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篇
她就站在命运的入海口,
回望着人生的每条溪流,
流经过如何的山谷
我阿太哪想过,自己能活到九十九岁。
关于死亡这事,从六七十岁开始,她便早早做准备。
哪家家里的老人要去世了,但凡和她稍微认识,她就老爱往人家家里跑。拉了把竹椅,坐在老人身边。那老人看她,她便看那老人;那老人想说话,她就陪着说话;那老人闭眼,她也打盹。
她是耐着好奇的,抓着老人状态好点的时候,总要假装不在意地问:你知不知道自己要走啊?是不是从脚指头开始失去感觉?会觉得疼吗……
其他地方可能觉得这样很冒犯,但在我老家,正常到好像去人家家里打圈牌。而那些即将不久人世的老人,虽然觉得这样烦人但大部分也接受——因为他们许多人,也这么干过。
在我老家,离世真是个技术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习俗,老人是不能在自己房子外离开的,也是不能在房间里离开的。最正确的离世有且只有一种:一旦老人确定要离开人间了,就得当即要求子孙们,把自己的床搬到厅堂正中间——就在家里,魂灵才不会走散;闽南家家户户都供奉着神明,就在厅堂里,在神明的注视下离开,魂灵才能升天。
因此,老人们到了一定年纪,就开始参与死亡侦探大赛,聚在一起,琢磨着身体的各种征兆,切磋着各种杯弓蛇影的线索,像在百米冲刺线边的运动员,竖起耳朵,随时听命运发出的枪响声。出远门,甚至走得离自己家远点更是万万不能的,但凡有点死亡的灵感,便要赶紧跑回家来,躺下反复确定看看:是不是它来了。
这毕竟不是容易的事情,但好像大部分人都是有惊无险安然死去了。也有错得离奇的,比如我家那条巷子里入口处的那个老人。
第一次他病恹恹地宣布,自己必须把床挪出来了,有亲友甚至从马来西亚赶回来。一开始当然是哭天抢地,各种不舍,后来发现死亡好像很耐心,每个人心怀感激地抓住机会,轮流着追溯他参与过的人生。但死亡给的时间太宽裕了,故事翻箱倒柜地讲了再讲,最终十几天还是讲完了,此后,便是无尽的焦虑:怎么死亡还没来。以至于竟然不知道如何相处:老人沉默地躺,亲人沉默地守,守了整整一个月,老人实在躺不住了,他悻悻地,从众目睽睽的厅堂里的床上下来,默默走出了家门,蹲在门口,抽了口烟。
老人很不服气,惦念着一定要有一次干脆利落漂亮的死亡。终于,他感觉时间到了,第二次宣布自己要离世了。亲人委婉地表达怀疑,老人笃定得很自信,甚至有种输不起的恼怒。亲人们万般无奈,老人的床是可以顺着他的意思搬到厅堂的,只是紧闭着家门,讳莫如深,甚至不让邻居的小孩来串门。毕竟万一再没成功死去,又是一桩尴尬事。但,这个事情终究还是悄悄传开了,传开的原因,是小镇上的人又是隔了一个月才看到那个老人,大家心照不宣着,知道又发生了一次失败的尝试。
这种失败,有种莫名的羞耻感,一段时间里,大家见到那老人总想安慰,好像安慰一个长了很大至今还尿床的小孩。
老人第三次睡在自家厅堂,倒是亲人们的判断,毕竟老人是肉眼可见地衰弱下去,如漏气的球一般,每隔一个时辰就瘪了一点。虽然目标是让老人按照习俗标准地离去,但亲友们甚至街坊们,莫名紧张,如同这是老人人生最重要的一次考试或者赛事。
小朋友下了课,拿着作业往他家里跑。男人们下完工,端着饭碗也往他家跑。大家陪着他,为他鼓劲。这次老人终于成功地离开了,他突然脚一蹬的那刻,大家竟然不约而同为他开心地欢呼,继而突然意识到,人真的走了,才愣愣地坠入巨大的沉默和悲伤中。
这悲伤真是无处排解,而且夹杂着懊恼和愤怒,最后办葬礼的时候,有人还是越想越不舒服,拿着香对着他的照片抱怨:谁让你离开得这么不专业,害我们都无法好好地告别。这种抱怨在即将送老人入土时达到顶点。祭祀的师公说:吉时已到,入土……
有人在那儿愤怒、激动、不甘地喊:我干,我干……
土一埋,那人又气又恼,瘫在地上,喃喃地骂着:我他妈还没告别啊。
坐在墓地边,呜呜地哭了半天。
我阿太说,她真想认识第一个提出这个习俗的人,这人真是又坏又聪明又善良。
在这么大的命题面前,谁还顾得上和妯娌拌口角,和儿子争对错。人间的事情不重要,甚至按照这种方法离世能否真升天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面向巨大的未知的恐怖时,这里有条明确的路。有条明确的路,多难走都会显得很心安。
因为这条路,我老家住着的应该是全天下最紧张、充实的老人。有时候我会恍惚,好像整个小镇是个巨大的人生学校,每一个即将离去的老人的家里,都是一个课堂。这群开心的老人,严肃认真地前来观摩学习一场场即将举办的葬礼,一起研习最后的人生课程。
阿太一度觉得自己是被死亡遗忘的人。
从六七十岁参加这个死亡侦探团,一直到九十九岁,我阿太猜了二三十年,死亡这家伙却死活不来。
一开始她是和闺密们手挽着手去观摩的。成群结队勾肩搭背,像一起去上学的幼儿园小朋友,叽叽喳喳,打打闹闹。
人老到将死的程度,每个人有多少财富多少故事都不重要,最终又回到每个人的性格本色在相处。小气的、胆小的、照顾欲强的……大家越活越直接,也好像越活越回去。
其中我阿太厌烦粗嗓子的阿花,阿花一说话,就像是有人胡乱敲着声音脆亮的锣。明明说着很开心的事情,却总让人烦。她最喜欢胆小的阿春。阿春比她小三岁,平时蹦蹦跳跳的,好像真以为自己是八岁的小姑娘,很好奇人脚蹬那下是怎么样,但偏偏很胆小。每次卡着时间死抓硬拉,硬是把大家伙拉来观摩,但到最关键的时刻了,她偏偏有奇怪的直觉,猫一般小声地叫了一下,捂着耳朵躲在阿太背后瑟瑟发抖。还忍不住好奇:死之前身体会抖吗?会发出什么叫声?
阿春却是阿太那个团最早“毕业”的小伙伴。其实过程很稀松平常。阿太一大早去敲门,问她要不要一起去菜市场的路边摊吃早餐。家里人说,今天早上发现她很不对,就把她的床搬到厅堂前了。
阿太愣了一下,哦了一声。她没往厅堂里看,转身就走。她平静地说:阿春爱吃面线糊,我去菜市场买点给她吃。
再回来的时候,阿春已经走了。阿太把面线糊放她床头,从此再不去她家。
同一个“研习班”的小伙伴,一个个成功地躺到厅堂里了,一个个顺顺利利地脚一蹬走了,而阿太自己却一次次被留下了。最后剩下的还有那个粗嗓子的阿花。
她很嫌弃地看着她本来厌恶的阿花,说:我怎么就得和你留下来?听口气就知道,这其中有双重的愤怒。
那时候的阿花八十多岁了,嗓子还是粗粗的,只是声音不再饱满,感觉就像是生锈的锣敲出来的声音:就要我陪你呗。兀自笑得欢心雀跃的。
最后一次和阿花结伴的时候,阿太是有直觉的,她心里一阵莫名的慌,追着阿花说:你得比我晚走,记得啊。
阿花笑得锣鼓喧天:它要来了我和它打架总可以吧。我边打还要边喊:不行啊,我怎么能现在走啊,要走,我必须和那个蔡屋楼一起走。
哐哐哐,阿花笑得停不下来。
当天晚上阿太被叫醒:阿花还是走了。阿太连夜赶去她家里,看着阿花死得一副肥嘟嘟开心溢出的表情,阿太内心愤愤地笃定:她肯定没和死亡理论。她肯定没说要和我一起走。想来想去,实在气不过,偷偷掐了她一把,确定掐出一点瘀青,才骂骂咧咧地边抹眼泪边回家。
自那之后,阿太便落单了。新的研习团她也不想参加,偶尔拄着拐杖,绕着小镇走,一个个去看曾经的小伙伴的家。
阿太想,所以她们究竟去哪儿了呢?她们开心吗?
然后又想,我是做错了什么吗?还是我要完成什么才能离开吗?
三大板块中,化学工业主营业务收入5.77万亿元,同比增长10.7%,比1~8月回落0.1个百分点;炼油业主营业务收入2.91万亿元,增幅22.8%,加快0.6个百分点;石油和天然气开采业主营业务收入7175.1亿元,增速20.2%,加快1.2个百分点。
边走边想,就是一整天。
阿太越念叨,死亡倒真像是久违的远房亲戚,总是要惦记着:哎呀到底什么时候来啊。
念叨了一年又一年,孙子成年礼了,孙子结婚了,孙子有孩子了,孙子的孩子成年了……死亡还没来。而阿太对它的念叨,也像呼吸一样自然了。
生火准备做饭的时候在念叨,给重孙子换尿布的时候在念叨,吃完饭菜塞牙缝了,剔牙的时候也在念叨……以至于我认真地努力回想自己记忆的起点,我人生记住的第一句话真真切切就是阿太在说:哎呀,它怎么还没来。
小的时候我一度以为,这个“它”只是某个亲戚,不理解阿太的纠结,好奇地问:是谁啊?谁还没来啊?
阿太一开始还避讳在我面前说“死”这个字。开心的时候,阿太会说:是个喜欢捉迷藏的小朋友。生气的时候,阿太会说:一个没有信誉的坏蛋。
长到五六岁的时候,我知道阿太等不来的那个它,是死亡,我的好奇变成了:阿太你为什么要等死啊?
阿太嘴一咧:因为它该来了还不来啊。
既然我会问了,阿太在我面前也开始肆无忌惮地描绘她见过的死亡,和我(一个六岁的小孩)交流死亡来临前的征兆。比如濒死的时候,人的眼睛会突然变得很大,皮肤会突然光滑,“所以当一个老人突然变好看了,就差不多了”;比如,其实那时候的身体是更敏感的,连偏瘫许久的腿都能感知到风吹过的那薄薄的冰意;比如其实那时候是感觉皮肤底下身体里面像是有什么在燃烧的……
最最重要的是,“人真的是有灵魂的,所以最后脚总要蹬一下,蹬一下的时候,如果足够灵,肉眼都可以看到什么飞出来了,人的身体瞬间空了”。
阿太描绘得很激动,手舞足蹈的,我其实没有对这个说法提出疑问,但阿太坚持要拉我去看一下真实的死亡,因为,她认为,“相信人有灵魂很重要,你的一生心里才有着落”,以及,“知道怎么死才知道怎么活”。
我总不敢去,想着法子躲。但还是被阿太骗去了。那天,她笑眯眯地问我:要不要陪阿太去街上顺便去看个老朋友啊?还有随意吃的花生糖。
我走到那户人家门口,确实摆了许多桌子,桌子上放着随意取拿的花生糖——这显然就是等候一个人离世的样子。往里看,果然看到厅堂里的床。我吓得哇哇大叫,转身想跑。
阿太的手像老鹰一样,紧紧把我按住,说:我老朋友快来了,等等啊。
我缩在阿太的怀抱里,和所有人一道安静悲伤地等着那个人的死亡来临。就在一瞬间,果然看到了那人的脚用力地蹬了一下,像是有什么在跳出肉体——然后那人真的像个放了气的气球一下子瘪了,瘪成了一个平躺着的皮囊。
大家都知道他走了。
众人一起号哭,我也惊恐难过地跟着号哭。我真的“看见”他离开了。
阿太紧紧抱着我,安抚着被吓坏的我,指着天上笑着说:哭什么啊,这说明他还在,只是飞走了,这还不好啊……
所以,当九十九岁的阿太兴高采烈地给在北京的我打电话,说:我要走啦,我真的要走啦,你赶紧回老家一趟。我愣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哈哈大笑:阿太,我怎么就不信呢?
爱信不信,你以为我不会死啊。阿太啪一下挂了电话,应该是发了很大的脾气。
她生气的可能是:怎么这么看不起你阿太啊,都追踪死亡这么多年了,难道连这点本事都没有?
从高速公路拐下来,就是沿江修筑的路。
沿着路,顺着水流的方向往海边开,一路直直的,当车窗前迎来一片碎银一般的光,便是要拐弯了,一旦陆地不得不兜住,路不得不拐弯,便是快到入海口了。
我阿太的家就在这入海口。
我从小就特别喜欢这段路。人跟着水流,流到它的大海,然后就留守在告别它的地方。
小时候吃饭早,阿太爱在吃完晚饭后拉我到这儿遛弯。她带着我就站在这入海口,恰好太阳也要沉入海里,一汪红彤彤的光在远处的海中晕开,一直往河流的方向氤氲,直到整条河流也金黄金黄的。
那时候我总以为,就是这样,海接了夕阳的颜料,传递给了河流。一条河流接着另一条河流,河流又接上山间的溪流,溪流又接上一个个知道名字不知道名字的池塘,大家就这样一起在大地上金黄金黄起来。
我以为,每天全世界的江海河流,都要热热闹闹欢欣雀跃地完成这么一次传递游戏。
阿太特别喜欢站在入海口,往陆地回望。她眯着眼睛,好像看得见汇入大海的每条河流,以及汇成河流的每条小溪。她还教会我,要细致看,才看得到这江河湖海的秘密:在入海口处,有点隐约的线,像是赛跑比赛的终点线,线这边,水是一条条一缕缕游来的,仔细辨别,甚至还看得到不一样的颜色和不一样的性格:有的急有的缓,有的欢快有的滞重,最终突然都在越过那条线的一瞬,全部化开了,融合成共同的颜色和共同的呼吸——那便是海了。
阿太说,潮一涨一跌,就是全世界奔波的水们,终于可以在这里安睡了。
当我再次抵达那个被玫瑰花丛包裹的院子的时候,阿太正坐在院子中间,像座岛屿。包围着她的,是阿太一生至今依然留在身边的物什。她把一辈子的东西都翻找出来,摊开在院子里。
海边的房子总需要有个院子,院子可以晒制鱼干或者紫菜。阿太围着院子种了一圈玫瑰,“空气就会变甜,还可以防贼。”阿太说。每次到阿太家,总可以呼吸到又甜又咸的空气。
那些物品散落在整个院子里,像是阿太用一辈子收获的鱼干或者紫菜,躺在阳光里,舒服地等着被阿太检视。阿太一个个认真端详这些物品是如何来到她身边,构成了她经历的哪个故事。
听到有人推开门的声音,阿太歪着头,眯着眼,喊了声:黑狗达吗?我要走了哦。
庭院中间的阿太,寿斑爬满了全身,皱出的沟壑像海浪,一浪一浪,在她身上延展。年纪越大,皮肤却莫名地越发光亮起来,阳光一照,像是披了一身海上的波光。
阿太牙齿全掉了,不开口说话的时候,像是气鼓鼓的,生着什么气,一张嘴,声音还没有出来前,总感觉她准备哈哈大笑,但声音一出来,却平淡到让你觉得,像在婚宴的宴席上了一道开水。经历了九十九年,阿太最终什么情绪的佐料都懒得加。
我嬉皮笑脸,边把行李放下边回嘴:反正阿太你会一直在的。
她也不和我争论,继续收拾着东西:
这次我很确定我要死了哦。到了我这个时候你就会知道,人要死的时候,第一个登门拜访的,是记忆。这些记忆会来得很突然,胡蹦乱跳,有时候还会大嚷大叫。不要慌,一定睁眼睛看,看清楚它们,看清楚它们的头、它们的脚、它们的肚子,就会知道,它们不是跳蚤,不是来咬你烦你的,它们就像一只只小狗,来陪你的。要对它们笑,越欢迎它们,来陪你的记忆会越多,路上就越不孤单。
我听得有点难过了,说:阿太你不会走的。
阿太像没听见我的话,继续说:
人一辈子,会认识很多朋友。一出生就可以认识饥饿、认识占有,然后八九岁你会开始认识忧伤、认识烦恼……十几岁你会开始认识欲望、认识爱情,然后有的人开始认识责任、认识眷念、认识别离、认识痛苦……你要记得,它们都是很值得认识、很值得尊重的朋友。
等再过个几十年,你会认识衰老。衰老这个家伙,虽然名字听着很老,但其实很调皮,它会在你记忆里,开始关上一盏盏灯,你会发现自己的脑子一片片开始黑。有时候你可能只是在炒菜,突然想,哎呀,我哪部分很重要的记忆好像被偷偷关掉了。可能你在上厕所,突然察觉,好像有什么被偷了。你慢慢会很紧张,很珍惜,当有一个让你有幸福感的故事出现,你努力告诉自己一定记住,但是某一天你会突然想,要记住的是什么事情啊?然后当你生气的时候,抬头看看,衰老那家伙正笑嘻嘻地看着你了。
反而,死亡是个不错的家伙,当它要来了,它会把灯给你打开,因为死亡认为,这些记忆,都是你的财富。死亡是非常公平但可能欠缺点幽默感的朋友。
我眼眶红了,说:阿太你不会走的。
阿太感觉到我开始相信她要走了,咧开嘴笑得很开心:我叫你回来,是想送你我这双眼睛。
阿太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她的眼睛浊黄浊黄,像是一摊阳光。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难过的时候,闭上眼,就可以看到自己飞起来。轻轻跳出躯壳,直直往上飘。浮到接近云朵的位置,然后往下看啊,会看得见你的村庄在怎么样一块地上,你的房子在怎么样一个村里,你的家人和你自己在怎么样一个房子里,你的人生在一个怎么样的地方,会看到,现在面对的一切,在怎么样的命运里。然后会看到命运的河流,它在流动着。就会知道,自己浸泡在怎么样的人生里。这双眼睛是我的命运给我的。看到足够的大地,就能看到足够的自己。
泪水已经模糊了我的眼睛。我确信,阿太看到她的死亡了。
阿太不耐烦地擦去我的眼泪,她不想我打断她的讲述。我正对着她的眼睛,像面对着夕阳。
阿太继续说着:死亡这家伙多好,把记忆全带回来了,你看,它们现在就围绕着咱们,和咱们一起在这院子里晒着太阳。
我好像看到了阿太的记忆们,也看到了阿太的死亡,我看到她的死亡很高贵,它很有礼节,风度翩翩。它的早早到来,在于它认为,让一个人手忙脚乱地离开,总是那么失礼。阿太好像已经和它交上了很好的朋友,她坐在那儿,坐在死亡为她亮开的所有的记忆里面。那些记忆,一片一片,像是安静的海面,一闪一闪。
阿太要开始讲她的人生了,她就站在自己命运的入海口,回望自己生命里的每条溪流。她眯上眼的样子,又像在回味某道好吃的菜:我的命运可有趣了。然后把身子一瘫,像是个在沙滩上晒着太阳伸懒腰的年轻人:
我十五岁那一年,我阿母把我带到一个神婆家里算命,那个神婆看着我说:这孩子啊,可怜啊,到老无子无孙无儿送终。我阿母恼极了:说什么啊?那神婆又重复:无子无孙无儿送终。我阿母顾不上对方自称是神的附身,把手帕一扔便要去打她。不想,被那神婆一把抓住,嗔怪着一推:是你要问的,又不是我要说的。那神婆转身想离开,我本来无所谓这种神神道道的事情,但看到阿母被欺负了,也生气,追着那个神婆问:谁说的?
神婆转过身,说:命运说的。
然后我撸起袖子,两手往腰间一叉,脚一跺,说:那我生气了,我要和他吵架了。
阿太说这话的时候,自己笑开了,我知道她看到了,看到了七八十年前那个气鼓鼓的自己。
我也看到了——
回忆一层层浪
你们就此没有过去,
只有将来
我九岁那会儿,我阿母每天都要去烧香问卜。
倒不是求神明,而更像是去找神明们讨说法的。
早上六七点的样子,她挎上竹篮,放一袋粿子,抓一把香,便要出门了。我和我阿妹——你太姨,就赶紧追了出来,跟在后面。
我阿母缠过脚的,穿的鞋比九岁的我大不了多少,走路走得格外用力,左右左右一扭一扭,两只手跟着像船桨摆动起来。
我和我阿妹——你太姨,一左一右追着她走。太远了,总感觉要被抛下了;太近了,随时要被手甩到。我们仨,看上去像是一个罗汉领着哼哈二将,又或者佘太君领着杨门小女将。只差没喊冲啊。
虽然看着这配备,就可以笃定是去烧香的,但总有人不相信地问:这是去哪儿啊?
拜神去——阿母的回答像支箭,在提问者的语气词还没结束时,就当即射到了他们耳根。
我也是那一年才知道,为什么咱们这儿庙多:因为人生需要解决的问题真多,一个神明,不够。
庙都沿着海边修的,像是圈着海的一个个哨所。
从我娘家出门右转,第一座庙是夫人妈庙。夫人妈是床母,男欢女爱以及小孩的事情归她管。庙里墙壁上画满了二十四孝,还有些壁画,平时是用红布遮着的,只有新郎新娘结婚那天才能挑起红布看。
第二个是妈祖娘娘庙。妈祖娘娘的庙里,总是鸡飞狗跳的。乡里们处理渔获的时候在那儿,打牌的时候在那儿,到了饭点端着饭菜也都聚到庙里吃。边吃边相互逗闹着。我阿母在那儿问卜的时候,总要被打断——有人嬉嬉笑笑地突然冲到妈祖娘娘面前嚷着:妈祖娘娘评评理,是不是我看上去就比她腰细屁股大。另外一个人追来:妈祖娘娘会笑你老来傻,这么大年纪还不正经……
我问过阿母,这妈祖娘娘管什么。阿母回答:妈祖娘娘就是大家的阿母。
第三座庙是关帝爷庙。正中间是关帝爷捧书夜读的神像,左边的墙壁上篆刻着:春秋,右边是:大义。神殿层层叠叠的梁柱上垂下一盏盏油灯,星星点点的,像星空。
第四座庙是三公爷庙。他整个脸都是黑的,据说是因为帮皇帝试毒药中毒而亡,因而升天当神的。他管的好像是世间公正的事情。
第五座是孔夫子庙,第六座是观音殿,第七座是……
我最不喜欢去的,是最后一座大普公庙,大普公庙就在入海口——我后来的婆家这边。
这庙里除了大普公,还有黑白无常以及一尊黑狗的神像。按照咱们这里的说法,有些人死后还会因为眷念、仇恨、不甘等不愿意离开的,这些魂灵留在人间总要搞出点事情,大普公的职责就是普度众生,帮着它们升天。
据说一年到头,大普公都在走街串巷,寻找窝在某些隐秘角落的魂灵,把它们一个个,哄小孩般哄到自己的庙里来。但升天仪式一年只有一次,那就是七月的最后一天,其他时候,大普公搜寻来的魂灵就都暂时住在庙里。
也不知道是不是暗示,我总觉得那座庙凉飕飕的,又莫名有种拥挤感——毕竟这么多魂灵和大普公挤在这么一座小小的庙里,该多不方便。我因此觉得大普公的神像总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只有七月才说得上热闹。七月一开月,整座庙陆续排满纸扎的马,到了七月的最后一日,把所有纸马一起拿到庙前的广场上,一匹匹摆好,头朝西边,再一匹匹点燃——按照咱们这儿的说法,这一匹匹马驮着一个个灵魂就此飞天了。
烧纸马的时候,镇上总有人要来围观,眼睛死死盯着一匹匹燃烧的纸马,好像真的在辨认,是谁骑上了这些马。
有人喊着:看到了看到了,他升天了。哭得梨花带雨。有人如释重负:总算走了啊。我看不到他们眼里的东西,但我看到了他们,千姿百态的,我在想,或许他们看到的从来就是他们心里想的,或许,人从来只能看到自己心里想的。
阿母确实看上去太不像去拜拜的人了,她兀自往前冲,嘴里还总要咬牙切齿地念叨着:不应该啊?凭什么啊?我不服啊……
每到一座庙,阿母就把那袋粿子一放,点上三根香,开闸泄洪般,噼里啪啦说着想问的事情,然后拉着我们坐在长椅上,自己却突然很爽快地闭上眼睛,真真切切地打起盹来,留下我和我阿妹定定地坐在位置上。
我阿母打盹是为了等神明。按照咱们这儿的说法,你烧香和神明说了事情,他得花时间去调研去研究。如果赶时间,至少也要给神明十五分钟;如果不赶时间,最好等半个小时以上。
除了妈祖庙,大部分庙是很安静的。偶尔有人边烧香边喃喃地和神明说点什么,剩下的就只有外面的虫鸣和海浪声。微风推着臃肿的香雾缓缓地在庙里游走,很是催眠。难怪镇上那些睡不好觉的人,晚上总爱来庙里打地铺。
我一度怀疑我阿母就是来庙里睡一个个觉来的。在夜里在家里,她总是一声叹息接着一声叹息,直到天亮。
几乎恰恰半小时,阿母就会突然醒来,自说自话着:给他的时间够多了吧。
其实也不用我耳朵尖,特意去听什么,阿母问起神明来,简直是用吼的。
一开始是关于我阿爸的:孩子的阿爸还活着吗?在哪儿?会回来吗?
后来变成关于自己的: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我为什么要遭受这些?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再后来甚至还会有关于这世界的:人生值得过下去吗?我为什么要活着?这世界会好吗?
自懂事后,我就没见过我阿爸了,而我阿妹——你太姨,从落地那刻就没见过。我阿妹喜欢逮住阿母不在,并且我发呆的时候,冷不丁甩出来问:所以阿爸长什么样?
她一问,我就赶紧跑。
不是不回答,是因为,我怀疑我记得的阿爸,是自己想象的。因为那个阿爸,一会儿像掌舵的王舵哥,一会儿像卖肉的苏肉荣,有时候还会像开理发店的剃头张。
我后来想到一个方法:可以从自己身上找阿爸。
我有段时间老爱盯着铜镜看,铜镜里朦朦胧胧的五官,剔除掉我阿母遗传的部分,应该都是阿爸的吧。我用毛笔偷偷画下来,留着大约半张脸的线索,然后盯着我阿妹的脸部,又添了二三分。
我把画折叠好藏在内衬的兜里,感觉好像找到了我阿爸。
我觉得我找到我阿爸了。
我阿母用的占卜方式,一开始是掷茭——就是用两块有阴阳两面的木片,随机从空中抛下,根据阴阳面的不同组合,来表达神明的赞成、否定和不置可否。
阿母愣是把掷茭问出了当街吵架的气势,木片两面阴,代表神明否定——我阿母会接:我怎么就不信呢?木片两面阳,代表神明不置可否——您不能不说话啊!木片一阴一阳,表达肯定——您肯定什么啊,您说啊……
阿母言辞激烈地询问时,我总会抬头看神明。
这一尊尊神明,无论哪个宗教哪个来源哪种神通,眼睛总是半乜着,都是慈祥悲悯注视着你的样子。
看着神像的眼睛,我总觉得他在可怜我阿母,还感觉他在可怜我。
我一感觉他是在可怜我,我总会想哭。
我不知道阿母在这样的眼睛注视中,为什么还能生龙活虎地和神明吵架。
阿母的问卜实在太打扰人了,后来有位庙公建议她还是用抽签诗的方式。为了说服我阿母,庙公说了一个道理:因为这世间的道理,故事才能讲得清楚。
其实我还挺喜欢抽签诗的——小竹筒里装满了竹签,每根竹签有对应的签诗号,边反复强调着自己想问的事情,边晃动竹筒,直到跳出一根,然后再用掷茭去确定是否便是神明想说的话,抽中的签对应的是一个个故事,有神话故事、民间传说、历史演义……
拿到对应的故事,如果实在不理解说的什么道理,可以去找庙公或者庙婆解签。
庙里总有看庙的庙公或者庙婆,都是各种来历:有的人是附近村里的私生子,入不了族谱,又没有人收留;有的是流浪汉,跟着自己命运的境遇兜兜转转到这儿;还有根本不知道过去的人……只要他们敢在神像面前宣称,神明叫我留下来伺候,然后在村民的见证下当场问卜,连中三次,便是神的旨意了。他们原来的世间的身份和故事从此一笔勾销,唯一的身份就是这个庙的人了。他们的职责就是打扫寺庙以及讲解神明的回答。
我阿母就此,从争吵式掷茭,变成了争吵式解签。
为什么这个故事就说明这个道理呢?这个道理和我有什么关系呢?争论着急了,还对庙公人身攻击:你这个自己日子过不明白的人,有什么资格劝我。
庙公一听愣了,自己躲到一边抽烟去了。有次一个庙婆还被我阿母怼到哭了起来,嘶喊着:我都躲这里了,为什么还要被这么折磨?我阿母倒大度了,轻拍着那庙婆安慰着:这人生就是这样的。
好像把人弄哭的,真的不是她,是人生。
阿母正忙着和庙公庙婆争论得脸红脖子粗,我和我阿妹就把签诗拿出来一段段读,日复一日地,我真切地觉得像是神明在和我说故事。我甚至后来还感觉听到了神明的声音。我把签诗偷偷带回家,塞在自己的枕头里,自此,我看着别的孩子被阿爸扛在肩膀上走过,我总会心里想,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还有神明每天和我说睡前故事呢。
进一座庙,要一个说法,带走一个故事,然后再去下一个庙讨取一个新的故事。
我当时是怎么都想不到,阿母这样的征程,能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进行下去。
我那时候跟在她后面走的时候,会忍不住想:为什么她对自己的人生这么不解,又或者,命运真的可以理解吗?为什么要执着去找答案?
阿母总有莫名的直觉。有次我在胡乱想着,她突然停下来,上半身转过来,下半身死死定住,一副无可奈何但是又很生气的样子:我也是第一次过人生,我也不懂。你们不要希望我教你们什么。
原本已经转身回去继续赶路了,感觉不解气,再转身过来,对着我吼:总之,就是不要像我。然后用了一个我没有想到的词语解释:我被卡住了。
阿母怎么被卡住的,她没有再说,但是到处有人说。
这个海边小镇的人,哪有什么精神生活,但人真不能只是靠吃东西活着的,彼此生命中的鸡毛蒜皮和酸甜苦辣,就是别人有滋有味的精神养料。
当我走过菜市场、走过街道、走过庙宇,听到不同的窃窃私语,自然就知道了全部的故事。所以我知道阿母说的是实话,阿母确实是被卡住了,而且是她和整个家族的几代人,因为她,或者说,从她开始,一起被卡住了。
我阿母可能是他们那代人里,小镇唯一缠脚的姑娘了。
缠脚在其他地方可能不算什么,在咱们海边这儿,可不是小事——那可意味着就是铁定心要当“陆地”的人。
生在海边的人,总喜欢叫自己是讨海人——向海讨生活的人。
讨海人无论站在哪儿,都觉得是站在船上,讨海人觉得土地下面,还是海,觉得土地随时会像甲板一样摇晃的。不缠脚的人掌面宽,脚才抓得住甲板。
而缠脚的人,把自己的脚尖挤压到这根系一般细细长长的一条,在海边人看来,就是恶狠狠地宣布,要断了和大海的关系——这可太叛逆了。
一定要给我阿母缠脚的是我外公,这在当时真是个轰动乡里的事情。缠脚师傅据说是我外公骑着送胭脂水粉的三轮车,从泉州城里载过来的。
我外公可是入了咱们这儿童谣的大人物。你听过“胭脂粉,摇货郎,三轮车,咔咔响”吗?讲的就是我外公(我叫他“爷爷”),讲的就是现在停在咱院子里的那辆三轮车。
我爷爷原来和他阿爸、阿爸的阿爸、阿爸的阿爸的阿爸一样,都是装卸工。
家族遗传风湿病,脚伸进海水就刺骨地疼。生在土地长不出粮食的地方,又偏偏碰不了海水,家族里的几代人各个脑袋各种不服气,各个想法试着各种人生,最终,都是当上了港口的装卸工——海边唯一不用下水又相对挣得多一点的工作。
你看他们不怕出力不怕脏,因为下不了海,只能当装卸工——是命运把他们按在这个角色里的。所以,以后你看到谁被按在哪个角色里,无论你喜不喜欢那个角色,无论那个角色多讨人厌多脏,你还是要看到按在他身上的那个命运的手指头,说不定命运的手指头一松,他就马上脱离那个角色了。
前几代人的命运虽然别扭,但也不至于无路可走。虽然风湿病从这一代完好地传给下一代,这家人却终究神奇地总能代代单传,总可以是男丁。而男丁无论如何还可以有当装卸工这一狭窄的路。
这个神奇的传统,成了这个家族唯一能借此自我安慰,甚至可以可怜地炫耀的点。这个家族的人因此在生孩子这个问题上特别好事,有人结婚,就跟着问,什么时候生小孩?哪户人家怀上了、怀多久了,这家族的人上上下下了若指掌,因为他们休息、吃饭、睡觉前聊的都是这些事情。掐准了时间,哪个人要生了,这家族肯定有人早早在候着。甚至后来小镇的人干脆不计算自己怀上孩子的时间,只要看到那人家搬个小板凳,放在自家门口,他们就知道,自家的孩子该生了。
而这户人家要的,就是孩子出生了,探头去看看,男孩还是女孩。是男孩,咧嘴一笑:运气不错啊。是女孩,咧嘴一笑:下次会是男的。
因此,这个家族曾经一度就这样成为令人看不起又讨厌的人。
然而,就是这么个家族,突然在我爷爷那一代,奇特的境遇消失了——我爷爷也只生了一个小孩——就我阿母一个女儿。
据说我阿母出生的时候,我太爷爷和我爷爷先是一愣,然后是我太爷爷拍了拍大腿,用说戏的腔调嚷着:这不,老天爷在和我们开玩笑啊。指着我爷爷奶奶说,你们再努力就是了。好像他用这种腔调,就可以强迫老天爷承认这真是开玩笑。
但是第二年,我奶奶的肚子没动静;第三年,没有起色……
我太爷爷是拖到第五年才领着我爷爷偷偷去隔壁镇子看医生的。此前没找医生,或许是不敢,也或许一直侥幸着——人对自己害怕的事情总会这样。隔壁镇子离咱们这儿走路十几公里。我听说的是,我太爷爷领着我爷爷,一路哭了十几公里走回来的,边哭边喊着:香火要断啦,香火要断啦。
在咱们这儿,这香火的延续可太重要了。
咱们这儿,相信人肯定是有魂灵的。去世后,无论升天、入地府还是游荡在人间,还是要吃饭还是要花钱还是要生活的——比如过那条河,也会有河鬼出来讨买路钱的。能给这些魂灵财富和食物的,只有他的后代。
只有一代传一代,每一代都有人勤勤恳恳地按照规定的节日烧香烧金,祖宗的魂灵们的生活才有着落。自然,越多子孙烧,烧的金纸越多,这祖宗的魂灵越阔。
所以我太爷爷的难过,还带着重重的担忧:我怎么能让我的父亲我的爷爷我的祖宗都一起挨饿呢?我死了以后怎么办啊?我要如何向他们解释啊?
厅堂正中供奉着神明们,两旁摆着的是祖宗们的牌位。看完医生回来后,我太爷爷回家一看到厅堂,头就往下低。自此,低着头进门,低着头出门,低着头吃饭,低着头发呆,睡觉没办法低着头,就用两只手捂着脸。
我爷爷和我太爷爷说:你没做错什么,你不要一直低着头。
我太爷爷和我爷爷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我就是错了。
我估计,我太爷爷应该还有无法说理的错愕:人生这么漫长,自己也勤勤恳恳地走,怎么把全家族的路都走断了。
我估计,我太爷爷应该还有无法说理的委屈:这老天,怎么说变就变,哪怕给个提示,或者来个解释也好。
那种想不明白的事情,就如同刺在心口的鱼骨,不致命,但就是卡着,而且会越卡越深。卡得越深,胸口越疼。胸口越疼,太爷爷的胸部习惯性缩着,头就自然越来越低了,直到,头低到都可以直接撞到门槛石了。
我自然没见过太爷爷,我只是听我爷爷说过,当时他看着我太爷爷走路,心里那个慌。像头老迈的牛,直直往前杵,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
我太爷爷那么多年来第一次脸朝天,就是他要走的那一天。他当时就躺在自己撞到的门槛边上,眯着眼睛,死死盯住太阳,好像他把这一辈子本来应该悠闲着晒的太阳都补回来了。
我爷爷一进门就喊:阿爸啊。
我太爷爷一听喊声,应了句:在这儿啊。
泪水就汩汩地流,然后说了两句话。
一句是:嘿嘿,你说,活成这样和谁讲理去。
一句是:金纸烧多点。
说完脚一蹬,一边哭一边笑着,走了。
我爷爷说,那时候第一反应还真不是难过,是带着某种被羞辱的悲愤。我太爷爷活得算什么玩意儿,死得又算什么玩意儿。
我爷爷知道太爷爷的意思:他怕以后没有人烧金纸,他想一次性多带点过去。
我爷爷明白了这个意思,但内心更是不满地责怪:就这么认了,到地府后继续挨这无穷无尽难受的日子?
所以,我爷爷给太爷爷烧金纸的时候哭,吃饭的时候哭,睡觉的时候哭……哭着去拉屎,哭着去给我当时才三岁的阿母换尿布,哭着去搬运。边哭边搬运的时候一踉跄,肩上的麻袋子和人一起摔在地上,地上的水瞬间就红了。我爷爷以为是自己流血了,坐在那摊血红里继续呜呜地哭。
直到他听到旁边还有个人哭,一抬头是货主,边哭还边跺着脚:哎呀哎呀,你没流血啊,是我流血啊,我的胭脂没了啊。
什么是胭脂?我爷爷哭着问。
就是城里那些婆娘抹着好看的啊,金贵金贵的。货主哭着回。
我没钱,我命赔你。我爷爷想着反正自己的命也不值钱。
那货主白了我爷爷一眼:我用钱可以买的命可多了,你的我不要。
我爷爷莫名像被雷劈的一样,开窍了。
据我阿母的说法,自那之后,我爷爷不哭了。一开始是靠每天搬运的时候偷点胭脂出去卖,卖着卖着,就托人从南洋买来那辆三轮车,也和南洋的进口商绑定了胭脂成本价,自此开始走街串巷地卖胭脂了。
其实,这小镇没有人关心我爷爷为什么突然不哭了,也没有人在乎我爷爷只生了个女儿,大家的生活各有一片望不到头的汪洋,谁是发自内心管他人的风波的?就是有整个家族的男人一起出大海全部没了,这样的故事大家也就讨论个四五天。小镇的男人对我爷爷这个人在乎的是,怎么这家伙突然有钱了?女人在乎的是,有没有什么最新的胭脂?
但我爷爷见人,总要提起自己只生了女儿这个事情,他已经找到了新的理解方式:我生女儿就是老天要给我们家族安排全新的故事啦,就此要转大运啊。
至于家族的香火?招,招个人入赘不就好了,反正我有钱了!说完之后,我爷爷还是会惋惜:可惜我阿爸看不懂命运,他不知道,和说书一样,故事总有起承转合的嘛。转啦转啦,我爷爷乐呵呵地喊,我们家族的故事从我开始转啦。
自有了这样的认识,我爷爷活得特别有奔头,骑着三轮车,摇着拨浪鼓,用自己发明的腔调喊着:胭脂——啊,水粉!胭脂——啊,水粉!见着俊俏的小男孩,便要开心地停下来,咧开嘴问:哎呀,你是哪家的崽啊?每天傍晚都要站到小镇最高的石头上去,眯着眼,像仔细地打量着属于自己的稻田一样——好像整个小镇光着屁股到处跑的男孩,都是他的女婿候选人。
我曾经在发呆时想象过我阿母的童年,想着想着,都觉得可真是别扭。两三岁的时候,我爷爷就每天换着想让她和不同的人订娃娃亲,以至于到最后每次看到我爷爷领着我阿母走过来,有男孩子的家人就赶紧让自己孩子躲进屋;阿母五六岁的时候,我爷爷就每天晚上给她一个个分析不同男孩子的家庭和性格……他甚至随身带着两个本子,一个是胭脂水粉的账本,一个是小镇上所有适龄男孩子的名册,每个名字下面,还注明了他不断观察的批注,遇上特别喜欢的,我爷爷还特意在上面用最上等的胭脂把名字涂红。
我爷爷的魔怔持续了一二十年,于小镇来说,像是看了长达十几年的连续剧,而终于,随着我阿母年纪长到十六岁,大家都知道,故事的高潮要来了。
果然,我阿母十六岁生日那一年,刚开年,我爷爷便把整个房子的梁柱都刷了一遍漆;紧接着把厅堂的家具全扔了,换了一套全新的海南黄花梨;最后把门楣的那块刻有堂号的石雕换了,换成有镂空雕花的,还描上了大金字。
女孩子成年礼是不能请客的,我爷爷买了一堆粮油,家家户户一户一份地送,然后我阿母十六岁的生日一过,我爷爷拿出他的名册,排好了他认为的等级,把小镇的媒婆都叫来,各自分了片区,各自撺掇去了。
咱们这儿,结婚一般都是靠相亲,相亲一般一上来就问:你是讨大海还是讨小海的啊?
咱们这儿,人生就分为这两种。
这个问题很重要,想过不同人生的人,生活是过不到一起的。你看咱们这儿,妻子叫“某”,找某的过程,就是找自己的过程。找到自己前,千万不要找妻子,你找到的某不是你自己,你们早晚会分离的。
总说靠海吃海,其实靠海也不得不吃海,咱们这儿,土地被海水腌制太久了,红红的,咸咸的,除了地瓜和花生,其他作物都不让活。咱们这儿,一出生,大海就尖着嗓子问着人们:你打算怎么和我相处啊?你打算怎么活啊?咄咄逼人、唠里唠叨的,成千上万年地念着,你仔细去听听,海水一涨一退,一呼一吸,潮水上来哗啦哗啦的,下去哗啦哗啦的,问的都是这个问题。
这世界最唠叨的就是咱们这儿的海了。
讨小海的人,胆怯也好,知足也罢,也可能因胆怯而知足,也可能因为知足而胆怯。总之惦念着人间的这点小烟火,就趁着海水的涨跌,跑到退潮后的湿地里,收拾些小鱼小虾小蟹小贝。可以没有船,要有也是小船,就沿着大陆架搜寻自己生活的可能,半点雷池不越。
海好像也愿意犒劳这样的人,只要你按照它划定的地盘、划定的时间,它总会留一份合理的口粮在海土里。有时候藏在海土的一个细孔里,有时候埋在沙子底下,有时候就是一片礁石的背面。这样的人生,早出晚归的,像固定时间来和海做游戏的玩伴,也像种田的农民,累是累了点,但每天早晨都是面对基本确定的人生,每个晚上都可以拥着自家家人入睡。
讨大海的人不一样。讨大海的人,心里装的都是那唠里唠叨的海浪声:你怎么活啊,你怎么活啊?还是尖着嗓子的。这样的人走出家门就会往海那边看。地面对他们来说就是休息站,他们实际的家在海上,他们活在海浪声里——你怎么活啊?
这样的人最终都会谋得出海的工作,或许运货去其他国家,或者去深海处捕大鱼。这样的人出门一趟得半年甚至一两年,一趟回来的收获能吃个两三年。这样的人往往一趟比一趟远,一趟比一趟冒险。这样的人最终很少能把自己的坟墓真正地留在地面上,所以他们经常随身带着神明的塑像,实在遇险回不来了,就对着神明喊:记得把我带回去啊!然后自己就安然随着船被海一口吞了。
我爷爷只给了媒婆一个条件:咱们就要讨小海的人——毕竟还希望以后他不讨海了,随我摇拨浪鼓去。
我阿母倒真没有什么特别的叛逆。她是厌烦着父亲那生硬的意图,但她从小就知道,自己出生在一个怎么样的家族命运里。这样的家族里,我爷爷必然会有这样的偏执的,她的命运肯定要往这个方向推的,就如同暗潮推着浪,一个个浪头就这样推推搡搡地往前走。但她就是想和我爷爷的意图稍微杠一下,显得自己不至于太没自我,哪怕最终只是激起一点小浪花。她莫名在心里定了个规矩:我先拒绝三十个,此后的再认真看。
为什么是三十个?那也只是随便蹦出来的数字。
我阿母十六岁生日一过,隔天,我爷爷早早起床,假装若无其事地舒展身体,憋着藏不住的笑意,换上新制的衣裳,泡上山里刚来的铁观音,打开家里的大门,然后急匆匆地坐回厅堂正中的位置,跷着二郎腿,头一晃一晃,脚跟着一抖一抖,乐滋滋地等着上门的人。他事先交代好了,就让我阿母按照习俗躲在二楼的阁楼里,阁楼有个小窗,可以窥见厅堂里的情况,他强调自己很尊重我阿母的意思,提醒说,只要一看上眼,就敲敲柱子,他就允了。
我爷爷自信,这十几年来,他日复一日地分析一个个候选人给我阿母听,我阿母总会知道如何辨别的。
第一天来的人真是多,二十个总该有的。有几个还是我爷爷册子上特意用胭脂标出的、心尖尖上的人。这些人在门口排着队,轮流着,一个个在爷爷乐呵呵的注视中走进来,在爷爷乐呵呵的注视中坐下。
应该是特意收拾过的,大部分人是一整年难得的清爽。他们笑着给我爷爷奉上茶,笑着等我爷爷的问题,我爷爷看着一个,都要先自己乐呵一阵。问的问题,翻来覆去就这几个:打算生多少个小孩啊?都可以随我们家姓吧?
等来的当然是肯定的回答。
然后我爷爷就不断地说着好好好,笑眯眯地看着对方,默默地等楼上的动静。但偏偏左等右等,等不来我阿母敲柱子的声音。我爷爷假装被茶水呛到咳嗽,阁楼上没有回应;假装水一不小心弄湿了衣服,起身回房换下衣服,阁楼上没回应;假装回房的时候,不小心磕到柱子——阁楼上还是没有回应。
一个接一个的人过去了,我爷爷脸是笑僵了,心情也实实在在地僵了。等到晚上门一关,我爷爷跑到阁楼下方,踢着那根木柱,着急地问:就没看上?一个都没看上?
其实,我阿母在阁楼上偷偷睡着了,听见我爷爷嚷,赶紧探出头,认真地点点头。
那个蔡三没看上?你看那腿,比我粗壮一倍,孩子将来随他,个个都壮啊。
我阿母点点头。
那个黄景郎没看上?那可是读书的人家,祖上出过秀才的啊,要不是他父亲从京城回来染风病没了,哪轮得上愿意入赘咱家啊。
我阿母点点头。
那个张章章呢?我从小看他就脑子活络,而且长得俊啊。
我阿母点点头。
我爷爷气得跺脚: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阿母想了想,说不出来:就看对眼吧。
阿母莫名觉得好玩,咧开嘴对着我爷爷笑。爷爷气恼到最后也只能问:明天继续看?
阿母点点头。
第二天来了五六个人。
第三天来了两三个人。
第四天没人来了。
我阿母在阁楼上睡了四天。
第五天,我爷爷坐在大开的厅堂里,沏着的茶换了一盏又一盏,等不到一个人来。在家里踱来踱去,气出不来,自己用脚不断踢着柱子。终于还是忍不住,骑上三轮车,往一个个媒婆家里去,问了一圈下来,原因很简单:小镇就这么点人,合适年纪的,还愿意入赘的,就这么多了。
知道答案后,爷爷气呼呼地往家里奔。
阿母还躲在阁楼上,爷爷仰着头对着嚷:你究竟要什么人?要什么人,整个小镇没人了,你还看不上。
我阿母本来又睡着了,吓得一哆嗦,意识到自己好像闯祸了,但又不敢和自己的阿爸解释,幽幽地说:要不把以前的再重新叫来一遍,我当时看得不太真切。
父女俩还在生气着,门口有人在探头探脑。
我爷爷不认得这个人,他没在自己的名册里,没在自己从小观察到大的印象里。爷爷疑惑地问:小伙子来相亲的?
小伙子点点头。
但终究是个小伙子啊,长得还挺周正,我爷爷笑着说:小伙子赶紧进来啊。
那人疑惑着进来,一句话都还没说,阁楼上敲柱子了——
后来我阿母才和我奶奶说:当时不就慌了吗?敲完再定神算算,好像恰恰是第三十个人,命定之数啊,再定睛看看,好像长得也还可以。
听到柱子被敲响了,我爷爷兴奋得脸一直抽动,但他还是假装镇定地询问着:想生几个小孩啊?
小伙子愣了许久没回答。
都可以随我们姓?
小伙子又愣了。
奶奶在一旁,担心爷爷可能吓到太实诚的孩子了,想缓解下,问了句:你是讨大海的还是讨小海的?
这个问题,小伙子倒马上回答:当然讨大海啊。
虽然很困惑女儿的选择,但无论如何,女儿肯嫁了,家族的命运可以延续了。我爷爷还是耐着好奇,几次试探性地问:女儿啊,你是怎么看男人的啊?你怎么挑的啊?
阿母为了掩饰她其实什么都没想,就说:就直觉。直觉就是他了。
爷爷一听也是乐了,说不定是命运的安排呢!
不,这就是命运安排的!想了再想,我爷爷非常笃定地说。
接下来的几天,爷爷不断带信息给我阿母。
后来成为我阿爸的这个小伙子叫黄有海,原来是山区里的。十五六岁的时候,他村里一个失踪了三四十年的人带着一盒金子回来了,他去听那人讲故事,才知道,原来这世界是真的有海的,原来这海上都是有金子的。他家里的地很少,不到三亩,本来就要靠着租点田给人干活糊口,但偏偏他母亲止不住地生,一生一准就是个男孩。他算了算,六个兄弟六个家庭,加上自己的父母,这么多张嘴,这么薄的地,活不下去。算明白了,第二天他自己一个人,就往海边跑来了。
我爷爷说到这儿,重点点评了一句:人家祖传会生男孩的。然后又继续说了:
黄有海来咱们这儿后,就想上船去工作。但是毕竟山里人啊,第一次跟着讨小海的上甲板,还是那种小舢板,就呕吐到脱水。被抬下来后,好几个月都不敢上船。
我爷爷说到这儿,乐得嘴全部咧开了,重点点评了一句:估计以后就要跟着我摇拨浪鼓了。他哪儿都去不了。
但他不是说要讨大海吗?我阿母问。
我爷爷一副过来人的样子:我年轻时候也想过讨大海啊。
我爷爷又继续说了:
黄有海毕竟十六七了,确实老喜欢盯着婆娘们看。但这小伙子,还真不嫖不越矩,有女人搭讪了,他还自己羞着不敢看。
我爷爷又点评了:人品也端正的。
我奶奶边听边笑:你这些信息从哪儿来的啊?
我爷爷摇了摇手上的拨浪鼓:全小镇的女人们都是我的耳目。
至此我爷爷非常满意,他觉得,果然让他生女儿,是命运送给他一个和祖宗们完全不一样的故事。
家族转运啦。爷爷开心地宣布。
整个筹备婚礼期间,我爷爷不断有发现。他发现自己太爷爷的墓地突然裂开,还长出来一朵花,乡亲提醒他要去修补,他咧开嘴:你不知道,坟墓开花,家族要发;家里有只老母鸡这一天突然一口气生了两颗蛋,我奶奶要拿去炒,他急忙拦住:那必须留着,鸡生双蛋,丁财两旺,所以得供着;有野狗连续几天宿在门口,我阿母想拿扫帚去撵,爷爷又拦住了:你看那只狗是黑色的吧,黑狗护宅,家有大财。但我阿母争辩着:它身上还有一片片白。我爷爷嘴一撇:那些白,不算。
总之处处都有吉兆,处处预示着:家族转运啦。
我阿母对于这场婚事,应该在入洞房的时候还是没明白过来。热热闹闹的事情总有迷惑性,一不小心,让大家都开开心心糊里糊涂参与进去热闹,直到最后才发现,这热闹的,竟然是要改变人生的事情,而且还是自己的事情。
我听说,我阿母拜完堂之后,脚就止不住地抖。估计是那红罩头一罩,才确定,这热闹真是自己的,新娘竟然是自己。
洞房花烛夜,红罩头一被掀开,我阿母脱口就问:你是只想有口饭吃,还是真想成家?你是只想有个女人呢,还是想结婚?你是只想结婚,还是想和我结婚?结婚了你还要讨大海吗?
据说我阿爸也愣住了,许久才说:其实我还没见过你呢。
我不知道我阿母当时怎么答。但是啊,生活不就这样吗?我们还没见过未来的日子呢,但也一见面就这样过下去了啊。
以前在咱们这儿,男人和女人的分工是非常明晰的,男人是碰不得一件衣服、一副碗筷的。男人们在家里,就是得什么都不干,甚至要盛个饭,都会觉得是不妥的。
乍听一下,这分工对男人真好,其实也不是。
一来顺带的,家里的钱财随着礼俗和家务,全部都归女人管。财政大权在女人手上,看男人还翻出什么浪。另外,家里一切都不让男人干,也是在逼着男人们,得想想,家外面的事情如何去做啊。
毕竟是入赘,我阿爸拿不准,自己要干传统男人的事情,还是干传统女人的事情,还是传统男人、传统女人的事情都要干。一大早起床,犹豫着自己该怎么做。我阿母突然喊住他,拿着衣服给他穿上,又蹲下身,拿着鞋子给他穿上。领着到厅堂,厅堂里的八仙桌上就两副碗筷,我爷爷正笑眯眯地等着他。给阿爸盛好地瓜粥,我阿母就退回到厨房里,和我奶奶一起吃饭了。
这两个女人看着厅堂里的两个男人,你对我笑,我对你笑,好像这个家庭终于回归到了普通正常闽南家庭的样子。
我爷爷那时候真是感慨,吃那碗粥据说吃得眼眶泛红。他对着我阿爸说:你就是我儿子了。
我阿爸愣愣的,估计还在琢磨着突然披上的这身生活,合不合身。
我爷爷问我阿爸:要不要和我摇拨浪鼓去?
我阿爸回我爷爷:我还是想去讨大海。
我爷爷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生好小孩再去?
我阿母对我阿爸是真好。毕竟,这是恋爱和结婚一起来的。我阿爸吃饭的时候她在偷偷看,我阿爸睡觉的时候她在偷偷看,我阿爸在无聊地晃着的时候,她也在偷偷看。
她给我阿爸做衣服,做鞋子,做各种汤。
这样的日子,对我阿爸也是真好,但又真别扭。过惯了没劳作就要饿肚子的日子,怎么不干活地把一天天过下去,这个他真不懂。
而且当“怎么不饿肚子”这个问题不用天天摆在眼前了,他才发现,这生活如何过下去,他从来没有想过啊。
我阿爸问,咱们有船吗?要不我走船去?我爷爷笑眯眯地答:咱们没有。
咱们有地吗?要不我种田去。我爷爷笑眯眯地答:咱们没有。
我爷爷察觉着我阿爸表情很不好,说:要不你出去玩?
