股微甜的气息,有些清凉渗入了他们。他们便往园子里走。这荔枝林的叶子,茂盛了一些。阳光透过树叶照下来,在彼此的脸上,斑斑驳驳地跳动。成串的荔枝,藏在叶子底下,是喜人的。秀明握住阿响的手,身体也靠住他,一起往前走。走了一程,却无半个人影。秀明刚要开口,却见阿响站住了,轻轻对她说,你听。

他们便一起站住听,有淅淅沥沥的水声,还有间或蝉鸣。过了一会儿,都听见了一种曲音,辽远地传过来。他们便捉着这声音走,开始是细隐的,渐渐清晰了。却还是找看不到人。他们东张西望间,那曲音停住了。

半晌,倒响起了一阵朗朗的大笑。他们忽然听到一句:来者何人。

这句是用戏白念出,拉长了腔调。仿佛天外之音,竟在空中有了回声。阿响这才抬起头,看见近旁的榕树,横伸出一枝粗壮的树杈。树杈上半躺着一个人,正笑吟吟地望着他。

这人精赤着上身,满腮的胡须,头发也是半长的。跷着腿,肚上倒搭着一本书。身旁枝丫上挂着个军用的水壶,这人将水壶举起来,喝一口,大声道,阿响。

阿响这才辨出来,是七少爷,也笑道,让我好找。

锡堃看见了秀明,于是有些不好意思,三两下从树上下来,动作竟十分敏捷。随手捞起树底下一件衫子披上,遮住了自己。衫子也显破旧了,露出了半个肩。锡堃捋一下袖子,赧颜道,斯文扫地。

阿响又笑说,少爷好身手。

锡堃哈哈也笑,这不都说我爹是猴子托生。我随他,自然身手赛马骝。

阿响道,难怪,方才果农都说是小太史了。

锡堃摆摆手道,倒不为这个。他们醒目着呢,给我戴高帽,还不是我好说话,又话得事。不过在这待了几年,可算知道了耕者之苦。当年宛舒姊说得不错。

阿响说,嗯,五小姐是一手一脚地建起这园子……

锡堃听他没说下去,便一拍他肩膀,说,前几天还收到她的照片,我回头拿你看。她如今在南法种葡萄,另有一番天地。

他这才想起了,跟秀明说,啧啧,阿响藏着掖着,现在才见分明。我在报上看到你们的照片,心想阿响好福气。

这时三人边说边走,走到了果园尽头,见有一处茅屋。阿响依稀想起,这里本来是一个院落,几间大屋。如今周遭竟也荒芜了。锡堃让他们在院里坐下,说,你们坐坐,我即刻来。

再出来,换了一袭墨色长衫。虽然还是满口长髯,却体面了许多。他手中是一箩荔枝,放在石桌上,笑说,今年这“尚书怀”,只有两棵挂果。我全部留了下来,不放出去。给你们寄糯米糍,就试你一试。不来,就没有口福。

阿响说,我那帖子送去了太史第,说是少爷有日子没回家了。

锡堃愣愣神,说,喜帖我收到了。你知道,我素不爱凑热闹。

阿响说,嗯,整个广府谁不知七先生大名。你来了,怕是要少爷给他们票一出。

锡堃摸摸自己满脸胡子,大笑,我如今这副模样,大约只能票一出《芦花荡》。还记得那年我侄子摆酒。许多认识不认识的,都凑成了一桌,七情上面。他们才是扮上唱戏的。到头来,我是个看戏的人。

秀明抬起脸,轻声道,少爷方才唱的是什么,好听。

锡堃一拍手,说,好,那我就唱给你们听。

他将一个信封递给阿响。说,是五姐写的词寄过来,我安了新腔。自己清一清喉咙,便唱。

阿响看那信笺上,字里行间,是十分娟秀的小楷。抬头与署名,却是写的外文。那信纸里夹着一页小照。上头确是五小姐,西人的装扮,很利落。眉目已是中年人的模样,手里捧着硕大一串葡萄。眼睛很亮,瞳仁还年轻。七少爷正唱道:

觉孤村生晓烟,远岫碧翠环绕,梵经贝叶,矢志清修;泉壑鸣淙淙,岩花垂累累……

这声音太清,近听,渗了一股凉。四周燥热的天气,似都随之冷却了。阿响便觉得这个长衫的大胡子,像是另一人,眼里头也有了古意。唱着唱着,他自己摆一摆手说,罢了罢了。

锡堃坐下来,拿出三只小盅,打开了那只军用水壶,一一斟满。阿响说,这里头竟是酒?