每天我阿爸早上吃完饭就出门,到饭点再回来,沿着海边一圈圈走,看人杀猪,看人做买卖,看人装卸,看人乞讨,看人奔丧……家里没有人知道他开心不开心,反正他从未在外面过夜,也从来没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传回家里。
我爷爷察觉我阿爸的表情依然很不好,说:还是不开心?
我阿爸说:我不会玩啊。
成亲才一个月,我阿母就发现自己怀孕了。生的是我。
我爷爷说:没关系,这才第一个啊。你们手脚再快点啊。
生完我没几年,我阿母又怀上了。又等了十个月,生下了我妹——你太姨。
我爷爷乐呵呵地说:没关系,这才第二个啊。月子坐好,咱们继续啊。
然而生完我妹第二天,我阿爸说他出一下门。
那天晚上他没有回来。
从此再没回来了。
其实我阿爸没回来的第一个晚上,我爷爷就突然觉得,他永远不会回来了。
那天晚上,我爷爷等到第二天的鸡鸣了。先是把熬不住在厅堂椅子上直接睡着的奶奶拉起来,问:咱们是不是对有海不好啊?
我奶奶睡得有点蒙,说:没有啊,不都挺好的。
我爷爷实在没琢磨透,在我阿母门外走来走去,努力让自己不去叫醒还在坐月子的我阿母。但我爷爷心里那个痒啊,犹豫了许久,他还是推门进去了,小心翼翼地问:你是不是对姑爷不好啊。
我阿母醒来,坐起身,想了一遍又一遍:真的挺好的啊。
又想了一遍:真的很好啊。
又想了一遍,阿母哇一声哭出来了:我真的不知道哪里不好,是我不好吗?
自此爷爷不再问我阿母了。只是每天晚上说不上是心里梗得难受睡不着,还是总有点奇怪的侥幸心理,总想等着我阿爸。反正自那以后,我爷爷好像不怎么需要睡觉了。
晚上,爷爷经常坐在家里的厅堂里,干干地发呆,坐到天亮。经常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像棵黑松。有次,我甚至看到一只燕子,以为他真是树枝,飞到他肩膀上。他也不赶,直到燕子在他肩上拉了雪白雪白的屎。
白天还是骑着那辆三轮车出去,但拨浪鼓不摇了,叫卖声也不喊了,安静地在石板路铺就的巷子里穿梭。他最终没能开口去打听,他觉得丢人,又觉得有消息的人总会主动和他说。
小镇的女人们还是要用胭脂的啊,大家琢磨着时间,总要早早在各自家门口等。爷爷卖好胭脂,总像个乞丐一样,奇怪地赖在门口,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那人家不肯走。才有人突然想明白:他是不是想让我们主动和他说一些线索啊?
大家开始翻箱倒柜地找有的没的线索给我爷爷,仿佛这才是买胭脂真正的钱。
有人说,那几天看到部队在港口招兵,说要去打台湾。
有人说,看到他和一个女人上了去往南洋的大船,说那女人还大着肚子。
还有人说,那天下午看到他在海里学游泳,不知道是不是浪太大,把他卷走了。
总之,哪一种说法都是:他不会回来了。
但我家还没传后啊。我爷爷小声地嘟囔。
打听了一圈又一圈,我爷爷终于推开我阿母的门,宣告:有海应该不回来了。
我阿母奶着我妹,不说话。
许久,爷爷说:咱们再找个?
爷爷笑眯眯地看着我阿母。
我阿母不说话。
又许久,爷爷说:没有香火了啊,祖宗们要饿肚子了哦。爷爷讨好地看着阿母。
阿母没说话。
我爷爷还想说什么话,但看着我阿母这样的表情,又想把这些话吞回去,突然,身体一抖,打了一个响嗝。
阿母看着爷爷,爷爷一直打着嗝,最终没有再问什么。
这嗝自此就黏上了,只要爷爷一张口,就打,闭上嘴,也要闹腾个十几分钟,才会消停。
爷爷自此就不经常说话了,但是每到半夜两三点,全家总可以听到,那棵老松树,总要长长叹口气,然后就马上打嗝。如果再仔细听,每天深夜可以听到爷爷慢慢走到阿母房门口,估计是想开口说什么,嗝一直一直打,但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其实阿母那几天也在努力劝诫自己,赶紧再嫁个人,遂了自己阿爸的意。但她还是没法开口答应,每次已经打定好主意,刚想让自己开口说话,总有巨大的悲伤从心里涌出来,捂住她的嘴。
爷爷没再开口,阿母也没能开得了口。直到一个晚上,爷爷的叹气声、打嗝声、走到门口的脚步声——急促的打嗝声后,砰的一声,好像是什么东西垮了倒在地上。
我阿母赶紧打开门,确实是我爷爷。他瘫在地上,见到我阿母出来,咧开嘴笑,指了指厅堂,说:该把床——嗝——搬出来了。
我阿母慌乱地喊:我不搬!趁着现在新产生的难过正在和心里原来的悲伤僵持着,我阿母慌乱中终于喊出来:阿爸,咱再找个人,再找个人。
倒是我爷爷笑开了,摇摇手:不要啦不要啦。
我阿母着急了:为什么不要啦?
爷爷咧嘴一笑:咱们玩不明白了。
那几天啊,天格外冷。冷冷的潮气从四面八方摸索着过来。
我随阿母守在厅堂里,看着爷爷,总觉得爷爷不是躺在水汽里,而是躺在他自己的记忆里。
他腿动不了了,手动不了了,尿管不住了,屎管不住了。但他躺在厅堂里,还在习惯性乐呵呵地笑。
我问:爷爷啊,你在笑什么?
爷爷乐呵呵地笑:我在想——嗝——你太爷爷见到我——嗝——会说什么,我在想,我有没有比——嗝——你太爷爷活得——嗝——好?
我问:爷爷啊,你对太爷爷会说什么啊?
爷爷哭了:我会——嗝——说,我活得还不赖吧。
我也哭了:那爷爷咱就继续活下去啊。
我爷爷乐呵呵地笑:不了不了,搞不明白了。
我爷爷就在厅堂里躺了两天。我阿母觉得,是爷爷真心不想活了,才走得快。
因为爷爷是几代单传,实在没有堂亲,只有奶奶、阿母、我和我阿妹轮流守着。
刚好隔三座房子里的那个老人也躺在厅堂里。人家家里的门一直开着,房子外面热热闹闹地摆了七八张桌子,桌子上摆好了茶点和茶,亲人们喝茶、聊天、打牌、喝酒,各种方式消磨着时间,轮流值班。
我奶奶特意把我家的家门关上,但是声音还是跟着海风,这么一阵一阵送了过来。
我爷爷听着声音,就哭。哭一会儿后又像睡着了。睡醒了,听到那些声音又哭了。几次张张口想说,但是嗝马上又从他胸口涌出来,堵住他的嘴。
我们那时候,爷爷辈的人一般走得早,五六岁就会认识自己家的死亡,无论是爷爷奶奶还是外公外婆,这种自己家的死亡,都是突然间从生活中剐去一块肉,那伤口,就打开着,风吹过都会疼,还不能盖,盖着会发脓,所以就开着,等着肉慢慢地长,慢慢地愈合。你们这年纪,一开始知道的死亡,大都是别人家的,自家没死过人,就和没上过课一样。
我记得,我爷爷是凌晨五六点走的。当时轮到阿母和我守着爷爷。阿母正趴在爷爷的床头边,而我则窝在我阿母的脚边睡着。
我爷爷轻轻地摇醒我阿母。
女儿啊——我爷爷突然不打嗝了。
阿母醒了,看到自己的阿爸正咧着嘴对她笑。
爷爷说:我这段时间,老在想,这命运到底怎么给我们安排故事的?
阿母说:阿爸你不打嗝了?
爷爷不接阿母的话,继续念叨:实在没有道理啊,他不让我下海,也不让我扎根,他不让我绝望也不让我有希望,他让我以为好起来了,最终却坏到底,然后最过分的是,我还想把他的故事再翻过来,他就要让我走了。
阿母说:那你留下来和他吵架啊,你别走了啊。
爷爷咧开嘴笑:找不着他啊。说完,自己笑得快喘不过气。
阿母带着哭腔说:那咱们继续找啊。
爷爷自顾着说下去:这几天我老在想,要告诉你一个故事:
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听我太爷爷——也就是你老祖宗说过,他见过郑和从咱们这儿下西洋啊。
那壮阔啊,一大片三层楼高的船,在他身后排列开。每艘船都有人在奏乐。
正中间的头船,有人喊了一句什么,左右两边一艘艘传下去,虽然在海边,不过像是在山谷里的回响。
什么奉天承运,什么皇帝诏曰,什么以天为父,什么以海为母……一会儿代表天,一会儿代表海。
他浑身金黄金黄的,大家都说他是穿着黄金的。
他拿着很粗大的一根香,喊了声什么。我太爷爷,也就是你的老祖宗说,他没听明白,但那声音啊,会往人心里钻进去。
他讲到这儿,就和我哭,他说:他们就要去到海上啊,去大海上啊,去一个我一辈子都不会去的地方。我一辈子都去不到啊。
他还在想着的时候,突然四周同时放烟火。天空好像都被烟火给包住了,像是一床巨大的被子朝他拍过来。他被打蒙了,就一直哭。
他和我说的时候还是一直哭。他哭的时候就一直喊着:我去不到啊,我一辈子都去不到啊。
我笨,我听着当时只明白一个道理:这世界永远有我们到不了甚至想象不到的地方。
我那时候很小,但听着这个故事就浑身哆嗦,好像也听到那声音了,也看到那铺天盖地的烟火,边哆嗦边笑,边哆嗦边哭。
从小到大我经常想起这个故事,我不想当装卸工的时候想起,我第一次有女人的时候想起,爷爷死的时候想起,你结婚的时候想起,你生小孩子的时候想起——我开心不开心到一个点的时候,就会突然看到那床铺天盖地的烟火被子,我都在想,我这辈子算什么啊?我在想,是不是有些很好的日子我去不到啊,甚至,我一辈子都想象不到啊。
阿母吓哭了,问着爷爷哪里疼。
爷爷咧着嘴笑,继续说:从有海没回来的时候,我一闭眼,就一直是那床烟火被子。然后一直在想,我一辈子就这样了?然后我突然想,咱们全家族是不是就是老天爷放的一串大烟花。是这样的话,咱们也不差啊。从我爷爷的爷爷,爷爷的爷爷的爷爷,这故事就一直在编排,一直在累积,然后你出生,就是火开始点燃了——嗞嗞嗞,嗞嗞嗞,全家族到你这儿全炸开了。
真美啊。爷爷边笑边哭。
阿母听不懂爷爷想说什么,但她知道,这是她父亲整个人生讲的最后一个故事了。她慌张地说:我这就找个人去生,给咱家族生一个两个三个孙子。
我爷爷笑得很开心,说:咱不生了,不生了,生下来的人,你能告诉他,怎么活吗?
我阿母一下子愣住了,许多东西一下子从喉咙口涌出来,像呕吐一般。她歇斯底里地哭着:我也不知道啊阿爸,我怎么办啊?
我爷爷咧着嘴笑,眼泪却一直汩汩地流:对不住啦对不住啦,把你生下来,对不住啦。
爷爷还在笑着道歉,身体开始颤抖着,越来越僵硬。
阿母知道爷爷要走了,我也知道爷爷要走了。阿母转身要去叫醒奶奶,爷爷拉住了阿母。
爷爷继续笑着,身体继续抖着,脚突然猛地一蹬,爷爷要走了。就要走了,却像突然想起什么一样,突然大喊:哎呀呀,你说,这烟花会不会,会不会是老天爷的一个屁啊——
最后一个字是顺利滚出来了,但爷爷来不及把嘴笑开,就这样僵僵地半张着,好像在大声呐喊着什么。只是那句话,被风吹撕了,被海浪吞了。
按照我爷爷的遗嘱,丧礼做了七七四十九天功德。
所谓功德,就是那些天里,各方戏台二十四小时轮流上演,高甲戏、梨园戏、木偶戏、布袋戏、猴戏……不管认识不认识的人,任人打趣;支起几十块桌子,二十四小时不间断上菜,任人吃喝;支起个大香炉,二十四小时不断地烧香纸。
镇上的老人都说我爷爷疯了,再怎么有钱,哪有这么糟蹋的——这是按照断子绝孙的方向走的啊。
我年纪小,但还记得,白花花的银子用扁担挑进来,像地瓜一样卸在厨房里,又一担担挑出去,换成一堆堆的食材。
来的其实都是不认识的人,在那个年代,还是挺多人靠吃功德过日子的。据说被人吃掉的功德,在地府里也可以兑换成财富给祖宗们用,而那些吃功德的人,到地府或者下辈子是要还的。
人太多了,而且一天比一天多,看看戏,吃吃宴席,帮忙烧烧金纸。
我奶奶这七七四十九天一直守在香炉边,火烤着她的脸越来越红,手上起的水泡越来越多。认识的、不认识的人想来安慰她,以为她是难过。她摇摇手,顾不上和对方聊天,赶着说:帮着多烧点啊,多烧点,这次得让这么多代祖宗在下面够用啊。
四十九天功德做完,金纸烧完,留下的灰,都可以堆起一层楼高。我奶奶看着那座灰做的楼,含着嘴——她这一辈子唯唯诺诺的,连笑都含着——庆幸地说:应该够了吧。
一开始,以为奶奶的脚只是被烫伤了。但是冒出的一个个水疱,越长越大,一个个气球一样,鼓鼓的,戳破了,都是脓水,过不了几天,就又长出新的水疱,而且越长越多。慢慢地,从脚上蔓延到腿,再蔓延到身体。
我问奶奶:是不是好疼?
没关系没关系,哪有发疱不疼的。奶奶含着嘴,笑着说。
我问奶奶:凭什么让你发疱啊?
奶奶说:没关系没关系,哪有人一辈子不发疱的,总要发疱的。
我后来才理解,奶奶没喊疼,不是因为坚强,更像是接受——接受这人生本应如此。因为,我后来也学会了,很多疼痛啊,接受了好像就不痛了,甚至琢磨得细一点,疼到最厉害的时候,心里会莫名地平静,像整个人悬浮在海里的平静。
小镇上的医生一个个轮着来看过了,说不上是什么病,也说不上不是什么病,胡乱开了一些药,我奶奶也胡乱地吃,半年不到,奶奶彻底走不动了,整天就瘫在床上,到后来,更像长在床上了。
奶奶的下半身一直都是脓水,脓水好像胶水,把她粘在床上了。
我阿母想了个法子,在床的下部开了个孔,周边用布垫着。拉屎拉尿排脓水,都从那个孔出来。那孔周边的布一天总要换洗个三四次。
说句没良心的话,奶奶在爷爷去世后就马上生这种怪病,真是帮到了我阿母——阿母不用琢磨怎么把自己的人生继续下去,奶奶的疾病自然把她拖进一个明确的生活里了。
我阿母一夜之间会做饭了,会洗衣服了,会规划整个家庭的生活了,会把泪憋住了,会吞着苦开心地笑了。
我们家里因为奶奶的疾病,反而获得了几年心里很踏实的平静,甚至可以形容为幸福。
就这样过了七八年,奶奶活成了一棵植物。她加上她的床,好像个巨大的盆栽。时间一久,我就在想,奶奶像植物,植物应该可以活得很长很长吧。我后来还在想,是不是安静的人都会活得久点,就如同植物。它们不说话,所以一不小心命运也忘记有它们了。
这样一想,我莫名地安心。
早上是我负责把饭送到奶奶房间的。奶奶总要一大早就坚持坐起来,但坐着坐着,就又困到睡着了。她身体半躺着,脑袋半耷拉在肩上,脸上的皱纹斑斑驳驳,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棵体型奇特的黑松。我经常坐在她旁边安静地等,等到奶奶醒来,笑眯眯地看到我,我才把饭菜摆好。
晚上睡觉前我总爱往奶奶房间里跑。我就坐在奶奶的床沿,看着她本来一直笑眯眯地看着我,慢慢眼皮发沉,发沉,然后头一耷拉,她睡成一棵黑松的样子。我还要走到她跟前,用手指戳戳她的脸,她会突然醒来一下,半张开眼,习惯性地笑一下,又继续睡着了。
直到有一天,我早上端饭过去,坐在奶奶边上等啊等,等到九点多,奶奶没醒来,阿母来问,我说,奶奶还在睡呢。
等到中午,奶奶没起来。阿母要我叫醒奶奶,我摇摇手,轻声说,奶奶还在睡。
等到下午,奶奶还是没起来。阿母蹲在奶奶房门口呜呜地哭。我恼极了,还是轻声说:奶奶还在睡,不要吵奶奶。
奶奶那一觉太沉了,奶奶真的睡成一棵树了。我终于忍不住小声地对奶奶喊:奶奶起来了,我害怕了。
奶奶没起来。
我也开始呜呜地哭:奶奶你起来吧,我真的害怕了。
奶奶最终还是没起来。
因为没有做功德,又实在没有堂亲,我奶奶的丧事从头到尾都只有我们三个人。
老天爷有时候真够调皮,偏偏,偏偏隔我们家三座房子的那户人家,又有一个老人去世了。
一样的七八桌,一样的亲人轮流。
我阿母把门关上,带着我们姐妹俩,边烧着金纸边哭。哭着哭着,感觉不解气,就开始骂,一开始也不懂怎么骂,就学着说干,我干……骂着骂着,感觉好像心里堵的东西疏通一些,但又突然想,这骂的对象究竟是谁啊?这样的事情要骂谁啊?她在天井里走来走去,突然仰着头,对着天空,竖起中指,喊:我干——
那晚天空很透亮,星星很多。阿母骂得撕心裂肺的,天上只有星星一眨一眨的,甚至感觉有些调皮。
阿母的怒气开闸一般:我干,我干,我干。
天上的星星一眨一眨一眨,继续调皮地眨。
奶奶葬礼结束后,我阿母在床上躺了一天。第二天,她突然早早醒来,下定决心一般,把我们摇醒:咱们得问清楚去,你们去不去?
自此,阿母开始拉着我们一圈一圈地逼问神明了。
乡亲们讲我阿母的故事,最后总是要啧啧啧地发出几声感叹,然后摇摇头:可怜啊。
好像,他们自己的人生就不可怜一样。
但他们也不是没采取行动。
据说是担心我阿母这样下去,死了会纠结着不肯走,“到时候乡里可是要不安宁了”。乡邻们开始商量着,得在她活着的时候解决这个未来潜在的风险。
一开始大家应该是约定了,谁和我阿母见着,就和她说几句,劝解看看。
阿母应该知道乡邻们是怎么想的,每次看到有人要来安慰她,她就拉着我们转头就走。
再后来,直接几十个妇女一起来我家,每个人拎着海味或者地瓜,说要来家里坐坐。
我阿母很困惑地看着这些七嘴八舌的人,不知道她们为什么要这么说话。她们安慰人的逻辑,最终都有一个陡峭的终点——这是命啊。
比如,你看,当时这么多人想入赘,为什么偏偏挑了那个人了——这是命啊。
你看,如果你和有海多聊聊心里话,或许他就不会走了——这是命啊。
你看,如果你阿爸没做这么多天功德把钱折腾完,你还是很好招个人或者改嫁的——这是命啊……
就像一块石头丢进海里,或者一艘船沉入海底,反正,这命就是海,反正,这就是命啊。反正这就是命就是海就是一切的终点了。
我阿母不理解,为什么所有人会觉得把这一切归结到这句话就可以了。她看着一个个这么努力,并且沉浸在自我满足感里的人,越发觉得可笑。
大家七嘴八舌忙活了许久,以为自己应该好不容易完成了什么。作为想结束的习惯动作,这个时候会有人问:你怎么想,要不你也说说。
我阿母就等这句话,她扑哧一声笑了。第一句话:干你们妈的,干。
女人们都蒙了,有的人捂着嘴,有的人捂着耳朵,有的人锁着眉。
还有勇敢的人这个时候想力挽狂澜:哎呀,知道你是个可怜……
谁他妈可怜。
大家被吓呆了。
我不可怜,我就是要说法,凭什么这就是命?命是谁?它凭什么说干吗就干吗?人他妈是什么?算什么?是猪是狗是老天爷随便点的一个炮仗一个屁?
我阿母跳到人群的中间,仰着头,用中指指着天:我干我干我干……
有人双手合十念阿弥陀佛,有人被惊吓到一直流泪,看到身边有人一起身跑了,一个个蒲公英般随风散了。而我阿母脸通红通红的,就像是蒲公英的花蕊。
自此,再没有人来和我阿母说话了。
活着的人不愿意和我阿母说话,我阿母就更只能找神明说话了。
我阿母这么一圈圈地问,问了整整六年。
我那时追在她后面跑的时候,总想走得快点,多看看我阿母的正脸。
其实从我出生开始,很少有机会能看到阿母的正脸。她奶我的时候我还没记忆,长大一点她奶我妹的时候,总是要躲在稍微隐私点的地方,从我阿爸出门后,我们一家人也没有在一个桌子上吃饭,都是把菜夹一点放在饭中间,大家各自捧着碗蹲各个地方吃去,好像这从此是个没有资格团圆的家了。
我已经不记得我阿爸的脸了,我担心我以后也不记得阿母的脸。
只是我跑得快点,我阿母走得就更急。她好像不愿意我记住她。我永远只看到,她背后的头发,我看到它们从一片乌黑,到突然夹杂银色白色的发丝。我心里难过地想,这是衰老吗?怎么一个女人还没有成熟就要变老了,怎么好像还没进入夏天,就突然冬天了。
再烂的活法,也算活法。
再烂的活法,日子也是会过去的,那时候我看不见,后来一回首,那时间一刀刀真真切切刻在我们身上。
我记得第一年,出每座庙宇门的时候,阿母总还是要心怀不甘地用脚踢一下香炉,第四年的时候她不踢了,甚至回南天时还要捂着脚踝疼得轻声哼;最开始的时候,问卜的声音总要盖过寺庙义工团念经的声音,后来,一看到一堆人在那儿诵经,阿母也不吱声也不竞争了,摇着脚不耐烦地等众人诵完;一开始总要把庙婆骂哭,从第三年开始吧,阿母还是会和庙公吵架,但再也骂不哭人了,而且吵完架后,她不像以前着急离开了,我隐隐感觉,阿母开始不仅是来吵架的,更是来休息的了。
咱们这儿无论哪座庙,庙的中间总会格外宽敞,这是供大家问卜用的,而两边,肯定各有至少一排的座椅,可以给人休息,也像是剧院的观众席。
我阿母后来越来越愿意坐在那些长椅上,看着一个个来问卜的人发呆。
大家问卜的时候声音各有大小,能听到的每个人的故事也影影绰绰。我阿母用手托着脑袋,像小时候在看戏一样。
虽然是在庙里,但我有时候恍惚,我们其实就是坐在海堤边,我们就是看海,人生的海,命运的海。而每个人就是一朵朵浪。这个时候,也是我唯一能看见我阿母的侧脸的时候,她真美啊。
走了一圈又一圈,阿母的脚步好似越来越慢了,身形也好像不动声色地越来越瘦了。好似,她本来就是个靠着怒气撑满的球,随着怒气的消退,身体也越发虚弱了。
直到第六年的一天,我阿母挎起篮子,想往门口冲,却突然摔倒了。她不以为意地爬起来,走了几步路,又摔倒了。她扫了扫身体的灰,自己倒了一杯温水,镇静了一会儿,才再起身,招呼着我和我阿妹,继续原来的行程。
那天她问神明的问题是:我是不是也要走了。
我偷偷瞄过,抽中的签是四季春,签是上上签,说的是:种子才刚发芽啊。
阿母拿着签,先是莫名的错愕,然后是莫名的羞辱感,她嘴撇着,似乎想笑,又似乎无可奈何,眼睛死死盯住神像,最终自言自语:这又是什么鬼道理,问的是何时死的事情,竟然回答我这才开始活。
阿母已经生气不起来了,这么多年,她似乎已经耗尽了一辈子的愤怒,耗尽之后,她察觉到,她自己竟然隐隐约约希望自己接受。
但问题是,怎么接受啊?我阿母还学不会如何活啊——我阿母落下的人生课程可太多了。
意识到这一点,我阿母突然累了,这几十年来的累,突然在一瞬间被发现了。她累得站不起身,累得走不回家,累得差点抬不起眼皮。她干脆就爬躺在寺庙里的长椅上睡着了。我和我阿妹也不敢叫她,就一直坐在旁边等。等到太阳快下山了,我阿母这才醒过来,一醒过来,就满眶泪水。
我和我阿妹问:阿母你怎么了?
我阿母没看我们,转身像对着那神像问,又像对着时光问:你说我怎么办啊?
那天回家的路上,阿母走得缓慢下来。到家了,推开门的时候,阿母突然问我:你几岁啦?
阿母我十五岁了。
那你可以准备嫁人了啊。阿母第一次转过头来看着我。
阿母第一次正面看我,我也才第一次看到阿母的正脸。
我阿母真美啊,眼睛汪汪的,嘴唇红红的,脸上开始出现沟壑了,但她原来好美啊。
阿母眼眶红红地对我笑了笑说:哎呀,我十六岁就嫁人了。
我说:阿母我不嫁人,我要陪你和我妹。
阿母说:你们得嫁人,你们日子还长得很,你们还得有将来。
这是我印象里,阿母第一次对我说“将来”这个词语,以至于我当时不知道这个词语什么意思,只记得发音是“jiānglái”。
我以为话讲完了,我阿母却突然站起来,像发誓一样对我说:你们必须就此没有过去,只有将来。
自那天开始,我阿母不去庙里拜拜了。
她先是突然独自去各个邻居的家里拜访,要我和妹妹好好在家待着。
这些邻居们,突然被我阿母敲开了门,总是不免错愕、紧张。我阿母笑着说:别怕,我是来问事情的。
阿母咨询的是两个事情:一是有没有好的“拾黄金”的风水先生——在咱们这儿,把已经入土的祖宗的骨骸拾拣出来,烧成骨灰装进骨灰盒里,这叫拾黄金。多半是在家族想改运的时候,才会这么做。在咱们这儿,相信一个家族活人和死人是相连的,家族的逝者扎在土里吸收到的灵气和运气都会给到家族的生者。二来,有没有好的媒人给我家女儿做媒。
风水先生来应征的许多。阿母一个个聊,挑中了一个,便让他选好日子,一个一个拾好祖宗们的黄金,然后一排排整齐地摆在我爷爷发家时修建的家庙里。
那风水先生不解,猜度着提醒:是不是找个更好的风水地,把所有祖宗都葬那儿?要不要我帮忙挑一块地?
阿母没有回答。
媒人们当然一个都没有上门。我阿母也不去问,她知道的,在小镇上能和这家人结亲家的,真得是个奇人。
阿母去镇上给我们三个人置办了几身好看的衣服,便开始领着我们,去大普公庙旁边那个神婆家里。
那时候的闽南,一个镇上就有十几个自称可以通灵的人。但是街头巷尾议论下来,好像各有可以大概猜测出手法的地方,让人感觉不是真的通灵,唯独大普公庙旁边那个神婆,据说是真神通。
我知道我阿母是不信的,她连神明的话都不信,怎么会信神婆的?她应该另有想法。
大普公庙就在入海口。每天不断有船顺着江往这边入海,到了大普公庙这个地方,船掉转了船头,大家一起朝着庙的方向拜一拜,这才驶向大海深处。
那神婆的家,就在大普公庙左边那条巷子往里走。
我原本以为,那会是个特别幽深恐怖的地方,不想,沿路都种满了各种花:茉莉、芙蓉、蔷薇……推开神婆家的院门,整个庭院打扫得干干净净,还晒了鱼干和地瓜干。
我看了半天,不是庙宇那种布局,是有神殿,但用布帘围着,因此也看不到神的塑像,只有一个大大的香炉,和挂在屋顶垂下来大大的香圈。
就一个中年妇女坐在院子里发呆。我阿母走到她跟前,刚要说什么,那中年妇女只是说了句:不用问了,我不骗人的。人的话不能信,我可不能让神的话都没有人信。
我明白了,这就是那个神婆。
阿母也不管神婆说什么,拿出一袋子银子,和一张写着我和阿妹八字的红纸说:请您就和别人说,我们家两个孩子特别旺人。
那神婆先看的是我阿妹的八字,撇了撇嘴,说:这可算不上旺人。又看了看我的八字,自己手指掐了掐,看着我说:这孩子啊,可怜啊,到老无子无孙无儿送终。
我阿母恼极了:说什么啊?那神婆又重复:无子无孙无儿送终。我阿母顾不上对方自称是神的附身,把手帕一扔便要去打她。不想,被那神婆一把抓住,嗔怪着一推:是你要问的,又不是我要说的。那神婆转身想离开,我本来无所谓这种神神道道的事情,但看到阿母被欺负了,也生气,追着那个神婆问:谁说的?
神婆转过身,说:命运说的。
然后我撸起袖子,两手往腰间一叉,脚一跺,说:那我生气了,我要和他吵架了……
故事讲了一圈又讲回开头。我阿太自己笑开了:我真是老糊涂了。
阿太屈起身体,用手托着下巴,这身形,让我想起,她刚才说的那个在寺庙里发呆的她的阿母。
我问:阿太啊,你不是要和我说自己的故事,怎么一上来就讲那么多人的死亡?
阿太边托着下巴看着我边说话,孩童一般:这世间一个个人,前仆后继地来,前仆后继地走,被前人推着,也搡着后人,各个人,层层浪。我爷爷我阿母的浪花翻过去了,我的浪才往前推,我的浪花要翻过来了,这不现在又把你往前推。我的人生,自然是他们的故事,他们的人生,也就是我的故事。就如同我的故事,终究是你的故事。
就是那些故事生下我的啊。
我刚想说:阿太,你不会走。还没出口却被阿太迅速打断了:会走会走,和你说完这些故事马上走。
阿太一脸坏笑:早说完,早走——
回忆二海上土
灵感是浮游在海上的土
我当时怎么都想不到,那个老和神明吵架的阿母,竟然会被神婆硬生生地弄哭成那样。
也怎么都想不到,这个把我阿母弄哭的神婆,后来成了我的婆婆——那神婆说我无子无孙无儿送终,最终却让自己的儿子娶了我。
很多年后,那个神婆已经成为我婆婆了,突然没头没尾得意扬扬地问我:你知道那天我在算计你阿母吗?你知道这让她多活了好几年吗?
那神婆口袋里总装满瓜子,她习惯每说一句话时把瓜子嗑开,咀嚼瓜子的节奏就嵌在说话的节奏里。她还总能把瓜子壳,吐在一句话需要停顿的地方,好像瓜子壳就是她说话的顿号和句号,好像没有瓜子她就不会说话。
神婆往自己嘴里送进了一粒瓜子,她说:你阿母一开口我就知道她想让我干吗。
神婆吐出瓜子壳,说:但我偏得拧着。
又送进一粒瓜子,说:你阿母才不得不活下来。
然后突然放下瓜子,说:这个算计可是神明让我干的,如果要感谢,你得连我一起感谢,如果要算账,你算神明头上去。
说完,也不管我认不认这个解释,自己哈哈大笑开了。
那确实是我见过,我阿母哭得最严重的一次。
那天,我阿母生气地拖着我和我阿妹往外走了,神婆也看上去生气地往里面的房间去了,然后神婆像突然想到什么,一转身,小跑地追了出来。
那个谁?她朝我们喊。
阿母在气头上,不理。
叫你了。神婆追过来继续喊:你是不是觉得做成这些事,自己就可以安心去死了?
阿母转过身,木住了。
但你做不成的。神婆笑眯眯地说。
阿母眼眶红了,转身拉着我们要走。
那神婆继续追着说:你是不是不知道怎么活了?
阿母拉着我们走得更快了。
但你也没法死。神婆继续追着说。
我阿母像是被雷劈中了一般。她先是愣在了原地,然后气愤到浑身发抖,随手拾起路边一块石头,往追过来的神婆砸过去。
神婆一跳,躲过了,嬉皮笑脸地继续喊着什么。
神婆是不追了,但她的话已经像路边的野狗一样,追上来,还咬上了。
阿母走几步路,胸腔发出拖拉机般咕噜咕噜的声音。再走几步路,胸口似乎翻滚得更厉害了。突然如凭空炸出的雷一般,哇一声,哭声从阿母身体里冲出来了。
我现在这个年纪,已经认识很多种哭声了。但我还记得阿母那次的哭声,那是哇一声,不是呜呜呜或者嘤嘤嘤,这种哭声,如同心底的火山,发到底,枯竭了,然后,再来一次。
我听着那哭声,先是跟着难受,但又莫名觉得不对劲:这不是五六岁小孩的哭法吗?我当时觉得有点好笑,然后心里更难受了:怎么把我阿母欺负成这个样子呢?而我妹——你太姨,显然很熟悉这种哭法,跟着哇哇直哭。
我阿母走在前面,缠着脚,身体依然一扭一扭,哇哇地哭。我在中间。后面是我阿妹——你太姨边小碎步跑着追我们边哇哇地哭。经过哪个地方,看到的人都惊奇——这个整天追着神明论理的人,怎么会被谁弄到这样孩童般地号哭。
莫哭莫哭,我羞愧地追着喊,阿母咱们莫哭。
阿母继续号哭着,我赶紧追到阿母前面,想安抚,定睛一瞧,我阿母的脸上,挂着的也真是五六岁小孩的哭脸。
我是后来才知道,我婆婆是咱们镇上嘴最毒的神婆了。找她问事的,经常都被弄得哭着出来。每次把人弄哭,她还一副嬉皮笑脸得意扬扬的样子,嗑着瓜子,晃着腿,重复说着:我说中了吧。然后抿抿嘴,一副很满足的样子,根本不顾对方已经哭成了天崩地裂的样子。
她连小朋友都不放过。有次我见到一个六岁的小女孩,被她说到靠着墙角屈着身体浑身发抖着哭。我气到指着那神婆骂:哪个人不是带着人生过不去的坎来找你的,你就不能对人好点?更何况这么小的孩子。那神婆扁着嘴,不开心了:我就告诉她,她阿母已经准备投胎了,我错了吗?那孩子听了,又呜呜呜呜哭起来了。神婆气得跺了一下脚,转身走远的时候还骂骂咧咧的:她阿母死得多好啊,她都不懂。我这和谁讲理去。
按照那神婆的说法,人就分两种死,死得好和死得坏。她说,死必须是要果子熟了自己掉落的那种死,其他的死都是不对的死。特别那种被哪个问题卡死的,自己想不开死的,做鬼的时候还要卡在那儿,下辈子又得重新过一遍当时卡死他的那个问题——太傻了,太亏了,她说。
你知道吗,人有好多辈子的;你知道吗,人为什么这么多辈子?就是要一辈子一辈子地过,最终过到人间困不住你了,那魂灵自然就轻盈了,也不用谁封,到时候你自然知道自己不是神也是仙了。所以,她觉得,自己神婆的工作就是让所有人死得好。
那天说完,她还对我扬了扬眉毛,嘚瑟地说:我这辈子肯定会死得很好,你也必须是。你要走的时候,我一定来验收。你要是趁我不在,就不好好死,看我找你算账。
我那时候已经是她儿媳妇了,整天和她打打闹闹,我直接怼她:那我要是活得很长,你就不投胎一直等我啊。
神婆咧嘴一笑:我就等,看你能不能活到九十九。
她没想到吧,我现在就活到九十九了。过几天或者过几十天,我就要死了,我就看着,她来不来接我,来不来验收。
据那神婆说,我第一次找她算账那晚,她就相中我了。我后来问过原因,她咧嘴一笑:就得这么活,这样活才能死得好。然后说:像我。
那晚,我阿母到了家,摔了锅碗瓢盆,撕了床单,踢了几下柱子,也就此没有力气地瘫倒在天井里,一直发呆到月亮升上来,直直照着她。我想扶起她,稍微走近一点,她大喊别动,喊着喊着,眼泪鼻涕一起流,任性地躺在地板上,一直看着月亮。我看了她许久,想着,我阿母现在不像是我阿母,更像我的妹妹,甚至我的孩子了。这样想之后,我就想去抱她。阿母愣了一下,后退了一步,似乎知道我想的是什么,马上以阿母的身份对我生气地大喊一声:做饭去。
我本来是想第二天白天再去找那神婆算账的,但白天阿母一定不会让我去,从小到大,阿母把我和阿妹看得那么紧,我们俩没一个人单独出门过。要出去,就只能趁她睡着的晚上出去。
我从来没晚上出门过,我当时还不认识黑夜这家伙,不认识的东西我们都会害怕。但折腾到晚上十一点左右,我无论如何都睡不着,我知道了,不出去这一趟,可能第二天还是睡不着。
现在这世界到处都是灯,看不到真正的夜晚了。我们那时候,夜晚的那种黑是真的黑,墨水一般。当时我一开门,看到的是一团黏稠的黑涌过来,可能是海风吹着的感觉,这团黑,还像浪一样翻滚着。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单独夜行。我探出头,看到路影影绰绰沿着海岸线攀爬过去,一眼看过去,觉得格外漫长——我现在九十九岁了,我可以说,像人生一样漫长。
当时我确实站在门口犹豫了很久,但我想,这沿路都有我认识的神明,我不应该害怕什么。我想,这所有寺庙的灯火,一年从早到晚都要亮着的,我不应该害怕什么。
这么一想,我觉得我可以夜行了。
我把门关上,一转头,趁自己内心的害怕来不及抓住我的腿,撒起腿来就跑,冲进那团黑里。
我知道,大概两百多米远就是夫人妈庙,我一冲出去,就赶紧找夫人妈庙的灯火。果然,一到路上就看到,那灯火一跳一跳,像夫人妈的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我。
海浪确实像在追着我,但我知道,夫人妈在看着我。一这么想,我就觉得,那些海浪像路边的狗,只是在你跑的时候喜欢跟着你跑,你慢了它跟着慢。
海上确实起起伏伏着一点点光,确实像一只只从海里探出来的眼睛。但我知道,夫人妈在看着我,一这么想,我就觉得,那一点点的光只是窝在海里的一条条鱼,热心为我打灯。
路上偶尔有人家还亮着灯火,快速跑过那户人家,可以听到喃喃的声音。但听不清,被风拉长了,可以像叹息,也可以像有人轻快地吹着口哨。路上偶尔有人影——我也不确定是什么,我不认真去看,而对方也好像看不见我——毕竟当时在夜半的海边,出现晃悠悠走的或者奔跑的人,都挺奇怪的,彼此都无法确定对方是什么。
偶尔还是会心慌,慌的时候身体马上会产生些奇怪的凉意,让我的寒毛都竖了起来。我对着那凉意说,别惹我啊,我认识夫人妈,认识妈祖娘娘,也认识大普公……说完,那凉意好像吓跑了。然后我知道了,这世界上很多坏东西都是发现你软弱的时候才追上来的。
我跑到夫人妈庙,对着她笑着挥挥手,小声喊着:谢谢夫人妈啊。夫人妈庙的灯火眨得更快了,我知道是她在对我笑,然后我眼睛就抓着下一座寺庙的灯光,往前跑……我就这样在各路神明的注视下一路跑,跑到了那神婆家。
那神婆家门大大地开着,看上去像从来没有锁门的习惯——那门闩就放在旁边,积了厚厚的灰。我走进去,看到一进门用作神殿的那个厅堂里,有个老妇人正坐在神像边上轻声地说着话。我没多看,但还是琢磨着:应该不是鬼,鬼怎么可以和神明这样拉家常。但又想着,也可能是鬼,咱们这儿,神明对待鬼魂都像对待自己的孩子。
这么晚了,神婆竟然也还没睡——我是到后来才知道,她经常要凌晨一两点才睡。
她就躺在藤摇椅上,藤摇椅就放置在院子里。她抱着盆瓜子,边嗑着瓜子,边偶尔用脚推着藤椅晃,见我来了,用眼角瞥了我一下,说:来了啊?好像早早知道我要来一般,好像一点都不在乎我来干吗。
我还没想好怎么怼她,先挨着她,坐在旁边的石礅上。
神婆瞥我一眼,说:门一直开着,想回去自己回去,想找神明说话就自己去说。想找我说话,我没睡着就来这儿找我说。
说完就又不管我了。
我们就这样安静地杵了三四分钟,神婆突然抬起头,对着半空挤眉弄眼的,然后喃喃说着什么。
我问:你在和谁说话?
神婆往嘴里塞了一颗瓜子说:妈祖娘娘刚飞过去,我和她打招呼了。她讲完嘚瑟地悄悄瞥了我一眼,估计想看看,有没有把我震慑住。
又过一会儿,她吐出瓜子壳,又抬头喃喃说点什么。然后她又在瞥我。
我问:妈祖娘娘飞回来了?
神婆白了我一眼:大普公啊,你没看到啊。
我当然没看到啊,我莫名被激怒了,问:真的有大普公吗?如果有,他是坐着云飞过去还是骑着什么神兽?
神婆白了我一眼:当然是坐着云啊,文官都是坐轿的,武官才骑兽,当了神也一样。
我抬了抬头,看了看天说:不是啊,现在天上没云啊?
神婆愣了一下,看了看天,天上确实没有云。她好像在认真回想:对啊,刚刚我看他是飞过去的还是跑过去的?
我逮住她了:那神明还用跑的?
神婆转过头来,愣愣地看着我,突然从藤椅上一下子站起来,一摆一摆比画起来,自己大笑起来了:大普公穿着重重的官服,跑起来像鸭子。
说完,又好像担心天上的大普公还没走远,悄悄抬起头打量了一下,咧开嘴笑:还好没被听见。
神婆要去上厕所,我没有尿意,但也跟着去。
神婆走几步,就回头看一下跟着的我,她想不明白,我连她上厕所都要跟着。她走进厕所里了,看到我还在厕所外等,她有点恼了:我上厕所你干吗跟着啊。
我说:有个事情你上厕所我就想不明白了。
神婆说:我上厕所你能想什么事情想不明白。
我说:真有。我在想,你上厕所的时候,神明经过是不是也看到了,他看着你光屁股,你也看见他看着你光屁股,怎么办?
那时候咱们的厕所都没有屋顶,就一个坑,两块石板中间一条缝,四周围着砖墙或木板。什么东西从天上飞过,可不把拉屎的人看得一清二楚。
我听到那神婆在厕所里先是大笑,然后就一声干呕,再一声哇靠——我知道,她笑得一不小心吸了一口臭气。
我心里暗自得意着,却没想到,那神婆平复了好一会儿,一字一句回我:我,也,和,他,打招呼啊。
她每个字的尾音都是颤抖的,明显想憋着笑,但终于还是在说完最后一字扑哧一声,又哈哈哈地笑开了,然后便是一阵干呕。我在厕所外也跟着乐起来,一不小心,海风突然把一股臭味往我嘴里塞,我也被呛到干呕起来了。
我还在干呕着,厕所里面的神婆却突然安静下来了,然后那神婆很认真地说:不管你信不信,神明就一直这样看着咱们。
我本来想反驳,但听着这句话,头不自觉抬起来——我好像也看到,在我们的头顶上空,是一个又一个悲悯的眼神。
我们也算不打不相识了,那个晚上,我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
我毕竟十六岁,分不出真假,她说着我就听着。
神婆说,她是到三十多岁才当上神婆的,在那之前,她叫蔡也好,她是家里的第三个女儿,父亲看到生下的是女儿,说了句,也好。
神婆说,她是先认识鬼,再认识神的。而她确定自己可以认识鬼,是因为晒豆子。
她说她记不清楚了,应该就是六岁的时候。那个下午,她的阿母问孩子们,谁能帮忙晒豆子?她的阿母交代一定要晒透,要不会发霉,还交代,已经闻得到空气开始重了,晚上一定有雨的,所以记得收豆子。
蔡也好赶紧举了手。
那时候,所有人似乎从一出生就得干活,她四岁多就要帮忙插地瓜藤,六岁多就要帮忙收地瓜。晒豆子在她做的活里不算累,但其实也是真累:就是把比自己还重的几袋豆子拖到大门口的晒场上,倒出来,推平,然后就晒,晒好了再一袋袋收拾好,装成比自己还重的一袋袋,又拖回家里。
蔡也好前面是两个姐姐,后面是两个弟弟。她一出生,就莫名地慌张,总觉得父母看不见她,所以她什么事情都较着一股劲,无论她父母问什么,她总要争着举手。
那些豆子真多真重,蔡也好铺开、晒匀,就累到一直喘,喘着喘着她就想歇一下,结果一歇就睡着了。直到听到一声雷鸣,那是从海面上传来的,然后是风声——那是海上的雨横冲直撞奔过来的声音,她才一下子吓醒,跳起来想要赶紧收豆子。
但那可是能把海上的雨吹来的风,自然能把那豆子刮得乱七八糟。她怎么扫都无法用扫帚把豆子归拢到一起。她边拼命用扫帚抵抗,边哇哇地哭。
从海上来的风还在刮着,从海上来的雨越来越近了。她感觉得到水汽越来越厚,呼吸越来越重,然后她听到风里夹着声音,七嘴八舌的:“咱们帮帮她。”她以为自己听错了,甩了甩头,还是听到那些声音。然后那些豆子就像被什么赶着,一直往中间聚拢。她赶紧用簸箕把豆子一扣,套上布袋,豆子收好了。
她在犹豫着要不要对那些声音说谢谢,但她不敢说。她把布袋扎好,刚把豆子拖到屋子里,天就哐的一声落雨了。她看着暴雨里的院子,想着,鬼在雨里会是什么感觉,她忍着没问,只是看着雨中那些看不见的鬼魂很久。
神婆说:那是我第一次听到鬼的声音。看我没反应,追问了一句:你不信啊?
我说:我只想知道,你能帮我阿母吗?你想帮我阿母吗?
神婆不管我,继续说了。
她说那一天,最高兴的其实是另外一件事:原来自己不是水耳朵。
她也忘了从几岁开始,她就发现偶尔能听到一些“多余”的声音。那声音她听得不是很清楚,也没认真去辨认,但就突然凭空出现了。
她一度认为这就是水耳朵。也不懂从哪一代人开始的说法,水鬼投胎的人都会是水耳朵,上一辈子耳朵里的水还没流干,这辈子,耳朵总要汩汩流着上辈子的水。水耳朵的人在水里是听不到声音的,都让水堵住了。水耳朵的人下不了海。
这个秘密她从来没有对人说过,毕竟,据说长水耳朵的女人还会招来长水耳朵的孩子,被人知道是水耳朵,可不好嫁人。
然后那天她确定了,原来她只是可以听到鬼的声音,她不是水耳朵。她开心了好几天。
我问:那你耳朵流水吗?
神婆回:流啊。
我问:那你为什么不是水耳朵?
神婆咧嘴一笑:就不是。
神婆又继续往下说了:那时候她虽然才六岁,但她可聪明了,听得到鬼说话这事,她一个人都没说。她说,六岁的她就知道,一旦开口和那声音说话了,她会过上完全不一样的生活。
她问我,有没有发现,咱们这儿神婆很多,神女很少。偶尔有年纪小的神女,从她被认为是神女开始,就被供着。虽然咱们这儿和神亲,但谁会娶一个神女当老婆啊,谁敢和一个神女睡一张床啊。大部分都是三四十岁才突然开始当神婆的。神婆说,那是因为,即使要当神,也要先把人间该有的好事都先经历过,这才心甘情愿当神。
神婆说,她那时候哪懂嫁人那事,她就看着人家穿嫁衣的时候真好看,看见老人被自己的子孙簇拥着时笑开掉得差不多的一口牙,觉得挺可爱。所以,她不能当神女。
出阁前,她就和咱们闽南海边任何一个女孩子一样,窝在家里帮忙做家务、织网、学做衣服,以及见习所有侍奉祖先和神灵的仪式——从她稍微懂事,她阿母就和她唠叨,咱们这儿,女人嫁过去,不仅是要接管一个家庭,可是要接管一个世界的,除了看得见的家人,还有看不见的祖先和神灵。何况,看不见的还有自己家人的精神世界,那还得请祖宗和神灵帮忙。
阿母还担心她不信,讲了许多故事。她当然知道了,但她依然乖巧地听着。
她长大了,然后安排相亲了,她挑了其中一个男人,她嫁了,她怀孕了。她摸着自己的肚子,走在小镇上,她看到有小孩跟着一个女人去买菜,她知道,那是她五年后的生活;她看到有中年妇女在女儿嫁出那天哭得差点昏厥,她知道,那是她二十年后的生活;她看到有老妇人被媳妇咒骂,一个人窝在墙角唠叨,像是对神明偷偷告状,她想,好吧,这或许是她三十五年后的生活;她也看过已经瘫在厅堂里的老人,她想,那或许也是她的一生。
虽然很多人不甘愿活成一样的故事,但她从小就觉得,人生有确定的情节其实挺好的,不用另外找活法。不同的活法里,还是有不同的滋味的,她觉得这样就挺好。
这二三十年,唯一算得上出格的是,她就是戒不掉偷听鬼说话。
她心里难受的时候,就去听鬼说话。
第一次听到鬼说话后,她一度到哪儿都张着耳朵,却发现,根本没那么多鬼。是经过了许多年的探索,她才大概知道了,就两种地方鬼比较多。
一个是神灵召集鬼魂离开的据点——那是顺顺利利从人生毕业的鬼,像火车站一样,每隔几天大家等在那儿,等着一起离开。那个站点,经常几天换一个地方,她偶尔撞上一次,感觉像中了奖,找个理由掩饰,就窝在那边,一听大半天。
神明选择的地点总是太随意,一会儿在晒豆子的院子,一会儿在某户人家的厨房,有时候还在某个厕所里。有次她就在厕所里撞上了,她假装便秘,在里面一直蹲着,听鬼魂们唠里唠叨这人生的滋味,直到脚真的麻了,不得不起身。
走出厕所的时候,神婆认真地想,如果自己离开这世界的最后一个地方是厕所,她还会来吗?然后她再一想,对哦,鬼可能闻不到味道。
但她发现,神明选厕所的次数还真多,这让她阿母一度以为,她肠胃不好,每次一上厕所,总要上个几个时辰。
另外的地方,更是分散且随机的——那些被困住的鬼魂,它们死后就窝在生前最纠结的地方,而且不断重复着自己最纠结的那个问题。
她最喜欢发现这样的鬼魂,好像小时候去海滩上戳沙洞,看冒出头来的,是鳗鱼还是螃蟹。
讲到这里的时候,神婆抬头问我——当然塞了一颗瓜子:你家出门左转第一家肉店你知道吧?
我点点头。
神婆说:那里就有一个鬼。你知道它离不开的原因是什么吗?
我当然不知道,我还是问:所以你能帮我阿母吗?你想帮我阿母吗?
神婆吐出瓜子壳,继续说:他就是生气自己当伙计卖了一辈子肉,但一口牛肉没吃过——他老婆也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说法,说佛教徒不能吃牛,吃了,就对自己小孩不好,所以他就一直忍着。但他闻着觉得太香了,他在脑子里,已经想象了无数次吃牛肉的样子。终于到要死了,他鼓起勇气哭着问自己老婆:我能吃点牛肉了吗?就一点点也可以。毕竟是最后时刻,家人赶紧做了牛肉汤,刚喂进去一块牛肉,还没来得及嚼,他就死了。她说,每次就听那个鬼,翻来覆去讲,那肉已经到喉咙口了,他刚张嘴要去咬,然后,他死了。又说,那汤汁已经到喉咙口了,就要下肚了,然后,他死了。
说到这儿,神婆自己笑了,我没笑,但她还是和我很严肃地说:不可以笑,虽然,许多人到死都不甘的事情,在别人听来都那么搞笑。说完,自己还是忍不住笑了。
神婆说,这其中她最愿意去听的,是蔡氏家庙斜对面那家打锅的。这家人里一直住着一个鬼,是那个打锅人的儿子。据说那打锅人祖上可是明朝的尚书,一家族人逃避战乱逃到这海角。整家族人南迁的时候可是两百号人,最终活下来的就他家。他娶了个妻子,但妻子难产走了,不过有了个儿子。他一看有读书样,好像看到自己祖宗的样子,赶忙锦衣玉食加大棍棒子一起给,盯着他好好读书。秀才早早过了,但进士就一直进不去,他儿子几次想学着打锅,或者捕鱼也好,打锅人就是不允。然后有天他推开书房门,儿子悬梁自尽了。
打锅人愤愤不平,儿子的尸骨烧了就埋在自家后院,依然觉得自己的儿子还在书房读书。
神婆说,打锅人没说错,他儿子确实一直在书房里读着书。
她有段时间每天去打锅人家里报到,为的,就是听那鬼魂,从“四书”读到“五经”,从庄子读到老子。打锅人以为这个叫也好的小女孩喜欢看着他打铁,那打锅人还好奇地问:你一个女孩子家怎么对这个感兴趣?也好说:很好听啊。
打锅人不理解一个女孩子为什么会喜欢听打铁声,但他也不赶。他说,他家是不可能再出现女人了,这个叫也好的小女孩愿意陪他,挺好。
说到这儿,神婆还补充了一下:可惜我就只听鬼讲课,但没有办法学写字,要不,说不定我现在也是读书人……
神婆那天晚上和我讲了许多把鬼魂困在人间的原因,神婆说:你看,这么多人到死还过不去的坎,对我这个又老又臭的神婆,对你这个又小又无知的小孩来说,是不是挺搞笑的。
我不觉得搞笑,因为,我那时候心里在想,我爷爷、我奶奶、我阿母的故事,包括我未来的一辈子,讲出来,被另外的人听了,会不会也挺搞笑的。
神婆说,她就这样偷听了二三十年鬼的故事,但从来没和鬼开口说话,而她没想到的是,第一个和自己说话的鬼,是自己的丈夫。
神婆说,她一直在想,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披上现在这身命运的。她把自己的记忆找了又找,她后来觉得,或许是因为她生下了一个儿子。
她生下儿子那天,丈夫讨小海回来,手上都是黏稠的海泥,他把手洗了又洗,这才敢抱,一抱,就不舍得放。她看着高兴,然后就自己念叨了:皮肤那么白,哪像以后要去海边讨生活的人,手指那么长,明明是拿笔的手。
她就随口这么一说,她丈夫先是很高兴,说:就是就是,咱儿子就是和咱们不一样,然后就突然不吭声了。
过了一段时间,她丈夫和她公公一起来找她,说,他们决定要赌一次,讨一次大海。他们说,南洋恰好有商人来订了一批布料,他们算过,押运一趟往返,扣去租大船的费用,还能挣个几百两。几百两什么意思?神婆说,当时她丈夫这么问她,她还没答,自己丈夫答了:咱们就可以算不那么穷的人家。
不那么穷的人家能干吗?也好问。
她丈夫回答:可以把儿子送去学堂上学。
去学堂上学可以怎么样?
丈夫回答:就可以不用像我们一辈子浸在海水里。
丈夫还说:其实咱们祖上原来也是个什么大学士,逃到这来的。来到这里后,咱们都被生活按进海水里,都忘了,咱们是谁。
其实那神婆是不信的,因为家里实在没有什么大学士的痕迹。但她丈夫信,她公公信。
直到要出海的那天,也好才知道,这次讨大海真是一场豪赌。上船的不仅有她丈夫和公公,还有她公公的兄弟,以及兄弟的儿子。她算了算,夫家这边,除了一个腿脚不便的堂哥,全家族都去了。
她其实心慌过,也动过念头想拦,但她不知道什么方法可以拦。
她是站在大普公庙旁边的那块崖石上,看一整个家族出海的。那神婆说,也是直到那天她才发现,原来入海口那块大崖石上,立了高高低低一二十个人形的石头;她以前没注意,就那天她看到了,才发现那石头真像一个个人。她当时还好奇地想靠近去看看,她婆婆赶紧喊住她:离远一点,那都是盼不回丈夫的女人化成的石头,靠太近,晦气。
她一听,吓得赶紧跑。回来就赶紧不断洗手,反复回想,自己到底摸了没有。
她丈夫说的,这一来一回,估计三年。但她的儿子会爬了,会走了,会咿咿呀呀地学说话了,她丈夫还没回。
那些日子,她心慌就去镇上到处走,窝在不同地方听不同的鬼自说自话。她是想过,说不定找鬼打听,鬼能知道点什么,但她还是没问。
她想着,如果丈夫变成鬼了,它肯定会回家,回来肯定会难过地自说自话,她肯定会听得到。
所以她不问。
三年过去了,无论以人的样子,还是以鬼的样子,丈夫都没回来。
直到第五年吧,儿子已经会跟在她屁股后面去买菜了。那天她刚买菜回家,就听到有声音在说着:我不应该离开我妻儿的,我不应该离开的。
她是先哭了,才开始想着要赶紧找,确定下眼睛会不会看得到,如果眼睛看得到,自己的丈夫就是活着的。
她循着那声音,找到自己的房间,她真真切切听到那声音在说话,但她没看见。她想,自己的丈夫会不会调皮,躲到床底下了。她趴到床底看,没有。她想,会不会躲到衣柜里?自己的儿子不知道为什么在厅堂哭了,婆婆抱着进来找她,看她满眼泪水,笑着问:你想你丈夫我儿子啦?
也好摇头。
婆婆想了想,突然也哭了:难道他不在了?
也好摇了摇头。
丈夫的鬼魂回来整整一周,还不是神婆的也好,还是没和她丈夫说话。这一周,她的丈夫一直重复着那句话,她就扛了三天,实在扛不住了,带着被褥跑到厢房来睡。但那声音太大了,一直在整座房子里回荡。她听得实在难受,就背着自己的儿子到小镇上去晃。
这小镇,铺天盖地的有海浪声、风声和一个个人的声音,以及,只有也好知道的,一个个鬼魂重复的讲述。她漫无目的地背着儿子,在小镇走了一圈又一圈,直到晚上才回去,然后回到家,每听着自己丈夫讲述一遍,心就拧一下。
婆婆觉得她是生病了,先请来了医生。没用。又请来了神婆。婆婆请来的神婆一走进屋子,一看到失魂一般的也好,气呼呼地说:闺女,你都知道的,你开口问吧,这是你的命。
神婆一分钱没收就走了。婆婆陪着神婆出去,儿子在睡觉。也好开口了。话还没说出来,泪水先潺潺地流。
她终于说了:我知道你死了。
丈夫的鬼魂听到也好的话,安静了一下,估计是愣了。然后那鬼魂,就号哭起来。
在婆婆回来之前,也好已经大概知道了丈夫他们讨大海后的遭遇:本来一切都很顺利,船快开进台湾海峡的时候,其中一个族弟说,听说台湾岛的高雄那里来了一些外国商人。那时候的台湾高雄,很多外国商人,很多外国货,但他们不知道的是,那边也有倭寇。可能是买的东西太多了,大家吹嘘的嗓门太大了,他们装好货品,准备第二天起航回家,结果当天晚上就被割喉了。而且让神婆觉得愤怒的是:她丈夫已经当鬼了,还不知道,到底是哪支倭寇割的他们的喉。因为,那群倭寇都戴着鬼的面具,而且抢完就开着船走了。
自己当了鬼竟然还是没法知道,你说鬼有多窝囊——也好说到这个地方的时候,还是结结实实地生了气,吐了口痰,再继续往下说。
那丈夫的鬼魂,把故事从下午讲到晚上。她做饭的时候,听着;洗碗的时候,听着;给婆婆打洗脚水的时候,听着;哄儿子睡觉的时候,听着。
听到其他人都入睡了,自己丈夫的鬼魂也讲完了。
神婆也好说:我都知道了,那你走吧。
丈夫的鬼魂说:我不走。然后,又绕回原来的那句:我当时不应该离开我的妻儿的……
神婆睡了一晚好觉,虽然迷迷糊糊中一直听到丈夫的鬼魂重复讲着那句话。她才知道,很多人的内心不怕苦难,怕的是不安定。
只不过,神婆刚睁开眼,听到的还是丈夫的鬼魂重复讲着这句话。虽然理解,恰恰因为鬼魂什么事情都干不了,就只能说话。就如同老人很容易是话痨,也是这个道理。但她听得头实在疼。
她劝不动这丈夫的鬼魂,但又无法让自己听不到鬼魂的声音,那声音,好像是长在自己的脑袋里了。也不知道这样的事情和谁说,又怎么说得清楚?
这样的生活真的太难受了,那鬼魂的话一直往她脑子里钻。她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
她婆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问也好,也好也不说。一天早上,也好刚起床,婆婆就拉着她到大普公庙来。婆婆说,也好,和人不想说或者说不清楚的事,就和神明说。
也好抬头看着大普公,大普公的神像被塑造成眼睛睁得大大的双眼皮,看上去一副热情洋溢的样子。
也好跪下来,闭上眼,双手合十,小声地问:大普公您听到吗?
没有声音回应。
也好再问了句:这世界上都有鬼了,是不是应该要有神啊?
没有声音回应。
也好挺失望的,她想,如果没有神明帮忙,她如何和自己听得到的丈夫的鬼魂相处下去啊。但她还是站起身来,对自己婆婆笑着说:我都和神说了。
婆婆开心地跟着松了一口气,说:知道咱们这儿为什么要有神了吧。也好点点头。
和婆婆收拾好东西,就要往外走。有个气喘吁吁的声音追过来:别走啊,我刚到。
也好愣了,转过身,看看大普公的神像,好像就是他说的话。但那神像明明英俊挺拔的,声音听上去却像是个胖子,喘气的声音真重。也好犹豫着,仍跟着婆婆往外走,只听那胖胖的声音说:你就不能体谅下神吗?你就不能等一下吗?
神婆说到这儿,转头一直看着我,可能希望我问她。我还是问了:你后来看得到神吗?他到底胖不胖啊?
神婆开心地赶紧回:神如果显像的时候我就看得到,但鬼已经没有像了,所以我看不到。然后说:那大普公真是大胖子,他当时托梦给那个造像师傅的时候,肯定不真诚了。说完,自己捂着嘴哧哧地笑。
那个早上,婆婆带着也好的儿子就在庙里玩,儿子把石马当马骑,把神轿当轿子坐。而也好和大普公——她认识的第一个神明说了一上午的话。
也好说,大普公讲话老爱挨着人很近,或许是要表示亲近。她挪旁边一点,就感觉声音也跟着过来一点,毕竟第一次认识,她也不敢太无礼,就抠着脚指头,硬着头皮和神这么聊下去了。
她问:鬼的事情你们神不管吗?我丈夫都唠叨这么多天了,你们都没有神来管。
大普公说:我们管的地方太大,管的事太多了,顾不上。
她问:那我刚刚叫您那么多次,怎么也不回。
大普公说:我们管的地方太大,管的事太多了,顾不上。
她问:那现在怎么办?
大普公说:都知道了啊,自然会去处理。
大普公还说:所以以后你在人间就多帮忙开导下人,别这么折腾自己折腾别人还折腾神。我们现在神明可真不够。
也好和婆婆、儿子一回到家,确实听到,大普公正在和丈夫的鬼魂说话。苦口婆心地开导,也好心想,还以为是什么神通,还不都是劝吗?唯一不同的,神明知道的事情多点,能举的例子多些。那场开导,真是场宏大的开导,一来,持续了三天三夜;二来,中间无论鬼还是神,真一口气都没喘,也不用喝水润润嗓。
丈夫的鬼魂,翻箱倒柜讲了自己人生的一辈子;而大普公,则详细地介绍了神明的业务职责,以及看不见的世界的运行规则。
那场开导终于结束了,也好发自内心地感慨:当神真不容易。大普公得意地说:这是我的工作风格,也有那种凶巴巴的,一见鬼就问服不服。还有那种出场要带腰鼓队的,真是铺张浪费。
开导结束后,自己丈夫的鬼魂也要跟大普公去庙里待着,大普公这部分还是要求有仪式感的:所有他度的鬼魂都统一在他庙里集中,七月底天门开,大家再一起骑马升天或者入地。
丈夫的鬼魂来告别了,它说:如果你希望我走,我这辈子就陪你们到这儿了啊。如果你希望我留,我就留着等你一起走。
也好想了想,还是说:你走吧。她想,就当自己丈夫只是又去了趟远航。但她也没想到,自己说完,就难过到不行。
神婆说到这儿的时候,眼眶还是红了,但瓜子继续嗑着,藤椅继续摇着。她吐了瓜子壳,愤愤不平道:我怎么知道,它从此真不来和我说话了,你说气人不。死也没必要死得这么干干净净吧。
那时候我才十几岁分不出真假,神婆说着,我就听着。
接下来的故事,神婆突然不想讲了,或许是因为难过。
她就说,反正不知道怎么,好像小镇上的鬼魂都知道她可以和它们说话,都纷纷来她家找她。也好实在烦了,一次次跑去求神明赶紧带走它们,有些神明来不及开导的,就让也好帮着开导。也好因此太忙了,忙到没法干活,只好和自己的婆婆说了。
婆婆一听,还挺开心,说鬼都知道你都来找你了,神都知道你都让你帮忙了,那你还不给人说?
也好想了想,也对,但心还是突然一慌:可是我也不确定我是真的听到,还是只是我太难过了臆想的。
婆婆说:不管真的假的,能帮到人就是神了,管他的。
婆婆说完后,才反应过来:对了,那我儿子你丈夫是不是死了,你是不是和它说上话了。
也好愣了一下,说:我还没和它说上话,我也不知道。
也好的婆婆想了想:这么久应该死了,你这神婆看来法力还不够,要不,早和我儿子你丈夫说上话了。
也好的婆婆说:我想了又想,我儿子应该死了。没关系的,我死的时候就知道了。
神婆的故事,还是太长了,不知不觉我就听了一个晚上。
第一次通宵的人,看到天翻出蒙蒙的白,心还是会莫名一紧的。我赶紧站起身来,和神婆说,我得走了,但我有最后一个问题:你能帮我阿母吗?你想帮我阿母吗?
神婆吐了瓜子壳,说:当然帮啊,我不帮,她死了还是会来找我。我还不如现在帮了。
我觉得这个回答很诚恳。本来确实已经转身要走了,但想着,其实还有个问题。于是我说,我还有另一个最后一个问题。
神婆塞了粒瓜子,晃着腿,好像知道我要问什么。
我还是问了:你说我无子无孙无儿送终,是真的还是假的?
神婆吐出瓜子壳,咧嘴一笑:你都不信命了,干吗问命的事情。
我觉得好像有道理,便赶紧跑回家了,边跑回家边想着:是命不讲道理,我干吗要信。
本来是想再多睡会儿,但是我妹——你太姨一大早就敲锣打鼓般地在我耳朵边哭。
我刚睁眼,还没问,我妹——你太姨先开口说了:阿母不见了。
去厨房,厨房没有人动过的痕迹;去阿母的房间,房间里没有人收拾的样子;去大门,还好,门还是从里面闩上的——阿母没有出门。
我妹——你太姨,扯着嗓子一个个角落喊阿母,没有一个角落有回音,没有一间房间有动静。我知道,我妹的眼睛不自觉老往天井中的水井方向瞟,一抹红从脖子根一直冲。
我可不信,但心里还是会慌,我走近水井,探头一看,没有其他东西,还是安静的一井水,一晃一晃,映着蓝色的天。我还认真看了井里映照出的天——其实本来又是好看的一天,但我阿母不见了。
阿母去哪儿了呢?我坐在天井的石阶上,发着呆。我听见各种鸟飞来,飞走。我数了数,应该有十几种鸟。我突然想,为什么我以前听不到。我闻到空气中,一阵阵,各种游走的香味,我才发现,我家院子里的桂花和一些我不知道名字的花开了。我突然想,为什么我以前闻不到。我突然很感伤地想,这生活中应该有许多好的部分,但我以前为什么不知道,而且,我的阿母不见了。
门第一声响的时候,我没反应过来——毕竟我家的门自己估计也不习惯有人敲的。
第二声响的时候,我确定是我家的门了。但我还是纳闷,这世界上,还有谁有任何理由,来敲我家的门。
我打开门了,是那神婆。
我看到她一边的嘴巴肿了。我说怎么啦,她翻着委屈的白眼,说:被打耳光啦。然后压低声音说:有些神当了神了还没肚量,开不了玩笑。
我问:哪尊神啊?
她白了我一眼:你说呢?坏蛋。
神婆直直往家里走,边走边说:收拾下赶紧走。
我问:去哪儿?
神婆已经走到厅堂了。她打量着木梁,说:南洋来的?打量着地砖,说:德化的金砖?然后她抬头看到厅堂,厅堂里摆满了阿母请回的祖宗们的骨灰盒和灵位,扑哧一笑:你阿母还真刚。又说:还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我说:我阿母不见了。
神婆边继续好奇地打量着,边漫不经心地回复:她死不了的,她不敢死。
我问:那你能帮我找到我阿母吗?
神婆说:当然可以啊。
说完,神婆抬头对着厅堂顶上的阁楼喊:不能生不能死,你就在半空藏着啊?
阁楼里没有动静。
神婆继续对着阁楼喊:不知道怎么往前,又没办法活到过去,就卡着啊?
阁楼里没有动静。
神婆叹了口气,突然无比温柔地说:哎呀,可怜的孩子,下来吧,我来帮你。
阁楼上,传来哇的一声。
很明显,那是阿母的哭声。
我阿母可能觉得自己的表现太丢人了,下来的时候先是扭扭捏捏磨磨蹭蹭的,然后又带着莫名的怒气,对着我说:你不懂得去做饭啊,都过时辰了。
对我阿妹说:我就休息一下,你干吗喊?
对着那神婆说:谁让你进来的?
那神婆倒没有生气,就笑嘻嘻转过来指着我,说:就她啊。然后用一种本来就约定好的口气问:怎么还不赶紧走?
阿母问:去哪儿?
神婆回:去参加葬礼啊。
神婆笑盈盈地走在前面,阿母跟在神婆后面,我跟在阿母后面,我妹跟在我后面。
领头的神婆走路柔柔软软的,原本张牙舞爪的阿母跟在后面老是别扭,迈着小碎步,几次踩到神婆的后脚跟,神婆不耐烦地转身瞪了瞪阿母,阿母则气呼呼地怼:会不会走路啊。
镇上的人没有预料到会有这样的组合出现,大家像看神明出巡一样,一直盯着我们看。
阿母追上来问神婆:为什么要去参加葬礼?
神婆说:我很喜欢参加葬礼。
阿母继续问神婆:为什么喜欢参加葬礼?
神婆从口袋里掏出瓜子,塞进嘴里,说:听听许多人一辈子的故事,储存着,可以帮着咱们自己过好这一辈子和下一辈子。
阿母说:胡说,这辈子怎么记得上辈子的事情?
神婆吐出瓜子壳,说:你是不是很多事情有直觉该怎么做——那就是上辈子学的。上辈子学到的东西都在的,只是你不记得而已。
神婆嘴里又送进了一颗瓜子,说:所以要多参加葬礼。
爷爷去世的时候我太小,记不得什么,奶奶的葬礼很潦草,一不留神就结束了。所以那天参加的那个葬礼,我倒觉得挺新奇。
还没走到,就远远看到摆满了密密麻麻红红火火的拱门,两边分别是一支西洋乐队、一支南音团。西洋乐队弹奏一曲,南音接着上,南音吟唱完,西洋乐队接着上。旁边的空地上,还有人在耍猴戏,那些猴如人一般,听着指令表演着踩高跷等杂技,每表演完一个,就要绕场一圈,对着所有人作揖过去。
我问神婆:怎么热闹得像赶集?
神婆回:好死比活着舒服,那当然是要庆祝。
再往里走,就看到一堆穿着孝服的人,一个个排队排得很整齐。说难过,排头的那位,总要哭得声嘶力竭,肝肠寸断的。要说不难过,那便是,排头的哭到一个时间,会戛然而止,收起哭腔,面无表情地走到队伍后面,坐到地上,抖着腿,不耐烦地等着自己的下一次号哭。
我问神婆:这又是为什么?
神婆回:这是哭丧队。咱们这里,这个环节亲人不能哭,要不,亡者的灵魂不舍得走,但又得有人哭,要不,亡者的灵魂会觉得在世的人无情。
我问:连难过都要这么复杂?
神婆回:那可不,守灵的时候不能哭,要哭丧队哭;出殡的时候不能哭,还要敲锣打鼓,要让人知道这是喜丧,亡者是幸福地去死的;要入土的那刻一定要号哭,让亡者知道亲人的情感;葬完之后亲人们要拼命地庆祝,并且大喊:发啦发啦。意思是,亡者找到风水宝地,死得其所,会保护整个家族兴旺发达……
我问神婆:那所以死到底是该开心还是不该开心?
神婆不耐烦地回:死和活一样的,有开心也有不开心。
神婆领着我们往里走,西洋乐队、南音团、耍猴的和死者的家属都和神婆打招呼。
神婆找了个桌子,拉着阿母和我们坐下来。桌子上有瓜子,神婆一把一把往自己口袋装,自己装满了口袋,也不管我们愿意不愿意,就拿着瓜子往我阿母、我、我妹的口袋装。
装好了,刚好主持人一个起调,神婆跷起二郎腿,抖着脚,掏出瓜子开始嗑。像突然意识到阿母的存在,转过头笑呵呵地说:赶紧听赶紧听,最重要的部分来了。
那是念悼词的环节。
在那户人家的厅堂里,中间是亡者的遗体,亲属们一排排跪在前面,西洋乐队和南音乐团各自守着一边。先是负责整场法事的师公摇着铃,念念有词,烧了张符纸,两边的音乐同时响起。然后一个披着红大褂的老者走到跟前,大喊一声:尚飨。
走出来的是亡者的儿子,他掏出一张红纸,就跟着上面的文字读:
呜呼哀哉,吾父张万林,辛苦一生,勤恳为家……
那儿子念得磕磕碰碰、面无表情的。神婆听得也皱着眉,然后还竖起耳朵,左右探寻什么。
我小声地问:你是在听亡者来没来?
神婆瞪了我一眼,怪罪我打扰她了:当然在啊,早早就蹲在棺材边等着了,已经在发脾气了,觉得自己的儿子情感不够真挚,觉得自己这一生白瞎了。我在听他骂的内容,可好玩了。
那操办法事的师公显然也感受到了,小声提醒着亡者的儿子:你得带感情啊,你得哭啊。
那儿子冷了一下,愣在那儿许久,酝酿了一会儿,毕竟是面对自己父亲的死亡,还是容易调动记忆,眼泪成功地开始潺潺地流。边流着泪,边继续念着:
爱护家庭,关爱妻儿,热心邻里……
师公还是不满意,提醒着:不是你自己哭啊,要哭给大家知道。
儿子莫名怒了,流着泪,发着脾气:我不是已经要一边哭一边念,怎么还可以哭给大家听啊。
下面亲属里有人也着急了,指责那儿子:怎么不可以。然后站起身来,听听啊。然后就开始示范。
一发音,就带着重重的哭腔:爱护……呜呜……家庭……关爱……呜呜……妻儿。
师公满意地点头,问那儿子:懂了吧?
儿子现在显然愤怒的情绪占了绝大部分,憋了哭腔,大声地念了起来,但反而没眼泪了。
有进步啊,就这样。师公表示赞赏。
不过,尾音的哭腔再看出来一点。师公偶尔还小声提醒下。
悼词念完,一堆乱七八糟的仪式,然后就准备出殡了。
神婆挽着我阿母的手站起来,我和我阿妹也赶紧跟上来。
神婆边往外走边和我阿母咬耳朵:听出来了吗?这亡者死得真好,我都不用操心。
我阿母不理解,还有点生气:怎么好了?悼词里不就生了,活了,生别人了,养活了,老了,然后自己死了吗?
神婆说:你听出来吗?是不是死得理所当然。你觉得生了容易?活了容易?生别人了容易?养活了容易?老了容易?这道道关,说起来容易,哪道关容易?但他都没被卡住,简直是上好的死了,就像熟透了自然从树上落下来的果子,都不用去掰。死的时候,世间和自己都没有伤口,这还不好?
阿母或许是没听明白,也或许听明白了,所以不说话了。
神婆还在口沫横飞的:你看,你不就过不去,硬是寻死,还敢小看人家。
阿母生气地推开神婆挽着的手,转身就往家里方向走。我和我阿妹赶紧跟过去。
神婆也不劝,只是后面像通告一样喊着:从明天开始来我家,来我这边帮手。
阿母听到了,没回。
我赶紧回:好的。
第二天一早,阿母在往常的时间点起了,然后不断来我的房门口晃。我知道我阿母在等我问,所以我问了:咱们去神婆那里帮手好吗?
阿母假装在犹豫。
我说:昨天咱们没吵赢了,今天去赢回来。
阿母说:好吧。
到神婆家门口了,阿母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最终人没进门,声音先嚷起来:我来了。
在那当作厨房的偏间里,传来神婆的声音:那进来啊,我地瓜粥刚煮好。
说着,那神婆就端着一个托盘出来了,四碗地瓜粥,一小碗当配菜的鱼干。
我阿母当时着实愣了一下,继续很冲地说话也不是,马上温柔下来也不是,她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进来,扭捏着坐下。
那神婆把一碗粥吹了再吹,吹到粥面凉成一层米糊的样子,往我阿母面前一推。
我阿母想开口说什么,神婆说:先吃。我阿母就没吭声了。
神婆一碗一碗地帮我们把粥吹凉,一碗碗摆在我们和自己面前。吹好了,那神婆自己吸溜了一口,说:大早上就得吃粥。
那一天,神婆没有特意招呼我们什么。
其实,她谁都没有招待。
神婆这个职业还真闲,大部分时间,她就在院子中间那把藤摇椅上躺着,胸口捧着瓜子,嗑着瓜子,眯着眼睛晒着太阳。
是有许多人来,进来的时候,和她示意打下招呼,就各自去神殿点燃沉香,喃喃念叨了自己的苦难和烦心,便安安静静地坐下。
她们中只有不多的人会掷茭或者求签,一定要和神婆聊什么的人就更少。好像从坐在这神殿里开始,每个人都把自己内心的东西掏出来了,晾晒在神明面前,然后一切就好了。
这里更像是镇上的公共晾晒场。
那些郁结的人,则会假装若无其事地晃来晃去,终于晃到神婆面前,对着眯着眼晒太阳的神婆,问:也好婆婆,在晒太阳啊?
第一次叫的时候,神婆都要假装没听到。有人因此就会怯怯弱弱又退回去了。
我以为那是神婆偷懒,神婆后来解释:如果那人选择把自己的问题吞回去,而不是叫我第二次,就证明,他的心力足够解决自己的问题啊。
那种会叫第二次的人,神婆就认定她必须很重视了。她会坐起来,双手握着对方的手,问:怎么啦?
然后那人无论年纪多大,被这么一握,都会像小孩子那样,直接一屁股坐在院子的台阶石上。一坐下来,就开始讲故事,讲自己目前为止的人生。
神婆听故事的时候不嗑瓜子,但是会不断地抖脚。
讲的人生气的时候,那神婆跟着青筋暴涨;讲的人难过的时候,神婆跟着眼眶红;讲的人笑的时候,神婆笑得比对方大声。
讲的人讲完了,停下来,看着神婆。
神婆双手重新握住对方,然后说:我去打听下啊。打听好了我就告诉你。
有的人会要求神婆帮忙算算八字,或者卜个卦,又或者画一张符纸。神婆总会说好的,虽然,她后来和我说,其实她哪儿懂,就只是胡乱对付一下,满足一下对方的需要。
神婆不招呼我们,我们别扭了一阵,就各自找活做。
阿母找了把竹椅就坐在神婆旁边,没有人找神婆的时候,她就发呆,有人找的时候,她就托着下巴,认真地听着。
我本来也是坐着的,但是实在觉得坐不下,就拉着我妹——你太姨,到处找活干。我后来扫过神殿,倒过香灰,给访客倒过水,冲洗过庭院,甚至还擦洗过神婆卧室里的夜壶,洗过庭院里的厕所。我想着,神婆帮我阿母,我帮神婆干活,这就很好。
但是一整天下来,除了中午和晚上要做饭的时候,神婆拉我阿母帮厨、说要教我阿母下厨外,什么话都没和我阿母说,什么事情都没为我阿母做。
我早上的时候想,或许下午神婆就要帮我阿母了。
我下午的时候想,或许晚上。
吃完晚饭过后,我知道自己生气了,我生气地收拾餐桌以及洗碗,我生气地给神婆清理瓜子壳。神婆也知道我生气了,但她白了我一眼什么都没说。
晚饭后,还零零星星来过几个人,九点后,就几乎没有什么人了。
神婆还是躺在院子里的藤摇椅上。不催我们走,也没让我们留。
阿母还是坐在神婆旁边,我妹——你太姨困了,窝在阿母身上。我倔强地站在神婆旁边,一直盯着她。
还是我阿母先熬不住,说:我们回去吧。
我妹——你太姨马上活过来了,蹦蹦跳跳地冲在前面。我们要走的时候,神婆说:明天记得来啊。
阿母没回。
我也没回。
我原本以为我可以熬到明天白天再质问神婆的,但我就是睡不下,还是趁着阿母和我妹睡着,又冲到神婆家。
神婆家依然没有关门。
今天神殿里没有人。
神婆依然在院子里嗑着瓜子。见我来了,依然说:你来了啊。
我生气了,跺着脚,手指着神婆:你这是在帮我阿母吗?
神婆好像很惊讶我会这么问:不已经在帮了吗?
我两眼盯着她,像只准备朝人吠的狗。
神婆不耐烦地吐出瓜子壳:我问你,那些神明的签诗写的都是什么?
我想了一会儿,不确定地问:故事?
神婆继续问:你去寺庙,听那些庙公庙婆讲解佛经的时候用的是什么?
我不确定地回:故事。
神婆说:这不就结了。我怎么知道怎么帮人活下来,我就知道,神明就是这么干的,我也就跟着这么干。去葬礼,听一个人一辈子的故事,在这里,听每个人活着的故事。
神婆特意顿了顿口气,像个真的神婆一样:告诉你一个秘密啊,虽然我已经认识了鬼和神,知道死完全没有狗屁用,但好几次,就是不想活了,就是挺想死的。有一次是我婆婆死了,我想,自己是不是干脆也死了算了。有次是觉得我儿子长大了,我想,是不是干脆死了算了。有次无缘无故的,就是觉得这生活无边无际的,像海,不就一个接一个浪,是不是干脆死了算了……那么多次想死,我就是听着一个又一个人的故事,这才活下来的。我也说不上,是谁的哪个故事,告诉我什么道理,也说不出,我感受到了什么,但我就是这样活下来的。然后我把我的故事,说给另外的人听,把他的故事,说给别人听,大家就都活下来了。
我不知道怎么回复,坐在神婆旁边的石礅上。
神婆不嗑瓜子了,也不抖脚了,她长长地伸了一下懒腰,说:我有时候在想,说不定,人的灵魂就是这故事长出来的。人用了一辈子又一辈子,以这一身又一身皮囊,去装这一个又一个故事。
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一刻,我好像看到许多人的岁月,像海一样,朝我涌过来。
那神婆温柔地看着我,说:傻孩子,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啊,只要我们还活着,命运就得继续,命运最终是赢不了我们的。它会让你难受,让你绝望,它会调皮捣蛋,甚至冷酷无情,但你只要知道,只要你不停,它就得继续,它就奈何不了你。所以你难受的时候,只要看着,你就看着,它还能折腾什么东西,久了,你就知道,它终究像个孩子,或者,就是个孩子,是我们自己的孩子。我们的命运终究会由我们自己生下。我们终究是,自己命运的母亲。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难过起来了,很多问题想问,但是又好像没有什么问题可以问了。然后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也非常笃定,这个蔡也好就是咱们这小镇最好的神婆了。
自此之后,每天早上阿母又如以往一样,鸡鸣就会起床,和往常不一样的是,她会稍微认真收拾下自己和我们,才挽上篮子唤着我们出门了。
出门就是去那神婆家。
小镇上有葬礼,神婆总会带我们赶过去。其他时候,她就坐在院子里的藤摇椅上嗑瓜子,等着间或有人来和她说故事。
她依然在听完故事后,和许多人承诺,打听后答复。
但她并没能全部答复。
她会解释:我去打听了,没打听到,你可以去神殿里再问问神明。
我问过神婆:我见你除了葬礼哪儿都没去,你怎么去打听?
神婆说:鬼会来找我,神也会来找我,我不需要出门。
我不信,继续问:你都有鬼和神做情报员了,怎么还这么不神通。
神婆瞪了我一眼:海上多少条浪,每一刻做多少变幻,谁有神通数得清?
阿母依然每天坐在神婆旁边,发呆或者托着下巴听故事。
她厨艺越来越好,好像感觉还发胖了点。我妹——你太姨也跟着发胖了。
而我,不到一个月就对神婆家了如指掌了。
我特别喜欢待在神婆家,擦洗着每块砖、每根柱子时,我心里都在想,这要是我家该多好。
我在想,我喜欢这里,或许是喜欢来这里的人,每个人的眼神,都是温温的,虽然带点悲伤。
另外,这里总是香香的,好的沉香,便宜的土香,热热闹闹的,感觉人在这里待久了,都被这香味腌制透了,每个毛孔都是香的。
我还经常愿意躲在神殿里,虽然没有什么心事可以摊开,但抬头看这烟雾缭绕里的一盏灯,想着,这应该有点类似希望的感觉吧。
当然,我还发现,神婆家里有个男人的房间,挂着宝剑,桌头还放着拳谱和画本。
我问过神婆:这是你儿子的房间?
神婆说:是啊。
我问:他怎么没有回来?
神婆说:他去讨大海了。
我没好再问,但神婆倒愿意说:他没和我说为什么,我也没问,我想,或许他以为自己去讨大海了,能在某个海面上突然看到自己的父亲吧。
我不知道要回复什么,随便哦了一声。神婆却突然自己想到什么,开心地笑起来:要不,这次回来,我撮合你和万流吧。
我脸一下子臊红了。
神婆继续说:不然,谁能娶你啊?
日子久了,总会有一搭没一搭地乱聊。
我阿母问:人死后是去哪儿呢?
神婆当时在晒太阳:能去天上的已经去天上了,必须得到地下的也被拉去地下了,还在纠结的就在这人间晃荡着。
我阿母问:我死后去哪儿?
神婆吐出瓜子壳,说:那你自己比我还知道。
我阿母问:你怎么知道别人的命运?
神婆当时迷迷糊糊快睡着的样子:就是有时候我突然听到一些人的一些消息,我也不知道是神还是鬼告诉我的,也不确定那声音是从过去流过来的,还是从未来飞过来的。
说完,神婆就打起了鼾。
有次我们四个人去镇上参加了一个葬礼,是一个没有尸体的葬礼。
有一个家族的男人一起出远航,已经七八年没回来了。
那个家族还活着一个老祖母,七十多岁了——这在那时候已经算非常老了。她说她知道自己要走了,让家族剩下的人把她抬到厅堂了。她说,她看到自己的两个儿子五个孙子已经早早等在这儿准备接她,交代所有人趁着她的葬礼之前,先帮着把那些孩子们的事办了。
老祖母躺在厅堂前,旁边就在为她的孩子做着法事。那神婆特意想去和老祖母说话,老祖母笑开已经没有牙齿的嘴,在神婆开口前就一直摆手:不要安慰我,不要。我很开心的,我们都顺顺利利地走了,完成了这辈子,挺好挺好。
整个仪式期间,那个老祖母一直笑呵呵地看着。念完一个孩子的悼词,那老祖母都要举起手竖起大拇指一下。其他人难过了,想哭。老祖母说:活着和死了的孩子你们都不哭,咱们都活得很好。
孩子的仪式做完,那老祖母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回去的路上,我阿母说,那老祖母,死得真好。
神婆听到了,开心地拍了拍阿母的背。我阿母嫌弃地把她推开。
走到一个路口,直走,就是那神婆的房子,右转是通往入海口那块崖石。
阿母走到前面去,往右转,大家也跟着往那块崖石上走。走到崖石上,我阿母和我们说,她想起我爷爷给她讲过的一个事。说想念谁的话,可以到这崖石上来,一直看着海面,诚心的话,可以在那一天看到海上漂来一座岛,岛上就是你想念的那个人。再睁眼仔细看,你会看到那岛上有一座座房子、一条条街道,就是那人生前住的地方。
那神婆说:你说的那个不准,不是岛,海上是有一只只巨龟,那些巨龟可以从阴间游到人间来,那些巨龟会听海上的声音,它听到喊谁的名字,就会去那个世界,把那人的灵魂载过来一下。那些巨龟太大了,一只就有我们一个镇子大,上面还有山有树有花有鸟的,它游的时候,头和身体都在海面下,许多人就以为那是岛了。
阿母问神婆:谁和你说的?
神婆回:还用说吗?大家都知道啊。
我在一旁自己琢磨着:那会不会就是记忆,太想念某人了,一直看着海面,看到的幻象。我就这么想着,但我不想说出来。我觉得,大家那样想,挺好。我也愿意那样想。
和那神婆待久了,会感觉自己活在一个真真假假相互错落、辨认不清的世界里,觉得我生活的小镇,比我记忆中的大太多了——除了人间,还有天上、地下和海面;也比我记忆中的拥挤太多了——除了生生不息的人,还有,有些人看得见有些人看不见的神和鬼。
我也没再去辨认,那神婆讲话的真与假,反正我就十几岁,神婆说着,我就听着。我还要活这么多年,有的是时间去验证,但我想,其实干吗去验证,有这样的世界,不挺好的。
我阿母肉眼可见地胖了,我阿妹肉眼可见地胖了,看着她们发胖的躯体我就开心。我开心岁月开始温和地往她们身上贴,而不是,一刀刀往她们身体和心里割了,我于是想,这样的日子应该算好日子了吧。
杨万流——神婆的儿子回来的时候,我在冲洗厕所,出来时,听着神婆和我阿母在那儿叽叽喳喳。
神婆得意扬扬地,当然还是嗑着瓜子,说:我儿子挺俊吧。
我阿母回:是挺俊。
神婆说:最俊也就是这个年纪,他还不让我多看几眼。
阿母突然间说:你现在可以帮我了吧?
神婆警惕地问:帮你什么啊?
阿母说:对镇上的人说,我两个女儿八字都很好啊。
神婆吐出瓜子壳,咧嘴一笑:现在还想去死吗?
阿母摇摇头。
神婆继续笑着:但我不能说谎啊。
阿母说:那我女儿怎么办?
神婆说:你看我儿子怎么样?
我阿母还愣着,神婆已经继续说:反正我觉得我第一眼就欢喜屋楼。
阿母还是愣着:你不是说她无子无孙无儿送终吗?
神婆吐出瓜子壳,说:是啊,那又怎么样?
阿母以为我没听到那天下午她们的对话,晚上回去的路上,边走边和我说:你知道咱们这儿,子女的婚事都要听母亲的吧。
我不吭声。
我妹——你太姨问:什么是婚事?
阿母和我都不吭声。
回到家了,我一个人洗漱完赶紧回屋躺着。阿母突然开了门,就站在房门口说:听阿母的话好不好?
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哭了,还哭着回:好的阿母。
真的吗?阿母开心地一蹦一跳走了。我是后来才知道,那晚上阿母翻找自己好看的衣裳,翻找到凌晨。
我不知道那天晚上那神婆是怎么和杨万流说的。
第二天一早,阿母不着急出门了,她拿着一身好看的衣裳,一定要我穿上。阿母说,这是她结婚后缠着奶奶找人做的。她本来想,等生完儿子身材恢复后,穿出来给我阿爸看的。她说,她想着这样我阿爸会更喜欢她,她想着,这样我阿爸也更加觉得自己的生活很好。
她要我穿上那些衣服,但我不肯。我不肯,她就突然哭了。她哭了,我就赶紧穿上了。我穿上了,阿母眯着眼往后退,让我转身给她看。看着看着,阿母又哭了。
阿母还在哭的时候,家门有人敲了。
我要出去开门,阿母不让。她让我去房间里把好衣服换上,交代说,她叫了我再出来。
我听到她走出去了,门开了,我听到神婆的声音,我听到神婆声音后面还有个介乎男孩与男人之间的声音。那人的声音客客气气的,拘谨得很。
我听到他们一起走到厅堂来,我听到我阿母疲惫又开心地说了句:真好啊。
然后便喊我出来了。
我当时是不知道要干吗的,穿着那身衣服就如同穿着戏服,手足无措踉踉跄跄地赶紧走出来。直到那时候我才发现,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有和同龄人说过话。我有点慌张,脸红通通的一直低着头。
我阿母说你抬头看看,抬头看看。
我一抬头,看到那男人的脸。那男人眼光刚触及我脸的时候,我看到他笑了,笑得和海上的月光一般。我也不自觉地笑了。
但笑着笑着,我突然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哇一声哭出声来。
神婆笑了,赶紧走上来抱住我:怎么啦怎么啦?
我问神婆:我阿母是不是要走了?
神婆哈哈大笑:你不想死了,对吧?
神婆咧着嘴问我阿母。
就这样,那神婆成了我婆婆蔡也好,神婆住的地方成了我后来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我现在躺着的藤躺椅,就是那神婆躺着的藤躺椅。那个说我无子无孙无儿送终的神婆,最终让她儿子娶了我,而我最终竟然也愿意嫁给她儿子。
我和杨万流——你太公,结婚就定在见面那天的一周后。
结婚后我几次问杨万流:你怎么第一次见面就答应和我结婚了?
杨万流倒问我:那你怎么答应的?
我说:我是没有人敢娶我。
杨万流说:我是不能娶别人。知道我阿母怎么和我说的吗?她说,当阿母的就告诉你,你注定要娶这姑娘了。
我笑了:又搬出这满天神明来要挟你啊?
杨万流说:这不,我都习惯了。小时候我连不吃地瓜,她都要威胁——神明会生气的。
我问:那当时你怎么回答?
杨万流说:我娶回来不碰她可以吗?不回家可以吗?
我不开心地看着杨万流。杨万流嬉皮笑脸地说:我阿母当时把手往桌子上一拍,可以!你死在外面我都不管。
从第一次和杨万流见面到结婚,就七天。我阿母真够急的,我则完全是蒙的。
我只记得,阿母那几天让我们把家里的门紧紧闩上,然后指挥着我和我阿妹,跟着她一起搬出奶奶当年为她准备的嫁妆和衣服、家里剩下的金银细软,一件件摊在家里的庭院里——哦,对,就和我现在一样。
她和我现在一样,把所有物件摊开,一件件仔仔细细地看。看着这件物件笑,看着那件物件哭,但这是哪个故事里的物件她一句也没说。
她就这样边笑边哭,最终把所有物件整理出来了两堆,我阿母说:这一堆是你的,这堆是你妹的。
我妹——你太姨当时还不懂事,毕竟才十二岁,开心地又蹦又跳,拿着玉镯就往手上套,拿起衣服就往身上套。
我问了一句:那阿母你的呢?
我阿母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我也是你们的啊。
我们这边没亲戚,我婆婆,就是那个神婆,那边也没叫亲戚(后来我想,可能是那次出航族亲都死得差不多了),就杨万流骑了一匹马,来敲我家的门。
这马胸前是别了朵花,杨万流确实也穿上了大褂,但一人一马,终究是安静得有点寥落。
我阿母笑着说:我嫁人的时候有海入赘,阿爸还是让人抬了轿子来的,带我去敲锣打鼓地兜了一圈。
杨万流哧哧地笑:我可以带屋楼去兜一圈的,边兜我边唱歌。
我阿母说:按照习俗我是要拿棍子敲轿子的,这样女儿嫁了就不会退回来了。
杨万流哧哧地笑:阿母您可以踢马屁股。
我阿母哭着说:我不能让我女儿这样嫁了啊。
杨万流蒙了,问:那阿母您说怎么办?
阿母扬了扬手,说:人你就带走吧。
我也哭了啊,边哭边喊:我嫁过去一下,待会儿就回来了。
阿母边哭边推着我上了马。
杨万流是真高兴,一路上大喊大叫地唱歌,说,这就是他给我请的锣鼓队。
我是哭了一路,说不上是因为难过、害怕、兴奋还是庆幸。我就是哭着。
到了那神婆,也就是我后来的婆婆家,她做了一桌子菜,神殿的桌上也摆了一大桌菜。
但也就她一人等着。
她笑眯眯地把我扶下马来,拉着我和杨万流说:你们就简单点,抓紧拜一下天,拜一下我,拜一下彼此,就算了,然后我去叫屋楼的阿母,然后咱们就赶紧吃饭,我饿极了。
我当时着急回家啊,赶紧拉来杨万流,随便这样拜了拜,边朝门外走,看杨万流没跟上,还困惑着问:咱们不结完婚了吗?我可以回家了吗?
那神婆——我婆婆,扑哧一声真笑出口水来了:结婚了你以后就和杨万流住这儿了啊。
那我阿母呢?
我婆婆说:我想,这就叫她干脆也搬过来住。
那神婆,也就是我婆婆刚要出门,倒是我妹来了。扎着辫子,蹦蹦跳跳的,头上还插着花。
我婆婆问:你阿母呢?
我妹回:她说她祭拜下祖宗们就过来。
我婆婆说:那我去叫她。
我婆婆说过的,她叫了我阿母就回来一起吃饭。
我婆婆腿脚很好的,我阿母腿脚很好的,她们走路都很快的。
我娘家到我婆家很近的,我用跑的,二十分钟就能一个来回。
但是我婆婆去了半个小时了还没回来。我妹说她饿了,她能先吃吗?杨万流说,说不定她们有悄悄话了。
但是我婆婆去了一个小时了还没回来。我妹说她吃饱了,困了。杨万流说,那悄悄话真长,要不咱们也先吃。
但是我婆婆去了两个小时了还没回来。我妹在打呼。杨万流说,听婆婆讲过,新娘子嫁进来那天就出门,婚姻会出问题的。
但是婆婆去了快三个小时还没回来。杨万流说,要不咱们去看看。
结婚的衣服我们都没换,骑的还是迎亲时候的马。我们穿过小镇,街坊觉得很新奇。我不知道明天会流传出什么故事,我也不在意,我只想知道,我阿母和我婆婆怎么了。
到我家了,门是开的,那神婆——我婆婆正坐在天井里。
但我找不到我阿母。我问我婆婆:我阿母呢?
我婆婆说:我刚走到的时候,看到她正背着最后一批祖宗牌位,往你们房子后面的海边走。
我婆婆问她:你干吗去啊?阿母开心地和她说:我在把所有祖宗的牌位都扔进海里。我婆婆问她:你为什么扔海里啊?阿母开心地回她:反正我阿爸当年烧的金银够多的,够花了。我婆婆笑她:你还这么幼稚啊,你还在生气啊。
我阿母说:我生气啊,我是还在生气啊,怎么扔下我一个人,差点活不下来又死不了。
我婆婆说:你阿母说完,就哇哇一直哭。我也不好拦。她往海边走,我也跟着走。走到海边,我还笑着说:等你吃饭了,赶紧的。你阿母还回我,好啊,我很快啊。
你家后面不是一块大礁石吗,你阿母抱着那几个祖宗牌位,爬到礁石上,她看着海,看了一会儿。但海在涨潮啊,海风还很大啊。我催着她赶紧下来,你阿母说:好啊。然后她就把牌位往海里一扔,然后,她就掉下去了。
那神婆说到这儿,就停了。
我说:为什么掉下去啊?
那神婆很生气的样子,说:我也不知道啊,她到底是跳下去的还是滑下去的啊。要是滑下去的,我他妈和神明没完,干他妈的,世间都是这种烂故事,真是脑子被屎糊了。要是跳下去的,他妈的我和你阿母一辈子没完。她骗了我,她不相信我,她让我难过了。
说完,神婆呜呜地自己哭起来了。
我脑子里突然嗞的一声。然后我看到了,看到阿母正浮在水上,像只小船。海浪推着她一晃一晃,就像有母亲在推着自家孩子的摇篮。她好像很开心。虽然她的身体跌肿了,脸圆成一团。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也跟着笑,眼泪还一直流着。
我和阿母说:你不能这样走啊,关于人要怎么过自己的一生,我还不知道啊。你是不懂,你是没有教我,你至少得陪我啊。
阿母没有回答我。
我和阿母说:你是跳下去的还是滑下去的啊,要是跳下去的,我这辈子都不理你了。
阿母没有回答我。
据万流说,后来阿母的尸体是在我婆家那边找到的。
万流说:你看,她还想着要来一起吃饭的。他是对着我们三个说的。
我婆婆——那神婆不回话。她没再难过,但整天气呼呼的,扯着嗓子到处嚷:你阿母来和我说清楚前,我不会给她操办葬礼的。说完了,还对着各个方向嚷着:听到没有,赶紧来和我解释清楚。
我妹——你太姨,从早到晚地哭。她哭着说:我无父无母了,我无父无母了。
我不回话,也没哭。我一直很愤怒,我一会儿就问一次我婆婆——那个神婆:我阿母来和你说话了吗?
神婆说没有。
我问:那你能去找她吗?
神婆很生气地说:我找不到啊。
过了一会儿,那神婆像想到了什么,跳起来说:人死后是要倒着走,把自己踩过的所有脚印拾起来。咱们去堵你阿母?
我说:好啊,堵住她。得问清楚才能让她走。
神婆让我回想,如果把我阿母的人生路重走一遍,要怎么走。
我说:应该就是从这边到我家,再到这边,再到我家,再是我家我家我家,再是绕着海边的庙,一座座庙,一圈两圈三圈……
神婆说:明白了,你阿母的一辈子就三个圈圈,你家一个圈圈,海边的庙一个圈圈,你娘家到你婆家一个圈圈,咱们总能绕着找到她的,就怕她不搭理我们。
我问:那怎么办?
神婆说:你想想怎么让她开口,她开口了我就能听到,我听到了,我就能问她。我问她了,我就一定要问清楚。
我们出发了,我走在前面,神婆在中间,我妹在后面跟着。我边走边想,我要说什么才能让阿母开口。
我们先是要从我婆家走到娘家,我边走边想,阿母在这条路上拾起一个个脚印时,她会看到我跟在她后面的样子吗?自从我阿爸不在后,阿母就没正面看过我。
于是我说:阿母啊,如果你在,你赶紧多看看我的模样,你不要只带着我小时候的样子走。
我们又绕着神庙一个个走。我边走边想,阿母进到这一座座庙里去拾脚印,如果神明也在,她会像以前一样骂神明,还是神明会骂她。
于是我说:阿母啊,你太得罪神明啦,你下辈子我这辈子还要靠他们保佑的,你有见到他们了吗?你有和他们好好说话了吗?
我们走到我家里,绕着家里前前后后地走,我边走边想,阿母应该在这里着急了吧,按她的性格应该等不及要去见我爷爷奶奶,她的阿爸阿母啦。
我想着想着,想到,所以我凭什么因为自己想要找阿母,就不让她去找她阿母?我阿母只是个小女孩啊。
这样想之后,我就不想堵住我阿母了。这样想之后,我就站在家里的天井里一直嚷:阿母你走吧,你赶紧走吧,不要回答我,不要回答我婆婆,你赶紧走吧。
神婆不知道我心里想的是什么,但神婆看我哭了,用嫌弃的口气,喃喃说着:算了算了,走吧走吧,我不和你怄气了,你也别来找我了。
要走回家的时候,又走到那个岔口。直走,是我的新家——那神婆的家。右拐是入海口那块崖石。
我走到我婆婆前面去,往右拐。我走到这入海口的崖石上,一直往海边看。
我婆婆说:你想看到谁吗?你可以对着海呼唤下名字。
我还在哭着,我想着,我不能喊,就让我阿母安心地走了吧。我转身要走,神婆却突然兴奋地叫我赶紧看,往海的深处看。我看到了,我看到了一座巨大的岛屿,往我们的方向游过来。我嚷着:是阿母吗?是你吗?
那座巨大的岛屿像听到我的声音,游过来的速度更快了。我哭着喊:阿母是你啊,真的是你啊。
然后我心慌地想,不行,我不能拖住我的阿母,我得让我的阿母走,我得让我的阿母赶紧去找她的阿爸阿母。
我哭着对那岛屿喊:我不想你了,你赶紧走吧,我真的不想你了,你赶紧走吧。
那岛屿停住了,像听到我的话了,在犹豫着,在难过着。然后,一整座岛,就突然完全消失了。
回来后,我婆婆——那个神婆,关了三天家门。
她没说为什么。大家看门关着,自然知道了,敲门的人都没有。
我婆婆还是躺在藤摇椅上,还是嗑着瓜子。一躺一整天,嘴里喃喃地,一直嗑着瓜子。
我问杨万流,要不要去和她说说话。
杨万流说不用,应该是一堆鬼和一堆神轮流来安慰她。我说你怎么知道。
杨万流说:我奶奶去世的时候,她也这样。
阿母的葬礼最终还是我婆婆操办的,边操办,边咒骂着:我就不应该给你办送行礼,我就不应该。
说完,还是干练地指挥着。
别人的葬礼会有一堆亲戚守灵泡茶嗑瓜子,我阿母的葬礼也有了——都是神婆的信徒(或者顾客)们。
别人的葬礼会有西洋乐队和南音团,我阿母的葬礼也有了。
别人的葬礼要游街的,游完这个活了一辈子的地方,再送到海边的墓地的。我阿母的葬礼也有了。
我婆婆就是不安排念悼词的环节。我妹问:为什么?我婆婆对我妹说:我和你姐还在生气。
但我婆婆还特意邀请来几个读过书的先生,穿着大褂披着红绸带骑着马,马的头上别着朱砂笔,走在阿母葬礼队伍的前头。
我问过婆婆,为什么要这样安排。我婆婆说,笔能点开天地,为灵魂开路。路开好了,她赶紧走吧。
出了镇子直直往海的方向走,便是我阿母最后的容身之所了。
杨万流已经让风水先生们把墓地做好了,墓洞也挖好了。我偷偷瞄了一眼,黑不溜秋的,恍恍惚惚地看不到底,心里咯噔咯噔跳。
想着,阿母睡在里面该多冷啊。
我问我婆婆:我阿母来了吗?
我婆婆依然气呼呼的:我不知道,我不和她说话。
第一锹土撒进去的时候,我才想到,我忘记问我阿母那个问题了。我赶紧从我心窝窝处最深的那个口袋,掏出我画的阿爸的画像,打开了,对着躺在土里的棺木里的阿母悄声问:阿母啊,我阿爸是长这样吗?
阿母当然没有回答。
你太姨好像听到了,激动地跑过来,想抢我那幅画看。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下意识把画一揉,放嘴巴里吞了下去。我妹拉着我捶打了许久。
阿母的葬礼一结束,我就突然莫名觉得自己身体轻飘飘的。一整个队伍边往家的方向走,我边想,因为我是无父无母的人了,所以我身体轻飘飘的。这样一想,好像我是如何来到这世界的,好像我整个人,都是不真实的了。
神婆可能知道我在想什么,手把我挽得紧紧的。
神婆说:我问过了,你阿母只是滑下去的。
我愣愣地看着神婆。
神婆点点头:真的,我问了很多神了,我还和他们吵架了。你阿母死得很好,我还要求,你阿母下次投胎,要有个好命运。
我鼻子一直酸:那你为什么还不和我阿母说话?
神婆说:嫌她没用啊,这么难看的命运压上来,至少得打它几拳头吧。
我眼眶一直红:怎么打啊。
神婆说:以后我教你。
我好像心里好受些了,但突然一想:你和神明说我阿母投胎的事情,算走后门吗?
神婆半仰着脸,得意扬扬地说:不算,这是合理的赔偿。
送葬的人群都散去了,杨万流在劈着柴火,我婆婆在热腾腾地做饭,我妹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我看着杨万流和我婆婆,我突然想,我阿母对我真好,她在人生的最后时刻,把我和这世界上另外一个人绑上了重重的关系,要不,我也要飘走了。
但是又突然一想,那我阿母是什么时候解开绑在我身上的她的绳子的啊。
对阿母的感激,让我又呜呜地哭。
对阿母的气恼,让我又呜呜地哭。
我妹被吵醒了,帮我擦擦眼泪,说:阿姐别怕,我在呢。
对哦,我和你说过吗?那天我把我阿爸的画像吃进肚子里后,我好像真的就此没再想过我阿爸了。
后来到了我五十六岁,你太姨五十二岁的那年,我和我阿妹——你太姨,就坐在这里听广播。那时候咱们这儿还总能收到台湾那边的电台。
那次也真是奇怪,你太姨每天都想听高甲戏的,那天不知道为什么找了半天,找不到想听的戏,就莫名转到了一个新闻台。那个新闻台里本来正在说着,哪只母猪生了十二只小猪的事情,你太姨边听边在那儿傻笑,半躺在长椅上,吃着烤好的地瓜,乐滋滋地摇着脚。
新闻讲得好好的,突然中间插播了一下,企业家黄有海先生刚刚去世。
我一听这名字愣了一下,转头看着我妹妹你太姨,也正惊奇地看着我。
电台里继续说着:黄有海先生本来是大陆唐山的,被抓壮丁抓来台湾,做过……
虽然五十多岁的人了,我妹妹你太姨跳起来就大喊大叫。
电台还在说着:黄有海先生生前一直说,他一直希望能回大陆,他在大陆有一个妻子和两个女儿。
我妹妹你太姨,抱着收音机对着我喊:这是咱阿爸吧?这是咱阿爸啊!