锡堃道,好不容易见上一面,你倒当我给你喝白水?

秀明脸一红,挡一挡,说不会喝酒。锡堃说,我跟你说说这酒的来历,你再说喝不喝。我五姐宛舒,在法兰西种葡萄,建了酒庄。她教我酿酒的法子我学不会,就制了橙花酒。这橙花在晴天阴干,先用自家产的荔枝蜜浸透,上料三蒸酒醅浸足三个月。说是酒,也不是酒。要说醉了,却也可醒神。

阿响喝一口,说,好酒。我记得鬼子投降那天,我们吃酒糟吃了个痛快。这几年喝什么酒,都好像淡得无味了。

锡堃说,想喝,我还有好几种。偷得浮生日日闲,且要打发时间呢。

阿响说,说实在的,外头都传杜七郎出家修行去了。少爷解甲归田,打算在这农场待到几时?

只要不用做官,待到几时都成。咱们从粤西回来,他们三天两头找到太史第。梅博士蓄须,是不为日本人唱戏。我如今留起胡子来,是不想给如今的政府唱。那些接收大员的嘴脸,想必你也知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阿响叹口气,说,日本人跑了,仗没停。北边的老百姓还是尽着受折腾。

锡堃说,你就看看这农场。一个一个的,当年都是什么排场。李福林在大塘乡的,胡汉民在龙岩洞的,都给烧了砍了个干净。这兰斋在萝岗洞,说这里民风彪悍,民匪一窝,要防着百姓。可日本人来了,烧杀抢掠,这洞里的匪没了活路,就自己打起了游击。生生打走了日本人,倒是他们将这农场囫囵留下了。

我跟阿爹说,我要去看农场,把几个阿妈都给吓得!

阿响说,也难怪怕太太们怕,先前不是有个管工给土匪杀了。

锡堃说,阿爹不怕,当年他是清乡剿匪认识了李福林这个“大天二”。落难时,可有比灯筒伯更义气的?

阿响说,我刚才来时,看四周这就剩了这一处果园,其他都改种了粮食。

锡堃道,我们家搬去香港时,地里就没人管了。批给当地人种稻,每亩年成能收三四担谷,总胜过这么荒下去。当年荔枝树逾百,香橙树逾百。我来时,橄榄树、青梅、夏茅,无肥可落,早就不挂果了。可唯这荔枝园大半的树还活着。我才知道,是当地百姓偷偷还打理。又遇歉年,我二话不说,先给他们减了田租。

三个人,就一边喝酒,一边吃荔枝。竟也似有说不完的话,不至于醉,只是言语稠了些。渐渐天色昏沉。阳光也柔和了,暖黄的,照在他们身上,竟似镀了一层金。这时,那先前的农人来了。后面跟着个老妇人,手里端着一只瓦煲。妇人瘦小,瓦煲看上去十分沉重。秀明便站起来,想要帮她。可她身体一闪,让过,稳稳搁在桌上。口中说,城里人的手矜贵,唔好烫了。

便将瓦煲揭开,里面竟卧了一只肥鸡。锡堃又拍起巴掌,满口胡子,竟露出孩子相,说,我可是叨了你俩的光。

盛到碗里,阿响吃一口,并未有什么调料,肉质十分鲜嫩,是天然的清甜。锡堃说,这花生鸡,要养上两年才杀,阿婶真舍得下本钱。

妇人说,你们是小太史的客,就是我们萝岗洞的贵客。

阿响才想起,这鸡此地独有,天生天养。走地于林间,喝涧水长大。他说,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上次吃,还是利先叔的手势。