我心里等着,等电台念出他妻子和女儿的名字。但电台关于黄有海先生的报道就此结束了。接下去的那条新闻,是有头鲸鱼搁浅在海滩上。
那天下午,你太姨抱着收音机翻来覆去调各种台,想再听到关于黄有海的消息,但始终找不到。就像扔进海里的石头,看到了一点浪花,就再也找不到了。
我想,这会不会是我们两个人的错觉,又或者,是老天爷安慰我们,显一下神迹。
折腾到晚上十一二点,你太姨像被人打了一顿一样,最终放弃在电台里找我们阿爸的消息了。你太姨有气无力地拉着我确定:你说那是咱们阿爸吗?
我说:我不知道啊。
你太姨说:反正肯定是的。
我说:但是他死了。
没关系,我有阿爸了就好。你太姨说完心满意足睡觉去了。
对哦,我和你说过吗?其实我阿母离世的那天,在送我阿母走的路上,我还是认真地再问了一次那神婆也就是我婆婆:我无子无孙无人送终是瞎说的还是千真万确的?
我婆婆没有回头看我,边赶路边说:真的啊。
谁说的啊?
我婆婆这个时候倒是转过头看我了:我听到了。
我问:那为什么还让杨万流娶我?我无子无孙,你们家怎么办?你以后死了,谁给你祭祀啊?
我婆婆突然转身停住,说:可怜的娃,我听到的是,杨万流会有子孙的,你没有……
我听到这儿,一直不确定要不要抬头看阿太。我担心阿太会哭。我不知道怎么面对老人的哭,我总觉得一旦老人开口哭,就是他们身上堆积的那些人生同时开口在哭。
阿太的人生到如今已经漫长又和缓了,像山间宁静的河流。我怎么去安慰一条河流的哭泣。
我还在胡思乱想时,阿太用拐杖捅了捅我,说:你能帮我抓下后背吗?痒。
说完,她在躺椅上侧躺起来,背对着我,脸朝着夕阳那边。
我在帮她挠痒的时候,她竟然打起了盹。一呼一吸,声音悠长。
阿太果然老了啊,身体像泄气的气球,已经又萎缩成八九岁孩童的模样。我甚至觉得,她这个时候更像是我的妹妹,甚至我的小孩。
我突然理解,为什么阿太说她的阿母像她的小孩了。
我悄悄探出手,想去摸摸这个老小孩的头,她却突然醒了,伸了伸懒腰,打着哈欠,问:我讲到哪儿了?
我不知道怎么接。
是讲到我婆婆说我没有子孙,杨万流有是吧?
我点了点头。
我阿太笑开了:那神婆说得真准。
回忆三田里花
想结果的花
都早早低头
自从我阿母走后,我阿妹除了睡觉、上厕所,其他时间就一直盯着我看。
我知道的,她在担心,我会不会在她一眨眼时,也像我阿母一样,就突然顺水推舟地死了。
之所以说我阿母的死是顺水推舟的,是因为在阿母走后,我也进入那种状态了。然后我知道了:我阿母不是滑倒也不是跳下去的,就是心里某一个时刻,某一个念头——刚好可以这么滑下去——她就在那一下,顺水推舟让自己走了。
我知道了,人心里真的有一片海,一直在翻滚着,而自己的魂灵如果没有一个什么重重的东西去压住——类似于压舱石的东西,只要某一刻某一个小小的情绪的浪过来,魂灵就会被这么打翻,沉入那海底去了。
阿妹看我的眼神告诉我,她知道我阿母没了之后,我心里没压舱石。
而我从她看我的眼神,我也知道了:我阿母没了之后,我是她唯一的压舱石了。
我阿母刚走第三天,我阿妹就很认真地来和我说了:阿姐,我想清楚了,你必须赶紧生小孩。
那时候我们还披麻戴孝,在阿母的灵前烧金纸。她一说,我就愣了。我生气地白了她一眼,看了看阿母的棺材。我阿妹知道自己问得多么不合时宜,但她还是着急到憋不住,追着问:能答应我吗?问完,自己脸涨得通红通红,又要哭了。
我当时没回她。
阿母的头七刚过,阿妹那天起床就起得特别早,一起床就来找我,一见我,就说:阿姐,咱们送完阿母了,你可以赶紧生了吗?
阿妹两眼瞪得大大的,满脸急迫。我那时候正拿起拖把准备去拖地,随口答应了一声就想继续忙。但阿妹觉得我这样的回答不是从心里来的,她黏着我,非得让我认真地回复。
你说,生不生?我阿妹问得很激动。
我不管,反正你得生。阿妹根本等不到我回答,就一字一顿用力地说着,说完,眼眶又红了。
那段时间,她每天总要来见我好几回,一见我,总先打量我的肚子,看有没有动静。每次看不出来动静,还总要追着问:你到底有没有在准备生啊?
我被阿妹问得恼了,假装作势要揍她。她是怕我的,被我一吓就赶紧跑,过了几个时辰,又来看看我的肚子,又来问一次……阿妹心里认定了,只有我肚子里有个孩子,才如同一艘船有了压舱石,不会被命运突然来的乱流冲走。
其实我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想要孩子的。
到你这个年纪,应该也发现了吧,每个人心里藏着的那个海,深得很。我们很多时候都不理解自己,更何况别人呢。许多事情往往过了很久,才在某一天恍然大悟:原来我当时是那样想的啊。
我一开始想要有孩子,或许只是因为想和命运怄怄气。
我当时确实怄气怄得非常投入,经常一个人发呆,想着:有孩子后,我要在家门口,见着一个人来,就以我的孩子为证明,和那个人说,你看,哪有什么注定的事情,别听那神婆乱说。
我还想:有孩子后,我要走着躺着睡着都昂着头。那神婆说,这是我的命运,我不知道命在哪儿,怎么给它看,那我就要无时无刻一直趾高气扬地活给命看。
那段时间我其实偷偷怪过阿母的。本来咱们这儿,老祖宗准备了一整套为了祖宗们得好好活下去的说法,但偏偏我阿母,把所有祖宗沉海底了。我不需要为过去活了,就只能为将来而活。但那时的人们,特别是女人,脑子里哪有像你们现在的人那么多的词语,什么理想啊、责任啊、自我啊、使命啊……关于将来,我只知道这么一个词语:孩子。
那年,我十六岁。
十六岁在你们这个时代很大了,该长出来的都长出来了。但在我们那时候,十六岁的男女,都还是孩子。
我们那个时候,人发育晚,但偏偏结婚都早。现在想来,发明这个方法的老祖宗,是精心准备了个善良的活法:抢在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长出来之前,就先让人结婚了。就像,先给你安排答案了,再给你题目。等你的心里开始长东西了,或许会躁动,但看着答案都有了,只要答案错得不是太离谱,犹豫着,日子已经过下去了。
你们就不一样了。
现在的人发育早结婚晚,问题都先摊开在面前了,非得回答了,才能安心结婚,结婚后也还看着冒出来的一个个问题,一路过五关斩六将地过下去。
你外婆以前和我着急过你阿母,你阿母前几天还和我着急过你。我和你外婆说的话,就是我和你阿母说的话。
我说,孩子们不知道,我可知道,你们当时的活法,生活可没抛出那么多问题给你们。现在的活法,非得往每个人心里挖啊挖啊,非得挖出藏着的所有问题。这些问题,真需要整个世界所有人几代人一起想方法。一个孩子现在回答不出来,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你阿母——我外孙女还不认我说的,问我:总不能就这样让孩子没头没脑去撞吧?
我问她:要不还能怎么样?
我说:如果这一辈子就能活出所有问题的道理,那下辈子就没必要投胎了,活完这辈子,就赶紧申请当神仙去吧。
我是活到这个年纪,才能说来一套一套的,那时候的我,比你外婆、你阿母和现在的你笨多了。那时候的我,不仅不知道将来是什么,不知道人为什么要结婚,还不知道,到底怎么才能有孩子。
但当时的我没有阿母了,又不懂和鬼神说话,我阿妹还那么小,而那神婆一口咬定我没有孩子。我想来想去,只好晚上睡觉的时候偷偷问杨万流。
我开口问杨万流,说:你懂吗?
就这么一句,没有前因没有后话,杨万流马上说:我好像懂。
杨万流还说:要不我试试?
然后他就要靠近我。他一靠近我,我就慌,一慌我就一下子把他踢下床了。
第二天,我婆婆看到杨万流头上有个小包。她笑嘻嘻的什么都没说,但那表情又好像乱七八糟说了一堆。
但她最终没说,所以我最终也就什么都不能和她解释了。
我们那时候,都是结婚后才开始认识自己的丈夫的。一样,丈夫也是结婚后才认识自己的妻子的。
因为是结婚后才认识的,我们认识起来就比你们现在快多了。三个月不到吧,我觉得我认识杨万流了——我知道,虽然杨万流的母亲是神婆,但并没有让他的人生,和这个小镇上的人有多么不同。毕竟在咱们这地方,神婆就和炒菜的、捕鱼的、杀猪的差不多;我知道,父亲死了这个事,在杨万流心里刻下了什么,所以他后来长大了干的第一个事情就是去讨大海。他应该有把自己的父亲讨回来了。要不,他怎么可能一回来就觉得自己可以成家。
然后,我还因此清晰地知道了,杨万流肯定很想要孩子,而且最好是儿子。
其实杨万流的想法藏都藏不住的,偶尔我俩一起出门,他那眼睛只要看到孩子就挪不开——我想,或许,他想照顾小时候的那个自己,或许,他想代替并帮助自己的父亲,当一回好父亲。又或许,两者都是。
我估计,杨万流也是没几个月就认识我了。所以,他会突然没头没脑地对我说:你记得啊,你现在可是有亲人的,你不是一个人的;你记得啊,夫妻可能都是上辈子上上辈子就认识的,说不定我认识你的时间比你阿母长了……
我知道,杨万流知道当时的我心里没有压舱石,他想成为我心里的压舱石,他担心他留在我心里的分量还不够,所以他想到另外一个方法:让我赶紧有个孩子。
所以,杨万流也老盯着我的肚子看。
每晚睡觉前,杨万流总会突然坐起来,盯着我的肚子琢磨,后来甚至都要上手摸一下。每天早上醒来第一个事情——我还没起床,他就开始找我的肚子。和我阿妹不一样的,他不会问什么,但他这样又盯又摸的,让我脸一直烧。
后来我们熟悉了,熟悉了我就可以动手了。只要发现他盯着看准备动手,我就踢他。我一踢他,他就躲,笑嘻嘻地跑开。他跑开后,我才赶紧自己偷偷感觉下,肚子里有没有什么变化。
可惜你不是女人,你不知道那种感觉。那种感觉,真有意思。
每次我在感受肚子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像潜进海深处找鲍鱼——所有细微的感受像海水一下把我包裹住了,我拼命地往下游、往下游,游到最底部、最细腻处,翻找一个个感官是否有发生某个细微的变化。
有个事情我以前谁都没说,现在我要走了,我可以说了:我其实曾经找到过。
这个事情,在我心里翻来覆去琢磨了整整八十三年了。我想,其他问题我可以不问了,就这事,我死后肯定要找神明问清楚的。
那是我们结婚第三个月吧,虽然肚子没有变化,但我感觉到了,我说不上具体哪个位置,但我确定,自己肚子里好像有什么了。
紧接着,月事确实没来了,确实会偶尔想呕吐了,甚至,开始真切地感受到,肚子里隐隐有动静了。那种动静非常奇妙,好像,你身体的某部分有了自己的意识,好像你要重新长出个自己了。那时候,我特别喜欢把手放在肚子上,拼命感受自己身体内部那微小的动静,那种似乎从海底深处传来的轻微波动。我还记得那种感觉,我想,或许树枝抽芽也就是这样的吧。
我犹豫过要不要和阿妹说,让她不要这么盯着我;我犹豫过要不要和杨万流说,让他不要每天逮着机会就偷摸我的肚子,但我最终没说。
因为,我想着,就这样说了该多没意思。我非得就让这肚子长,长到大家一看就清楚了,我还偏不开口,我就等,等着谁来开口问。我还特别希望,先看出来的是我婆婆,也就是那个神婆,当她开口问了,我就要昂着头,盯着她,笑嘻嘻地问:是谁说我没孩子的?是谁呢?
这样想之后,我一天一天过得焦急又开心,天不亮就起,盯着东边看,看到太阳出来了,我开心地喊了声,太阳你出来了啊,然后看看自己的肚子。傍晚估摸下时间,盯着西边看,看到太阳洒出一堆红霞,我开心地问,太阳你回去了啊,然后看看自己的肚子。
那段时间,我还在心里反复排练,我婆婆问我时的场景。每想一次我就乐一次。
我就这样开心了一个多月吧,然后有次我肚子疼,很平常的那种肚子疼,我想,应该是中午吃坏了肚子,就去了趟厕所。我蹲着的时候,还在算着孩子生下的时间,然后听到扑通一声,什么东西掉下了粪坑,然后我看到了自己下面全部是血。
我是不疼了,但我蒙了,我不确定发生了什么,只是知道,肚子好像一下子空了。
后来我月事又来了,后来又不想呕吐了,后来肚子没有动静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反复琢磨,此前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但我摸着自己的肚子,确实记得,此前肚子里传来的那种动静。我恍恍惚惚地特别难过,但最终什么也不能和别人说。
我想着,如果这只是一场错觉,说出去太丢人。如果是被命运拿掉了孩子,那我更不能说——不能让谁知道,我又被命运揍了一拳。
这种不能说也说不出的难过,会在心里发脓。我胸口一直闷闷的,有种东西梗着,而且越来越大。
梗着的这个东西,我最终是哭出来的。肚子空了一周后吧,我突然梦到我阿母——那可是她走之后我第一次梦见她。
在梦里我远远地看到她,赶紧向她跑过去。边跑我边想,我可太多事情想问我阿母了,我可太多事情想和阿母说了。我想问她怎么样了,干吗去了,见着爷爷奶奶了吗?祖宗们怪她吗?我得和她说我好像有过了,又好像没有了,我担心自己不能再有,但我又不能和其他人说……
但我在梦里太难过了,一难过就说不出话。我不想在阿母面前哭,所以咬着嘴唇。咬着嘴唇,就更说不出话。
在梦里,阿母一开始只是看着我,见我一直说不出话,我阿母开口说了:哎呀,我得去投胎了。
我点点头。
阿母说:我一直在等你生下我呢。
我哭着点点头。
阿母问:你到底能不能把我生下来啊?
我来不及回话,就哭醒了。
我醒来时,杨万流出去挑水了,我婆婆在院子里嗑瓜子了。想着没有人看到我哭,于是就多哭会儿。边哭边想,我得抓紧生下我的阿母。
我阿妹什么都不知道,她就是每天来看看我的肚子,甚至到后来,一见我就发脾气,说:你怎么还不生啊,你是不是故意不生。
她边说边跺脚,跺完脚,又快哭了。她不知道我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我多难过。我生气了,大声地凶她:要不你来帮我生啊。她也生气了,说:好啊,我帮你生。气呼呼地转头就走。
杨万流也什么都不知道,他就每天偷摸我的肚子。杨万流摸来摸去,肯定摸不出什么。他以为,那里面什么都没发生。我看他一脸失落的表情,我还不能和他说肚子里发生过什么。
杨万流始终没开口问我,他就是焦躁地在家里走来走去,后来,就到街上走来走去,到后来,每天早上肚子摸不到变化,他就赶紧往外跑。早上跑到晚上,中午饭都没回来吃,但晚上一定回来,一回来就又不死心地盯着我的肚子看。
我不想杨万流盯着我的肚子看,所以我问杨万流:你干吗去了?杨万流说:我干等着难受,想着,先为孩子讨生活去。
我说:但我们又没孩子。
杨万流说:我们就要有了啊。
我不想说我肚子里有过的变化,所以我只能推给那神婆:你阿母说我无子无孙啊。
杨万流气冲冲地回:她就瞎说。末了,还愤愤不平又加了一句:她要那么神,怎么不见她把咱们的日子安排得好些啊。
杨万流一直在构造一种生活,一种他想象得到的最好的生活。我知道的,那种生活里,有他有我有那神婆,还有我们的孩子。
那段时间,他尝试的可够多的:他和别人去讨过小海,跟着一天的起早贪黑,才知道,那海还是抠抠搜搜的,起早贪黑就那点口粮,他觉得不够——不够养他想象中的很多个小孩。
他挨家挨户找认识、不认识的人,都去问过,看谁有兴趣和他一起,去接那些想把货物运出去的单,再到这里来雇想讨大海的人。是有几个人有兴趣,但有人问,如果沉船了怎么办,咱们是不是要养那家人一辈子?他觉得不行——他可不能把一丁点风险留给自己的孩子。
他还试过,像我爷爷一样研究起胭脂来,但是他看了半天,就是分不清胭红和脂红是什么区别……杨万流一直在找,不讨大海——他不想和他父亲一样离开孩子,但能赚到和讨大海一样多钱的事情。
后来,他说他找到了,不讨小海,也不讨大海,就在小海出去一点、接近大海的地方,圈着一片海,在里面养那种讨小海讨不到的鱼。
他找到这个想法的那天,对着我的肚子得意扬扬地说了半天,说完,仰着头嘚瑟地说:放心,你阿爸都准备好了,你们慢慢来。
我默默地用被子把我的肚子盖上。我知道,没有“你们”,也没有谁来。
杨万流那边感觉一天比一天红火,我的肚子依然没有变化。每天醒来我就看着自己的肚子发呆。
我最终决定去找神婆。
我家的神婆一口咬定我无子无孙,我只好偷偷去找另外的神婆。
当时比较出名的,还有西村口这个神婆。一进门,我就觉得,这神婆明显讲究多了,各种经幡、大香圈挂在顶上,神婆两脚盘着坐在中间。我想和那神婆说话,神婆说:你和神说,神会告诉我的。眼睛连睁都不睁开。
我问:怎么说?
神婆不耐烦地说:烧香不会啊。
烧完香,我问:然后呢?
神婆继续盘坐着,说:等着。
我等啊等啊,我看着大盘香一点一点地燃,我比画了燃烧长度,又算了刚刚过去的时间,我估计,那大盘香应该可以燃烧一个月。
我又等啊等啊,想着,再等下去,杨万流回来就找不到我了。我正犹豫要走,那神婆开口了:
神说了,众生皆苦,万物皆虚妄。
我想着,这神婆说话,可比我婆婆花哨。
我问:我记得神明不这么说话啊?
神婆应该被激怒了,眼珠子动了一下,估计本来想抬眼瞪我,又懒得瞪我,最终还是闭着眼。然后她就说了:就是,努力了就可能会有。
屁话,我心里想着。
我走出神婆那儿,想着,果然还是我家那个神婆靠谱,没有本事的人才净整这种花哨玩意儿。关于命运,其实她什么都不懂。
然后想,我还不如自己去问神。
我边想着,边往第一座庙的方向走。我一抬头,看到,这条路不就是我阿母以前每天带着我去和神明吵架的路嘛。我眼睛浮上了一层水雾。在那层水雾里,我看到了,我阿母就走在前面,我赶紧跟着往前跑,边跑,眼泪扑簌簌地一颗颗往下掉,但我不想去擦眼睛,我担心一擦,我就看不到我阿母了。
我知道,我又想我阿母了,我得赶紧生下她。
我一座座寺庙问卜过去,用了十几天吧。本来是奔着问孩子的,但是我每进一座庙,就会看到阿母在这庙里过去的影子,我就赶紧在记忆里不断翻着找,这样,我就能找到我阿母再多点。我每进一座庙,抬头一看那一尊尊神明的塑像,老觉得,他们就是我娘家亲人了,我会忍不住一个个絮叨过去,说阿母不在后我过的日子,说我现在过得很好但又不知道怎么过下去,最后我才会问:我会不会有孩子啊?
我一抬头,神明们还都是那样慈悲的眼神。
夫人妈庙抽到的是第十四签,说的是杨六郎从西凉逃回中原的故事。
我问庙婆这个故事和我会不会有孩子有什么关系。
那庙婆说:这个故事意思是,你的孩子会从很远的地方逃到这里来。
关帝庙抽到的是,姜子牙钓鱼。
我问庙公:那他最终钓到了吗?
庙公说:钓到了,只不过不是真的鱼,是另外一种鱼……就没有一尊神很笃定地和我说,一定有,或者一定没有。
我想,或许命从来就不是由他们负责和我解说的。或许他们就是负责这样慈悲地看着我。
我还是去看了镇上的郎中。
那时候,郎中不像现在分那么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人的猫狗猪羊的,反正什么都能看。我记得有个郎中,叫青山。他一见我走进去,就盯着我屁股和肚子看。我一坐下,还没开口说看什么病,他就说:你不好生养吧。当时看病的人多,他这么一说,大家就都盯着我的屁股和肚子看。我生气地说:你都还没看。那个郎中面无表情地说:一看都知道。
回来的路上我自己琢磨:是不是那神婆根本没用什么神通,看我的屁股和肚子就知道我很难有小孩?然后我想,如果是这样,那神婆心真大。然后又想,如果是这样,那神婆可是真疼我。
这样想以后,我就觉得鼻酸。所以我更应该生下孩子。
吃了两三个月青山郎中的药,愣是没有动静,我又换了一个郎中,又没有动静,又换了一个郎中……最后,我脑子一热,一天喝三个郎中的三服药,我想,总该有一服药成吧。还是没有动静,我把每个郎中的药都加量,我怄着气,想着,我就不信治不了自己。
我估计,我婆婆、万流和我妹都知道我在干吗了。其他可以瞒着,这煎药的动静和味道可太大了。
我这辈子搞不清楚许多问题,其中一个就是中药。郎中看病时比我婆婆还神神道道,开出的药方,那是一味比一味新奇,我在想,每个郎中肯定都熟读什么《山海经》,因为他们开药,比的就是想象力。
那找药的过程,更是艰辛,而且要医治的问题越厉害,那药材的获得就要越离奇。郎中们开出那张奇异的药方后,总会先沉默着,到你真的着急了,才告诉你,其实在哪条路走几步哪个方向哪棵长了多少个果子的树下,哪家人有哪味药,还交代“别问他药材从哪儿来”——每次去看郎中,我都觉得像听了段戏。
不过,我后来在想,是不是寻找药的过程,也是如同神婆寻找神明的过程啊,是不是寻药的过程,也本就是那治疗的过程啊。这么想之后,也就觉得没情绪了。
毕竟,我是神婆的媳妇,还有什么不能理解的呢?
但我还是容忍不了煎药的部分。那些味道在整个房子里敲锣打鼓,到处和所有人说:有人要吃药啦,有人觉得自己有病啦。
万流不回来吃午饭的,我婆婆吃完午饭就要在院子里打盹,我妹妹无论早饭、午饭还是晚饭,吃完总要睡一觉。她说她还是小孩子,长身体。
所以我选择在午饭后煎药。
我一般把药材藏在灶台旁的柴火堆里,一吃完午饭,我收拾好东西,就躲进厨房里,把毛巾沾湿了,堵着向着院子的所有门窗,只开着朝向外面巷子的那个窗。煎好药,喝完,就赶紧用水冲洗干净所有厨具,拿着蒲扇拼命把所有味道扇到外面巷子里去。
但其实每次走出来,我总会突然在哪个地方嗅到,哪一缕药味偷偷跑出来,爬到了房间里、神殿里、过道里……那些药味,真像不省心的淘气的孩子,但你指着它们骂,也没什么用。
虽然喝得艰难,但我还是一直喝着药。不是觉得有效,只是觉得不喝,心就躁。一度我都怀疑,那些药,其实就是在给我安神的,而不是助孕的。
那段时间,我阿妹好像也因此更知道什么了。她还是每天来看,但是隔得远远的,然后看一下,就难过得哭一下。
那段时间,杨万流更没有开口问我了,但逐渐不怎么盯着我的肚子看了,他好像也知道什么了。
所有人都不会开口说的,但所有人都因此卡着难受。所以,我知道,只有我说了。
有一天,杨万流一回来,我就拉着他说:我觉得我不会有孩子了,你说怎么办?
杨万流说:谁说的。我不信。
我说:我很确定了,我一定不会有孩子了。
杨万流难过地说:反正我不信。
那天晚上,我不知道杨万流有没有睡着,我没问他。那天晚上,反正我是没怎么睡着,杨万流也没问我。
自那之后,我们没怎么说话了。倒不是他对我不好了,只是,我们一说话,总觉得要聊到孩子。而这个问题,我们又都不知道怎么聊。这个问题像座会长大的山,隔在我们中间,我发现,我们越来越不好和对方说话了,能说的也越来越局限于明确的短问题,比如,吃饭了?比如,出门啊?往往用一个词语就能回答。
就像在山两边的人,只能应答些简单的词语。
就这样持续了几个月。
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杨万流说:歪头黄在问我要不要一起去讨趟大海。
杨万流说完,我妹急了:那可不行,我阿姐还没生孩子。杨万流说完,神婆不开心了:都有妻子了,讨大海干吗去?
杨万流说:他记得的,他上次去马来西亚的一个地方,那个地方有一座庙,求子特别灵。
神婆说:骗人的,我和神那么要好,我会不知道?
杨万流说:他还记得的,那庙里说是有秘方,吃了保有。神婆不屑地摆手。
杨万流说:他还想,即使找不到,这次出海赚的钱,就可以带我去大地方的医院看看,比如厦门甚至广州。
我知道的,杨万流没法让自己待在绝望中,但他又不想丢掉我,他在想办法。
这样一想,我知道了,杨万流真是个好人,这样一想,我觉得杨万流一定得有小孩。他们还在争论着,我想了想,还是开口了:杨万流要不你再娶一个吧?是不是再娶一个就可以不讨大海了?
我忘了我们当时是清朝还是民国,但我记得,那个时候,男人是可以多娶老婆的。
我阿妹一听,哇哇叫嚷着:那可不行,我不同意,凭什么啊?我刚想和我阿妹解释,神婆说:那可不行,你一辈子守活寡啊。我刚想和我婆婆解释,杨万流说:那可不行,我命里就一个老婆。
我听杨万流这么说,更觉得,这么好的人,就是非得再娶一个老婆。所以我说:我不管,你就得再娶一个老婆。
我婆婆很生气,站起来,说:那我也不管了。说完就气呼呼走了。
第二天,杨万流一起床就出门去了——他去和要一起讨大海的人筹备出海的事情。
第二天,我一起床,就硬拉着我婆婆说:走,找媒人去。我婆婆抓着藤椅,铁青着脸,怎么拉都不去。我妹很生我的气,一看到我转头就走。
杨万流那边好像进展得很顺利,我不知道,我也不问。
我这边进展得很不顺利——一来是那神婆放话出去,说,哪个媒婆敢接这事,她就让神鬼都去找那人帮她算账。再来,那些媒婆以及那些想成婚的人,觉得,自己婆婆和丈夫反对,一个妻子还坚持给丈夫找新老婆,肯定有问题。我无论说什么,她们一句都不信。何况,杨万流家里毕竟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除非你当妾,让别人来当妻。”我想了想,说可以啊。结果反而那媒婆不吭声了。
杨万流准备了两个月,才准备好起航的。
那两个月里,家里顿顿都是各种鱼——杨万流那些试验的海鱼,就这么一条条捞起来煮了吃。
各种鱼长得各种样子,我婆婆都认识。用我婆婆的说法,在咱们这儿,人生几乎就是由鱼构成的,比如周岁那天,一定要吃血鳗,这种鳗鱼就像一条活着的血管,小孩吃了,像是从海里输了一次血,就可以稳稳地走路了;比如成年那天要吃弹跳鱼,这样自然让人生能屈能伸韧劲十足……
我婆婆吃得很开心,边吃边解说。我阿妹吃得很开心,边吃边说真好吃。
我知道的,吃掉的是本来杨万流要和我过的日子,所以我一口都不吃。
杨万流终于还是要走了,走的前天晚上,杨万流说:你等着,我很快回来。
我不搭理他。
杨万流走的那天早上,他收拾好东西,说:我走了。我不搭理他。
他要走出房门了,我突然想到一个办法,赶紧追过去说了一句:要不你就在马来西亚找一个生了吧。
杨万流突然就气了,一句话都不回我,转头就走了。
那神婆和你太姨去送他了。她们回来说,杨万流站在船头一直在找我,没找到我,就一直落泪。你太姨还说,杨万流一落泪,就被旁边的人取笑,杨万流揍了取笑他的人,还把那些取笑他的人都揍哭了。
我不搭理她们。
杨万流走的那个晚上,我又梦到我阿母了。
梦里我阿母很着急地说:我等不了了,你生不下我了,我没法等你了。
我阿母还在解释什么,我在梦里气到,转头就跑。但醒来后,我难过极了,我想着,阿母又不是故意不要我的,我怎么能让她这么难过地去投胎。然后又想赶紧睡着,想再去梦里找我阿母。我越着急,越睡不着。折腾到早上天蒙蒙亮,我睡着了,但是,我再也没梦到我阿母了。
我知道的,我阿母投胎走了。
那天我睡到太阳晒屁股才醒来的,一睁眼,就看到我阿妹正坐在旁边,一直看着我。
我阿妹说:阿姐你哭了。
我说:我没有。我觉得在阿妹面前哭丢人,所以我不能承认。
我阿妹说:我哭了一个晚上,也想了一个晚上,我觉得没有办法,现在只能我尽快嫁人了。
其实我根本没有明白阿妹这句话的意思。为什么我一难过,她就得嫁人。
阿妹没再和我解释什么,感觉她只是来告知我一声,而不是让我去帮她操办的。
她和我宣布,她准备今天开始就行动了。
我生气地说:哪有姑娘家的婚事,自己抛头露脸去谈的。我阿妹说:谁说不可以?
我阿妹的确马上行动了。她找那神婆,正式向她宣布自己必须在一个月内嫁人。
我婆婆问她:怎么嫁?
我阿妹说:所以你得好好配合。
我婆婆说:怎么配合?
我阿妹说:你必须见人就说,我八字好,好生养。还必须帮我到处打听人选。
我婆婆说:那可不行,你八字算不上好,我和你阿母说过的。
我妹说:那你就说,她要嫁人了,她很好。别人问你什么好,你不答,你就笑。
我婆婆听了,笑开了,问:这样都行?
我阿妹看到了,说:对对对,就这么笑。
我阿妹那几天把自己打扮得非常好,也是那几天我才发现,原来我阿母给我的几件嫁衣,都让她偷拿过去了。
一天天的,她换好衣裳了,守在家门口,见人就笑容满面地招呼。
此前哪有人在神婆这儿受到这待遇,有人总要夸了,这么好的姑娘,怎么以前没看到啊。有人还问了,你婚事定了吗?
我妹就等这一句。她回答得很大声:还没了,这不,还在找嘛!
说完,就转过头来,一直对在一旁的神婆使眼色。
神婆乜着眼,看上去很不情愿,但话倒是说了:她要嫁人了,她很好。
旁边又有人说:这不,看着就很好,还命好。
神婆张了张口想纠正,我阿妹直直盯着她,那神婆最终还是微笑了一下。
我觉得实在丢人,几次想拦住我阿妹。阿妹倒一副越战越勇的样子,绕着我,就往人堆里扎。她一往人堆里扎了,我就不好骂她——我这一骂,所有人都要知道她这么恨嫁,估计就真要嫁不出去了。
我也真是佩服我阿妹,过几天,有人来打听她八字了。咱们这儿,男女对看前,都要先把两方的八字对一下,合适再安排,省得看上了八字不合,白浪费感情还多生波折。又过几天,甚至有人直接领着人来家里对看了。我阿妹没像我阿母躲在阁楼里。到时间了,人家来了,她没和我婆婆说,也没和我说,就自己出去和对方聊。我几次作为家长想去把关,她一看我来了,就和我说:别来了别来了,是我嫁人,又不是你嫁人。
我听得脸一红,气到转身就走。
终于,那一天,我阿妹送完人跑来和我说:这不,找到了。我愣了一下,有点蒙。
我阿妹以为我没听清楚,又说了一句:我找到可以嫁的人了。我当时不知道为什么,哇一声就哭了。
边哭还边骂:你也不要我了。
我没想到自己会这么难过,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满脑子一直想的是,阿母不要我了,杨万流不要我了,我阿妹也不要我了,这样一想,我就难过。
我婆婆是来敲过几次门,我不开。我阿妹是来门外哭过,我也不开。然后,她们好像就一起不管我了。我悄悄打开一点窗户,听到她们还是在商量我阿妹出嫁的事情。
这样的难过,让我没有当好一个尽责的阿姐。阿妹要嫁的人,我本应该去多方打听的,但我被气愤和难过架在那儿,虽然还会在人多的时候,凑过去听听,看能不能恰好听到什么,但就是问不出口。而这种被动听来的消息,还真是不全:只知道那人叫王双喜,家里原来是讨小海的,脸蛋长得不错就是身体弱,瘦得像猴,为人也像猴,挺机灵的,总是能窜来窜去。
这样的信息太不够,我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那神婆了。
我装作一点都不在意,刚好扫地扫到那神婆旁边,神婆还是在那藤躺椅上嗑着瓜子晒太阳。我问:所以你帮忙问过神明了吗?他们合适吗?
神婆歪着头,好像没听清楚一样:你在说谁啊。说完,就哧哧地笑。
我知道那神婆又耍坏了,眼光看着一边,假装若无其事:就那个王双喜。
神婆说:哦,他啊,没有人让我问神明,我干吗问。
我被气到了,气呼呼地拿着扫帚就要走。那神婆在我后面追着喊:要不要我去问问?
我头都不回,说:不用。
王双喜就此每天都来。
我看着他就难受,我问他:来干吗?
他说没事没事。
我说你没事干,就不用总来。
他说:我就想娶你阿妹。
我一下子像被什么卡住喉咙了。
王双喜来了,我阿妹就老是想黏着他。
我觉得太丢脸了,都没成亲怎么能当着神殿里那么多人的面腻在一起。我故意不断派各种活给我阿妹,我阿妹知道我在干吗,一副我什么都知道的样子对我笑了一下,开开心心去忙了。
王双喜在家门口一坐坐一天,我从窗户探头看,他竟然搬来板凳,跷着二郎腿,边等着边唱歌。
我在这头的窗户生气,我妹在另外一头窗户边笑。笑声被我听到了,我生气地骂我妹:你笑什么!我妹脸通红通红的,跑自己房间,把门关上了。
有一天,王双喜突然没有来。我左等右等,等不来,等得心里莫名慌。我还探出头去找了找,没看到王双喜。回来的时候,我看到我妹对我哧哧地笑。
我问:你笑什么!
我妹不回我,转身又回自己房间关上了门。
我后来懊恼了很长时间,当时怎么没察觉,半夜那个奇怪的猫叫,肯定是有问题的。但我只是觉得奇怪了一下,又睡着了。
再后来意识到出问题了,就是我妹突然主动来找我。
她还没进门脸就通红通红。我心一下子慌了,我知道发生什么了。
我妹说:姐,我真想嫁人。
我问:你晚上给他偷偷开房门了?
我妹点点头,说:我必须赶紧嫁人,赶紧生孩子。
我还是不理解我阿妹的话,心里闷疼闷疼的,但我知道,她必须嫁人,所以我最终只是说:明白了。
我阿妹要嫁人了,我不理解,为什么在我生不出孩子后,在杨万流走后,我阿妹觉得自己必须赶紧嫁人了。
第二天我早早地出门了。要出门时,我觉得我得带点东西,摸来摸去,还是拎了一把砍柴的刀。一个一个人打听,打听到王双喜家里。王双喜正要来我家,看到我来了,满脸堆笑对我说:阿姐你来了。
我没回,举着砍柴刀对王双喜说:你得对我阿妹好,对她不好,我跟你拼命。王双喜正要回答些什么,我也不听了,拿着刀,路边恰好有棵树,我往树上一劈,劈下了几根树枝。我恶狠狠地说:记住了?然后转身就跑。
当天早上,王双喜就又来我家了。看我在神殿,他就去神殿,看我又走去庭院,他跟着去庭院,我干脆躲进厕所,他就守在厕所外。我在厕所里,假装自己在便秘,然后抬头看着天,想着,那天神婆被我堵在厕所里,我问过她,神明会不会看到我们光着屁股。她说会。
我蹲在厕所里想,每天他看到这么多人在难过,他为什么不做点什么。这么一想,又抬头看了看,向天空挥了挥手,但我终究还是看不到神明。
从厕所出来我就被王双喜堵上。王双喜说,他看了个日子,初五和我阿妹结婚好不好?
我说:好。说完我就走回自己的房间,关上门。
我听到我妹跑过去找王双喜了,我听到他们好像在谈笑着。一会儿声音不在了,我出门来看,王双喜不在,我阿妹不在。我一个人走去阿妹的房间,她房间里收拾得真干净。所有的衣服全部拿出来,一件件叠好了。
我一个人坐在我妹的房间发着呆。发了一会儿呆,又去自己的房间翻找,把当时阿母给我的东西,全部找出来,一点点收拾好,一点点往阿妹房间搬。
我本来已经把自己关在房间,以免我阿妹回来,拉住我要和我说话。但想了想,我不能一件阿母的东西都不留啊,我赶紧开了门,跑去阿妹的房间,拿了一件阿母的衣服,就往回跑。
到了很晚,阿妹才回来。我听到了,阿妹推开门,走进家,走到自己房间,点上灯,她看到了。然后安静了许久。过一会儿,我听到阿妹向我的房间走来,走到房门口了。阿妹果然又哭了。阿妹说:姐,我不嫁了。
我没回。
阿妹说:姐,我不想嫁了。
我说:你现在必须得嫁了。
那天,王双喜是将近十一点才来的。
我躲在窗户边看。他有带花轿来,我想,挺好,比我当时好。他有带南音团来,我想,挺好,比我当时好……
我提前和婆婆说了,说我生病了,而且我也不懂,就不出去了。那神婆知道,她说就她来弄。
我看到我阿妹哭了,我看到我婆婆劝我阿妹了,我看到我阿妹哭着劝王双喜了,我看到王双喜背着我阿妹出来,我看到我阿妹要上花轿了,我看到她一直往我房间的窗户望。
我躲得很好,她看不见。
我听到她一直喊:阿姐,阿姐,我走了啊。
我一开始不想回,等到她轿子走了,我想回她,但喊不出声。我知道我一直在哭。
我阿妹也离开我了。除了那神婆,我没有亲人了。
我心里空落落的。然后我想,其实还挺好的,或许我就是晦气,阿妹最好就此和我断了联系。
阿妹第二天来返亲,我房门就是关着。后来我阿妹来探亲,我远远看到了,就赶紧回房间关着门。后来阿妹来得越来越少了。我心里是想着,这不挺好的,虽然是这么想着,但心里就是难受。
我其实一直想数数杨万流走了多久了,但每次想数的时候,我就故意打断自己。我可不想也成为入海口崖石上那个望夫石。丢人丢到底了,几百年一直立在那儿,被人知道她一直在盼着自己丈夫回来。我和她们不一样,是我让丈夫去的。
我其实也一直想数,我阿妹多久没来探亲了。但我也故意打断自己。第一周没来,我是心里空了一下,第二周没来,然后又一下,再一下……再后来,我心里突然变得很安宁,估计心里空成一片湖了,湖里的水,就是我反复告诉自己的话:这不就是遂你所愿吗?
我忘记过了多久,至少过了一个春夏秋冬了。记得那天我在发呆,然后听到门口传来一个小孩的声音。那小孩在哭着,还边哭边喊,小姨小姨。
我当时觉得奇怪,心里想,怎么有人让小孩哭成那样。我抬头往外望,那时候是大中午,太阳晒得马路明晃晃的,我就看到一个女人,推着一个小孩往我家的方向来。
那小孩应该是刚学会走路,走得一蹦一蹦的。那小孩应该是刚学会说话,重复地说着两个词语:“小姨”和“阿母”。
我一开始没认出推孩子的女人是谁,我就看到那孩子边往我的方向走,边喊一声阿母,然后又哭着回头,喊一声小姨。
再揉了揉眼睛,我怎么觉得那女人是我阿妹,但她胖了一圈,而且老了许多。那女人好像也看到我了,突然间开心地笑了起来,然后又哭了起来,抱起前面的孩子,直直往我这边来了。
她一笑,我认出来了,是我阿妹。她一哭,我更确定了,她是我阿妹。
我阿妹抱着孩子走到我面前,又哭又笑,然后催着自己怀里的孩子,说:叫啊,叫阿母啊。
那小孩紧张地看着我阿妹,哭着喊:小姨小姨。
我愣住了,说:宝宝好,那是你阿母。我是你大姨。
那宝宝困惑地看着我。我阿妹说:赶紧叫阿母。
我明白了,我太生气了,我哭着大骂我阿妹:别乱说,你别乱教孩子。
那宝宝此时却突然对我喊了声:阿母。
我阿妹开心地一直哭一直笑,我生气地一直哭。
我阿妹得意地仰着头说:我厉害吧,杨万流一走我就想到这个方法。我阿姐有孩子了。
说完像小时候那样,哇哇地大哭起来了。
阿母走的时候,我好怕你也走了,杨万流走的时候,我好怕你也走了,所以我只有这个办法了。我只有这个办法了……
那天晚上,阿妹说她不回去了。她说,从生完孩子,她开始教孩子喊自己小姨,王双喜就明白了,就开始和她吵架。她说,今天她要来的时候,王双喜和她拉扯上了,还恶狠狠地说,走了就不要回去。
所以我就不回去了。我阿妹大声地宣布,好像她宣布了就有效了,就像她以前一样。
人好玩的一点是,只要有人记住你曾经是什么样的,你在她面前就会又活成什么样。
我反复打量阿妹,她身上有许多以前没有的东西——她真是个母亲,那看着孩子慈爱的眼神,是以前我没看过的;那一手抓着孩子的腿,一手换尿布那个麻利劲,我以前没看过;她也真是个妻子,虽然还是梳麻花辫,挑水的那股力气比我还利索,切菜削地瓜,啪啪啪的,眼睛都不用看那把刀。
我看着那些多出来的动作,想着阿妹离开我的那些时间,她过的是怎么样的生活。我想着,我家阿妹真的长大了。然后我叫了一声:阿妹啊。我阿妹一转头,笑开了小时候的样子,又一蹦一跳地跑过来:干吗啊?
我阿妹,还是我阿妹。
阿妹不回去,王双喜只能来了。王双喜是下午来的。还是瘦瘦白白、扭扭捏捏的。一个男人生气成这个样子,我觉得其实还挺可爱的。
他气呼呼地对我阿妹说:蔡屋阁你赶紧回去。
我阿妹甩过头,自己抱着孩子,跑回她原来的屋子去了。我看到那王双喜眼眶都红了,我说:双喜别急,我来劝。
那双喜抬头看我那下,我觉得怎么委屈得像女婿看到了丈母娘。
然后我想:对啊,我应该就得是他的丈母娘了。
孩子玩了一会儿就睡着了。我把阿妹和双喜叫到一起来说。那神婆觉得有戏可以看,抬着小板凳赶紧坐到我旁边来。
双喜先说,阿妹一成婚就着急要小孩,像完成任务一样。他当时是觉得奇怪,但心里想,一个女人能折腾到哪儿去,难不成翻天了?结果孩子还喂着奶,她就整天抱着孩子说:宝宝,我是小姨,你长大点我带你找你阿母。他知道了,这个女人可真翻天了,他听到生气极了,问:那我是孩子的谁?我阿妹乜着眼,看着他说:小姨夫或者不认识的人,你自己选一个。
你说,这不欺负人吗?双喜眼泪就含在眼眶里。我阿妹不吭声,眼睛死死盯住那双喜。
双喜瞄了瞄我阿妹,又说了:阿姐,如果你真想要孩子,我们第二个给你好不好。我也是第一次当父亲,而且还是儿子,我还舍不下。双喜说完委屈得趴在我腿上真的哭了。
我知道了,他真是把我当丈母娘、当阿母了。
我阿妹说:不行,必须是这个孩子,我怎么知道我还能不能生第二个孩子,而且我也不一定再和你生孩子啊。
双喜这么一听,哭得更难过了。
我赶紧说:我不要孩子的。我不喜欢孩子。
我婆婆故意挑事,说:胡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整天吃药,还偷偷跑去其他神婆那儿啊。
我说:要不你们第二个孩子再给我,第一个你们自己留着。
双喜很开心地马上答应,我阿妹斜着头,歪着嘴,说:我不干,生孩子太疼了,我不生了。
我很认真地说:你都为了我和人结婚了,还不能为了我生第二个孩子啊。
我还不是担心你不想活了啊。阿妹本来说这话时还是那种不正经的口气,却突然声音一哽:我是想,你生不出孩子了怎么活下去啊,我是想,你死了我就没亲人了。
说完,我妹突然哇一声,又哭了。
我笑着说:阿妹你真蠢。说完我就哭了。
阿妹哭着说:你也没聪明到哪儿去。说完,阿妹继续哭。
他们终于还是回去了。我妹气呼呼地走在前面,王双喜小心翼翼地抱着孩子追在后面。孩子要回去的时候,突然对着我喊了声:阿母。
那小孩子奶声奶气喊阿母的声音,真好听。好听到,我鼻子又酸了。
阿妹回去后,我才想到,杨万流都离开三年了。杨万流还没回来,杨万流应该不要我了。
我又想,确实是我让他另外再找个妻子的。杨万流果然很听我的话。
有几次,我还真想问那神婆。但她不主动和我说,我又不能问。一问,她肯定又要抓着我取笑。后来,我琢磨了很久,想了一个办法。
她还是一直躺在院子中间的藤躺椅上,我就坐在她旁边,我也不说话,就一直盯着她看。
她说:你是不是想问我什么?
我说,没有。然后继续盯着她看。
她转过身,朝向另一边,我找了把凳子也挪到另一面。她乜了我一眼,说:你是不是想问我什么?
我说,没有。继续盯着她看。
那神婆肯定知道我想问什么,为什么她就不能说。但她也是执拗的人,我不问,她就不说。那神婆嫌我盯她盯得烦了,她又转身,我又赶紧挪凳子。
不知道你信不信,我们这样竟然也僵持了半年。这半年,我妹隔三岔五来串门,看我们这样僵持着,好奇地搬了把椅子,也坐在我们身旁来,在我身边给孩子把屎把尿,放着孩子在院子里玩。
我阿妹偶尔会劝我:你就问吧,那神婆这么犟,肯定不会先说的。我回阿妹:我又没想要问她什么。我阿妹偶尔劝那神婆:你就说啊,我阿姐这么难搞,你也知道的。那神婆说:她没说,我怎么知道她要问什么。
我现在活了九十九年了,还是经常想到那半年,我想起那半年是因为,那是我一直盯着我婆婆看的半年。我很庆幸,我曾经那么认真地看着她,后来我在想念她的时候,才看得到她的脸。
应该是第四年吧,有一天下午,杨万流推开门进来,把东西一放,就去上厕所,上完厕所,就去洗澡。洗完澡,就问:什么时候吃饭啊?
好像他只是出去外面走了一趟刚回来。
其实他推门那一声,我就知道是他回来了——他老觉得这样门半开不开不好,每次回来,总要推到最底,门总要发出吱呀一声。但我也没着急出来。因为我在想,和他第一句说什么呢。我还在想着,他就兴冲冲地跑来问了:什么时候吃饭啊?
我回:再半个时辰。
他说:好嘞。
晚饭的时候,我不知道说什么。杨万流先说了。他说药方拿到了,他囤了够生六个孩子的药量。
我听了,脸红了,说:生六个孩子,当我母猪啊。杨万流笑着说:母猪好啊。
我生气地踢了他一下。
杨万流还是继续说:去城里看医生的钱,也足足的。咱们,生他个十个八个。
我婆婆说:嗯,那比母猪强。说完,咧嘴坏笑。
我忘记是杨万流回来第几天,反正是一大早。我想去厨房煎杨万流带回来的药,看到有个女人抱着个孩子,一直站在门口。孩子看上去就六七个月大吧。我不认识那女人,那女人也不认识我。那女人看到我,用普通话问:请问这家里的主人在吗?
我不太懂普通话,问:什么事?
那女人似乎说:听说这家男主人刚讨大海回来,应该有钱吧。我说:什么事?
那女人似乎说:听说这家女主人一直生不出孩子,应该很想要孩子吧。
我胸口被扎了一下,但我还是问:什么事?
那女人不回答我了,放下孩子就跑。
我愣住了,没反应过来——孩子就在地上哭,那女人又在往前跑。我在想,自己是该赶紧追那女人,还是要赶紧抱起孩子。等我想明白要赶紧抱起孩子追那女人时,那女人已经不在了。
杨万流和我婆婆听到动静了,也全都到门口来了。
我说:刚刚有个女的,问了几句话,就把孩子扔这儿了。
我婆婆说:这还不简单,送子观音显灵了,你当时应该追着她拜一拜。
杨万流不开心,说:明明是人,怎么是观音了?
杨万流说:送子观音是把孩子送进女人的肚子里,哪是送到地上就跑的?
我婆婆想说什么,杨万流又打断了,说:更何况,那女人是跑走的,不是飞走的,观音需要跑吗?
我婆婆听到这个,来劲了,说:神明也会跑的,我和屋楼说过的,比如那大普公……
杨万流气极了:这不是我的孩子,我不会要这东西的。
杨万流说完就要出门。
我问:你去哪儿?
杨万流回:去找那观音,看她在哪儿下凡了。
杨万流走了,我婆婆把那孩子抱起来,翻了下裆部,说:多好,还是男的。然后一把递给我,说:就你的了。
那是我第一次抱孩子,软乎乎的,像一团大面团;暖乎乎的,像是刚从心里掏出来的。我看着他,我想,哎呀,原来孩子是这样的啊。那孩子头一直往我胸部蹭,我想,他是在找奶吃,但我没有奶给他吃——我果然不是他的母亲。
杨万流接近中午才回来,问我:那女人口音是不是说普通话。我说是啊。
是不是很瘦。我说是。
是不是蓬头垢面的。我说是啊。
杨万流说:那就是了。
我问就是什么了。
杨万流说镇上前几天来了五个人,一听口音是北方来的。说是北方在闹饥荒,他们一路乞讨加上吃树皮草根撑到这镇上来的。
杨万流说,他们刚来,在街上看到吃的东西就抢,抢了,就在街道中间狼吞虎咽。有人看着他们可怜,想提醒他们慢慢吃,那个年轻的男的,发疯一样,见人就咬。大家不敢靠近了,看着他们实在可怜,就把馒头包子扔给他们。大家都是好意,结果一扔扔多了。这些人估计太饿了,吃得快,吃得凶。先是那个年轻男的,像被噎住了,突然脸就青了,腿就直了。其他人急着想把馒头从那男的嘴里掏出来。掏着掏着,那年纪大的男的,突然抱着肚子喊着什么,然后也走了。后来有郎中看了下,说,估计是撑死的。
说到这儿,杨万流说:你看,没被饿死,反而被撑死,多冤。我婆婆说:这样冤着死的,多着了。记住,以后咱们再难都不要这么死,难受。
杨万流说:剩下一个老婆婆带着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小孩。大家商量来商量去,大普公是管普度众生的,就把那两具尸体先拉到大普公那儿,也让大普公知道下,来了这么两个外地的魂灵。然后好说歹说,带着剩下的两个女人一个小孩,也去庙里先住下,再一起帮他们想办法。
昨天晚上,咱们几个宗族的大佬都去了,在大普公庙里围着他们坐了一圈。
一个大佬问:你们为什么来这儿?
她们不吭声。
大家以为是那大佬普通话不标准,一起笑话了这位大佬,又换了另外一个自认为普通话好点的,字正腔圆地问:你,们,为,什,么,来,这儿,啊?
她们也还是没回。大家一起哄堂大笑。
最后还是大普公庙的庙公插嘴了,用标准的普通话说:我也是外地跑来的,你们不相信他们没关系,你看,咱们这神明看着了,神明你们总该相信吧。
那年老的女人抬头看了一眼大普公的神像,神像是一副双眼低垂悲悯的样子,那女人冷漠地叹了一口气,说:你们这帮傻子,哪里有神明。
这是她们开口的第一句话。
此后,那一老一少两个女人便开口了。
大家才知道,咱们镇上往北去,现在都跟地狱一样。那年老的女人说,一开始确实是老天爷不对,该下春雨了,就怎么都不下,大家怕着蝗害,蝗害就又来了。后来是人不对了,当时虽然年景不好,但其实只要大户人家帮忙,家家户户商量着,应该还是能扛过的。但嘴巴里是商量着,大户人家早开始囤粮,有粮的,开始坐地起价,然后大家就恐慌了,开始有人抢。
那女人讲着,一个宗族大佬觉得不对了,打断她问:你们没有宗族吗?那宗族大佬干吗去了?
那女人说:我们那儿没有宗族。那些大户人家有家族,他们家族大,更能这么搞了啊。
那宗族大佬问:死后那么多祖宗饶得了他?
那女人回:哪有什么祖宗?
那宗族大佬脸顿时青了。
旁边不知道谁接过去说:就是,我天天和祖宗告状,也没看祖宗惩罚你啊。大家一起哄堂大笑。
年轻的女人接着说了:我们那边的祠堂都被砸了,哪还信什么祖宗。
众人一下安静了。有人小声嘀咕着,连祖宗都不认,那该怎么活啊。
那年老的女人接着说了:人一坏起来啊,就特别坏。一开始先挑那些孤儿寡母的下手,抢粮食占土地,后来,大家族开始欺负小家族。有人到处去巡人家的粪坑,见着是黄的,那必定是家里有粮食的,就挖了一把粪糊在大门上,当作证据,然后逼着要粮食。因为如果是吃树皮或者草根,拉的屎会是绿色的。我儿子可聪明了,每次把树皮草根晒熟后,都磨成粉,一来粮食不够了,可以和粮食混着吃,然后,拉屎后就在上面撒一点树皮粉。
一个宗族大佬听得生气,问:这不对啊,他们不知道举头三尺有神明?怎么能说抢就抢。
那年轻的女人接过去说:刚说过了,我们那儿,没有神这种东西了。
众人又安静了。有人在嘀咕着:咱们几千年都这么活,一会儿没有祖宗一会儿没有神,难怪祖宗会不管,神明会不要他们,这才变那样。
虽然感觉这两个人像异端,但是她们没有神明,咱们这地方有。咱们还得做神明会觉得对的事情。最终商量来商量去,大家决定让她们自己选——可以选择向咱们一座座庙一尊尊神明问卜过去,看神明是否愿意她们在哪座庙当庙婆,孩子也住庙里。又或者,咱们镇上十几个宗族,她们这几天去看看,愿意加入哪个宗族。只不过,加入家族就得改那个宗族的姓,认那个家族的长辈当阿母。
对于第一个选择,那年纪小的女人说:我可不信神明,如果有神明,怎么让我们活成那样。我不干。
对于第二个选择,那年老的女人说:我都六十九了,认谁当阿母啊。郭姓宗族的那大佬骄傲地站起来,说:来我们家族,我们家族有一个九十二、一个八十九还有一个八十六,都可以让她当阿母。
那年老的女人一听,先是跟着大家笑得合不上嘴,然后,就喃喃自语:谁想到了,活到快七十,再找一个阿母。说着说着,可能是想自己的阿母了,就呜呜地哭。
郭家宗族的大佬说:别难过啊,我们祖宗也都是从中原逃难过来的,只不过我们逃难的时候,都是一整个家族,还都带着各自的神。说不定,你祖上本来就是我祖上的亲戚了……
宗族大佬们走后,一老一少两女人和孩子就在大普公庙住下来了。镇上好事的人像麻雀一般,聚在大普公庙叽叽喳喳的。有普通话好点的,就有一搭没一搭问她们问题,得到她们回答后,再翻译成闽南语给大家听。那年纪小的女人,回答完大家的问题,奶着孩子,倒过来问了:你们这儿哪户人家好点,没有小孩的?就有人说到杨万流,说到我家了。
杨万流讲到这儿,我婆婆就把话接过去了:你看,我就说是送子观音送的。送子观音知道屋楼不方便生孩子,让人帮忙生了,千里迢迢送过来的,咱们还不赶紧接。
杨万流白了我婆婆一眼。
我问杨万流:那女人和老婆婆呢?我们把孩子还回去吧。
杨万流说:那女人把孩子扔咱们这儿,就回大普公庙了。刚刚有人看到一老一年轻两女人,拖着一老一年轻两男人,往海里去了。一开始以为是两个女人拖着两艘船要出海,追着她们喊,要涨潮了,不要出海了。那两个女人听不懂咱们这儿的话,但是一直对着那人鞠躬,鞠完躬,又继续往海里拖。
杨万流说完,就看着那孩子,没说什么了。
我听着难过了,心里想:要不是咱们这儿有祖宗有神明,我也早死了吧。
这样想后,我就把怀里那团暖乎乎的肉抱得更紧一些,我说:他没有阿母,我也没有阿母,所以我要当他的阿母。
杨万流沉默了一下,说:我们必须得有自己的孩子。
我说:可以。
于是我有孩子了。杨万流不愿意给他取名,我取了,就叫杨北来。
我婆婆说:叫这名字他就知道他不是从你肚子里来的,是从北边来的。
我说:我就是想让他知道,等他长大再选一次,认不认我当阿母,是不是我儿子吧。
我原本以为,带小孩这事,那神婆该帮我的,不想,那神婆反而说她要忙了。
我见她确实很忙,不像以前,老是躺在藤躺椅上嗑瓜子。她每天早上就出门,看到马甲鱼就买,看到地瓜就买。每天买一大袋回来。鱼就一条条剖肚清肠洗干净,腌制了,放在院子里晒。那地瓜去皮洗干净了,就切成一片一片,也铺在院子里晒。
鱼和地瓜片像鱼鳞一样,布满了院子。
为了晒尿布,我在院子里拉上一根又一根绳子。我这边在拉绳子晒尿布,我婆婆在下面铺鱼片和地瓜片。尿布总要滴水,那神婆位置不够了,就总偷拆我的绳子,把尿布随手扔在我们吃饭的桌子上。我恼极了,问:干吗呢?
神婆继续在院子里铺地瓜片,说:你就没见识,饥荒就是这世间生病了。这世间和人一样,生病肯定全身发作的,北边都那样了,肯定要传染到咱们这边来了。
我说:那我尿布怎么办?
那神婆说:那咱们以后的口粮怎么办?
我没有母乳,我婆婆说吃羊乳可以。那时候咱们这儿卖羊奶的,也和你们现在城市一样,都是送奶上门的。就每天早上五六点,赶着一群羊,大街小巷地喊,羊——奶哦,羊——奶哦。需要的人,五六点就得拿着锅碗在门口等。有要的,就把锅碗放在奶羊的肚皮下,那卖羊奶的就当着你面挤羊奶,三下三毛钱,那人会做生意,最后总要送你半下。
孩子一晚上都要起床几次,要么饿了要么撒尿,而我早上五点还要爬起来,蹲在门口等羊奶。经常蹲着蹲着,直接靠着门睡着了。
有天晚上孩子又在闹夜了,我实在爬不起来。我听到杨万流轻轻唤了唤我的名字,我还是假装睡着,他爬起来了,笨拙地换了尿布,喂好了奶。本来孩子不哭了,可以放下了,他还是抱着孩子一直摇,瞄了我一眼,以为我还是睡着的,偷偷亲了孩子一下。
自此我晚上就不用爬起来了。
杨万流果然是好父亲。我想,我一定得为他生下他的孩子。
杨万流依然每天煎好药,看着我喝下去才出门。依然如同出海前,搞起了在小海里养大海鱼的事情。依然盯着我的肚子看。
孩子能一觉睡到天亮了,杨万流就把孩子带去我婆婆房间里,说:我们得有自己的孩子了。
杨万流带来的药,我又吃了两三年吧。
这两三年,我的肚子没什么动静,这世界也没什么动静。家里的鱼干和地瓜干,囤得厨房都快走不了人了。
这三年,杨万流带我去了一趟厦门,去了一趟广州。
第一次去厦门是坐船,那是我第一次上船。船开得慢,开了五个小时吧,我吐了五个小时。
第二次去广州,听说可比厦门远,我说,能不能坐车去?那时候咱们隔壁镇新开了一个汽车站,我们坐着马车到了那个车站,买了去广州的汽车票。其实那时候我还挺兴奋的,感觉这汽车真的很神奇,不用马拉,就自己吭哧吭哧往前跑了。但上车不到十分钟,我又吐了。
刚到厦门我们就被赶下车来。我问杨万流,怎么办?杨万流说:要不搭船去?我说:那可不行。我要吐死在路上了。杨万流问:那怎么办?我说:即使这一趟去广州有孩子了,回头路上肯定也会把孩子吐出来的。杨万流问:那怎么办?
杨万流像个赌气的孩子,脚一直踢着路边的石头。我们在厦门僵持了大半天吧,最后还是从厦门搭上了去广州的船。
咱们那地方,哪有女人可以像我出这么远的门,一回来大家都问我,厦门怎么样啊,广州怎么样啊。我支支吾吾就是说不出来,因为,我还真不知道那两个地方是怎么样的。我吐得晕晕乎乎的,反正杨万流让我往哪儿走,我就往哪儿走,叫我坐哪儿,我就坐哪儿。我唯一记得的,这两个地方我都踢伤过人——那两个地方都有男医生不要脸地要看我下面,杨万流是和我说,这是医生,让我坚持一下,但我看他脸色也是铁青铁青的,我又真的太不舒服了,还是往检查的医生的脸直接踹过去——广州那个医生还被我踹出鼻血了。
我还记得,医生都要单独和杨万流聊会儿天,聊完出来,他的脸都是铁青铁青的,有时候还骂骂咧咧。远远看到我了,就赶紧不骂了。
但其实我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是想过再问一次,要不要帮他讨个新妻子,几次话在嘴边了,我又说不出口——我怕我一说,杨万流又要去讨大海了。我知道的,很多人去远方,本来就是为了躲避自己内心那些无法解决的问题。其实这样的人真傻,去了远的地方,那些问题就不在了吗?
杨万流还是整天盯着我吃药,还是整天盯着我的肚子看,还是张罗着自己的养殖场,我知道的,他只能这样活下去。他无法劝自己死心,但又舍不掉我,他在做的,其实就是让自己忘记时间,直到老了,也肯定生不出孩子了,才假装突然发现:哎呀,咱们还没生孩子啊。
我知道他在干吗,我在想,我一定要让他有孩子。
这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了,我忘记是哪一年了,我记得杨北来能走路了,杨万流的养殖场已经弄起来了。就是突然间的,杨万流每天回来都说,有点奇怪。
他说,说不上哪点奇怪,但就是觉得奇怪,奇怪到,他吃饭的时候要和我婆婆说,睡觉的时候要和我说。
直到有天晚上,他本来在睡着,却突然蹦起来,说他好像想明白了。
他把睡着的我叫起来。
他说,具体说不出少了谁,但是,就是莫名感觉,这镇上的人好像少了几个,又少了几个。在码头的船,好像少了几艘,又少了几艘。所以每次回来,就感觉心里慌了一下,又慌了一下。
他想了想,还是觉得自己得去和神婆说。
神婆还在院子里嗑着瓜子,神婆听杨万流讲了,一副早知道的样子,那神婆送进一颗瓜子,表情得意扬扬,说:放心,咱们地瓜干和鱼干可多了。吐出瓜子壳,又说:那天三公爷路过也对我说,蔡也好啊你快死了,死的时候我会来接你的。
过了几天,咱们这儿刮了一场很大的台风。
那台风大啊,把海都吹起来了,掀起来几层楼高,像大大的巴掌,往陆地一遍一遍地拍。
堤坝拍塌了,海水就这样倒灌进来,一波波地,据说离咱们这儿十几里地的城区也被淹了。
水一淹大家才看得更清楚,原来每座庙都建在高高的崖石上,原来每座庙也是天然的避难所——有吃的东西有睡的地方还有神明在。
我婆家倒没有被淹到,但我婆婆过节一般,兴致勃勃地坚持要全家人也到大普公庙来集合。
她说,以前天热时,大家爱在晒豆子的前院睡觉,一家的院子挨着一家,像整个镇子一起打大通铺。她说,总有人会聊天,这边说的话,可能几十米远的那户人家答了,半夜还会有睡不着的小孩学猫叫,先是一声叫了,然后到处都有猫叫了。
她说,很多人挤在一起的机会不多,要珍惜,说不定这次聚后,大家就都要散开了。
她说,何况大普公庙里还有很多等着离开的鬼魂。大家都聚一起,那该多好玩。
一进庙里来,我婆婆藏不住兴奋,和这个人聊聊天,和那个人聊聊天。一会儿抬头和神聊聊,一会儿对着空气好像在和鬼聊天。
杨北来一进大普公庙,就很开心地一直笑。我想起来了,他认识大普公,大普公也认识他的。
我婆婆挑了神像正对的最中间,她和杨万流各睡一边,方便她去串门聊天。我带着杨北来睡在中间。
半夜的时候我突然醒了,一睁眼,就看到低垂着眼睛的神明塑像就直直盯着自己,感觉像是被自己的父母看着。我轻声地问大普公:咱们这世间没事吧。我婆婆也不知道是睡着还是醒着,突然地回了一句:我会陪着你的。回完这一句,就又开始打呼了。
第二天,海水就开始一片一片往后撤,每撤一步,还是习惯把冲出来的物件一起往后拉。
海水开始撤的时候,每座庙就陆陆续续有人出来看,后来干脆集体拿了椅子凳子,嗑着瓜子吃着饭聊着天,一起边讨论,边看。
海水撤了整整一天,大家才发现,原来咱们镇上,就属老街最低。被冲走的所有东西,就这样一层一层堆在老街。
所有人的生活被搅成一团,都混在里面了。
就靠着喊话,一座庙和一座庙把话接过去,最终商量好了,晚上每座庙各派五个人一起来看守这些共同的东西,明天一大早再来一一认领。
早上六点就开始,几乎镇上所有的人都围着了,把土层拨开,才发现,堆在老街上的第一层是被淹死的人的尸体。
有人指着那些尸体说:你看,这不,人终究是皮囊,魂灵一走,就浮起来了,比什么都轻。
也有人回:啧啧啧,那魂灵得多重啊。
当然先认领这些尸体。
认领尸体终究是容易的,各家领走各自的亲人,筹办各自的丧事去。
这些尸体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认领的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不同的组合出现,总有人在猜度着发生了什么故事。事实上他们都是用自己的故事去猜度别人的,猜着说着,反倒被别人知道了,说话的人大概经历了什么样的人生。
有个大女孩带着一个小女孩来领一个年长女人的尸体。我婆婆说:你看多像当时你们姐妹俩。我刚想发火,那神婆又赶紧指着一个到处找不到老伴的中年妇女,说:你看那哭天抢地的样子,多像当时的我啊。
我一下子就噎住了。
来领尸体的人,还有从十里开外的城里赶过来的。
往生的是他老母。他说他老母台风天还想出去散步,他不让,但老母还是倔强地出门了——最怕年纪大的人犟起来,几头牛都拉不回。老母出门没多久,台风雨就突然扑过来了,老母着急想折返回家,一不小心,滑进自家附近的水沟了。他找了一天一夜,找不到一直发脾气,发脾气还是找不到,就一直哭着骂他老母。直到哭累了睡着了,梦到老母一脸做错事表情羞愧地告诉他:她在海边。她说她真不是故意的,但水就一路把她冲过来了。
他就寻思着过来了,还真寻到了。
那人抱着自己老母先是责怪:谁让你台风天乱跑了。然后,表扬了一下:还懂得到梦里告诉我。然后还是难过了:真是的,多陪我几年都不肯,你走了,我就没有可以撒娇叫阿母的人了。
说完,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也像小孩一样哇哇地哭了。
剩下个尸体没有人领,细辨别,还是孩童的尸体。
据说神奇得很,泡了这一天一夜还是俊俏的模样,脸上像睡着了一样安宁。
我没有凑前去看,不知道传说是真是假。
话事的宗族大佬们不知道怎么办,商量来商量去,当然就叫来所有能叫来的神公神婆,都来看看究竟。
我婆婆当然也在被邀请之列。一群神公神婆已经用各自的方式显着神通。我婆婆的仪式是最简单的,就随手抓起坑里的一把椅子坐下来,从口袋里掏出瓜子来,就嗑。边嗑,好像在边和谁聊天……
折腾了几个时辰,他们就一起兴高采烈地宣布:确定了,这孩童是神明,明天就开始供起来。
那个孩童被认证为神明带走后,大家就开始认领各自的东西了。
那里面有太多东西了。有锅碗瓢盆、椅子凳子桌子;有没有名字的猪牛鸡鸭,也有主人才知道名字的狗和猫;有家里供奉的神像、祖宗的木祖牌、骨灰盒,也有先人的画像和现在人的书信,当然,肯定有许多的珠宝金银……全都堆在一起了。
在各个宗族大佬的商量下,本来说好的,按照抽签的顺序,一个个进去认领。
抽签的方法也确定了,就用签诗桶——每支竹签都刻着一个数字,以前对应的是神明要和你讲的一句话,现在对应的是抽签的人第几个进去认领。
但第一个人认领就出问题,他翻找的时间实在太长了,大约都要半个时辰,嘴里还喊着,还有那个呢!他拿起一个东西,就有七八个人同时喊起来:那是我的,别偷……最终,当他拿起一对金手镯的时候,也不知道谁喊了声哇操,别抢我的东西,大家就全都拥进去了。
回家的路上,我背着杨北来追着神婆问:怎么这就是神了?我婆婆问:什么就是神了。
我说:凭什么随便漂来一具尸体,那就是神了。
我婆婆说:那可不是随便漂来的,也不是随便就是神。我婆婆有点气恼:那都是磨难要来了,神明就赶紧派分管的神来的。
那神婆见我不信,开始说了:比如夫人妈,你不和她亲吗?她就是在小码头那边发现的,当时她身穿一身戎装,背上中了几支箭。当时的神婆问了之后才知道,她原本是个官家女,倭寇杀了她的将军父亲,她就想杀倭寇。可没过几下就莫名其妙中箭了。她一个倭寇都没杀上,但是她抵抗的那一会儿,好多父母因此带着小孩成功逃脱了。
神婆说,她本来也觉得自己死得没什么特别,准备着好好随大普公安排去了,哪想她的魂灵怎么也脱不开她的身体。她被雨冲到河里,河推到江里,江拱到这入海口,然后突然就被浪拍上来了。拍上岸时,有个神明和她开口说话,意思是:现在很多人逃到这海边的镇上求生,咱们得保佑他们活下来,我们神现在人手缺得厉害,你就留在这里负责当保护小孩的神吧。本来就这样了,那神明又琢磨了下,补充:要不把男女之事顺便管了。夫人妈听着臊,想说:我生前可是在室女。但神明已经不耐烦挥挥手,就这样了。
我问:所以,咱们这儿的神大都是这样漂过来的?
神婆说:是啊,咱们这地方晋朝开始就有人了。当时中原战乱,咱们的老祖宗逃到这里时,看到入海口,这些尸体堆满了沙滩。他们当时就一个个问,该送走的,好好送他走,毕竟大家都是可怜人;能当神保护咱的,大家就把他供起来——毕竟他们也当过可怜人,他们知道我们世间的可怜。
神婆继续说:咱们这儿,一千多年了,每年都有尸体漂来入海口,每个尸体,咱们都要问清楚的。有的当不了神,但还是告诉我们很多事情:有饿死的尸体漂过来,咱们就赶紧屯粮;有浑身刀伤的漂过来,咱们这边的宗族就赶紧练兵……
我说:但他们也是活不下去的人,怎么能当我们的神?
神婆莫名有点生气了:他们不是活不下去,是咱们这世间某个巨大的创伤刚好要他们承受了。他们是替咱们受的,冲这点,他们就是神。
我也杠上了,问神婆:那个那么小的孩童能管什么?
神婆说:管灾难的。你刚没去看,他是饿死的,而且,身上到处都是伤。太可怜了,一出生就要承受这么坏的世道。
神婆说着说着,有点难过了:你闻闻,是不是感觉海风的味道比以前咸腥了。你去海边看看,疯狗浪是不是比以前多了。
我说:我明白了,是大家怕什么东西,就赶紧立什么神对吧?
我婆婆确实被我的话噎住了,气呼呼地说:你爱信不信。说完,还跺了一下脚。
灾难确实要来了。都不用鬼神来说,不用咸腥的海风说,也不用疯狗一样的浪说。
这毕竟是入海口,总有东西会从这里出去,总有东西要从这里进来,海风一年到头都在吹,消息一年到头满天飞着的。随便什么时候走出去都是海风,海风里都是消息,捂着耳朵还都要往脑子里钻。
先是听说北方打来打去,然后听说有更南边的打到了北方,又然后,北方和南方同时打来打去。
海的那边,则先是荷兰人和郑家打了,然后是荷兰人和日本人打了,然后是郑家人和日本人打了,然后海再远点的那边,什么乱七八糟的国都来了。
反正,我记忆中就是陆地上和海上同时乱哄哄的。那时候走在镇子的路上,总会看到打转的风,吹得石板路街道和人心里,也乱哄哄的。
大家心一乱,我婆家也格外热闹了。
我起床不算晚,第一只鸡叫醒来,一抬头看天一般是鱼肚般白,我就起床。
那个时辰,天是晕晕乎乎的,光是晕晕乎乎的,花草树木也是晕晕乎乎的,但我一开窗门,就听到神殿那边、庭院里边一堆人轻声细语着,像啃布袋的老鼠:叽叽叽叽,叽叽叽叽。
我睡觉不算早的,总是月亮要往东边歪了才回房,但即使我关窗门了,总会听到神殿那边、庭院里边,还是一堆人在叽叽叽叽。
那段日子我总有错觉,我就睡在一堆人的叽叽喳喳里,像水汽,好像不在,又总是在的,还黏糊糊的。
估计是说的话太多了,或者听的话太多了,或者向神鬼打听的事太多了,我婆婆肉眼可见地疲惫,经常身边一没有人,就马上入睡,还打呼。有次她在厕所里喊着让我帮她拿纸,我拿过去了,听到厕所里也响起了呼声。
西宅村那个七八年没回乡、据说在广州当大官的山狼蔡,突然回来了。
据看到的人和我婆婆说的,大概是晚上十一点多。那山狼蔡左手臂被砍掉了,穿着一身军装的模样,还带着枪。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几个同样穿军装的人。
一个晚上都听他在大喊大叫着,第二天醒来,大家才知道,他们家族的人走了一半。
剩下一半没走的,见到镇上的人就投诉那个山狼蔡:突然间回来,突然间要我们走,没说要去哪儿,他是收拾了祖宗牌位,但神像带不走啊,还要我们去搭船,我就不去。
有人问:他没说为什么要走,去哪儿?
他火急火燎像赶着投胎,就骂着来不及啦,来不及啦,都他妈给我上船。那人还是愤愤不平:我是他伯父啊,他讲话就不能尊敬点吗?
山狼蔡没走的那些亲戚闹腾了一早上后,小镇突然变得安静。街上没有叫卖声,港口没有吵架的声音,路上没有小孩嬉闹的声音,甚至狗叫都少了。安静得空气都沉甸甸的。
我婆家来了许多人,大家也不说话,有的人围着神殿坐着,有的人围着我婆婆坐着。
我婆婆也没说话,嗑着瓜子,摇着藤摇椅。
那个白天,什么都没有发生。大家也陆陆续续散去。
又是一天晚上十一点多,港口那边闹哄哄一堆声音被海风吹过来。先是一只狗叫了,然后很多只狗都叫了。除了几个人的声音,小镇还是很安静。
第二天醒来,有人又来告诉我婆婆,说十几年没回乡、据说去南洋发家的路痞陈突然回来了。也是要整个家族的人连夜打包离开,但不是坐船去南洋,而是大家一起骑马往北走。
他们家族也大约一半人不走,也见人就骂路痞陈:突然间回来,突然间要我们走,没说要去哪儿,还要我们去骑马,我就不去……
真正有事的那天,我记得雾很大,感觉连天都还没醒透,就有人敲锣了。
铛铛铛铛铛铛,还不是一个人敲,听着声音,应该分了七八路人。
敲一会儿,就喊一会儿什么,我还是听不太懂普通话,我婆婆虽然听得懂鬼和神说话,但也听不懂那些人说什么。听懂的是杨万流。
杨万流说:他们喊大家去关帝庙里集合。
杨万流说:他们说,不去的人都要被抓起来。
杨万流说:要不咱们赶紧往东或者往南跑,跑去海那边?我会开船。
我婆婆说:路痞陈不是从海上逃回来的吗?
杨万流说:要不咱们赶紧往西或者北跑,我城里还认识些朋友。
我婆婆说:山狼蔡不是从北边来的吗?
杨万流看着我婆婆,我婆婆吐出瓜子壳,说:咱们就待着,这里有神明有祖宗还有鱼干和地瓜干,咱们还怕谁?
我婆婆倒没想到,自己会成为最早到的那拨人。她觉得很丢脸,她拉着我们躲到旁边的沙滩上坐着。看见一个路过的人,她生气地责问:怎么来得这么迟?
那人不明白这个神婆干吗生气,愣了下,回:不是只有我迟啊,大家都去那个圣童子庙拜了一下,我也去了啊。我是去和他强调一下,该他发挥作用了,我得实话和他说,如果这次他不灵,大家以后就不来拜他了。
我婆婆这才明白,乐呵呵地说:提醒下总是对的。
那人反而想问我婆婆了:你说他第一次当神,靠谱吗?我婆婆咧嘴一笑:我觉得不一定靠谱。
去到关帝庙了,才发现,外面来的人也实在不多。十来个人有带枪,也带锣。看着凶巴巴的,其实,有的人的脚偷偷在抖。
发现那群人害怕到脚抖这个事情,不是我。也不知道是谁看到的,一个偷偷给另外一个人说。说着说着,大家开始像看戏一样,安心地就地坐下来。还有的不耐烦地催:快点快点,等着了。
有第一个人喊了,大家就都起哄了。
我们坐到后面,什么都听不清。前面的人和我们说,就是要我们换掉什么北洋军阀的旗,换成什么青天白日旗。
我问:什么是北洋的旗?
前面的人说:我也不知道啊。北洋是什么?他们是哪个皇帝派过来的?是那个镇政府门口那种旗帜吗?
大家越说越糊涂,恰好有人举手,问:那个,请问,咱们现在算什么国啊?
有个个子矮矮、说话怪怪的,突然大声喊着:中华——民国。他以为喊完这一声,大家会鼓掌吧,喊完就一直等着。但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窃窃私语着:种花闽国?还是种花蒙古?有人认真地回了:蒙古我听过,听说就是清朝皇帝老家再北边,那边不都是草原吗?怎么还种花了?
晚上九点多吧,我婆婆还躺在院子里的藤椅上,杨北来躺在我婆婆的肚子上。那个喊中华什么国的矮子突然走进我家里来了。
我正在冲洗厕所,前几天来的人太多,拉屎拉尿都没对准坑,味道冲得很。
我想着,我也听不懂他们说什么,咱们这儿人就这么多,还有神有鬼的,没什么好担心的,所以我就不出去了。
等我洗好厕所出来,那矮子已经走了。
我问杨万流:咱们现在到底是什么国?
杨万流说:中华民国,也还是中国。
我问:他们是谁啊,来干吗啊?
杨万流说:他们说日本人已经从厦门上岸,很快要打到这边来。他问咱们这镇上的人可以做点什么吗?
我问:日本人是什么啊?
我婆婆说:就是杀了我丈夫你公公的倭寇。
我说:那现在这群倭寇在厦门杀人吗?
杨万流说:杀的,刚进城,把人当狗当猪的,见人就杀。杀完又突然宣布要对所有人很好。
我说:那“种花蒙古”的人来咱家干吗?
我婆婆说:他是来问我神或者鬼能做点什么。还问杨万流,咱们这里的宗族能做点什么。
我问:能做点什么吗?
杨万流说:能,我就盼着杀仇人了。
那神婆说:能,当然能,我们要做的第一个事情是,先活下来。咱们只要活下来,就有他们受的。那还不知道,最终谁死谁活了。不过,咱们要是活不下来,那也没事,那他们更是要完蛋的,我要往他们一代又一代人心里钻。
神婆恶狠狠地说:我要搭上几百年,不断在他们心里喊,他们是有罪的人,他们是罪人。我还要见鬼魂就说,不要投胎去他们那儿成为罪人的后代,我要喊到他们断子绝孙……
我是后来才知道,杨万流是自告奋勇当我们这片区所谓的保长的。也才知道,所谓保长是要拉着一堆人准备和外面来的人打架,而且是打那种“会死人”的架。我不去拦他,因为我知道这是他注定要去做的事情——我也发现自己理解了什么是“注定”。
那神婆没有骗我,只要看到一个人的过去再远点再多点,自然就看得到那人更多的将来了。
那些敲锣打鼓的“种花蒙古”的人,在每座庙里挂了旗子就走了。
那旗子整整齐齐了三四天吧,然后就陆续不见了。
其实也不是不见,我后来到街上时,看到卖肉的那家,顶棚用来隔雨的布就是那旗子缝起来的,还有次走在路上,看到有小孩包着屁股的是一团蓝,我觉得新奇凑过去看,才发现,就是那旗子。
不断有各种年轻人来找杨万流,原来找我婆婆的人也没少。这么多人聚到家里来,那厕所没一会儿就臭,我婆婆在院子里嗑瓜子,偶尔风吹过来,她就大喊:屋楼啊,太臭了,你快去冲啊。
我回:我才刚冲洗过啊。
我婆婆叫苦着喊:又臭啦,赶紧去冲。
他们忙他们的,我也跟着忙我的。他们在院子里讨论时,我拿着扫帚跟着,哪里扔了个地瓜皮、瓜子壳的,我就气呼呼地叫他们抬脚,赶紧扫起来。
我受不了的是试枪,那时期刚好天气暖暖的,容易困,他们非得冷不丁哪个时辰突然拿出枪,嘣一声,把杨北来震得哭了,把所有鸟都惊得飞了,把所有狗都吓得叫了,把我直接吓得一哆嗦。
被吓到的不仅是我,我刚想发作,就听到院子里藤躺椅上,我婆婆气到大骂:你们哪个孙子乱打雷啊,信不信我待会儿就叫雷公劈你们。
吃饭的时候,杨万流会有意无意地交代些什么。他说,如果有天他火急火燎冲出去了,顾不上和我们说话,让我就要带着婆婆和杨北来,往北跑,跑十几里地,会看到那种旗子,看到了就和他们说,我们是杨万流家的。
我婆婆问:就包尿布那个旗子?
我婆婆吐出瓜子壳,咂巴着嘴说:反正我就不走,七王爷叫我不用走,关帝爷叫我不用走,夫人妈叫我不用走。
我心里想,反正我也不走,走之后,去哪儿?那里会有撒着我祖宗们骨灰的海吗?那里会有这一座座庙吗?那里有每次见我都乐呵呵的神明吗?
而且,那里会有杨万流吗?
但杨万流每交代一次,我心还是要慌一次,一慌,晚上就要问他一次:咱们是不是要赶紧试试,哪天你不在或者我不在了,那真遂了命说的。我可不认这个命。
杨万流反而不想试了,他说:我要死了,我的孩子又和我一样,没有父亲。
我管你死不死。我很生气,反正我不能认这个命。我还说:有孩子了,即使你死了,我还可以在孩子脸上看到你吧?
杨万流就这样又教了我三四个月了吧。我肚子里还是没一点动静。
不仅我肚子没什么动静,好像一切都没什么动静了。
那个什么“种花蒙古”的,没有再来,那个日本没有人来,镇上没有人突然离开,也没有离开的人突然回来,安静到,我一度觉得,是不是这个小镇突然被神明罩了一个罩子,什么东西都进不来。
我爬到屋顶,盯着天空一直看,有没有鸟能从其他地方飞来。
我走到婆婆面前,问:是不是最近神都不让谁投胎到这里来了啊?
我婆婆一听就扑哧一笑,把嘴巴里的瓜子壳都喷出来了。她笑嘻嘻地看着我,终究什么都没说,又终究说了许多。我又气又恼,是想骂那个神婆几句,但终究没有开口。
来找杨万流的人越来越少,越来越少,到第五个月后,就只有零零散散四五个人来找杨万流了。然后,又变成杨万流出门到处窜了。和台风来之前那样,带回来各种鱼,每天挑着海水养在不同的缸里。有次我突然想到,问杨万流:枪呢?他想了许久,是啊,枪呢?然后翻找了大半天。
那天中午吃好饭,我又去厨房喝药。
然后听到有人奔跑进来的脚步声,我一听,好像是万流。他好像喊着什么。
我在想万流怎么突然回来了啊。
然后我听见好像杨万流在喊我的名字,我想着,但我得喝完药才能出去。
然后我听到更多人跑进家里来的声音,然后更多人说话。
那个药刚煎好,那药太苦了,那药太烫啦,我还是只能小口小口喝。
等我出来了,只剩下我婆婆,还在院子里,还在藤躺椅上,但是没有嗑瓜子,在发呆。
我问婆婆:刚刚是不是万流叫我?
婆婆说:是啊。
我问:那万流呢?
婆婆说:万流走了啊。
我问:那万流什么时候回来啊?
婆婆说:万流不回来了。
我说:万流为什么不回来了?
婆婆说:万流回不来了。
我没听明白,问:那他为什么叫我啊?
婆婆说:他知道他自己回不来了,他想再见见你。我还是没听明白:那他在哪儿?我就让他见见我。
婆婆说:见不上了,那种车你知道吗?不是你爷爷那种三轮车,四轮的那种,跑得可快了,我想,比神明飞得还快。
陆续有人来我家,他们围着我婆婆叽叽喳喳的。
一开始我还没反应过来,不理解为什么有的人哭着,有的人闹着,有的人拉着我婆婆的手一直说着。
我听下来大概知道了,就是那些带着那种旗子的人突然又来了。他们这次来了好几百人。带那种旗子来的人,拿着枪,见到男人就抓。那种十三四岁的小伙子也抓。他们抓了人就把人往带着绿色帆布的车上拱。
有人说,杨万流看到那些人还想去理论,有个小矮子从车上下来了,就是上次来的那个,一开始还和杨万流挺客气的,说:共军打过来了,所有人得撤去一个地方准备反攻。
杨万流问:共军是谁啊?
那小矮子说:你们都是加入过我们的人,就要听党国的命令跟我们走。
那小矮子还说:我们是保护你们,要不共产党过来了,你们所有人都得被枪毙。特别是你,你还是我们的保长。
杨万流觉得奇怪:没有人加入你们,我们就是想打倭寇啊。
然后那小矮子就想拉杨万流。杨万流撒起腿就往家里跑。
有人说,看到杨万流最后是被架上去的;还有人说,好像他的左肩一直在流血,好像被枪子打了……
我婆婆坐在所有人中间,还是掏出瓜子,嗑了起来。
有人问:你听神明讲过吗?
我婆婆吐出瓜子壳,说:有啊,他们说,这个世间病了,现在到处都有人在受苦,到处都在死人。
又有人问:神明有让咱们怎么办吗?
那神婆说:有啊,他说,活下来。活下来等病好了,就一切都好了。
我阿妹果然是我阿妹,远远我就听到她哇哇地哭。就她一个人来。
她说王双喜被抓走了,泥丸也被抓走了。
我问:不是只抓大人吗?
我阿妹哭着说:王双喜一看一辆又一辆那种四轮的车来,他想着,肯定要抓人的。他赶紧带着泥丸想躲。他本来当时想躲床底下,但我说,床底下太容易被发现了,让他再找找。他想着,要不躲厨房里,把柴火堆起来,他和泥丸就钻进去。我觉得这主意好啊,帮着赶紧想弄那柴火。结果我们还在弄着,进来几个人,见到王双喜就要抓,王双喜又死死抱着泥丸,泥丸也跟着被抓走了。
我妹妹哭着问我婆婆:咱们怎么办?
我婆婆不耐烦地说:不都说了,先活下来啊。
镇里的人还在我家里哭哭闹闹着。我婆婆催我陪着阿妹去她家把东西收拾了搬过来。
我和阿妹回来的时候,镇里还是有人在我家里哭哭闹闹的。我婆婆不催他们走,我们也不好催。陆陆续续有人走,说他们去各宗族大佬那儿打探打探,去各个庙里拜一拜;陆陆续续有人来,他们带来了各个庙的签诗……应该折腾到凌晨四五点吧,所有人才走完。
说不上为什么,他们走后,我突然想去关门。虽然我婆婆几十年没关大门了,但她这次也没有阻止我。
我关上门,我不知道自己要干吗,就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然后,我说:我当时还在吃药呢。
我婆婆说:我知道啊。
然后我和婆婆说:我还没生孩子呢。
我婆婆说:我知道啊。
我婆婆说:我替你好好骂神明好不好,我把他们都骂哭好不好。
我摇摇头,身体哆嗦着,说:你帮我求求他们好不好,帮我求求他们。
我还在哭着,听到门外有人敲门。我不想出去开,却听到门外有孩子在哭。
我还在哭着,但有孩子哭了,我还是得去开门。一开门,门口是一个花篮,花篮中间放满了鲜花,鲜花中间放着一个婴儿。
我就抱着那可怜的孩子,她哭着,我也哭着。
我婆婆也出来了,她看到我抱着一个孩子,笑着说:你看,这不,神明又给你送孩子来了。
其实,那天晚上拾到孩子的人不只我一个。
有人说,是那些从北方来的部队留下来的。他们不知道自己踏上船之后,究竟是开往新的生活,还是开往死亡。但他们一定要把孩子留在活着的这边。
有人说,是那些自家男人被抓走的女人,送完孩子,她们就觉得自己可以去死了。
那几天,还是很多人来我家,我知道,我可以听到很多信息,但我不敢靠近,我怕听到,在哪一片海,海浪又推上来哪一个女人的尸体。我会担心,其中的一个会是那孩子的阿母。我更愿意信那神婆说的——这是神明又给我送的孩子。
那个孩子神婆给取了个很好听的名字。神婆说:你看,那孩子真是命好,自己的生父生母在如此困难的境地,还是找到了一个花篮,还是在花篮里铺满了花。所以咱们就叫她百花吧。
你应该知道了吧,这个小孩就是你的外婆我的女儿。
你可以理解了吧,为什么从你有记忆开始,我就经常采一些花送去给你的外婆了。也可以理解,为什么在你外婆我女儿要下葬的时候,我一定要在棺材里铺满鲜花——她这一辈子我最终护不上她,但她浑身花香地来找我,我至少得让她浑身花香地走。
镇上突然安静了,安静的那些天,许多人安静地来我家,安静地坐下,一坐坐一天。
空气确实沉了,一天比一天沉,海风都似乎吹得吃力了,总是呼哧呼哧的,像在喘气,又像在叹气。大家不知道还能不能用原来的钱。不知道,不用原来的钱用什么钱。不知道,盖了一半的房子还盖吗,相好的亲要结吗……
我知道那种状态,我阿母去世的时候我也是这样的——镇上许多人的心里,没有压舱石了。
那神婆还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我妹还在难过,难过了就问她:你怎么不难过?
我婆婆嗑着瓜子说:我不是早说这个世间生病了吗?生病了就会难过一下,但难过后就好了。你看,咱们不是都已经囤了鱼干地瓜干了吗,咱们就安心看看这命运到底安排咱们怎么活。
说得,她好像只是在看出戏。
百花是真乖,才丁点大,拉屎拉尿或者饿了,就哭一声,看到我马上在处理,她就笑着等我,从来不闹。
杨北来六七岁了,开始懂许多事,也还是不懂许多事。他会帮忙做点家务,尤其喜欢帮忙给百花摇摇篮。他不知道从哪儿学来的歌,边摇边唱童谣:囡囡仔,乖乖睡,一眠大一寸。
杨北来有问过我:我叫北来,是因为我从北边来的吗?我说是啊。
那阿母你是从北边来的吗?
我说:我一直在这边长大的。
杨北来就此不再问了。此后几天,他一会儿就叫一次阿母,我每次都赶紧回。回得慢点,他就噔噔噔地跑过来,看着我,直到我赶紧应了。
杨北来还问过我:阿母我没看你肚子大,怎么我就有妹妹了?我说:这是神明送来的。神明送的,就不用大肚子。
杨北来问:我是不是也是神明送来的?
我说:是啊,我的孩子都是神明送的。
杨北来高兴了,他说:我也认识神明的,我认识大普公,长大后我也让他送孩子给我。
连着这样安静了许多天。有一天早上,镇上的老街那边传来热闹的声音,有腰鼓队,有人在唱歌,后来还有人用自行车载着几个大喇叭唱着些欢快的歌,在镇上到处窜。
本来在我家待着的人,说他们出去看看。一个人出去看了,没再回来,再出去一个,又没有回来……第三天,我婆家这边突然没有人来了。
家里越来越空,外面却越来越热闹。
我说:要不我出去看看吧。
把孩子们托付给阿妹,我便出门了。
一走到街上,才发现,这镇上似乎比此前还热闹了。整条街上挂满了红色的旗子、红色的布条,到处都是喇叭,到处都有腰鼓队,到处都有歌声。街上许多地方,还有人在排队登记着什么。
我看到常去和我婆婆说得眼泪哇哇流的桂花婶,她也在排着队。我叫她,她好像没听见,我知道她耳朵不算好使。
我看到阿青姨,她一直笑眯眯的,自己儿子去世时,她哭的时候也是笑眯眯的。我走到她前面,问:阿青姨在干吗啊?
阿青姨笑眯眯的,没说话。我知道,她眼睛不是很好使。
但接连几个人都像不认得我一样。那一瞬间,我突然想,难道我变成鬼了?我听我婆婆说过,人刚死的时候,还不一定知道自己死了,还经常会奇怪,别人不搭理他。
但我反反复复地想啊,我就从家里出来,左转,然后就沿着石板路一直走,然后就是老街了啊。这条石板路很直,不用过桥也没有岔路,我要死也不好死啊。难不成,我就是刚好走过去,被什么东西砸了?然后我就赶紧盯着石板路寻,没有看到石板路上有什么东西掉下来的样子,也没有看到我的身体啊。而且我走在路上,我有看到自己的影子啊。不是说鬼没有影子的吗?
我不太明白,就想着,我婆婆那神婆不是能和鬼说话吗?不是认识很多鬼吗?我问她,自然就知道了。所以我就赶紧往回走。
往回走,是要经过大普公庙的,路过的时候,我突然好像听到有人叫我。我想,难道我真死了,所以现在是大普公在叫我?但一想,不对啊,大普公是男的啊,声音怎么是女的?我往大普公庙走过去,发现,是桂花婶。
我说:桂花婶你不是听不见我吗?
我说:桂花婶,难道你也成神婆了?
桂花婶左顾右盼了一下,说:我不会和别人举报你婆婆做过神婆的,如果以后出事了,和你婆婆说,不是我。如果她以后要让鬼神来算账,千万不要误会。
说完桂花婶就撒腿跑了。
桂花婶说的那些,我没听明白,也没想明白,但我知道,我应该是没死,那我得再去探探。
我又折回镇上了,但我这次,不走路中间了,我走街道后面那条并行的小巷子。
所谓街本来就是对着的两排房子,房子的后面是和街道并行的小巷子,毕竟这边是能出生意的,房子和房子间的巷子快被挤没了,就留着一条细小的缝隙。风老爱从这些缝隙窜来窜去,顺便把声音也推过来了。
我走过一条缝隙,听到一些话,又走过一条,又听到一些……虽然他们不是专门对我说的,但我来回走了两遍,我大概清楚了。
来的人就是此前抓走我丈夫那帮人说的共产党。
听上去共产党对穷人好啊,咱们镇上原来的酱油厂是阿肥发的,现在说要拿出来分,以后买酱油不用钱了。咱们镇上原来的茶厂是疯狗朋的,现在说要拿出来分,以后大家都有茶喝了。咱们镇上原来有几支海上运输队,是疯狗朋、大头明、大虎等人的,现在说要拿出来分。
当然咱们这海边地也咸,就那几个村有可以种点东西的田地,现在也说可以发出来分了。
至于海呢?海本来就是所有人的。
我听来听去,还是没明白别人为什么要躲我,反而有点着急,想着,得赶紧叫我婆婆来登记好分东西啊。
就在我要赶紧跑回家时,我听到有人喊着:大家赶紧去看啊,要把庙给敲了啊。
我觉得好玩了,是不是那个主管灾难的圣童子庙大家觉得不称职,要废掉他了。我心里想,我阿母骂了那么多年神明,她不敢干的事情最终有人干了。以前就听过镇上觉得不灵的神明,庙被拆掉,然后把神像就放回海里。看来是真的啊。
我还听到,有一遍又一遍的鼓掌声。有人喊着打倒封建迷信,有人喊着打倒牛鬼蛇神。
我不知道封建什么意思,但听着觉得有大事要发生了,我想,我得赶紧拉我婆婆来看热闹。
我撒起腿就跑,边跑边觉得不对劲。不对啊,牛鬼蛇神……牛可好了,总干活还只吃草的;鬼在咱们这镇上也没添乱啊,而且大部分鬼,都是自家亲人啊;神为什么要打倒了?我是生神明许多气,但打倒了就没有可以帮我们的了;最后说是蛇,那蛇是应该打的,不过那种不咬人的水蛇就不要打了,它们还吃老鼠的……
我回来和婆婆说:外面在登记分东西。
我婆婆开心地回:你看,这世间不就开始在变好了吗?
我和婆婆说:他们还说要拆庙。我不知道哪家,但我想,应该是那个圣童子庙。
我婆婆乐呵呵地说:所以神和人都要好好工作,要不就没人要了。
我和婆婆说:他们还说要打倒封建和牛鬼蛇神。
我婆婆听了,想了一下,问我:咱们是不是封建啊?
我问:什么叫封建啊?
那神婆又想了一会儿,好像想明白了一样,咧开嘴笑:傻姑娘,我是牛鬼蛇神啊。难怪大家不来找我了。难怪。
婆婆知道自己是牛鬼蛇神后,就交代了两个事,然后还是躺在藤摇椅上嗑瓜子。
一个是让我把门从此关了。如果有人问,就说她死了。
一个是,让我每天去老街后巷跑一趟,听着那些海风从缝隙里递过来的声音。
那些叫共产党的人,确实说到做到啊。才没几天,就开始每几天分一个东西。
先分的是土地,然后是茶厂,然后酱油厂……分什么东西都一样,就是有人喊着谁的名字,什么东西多少多少,那人欢快地回答了一声,拿到一张纸就开心地大喊大叫。
每次我都要把进展带回来和我婆婆说。我婆婆总是听得乐呵呵的,开心完就很难过地喃喃自语着:但怎么就不要我们了呢?
那神婆一直耿耿于怀,那段时间的她,就像我阿母去世时的样子:不和人说话,一个人在院子里嗑着瓜子,偶尔抬起头对着半空说着什么。
我阿妹担心她,想去和她说说话。我记得杨万流说的,拉住阿妹,说:别,鬼和神在安慰她了。
那一天我婆婆没嗑瓜子了,一个人闷闷地坐着。我问她:怎么不和鬼说话,怎么不和神说话了啊?
她说:他们也讨论得叽叽喳喳的。
我问:他们叽叽喳喳什么啊?
我婆婆说:他们叽叽喳喳说这世道好像不需要他们了。他们要死了。
我问:神也会死啊。
我婆婆说:会死啊。没有人供养,没有人记得,他们就要死了。我说:那没关系啊,只要你供养着,他们就不会死了。
那神婆说:我也要死了。
我听不得她这么说,生气地说:你要死了,我就不理你了。那神婆咧嘴一笑:我死了,你还理不到我了。
那天我把家里所有能吃的东西翻出来,摊在院子里,一样样数。
多亏我婆婆,米是不多了,但有地瓜。更主要的是,我们有一整个厨房的地瓜干和鱼干,如果就是每顿地瓜干煮水配鱼干,我估摸着能吃几年了。
但即使这样,我心里还是不踏实,我想了想,还是招呼阿妹,把庭院的一半撬开了,准备种地瓜——地瓜最好种,只需要有地瓜藤往土地一插,就行了。
缺的,是我婆婆的瓜子。
我婆婆在院子里还是一直躺在藤摇椅上,她现在嗑瓜子很节俭,许久送进一颗,含着,好一会儿,再咬开,就那小小的一粒瓜子仁,她嚼了又嚼,嚼了又嚼,直到嚼得碎了又碎,被口水融了,才咽下去,然后拿出瓜子壳吮吸了一下。
接连一直吃地瓜干,先受不了的是杨北来。杨北来也没说什么,只嘟囔着说一句:阿母,我嘴很淡。我婆婆听了,赶紧应和:屋楼啊,我嘴也很淡。口气还模仿撒娇的北来。
但我们没肉。
我发愁到晚上,愁着愁着,就睡着了。
凌晨一两点了,我婆婆把我摇醒。
我问婆婆:这么晚干吗啊?
婆婆说:我想起来了,咱们真是傻,咱们是靠海的啊,老天爷这个时间点都会甩一些肉到滩涂里,咱们赶紧去拿啊。
我听说过的,凌晨螃蟹、虾和一些鱼总会探出头来。我说:好啊,那我和阿妹去就好了,你别去了,去了别人认出来了怎么办?
我婆婆说:不行,我得去,我得趁我走之前,再去玩玩。而且黑灯瞎火的,他们知道我们是人是鬼啊。
那个凌晨我和那神婆出发了,我妹留下来看着孩子们。我想了想,拿了海锄头,拿了网和背篓——那些都是杨万流留下来的。
我婆家的后面就是海。出门左拐,那是镇子的方向,我们选择了右拐。
到了海边,海风真冲啊,礁石像躲起来的小朋友,会突然从浪里露出头来吓你一跳。
我光看到海,我不知道肉在哪儿。
我看到有两三个人结伴,也拿着海锄头,他们也在看着我们。他们可能也不知道肉在哪儿。
黑暗让他们看不清我们的容貌,估计也没把握他们碰到了什么。所以他们选择假装没看见我们。他们在离我们远远的地方用海锄头撬动下石头,然后用手下去摸。我也跟着用海锄头撬动下石头用手下去摸。
他们抓出了一只螃蟹,我被一只螃蟹抓住了。我疼得大叫一声,对方这才确定我们是人,提醒说:你得看清楚了再抓它后背。但我已经被螃蟹抓住了。
我是到家了,偷偷躲到厨房里去看,才发现,自己的虎口差点被钳开了,还挖开了一小块肉。我手上一条一条,应该是海石或者牡蛎的壳割出来的,还在流着血。
但没关系,我们有肉了。我想着,我留下一点肉,拿走一点肉,其实挺公平的。这样想之后,我就感觉没那么疼了。
那时候已经是凌晨三四点了,我婆婆一直在厨房外探头,她不知道我被挖掉的肉,她吞了吞口水,问:你是不是馋到,准备三更半夜煮肉了啊?
说完,她又吞了吞口水。
我想那神婆是真馋了,所以回:是啊,咱们煮肉。
那神婆开心地跑去房间,把两个孩子和我妹叫起来:吃肉了,吃肉了。
已经好多天没有瓜子了,我婆婆嘴巴好像痒得难受,她摘了芦荟、玫瑰花叶、草根等放嘴里嚼过,都觉得不对。她看我正在插地瓜藤,便拿了枯掉的一截洗一洗,往嘴巴里放。一嚼,感觉还比较像。从此就总要偷偷掐我的地瓜藤。
那个嗑瓜子的神婆,现在变成一个躺在一片地瓜田里,嚼地瓜藤的神婆了。
那天我醒来,我看到我婆婆还是在院子中间嚼地瓜藤。但我看到她在哭。
我觉得奇怪了,她和我说她丈夫怎么死的时候没哭,我和她儿子结婚时她没哭,她儿子被拉走她没哭。这个时候她却凭空哭了。
我问:你是在哭?
我婆婆说:是啊。回答得理直气壮的。
我问:你哭什么?
我婆婆说:就是刚刚那个圣童子走了,他来和我告别了。
我问:你难过他走了?
我婆婆说:我又不熟那个圣童子,我难过的是,神明好像都要走了,如果他们都走了,以后就没有人和我聊天了,没有人和我聊天,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就不知道杨万流过得怎么样,不知道你会过得怎么样,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了。
我说:不会不会,神明怎么会舍得走。
我婆婆说:会的,他们一个一个在走了。
那天下午我出了一趟门。我在老街的巷子里听了一遍海风里的话。还真是,真的有第一座庙被拆了,就是圣童子庙。
我是从海风那里听来的,听到的都是碎片,就听说,那天早上浩浩荡荡围了一圈人,一直喊着,拆啊,打倒封建迷信啊。喊了半天,大家就还只是喊着,没有一个人冲上去。
听说,一个外地来的干部,叫了几遍大家还是没动,气到想冲上去。结果旁边一个女孩子,穿着中山装剪了个蘑菇头戴着个眼镜,一下子冲上去,脚一蹬,把神像给踹倒,滚下来,直接摔碎了。
听说,那女孩是咱们本地的,和我差不多年纪。听说那女孩喜欢外地来的那个干部。
不过我听着听着,觉得不对啊,我婆婆说了,可以不要这个神,可以拆那座庙,但哪能踹神啊,你把他请到海里,送走就好了啊。何况,他除了是神,他也还是个孩子啊。
海风里有人偷偷说,当时很多人尖叫一声,眼泪都出来了,但憋着,除了个别几个,其他人都没哭出声。
回家的路上,我心里也开始慌了。我对着半空说:神明啊,你们不会走吧,你们不会死吧。
我当然听不到任何声音。
我有想过,要不要让婆婆去安慰一下神明,劝解下神明。但我又担心,神明被人踹的事情,她要知道了,肯定更难过了。所以我回家后,什么都没和那神婆说。
但那神婆,好像真的知道了些什么。她有时候会突然和我说:奇怪了啊,我好久没看到七王爷经过了啊,他最近都忙什么了啊。
我说:我怎么知道。
过一会儿又说:我怎么看到妈祖娘娘打包好行李往海那边飞去了。
我说:我又看不到。
那一段时间,每隔几天就听说哪座庙被拆了,听说,现在大家都已经形成工作流程了——其他人负责拆庙,而神像,都是那个蘑菇头女生来推的——我以前明明记得她名字的,我当时生气这个名字很久的,但我现在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不起来。
而我婆婆,经常嚼着地瓜藤,对着天空,一副等不来老朋友的那种表情。
我见她孤单,经常抱着孩子团坐在那旁边。
那神婆知道我在安慰她。
她也安慰我。她说:我知道了,不是神明和我错了,只是我们老了。这世间也会生老病死的,我们是这世间老掉的那部分。
那神婆笑嘻嘻地说:所以我们可以去死了。
有一天凌晨,我们都在睡着,突然嘣的一声,整个土地好像都震了一下。
我左手抱着百花,右手拉着北来,就赶紧往我婆婆的房间跑,哪想又嘣一声,又嘣一声,还嘣一声,再嘣一声……
我软着腿踉踉跄跄跑到我婆婆的房间,听见我妹也喊着我,往我们的方向跑来。我推开婆婆的房门,看到我的婆婆,那个能和鬼神说话的神婆,瘫坐在地板上。
我喊:没事吧蔡也好?
我婆婆,哭着说:我尿裤子了,我尿裤子了。
我说没关系,你拉屎都不怕神明看,尿裤子有什么。
我婆婆一听,哭得更大声了:他们也没了,他们都没了。
整个轰炸持续了整整半天,我们一家五口人窝在婆婆的房间里。被轰久了,其实也大概摸到规律,先是一门两门三门四门……然后安静大概十多分钟,后来想,应该是换炮吧,换好,又是一门两门三门四门……知道规律后,心里好受许多,但是每个炮声落下的时候,心还是跟着一颤。
等炮声消停了大半个小时,我才确定,应该停了。这才发现,自己脑袋嗡嗡地响,心里慌乱得如同被炸过一般。
我让阿妹帮忙照看好孩子,我想,我得出去看看。
空气中是有硝烟,是有尘土,还在飘着,但,我一左拐,看到那条石板路,还是那么完整,甚至因为没有什么人,显得比以前更干净。
我惊奇地沿着石板路跑向镇里,除了有些震落的招牌,没有太多地方受损,是有人在哭,那是吓哭的。我循着硝烟来的方向跑,才发现那是老天爷给我们偷偷藏肉的那个沙滩。
我看到了,整个沙滩密密麻麻都是炮坑,但很少有炮坑是超过沙滩的。
镇上开始有许多人追到这边来了。有喇叭在喊着:台湾国民党反动派,悍然发动炮轰……
海风中我听到有人在窃窃私语着:是不是神明发威,把炮弹都挡了啊……
我回到家的时候,婆婆没在庭院,没在嚼地瓜藤。她还窝在房里。
我隔着门,和她说:刚刚是台湾炮轰过来,但是你知道吗?一颗炮弹都没落到咱们镇上哦,全部都在沙滩上。
我婆婆不说话。
我说:你知道吗?大家都说是神明发威,把炮弹挡住的。我婆婆开口了:别骗我了,他们都没了。
种在院子里的地瓜都开始开花了,开花后就要结果了。我婆婆坐在院子里,就像坐在一片花丛中。
自从那次炮轰后,我婆婆比以前安静了,她不怎么嚼地瓜藤了,也不怎么抬头了,经常就靠在藤躺椅上,发着呆。
即使是我凌晨去滩涂里找来的肉,我婆婆好像也没什么兴致了。
我感觉得到了,我知道她准备要走了。
那段时间,我看到我婆婆打盹,我就推她,确定下她是不是还活着。
我婆婆很生气:干吗推我啊?