正吃着,老妇又端上一只砂锅。锡堃站起来接,她却不拦,由他接过去。锡堃做了个鬼脸,说,阿婶又不怕烫了我。

老妇一边笑,一边索性将他手掌翻过来,你看这满手老茧,皮糙肉厚,和我们这土里刨食的手,有乜分别。

锡堃嬉笑着抽回了手。阿响看清了,心里却酸楚了一下,知道少爷话是拣了轻重的说。日里夜里,这几年的苦是吃了许多。老妇人倒还盯着他的手,说,土里刨食长出的茧,不比枪杆子磨出的,到底叫人心里踏实。

说完这句,她笑笑,让他们慢慢吃。眼里却有一线黯然,自己收拾了,转身离去。待她走远了,锡堃说,阿婶的孙仔,贱年落草做了“大天二”。后来不知应了哪个番号,跟着张发奎的队伍,去广西打日本人,再也没回来。我就劝她说,这仗还未打完,兴许就快回来了。你道她怎么说,她说,那还不如死了。现在打的,不都是自己人吗?

阿响和秀明,听到这里,便都静默。因各怀了自己的心事。前几年,两人经历的种种,并不相同。甚或像是彼此共同记忆的中断。这中断里又有种种的不得已与不知情。桌上的人,望着砂锅里的一尾鱼,散发着“啫”味的焦香。那鱼乳色的眼睛,在碧绿的葱段里,木然地白。

这时先前的阿婶却回来了,端了清炒的水芹菜。隐隐药味,倒醒了他们的神。阿婶说,阴功!怎么都不动筷子。这么好的山斑鱼,刚从泉里打上来。不吃可就腥了。

锡堃也才如梦初醒,说,快尝尝!当年利先叔用这鱼酿豆腐。只可惜,如今会做豆腐的场工走了。

阿响吃了一块,鱼壳外焦,而里面嫩滑,有似曾相识的气息,在口中缠绕了一下,像是方才尚书怀的余味。倒是秀明说,这鱼好吃,莫不是吃荔枝长大的。

锡堃笑,真是好舌头。我教他们用荔枝壳垫底干煎,算是个应时滋味。

趁天未黑透。阿响与秀明起身回程,赶那最后一班小火车。锡堃也不挽留,只说去送送他们。

穿过荔枝园子,一路走,便有甜香一路随着。虽不及午后馥郁,但自有一种幽静的沉淀,若即若离,让他们的心也静下来。话也不再多说,就这么默然地走。出了园子,水声渐渐响了。远处云霭里,可见曲桥跨涧,影影绰绰的飞檐,是当地一处古刹萝峰寺。这时,荔枝的味道淡去了,换上了另一种更为清凛的气息。他们沿着这溪水走,才醒觉沿涧所植,原来身边都是丈二余高的古梅。虽未值花期,倒自有木本沉和之气。锡堃就说,你们冬天再来,我有梅酒招待。

这时,阿响看见锡堃,走到了溪水边,将军用水壶里的酒,倒入了涧中。默立了一会儿,像是与人低语。半晌,阿响意会了,心里骤然一疼。他说,少爷。

锡堃目光在远处,低声道,我待在这里,还有个缘由。刚从粤西回到太史第,夜里一闭上眼,就听到隆隆炮声。来了农场也不见好。有次,我坐在这山涧旁喝酒,喝着喝着,顺手倒一杯到溪里。当晚上,竟就不响了,睡了个安稳觉。所以,我每经过这溪水,就给九娘倒一杯酒,祭一祭。

阿响便捉住秀明的手,也站到了溪边。在暮色暗沉中,三个人都闭上了眼睛,听那溪水时湍时缓,在脚底下流淌,潺潺地,渐流到夜色尽头的远方去了。

(未完待续)

选自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7月版

分类:长篇小说 作者:葛 亮 期刊:《当代·长篇小说选刊》2022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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