我说:你不能走。
我婆婆不满地说:我要走会偷偷走,就不告诉你。
我心里很慌,乱糟糟的,比被炸弹炸过的滩涂还乱。我说:蔡也好,你不许走。
我婆婆说:我怎么就不准走了啊?
我说:以前你要走我可以陪你一起走,但我现在不能走了,我有小孩了,我阿妹又回来了。
我婆婆说:所以我可以走了啊。
我说:你不许走,你知道的,你走了,我现在没办法把你生下来。我是不能给自己生亲人的人,你早知道的。
说完我眼眶就红了。
我婆婆眼眶也红了,但嘴里哄着我,说:放心放心,我没法活着陪你,我死后也陪着你。这样可以了吧。
我说:我怎么知道你死后有没有陪我,我可不像你,能和鬼神说话。
所以你不能走。我说。
我也忘记是哪一天,我婆婆突然对我说:你看你看,这些花是不是都低着头。
我看了看,还真是。
我婆婆说:你看,那些玫瑰花就都仰着头。
我笑着说:还真是,脖子伸得老长老长了,就像你。
我突然觉得这样说不好,又加了句:也像我。
我婆婆笑着说:从看到你第一眼我就觉得你像我。
我就怕婆婆和我说回忆。我知道她们为什么要回忆。我眼眶一下子红了。
我婆婆调侃我,说:像我还不乐意啊。
我摇摇头。
我婆婆说:你发现了吗?想结果的花,都早早地低头。
我哭着说:我低头了啊,我很早就低头了啊,为什么我还是结不出果。
我婆婆笑眯眯地看着我,说:我可怜的屋楼,但是,不是低头的花全部都能结果的。我们都活到最后才知道,我们是不是能结果的那朵花。
我记得那天,我正在挖地瓜。
在院子里的婆婆醒来了,突然笑着和我说:屋楼啊,你要记得哦,我留了一尊神给你哦。
我白了她一眼,继续挖。
我婆婆又说了一遍:现在神都走得差不多了,我好不容易留住一尊的。
我说:我不要。
我婆婆知道我在生气,她说:你爱听不听,反正以后我不在了,记得,我留了一尊神给你。
我太生气了,转头就走。
第二天,我婆婆一大早见到我又说:屋楼屋楼,记得啊,我可是留了一尊神给你了。
我转头又要走。
我婆婆赶忙叫住我,说:你还给不给我饭吃啊,我饿了。
我说:你要吃地瓜汤还是地瓜干汤啊。
我婆婆想了想,说:地瓜汤吧,比地瓜干汤甜一点,我嘴巴得甜一点。
我就去煮地瓜汤了,其实也就是煮了三刻钟吧。然后我端着地瓜汤进来,看到婆婆好像睡着了。
我边走近,边吹着热气,担心烫着她。端到她面前的时候,我婆婆还是没有醒。
我推她,她还是没有醒。
我知道她走了。
我还是忍不住小声地怪罪起她:你看你,当什么神婆,连最后死的时间都算不准。你看你,还让我煮了地瓜汤,自己还不是来不及喝。
说完,我自己端起来,喝完了那碗地瓜汤。估计是太烫了。我边喝,眼泪边一直掉。
我看到我阿太眼眶里有什么在闪烁。我想靠近去看,我阿太把我推开。
她说,老了,总会流眼油。
我想安慰她,她为了不让我安慰,赶紧又开口了:对哦,忘了告诉你一个事情。
其实后来又发生了好几次炮战,而且,还是全部都打到沙滩上。大家后来才在说,在那边打炮的,都是咱们的亲人,谁舍得打啊。打到沙滩上,炮弹的碎片炸开了,到处都是,也不知道是谁说的,那炮弹用的钢铁可好了,用来磨菜刀使起来可快了。大家就都去沙滩拾炮弹壳,一拾才发现,炮弹上有人在上面刻东西。有刻“安”,有刻“母”,有刻佛,还有个炸弹上刻了个心。
我只是听说,我没看见过。那个刻着心的炸弹碎片,也不知道被谁拿去了。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就觉得是杨万流刻的。他是刻给我的。那个“母”字,我也觉得,一定是杨万流刻的,刻给我婆婆的。
我阿太的眼泪还是没停下,我想帮她擦掉眼泪,她推开我,笑着又赶紧继续说了:
你记得我刚刚说到的那个蘑菇头吗?其实你见过啊,很小的时候,你去上小学,不是总有个老女人就站在学校门口,一直唱着革命歌曲吗?就是她啊。她后来事情闹得可大了,她和那个外地干部处上了,怀了孩子,但那外地干部突然被调走了,说是参加什么国家秘密任务。总之,就是找不着了。她本想把孩子生下来一起等,结果孩子在炮战的时候被吓到了,流产了。流产之后她就开始疯,每天站在学校门口唱革命歌曲。有人偷偷说,就是因为她踹了神好几次,才会过成这样的。我还和他们争辩,我说,不会的,神怎么会那么小气。但后来想想,其实我也不确定哦,你看,我婆婆不是也被神扇过耳光吗?神有时候就是挺小气的。
说着说着,我阿太像突然想起什么一样,开心地叫起来:我记得那个蘑菇头的名字了!她叫明芳,对的,就叫明芳,当时我听到这个名字可喜欢了,想着明芳明芳——明天的世界,充满芳香。
回忆四厕中佛
腐烂之地,神明之所
你阿母——我外孙女可结结实实唠叨三十年了。
说她生你的前几天,老是出血,本来是因为担心自己扛不过这一关,才想请我来坐镇——毕竟,我是陪着内内外外这么多个孙子出生的人了。
她说,哪想待产那晚,我去医院陪床,一进来没和她说几句话,就坐在躺椅上睡着了。她本来睡得好好的,偏偏我像牛一样打呼。她睡不着,就觉得自己要生了,疼得说不出话,拼命推睡在旁边的我,我还半天都摇不醒。她只好忍着疼自己下床,扶着吊瓶支架去找医生。
她老爱说这个事情,从你出生翻来覆去说到现在,哪天和谁聊天想到了,又说了。
你外婆——我女儿百花和我转述过,你三姨和我说过,你隔壁家的阿春姨、再隔壁家的阿花姨和我讲过……我几次当面问你阿母,你阿母每次赶紧跑,边跑边故意喊得很大声:外婆莫打我莫打我,我哪有怪你啊。我信你当时不是在睡觉,我信。
气得我,拿起拐杖就追。
我当时不是在睡觉,我是在和夫人妈说话。
我明明和她解释过的,她就是不信。
夫人妈当时正抱着你过来,和我说,本来你阿母这一胎生的应该还是女儿的,但是因为你阿母我外孙女整天一直唠叨,就想要儿子。她受不了唠叨帮忙临时换来了个儿子。她还交代,换得临时,孩子还没生长全了,得小心护着。
我记得你是凌晨三点出生的,生下来才四斤七两,啼哭得有气无力的,像只猫,甚至头顶骨都没长好,顶上一摸软乎乎的,还可以看到,天灵盖上的血管一蹦一跳的。
那天你舅舅骑着三轮车接你阿母出院的时候,是我坚持先直接去趟关帝庙再回家的。因为夫人妈交代了,你得有个神明干爹护着,才能安全。那天夫人妈其实是陪着咱们去了一趟关帝庙并说服关帝爷的,要不,哪能连掷三圣杯,第一次问卜,关帝爷就同意收你当干儿子啊。
这不,你回家时,就突然哭得豪情万丈的,跟你干爹的结拜兄弟张飞一样了。然后从小一路胖墩墩的,直到现在。
再过几十天,我就要走了,你记得有空就去你干爹的庙看看,虽然你不能听到他说话,也不知道这些神明是怎么照顾你的,但你要记得,人家可是护你护得如此周全,你还要记得,你做得好的坏的,他都看着了。
你还得多去夫人妈庙坐坐,不用干吗,就坐坐。那是我这辈子最好的闺密了。没有我这个神明闺密在,你可不一定能出生,而我,肯定没办法在神婆死后那段日子里挺过来。
对哦,我和你说过吗?夫人妈就是你外太祖、我婆婆——也就是那神婆,留给我的那尊神。
对哦,我和你说过了吗?那神婆竟然还把她藏在厕所里——后来我才理解过来,这藏的地方,还真对。
我是后来才知道,我一不小心给那神婆办了咱们镇子当时最牛的葬礼。
按照当时的说法,咱们镇子是没有鬼魂一说的了,所以葬礼是不用守灵的;咱们镇子没有神明了,自然也不会需要游街送魂灵升天这个事情。
我当时什么都不知道,结果,该有的不该有的,那神婆的葬礼都有。
那天神婆没吃地瓜汤就走了,我记得那神婆走之前说过,说她死之后还陪着我的。所以我就难过了一会儿,然后我想,反正那神婆还在的,就开始着急地琢磨,怎么才能和她说上话。
我仰着头,对着半空问:蔡也好,你在的吧?
我听到海浪和海风的声音,以及海风送过来的外面各种热闹的声音。但我没有听到她的回应。
我想,估计她在忙着捡自己的脚印吧。
我婆婆人生的大部分时间就在院子里,就在那藤躺椅上,我想,她现在一定在那儿。
我对着那藤躺椅又重复问了一遍:蔡也好,你在吗?
我听到院子里有鸟叫的声音,不远处还有狗吠的声音。但我就是听不到她的回答。
我想,我果然听不到灵魂说话。
我发了一会儿呆,想,或许到梦里就可以了。虽然这是个麻烦的办法,以后我有事想和她商量,就得赶紧睡觉。
我忘了我是怎么睡着的了,是我妹把我叫醒的。
我妹说:阿姐,你睡得真死,婆婆睡得更死,这次都不打呼。我说:婆婆死了。
我妹推了推婆婆,婆婆没有反应。我妹哭着问:那你怎么还睡着了。
我说:我是想,睡着了是不是就能和她说话。
我妹问:那你和她说上话了吗?
我说:没有。
我妹哭着说:婆婆不在了。
我很笃定地说:她在的,就是说不上话了。
阿妹问我接下来怎么办。我想了想,如果我听得到那神婆说话,她会说什么呢?然后我知道了,我说:咱们先让婆婆好好死,再让自己好好活。
我经历过爷爷的葬礼、奶奶的葬礼、阿母的葬礼,还随着神婆见习过那么多葬礼。比起怎么过日子,我更知道,怎么办葬礼。
我记得的,首先要穿麻戴白的。
发黄的内衣依然还算是白的,我把它裁成条,绑在所有人头上。我找不到麻,但是找得到草席。麻是草,草席也是草。我把草席裁成衣服的样子,披在所有人身上。
这些是有了,我记得一个好的葬礼,还需要有人来给婆婆守灵,有乐队,有人哭丧,有人表演,有人招魂,有人念悼词,有人送灵,最后还要有一块好的墓地。
我数给自己听,我妹黏得太近了,听到了,白了一眼,说:现在肯定都没有了。
我妹果然年纪小,她不知道这世界上一个个事情,也是一条条生命。一个事情落了地,它自己就会挣扎着长出自己的模样。所以很多时候,我们只需要把这件事生下来,然后看它到底能长出什么样子。
就像孩子一样。
葬礼首先得有人来守灵。我就先把守灵这个事情生下来。
我叫上阿妹帮着把大门的门板卸了,底下用石头叠成四条桌腿。这样我就有两张大桌子了。
我在门口搭了一个灶,把自己那个办喜事用的大锅抬出来,把火烧得旺旺的。无论大小,地瓜全部洗了,煮地瓜汤。我想,就让海风带着地瓜汤的香味往镇上飘。我想,那时候吃不饱饭的人应该多的,都煮得这么香了,就不信没有人来。
果然,飘着飘着,开始有人走过来张望。
有人问:什么好事啊?
我说:我婆婆走了,蔡也好走了。
那人愣了一下,说:现在不好守灵了,都新社会新作风了。我说:我有地瓜汤,你喝吗?
那个人愣了一下,说:喝啊。我就喝地瓜汤,我不守灵。我说:好啊。
然后,那人就留下来守灵了。
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陆陆续续地,大家都来喝地瓜汤,大家都就这样来守灵了。有呼朋唤友来的,有拖家带口来的。我妹开心地说:婆婆的守灵人,真多。
海风一吹,地瓜汤很容易就放凉了,地瓜汤一凉,总像在喝甜汤。先来的人把地瓜汤当晚餐,后来的人把地瓜汤当甜点。孩子在旁边各种玩耍着,大人们在有一搭没一搭聊着。
一开始有人聊着海水的流向,和他下网的方法。有人聊到他第一次在海上钓到的皇带鱼,说,那皇带鱼活着的时候像洁净的银箔。然后就有人聊到今年台风还没到,大家就开始回忆自己经历过的台风,好像在回忆一个久久没有造访的远亲。
我和我阿妹坐在门槛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然后有人说,要不他去拿些花生来,又有人说,他去拿点酒来,还有人临时去海边翻来一些花蛤和蛏子。这样,大家就喝起酒来。
喝着喝着,一个操着外地口音的姑娘,突然站起来说,她是来参与组建纺织厂的,她原来是部队文工团的,她说她很希望了解祖国大地各个地方的人,为了助兴,她可以表演打快板。她说祝愿祖国早日统一。
大家就鼓掌了,她就打起来了。
我妹开心地在我耳旁说:婆婆算是有乐队了。
喝起酒,总会回忆。有的人一回忆,就说到我婆婆了。
有个人说,他儿子溺水死了,他家女人一直呜呜呜地哭。然后我婆婆和她说:你儿子很爱你们,等着投胎回你肚子了,你们赶紧生一个。
然后,就有了现在的儿子。
有个人说,原来他老母亲腿脚一直不好,老母亲死后,他老父亲整天派他来这里找我婆婆问,那老太婆腿好些了吗?他说,我婆婆每次都嚷着说:好着了好着了,等着你老父亲死后在那边和她赛跑。你婆婆说,我老母亲一定赢。
现在我老父亲也不在了,本来我还挺想问她,他们在那边比赛了吗?到底是谁赢了啊?但现在你婆婆也走了,我没有人可以问了。说着说着,那人开始呜呜地哭。另外几个人也哭了,那个表演快板的小姑娘也哭了。我知道,他们有人是在想念老父亲,有的人在想念儿子,有的人在想念自己的家乡。
他们一哭,我妹也跟着哭,我没哭——我开心地和哭着的阿妹小声地说,咱们婆婆这不就有了哭丧和悼词了。我妹一听,流着鼻涕开心地笑了。
哭完,那个想知道自己父亲母亲在地下谁跑得快的男人说:你一定得给婆婆好好办葬礼啊。
我咧嘴一笑,说:是啊,不就正在办。
大家其实都知道了,跟着笑了起来。
笑完,就正式当作丧礼帮忙琢磨起来了。
有人问,还没装棺材?我说,在厅堂了——咱们这儿,一般年纪到了五十多岁,有条件的就早早地打好了棺材,还要放在厅堂。用你们现在的说法,叫炫富。
大家吆喝着一起把我婆婆的尸体放进棺材里,又把棺材放到三轮车上,还把三轮车推到厅堂上。
我问,怎么放三轮车上了?
有人笑着说:葬礼都办到这分上了,肯定得去游街啊。我说:这葬礼可太像样了吧。
大家笑着说:咱们镇上好久没有像样的葬礼了。
有人问,打算葬哪儿。
我说,要不就葬在这院子里。我说,我不想婆婆离开家里。
他们看着院子种满了地瓜,觉得不对,说:旁边有地瓜在生根发芽,婆婆会觉得痒吧。
我觉得有道理,我说,那就葬院子后面。
那个晚上他们还帮我在屋后挖了一个洞,好几个人,挖到天蒙蒙亮。
守灵的人走的时候,天已经翻出鱼肚白了。我也不睡了,我说:阿妹,咱们送婆婆走吧。
我把百花绑在自己身上。杨北来说,他长大了,可以帮忙推车。
我们就出发了。
我想着,要沿着通往老街的那条石板路走一趟,这样所有人才知道,我婆婆的葬礼有游街。我还想着,要沿着那些庙走一趟,这样我婆婆就可以和她的老朋友们告别。
我妹在前面骑,我和北来在后面推,出门左拐,就往街里走。有狗看到我们,叫了一声,然后传染一样,一只只狗帮我们把我婆婆葬礼游街的消息就这样传下去,过一会儿,鸡也参与加入了,前前后后比赛着打鸣,好像在帮我们奏乐。
我妹开心地说:像乐队在开路。
我说:就是乐队在帮神婆开路。
我边推,突然想到一个主意,便大声喊:蔡也好,你好好走。我妹脸红了,问:怎么还喊上了。
我说:明天你就懂。
我继续喊:蔡也好,你好好走。
听见我喊了,就有人推开窗户,就看到我们,就和我点了点头。我知道,他们也在送我婆婆。
我们走到我娘家,在我娘家门口转了一个弯,沿着靠近原来那一座座庙的地方往回走。
我们这才看清,有的庙被完全推倒,有的庙推了一半,有的庙好像有人在里面住,晾着衣服,还有的庙门就打开着,原来摆放神像的地方,摆满了一个个巨大的机器。机器轰轰轰的,还挺热闹的。
我在路过每座庙的时候,都向一座座庙点点头。脑子里浮现出的,是我十六岁那个晚上,一个人跑去找神婆时,他们一个个帮我点燃着灯火的样子。我心里想,他们是那么好。他们现在到哪去了呢?
我阿妹心里想到的,还有另外的人。她问:那些原来和阿母吵架的庙公庙婆不知道去哪儿了。
我说:我也不知道。
不远处就是海,海翻出来一条浪,又被新追过来的海水吞了。我在想,那条浪去哪儿了呢?然后我们看着整个海面,海翻出来无数条浪,又吞没了无数条浪。
我指了指浪,对阿妹说:海好像在回答你刚才的问题。
我们游街回来的时候,昨晚那些帮忙守灵的人已经在等着了。他们估摸着,我们需要有人帮忙把棺材抬进去。
最终是八个人帮着抬的。当他们稳稳地把婆婆放进去,土要盖上的时候,大伙问:最后说点什么吧?
我说:我不讲,反正那神婆在的。
我阿妹说:你不讲,我来讲。我阿妹对着墓地的婆婆嬉皮笑脸地说:对这个葬礼还满意吗?满意你就保佑我们都活得好。
说完,大家一起笑了。
有人喊了一声:我阿母是张阿环,到那边帮我照顾我阿母啊,有空带她来梦里看看我。
看着可以对神婆提请求了,其他人也赶紧提了:我父亲是黄土豆,他腿脚不好,你和神明交情好,帮着在那边赐他一副好腿脚吧;我爷爷是蔡流水,我老梦不到他,你提醒他,可不要忘了他有个孙子啊……
我心里得意地想:我总算生下一场葬礼了。接下来,我该为大家生下好的活法了。
哪想,葬礼都还没办完,我还没来得及想好怎么活下来,命运这家伙又给我送来了一个小孩。
有次,我阿妹——你太姨本来在切着地瓜片,突然兴奋地朝我嚷:蔡屋楼,我发现了,你一个孩子都没生的人,最终是来自祖国大地东南西北孩子的阿母。
我问:哪有?
我阿妹说,北来是北边来的,西来是西边来的。百花是咱们这边的,咱们这边是东南,所以就是东南西北了。
我想了想,还真是。开心地想,我是东南西北的阿母了。
那天来的小孩就是你二舅公。
你二舅公的名字之所以叫杨西来,就是因为那天他和我说,他是从西边来的。
那时候人群已经散去了,百花在北来的怀抱里睡着了,我和阿妹正在把拆下来当桌子的门板重新装上。
你二舅公怯生生地跑来了。他五六岁的光景,眼睛大大的,穿着时髦的短衬衫和吊带裤,还穿着皮鞋,只是一看就好多天没收拾了,全身都是泥,脸上、头发上也是。
小男孩用一半普通话一半闽南语问:这里有地瓜吃吗?我用闽南语和自认为的普通话说:这里剩一点点地瓜汤。小男孩说:你给我地瓜汤吃,我叫你阿娘。
我笑着说:不用不用,吃完你就赶紧回去找你阿娘。
那小男孩说:我没有阿娘了,我得找到阿娘我才一直有东西吃,所以你就做我的阿娘吧。
我妹问我:你是不是刚刚偷偷和神婆说,想再要个孩子,你看,那神婆手脚也太麻利了吧。
我说我没有啊。
我想,如果是那神婆送来的,她自己没帮我算过吗:家里的存粮还够咱们这几张嘴吃多久啊?
你二舅公担心我们不要他,也不管我听不听得懂普通话,就奶声奶气地讲他怎么来到这里的。他讲得很清楚,我听得不是很清楚。
他说,自己出生的地方叫昆明,他们一家人跟着父亲坐火车去了北京,又搭飞机去了上海,又从上海坐车到这里来。他年纪很小,但他走过的路,比我爷爷、我奶奶、我婆婆、我阿母一辈子,加起来还多。
他说,他记得,自己的父亲是个官,自己的母亲全身香香的,讲话很温柔,还会画画。
他说,从上海到这边,一路上上下下要经过好多座山,他母亲一路难受,一路吐。他倒没事的,随行的士兵夸他,说他以后可以去开飞机或者坦克。他说,他当时还回答说自己想开飞机,因为一飞,就能马上飞回昆明了。他说他想念昆明,昆明一年四季都有好看的花。
他说,当时大家要上船,他父亲搀着他母亲走在前头,他由家里的用人张婆牵着走在后面。本来排队排得好好的,不知道谁喊了一声什么,大家慌乱地往前挤。你挤我我挤你,张婆一不小心掉海里了,他停下来,对着海一直喊,张婆没应答,再回头看,他父母都不见了。
他说,他想等等张婆,这样还可以让张婆带他去找父母。他下了船,一直等。他等啊等,等所有人都上船了,张婆还没来,等船开走了,张婆还没来。他估摸着去找张婆掉下去的地方。他以前没见过海,他看到巨大的海拍过来,拉出一条条白白的浪,他有点害怕,一直喊张婆,没有人应答他。
他说,他也不知道海边的晚上这么冷,他被吹得一直哆嗦,后来就躲到别人房子后面的角落里睡。第二天一醒来,他想去找张婆,结果天一亮,他往海边一走,才发现,昨天看到的不是浪,而是一层尸体堆着一层尸体,远看过去,像浪。
说到这儿,你二舅公一直哭。他说,他到现在还没找到张婆。但他知道,张婆在浪里。
他哭着走进镇里,路过一户人家,有个女人向他招手。那个女人见他好看,问他,可不可以叫她阿母,可以的话就给他东西吃。他叫了,女人也给东西吃了。
他在那人家里住了一两个月,那户人家有爷爷有奶奶,还有个姐姐,但没有父亲。大家都很疼他,不仅给他吃的,还给他衣服,教他闽南语,还想着要给他一个新名字。他一直期待那个用闽南语说的新名字,有了这个新名字,他觉得自己才算是这里的人了。
有一天,那女人帮他穿上原来的衣服,说:你得走了。他问她为什么。
那女人说:你是坏人的孩子,你不是我的孩子。她说:我的丈夫就是被那些坏人抓走的。
那爷爷在哭,那奶奶在哭,那姐姐在哭,但那女人哭着用扫帚赶他。
他说,他没再说话,换上原来的衣服出门了。
我问他:那户人家住哪儿?
他摇摇头说不知道了。
我知道,他其实记得的。
我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啊?
他摇摇头说,他忘记了。
我知道,他其实记得的。
他说,他想有个新名字。
我知道,他是想有个新阿娘。
他当时还在说着,北来抱着百花在旁边听着。北来听到那小男孩也想要个阿母,跑到我身边来,紧紧靠在我身上。
我问阿妹:要不这孩子你要了吧。
我妹说:我不要,我有我家泥丸。
我妹看那小男孩眼眶又红了,赶紧解释了:我有亲生的儿子,我知道他还活着,我肯定没法疼另外的孩子的。
我想了想,现在外面太多没有阿母的孩子了,想着,要不是那神婆我几年前应该也是没有阿母的孩子了,所以我说:那我来当你的阿娘吧。
其实,说完这句话,我自己心里偷偷慌了一下。我知道的,家里的地瓜干本来那神婆就准备了我和北来的量,后来有了百花,有了阿妹,现在又有了西来。
我想,要是我能和那神婆说话,神婆会怎么说呢。然后我知道了,那神婆会说:就活下来,偏活下来,活下来看它能拿你怎么样。
北来以前和婆婆一起睡的,婆婆走了,我本来就担心他,刚好就让西来和他一间房。
北来嘴里是嘟嘟囔囔的,但终究没有说一个不字。
折腾了许多天,我抱着百花,一沾床就睡着了。
然后突然有人没有敲门就要推门,那横冲直撞的声音,我知道是阿妹。
我说:阿妹你干吗?
阿妹说:我想和你们睡。
我问:为什么?
我阿妹说:我怕。
我说:你都当母亲的人了。
她说:但我是你阿妹。
我知道拗不过她的,就开门让她进了。
我们正睡着,听到很有礼貌的敲门声,我问:谁啊?外面的声音是普通话,他说:阿娘,我能和阿娘睡吗?
我听着是西来,我知道他估计怕梦见那个人做的浪。我开了门,让他进来。
他真是懂事的孩子,看到床上很挤,他就把席子往地上一铺,说他打地铺。我怕地上凉,在席子下面又铺了被子。铺好了,我问:那北来呢?
西来说,北来不肯过来。
我知道北来的,我叫西来陪我去叫他。果然,北来正捂在被子里,一个人呜呜地哭。
最终,一家人齐齐整整挤在一个房间里了。
大家心里都踏实了,一会儿就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呼声。我反而睡不着了。借着月光,我看看百花,看看阿妹,看看北来,看看西来。
我想,我死都要让你们活下来。
第二天一大早,我早早地打开门,搬了把板凳,就坐在大门口等。
我阿妹看到了,问:你在等什么啊?
我说:我在等管事的人来找我们。
我阿妹问:他们为什么要找我们啊?
我说:婆婆的葬礼边游街还边喊,就是想让大家知道咱们在。知道咱们了,现在管事的人才知道来找我们。以前婆婆说过,没去祠堂登记的孤魂野鬼没供养吃,最终都是要饿成厉鬼。咱们在这新世道里都还没登记了,都还是孤魂野鬼了,肯定活不下去的。
我阿妹笑得很开心地说:所以那场葬礼一边送婆婆去阴间,一边送咱们回人间是吧。
我想了想,好像真是这样。
那个早上,来接我们回人间的人,一直没有来。
等到快十一点了,我想,不行我就开始嚷。这样一想,我就马上嚷了:现在谁管事啊,管事的人管下我们啊。
第一声,没有人应。
我站到路中间再喊:管事的不管事,我就去镇上叫嚷了。
有邻居探出头了,说:现在咱们这边是杨先锋管事,你找杨先锋。
我问:杨先锋是谁啊?
邻居说:就是杨仔屎。
我说杨仔屎是谁啊。
有人远远地答了:别喊别喊,我是杨先锋。
杨先锋其实就住我婆家斜对面。
杨先锋是跑过来的,边跑边乐呵呵地笑:万流嫂啊,是我,杨先锋啊。
我不记得自己认识叫杨先锋的,也不认识叫杨仔屎的,但他是管事的人就好。
杨先锋一进门,就往我家院子里走,一屁股坐在庭院里的石礅上,掏出烟斗抽了起来,好像很熟悉我家的样子。
抽了一口烟他就着急地嚷:万流嫂啊,可不许再叫我杨仔屎的,那是土名,现在我可是干部的,干部得像个干部的样子。
我想着他是管事的,嘴里答着好,但心里想,我可知道了,以后你待我们不好,我就到街上叫你杨仔屎。
杨先锋嗓门是真大,我阿妹他们以为是有人在和我吵架,都到院子里来了。杨先锋惊奇地数,一二三,可厉害了,要么没孩子,要有就一下子三个。
我说:神明送来的。
杨先锋把声音压低了:错了,错了,这三个小孩,就是人民群众给你的。
我问:什么是人民群众?
杨先锋说:就是很多很多人,和咱们一样的人。
我想了想,如果这样说,那倒确实是人民群众给我的。又想了想,如果这样说,其实神明本来也是人民群众啊。
那天杨先锋和我讲了许多。
杨先锋说:他以前来过我家,还来过好几次。一开始是因为想和杨万流一起出去讨大海,后来是因为想杀倭寇。说到杀倭寇的时候,他还强调了:但我可没加入什么种花盟国,我就是抗日志愿者;所以别和我客气,都是自己人。
杨先锋说:杨万流可是真好汉,可惜投了敌,要没有投敌,现在要建设新中国,多缺人才啊。
杨先锋说,咱们这地方不按宗族分了,现在都是按区域分,这一片区,无论姓杨还是姓郭姓陈,都归村长——也就是他管,所以让我以后不能叫他杨仔屎了。
杨先锋说,咱们现在是新世界,要翻天覆地地改变。他说:你看过那种像穿一身花在身上的衣服吗?那是裙子,以后咱们这里谁都有。他说:你看过那种拖拉机吗?以后咱们这里家家户户都有……都在建厂了,生产出来了就发给大家。
杨先锋说,共产党就是追求公平的,什么东西都分。地分了,酱油厂分了,茶厂分了……连船队现在也归大家集体所有的……
杨先锋说着,我就听着。我得等他讲完,才好问他。他讲了好一会儿,长长舒了一口气,得意地抽了口烟。我问:村长你讲完了吗?
他说讲完了。
我说还有没有忘记说的?
他乐呵呵地说:是不是听了很激动想多听听。我以后想到了,再和你讲。
我说:好啊。
我开始说了: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吧?
杨先锋说:当然都是真的。
我说:太好了。首先啊,你是我家自己人,所以我家五张口,你得管对吧。
杨先锋点头,说:不是自己人,只要是人民群众,共产党就会管。
我说:杨万流可是被抓去的,你应该知道吧。我家是不是更应该被照顾。
杨先锋迟疑地点点头。
我说:现在要翻天覆地地变化了,需要大量建设人才,我和我阿妹是建设人才吧。你怎么安排啊?
杨先锋愣了下。
我说:什么东西都分,我们家还没分到,你可得给我们补。
杨先锋一下子站了起来:但现在分完了啊。万流嫂,你不能我每句话你都盯上啊。
我说:你是管事的,一句就是一句。我一定认真听。
杨先锋脸通红通红的。
我说:你要对我们不好,我就去找你祖宗和神明告状。说完这句,想了想,现在没有神明了,没有祖宗了,于是我又加了一句:我就整天在路上一直喊你杨仔屎。
第二天早上六点多,鸡刚打鸣,我给百花换好尿布,喂了地瓜汤,就打开大门,对着街上喊:杨仔屎,你安排了吗?
他和家人估计还在睡觉,被吵醒了,就关上窗。我拿了把椅子,坐到他家门口,继续喊着:杨仔屎,你帮忙安排了吗?他老婆出来了,一开始客客气气地想和我商量什么。我不听,一直喊着杨仔屎。喊着喊着,他老婆开始指着我的鼻子骂,骂什么我也不听,反正不重要,我就一直喊着杨仔屎。
杨仔屎出来了,气呼呼地说:你这样我不去争取了。我说:你不去争取我就继续喊。
杨仔屎说:你喊我就绝对不会去。
于是他关上门,我就继续喊,终于他还是开门了,说:姑奶奶,你得等政府上班啊。
我问政府几点上班,他说九点。我抬头看了看天,心想,那刚好,就赶紧先回家给孩子们准备吃的。
煮好地瓜干汤,时间也快到九点了,我拿起板凳赶紧往杨仔屎家门口跑。刚跑到,看到他正要出门。我问:去哪儿啊?他气呼呼地不看我,但回我了:去乡政府。
我对着他喊:谢谢村长啊。
中午杨先锋回来了。回来的时候先到我家喊我,但不进来。他说:政府在研究了。他会尽量帮。
我说:什么时候?
他说:我尽量。
我说:我等不及了就去你门口喊。
他说:你喊了,我就不帮了。
接下来几天,我每天估摸着八点多,就站在门口看,如果看杨先锋还没出门,我就拿把凳子往他家走。几次我刚走到,就看他叼着饼,满嘴还在嚼着,气呼呼地赶紧出门。
我开心地说:村长好。
杨先锋看都不看我。
但每次他从镇上回来,都先绕到我家一趟,说一下推进的情况。我每次都问什么时候,他每次都说尽量,我每次都说等不及就去他家门口喊,他每次都说:你喊了我就不帮了。
这样折腾了一周多吧,那天中午杨先锋喜气洋洋地来了,这次不站门口了,跨着大步就进了门,进来就坐在院子里的石礅上,抽出烟斗就抽,嘴里喊着:蔡屋楼,赶紧来,好事来了。
我赶紧过来,我阿妹赶紧过来了,杨北来抱着百花来了,西来也跑过来了。
一二三四五,他数了数,五张口,三个小孩。上面说给你们,他伸出手掌——我以为他要说五亩,结果他笑开一口黄牙,说:给了两亩地。
他说,本来已经分完的,但是有一家子偷渡走了,他知道了赶紧去申请。
他说,地就在海边,让我围着田可以种一排甘蔗,这样就可以榨糖,还可以当田界。他说,只不过咱们海边的都是红土,就只能种点地瓜和花生。他说,他下午就陪我先去看地,然后赶紧去合作社要点苗。他还说,现在恰好是种地瓜的时节,明天就赶紧去。
说完,他眉毛一挑,两手交叉在背后,得意扬扬地站起来,问:你说,我叫什么名字啊。
我笑着说:你叫村长。
他说:不是的,我是说我的名字。
我说:反正我忘记你所有的名字,我只知道你是村长。
他开心得笑开了满嘴因为抽烟黄掉的牙齿,拍了拍胸膛,对着孩子们说:大家都得活下来啊,都得活得好哦,为建设新社会做贡献。
那块地其实就在我家往那片我和婆婆去拾过肉的海滩的中间。
那天我们全家五个人,除了给百花带的是摇篮外,其他人把家里能找到的工具都翻出来了。有锄头有铲子有钉耙有扁担有水桶——但直到实际站在那块地上,我才想起,除了在自己家院子里插过地瓜藤,我们谁都没种过地。
我们一起蹲在隔壁的田边研究许久,我想,如果这个时候神婆在,她会让我们做什么?然后我知道了,做肯定对的事情。于是我说:先松土,松土肯定是对的。然后等到大家都来了,看他们干吗,我们跟着干吗。
四个人从四个角落开始松土,百花则被我们放在田的正中间。我问:除了地瓜,还想吃什么啊?
我妹说:我想吃芋头,香。
我说:种。
西来说:我想吃甘蔗,甜。
我说:种。
北来说:我想吃肉,贵。
我还没说话,我阿妹抢着说了:种!
大家一起哈哈大笑。西来说:还没问百花了。
北来抢着回:百花我知道,她想种奶。
我阿妹说:种。
大家哈哈大笑起来,我听着却难过了。百花从出生到现在,就没喝过几口奶。哪有孩子不喝奶的?我想着,要真能种奶该多好。我难过的时候,西来看到了,他说:阿娘,能不能在田中间,就是百花现在放摇篮的地方种花,最好有一百种花。
我觉得这个想法挺好。我也知道了,西来是心里有花田的小孩。
所以后来,咱们家的地瓜田中央一直是一寸小花田。所以再后来,你外婆我女儿——百花走了,北来问能否就把百花葬在那花田里。我说好啊。也不知道是不是原来花田的根系还在,你外婆我女儿的墓地,后来还是长成了一片花田。
我们当时在你一句我一句说着,隔壁田的人家来了,再隔壁的人家也来了……大家都来了。
和我们挨得最近的,是一个老爷爷领着一个老奶奶。老奶奶年纪比我婆婆大,背驼得厉害,像一直鞠着躬。老爷爷的颜色比土还黑,眯着眼看我们倒腾了一会儿,对我们喊:你们在干吗?
我回:在种地啊。
那爷爷笑咧了:我这辈子第一次知道种地是这么种的,真行。
我问:爷爷能教我们种地吗?
那爷爷说:可以啊。
北来开心地说:谢谢爷爷啊。
那爷爷咧嘴一笑:我又不是在帮你们,我在帮这块地。这块地性格那么好,可不能被你们糟蹋了。
那老爷爷指导了我们一早上,怎么拉沟渠,怎么垒土……拉出来的一条条土条,叫土龙,每条土龙中间的沟渠,叫龙沟。
我问爷爷:为什么这就叫土龙了啊?我们叫龙的传人,是因为咱们都是这么一条条土龙养活的?
爷爷笑着说:你这傻丫头,叫它土龙是要吹捧这些土的。它们一高兴,产的口粮可多了。
爷爷带着北来把沟渠整理到中间,西来还在弄想给百花的花田。
那爷爷说:你这在干吗?
西来怯生生地问:田中间种花是糟蹋地吗?
那老爷爷愣了一下,然后开心地笑:反正我这辈子第一次知道田地中间应该种花,真行。
西来问:那是可以吗?
那老爷爷笑着说:糟不糟蹋别问我,你问地就知道。如果地里长出茂盛的花,那就是这块地同意了,还开心地在笑。
已经中午了,老爷爷说:要不中午咱们一起在这里吃午饭吧?我教你们在田里能吃到的最好的午饭。
老爷爷从自己地里挖出地瓜,寻了一块平整的地方,铺上草和树枝,把地瓜放中间,然后让我们去寻一些干牛屎来。
挑干牛屎可真是技术活,很多牛屎看上去都是干的,一抓,那屎就从指缝里滑出来。大家都一手湿牛屎地收集好干牛屎,那老爷爷把牛屎铺到地瓜上面,火一点,一股带着青草香的地瓜味,就飘出来了。
香味一飘出来,我阿妹和北来的肚子,马上咕咕地叫。
老爷爷笑着说:对吧,肚子知道什么是香的。
老爷爷笑着说:知道了吧,屎其实多香啊。
那真的是地瓜最香的吃法了。
老爷爷边吃地瓜边和我们说。他说,他就叫郭地瓜,他老婆叫黄芋头。他们祖上都是务农的,他爷爷叫土豆,他奶奶叫玉米,生的孩子的名字都是作物名。他说,他们有个儿子,叫郭花生,本来也是在种田。
就是前几年有穿军装的人来咱们镇上敲锣打鼓,说要招兵去打仗。
这个消息他不当回事,他觉得,他们家那些田之外的事情,都不是他的事情。然后有一天,他家的郭花生,突然扛着枪就要走了。
他儿子说,他不想叫花生了,他想叫华生了。他不喜欢种田。这一生很长,只在一块地里活,就是白活了。
郭地瓜说他老婆芋头还在哭着,怪着自己的儿子不懂事。他倒觉得是自己老婆不懂事——有的人把一块地当作一个世界,有的人把一个世界当作一块地,哪有什么对错。
他对儿子说,华生你就去吧,如果结了果,无论生死,就回来和我说,如果没有结果,也没关系,无论生死,都回来和我说一声。你有结果了,我的一生也就有结果了。
地瓜爷爷说:我也忘记等了多少年了。但每年,总有亲戚来说,听说你儿子死了,你们种不了这么大块地,我帮你种一点吧。还有另外隔壁田的邻居,知道我儿子没回来,就每次松土的时候,往我们田里推过来一些。我是说过他们的,怎么把我的地占了。那邻居还很生气地倒过来说我诬赖他。我把他推过来的土龙挖开,露出的,是灰黑灰黑、松软的土,而他那边,是红棕红棕、硬邦邦的土。我说,这不很明显。你那地,被你抽打得红彤彤的,我的地,被我按摩得肥嘟嘟的。一看就不是一块地。但毕竟我家没有儿子了,我的地,就还是这样,一天一天地缩小,到现在,只剩三亩不到了吧。
我问地瓜爷爷:你知道华生是去参加哪支部队吗?地瓜爷爷咧嘴一笑说:我没问。
我问:你怎么不去打听下啊?
地瓜爷爷说:现在没有神明,也没有神婆了,我问谁啊?
吃完饭,地瓜爷爷和我招手,要和我咬小耳朵。问:你细看你们那块地了吗?
我说还不懂得看。
他笑眯眯地说:我今天每个角度都下手去摸了,这块地,温柔得很,像阿母。估计能养活你们三口人。
我说:但我家五口人。
地瓜爷爷眯着眼笑说:没事,我快要死了,我死了,这三亩地,你们也种了,但就是帮我照顾好我家那老婆娘。
我们到夕阳快落山了才回家。
回到家,我赶紧去数厨房里的地瓜干。那地瓜爷爷和我说,要让地瓜长得壮实,新一季地瓜最后是秋霜收。我算了算,到秋霜还有一二三四五六,六个月。我算了算,每个人一人一顿三块地瓜干,四个多月就没有了。我还在里面算着,如果一人一顿两块地瓜干可以撑多久,外面阿妹和北来、西来正在开心地玩闹着。我站在窗口,看着打打闹闹的他们,我想,我死也得让他们活下来。
我不知道你活到这个年纪知道了没有,这世界最容易的活法,就是为别人而活。而如果那人恰好也是为你活的,那日子过起来就和地瓜一样甜了。
我是靠着他们才活下来的。每天我都觉得日子难熬,所以每个晚上我都要偷偷看他们。
我阿妹睡在床最里面,百花睡在中间,我睡在最外面。床下,北来还是护着西来的,让西来睡在靠我的这边,他自己睡外面。
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敷在每个人脸上。我在阿妹脸上看到她小时候的样子,和她现在脸上斑斑驳驳的纹路。我想,无论岁月在她脸上敷上多少层纹路,我都看得见她小时候的样子。我想,无论岁月在我脸上敷上多少层纹路,她也都能看见我小时候的样子。这样一想,我就对自己说,还好我有阿妹。
百花明明吃不上什么东西,但脸圆嘟嘟红扑扑的。那神婆说,有的孩子是来报恩的,有的孩子是来报仇的。我家百花真是来报恩的,不乱哭不乱闹,见我就笑。她一笑,我就知道,这世间除了眼前的苦,真真切切是有许多好的东西。这样一想,我就对自己说,还好有百花。
睡不着,我就起身了。我看了看西来,西来边睡边笑,但看他耳朵背上全被阳光拍得红红的,怕是要掉皮了。看他手上也全破皮了。但他还一直笑着。
我又看了看北来。北来应该觉得全家有着落了,整个人睡成一个大字形。在说着梦话,听着那个梦好像挺开心的。我看着他开心,跟着也开心。
可能我呼吸太重了,敏感的西来突然醒了,迷迷糊糊地问:阿娘吗?阿娘吗?
我说:是我,你赶紧睡。然后我还是假装躺下来睡着了。西来看我躺下了,才又闭上了眼。
鸡一叫,我就赶紧起来。起来后,我开始煮早餐——还是地瓜干配鱼干。地瓜干每人三片,但我想了想,把每片再偷偷地掰下一小块。大家应该察觉不到吧,大家的肚子应该察觉不到吧。
地瓜真是性格好的作物,不挑土,即使是海边的红土混上海风吹过来的沙,它们照样欢天喜地地长。不爱长虫,即使长虫了也没关系,反正果实藏在土里了。
地瓜爷爷说,等地瓜一抽苗,接下来就是每天松松土、浇浇水、拔拔草而已了。所以我可以去找找其他生路了。
我和我阿妹说:以后百花就你来帮忙带了,能不能顺便把饭做了,反正也简单,地瓜干汤配鱼干,偶尔掐一点地瓜叶来炒一炒。我妹说:我还可以去挑水除草。
我和北来、西来说:挑水除草的事情得你们来了。北来、西来说:我们还可以帮忙照顾百花。
然后我就出门了。
我出了门,往镇上走。
以前阿母沿着海边走,是去和一个个神明吵架的。现在神明不在了,来了一座座工厂。
原来的大普公庙,连着原来演戏的广场,加上旁边几座房子,现在都是纺织厂了。我听到里面咯吱咯吱梭织机的声音,也不知道怎么开口,就坐在那门口。
坐着坐着,有人问我了。问我的人说的是普通话,我听不太懂,我就对他们笑,边笑边重复说着自认为的普通话:我家里有五个人,需要赚钱。对方又说了什么,然后就走了。我就零零星星听懂几个词语:不缺了、要申请……
听不懂我就继续坐着。然后又有人来了。又说了一些话,我又听不懂,那人又走了。
我看着太阳一点点往西移,我想,要不换个地方试试。
三公爷庙现在是酱油厂的晒场。庙里庙外,都放着一口口缸,缸上还盖着一个个斗笠。我还是不知道怎么开口,还是坐在门口,坐着坐着,还是有人问我,说的,还是我听不太懂的话。
……
我走到码头的时候,太阳已经开始准备下山了。一片红霞下,一群渔船正在归港卸货。我站在那儿,想着,我爷爷卖胭脂前就在这儿当装卸工,想着我太爷爷也是,还有我太太爷爷。我想着,他们是不是全部都走了?如果他们在,看到我和我的孩子快活不下去了,他们会怎么样?
我正想着,有人用闽南语叫我了。我不认识这人,但是他确实在叫我:万流嫂你在这里干吗?
我不认得他,但我还是赶紧说:我现在有三个孩子了,我只有两亩地。
那人本来正在装卸鱼的,随手抓起几条,就要拿给我。
我说:我不能每天来要,你也不能每天给的。
那人也犯难了。
我问:我能帮忙装卸吗?我爷爷、太爷爷、太太爷爷都是在这里装卸的。
那人为难地说:他们都是男人,你是女人。他转过身看着一个工头模样的人,那人也过来了,问:你有三个孩子啊?
我说:是啊。
我看那工头还在犹豫着,就学着村长的口气说:新社会不好饿死人的吧。
那人笑着说:哪个社会都不能吧。
我说:我祖宗都在这里当装卸工的。
那人笑着说:我祖宗也是。
我说:你听不到你祖宗说话,说不定我祖宗已经和你祖宗说好了,给我留一条活路了。
那人笑着说:是啊,说不定了。
然后他说:要不这样,你挑小的搬,然后累了就休息,工钱算一半好不好。
我眼眶一下红了,说:好啊。
我一开始就冲去挑最大包的扛,我是想着,我拼命干和男人一样的活,让工头自己不好意思,待会儿给我男人的工钱。我用力一拉,真重,想着,这是我祖宗们以前拉的东西啊,我想,原来我祖宗就是这样给自己和子孙扛出一条生路来的啊。现在轮到我了。
我大喊一声,把东西扛在肩上,但女人就是女人,我整个人被那包东西压倒,直接摔在地上。大家笑开了。
我脸一下子红了,想,我扛小包的,但我跑得快点。我抓起旁边小包的,扛着就赶紧跑,结果没几个来回,我就扶着栏杆喘不过气来。
大家又笑开了。
我也不回话,继续拼命搬。搬着搬着,他们反而劝我了:万流嫂,你休息下;万流嫂,你小心受伤了……不管他们怎么说,我就拼命搬着。
工头要给我今天的工钱,我有点不确定,是不是让我明天别来了。我说:今天不拿了。以后你让我每天来,我明天开始拿。
工头硬塞给我了。他塞给我五毛,我看到他给别人七毛。工头说:明天可以来,但明天不准这么拼命。你这么拼命,你婆婆在天上看到会来骂我的,你丈夫回来,会找我算账的。
我说不会的。
那工头说:会。杨万流会,你那婆婆更会。
工头说:我晚上都不敢睡觉了,说不定一闭眼,你那婆婆就等着了。
说完,他就哈哈大笑起来了。
我翻来覆去地看那五毛,薄薄的一张纸,想,这就是新社会的钱了啊。我闻了闻,都是鱼腥味,但我觉得,那味道真好。
我喜滋滋地回到家,一进门,我看到阿妹抱着百花,和北来、西来笑开着牙龈等着我。
我刚想说什么。
我妹掏出一张五分的钱,说:咱们有钱了。
我问哪儿来的。
她说:我们下午三个人,轮流帮田里其他人家挑粪水赚来的。
我妹说:比如这一段,我抱着百花跟着,就北来和西来挑,然后换西来和北来抱着百花,我挑一段。
我难过地说:阿妹,一前一后两个粪水桶,你哪挑得动?
我妹说:两个孩子都可以,我怎么不可以了。
我难过了,对着两个孩子说:你们两个孩子都没比扁担高多少,怎么就挑得动……
北来说:小姨那种女人都可以,我们两个男人怎么不可以。
就这样,我每天沿着海边走,因为渔船卸货都得下午,每天我还是先在纺织厂坐坐,再去酱油厂坐坐……有天纺织厂叫我进去,让我看看别人怎么包装的,问我能不能做。我说可以。从此,每周偶尔会有一两次包装的活。有次,酱油厂让我看看别人怎么把豆渣过滤掉,问我能不能做,我说我可以……
地上有在长的地瓜,每天还有固定的和零散的工可以打,再加上孩子们帮人挑粪,我那段时间老觉得,自己也是地瓜了,也长出许多根须,也硬是在往这地里扎。虽然那地再怎么松,终究很硬,那日子再怎么开心,终究很难,但咬咬牙,还是可以扎进去的。
累到难受的时候,我就抬起头偷偷对那神婆讲:如果你在,还是抓紧找一些好的日子给我啊。
虽然很感谢地瓜,但其实一直吃地瓜还是有许多毛病的,比如,容易胀气,胀气了就会放屁。
大家还是一起挤在我房里睡觉。
一开始大家都憋着,但总有一个人会先忍不住放了一个,听着有人带头,于是有了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屁……大家放完屁都不说话,躲在被子里,偷偷笑。
毕竟每天都要放屁,对自己和彼此的屁都熟悉后,就开始把放屁玩出不同的花样来了。
每天要睡觉前,要么我阿妹,要么北来,就开始宣布今天的新玩法:比如,今天比赛谁放的屁最大声。
有了这样的比赛,大家就格外认真地对待放屁这个事情了,轻易不敢让屁探头,各自酝酿着酝酿着,觉得时机到了,快准狠地噗一声:如果响了,就得意地欢呼,催着其他人赶紧放。如果不响,就很沮丧,紧张地等下一个人是不是也泄气了。
我记得,有过比赛谁放的屁声音长,比赛一晚多少次屁,最后还分组比赛团队合作连环屁……
最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你外婆我女儿,百花当时才一岁多,本来没有参赛资格的,但有次大家还在比着,她突然无比清亮地噗一声,大家一起惊呼,她又噗噗噗,机关枪一般,大家才发现了,原来最小的百花才是放屁状元。
你可能不知道,你外婆我女儿因此曾有个绰号,叫百发机关枪——这个是北来取的。他当时一说,大家都笑开了,并一致觉得,这真是最好的绰号了。只是后来,想着百花长大了,以后还得嫁人的,才都赶紧不叫了。
现在你外婆已经走了,我可以偷偷告诉你了。事实上,我后来偷偷问过我女婿你外公:那百花还放屁吗?你外公愣了一下,一副“原来你早知道”的眼神看着我,但坚定地摇摇头,咧着嘴笑着说:反正我只能说不会。
田里的地瓜在长着,家里的孩子也在长着。
北来、西来到我家来的时候,都是懂事的孩子了,百花从一个小肉团,到会咿呀说话,到会爬,我看着格外新鲜。她第一次叫阿母的时候,我开心得每个人碗里都加了一块地瓜干。
一开始我以为,是我每天搬东西,太重,把自己压得越来越矮。后来看着孩子们的裤脚,才知道,是他们长得真快。
我把杨万流的衣服翻出来,剪剪缝缝,给北来和西来穿,我自己开始挑一些婆婆的衣服穿,所以我从三十多岁,就穿得和现在一样了。我阿妹还是爱美,霸占着我阿母的那些衣服,几天就换一身。我阿母留的衣服里,有几套旗袍的。我阿妹几次穿着旗袍去田里浇水、施肥,甚至给人挑粪水。
你以后到咱们镇上走的时候,看到那种年纪大点的就问:你认识蔡屋阁吗?
他们会说:是那个穿着旗袍挑肥的人吗?据说,镇上还有人叫她“挑肥西施”。这个称号,到底是在夸她还是在笑她,我是不知道,反正你太姨高兴到不行。到老的时候,还经常在得意地唠叨。
临近秋霜了,那个地瓜爷爷每天都预告:地瓜要收成了哦。
他年纪越大脸越小,一笑,眼一眯,本来牙齿就掉了许多,整个脸瘦长瘦长的,像地瓜。
我兴奋地每天去巡视。北来和西来怕地瓜被偷了,后来干脆就拿着席子和蚊帐,睡田边了。
有地瓜爷爷帮忙带着,收成就是好。地瓜爷爷帮着挑一些秧苗出来,剩下的堆起来像一座小山。地瓜爷爷说,留一半自家吃,留一半换钱去。换完钱,买米去。
听到“米”字,孩子们兴奋得一直叫。
地瓜爷爷眯着眼笑:那地瓜就是好。我们对它稍微好点,它就对我们这么好。
地瓜爷爷说:有的东西自己一直吃着苦,然后就想着得让自己变得甜,结果,它不仅甜了自己,最终还甜了许多人。
我问:地瓜爷爷你在夸地瓜还是夸自己啊?
地瓜爷爷眼一眯,一笑,说:那当然是夸我自己啊。
我们家一座小山,地瓜爷爷家一座小山。我们来来回回,挑了二三十趟,才总算把地瓜全部挑到合作社去。有些换了钱,有些直接买了米。
地瓜爷爷的三包米,他和芋头奶奶一起挑回去。
我们家三包米,每包米十斤,百花也刚好十斤。我抱着百花,阿妹、北来、西来像抱着孩子一样各抱着一包米,每个人心里都踏实得暖洋洋的。
阿妹说:不如我们去买点肉?好久没吃肉了。
我说好啊。
北来说:我们去咱们田里摘点花?
我说好啊。
那个晚上,我们家第一次有饭、有菜、有肉还有花。
那个晚上,大家都没放屁,而是此起彼伏开心的打呼声。大家的打呼声可真好听。
第二天又是新一轮的松土、拉沟渠、插苗。
早上我还没起床,北来、西来就起来了,他们早早扛起了锄头着急要去田里。我知道,他们是看到过收成的人。
看到过收成的人,会更知道怎么开始种地。
我们最终在天还没亮透,树叶上都是露珠的时候就到田里了。我们穿过镇上的时候,那一只只还没打最后一遍鸣的鸡,困惑地看着我们。西来当时还和它们解释:时间确实还没到,不是你们忘记打鸣了啊。
我们耕种到天全亮了,隔壁田的地瓜爷爷和芋头奶奶还没来。
我们耕种到接近中午了,地瓜爷爷和芋头奶奶才来。那天,是芋头奶奶扛锄头的,锄头把她的头压得更低了。地瓜爷爷还是一身黝黑的皮肤,但莫名地泛了白。
我问地瓜爷爷:怎么了?
地瓜爷爷开心地说:就是要结果了吧。
我说:爷爷你胡说。
地瓜爷爷说:真的,不信你等着看。
新一季还没结束,一天下午,就芋头奶奶一个人来了。北来问:地瓜爷爷呢?
芋头奶奶耳朵有点背,抬起头来笑,看着北来。北来问:地瓜爷爷呢?
芋头奶奶听到了,但因为耳背说话很大声:爷爷昨晚走了。说完还是笑着,让人感觉像是兴高采烈在说着什么开心的事情。不开心的是北来,北来愣了好一会儿,问:怎么就走了?奶奶笑眯眯地说:就像地瓜,熟了就是熟了。
北来问:那奶奶今天怎么还来种地啊?
芋头奶奶说:我就剩这块地最亲了。
我问:那爷爷的葬礼那边怎么办?
她说:亲戚们在抢着帮忙了——他们在讨论我走后,这块地怎么分。
我们想帮芋头奶奶把田松好,芋头奶奶不让。她说,自己也等不到新一季收成了。她说,这块地陪他们一辈子了,她今年不想让它再辛苦了,就想多陪陪它。
芋头奶奶一直坐在田埂上,就看着那块地。
我说:奶奶要不来我家吧,我家缺个奶奶,你就当我们的奶奶。
奶奶说:那可不行,我也得赶紧走。地瓜你别看他五大三粗的,从年轻时候就怕孤单,一个大老爷们,上个厕所都要我在门口等的。他现在估计还在等着我一起走了。
接下来的日子,芋头奶奶还是每天来田里,还是不下田了,就坐在田埂上,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地。就这样过了三个月左右吧,芋头奶奶有一天没有坐在田埂上了。我们都知道,芋头奶奶走了。
地瓜爷爷那块地,后来由一对和我年纪差不多的夫妻接手了。他们人倒是乐呵呵的,他们说自己是地瓜爷爷的堂亲。他们说,他们和芋头奶奶说好了,以后自己的一个孩子,算地瓜爷爷家的。
虽然他们见着我们总乐呵呵的,但北来和西来就是不愿意和他们说话。
我问北来、西来:你们是不是难过爷爷奶奶走了啊?
北来、西来说:不是,他们知道爷爷奶奶是熟了。他们知道,爷爷奶奶走的时候是开心的。他们只是不愿意和那对乐呵呵的夫妻说话。
我想,那我也不安慰了,北来和西来知道还有一种死亡叫“熟”了,那就挺好。
我还是悄悄跑去找村长帮忙写了“地瓜”和“芋头”这两个名字。有段时间我一得空就找那几个字。我不认得字,但我就一个个字一笔笔去比对,终于,我觉得我找到了。
那天,我把北来、西来拉到那个小沙滩。沙滩边上,是一片相思树林。树林里,有两个小土堆。我让西来拿着那四个字,一笔一画对比墓碑中间的字。
西来开心地说:我们找到爷爷奶奶了。
北来开心地说:那坟墓上的土黝黑黝黑的,就像地瓜爷爷。
那天中午,我们就在那墓地边上用干牛屎烤了地瓜。北来挑出最大最肥的两个,放在墓碑前。
西来说:地瓜爷爷,我家的这块地,现在又黑又松可像你的地了。那块地就像是你的儿子。
北来说:地瓜爷爷,但你那块地,好像也随你死了。现在变得又红又硬了。
我妹问我:阿姐,你说人会死,地瓜会死,神明会死,地会死吗?
我想了想,说:应该会吧,我看地瓜爷爷那块地,好像真的快死了。至少,像是没魂了一样。
那块地那一年还真是死了一回。
临近收成的时候,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地瓜爷爷的那块地越来越臭,整块地像一个大粪坑。那对夫妻想着收成还是咬着牙除草、施肥。到了收成日,锄头一挖,恶臭冲了上来,挖开了,才知道整个田里都是腐烂的地瓜。
那对夫妻忙着责怪对方。丈夫说,都怪妻子,松土没松够,让地瓜没法透气。妻子责怪丈夫,施肥施太多,让土地板结了……西来听他们吵了半天,和我说:他们都说错了,是这块地在爷爷奶奶走后难过地一直哭,那对夫妻不知道,没有安慰它。泪水积压着,当然发臭了。
北来老农民一样,接过去说:哎呀,就是沟渠没挖好。说白了,就是对这地没有像自己对孩子那样珍惜。
我确定能和大家活下来后,就开始偷偷找那神婆说要留给我的那一尊神。
我预料那神婆担心这在当时是封建迷信,应该会把他藏好的,但我真没想到,那神婆藏得也过于好了。
我一开始是猜着找的,我找过各种墙角、柜子,找过屋檐、床底……没有找到,用锄头翻找过庭院,用手敲过每一面墙……没有找到。后来,我每周细抠一个区域,每个区域一寸一寸、一块砖一块砖地翻找过去,厨房这种重点区域,我特意花了三周,还是没有找到。
我越找越生气,找到最后,神明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竟然找不到。
有次晚上我本来睡着了,半梦半醒间想到,或许灶台烟囱上有暗格?或许那神明会不会就藏在里面?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了,就像条虫,拼命往心里钻。我忍了几个时辰,还是摇醒了北来,帮我搭把手,架上竹梯,一块块砖头敲,实在没敲出暗格,只好再回房睡了。
我阿妹说,那天看我气呼呼地睡着了,在梦里喊着:我找到了,你这臭神婆。
我之所以着急找神明,在于我是认识命运的。
我看过我爷爷的命运,也看过我奶奶的命运。我看过我阿母的命运,也看过那神婆的命运。我知道的,命运不会只是条潺潺流淌的溪流而已,它会在经过哪个山谷就突然坠落成瀑布,它还可能在哪个拐弯后就汇入大海消失不见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名字叫百花,你外婆我女儿从小就水灵,那皮肤白得像茉莉花,嘴唇红得像玫瑰花,两边脸颊像迎春花。你太姨我阿妹经常看着百花说,还好她的名字叫百花,其他名字真配不上她。
我每次抱你外婆的时候,总会闻到一股重重的口水味,我问阿妹:是不是你亲的?我阿妹说:我没有啊,肯定是北来或者西来。说完,赶紧擦了擦嘴,咧开嘴笑。
你太姨也确实没撒谎,你大舅公北来、二舅公西来也老爱偷亲百花。每天从外面回来,第一句总要问:我阿妹呢?然后就要去亲她。
北来终究是北方人,那身板就是比咱们镇上的大部分人魁梧。十二三岁,杨万流的衣服都不用改了,只需要挽上两挽,就可以穿了。
西来来我家的时候穿的吊带裤、皮鞋,现在肯定都不能穿了,但他从小就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性格真没变。即使常年穿着的是一双拖鞋,他每天回家来,都要用刷子一点点刷洗干净晾晒好。
北来西来长大了,可以自己干农活了。我想,就不让百花去田里了,和我阿妹待家里。一来百花的皮肤太嫩了,随便草一拂就是一片红。再来,还可以帮着阿妹收拾家里。
兄弟俩每天出门前总要问:百花百花,你要什么?百花说:我要一只萤火虫。
晚上家里就好几只萤火虫。
百花说:我要一只蝌蚪。
晚上家里就好几只蝌蚪。
有天早上,百花说想吃芋头。
那天晚上,北来和西来到晚上九点多才回来,全身汗涔涔,挑着两个装着芋头的筐。
我问怎么回事。西来说他们挑着担子刚好路过一块田,田里就有芋头,他们想就挖三个给百花吃。哪想,被那块地的人家发现了。他们兄弟俩挑着担子一路跑,那人家一路追。他们本来跑到隔壁镇了,一回头,那人还在追。看着时间晚了,他们赶紧往咱们镇跑,那人家一直追。他们不知道要跑哪儿去,西来提议,要不跑回那人家的田吧。跑到了,西来拿出刚刚挖的芋头放回到田里,对那人家喊:对不起啊,我阿妹想吃芋头,我们没有钱买。
那人家喘着气,说:刚才你用偷的不对,所以我追你们。现在你们还回来了,我可以送你。
那人从地里刨出了比此前多个三四倍的芋头,放进那筐里,说:刚才是偷的,你们偷了心里不舒服,我被偷了心里难受。现在是我送你们的。你们心里开心,我心里也开心。
这个事情,你二舅公后来发家后在各个地方演讲都讲到过。
很多人以为是编出来的故事,我可以做证,那人叫阿番。后来活到七十八。还有人来采访过那个阿番。他们问阿番,当时为什么这么想。阿番想了好久,说:我没想啊,不就是要这样。那记者又问:那谁教你这么想的啊?阿番指了指地面,说:就这块土啊。其实土地也唠叨的,你只要愿意听,就知道它在和你讲道理了。比如,要诚实,你松了一遍土,它绝对不会给你松两遍土的那种果。比如要用心,你是不情愿锄的地,肯定要比认真锄的地产量少……
我阿妹就爱打扮百花,给百花做各种衣服,黄色的、白色的、绿色的,衬着百花那白得如茉莉花的脸,会发光一般。衣服哪怕就沾染上一点点灰尘,我阿妹总要赶紧让百花换洗。我们其他人则因为干活经常全身脏兮兮黑乎乎的。所以我总感觉,他们疼爱百花,和我疼爱百花应该是一样的想法:起码我们这中间有一个人,要能代表我们所有人活得很好。
百花就是我们全家人活得很好的样子。
百花到了三四岁后,每回我们要出门,就哭着追我们。后来更大一点,估摸着我要离开的时间,就牢牢抱着我的腿,不让我出门。
其实不怪百花的,还是要怪我。不仅百花想黏我,其实我也想黏百花。我想着的是,无论我是在装卸还是包装衣服,干再累的活,只要抬头看看百花,就会知道我自己为什么活着,就会开心。所以我开始带百花出门了。
路熟悉后,百花喜欢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走到了地方,她会掏出我阿妹给的手帕,帮我擦擦地方,也帮自己擦擦地方,这才坐下。
百花坐在哪儿,都像一盆花。纺织厂里的女工人多,看到我们在门口坐着等活,总有人突然过来摸一下她的头,亲一下她的脸,有糖果就往百花手里塞。酱油厂的男工人多,他们老爱往百花手里塞花生——那是他们喝酒时的酒配……百花经常看着那些东西吞口水,但就是一粒都不吃,放在兜里,两只手还要护着,等晚上回到家了,掏出来一颗颗平均分给大家。百花分完,大家又都放回到她手上,她这才开心地吃起来。
那天,我和百花要回家了。她还是走在前面,两只手护着裤兜里的糖果和花生,像只小鸭子一样兴奋地跑进家门,突然摔了一下。她没哭,站起来,继续往前跑,又摔了一下。我说:百花怎么了?百花笑着说:我摔倒了。然后她又往前跑了,又摔倒了。
百花还是给大家分了糖果和花生,大家还是拿回给她,她还是拿起来开心地吃。吃了糖果,饭也做好了,大家才发现,百花已经睡着了。
大家舍不得叫醒百花,大家想着先吃饭。吃完饭,再叫百花。
大家吃完饭,百花还在睡着。大家舍不得叫醒百花。大家该收拾家里的收拾家里,该洗农具的洗农具,该补衣服的补衣服……全部工作做好了,大家准备睡觉了,百花还在睡着。
我推了推百花:百花吃饭了。
百花还在睡。
大家舍不得叫醒百花,就把百花抱到床上睡。
全家人还是挤一个房间,阿妹睡床里面,百花睡中间,我睡床外面。北来和西来打地铺。
那时候刚春天,本来晚上还是凉的。我睡着睡着,感觉今天的百花真是暖和,想着,果然孩子屁股三点火。
睡着睡着,觉得这暖和得有点过分,我用手一摸,百花的额头有点烫手。
我赶紧起身来看,借着月光,我看到了,百花的脸已经比玫瑰那种红还红了。
我心扑通扑通跳,推着百花:百花起来。
百花没应。
我说百花,给你糖吃。
百花没应。
其他人都醒了,但百花没醒。
我什么话都顾不上说,抱起百花就往卫生院跑。
我一跑,北来、西来也跟着跑,我阿妹也赶紧跟着跑。
我边跑边哭,边哭边骂:我就知道你没那么安分,我就知道。我就要和你杠下去,我一辈子就和你没完。
我阿妹问我:你在骂谁?
我说:命运。
我阿妹说:那你做好什么准备了吗?
我哭着说:我还没找到神明。我找不到神明了。
新社会比起旧社会多的东西,其中一个就是卫生院。我们听说过,但以前从来没去过。
我们跑到卫生院了,我看到有个人趴在桌子上睡觉。我哭着说:救命啊,医生。
那人睡眼惺忪地抬起头看了看我,说:我是护士。指了指里面,说医生在睡觉。
我不知道什么是护士,但我知道什么是医生。我抱着百花,直接冲进那房间,看到那医生正躺在一张行军床上睡觉,我哭着喊:救命啊,医生。
那医生被吵醒了,迷迷糊糊地问:怎么了?
我说了整个过程。医生不满地白了我们一眼:发个烧,还需要救命吗?
医生气呼呼地给百花开了药,找个毛巾给我们,要我们不断沾水擦百花的额头、脖子、腋窝和关节。然后把门一关,又继续睡了。
药我们喂给百花吃了,身体我们轮流用湿毛巾擦着。
卫生院的病房里挂着一个大大的时钟,我们边擦边看时间在走。
凌晨一点了,百花还在烧。
凌晨两点了,百花还在烧。
西来忍不住了,去那个房间推了推医生,医生骂了西来一通,把门从里面锁上了。
凌晨三点,百花还在烧。
北来去敲医生的房门,医生还是关着门。北来踢了门,医生骂了北来。
凌晨四点,百花还在烧。
我拼命拍打医生的门,医生生气地骂我,我生气地骂医生。医生就是不开门。
那种烧,我笃定是不对的烧。我跑去找那个护士:咱们这儿有厨房吗?
护士觉得我问得奇怪,但还是回答了,说,从主楼出去右拐最顶头那间就是员工食堂,里面有厨房。
我找到厨房了,也果然在厨房里找到劈柴用的斧头,我拎着斧头回来,对着医生房间的那扇门,就是一斧头。
那医生吓醒了,喊:谁啊?
我说:是我,杨百花的阿母。
医生边拿听诊器要往百花胸口放,边生气地说:我待会儿肯定要报警的……话才说了一半,医生愣了一下,不说话了,一会儿看看百花的眼睛,一会儿看看嘴巴,一会儿听听心跳。医生生气地说:你们为什么不早说没退烧啊。
小儿麻痹症,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它的名字。我不懂得字,普通话也不好,从医生那儿听到这个词语后,我就一直念着,赶紧念着,我想,我必须记住它的名字。
那神婆说过,如果是被鬼缠上了,知道鬼的名字了,就好办了。可以先叫着它的名字,和它说话,听它讲它的故事。那神婆说,鬼都是因为在这世界受的伤痊愈不了,这才滞留在人间的。鬼是在代替很多人去受这个伤的。
我不是神婆,我听不到鬼说话,但我还是对着百花的身体说:我知道名字了,我没法和你说话,但你得赶紧走。
百花还在发着烧。
我对着百花的身体说:你再不走,我要去找神明了。百花还在发着烧。
我想,我应该找神明了。
但所有神明都走了,除了那神婆留给我的那尊,我找不到其他神明了。
医生让护士去叫其他医生来了,其他医生来了,更多其他医生来了。我普通话不好,我模模糊糊地听着。有医生说“休克”,有医生说“偏瘫”“痴呆”,有医生说“植物人”……我不知道那几个字什么意思,我问西来,休克是什么意思,西来说,就是“会好的”,我问植物人是什么意思,西来说,也是会好的意思。
我不信,我一直念着,生怕忘记了,我想着,我一定要记住这些名字,找神明告状。我还在想着,然后我听懂一个字了——有医生说,可能会“死”。
我认识这个字,我听不得这个字。
我想,果然,命运又开始胡搞了,我得赶紧去找神明。
我抬起头,问:蔡也好,你给我留的那尊神在哪儿?我当然听不到。
我赶紧跑回家。我知道自己已经慌了,但我告诉自己要镇定,我想,是不是藏在原来神殿的什么地方。我趴在地上,一块砖一块砖敲过去;我趴在墙上,一块墙一块墙敲过去。我果然还是没找到。
找着找着,我突然想,那医生说我的百花要死了。她如果真的要死,我不能让百花要走的时候看不到我。这么想后,我又赶紧跑回卫生院。
百花还是在睡着,百花还在发烧着。医生还在想着办法。
我知道自己的心里像个粪坑了,腐朽的东西,不断在发酵着沼气一样刺鼻恶心的难过,我赶紧捂住嘴,那难受的哭声,还是从手指缝里流了出来。
我知道,那种哭声,爬进我妹、北来、西来的心里,会让他们也更难受。
我对他们笑了笑,说:我去趟厕所。
我一进厕所,蹲在茅坑上,就开始呕吐着哭,哭着哭着,突然看到,那茅坑的矮墙上,好像有人用石块画着字。我用都是泪水和鼻涕的手去擦墙,那字沾上水后颜色更清晰了。
我认识的字不多,但那些字,以前经常看到:有“阿弥陀佛”,有“妈祖”,有“七王爷公”,有“大普公”……我知道了,此时是我蹲在厕所里哭,但此前很多人和我一样,在这个最臭的地方,假装蹲着坑偷偷哭。然后,我还知道了,神明其实一个都没有走,他们就藏在厕所里,他们就藏在这世间最腐烂恶心的地方——好像这里本来就是生下他们的地方。
然后,我知道那神婆把留给我的神明藏哪儿了。
我赶紧往家里跑,冲进厕所,我抬起头,看到厕所顶上那根木头上,好像有什么。我拿来个凳子,踮着脚,够着了。我拿下来——是神像。
我站在凳子上,抱着神像,下面是张开着的粪坑——像女人的产道。
好像,这世界终于为我重新生下神明了。
那神像蒙着厚厚的粉尘和蝇虫的屎,像婴儿沾满污血。我用手擦拭着他的脸,我还是认不出他。我赶紧拿水冲,冲走蝇虫的屎,冲走厚厚的粉尘——我看到了,看到她悲悯的双眼,我看到了,看到她慈悲的微笑,我认出她了——她是夫人妈,是主管咱们这地方孩子生养的神明。
我一度不理解,那神婆为什么留给我夫人妈,我可是个从来没有生下,也不会再生下孩子的人。后来我想:或许,她是希望夫人妈陪我生下我的人生。或许,是夫人妈希望陪当时的那个镇子重新生下咱们的神明。或许,咱们的新社会也是刚刚重新生下来的孩子。
那天我把夫人妈用百花小时候用的襁褓包住,抱在怀里一路往卫生院跑。
跑进病房,我妹哭着和我说,刚刚医生说了,药都用了,就看百花自己扛不扛得过来。阿妹说的时候,手一直抖。
我把阿妹、北来、西来叫过来,偷偷地把襁褓里的夫人妈给他们看,我说,咱们不怕了,咱们有神明了。
我说,该吃的药喂,该擦拭身体的擦。然后还要一直喊百花的名字。我说,就不信,喊不回来。
我把夫人妈藏在百花枕头边。我对百花说:夫人妈来了,你必须活过来,你要不活过来,我不认你当我的女儿了。我对着神像说:夫人妈请你保佑百花,如果百花没好过来,我自此要不认你,也不要你了。
我忘记恐吓了百花和神明多少遍,大约在第二天凌晨,百花醒了。
百花醒来,一开始是笑着的,看见我们哭了,也才跟着哭。
我哭着问:百花百花你为什么哭?
百花哭着问:阿母、小姨、哥哥为什么哭?
我哭着问:百花百花,你去哪儿了呢?
百花哭着说,她记得本来回家了,然后不知道怎么就在一个街上玩。那条街上,走来走去,穿着各种衣服的人,有现在的样子的,有戏台上那种打扮。她觉得好玩,玩了一阵,然后就看到街上有个婆婆对着她喊,说百花百花,城门要关了,你得赶紧回去。她想着,得赶紧回来找阿母,就跟着那婆婆一直跑。跑到城门,城门已经关了,她着急得一直哭。那婆婆抱着她,来到一个狗洞,她说,这是她在城墙上偷偷开的洞,只有小孩子钻得过去。她就赶紧钻了,然后一出来,就看到我们在哭。
我阿妹把襁褓中的夫人妈神像拿给百花看,问:是这个婆婆吗?
百花看了看,说,不像。那个婆婆老多了,也胖多了。
我记得神婆说过的,神明要塑像的时候,老会显年轻好看的样子给工匠。我扑哧一笑,说:就是她了。
百花是活过来了,但只是活了一半回来。
按照医生的说法,百花的腿脚会不断萎缩,然后瘫痪,但如果百花够坚强,能忍着疼硬扛,可能还是有机会站起来,在年轻力壮的时候走一段路,但到了四五十岁,还是会萎缩最终瘫痪。
医生的说法我听不懂,但我理解了,应该是夫人妈在让百花钻狗洞的时候,另外那个世界的门还是关上了,一不小心,就把腿脚那一部分的魂魄掉在那边了。
如果是这样,那得让夫人妈帮忙找回来啊。
有一段时间,我睡觉前总是要轻声说:夫人妈啊,能不能到我梦里说话,我想请你帮忙了。
每天晚上都好像有见到夫人妈了,又好像没见着。我想,我果然不是神婆,终究无法和神明说上话。
百花确确实实在试图把自己的腿找回来。她经常用力地发着呆,我知道她在让自己的意识一点点往自己腿的深处爬。这真是个漫长而艰难的旅程,看着她经常发呆到满头大汗,有时候腿上的青筋还会剧烈地抽动。我知道那很疼,我做不了什么,就守在旁边,一旦腿上的青筋出现了,我就像抓老鼠一样,按住她抽动的那条青筋,拼命地按摩。
疼在自己身上好像没那么疼,疼在自己孩子身上可真疼。我心疼得眼眶里泪水直打转,但我可不想在孩子面前显得很脆弱,所以我笑着问:很疼吧?疼给阿母说,阿母知道的。
百花笑着和我说:不疼啊。阿母我不疼。
百花越说不疼,我越心疼。
每个人难过都不一样,有的人用哭来让难过流出来,有的人用生气来让难过蒸发出来。北来用的是生气。
那段时间,北来总是骂骂咧咧的。太阳太大了,骂;今天阴天了,骂;今天有风了,骂;今天没风了,骂。骂着骂着不甘愿,见到路上的石头就踢,见到路边的树就踢。踢完还是不解气,气呼呼地问我:凭什么让百花这样?
我张了张口,不知道怎么说,所以还是说:百花的命运吧。北来说:能找到命运那家伙吗?我要去和它打架。
我想到十五岁的自己也说过一样的话,我笑着说:可以啊,只是你得找到和它打架的方法。
也不知道怎么传出去的,从百花出院回来后,总有人在我家门口晃。有的人会凑上来,偷偷问:我能拜一拜那个吗?我说哪个?那人瞪大眼睛看着我,最终没有说出是哪个。还有的人,会趁着晚上就在门口对着我家门拜。
村长说,他透过他家的窗户看到有人在我们家门口准备要拜,心都快跳到喉咙口了。他说,咱们好不容易活下来,可不要和牛鬼蛇神再有关系。
我让北来、西来有什么农活要干就在门口那边干,看着不对的人,赶紧先迎上去问:什么事情啊?如果看到有人做出要跪拜的动作,赶忙上去搀扶住。但还是有人突然跑过来,拜了一下赶紧跑。
后来我知道怎么辨别了,就看眼睛。如果那种眼睛浊黄浊黄的,里面有大量的红丝,但好像还在寻觅什么——那就是走投无路但又依然不甘愿的眼睛。我有过那种眼睛,我熟悉这种眼睛。
一看到那种眼睛,我就招呼他们坐下来。他们说话了,我就听。听了一个又一个人说故事,这世界翻来覆去难受的事情都那些,后来讲到什么地方我恰好听过那神婆是怎么安慰人的,我就重复一遍神婆的话。经常有人听着听着,会像小溪一样,潺潺地流泪。
那样的流泪是没有声音的,但我总可以从他们身上听到山谷中那种叮咚叮咚的泉水跳动的声音。
最难受的人是说不出话的。他们的眼睛,有时候像是又深又黑的隧道,我好像因此可以看到他们心里那又黑又深的海。他们不说,我就不问。我会在他们准备走的时候不经意说一句“神明好像还在的”“活下去才知道会怎么样”……说完这句话,感觉像是把一团渔火抛进海里。
海上一浪一浪,那点渔火一明一暗,最终流到大海深处,也不知道是否还点燃着。
或许真是夫人妈帮忙找回来了,又或许是百花自己争气,过了几个月,百花开始能动脚指头了,再过几个月,百花开始能站起来了。大约是过了三四年吧,百花可以蹒跚地走起来了。百花终于挪到门口走走看。估计是太久没出门了,百花更白了。当百花走出门口,走到路上的时候,阳光打在她身上,感觉她整个人都在发光。我还看到,那路过的人看着她,眼睛里也仿佛跟着闪光。
自此,来我家坐着聊天的人越来越多,都快赶上神婆在的时候了。
我知道他们来干吗,他们甚至有人直接问我:你能当神婆吗?我说,我可不懂,我和鬼神说不上话。
然后我记得村长提醒的,赶紧再说一句:而且,现在哪有鬼神啊。
我记得,那天卫生院的医生还组织几个同样得了小儿麻痹症的人,一起来我家看望百花。我才知道,原来那段日子,和百花一样得了这种病的小孩还真不少,我才知道那种病和鬼一样,是到处飘的。
医生对着那些孩子说:你们看,如果都像杨百花一样坚强,你们也是可以站起来的。
等大家要走了,医生拉着我悄悄问:听说,你家有一尊神啊?我说,没有啊。
我刚才忘记说了吧。从医院回来后,我担心有人会来找那尊神像,想来想去,我终于还是把那神像又藏到厕所的木梁上。藏好之后,我抬起头对着半空说:蔡也好你藏的地方真对。我依然听不到她的回答,但我知道,她肯定在得意地笑。
我忘了是哪一年,百花大概七八岁了吧。
那个晚上,我们一家人刚吃完饭。村长领着个人直直地走进来,坐在院子里的石礅上,开心地抽起了烟。上次见他这样子,还是给我们争取到那块地的时候。
我还不知道是什么事,已经先开心着了,我问村长:什么事啊?
村长说:你们家有侨批了。然后指着他带过来的那个人说,这是邮局的。
我问什么侨批。
村长说:就是你家有华侨,华侨给你寄信还寄钱来了。我说:我家没有华侨的。
村长笑出一口黄牙,说:你等着哈,我变给你看。
邮局的那人从口袋里掏出那封信,信封上写了一行外国字一行中国字。两种字我都看不懂。村长也都看不懂。
村长问: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那邮局的人说:英语我看不懂,中文写的是,马来西亚杨万流。
村长得意扬扬地想对着我说什么,才发现我眼眶红了。村长问:你怎么啦?
我说:杨万流活过来了啊?
那邮局的人帮着把那封信都念了一遍。
杨万流只认得一些字,所以写得很简单。信大概的意思是,他被抓去台湾了,找机会从台湾跑去马来西亚了——村长说,果然是杨万流。
他在马来西亚已经有了养殖场——村长说,果然是杨万流。
他要接婆婆、我和北来去马来西亚——我想,果然婆婆是在这里陪着我,没飞去马来西亚找杨万流,所以他还不知道婆婆走了。
随信还寄来了二十元——北来开心地说:二十元可真多,我得挑几千担粪水。
那邮局的人问:需要回信吗?帮忙回一封信五毛。邮费五毛。
我说回。
我说你就这么回:万流,婆婆已经死了,但她说一直陪着我。我现在不仅有北来,还有我阿妹陪着我,后来人民群众又给我送来了西来和百花。
我说:这么多人去马来西亚肯定很贵,而且我坐船会晕。我不知道你在马来西亚有没有娶妻子,我觉得你还是用给我们买船票的钱娶个妻子吧。
咱们的事情下辈子再说了。
念到最后这一句,我都没想到自己会难过。
阿妹也难过了,本来想说什么,但或许觉得我说得对,就没说什么了。
信本来已经装好了,我阿妹才想起来问:能加一句吗?能不能问下杨万流,他知不知道王双喜和泥丸是不是还活着?
我问过邮局的人,他说,从咱们这里发出去的信件,要先统一收到城里,城里等几天收集整理好,马来西亚的信件会统一再送到厦门。这些信件会在厦门搭上轮船,再坐船去到马来西亚……满打满算,到马来西亚要一个月吧。杨万流收到信之后,他如果当天回信,再把流程倒过来一下,到咱们这儿又得再一个月。
那封信北来拿去翻来翻去,他也看不懂,但就是看。他喃喃自语说:这上面有我的名字。我父亲记得我的名字。
西来努力装作很开心的样子。他说:阿母你去吧。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但他从来都不说。
百花就一直拉着我,好像生怕我离开,嘴里却说着:阿母你去吧。
我说:我不去,我不坐船。
第二天出门的时候我想,信应该窝在镇上的邮局了。我在去码头的路上,特意绕了路,从邮局经过了一下。我想,它过几天就要出远门了。我知道,我路过也看不到它,它也看不到我,但我还是想经过一下。
第五天,我想,信应该进城了。我还是绕路去了邮局一趟。
第十四天,我想信应该在开往马来西亚的船上了。我这样想之后,自己也跟着头晕恶心,好像我也坐在船上……
才过了一个月,邮局的人骑着自行车来敲门。他说,有人给我打了电报,要我去邮局领。
我问:什么是电报?
邮局的人说:就是从很远的地方发几个字,然后有个网一抓,咱们这边就收到了。
到了邮局,我等了一会儿,给我一张纸条。就一行字。邮局的人帮我念了:全来带母给日订票有喜。
我知道了,让我们全部去,带上婆婆的木祖牌,给他出发时间他订票,王双喜在。
邮局的人问:你回电报吗?
我问多少钱啊。
他说一个字七分钱。
我说:我还是寄信吧。
我说你能帮我写信吗。
我请邮局的人写的信是这样说的:不要发电报了,电报贵。你在那边估计也不容易,我这边能活下来。你应该在马来西亚娶妻子的。我不能生孩子,你应该要有孩子的。咱们的事情,下辈子再说。
帮我写信的邮局的人,念着最后一句,自己眼眶红了。
我说你怎么了。
他说:我那个订了婚的未婚妻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
我说:你别伤心,活着找不到,咱们死了后去找,这辈子成不了,不是还有下辈子吗?
他说:我不相信有下辈子。
他说:而且不是说咱们已经没有鬼魂了吗,怎么还有下辈子?
哪想,第二天,我的信还没发去泉州的集散点,杨万流的电报又来了。
那张纸条写着的是:吾妻来。
邮局的人问我,还发昨天那个信吗?要不改一下。我说:还发。
第三天,电报又来了,写着:妻来。
我甚至能听到杨万流的声音和口气,我想,当着面他可不会这么和我说话。
邮局的人问:还发前天那个信吗?
我问:你还没发吗?
邮局那人说:我觉得你不能那样回。
邮局的人说:你发个电报吧。就发一个字,一个字便宜。我说我想想,发什么字。
邮局那人明显有点生我的气了。
说,我帮你发了,就写“来”。
邮局那个人就那样发了,还收了我七分钱。
我把那张写着“妻来”的纸条折好,放在胸口处那个兜兜里,心里暖乎乎的。
走回家的路上我想,这电报还很好玩。杨万流对着天空说几个字,那几个字就这么飞,飞过大海飞过山脉飞来咱们镇上,然后就被抓到了。通过别人的朗读,送到我耳朵里。
我还在想,杨万流念“妻来”这两个字用的是如何的口吻。但这个问题,我见面也不好意思问他。
就在晚饭的时候,我随口和大家说了一下。我还交代,那个地还得认真种着,一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二来,那块地待我们如此好,咱们也要对它负责任。
说完,我就说要去洗衣服了。
我妹跟过来,问:是连我一起吧?
我说:当然啊。我还想带上咱阿母和婆婆的木祖牌,还要带上那尊夫人妈。
我阿妹开心地说:那我可以去找双喜了。这几天我就开始和夫人妈交代,保佑咱们不会晕船。
我说:夫人妈好像不管这个。
果然,第二天杨万流的电报就来了,就一个字:好。
我翻来覆去看那个“好”字,觉得,杨万流待我真好,命运待我真好。我甚至在想,我此前是不是误解命运了。虽然很多日子苦了点,但留在最后的还是甜滋滋的感觉。
杨万流不断有信息过来。在申请了,在订票了,在确定日期了。然后确定日期了。我记得,是十月初,杨万流的一张电报里说:月圆人团圆。
那一天,村长给我送来了一堆本子和几张纸,乐呵呵地说:拿好了,这是你和杨万流的鹊桥。
自那天开始,我就每天晚上都要看着月亮。
月初的时候自然就是月牙,每天胖一点,每天胖一点。我看着月亮,心就扑通扑通地跳。
我让全家人开始整理东西了。
除了我阿妹有几箱子衣服,大家可以整理的东西也不多。
我看见西来还是带上他第一天来找我时穿的衣服和鞋子。他用其他衣服包住,生怕我看见了。我就假装看不见。
当时送百花来的那个花篮,是北来惦记着要带上的。北来自己带了当时抱着他来的襁褓。
家越整理越空,镇里知道我们要走的人越来越多。
他们就坐在我家,看着我们各自收拾。
有人难过了,会偷偷问我:那尊神能不能留给我们?
我看着他们不好拒绝,但我又真想带她走。她是那神婆留给我的,我要去面临的还不知道什么日子。
但我没说出“不”字。我就笑了笑。
出发的前夜,我跑去敲了村长家的门。村长开门了,乐呵呵地笑:要走啦。
我说:是啊。
我说:村长,那块地就还给人民群众了。地里的地瓜这几天就可以收成了,你得找个对它好点的人,那块地,真是温柔的地啊。
村长说:好,我找个温柔的人。
我说:村长,我那个家我就先锁上,你帮我看着好不?说不定以后还会回来的。
村长说:好,但你最好别回来了。杨万流多好的人啊。我说:是啊。杨万流多好的人啊,他应该再娶一个。
村长说:你下辈子再嫁他,再多生几个补偿给他不就好了。
我、我阿妹、北来、西来各挑一个担子。
我前面放着百花,后面挑着的行李里,藏着那神像以及我阿母、我婆婆的牌位。他们三个挑的全部是行李。我们就这样出发去车站了。
我们要从咱们镇上的车站,搭车去隔壁的安海镇,再从安海镇搭车去厦门,再从厦门搭船。
上了车,我就很紧张,孩子们会不会晕车。
还好,阿妹、北来、西来、百花都不晕车。
反而是我紧张过头了,吐了一路。
到厦门的码头了,我们在岸上就看到,有艘轮船写着“马来西亚”四个字。
万流就在马来西亚啊。我要去见杨万流了。
西来用普通话问了一路,我们找到一个关卡。我把所有本子和纸都拿给工作的人。他们一个个核实着,说,她喊一个名字,我们就一个人过去。
过道不让停的,一进去就要直直往里走,说里面还要检查几下,然后就上船了。
第一个喊的是蔡屋楼。
我得挑百花过去。我说,能否让别人先过去。我等一下。
第二个喊的是杨北来。北来开心地过去了。
第三个喊的是杨西来。西来开心地过去了。
第四个喊的是杨百花。我开心地挑起担子想过去。我看见阿妹紧张地一直抖脚。想着我等着她,让她先去。
然后我就站着不动了。工作人员说:你怎么还不过去。
我说:还有一个蔡屋阁啊。
他们翻出那本子和纸,说:没有了,蔡屋阁没有自己丈夫签字,和杨万流不是直系,是不能办访亲的。
我知道了。王双喜那个没良心的没有帮我阿妹签字。
我阿妹知道了,王双喜不要她了。
我阿妹又哇哇地哭,然后,我突然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推着阿妹,说:她是蔡屋楼。
我阿妹愣了,说:我是蔡屋阁。
我和阿妹说:你得去找王双喜算账啊。
我阿妹说:我不去。
我和阿妹说:你得找你家泥丸啊。
我阿妹哭着问:那你怎么办?
我说:傻阿妹,你还不懂,这就是夫人妈安排的啊,杨万流必须重新娶个妻子,他这么好的人,必须有孩子。
我要把百花抱到阿妹的担子里,百花疯了一样挣扎,她那一下的力气太大了,整个人直接摔在地上。
百花说:阿母不走,我也不走。
我和百花说:你哥哥都在了。
百花说:我就要阿母。
我阿妹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哇哇哭着,一步步往里走的。我一直笑着,笑着和她挥手。
我说:你和北来、西来说,不怕的,杨万流要不疼你们,我会骂他,然后死后找他算账的。
我说:你一定和杨万流说,我这辈子见不到他了,也不见他了,他如果不赶紧娶一个妻子生一堆孩子,我死都不原谅他。
我说:阿妹,你一定要活得很好。被欺负了,随时回来找我,你有阿姐的。
说完,我也不管阿妹走了没,挑起担子转头就走。
担子的前面是我的百花,担子的后面,是我的神明、阿母和婆婆。
我知道,我这辈子就没有杨万流了。虽然我告诉自己,可以下辈子再找他的,但眼泪一直一直掉。
我又一路吐着坐车回到安海镇,又一路吐着回到咱们镇里。我吐到全身没力气,下了车,想挑起那担子,猛地一下,就是挑不起来。
百花挣扎着着急从筐里爬出来,摔倒了,磕到腿。我说:百花百花不哭,我给你吹吹气。
我家百花哇哇一直哭,嘴里喊着:阿母不哭,百花陪着阿母的。
我可不能让百花伤心,所以我笑着说:阿母没哭啊。但眼泪就是一颗颗往外蹦。
百花坚持不让我继续挑着她了,她帮着把一些行李放在前面的筐里,然后一步一步在前面走着。
我家百花的两条腿因为萎缩,像两根被开水煮过的筷子。别人的走是走,她的走,是先把左脚直直往前戳,戳到地上了,再让右脚往前戳。我看着心疼,我说百花百花咱们不走,阿母挑着你。
百花笑着回过头来说:阿母我可以走的。咱们比赛谁先到家。
走了几步,百花又摔倒了。她笑着想爬起来,我生气了。我说:如果你不让阿母挑,阿母要生气了。百花怕我难过,乖乖地帮忙把东西搬回后面的筐,自己又坐回筐里了……
我们就这样走一阵歇一阵,最终还是走回家了。
我找了许久才找到钥匙,打开锁,但一直不想推开那扇门。我知道,推开了,我会看到,没有阿妹没有北来没有西来的家了。
我没推,百花也安静地窝在筐里。
我低下头看,百花在偷偷抹眼泪。
我说:你想小姨,想哥哥们了?
百花说:想。
我说:没关系,我也想。
庭院太大了,以前坐着的是那神婆,后来是我阿妹经常在那儿补衣服,北来、西来在那儿洗农具。现在空落落的。
房间太大了,以前北来西来打地铺,阿妹睡里面。现在只有我们俩了。
听不到放屁声,我心里空落落的;听不到打呼声,我心里空落落的。
我躺在床上,刚好可以看到外面的月亮。我在想,阿妹、北来、西来现在是在海上了,不知道他们在船上能不能也看到这个月亮。月亮越来越圆了,杨万流说得对的,月亮圆的时候,他们就到马来西亚了。
确定百花睡着了,我一个人起床了。我想,我还是把行李整理一下。我把阿母和婆婆的木祖牌请出来,放回到厅堂,我把夫人妈神像请出来,想了想,就把她放在神婆木祖牌背后,方便我和她聊天。
行李整理完,我想,整个房子还是应该打扫一下,也挪动一下。比如,我把吃饭的桌子从庭院挪到大门口,这样,我坐下来的时候,是不是就能看不到过去岁月里的他们。比如,我把藤摇椅搬进房间里,放在北来西来他们打地铺的地方,这样,我就不会睡觉的时候老习惯醒来瞄地上几眼……
我还在腾挪着,一不小心天就亮了。百花揉了揉眼睛,喊了声阿母。然后她看了看原来北来他们打地铺的地方。我知道,她的视线落了空了,但她看到了我放的那神婆的藤摇椅,她知道我在想什么。她毕竟还小,眼眶还是藏不住红了。
月亮明明已经圆了,他们肯定已经到了,但我还是没收到电报。我知道,杨万流生我气了。
我空下来的时候,就一直在想象,杨万流接到他们时的表情是如何的?杨万流肯定不记得北来了,他也从没见过西来,他会对他们如何?杨万流看着那么圆的月亮,他想到的是什么?
一开始我想,我要不要发个电报和他说一下。但电报费真是贵,而且,这个事情怎么可能用很少的字说清楚?
接着,我越想越生气了——他怎么可以生气到都不和我说话了。所以,杨万流不发电报,我也不发。
回来后,那块地我还是要回来了。每天前面挑着百花后面挑着农具,一早就去田里。忙到下午,再挑着担子赶去码头。现在要养的人一下子少了,但是,不做那么多活,一空下来心就慌慌的,所以还是忙点好。
百花没问我,就是每次要出门的时候就会往邮局的方向看过去。看到我在看她了,她赶紧转头看其他地方。
我想,要不我就发个电报,不问杨万流,就问北来他们。比如“你们好吗”四个字,就两毛八分钱。
但我就是太好强了,终究还是忍着不去发。我记得就这样耗了快一个月吧,杨万流发过来了,六个字:妹喜孩学我婚。
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我妹找到王双喜了,孩子他送去上学了,杨万流结婚了。
邮局的人念完就一直看着我,好像想安慰我。我没等他开口,我先说了。
我说:这才对啊,杨万流就该结婚啊。
我说:我和他说过很多年了,他就应该重新娶一个啊。
我挑着担子走出邮局,我在想,那这样我到底算有丈夫还是没有丈夫呢?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杨万流终于听我的话了,我还这么难受。
过了两个多月,阿妹给我来信了,信应该是她雇人写的,半文半白的,可能是流亡到那边的老书生吧。
大意是,她找到王双喜了,泥丸在台湾夭折了,王双喜是跟着杨万流去马来西亚的。王双喜已经娶了别人了。杨万流帮她找了份工作,在那边做衣服。她攒够钱就回来陪我。
说,杨万流当时见不到我,躺了好多天不吃饭,也不和他们说话。后来怒气冲冲地去相亲了,咱们在马来西亚的人不少,杨万流最终娶的也是咱们镇过去的。
说,杨万流那生意大啊,一片海都是他的。
说,北来不是读书的料,老被杨万流罚站。
说,虽然从没见过西来,但杨万流很喜欢西来。西来读书很好。
说,杨万流的新妻子偷偷嫌弃这两个孩子。但没事,杨万流对这个妻子可严肃了。那女人怕他。
我就知道杨万流会待他们好的。
又过了半年,北来西来来信了。信应该是西来写的。
他们说,杨万流待他们很好。他们说,小姨很难过,一直哭,不让杨万流救济,赚钱养活自己。她租在离王双喜家不远的地方。嘴里说一辈子不原谅王双喜,但总是站在门口,往王双喜家里望。
说,马来西亚有咱们泉州的同乡会,他们有去打听过,怎么才能让我去马来西亚。他们还在想办法。
他们说,他们很想念百花。
我回信说:我们不去了。你们记得你们是有阿母疼的人就好。
后来阿妹又来过几次信,大概就是,杨万流的新妻子怀孕了,杨万流有第一个孩子了,是儿子。然后又怀孕了,又有孩子了,是女儿。然后又怀孕了,又有孩子了,是儿子……
王双喜偷偷和她和好了;王双喜说要和现在这个女人离婚;王双喜和她吵架了;王双喜没有和那女人离婚;她想回来了;她又和王双喜和好了……
北来西来每个月来一次信,他们绝口不提杨万流有小孩的事情,只说,可能有什么手续能让我去,又不行了,又有什么办法,又不行了……
以及,西来读书真好,第一名了,又第一名了,还第一名了……北来一次成绩都不说。
有封信里,还夹了一张我阿妹和他们兄弟俩的照片。我后来就拿着这张照片,摸了又摸。我去忙的时候,百花坐在旁边等我,她就要了这张照片,翻来覆去地看,摸了又摸。
好像是他们去马来西亚的第七年吧,有一天,应该是中午,我正在田里干活,百花坐在田埂上看北来他们的照片。邮局的人竟然找到田里来了,说,有封很着急的电报要我赶紧去邮局领。
我说:电报已经着急了,还有更着急的?
邮局的人说:是加了价的急件,所以得赶紧找到你。
一听这么着急,我赶紧挑上百花,往邮局跑。
边跑我边琢磨,不对啊,这么着急肯定有急事,发电报的,肯定是马来西亚那边,然后我担心了,我喃喃自语着,也不知道在警告谁,就是低声喊着:无论你是什么东西在哪儿,如果北来出事,我就马上跟着死,死后上天入地我都要闹到底;如果西来出事,我就马上跟着死,死后上天入地我都要闹到底;如果阿妹出事,我就马上跟着死,死后上天入地我都要闹到底;如果杨万流死了……我说到这儿,愣了许久。我突然知道了,杨万流死了,我好像听到他的声音了。
那份电报就九个字:万流亡遗物寄回给你。
我就知道。
我感觉到了,我刚刚就感觉到了。杨万流走了,我没有丈夫了。
我挑着百花,边哭边回家。到了家,我对着那神婆的木祖牌和木祖牌背后的夫人妈说:万流走了,你们赶紧去陪他啊。
我很想知道,他怎么走的,他那么强壮的人,他那么聪明的人。讨大海没让他死,被抓兵没让他死,跑到马来西亚没让他死,怎么现在就死了?但电报上分明有这三个字:万流亡。
我想着,我可以做什么呢?但我做不了什么。我没有他的尸体,我没有他的照片或者画像,我没法给他办葬礼,我不会和鬼神说话,也没法和他说说话啊。我甚至发现,我开始忘记他长什么样了。
我其实有好多话想问他。
我想问杨万流:炸弹上那颗心是你刻给我的吗?
我想问杨万流:下辈子要不要让我继续当你妻子?我知道,你可太生我气了。但我就想问,这么生我气,还要我吗?
我想问杨万流,如果他愿意我下辈子还当他妻子,他希望要几个孩子啊?
十个、二十个,要多少个我都生。
但我不是神婆,我没法和他说话,要不,我知道的,他现在肯定飞回来了,肯定就在我身边了。
足足等了半个月,我才收到杨万流的遗物——那是一堆信。
原来杨万流每周都给我写一封信,从到台湾再到马来西亚,就我不去马来西亚的那些日子,他停了三个月,但此后又继续写了。只是一直没给我寄。
我想,他开始写的时候,应该是想等我去马来西亚的时候拿给我。他应该还一直在想象,我看到这些信时的表情。
结果我没去。
我想,他后来写的时候,就是准备等着自己死后才给我的了。
邮局的人问我,要不要帮我念。那邮局的人很好,说,他可以每天下完班,来我家帮我念,一天念几封。
我说:不念了。
一来,我害羞,我不知道杨万流会写什么。二来,我觉得不用念了。我死后自己拿着这些信去找他,让他念给我听。我知道,他肯定舍不得投胎的,一定会等我一起走的。
不过我还是一封封信拆开了,一张张地摸。然后,我看到了,每封信的结尾,他都画了一颗心。
我开心地想,我就知道,当时那颗炸弹就是杨万流打过来的——他从来不对我说什么肉麻的话,但他把那颗心刻在炮弹上。那炮声说得可大声了。
阿太讲着讲着,笑得像个孩子,沟沟壑壑的脸,突然害羞地绯红了起来。看上去,就像是夕阳映照着的斑斑驳驳的大地。
我还想问关于杨万流的故事,她用脚踢了我一下,说:我和他的事情,我自然会说,你干吗问。
然后,我阿太说:对哦,我得告诉你一个事情,是过了许久许久之后,我也忘记具体时间了,很多华侨寄侨批回来,说自己要出门前,向神明许过愿,如果自己平安健康,就一定要给神明的庙宇添砖加瓦。
据村长说,上面研究了很久,想着,还是得赶紧把庙重新修起来。但是修庙遇到一个问题:那些神明的样子,又没有画像,怎么雕啊。
这个时候,先是有人不好意思地说:其实当时我偷偷把妈祖金身给藏了。大家听了,愣了一下,这怎么藏啊,当时要炼钢,谁的家当没被翻过。那人红着脸说:我把妈祖金身藏被窝啦。大家一听奇了:你抱着神明的金身,你怎么敢啊。那人生气了:怎么不可以啊,那可是老母亲啊。
大家还在笑着,另外一个人举手了,说:其实大普公的金身被我藏在我家祖宗的骨灰盒里……但藏着最多的,竟然还真是厕所。有的和那神婆一样,就放在顶上;有的特意把厕所凿出一个洞来,再用牛粪把墙涂一遍。
有尊叫紫姑的神明最可爱,问卜了半天,说就不想建庙了,她就住厕所里了。
那尊神明,用咱们现在的说法是神界的妇联主任。她估计是看到太多女人都躲在厕所里哭吧。
回忆五天顶孔
要么入土为安
要么向天开枪
一辈子说起来很长,其实,真不经算。
你外婆我是陪她从头走到尾的,就差肚子里怀她那一程。
但我那两个儿子,你那两个舅公,我掰着指头数了又数,前前后后加起来就一二十年吧。
我后来偷偷在想,我的这些孩子算我的孩子吗?到我要死了,命运那家伙会不会不认,依然说我无子无孙无儿送终?
你大舅公北来越老心越大,后来五六十岁了,我哪个事情惹他不开心了,还会怼我一句:你就没当我亲生的。说完还要委屈巴巴看着我,等着我哄他一下。
你二舅公西来心细,他应该早琢磨到我心里想什么了。我送他去找他生母的时候,车本来已经开了,他特意让车往后倒,摇下车窗,探出头,喊我:阿娘啊。
我回:哎。
他说:阿娘啊,你千万记得,我只有你这个阿娘。
当时你二舅公都已经五十多岁的人了,西装革履头发锃亮锃亮,又和刚来找我的时候一样了,还刚被马来西亚封了什么爵。我当时不理解那个爵是什么东西,不理解他为什么领完那个什么爵就突然飞回来看我,不理解他那天晚上为什么要像小时候一样在我房里打地铺,还不理解他为什么第二天马上要坐飞机去昆明。
他那时候哭得像个孩子,还一直说对不起我。
他说:我只想去看看自己从哪儿来的。
我说:你不要哭啊,这么大的人了,还是什么爵了。
我说:你没有对不起我,你认我是阿娘,我就是阿娘了。
但哪想,那却是他最后一次叫我阿娘了——他不仅没有很快回来,而且从此再没回来了。
杨万流走后,北来和西来在马来西亚的真实情况,还是你太姨回来之后才告诉我的。
那几年,北来西来依然每个月来信,信里就说,北来开始去杨万流的养殖场工作了,西来还在读书。又说,西来也不读书了,也去养殖场工作了。然后说,北来西来觉得自己岁数大了,自己出来找房子住了。然后说,北来西来不在杨万流的养殖场工作了,北来去了码头当搬运工,西来跑去一家快递公司帮人算账……
他们每次都说:我们很好勿念。我知道的,他们不好。自己的孩子过得好不好,阿母都是知道的。
所以我每次都请人帮我回信,回信都说:阿母想你们,阿母希望你们回来。
他们每次都回:我们过段时间就回来。
我阿妹则几个月给我来一封信,我阿妹信里总是先说,北来西来一切都顺遂,勿念。然后就说自己的事情了。说,她和王双喜又结婚了,过段时间又和我说,离婚了。然后再和我说,她攒的路费够了,她下个月就回来。过段时间又说,她还是等北来、西来一起回来……然后依然迟迟没有回来。
百花已经出落成一个花一样的姑娘了。在我担子快挑不动百花时,村长帮我找来木匠给她打了一副拐杖。从此百花能走了——不用拐杖大概就走个几百米,然后拄上拐杖,还可以再走个几百米。
百花能走这样的距离够了。她每天早上陪着我去田里,我在田里干活,她坐在旁边缝衣服或者整理待会儿要做的菜。每天大家都见到百花,每次见到了都还是要说一句:百花真美啊。今天像茉莉花,昨天像玉兰花。
每天下午百花都陪我去码头。我在装卸,她就坐在那儿开始清洗早上的农具。码头很多人,认识的,不认识的,都要说一句:真是花一般好看的姑娘啊……
后来我老在想,百花是不是天上的花投胎来的,所以她注定要像花一样,安静地扎根在一个地方。
最终我阿妹你太姨是过了六年左右才回来的,那时候百花也快十六岁了,到了要嫁人的年纪了。
我是不知道阿妹要回来的。就那天,我看到有人穿着旗袍,戴着一副黑乎乎像瞎子戴的眼镜,穿着跟很细的鞋子,也没敲门,啪一声就用力推进来了。
我记得这个动作,像我阿妹的,但我阿妹原来不长这样。而且我阿妹在马来西亚。
我还在犹豫着,那人哇哇地哭着向我走来。
那人一哭,我知道了,是阿妹。
阿妹说,她把王双喜甩了。
我问,什么叫甩了。
阿妹说,她就陪着我到老了,也不嫁人了。
我说,这么老还想嫁人,不要脸。
阿妹说,你怎么还是那么老思想。
我说,思想是什么意思,活着就那些道理,没有老和新的差别。
果然,阿妹信里没说实话。
杨万流还是给北来和西来分了家产的,但杨万流走后,那个马来西亚妻子什么东西都不给,就把他们赶走了。我阿妹本来想去争论的,但北来和西来说,他们确实算不上杨万流的孩子,没有脸面要什么。他们没地方去,我阿妹就收留了他们。阿妹在马来西亚自己租的就是一个小小的房间,只够摆一张床。北来和西来打了一段时间地铺,找到工作后才搬出去的。
阿妹说,西来是趴在地上给我写信的,每次她看着他趴在地上说他们过得很好,她就想笑。
阿妹说,杨万流死前也一直不肯和她说话,甚至不愿意看她。她想,是不是担心在她的脸上看到一点我的样子。所以,她其实也没见到杨万流最后一面。
我不愿意和她说杨万流,所以我赶紧问,北来西来为什么还不肯回来。
阿妹说:没钱买船票。还有他们知道你就这点地,咱们这里就这些活。他们担心又拖累你。
阿妹说:我可是攒够了钱,就马上回来找你了。你说,我对你好不好?
我白了阿妹一眼。
阿妹回来了,百花才觉得自己可以嫁了。
从百花十四五岁起,就有人来问百花的婚事。百花虽然腿脚不便,但百花好看,而且,别人总认为我家可是有华侨的人,提亲的人还是有的。可比我那时候强多了。
此前我假装不经意地问:百花啊,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嫁了,我阿母你奶奶在这个年纪的时候也嫁了。
我知道百花是想嫁人的,但是百花还是对我说:我不嫁,我一辈子都不嫁,我得陪着阿母。
说起来也是我自私,总是舍不得,想着百花那样说,就再等等。果然,阿妹回来了,我问百花:小姨陪着阿母了,你可以嫁了?
百花这才开心地说:好啊。
然后,笑得像芍药花一般。
那几个月,总有各种人介绍不同的小伙子来。
每个小伙子来,我都会讲一遍:百花可能是天上的花投胎的,可能年纪再大点就下不了床的,像棵花待在一个地方,你愿意吗?我家虽然有孩子在马来西亚,但他们很穷,你愿意吗?百花是我的心肝宝贝,谁要欺负了,我是死都要找他算账的,你愿意吗?
我这样说,当然吓跑了许多人,但依然剩下很多人,差使着媒人不断来提亲。
我可得意了,我想,我阿母当年挑丈夫也差不多这种感觉吧。我想,虽然我自己当时差点没人要,但我女儿现在又可以挑别人了。
百花问:阿母我得怎么挑?你丈夫那么好,你来帮我找。
我想了想,是啊,我丈夫很好,但是,那时候又不是我选人家。但我突然想到了,是我婆婆好,丈夫才好的。毕竟人一代一代,就是层层浪。
所以我想,我必须去见见他们的阿母。
我拉着阿妹,一家家拜访过去。我阿妹可喜欢干这个事了,每次出门一定要换上旗袍,穿上很高的鞋,还要戴那种瞎子戴的眼镜。别人家里一看我阿妹,都慌乱得气势矮了好几分。
后来成为你外公的水得,家境比我家还差。但我到现在还记得的,一进门就看到你外公的阿母那个笑脸——我知道那种笑的,那是经历过非常多难受的事情,但依然可以为了这人生中出现了一点好事而让自己开心的笑。
一聊,你外公的父亲也是很早去世的,你外公的阿母也是一个人抚养你外公长大的,你外公自己也争气,读到了初中,进了咱们镇上的纺织厂当技术员。
她一直握着我的手,轻轻拍着,说:你看,多好啊。
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多好,但我看到她的身体里的那些岁月,最终舒舒服服地让她可以这么笑。我知道,这样的人,是长不出很坏的人生,也生不出不好的孩子的。
到出门了,我才想起,我都没看清楚这小伙子长什么样,更没说上话。
我阿妹取笑我,说:怎么像是你相亲,而不是给百花相亲。
回到家,我对百花说:要不我先不说觉得哪个好,你先把你最喜欢的排个序和我说,再看我心里的人选。
你外婆第一个就说:黄水得。
我问为什么啊。
百花说:我觉得他长得有点像阿母的儿子,特别是笑的时候。
我说:你见到他阿母就知道了。他阿母的笑和我一样。
我女儿要嫁人了。我感觉自己的人生要完成一个任务了。我说不出的开心,也说不出的难过。
我想,是不是有孩子的女人都是这样。我想,是不是经历过足够多的岁月的人都这样。
然后我想到,我那两个年纪更大的儿子都还没结婚。他们过得很不好,我还做不了什么。这样想,我就一直难过。
百花要结婚的事情,我咬咬牙花钱发了电报给北来和西来:花婚母想速回。
北来和西来是回了电报:好。
我不知道,是让他们回来的“好”,还是百花结婚这个事情的“好”。
过了几天,马来西亚急件寄来了三十元,但没有其他的消息,也没有新的电报。
我又发电报:钱不人回。
我等啊等,一直等不到,我知道了,他们回不来了。我问阿妹:让北来西来回来的路费到底要多少啊?阿妹问:你有钱?
我说:我数了数,我有一百多块了。
我还想说,我考虑,是不是一半给百花当嫁妆,一半给北来西来他们当路费。
还没等我说出口,阿妹白了我一眼,说:你还是去请夫人妈吧,让她过去马来西亚保佑下北来西来,这样靠谱点,也快点。
我阿妹不知道的,我一直和夫人妈说话的。我每天早上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坐在厅堂里,对着那神婆的牌位,以及藏在它背后的夫人妈神像说话。
我是听不到她们的回答,但我想,我就不断唠叨,她们不得不听着,如果没有达成,我就继续唠叨。
我问阿妹:你们在马来西亚会看月亮吗?我想,虽然我看不到他们,但如果北来西来也看着月亮,我也看着月亮,我们也算有联系了吧。
哪想,我阿妹想了半天说:顾不上的,干活的时候干活,回家的时候就趴着睡了,谁看月亮啊。
又不是杨万流。我阿妹加了这么一句。
我顿时眼眶红了。自此我也不看月亮了。
结婚那天,水得是背着百花走的。
他对我说:阿母啊,从今天起我就背着百花,她能走的时候不想走,我背;她以后不能走了,我也背。
我听着开心,但我阿妹不开心。我阿妹哇哇地哭,说自己家的百花被人背走了,说,明明是雇不起花轿还整这种有的没的。
百花结婚后,真不像我嫁个女儿,反而像是来了个儿子。结婚七天后,百花拉着水得住到我这边的家里来了。还说,我家这边离纺织厂近,他们周六周日才回去。
我问水得:你阿母会不会不开心?
水得说:我阿母说,她是不好意思,要不也跟着过来住的。我说:那就过来啊。
水得说:我父亲的木祖牌在家里的,她每天都得和我父亲说说话,来不了。
直到百花结婚后第二个月,才再次收到北来西来的信。信里他们没有提回来这件事,我也没问。
我不问他们。我就每天早上都和夫人妈唠叨,说,得保佑他们尽快回来。可能因为我求的事情不是夫人妈的管理范畴,那夫人妈被我唠叨了整整五年,北来和西来是在你舅舅满四岁时,才回来的。
那几年,北来西来写来信说,西来打算自己做个货运点,北来也去帮忙看着装卸货,然后说开了更多货运点,要管更多人了……按照他们的说法,后来不是没钱回来,是忙到没法回来。
我不知道这是安慰我的话,还是真的。反正我每天早上醒来,就和夫人妈唠叨。有次我还梦见夫人妈气呼呼地跑来找我,说安排着了,别催了。我还在梦里说,他们不回来一天,我就唠叨一天。
其实那几年不是没发生事情的,但它们已经伤害不了我了——那个时候我已经知道,每个即将到来的日子最终都会是我的一部分,它们到来了,然后就贴在我身上,成为我了。
我记得中间饥荒过。
我早已经不怕饥荒了。从那神婆教我开始,我总要囤地瓜干和鱼干。而且咱们田里还有地瓜,滩涂里还有老天爷藏的肉。
我还知道人和狼一样,一饿,那牙齿就会露出来的。那时候总可以听到,哪个地方的哪个家族和哪个家族在械斗。我阿妹好事去看过,回来惊慌地说,有被铁铲直接铲断腿的,有被锄头劈开脑袋的,还有肠子被马刀捅出来的。
有一次,一个大家族的几十个人冲去咱们田里,说,这本来就是他们郭姓家族的地,那块田和田里的地瓜都归他们了。
我阿妹又吓得哇哇哭了。我扛着锄头,走到他们跟前,说:你们抬下头,抬下头看看。
那群人惊讶地看着我。
我指了指天:神明正盯着你们了,祖宗正盯着你们了。有人笑了,说:真是神经病,现在哪儿还有那种东西了。
我盯着那人说:其实你知道有的,不信你抬头看看。就是没有人抬头。
然后他们准备把我和阿妹赶走。
我就一下子坐在地上,说:你们拖一下我试试,我指天发誓,你们敢动我,我就敢死,我敢死,我就敢死后去找你祖宗,说他们丢人,生了这种东西。我说:我还要让我婆婆,叫来满天神明和满地祖宗,诅咒你们,我要缠你们世世代代,缠到你们断子绝孙……
也不知道他们是怕我真的死了,还是怕我真的缠到他们断子绝孙,有人说了句,算了不惹疯子了,然后就要走了。
我还追着喊:你们知道的,所以你们怕了。
他们没有一个人回复我。
我记得,还有一段时间,老看到街上有系着红袖章的人绑着谁来骂。
从一开始就有人站在我家门口骂,说我是封建余孽,要打倒我。
有一次他们骂得比较激烈了,我就走出去,问:你爷爷或者奶奶疼你吗?
那些年轻人没有预料到我会问这个,继续喊着口号。
我又问了一句:你爷爷或者奶奶还在世吗?
有个人回了:关你这个封建余孽什么事?
我说:那你希望你们死去的亲人来看你吗?
那群人就愣了。
愣了一会儿,他们继续喊口号,喊得更大声了,或许想以此证明,他们不认可我说的。
那时候他们骂完咱们家就去骂村长家。
他们估计以为我是神婆,看上去又很凶,他们也不确定我是否真能叫来鬼神,就对着我喊喊口号。但村长就倒霉了,经常被推着去街上让大家一起骂。
有的人或者争一口气,有的人或者争一张脸。村长连杨仔屎都不让人叫,他就是争脸的人,他怎么能受得住这种骂。
每天村长回来,就边走边哭,走回家里,就赶紧把门关上。
我在门外喊:村长啊是我。
村长不开门,但对我说:万流嫂啊,我没事,你可得好好的。
我说:我很好啊,我连天都敢骂回去,怕那几个兔崽子?
村长隔着门在那儿嘿嘿笑着,说:那你记得帮我骂回去。
我本来不知道他这句话什么意思,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他家办起了丧礼。我知道他还是走了。
他出殡那天,我还是太生气,站在路上,对着他家喊了半天杨仔屎。然后,自此但凡在路上看到那种绑着红袖章的,我就追着骂。
后来那些戴红袖章的人一看到我就说:疯子来了,咱们赶紧跑。
那一天,咱们镇上通往我家的这条路,突然开始绑红花。有的绑在树上,有的绑在电线杆上,有的绑在门上。
百花当时正怀着第三个孩子,也就是你的母亲。那时候我每天又挑着担子出门了,前面挑着你舅舅,后面挑着你大姨。早上去田里,下午去码头。
我到家的时间一般就是五六点。
阿妹正在炒着菜,百花挺着肚子收拾着家里。
我才刚踏进门,就听到路上有人敲锣打鼓地过来了。
我阿妹顾不上做菜了,擦了擦手,兴奋地想去看热闹。你舅舅喊着他也要去,我阿妹抱上他,就往外跑。
我接过阿妹做了一半的菜,继续收拾。正在收拾着,听着那锣鼓喧天离得越来越近,我从厨房一探头,怎么那锣鼓队就从我家大门进来了。
我拿着勺子喊:你们走错了。
锣鼓队不管,排着队,一个个进来。
锣鼓队走完,是一群披着红马褂的人走进来了。好几个穿的是中山装,两个穿的是西装。
我拿着勺子走出来。
那两个穿着西装的人直直朝我走来。
一个高高壮壮,一个清清爽爽,还梳着油头。
我问:你们找谁啊?
那个梳着油头的人哭着说:我们找我阿娘。
我问:你阿娘是谁啊?
那个梳着油头的人哭着说:是你啊。
我说:你是谁啊?
那个梳着油头的人哭着说:我是西来啊。
高高壮壮的人走到我跟前,说:阿母,我是北来。
北来刚走的时候没我高,现在身高是我的一倍了吧。我仰着头看他,看了许久才辨识出五官。
西来走的时候那么矮那么瘦,现在可长得一副大人物的样子了。我愣了一会儿,问:你们吃了吗?吃地瓜汤还是地瓜干汤啊?
原来这都是西来的主意。
北来从回来就兴奋地一直说话,西来则一直握着我的手。
北来说,这些人都是咱们镇上的干部,他们是欢迎西来和他回来的。
北来说:西来的公司一开始就是接单然后调配运输的,后来,赚了钱开始买货车,买了很多辆货车,开始买船,买了好多艘船。现在是马来西亚最大的出口物流公司了。
我听得不太懂,问:就是讨大海是吧?
西来说:是啊。
北来说,西来前几年的钱还得扩张公司,去年开始,有些钱了,然后他们就想应该得赶紧回来告诉阿母了。回来的时候就想,得让阿母开心开心,所以就搞了这出。
我说:你们变得太多了,阿母都不认得你们了。
北来说:是我太高了你看不清楚,我低下来让你看看。
那个晚上,西来建议大家还是一起挤在我的房间。
百花嫁人了,水得上完晚班待会儿也得回来了。而且,还有两个生出来的孩子,和一个在肚子里的孩子。
百花一家睡他们原来的房间,阿妹和我睡床上,北来和西来还是无论如何要打地铺。
我说:北来西来,地上凉。
西来自己找到那柜子,翻出原来我给他铺地用的被子。
我说北来西来,你们现在是大人物了,打地铺会被人笑的。西来调皮地对我说:阿娘我怕,我不敢一个人睡。
说完,西来就哭了。
我也哭了。
那晚北来西来睡得很沉。阿妹睡里面我睡外面。我翻过身来看着他们,我看着月光照在他们脸上,我看到小时候的他们。我想着,真好,咱们都活下来了。
第二天一早,那些穿着中山装的人早早地就来了。我本来挑着担,前面坐着你舅舅后面坐着你大姨,正想出门。北来把我的担子给接过去了,说,今天可有其他的事情了。
西来拉着我的手,一路往镇子里走,走进小学,走到一块空地上,让我站在那边等一下。
锣鼓队敲起来了,有穿着中山装的人说话了,你二舅公讲话了。他们用的是普通话,我听不太懂。然后你二舅公牵着我走到地上盖着一块红布的地方,要我掀开来。我掀开了,看到是一块石头刻着几个字。
大家一下子鼓掌了,我也跟着鼓掌了。
然后很多人要来和我握手,我只好一个个地和他们握。
我偷偷问西来:这是干吗啊?西来说:他们在夸你做了一件大好事啊。
我没明白,我说:我没做什么啊。
西来说:有啊,你做得可多了。
我是后来才知道,那块石头上刻着的字有五个:母恩教学楼。
总是有各种人要来找北来、西来,或者接他们出去。我还是每天挑着担子出门。
镇子里认识我的人突然变多了,明明比我老的人,还叫我万流嫂,那种年纪小的,叫我万流婶。他们见我就和我比拇指,然后要来和我说,我的儿子有多厉害。我不认识他们,挑着担子赶紧跑。
我还是照常去码头,码头的人说我可不能再搬运,我问为什么不能,他们劝了我半天,我气呼呼地站在卸货点,堵住装卸的队伍,直到他们终于肯把货物放在我肩头上。
晚上北来说:阿母,咱们不耕地不装卸了好不好?我说:不行,我不干那些活我心会慌。
北来说:你不用担心没钱了。
我说:我担心的是,不那样活,我就不知道怎么活了。
北来和西来那一趟就待了七八天吧。北来西来每天晚上都在我房间里打地铺。
第二天要走了,北来西来打着地铺,我睡在床上。西来问:阿娘能陪我去马来西亚吗?
我说:我会晕船。
西来说:现在有飞机的。
我说你现在在那边如果不好,我就去。如果你在那边很好,我就不去了。
西来说:我不好,我会常挂念阿娘。
我笑着说:西来比小时候还会撒娇了。
北来说:我也发现了,人年纪越大反而越爱撒娇。
北来西来第二天走了。
我还是挑着担子,去田里去码头。
路过的几乎所有人,认识的不认识的,都要喊我的名字。我低着头装作没听见赶紧跑。我家里也莫名总有人来,热热闹闹聚在庭院里。我反正是躲着的,我阿妹喜欢热闹,就教大家学起了做衣服。
这中间,偶尔还是有人对着我家叫骂,还是骂着牛鬼蛇神之类的。
我阿妹得意地出去了,问那人:你是刚串联过来的对吧,还没打听清楚对吧,我家不是牛鬼蛇神了,是爱国侨领了。
那人愣了下,掏出小本本困惑地看了半天。
我问阿妹:什么叫串联啊?
我阿妹说:就是整个中国到处跑来跑去。
你大舅公北来不到三个月又回来了。他说,他和西来商量好了,他回来一方面陪我,一方面在中国发展业务。
我不懂什么叫业务,我也不问。
北来回来的第一个事情,就是买地建房子。第二个事情,是相亲找老婆。
第二个事情是应该着急的,第一个事情我觉得也没必要,但我不说也不问。
我知道的,这世间一直在变化着,哪能用过去的经历去教谁面对未来,对于未来,老的少的都一无所知的。我想,我就把我认为的活法活出来,他们觉得对的,就跟着这样活,他们觉得不对的,就自己找。
我活到那个时候终于知道了,我们能为孩子做的事情,就是陪着。
那时候北来都快三十岁了吧,最终找的是个十六岁的妻子,妻子叫惠琼。
脸小小的,说话甜甜的。
我听过的最甜的阿母就是她叫的。
房子用了一年多盖好的,两层楼,别人和我说,这是当时最时髦的南洋楼。地砖花花绿绿的,墙上雕花描金的。还顶着两个门匾,一个叫心怀家园,一个叫放眼世界。
这是北来念给我听的,我问:这什么意思啊?
北来说:意思是,我们会看到全世界,但心永远和阿母在一起。我听着觉得肉麻,但心里甜滋滋的。我说:这个是西来写的吧。北来说:那是,我写不来这么肉麻的。
北来新房的落成典礼,又搞得一条街上张灯结彩的。
自从开始建那房子,我就没去看过。我打定主意的,一定不会去住。倒不是因为其他,只是,我现在住的这个房子,和我的人生长在一起了。
落成典礼那天一大早,北来就让惠琼来带我去。惠琼说,床是西来从马来西亚买过来的什么木头的,睡在上面,像睡在香气里,可以多活好多年。
我挑着担子还是出门了。我对惠琼说,我待会儿去啊,我得先去田里,还得去码头。
我还是傍晚才回来,我阿妹说,北来都来叫了好多次了,还说派人去寻我了。
我说不急,我吃了这碗地瓜粥就去。
我阿妹说,听说那里好吃的东西可多了。
我知道阿妹嘴馋。你舅舅和大姨也眼巴巴看着我,百花也看着我。
我说:要不你们先去,我待会儿就来啊。
他们都走了,我自己一个人赶紧煮了地瓜粥。
后来为了这事,北来还和我怄气过,我解释了,他还是不认。我说,有人吃东西,是吃滋味;我吃东西,只是为了心里踏实。
除了地瓜和米,我吃什么都不踏实。
北来结婚没多久,西来也发来电报说,他找着妻子了,也是咱们中国过去的,名字叫丽明。等下次回来家乡,再正式办婚礼。
或许是为了补偿我,顺便也补偿我阿母和我爷爷,我那三个孩子,在生养这个事情上,可真是太顺遂。
百花一胎接一胎的,后来生了六个孩子。而且第一个就是男孩。
惠琼房子还没落成肚子就大了,刚入住没多久就生了。感觉刚出月子不久,又怀上了。也是男孩。
而我还没见过的丽明,没来得及回老家办婚礼,就怀上了。生的还是男孩。
我爷爷这辈子求不来一个,我倒是一来,就一堆。
我估计,我爷爷知道了,等我死后也要找我抱怨——这都算什么事啊?
北来说,西来每个月给我寄来四十元的生活费,他添了二十五,一个月共六十五。
问我,怎么给我?
那钱可真多。我说,要不你帮我装进一个铁盒子,我找个地方埋起来。
北来说:你真像老鼠,一有东西就想藏。
北来说,要不我就寄他那儿,他现在还开了个钱庄。我说:我听说开钱庄的可是有很多钱的人。
北来抖了一下眉毛,说:阿母,咱们已经是了,你还不知道吗?
西来每年回来一次,他没说,但我发现了——他挑的,就是他第一次来找我的那个日子。他也把那个日子,定为他的生日。
虽然北来建好了新房,但西来每次回来还是要到我的房间里打地铺。西来爱牵着我的手,还要看上半天,然后要细细打量我的脸。有次我上完厕所,他还赶紧去厕所看看。我赶紧喊住,那里可臭了,西来说:我在马来西亚的医生说,看着大便就能知道自己身体的情况。
西来说:我得看看阿娘身体怎么样。
北来每隔几天就来找我说说话。
说西来现在是什么福建马来西亚同乡会会长了,说西来又捐了多少座母恩教学楼了,说西来又得了什么奖了。
还有那些马来西亚的记者特意飞到中国来,见什么都拍,还拍那两个粪桶。
我问过的,一张胶片就要两块钱,我也不知道,粪桶有什么好拍的,那么贵的胶片,对着臭烘烘的东西,咔嚓咔嚓一直拍。他们咔嚓一声,我心就跳一下,最后我忍不住了,气呼呼地想把那两个粪桶洗洗收起来。结果我洗粪桶的时候,他们又一顿咔嚓咔嚓。
听说,我洗粪桶的照片还登上了他们马来西亚的报纸。我也实在不理解,甚至想起来就生气:马来西亚的人是不是一想起他们那个什么爵杨西来,就会马上想到挑粪,还想到,他有一个正在洗粪桶的阿娘。
西来的妻子第一次回家的时候,我也正在洗粪桶。
丽明抱着孩子走进来了。丽明很干净,像西来一样干净,走路腰都是直挺挺的,就像海报上那种人。我知道粪桶臭,想赶紧去洗手换衣服。丽明却突然扑通一下跪了下来,然后把孩子抱给我。那孩子白白净净,像在发光。但我手上还都是没洗干净的粪水,我还在犹豫着,丽明已经抱给我了。我臭烘烘地抱着个香喷喷的小宝贝,我不敢用手摸,但忍不住用嘴轻轻亲了下孩子。西来说:这是你孙子,叫念中。
丽明回来的那一次,西来提议,大家就一起在北来那座新房子里聚一下。
一聚,才发现,现在人可是真多了。
百花、水得、你舅舅、你大姨、你阿母、你三姨,当时还怀着你四姨。
北来这边,除了惠琼,还有两个孩子了。
西来和丽明,还有一个孩子。
那天,北来叫了一个厨师来,总共摆了三桌。
没想到,就是北来那么大的房子也睡不下这么多人。北来的院子全部用石头铺好的,西来提议,就一起在院子里铺席子睡。我记得我婆婆带我去大普公庙睡过大通铺的,于是我开心地赞成了。
我和阿妹睡在中间,西来一家睡我左边,再左边是北来一家,百花一家睡我右边。
那个晚上,我又没睡着。我看看左边,看看右边。我看看我阿妹,看看西来、丽明,看看北来、惠琼,看看百花、水得,看看孩子们。
他们都是我的孩子,我有这么多孩子了。
我在算,现在人可真多,以后要遇到什么坏事,我得囤多少地瓜干和鱼干了啊。
我在想,其实我可以去死了,我想要的都有了,我如果现在就此死了,我死得多漂亮啊。
我还想,而且那神婆在等着我的,杨万流在等着我的。
我这么想之后,才发现,我阿妹早就这么想了。
你太姨经常往外跑,一开始我不知道她去干吗了,后来她每次回来都要说,她看到的那一个个人的死亡,我才知道,她参加了镇上老人组织的“死亡观摩团”。
她那些团员听到谁的床已经抬到厅堂了,就会到我家嚷着:蔡屋阁快点,那人要走了,等不及了。
我阿妹赶紧画好胭脂穿上旗袍就往外跑。
我问她:你怎么这么着急想走啊?
我阿妹说:我这辈子遗憾可太多,又补不回来,所以着急盼着下辈子啊。
我不太喜欢热闹,只能等阿妹回来的时候听听她的心得。更多时候,我就是搬了椅子坐在夫人妈神像面前唠叨。
虽然我知道这不是夫人妈的业务范围,但我想着,我就这样把孩子们唠叨回来了,应该也可以把死亡唠叨过来。
我这边在盼着死亡,那边,一个个孩子落地了,一个个孩子会走路了,一个个孩子会叫我了,一个个孩子去读书了,一个个孩子结婚了,一个个孩子又生了一个个孩子了,又一个个孩子会走路了——一不小心才发现,我还是没死成。
有天我走在去码头的路上,才突然发现,哎呀,这世间真是大变样了。有马路了,有汽车站了,有很高的楼了……我想着,那村长果然没骗我,他说,我想得到的,会有;想不到的,也会有。
还真是如他所说。只是,他没有了。他要还在,该多得意。
有一次,我在码头搬东西时摔倒了,躺了好几个月。能走路了,我还是再去。那码头的工头怕到不行,都喊我老祖宗,说: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担不起。他不让我搬,可我还是站到了队伍的前面,抬了半天,实在抬不起一袋东西,只好嘿嘿地笑着说:真的是老了啊。码头的人全都松了一口气。
此后我再不装卸了,但是每天都还要走来码头看看。
田我还是种着。一个人挑不动水了,我就拉上阿妹一起。
我妹越活越回去了,经常挑着挑着,往地上一坐,撒娇地哭着:我干吗一把年纪了还要陪你干这种活?
我说:你起来,再不起来我生气了。
我妹就赶紧起来了。我妹怕了我一辈子。
以前不知道什么是老,直到老了之后,才知道,老了就是感到自己的一切在收缩。手脚在缩,身高在缩,力气在缩,感觉在缩,好像缩到心口那地方,可心口那地方反而越来越重了,呼吸重,走路重,抬手抬脚也重……
我偷偷地和那块地商量,说:我真的老了,我就偷个懒,以前一米插十根藤,现在我一米插三根好不好?你也偷偷懒。
我说:我知道你的日子漫长得很,这几年就当作陪我休息一下。
有时候实在干不动了,我就有点生气,生气了我就跑到家里逼问夫人妈:我怎么还不死啊?怎么还不死啊?
后来想着,我这气不能找夫人妈撒。又跑去大普公庙里问:我怎么还不死啊?怎么还不死啊?
我不知道大普公有没有回复我。我不是那神婆,我听不到回答。
那一天,你太姨正在陪我挑粪水,准备给田里施肥。挑着挑着,她突然倒下去了。我以为她又要耍赖撒娇不肯挑了,哪想,她这次躺了个四脚朝天。
我问阿妹:阿妹你没事吧?
我阿妹四脚朝天地朝我笑,说:我没事,估计是要死了,你赶紧让人把我抬去厅堂。
我赶紧跑去找北来。
我边走边骂着:蔡屋阁,你要这个年纪就走了可真太赖皮。你多陪我几年不行啊。我是你姐,应该走在你前头。
北来带着人来的时候,我阿妹兴奋地喊:快点快点,我快扛不住了。
大家哈哈大笑,觉得这可不像要走的人。
他们不知道我阿妹,我知道的。
小的时候难受,她就爱哇哇地哭。真的难受了,她就会开玩笑。这脾性都一辈子了,就没变。
阿妹刚被抬到厅堂里,整个人突然松弛下来了。我看着她,像是正在漏气的轮胎,一会儿瘪一点。
阿妹说:你把藏着的夫人妈拿出来吧,现在可以信神明了。我说好。
阿妹说:阿姐我这辈子都用来陪你了,我先走了,这样下辈子我会先投胎,咱们换一下,你记得来找我,当我阿妹。
我说:好。
阿妹说:我怎么还没看到阿母来接我。
我说:阿母好像投胎了。
阿妹说:我看到有个六七十岁的男的来接我。是不是咱阿爸啊?我说:他什么样啊。
阿妹突然激动地说:我看到了,他是咱们阿爸。
阿妹笑了。
阿妹走了。
阿妹走后,我生气了好一会儿。
明明应该是我先走的。
然后我想了想,从此也去参加死亡观摩团了。
阿妹走后,那块地我一个人真种不动了。北来说,他找人种,我要哪天心痒,想去动一下,就去动一下,想松多少土,就松多少土。
我想想,这也好。
我特意跑去和那块田解释了,我当然听不到它说话,但我知道,它看过多少人的生与老,一个个人就是它一季季的作物,它都知道的。
没去种地,没去装卸,没有阿妹,我的时间一下子空出来了。空出来的时间,黑乎乎的,盯着,老让我心慌。
还好,百花和水得一直陪着我,还好你大舅、大姨、阿母、三姨、四姨、小舅……轮着长大,我发现时间一空了,就去帮着带孩子。
我把神婆那藤躺椅搬到院子中间来。我躺在那上面,用脚推着,想,那神婆当时就躺在这儿和路过的神明说话啊。
我对着半空小声喊:神明你们回来了吧。
我听到远处狗在叫,孩子在嬉闹着。
我笑着想,自己果然不是神婆。
然后我好像突然听到了一句:是啊,回来了。
我赶紧坐起来,拼命回想,那声音是从哪儿来的。好像不是从天上来的,好像不是从地上来的,好像就是从我心里来的。
我在想,我是不是也能听到神明说话了。
我是不是也可以当神婆了。
应该从你有记忆起,你外婆我女儿就一直是在床上的对吧?其实她从三十多岁生完你小舅,就站不起来了。
百花从三十多岁起,就真的活成一盆花了。
一开始是她的腿长了一个个红点,像一朵朵梅花。然后那梅花枯萎了,变成一块块黑斑。当黑斑布满了整条腿,腿就开始浮肿,开始一点点地烂。经常一天不到,就瘀了黏糊糊的脓。
水得真是好丈夫,每天都要打一桶水到院子里,再把百花背到院子里,用水把腿细细地冲洗干净。
百花的脸越来越白,身体也莫名地变白。我后来躺在藤躺椅上,经常对着半空问:我家百花是怎么了?
然后我听到一句话,我不知道是从天上来的,还是地上来的,或者我心里来的,但我就听到一句话:百花是天上下凡的水仙花。
我难过地想,水仙开完花就要死了啊。所以我一定不能让百花开花了。
我又想,百花已经生了六个孩子开了六朵花了。我一这么想就着急了。
我开始像我阿母一样,一圈圈地去一座座寺庙。但我不是去和神明吵架,我只是和他们说话。我一个个神明说过去:咱们商量一下,我的寿命都给百花。这样我可以快点死,百花可以多活一些。
我就知道命运这家伙不省心。
一开始是好消息。那天,北来说,你二舅公西来在马来西亚被封了什么爵位。咱们中国归侨总会还特意发贺信给他。还说你二舅公过几天就回国。
我不知道什么是爵位,我只想着,我又可以见西来了。
西来第二天就回来了,这次回来,他没带妻子没带孩子,就他一个人。
西来那天还是问我:阿娘,我可以在你房里打地铺吗?我说:当然啊。
西来那天晚上却怎么也睡不着。我说西来是不是地上硌身体,要不你和阿娘一起睡床上。
西来说好。
西来一躺到床上就难过起来。
我说西来你干吗难过。
西来说:这是我第一次和阿娘睡床上。
我也难过了。我说西来啊,阿娘这辈子护你不够。西来说:不是的,阿娘对我最好了。
第二天一大早,有车开到家门口来。我看西来已经收拾好行李了。
我问西来:你怎么就要走了?
西来说:阿娘对不起。
我说: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西来没回我,就一直哭。
西来上车了,车开走了,车又倒退回来。
西来喊:阿娘啊。
我回:哎。
西来说:阿娘啊,其实我一直在找我生父生母,其实我二十多年前就知道了,他们死后又葬回昆明了,我这次是去昆明看他们的。
我说:我家西来真好,还知道念着父母,你赶紧去。
西来说:阿娘啊,其实我之所以娶丽明,是因为丽明也是昆明过去的。她的父亲希望她记住,她来自美丽的昆明,所以叫丽明。我说:那真好,你赶紧去。
西来说:阿娘你记得,我这辈子就你一个阿娘。我说:好啊,我记得的。
西来去昆明了,我以为他直接从昆明回马来西亚了。但是北来和我说,西来到了昆明就不回去了,住在昆明了。
我想,西来肯定还有事情没办完。
过几天,北来和我说,丽明也带着孩子去昆明了。
我说:真好啊,丽明和孩子陪着西来回家了。
又过几天,北来来找我了。
他一进门就让我先找个椅子坐下来。
我问:什么事情神秘兮兮的?
北来说:阿母你不哭啊,西来走了。
我没反应过来,说:西来去昆明了我知道啊。
北来哭了。北来说:西来死了。
北来说:其实西来查出来是肝癌晚期。他这次之所以去昆明,只是想死在昆明。
北来说:西来好几次想和你说,但说不出口,西来临死前让丽明一定转达,说,他对不起你。
我说:傻孩子啊,你这一辈子没有哪一个事情对不起我。
我说:傻孩子啊,你这辈子唯一对不起我,只有这次。你走的时候怎么不让我陪着你啊。
第二天,丽明和孩子们捧着西来的骨灰回来了。
丽明说,这是西来交代的,他想死在生他的地方,但他想死后一直陪着阿娘。
那骨灰大概十几斤重,我抱着那骨灰,像是抱着刚来找我时的西来。
我对着骨灰说:西来,你可得等我,阿娘陪你一起回天上去。
北来给西来办了一个很铺张的葬礼。好多大领导都来了,我不懂普通话,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他们说着,我就笑着。
西来葬礼后一周,一个晚上,我本来睡着了,北来来找我。他和我说:阿母,我今天要和惠琼带着孩子去广东了。
我问:为什么去广东?
北来突然一下子跪了下来,说:西来走了,一堆人到我的钱庄提钱。阿母,我没钱了,此前都是西来给我补的。
我说:那我的钱给你啊。
北来说:不够。
我说:那你把那房子卖了啊。
北来说:不够。
我想了好久,说:北来你不能走,神明看着的。北来哭着说:但是阿母,我活不下去了。
我说:阿母囤了一厨房的地瓜干和鱼干,肯定能养活咱们很久。我说:那块地阿母明天再去种起来。
北来天蒙蒙亮才回自己家。接近中午了,没有再来找我。我想了想,还是跑去北来的房子看看。
还没到,就听到一堆人的骂声,许多人见我来了,冲过来指着我一直骂。
我一路往人群里走,中间是北来,被人绑着,浑身上下都是伤。
我要去解开北来的绳子,有人冲过来要打我。我站起来,把脸迎上去,我说,你打吧,儿子的错,就是母亲的错。
可能我太老了,可能我是神婆的媳妇,可能我好像可以和神明说话,终究没有人打。
我把北来的绳子解开,我问北来:你怎么被人绑这儿了?
北来哭着说:我让惠琼带孩子走了。
我说:那难怪,是该打。
最终是新的村长来了。
那村长说:万流婶,要不你打个电话给西来的妻子,看能不能腾挪一下。
我说:我不懂怎么联系。
北来说:我知道。
在村长的劝说下,大家这才暂时散去,叮嘱着,有回信就给所有人交代。
那一天,我第一次陪着北来住在他那房子里。
一开始,北来一直不说话。我说:北来,你问问丽明,丽明那么好的人,一定会帮的。
北来说:阿母,其实我知道的。西来赚的钱一直捐,剩下的钱,如果拿来补我的坑了,丽明和孩子们怎么办?
我说:北来真是好孩子,这个时候还想着西来一家子。
我说:那咱们就说好,任人骂任人打,然后拼命赚钱,咱们一起还。
北来抬起头看着我,哭着说:阿母,我一辈子都在拖累你。你当时就不应该要我的。
我说,你可是夫人妈送给我的,我怎么能不要?
我想着,北来肯定一直没吃饭。我说,北来你帮我挑桶水来厨房,我帮你煮碗地瓜汤。
我把地瓜去了皮,洗干净,切了块。北来还是没来。
我想,北来应该太久没干粗活了,做不来,还是我来挑吧。我正要往院子里的水井走,就听到扑通一声。
我走到水井边,没看到北来,我喊着:北来你在哪儿?我听到风声,和风送过来的海浪的声音。我没听到北来的声音。
我赶紧低下头看那井里——北来也没在里面。
我想,北来逃走了。我想,北来果然还是小孩。我想,北来又做错事了。
我走出去,站在路上,扯着嗓子喊:北来不见了。
一下子涌来一堆人,把我围起来了。有的人赶紧去抢北来房子里的东西,然后派人占房间。还有人带上木条,把院子围住,说院子是他的……
我想着,西来给我买的床我还没睡过,我想着,那可是西来买给我的。
大家都在抢来抢去的时候,我还是挤进了那个北来给我准备的房间,赶紧在西来给我买的床上躺了一下。
真的如惠琼所说,像躺进一片香的大海里。
从那天起,各家都派了自家女人,每天有人来我家。不让我出门,连我去厕所都要盯着。
过了几天,村长来找我了。他说万流婶啊,找到北来了。我问:北来在哪儿?
我这才知道,北来不是跑了,而是走了。
他说:北来是在海边被发现的,是被浪打上来的。
我说:是不是大普公庙后面那片海啊?
村长说:是啊,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北来的亲生父母和爷爷奶奶就是往那片海走的。
看来北来早就知道自己从哪儿来——他小时候大概经常悄悄去看那片海吧。
我当了他这么多年的阿母,我竟然不知道。如果知道,我肯定陪他去看看那片海的。
虽然多活了五六十年,北来最终还是和他们一家人一起走了。
北来走了,问题没有走。村长问我,怎么联系丽明。我说:我真不知道,以前都是北来联系的。
村长说:放心,我想想办法啊。
水得和百花本来坚持要陪我,但当时百花已经不能起床了,我发了一通脾气,这才把你外婆一家赶走了。现在整个房子又只剩我一个了——不过我不是一个人,总有人一直看着我。
一开始的几天,几十个人把我团团围住,连晚上都在我的房间里打地铺;到后来,他们商量着值班,每天两个人;又过了一两个月,就变成一个人值班了。
负责联系丽明的是村长,村长偶尔来,也告诉我情况。说,电话联系上丽明了,丽明在想办法。
过了几天,村长和我说:丽明和我来电话说想回来,我让她别回来。
我说村长你真是好人。村长笑着和我说:那杨仔屎是我堂哥,他走的时候写了封遗书,遗书上交代了我要照顾你,我本来想,你们都大人物了,照顾不到,真没想,还真可以帮上忙。
我说:你不能叫他杨仔屎,他是村长。
村长眼眶也红了。
那段时间真是辛苦你外公水得,他每天早上骑着自行车给我送来可以吃一天的饭菜,周六周日不用上班的时候就背着百花来看我。
我和水得说:可真拖累你了。
水得说:没有拖累,我和百花相亲的时候你就说过,百花以后不能走路,虽然有华侨但家里很穷——阿母都说过,阿母没有撒过谎,我也都想过的,我都答应要背百花背到老的。
不让我干活了,我就躺在院子里的藤躺椅上,一躺躺一天。躺着躺着,总是不甘愿,抬起头,对着半空喊:有谁在吗?鬼也可以,神也可以,和我说说话啊!
常常是我认真等着的时候,偏偏听不到谁回话;但每次将睡未睡的时候,我会突然听到有什么在和我说话。
我在想,这是不是就是那神婆听到的?
这种日子应该持续了大半年,有天村长喜滋滋地来了,和我说:丽明终究汇来了一些钱,具体多少我也不知道,但据说,还了大家一大半。剩下的,丽明说把公司每年的利润寄过来还。
过了几天,家里突然没有人来盯我了。我等到下午还是没有人来,我出门了,左拐,往镇上走,往百花的家走。走在村子里,很多人看着我,看见我往村子外走,有人问:你去哪儿啊?我说,放心,我阿母、我婆婆的牌位和西来的骨灰都在家里的,我不会跑的。
那人想了想,觉得有道理,就没再说什么了。
我一路走过去,一路有人看着我,我一路解释过去,他们就一路放我走了。
我走到百花家,百花没想到我能出来了,问:阿母你怎么出来的啊?
我说:是神明加你奶奶加你哥哥们护送我来的。
最终,丽明前前后后还了七八年,才把欠款还完。她一还完欠款,就说要帮我办去马来西亚的手续。
她说,她不想到咱们这里了,不希望我还在这里,也不希望西来的骨灰在这里。
她说,而且西来本来就不是这里的人。
丽明也是执拗的人,还是帮我办了去马来西亚的手续,还让自己的儿子我的孙子念中特意飞回来接我。
我其实就见过念中一面,他上次回来时还是个抱在怀里的小孩。我和这个镇子的所有一切,本来就和他无关。
是村长去车站接念中的。念中进到家里来,估计是觉得脏兮兮的,一直站着不肯坐。
我理解的,念中不知道这里发生的故事,所以他看到的只有脏。
但是我不会普通话,也不会外国话,我不知道怎么和他讲那些故事。
念中先开口了:奶奶,我父亲说,您是全世界最好的阿娘。
念中说的是闽南语。
我一下子哭了。我问:你怎么会讲闽南语?
念中说:我父亲一定要我学的,还特意找了马来西亚同乡会的人来教我。
念中说:我父亲说,奶奶你只会讲闽南语,所以我必须会讲闽南语。
那天,我就用闽南语给念中讲了发生在这房子里的所有故事。听完,念中不仅坐下来了,他还问我:奶奶,我今天晚上能睡在这儿吗?我想睡在你房间里打地铺,在我父亲打地铺的地方。
我开心地说可以啊。
我问念中:想父亲了?
念中哭着说:是啊。
我说念中不哭,我也一样。
我还是骗了念中。我和念中说,我和他一起回马来西亚,我们还带上西来的骨灰。
当时去马来西亚,从咱们泉州也可以飞了。泉州的华侨们一起给家乡捐了一个机场,说是方便他们回家的。据说我儿子西来出了很多钱。
那天早上,我让水得帮我们雇了一辆车,陪着我们去机场。
等到了机场,我一块块砖头看过去,一面面墙摸过去。我不知道,究竟哪一块砖头哪一面墙算是西来捐的。
要登机了,我说:念中,奶奶不懂,你先进去示范给奶奶看,要怎么弄。
念中进去了。
他进去后,我和他挥挥手,说:念中,奶奶不去了,你和你母亲说,她会知道为什么的。
念中哭着说:奶奶怎么年纪这么大了还这么调皮。我笑着说:奶奶从小就调皮。
丽明没在马来西亚接到我,知道我肯定不会去了。她就开始每个月给我寄钱,每个月打来电话,我每个月都去邮局接。
有次她生病了,有气无力地说:阿母啊,我答应了西来给你养老的,如果这次我没了,你别怪我,你让西来别怪我,我让念中继续给你养老。
我说丽明,那我不干。你如果怕被西来怪罪,你就得活下去,活得比我久。
后来,丽明又活得好好的。
我的时间完全空出来了。我就每天去参加死亡观摩团,每天琢磨怎么死。哪想,那些团员一个个顺顺利利地走了。我好几次生气地问神明,一座座庙地问过去:不会让我死在百花后面吧?如果真是,你们可真坏。
神明可能回答我了,我没听到。
也不知道为什么,开始有人传说我是个很厉害的神婆,每天总有人来我家等我,想问我他人生遇到的事情。
我听着他们的故事,就翻找下自己的记忆,如果记忆里刚好有类似的故事,我就讲给他们听。
有时候我讲自己的故事,有时候我讲神婆说过的故事,有时候我讲葬礼上听来的故事,有时候我讲神明签诗里的故事……莫名其妙地,我就被说成是咱们这地方最好的神婆了。
但我明明还不能和鬼神说话啊。
北来的妻小还是没有消息,百花的孩子一个个长大了,该娶的娶该嫁的嫁。我实在没事干,就在百花和百花几个孩子家轮流着住。这不,连你出生也都是我陪着的。
我住得最长的,还是百花家里。
你外婆百花后来就动不了了,一直坐在床上,我也搬了把椅子,坐在旁边。
百花看着我一直笑,她没什么事需要和我说,因为,她的故事,我都知道。
我倒有故事。
每次我都给百花讲,我在一个个孩子那儿看到的,讲我去参加死亡观摩团以及别人来找我说的故事,讲我们以前的故事。
说着说着,百花累了就闭上眼了。我赶紧推推她,问:百花你没走吧?
百花被我推醒了,笑着说:我在啊,阿母。
我放心了,然后轮到我困了,我还在睡着,百花一直推我。
我睁眼,只见百花着急地问:阿母你没走吧?
我笑着说:百花,我在。
如果我没记错,百花是在你读小学一年级时走的,对吧?我记得的,我想百花那么疼你,你肯定要难过的,是我去小学接的你。
我记得你那时候正在上课,读的是《春天在哪里》。老师念课文的时候是普通话,我听不懂,但讲解的时候是闽南语,我听懂了。
我听着听着,也跟着想,春天在哪里啊?
直到你下课了我才进去找你,然后我和你说,你当时果然哇哇地哭。
我当时没哭,你还生气地问我:阿太你为什么不哭?
我当时其实还在生气,嘴里在偷偷骂着命运那家伙,真的让百花走在我前面。所以我还是没有哭。
但现在我要走了,我得告诉你,其实我觉得百花走得挺好的。她的身体实在太疼了,她又怕我担心,一疼就笑,所以她整天一直笑。
但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呢?我可是百花的阿母。
我后来老是和夫人妈说:算了算了,让百花先走吧。我要是先走了,百花身体难受,心里还得难过。我说,我都送走了其他孩子了,最后这个孩子,还是由我来送吧。
故事讲到这里,阿太笑眯眯地对我说:我的故事讲完了,你可以走了。
我知道,阿太准备要走了。我知道,我留不了她的。我知道,这是我见阿太的最后一面。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一直看着她。
阿太说:如果你真的不想我走,就扶着我,咱们再出去走走。我说:好啊。
我搀扶着阿太,先是把整间房子一个个角落走了一遍,走到故事对应的地点,就问我:记不记得,这是我偷藏药的地方;记不记得,这是西来打地铺的地方……
我搀扶着我阿太,把这个小镇的一个个地方又走了一遍。她说:你看,这就是我婆婆说的,那个爱读书的鬼住的地方;你看,这就是我阿母滑下去的地方;你看,这就是我看到那只巨龟的地方……
我们走回到大普公庙,坐在那个入海口。
我阿太说,后来她够老了,坐在那地方,有时候会看到,不同朝代不同人的灵魂就顺着这江,一直流淌到这里,然后汇入海里。
阿太眯着眼看着大海,我看着阿太。
阿太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样,说:我死的那天晚上,你一定要盯着天上看。
阿太得意地看着我好奇的样子,问: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摇摇头。
阿太说:一个人如果是好死的,那到他最后要走的时候,他可以有一个选择——可以入土为安赶紧轮回,也可以向天开枪,再不回来。那样,天上就会多一个洞。
阿太说,你看,天上一颗颗的星,就是一个个不愿再回人间的灵魂向天开的枪。
终章皮囊
听完阿太的故事回到北京后,我请母亲每天下午都要去探望她。每天探望她的时候和我打个电话。我说,我想和她说几句话。
虽然我没有想说什么,但我一定要在她离开前,和她说些什么。
但母亲每次要把手机递给阿太时,阿太总是不肯接。母亲说,你阿太一直摆着手,打到她手上还挺疼的,毕竟阿太的手瘦得只剩下骨头了。
阿太嚷着说:哎呀,有什么好说的,你叫他在北京好好的,在这世间好好的,反正阿太都在。
我对着电话喊:那你走后我找得到你吗?你有留一尊神给我吗?
阿太听到了,就是不肯接电话,但在电话那头喊着:我也没那么神通,不确定能让你找到我,神我也没有,我争取啊,争取能常来梦里看你。
我在周刊社工作,每周总有一个晚上要熬夜盯着排版。那个晚上,我就在编辑部的行军床上睡着了。
正睡着,我感觉有人打开了我的办公室,推门进来。我太困了,没有爬起来。只感觉到有手在摸着我的头。我醒来,看到是阿太。
阿太说:我要去搭飞机了,你送我吗?
我愣了一下:搭飞机?你去哪儿?二舅公不是不在马来西亚了吗?阿太笑着说:快起来,轮到我走了,你得赶紧起床来送我。
我醒了,我知道了。
阿太的葬礼是二舅公的妻子丽明从马来西亚飞回来主持操办的。她说:你二舅公生前交代了,阿娘走的时候,必须办得风风光光。她还说:你二舅公,应该已经接到你阿太了,他是那么孝顺,不会让自己的阿娘一个人走那段路的。而且他还挺有本事的,应该能说服那边的神给你阿太优待了吧。
大舅公的后代应该还在广州,没有一个人来。我外婆的小孩倒全都来了。他们见我也赶回来了,问:是不是你记得阿太说的那句,神婆说她一辈子无子无孙无儿送终,所以你就一定得回来啊。
我说:当然,我家阿太必须赢啊。
我阿母走过来,哭得难看死了,很坚定地说:就是你阿太赢了啊。她怎么能输。
然后还说:我都可以想象得到,她对来接她的神明和祖先,那副得意扬扬的表情。
说完,我们一起笑了。旁边同样也在办葬礼的人白了我们一眼。他们估计觉得,我们是特别不合格的子孙吧。
回北京后,我想,我得把我阿太告诉我的故事写成一本书,我想,这样,即使她不来看我,我也可以把她留在书里——这样,我就可以随时找到她了。
有一天晚上,我提起笔开始写了。那篇文章叫作《皮囊》。
皮囊
我那个活到九十九岁的阿太——我外婆的母亲,是个很牛的人。外婆五十多岁突然撒手,阿太白发人送黑发人。亲戚怕她想不开,轮流看着。她却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愤怒,嘴里骂骂咧咧,一个人跑来跑去。一会儿掀开棺材看看外婆的样子,一会儿到厨房看看那祭祀的供品做得如何,走到大厅听见有人杀一只鸡没割中动脉,那只鸡洒着血到处跳,阿太小跑出来,一把抓住那只鸡,狠狠往地上一摔。
鸡的脚挣扎了一下,终于停歇了。“这不结了——别让这肉体再折腾它的魂灵。”阿太不是个文化人,但是个神婆,讲话偶尔文绉绉。
众人皆喑哑。
那场葬礼,阿太一声都没哭。即使看着外婆的躯体即将进入焚化炉,她也只是乜斜着眼,像是对其他号哭人的不屑,又似乎是老人平静的打盹。
那年我刚上小学一年级,很不理解阿太冰冷的无情。几次走过去问她,阿太你怎么不难过?阿太满是寿斑的脸,竟轻微舒展开,那是笑——“因为我很舍得。”
这句话在后来的生活中经常听到。外婆去世后,阿太经常到我家来住,她说,外婆临死前交代,黑狗达没爷爷奶奶,父母都在忙,你要帮着照顾。我因而更能感受她所谓的“舍得”。
阿太是个很狠的人,连切菜都要像切排骨那样用力。有次她在厨房很冷静地喊“哎呀”,在厅里的我大声问:“阿太怎么了?”“没事,就是把手指头切断了。”接下来,慌乱的是我们一家人,她自始至终,都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病房里正在帮阿太缝合手指头,母亲在病房外的长椅上和我讲阿太的故事。她曾经把不会游泳,还年幼的舅公扔到海里,让他学游泳,舅公差点溺死,邻居看不过去跳到水里把他救起来。没过几天邻居看她把舅公再次扔到水里。所有邻居都骂她没良心,她冷冷地说:“肉体不就是拿来用的,又不是拿来伺候的。”
等阿太出院,我终于还是没忍住问她故事的真假。她淡淡地说:“是真的啊,如果你整天伺候你这个皮囊,不会有出息的,只有会用肉体的人才能成材。”说实话,我当时没听懂。
我因此总觉得阿太像块石头,坚硬到什么都伤不了。她甚至成了我们小镇出了名的硬骨头,即使九十多岁了,依然坚持用她那缠过的小脚,自己从村里走到镇上我老家。每回要雇车送她回去,她总是异常生气:“就两个选择,要么你扶着我慢慢走回去,要么我自己走回去。”于是,老家那条石板路,总可以看到一个少年扶着一个老人慢慢地往镇外挪。
然而我还是看到阿太哭了。那是她九十二岁的时候,一次她攀到屋顶要补一个窟窿,一不小心摔了下来,躺在家里动不了。我去探望她,她远远就听到了,还没进门,她就哭着喊:“我的乖曾孙,阿太动不了啦,阿太被困住了。”虽然第二周她就倔强地想落地走路,然而没走几步又摔倒了。她哭着叮嘱我,要我常过来看她,从此每天依靠一把椅子支撑,慢慢挪到门口,坐在那儿,一整天等我的身影。我也时常往阿太家跑,特别是遇到事情的时候,总觉得和她坐在一起,有种说不出的安宁和踏实。
后来我上大学,再后来到外地工作,见她分外少了。然而每次遇到挫折,我总是请假往老家跑——一个重要的事情,就是去和阿太坐一个下午。虽然我说的苦恼,她不一定听得懂,甚至不一定听得到——她已经耳背了,但每次看到她不甚明白地笑,展开那岁月雕刻出的层层叠叠的皱纹,我就莫名其妙地释然了许多。
知道阿太去世,是在很平常的一个早上。母亲打电话给我,说你阿太走了。然后两边的人抱着电话一起哭。母亲说阿太最后留了一句话给我:“黑狗达不准哭。死不就是脚一蹬的事情嘛,要是诚心想念我,我自然会去看你。因为从此之后,我已经没有皮囊这个包袱。来去多方便。”
那一刻才明白阿太曾经对我说过的一句话,才明白阿太的生活观:我们的生命本来多轻盈,都是被这肉体和各种欲望的污浊给拖住。阿太,我记住了。“肉体是拿来用的,不是拿来伺候的。”请一定来看望我。
对了,我和你们说了吗?我母亲说,我阿太要死的那一刻,先是得意地笑开了,嘴里喊着:你看吧,谁说我无子无孙,我的孩子都来接我了,谁说我无儿送终,我孩子的孩子,都在为我送终。
喊完之后,我阿太突然温柔地说着什么,像在安慰某个小孩。我母亲说,她凑上前去听,就听到阿太用亲昵的语气说着:不哭不哭,你这傻孩子,和我闹了一辈子,你难道不知道吗?其实真正是我亲生的,只有你啊,我的命运。
选自果麦文化·浙江文艺出版社、广州出版社2022年版
分类:长篇小说 作者:蔡崇达 期刊:《当代·长篇小说选刊》2022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