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名字是一个人的催眠符。
鲜小菩说的,在望江阁酒楼顶层的旋转花园。露天的顶层,种植了花花草草,内置假山亭阁,修竹幽立,慢水回流,星空旋转。时间似乎得到上苍的恩宠,无由地就慢下了脚步。散布其间的雅座三三两两,其餐饮之味便滋生走心气息。自然,能订到如此雅座的也非常人。
小菩能订到,且是一个钟头前约到蔡念后即刻订到的。这是她的本事。当身着某著名时装设计师暗黑衣裙的小菩从座位上起立,迎接后到的蔡念時,聚焦了所有目光,霎时,她成为这个幽暗空间的发光体。这是有气场的姑娘。年过而立,已至本命年的女人,能担当“姑娘”称谓的,不是没有,但要蔡念推选一个代表,鲜小菩是首选。三十六岁如何,四十六岁又如何?年龄在小菩那里停滞了脚步。
你的名字好。蔡念由衷地感慨。
老生常谈了。小菩双唇微抿,嘴角上翘,晶亮的眼神稳稳地罩在蔡念的眼皮上。她在以眼神代替尚未出口的话语:你的名字也好,咱们彼此彼此,赞我即自赞。
一阵恍惚,时间折回,一下回到了丹阳镇上的少年时代。临江的丹阳镇,到了夏天,金光轮轮,而经久不败的风沙吹乱人的身体。蔡念和小菩在镇卫生院后面的一棵老银杏树下静坐,背抵背。银杏叶幽幽坠落,落于两人的头顶肩膀。蔡念恍然不觉。名字是一个人的催眠符。鲜小菩说道,又侧过身体,右手食指刮在蔡念的脸颊上,刮醒了怔忡不已的蔡念。那年,蔡念十三岁,暗恋一个男孩子。那份充满感伤的初恋情愫,隐秘而热烈,蔡念强压心底,小菩却……秘密被道破,蔡念难堪地站起来,赌气地说道,你名字好,行吧。
念啊,你名字也好,咱们彼此彼此,赞我即自赞。小菩也站起来,飞快地接话,伸手摘下蔡念发梢上的一枚银杏叶。
小菩的话总是对的。蔡念很少争辩。事实也在验证。五年后,蔡念和小菩分别拿下江城县文理科状元的好成绩,考进了首都,一下子在丹阳镇,乃至江城县引起轰动。县电视台进行了专题采访,而两人在丹阳镇就读的初中和小学的母校分别召开庆功大会,宣讲这对发小高考折桂事迹。无上荣光,岂止她俩本人,是两个家庭啊。但是,快乐属于小菩。到了年底,蔡念母亲突然离家出走,自此音讯全无。蔡念请了假专门去找母亲,半个月的寻找,无果,悻悻返回学校。那段时间,小菩几乎在每天下午课后,就会骑车来到蔡念的学校陪伴她。蔡念曾感慨:小菩你说得对,名字就是一个人的催眠符,现在我彻底被名字套进去了。
小菩认为她在感慨命运。关于命运,小菩抛出个人见解——它的确性情乖张,难以对付,许多人不免中它的魔咒,但是蔡念不会。
蔡念当时没作声。小菩的话就是安慰,且恰到好处地慰藉了苦闷的自己。
大学毕业,两人分别在省城武汉和宜江市工作,各自生活也错开,再次有交集,已是中年的本命年。蔡念因为父亲身体有恙,调回宜江市大学工作。宜江市这个地级市不错,不像省城那样快节奏闹哄哄的,慢生活的调调,基本满足她照顾父亲的意愿。可是,这意愿马上遭受嘲笑,她最近感到时间的捉襟见肘。焦头烂额之际,发小鲜小菩约见蔡念,此次叙谈式的晤面,距离上次已有十多年。
名字就是一个人的催眠符,一句话就把时间的沟壑填平。恍惚的风,恍惚的水流,恍惚的记忆。两人相视而笑。几口菜下肚后,鲜小菩道出这次晤面的目的。
念啊,我们终于生活在一个城市了,知道你挺忙,今天才联系你,不过,我看望过你爸爸几次,他老人家身体太不乐观,唉,你就是三头六臂也无奈,总不能不工作了吧,不如请个护工,但是这样的人须知根知底,眼下,我有个亲人……说到这里,鲜小菩停下来,眼神炯亮地罩在蔡念眼皮上。
你的亲人来照顾蔡学宽……蔡念问道,你妈妈?你爸妈不是早就搬到宜江市开起中药铺子,听说生意好得不得了,你妈妈哪有精力去照顾一个半瘫老头?说着,蔡念推翻了自己的猜测。接着又猜两个人,小菩摇脑袋否定。
蔡念垂下眼睑。她不喜欢一切卖关子的话题。欲说不说,吞吞吐吐,沾染故意的色彩就是矫情。而熟人甚至亲密的人卖起关子,无异于矫情翻倍。
或许小菩注意到蔡念的反感,随即道出推荐人。我婆母。
扈文秀?蔡念轰地站起来,瞪大了双眼,质问小菩什么意思。突然提高的音量,周围的食客纷纷侧过脑袋。
小菩也站起来,朝四围扫过笑脸,伸手去拉蔡念,要她坐下来好好说话,并低声强调,她们都是为了老人家好,只不过意见还欠统一,需要商量。蔡念没动,神情却缓和下来。
我先纠正,并非我介绍我婆母,而是我婆母自己有这个打算,但她知道你会拒绝,就私下请我找你沟通,我考虑了下,觉得这个主意可行,不妨我就当回说客。小菩解释道。真的,这是个机会,于你们双方大有裨益。
我先告辞了,要去看我老爸。蔡念拎起坤包,准备离开。
念啊,你可以考虑下,以我这个发小的人格担保,我婆母一定会照顾好你父亲。小菩再次站起来。
蔡念招手。三个字跑出嘴唇——我拒绝。
赶回父亲蔡学宽的家。他住在郊区,那里青山绿水尚留,空气要比市区清新几分,交通也便利。但这都是奢谈。父亲高血压,还有帕金森综合征。三个月前,又摔了一跤,导致身体半瘫,行动极不方便。请了钟点工照顾,算是给自己解了围。但再忙碌,每天晚上也要抽时间去看望,休息日就待在他那里。
父亲不领情,见到她就不耐烦,用不利索的嘴巴嘟哝,你来,限制了我的自由。似乎他的不便是蔡念带来的。但那是他的认为。这份“认为”,是在武汉居住的那段日子埋下的根基。就职于移民系统的蔡念在武汉买了房子,接来退休的父亲居住。而蔡念太忙了,每天清晨出门半夜回家,还时不时地出长差。父女俩碰面的机会甚少。父亲回到丹阳,再也不愿来武汉了,而且对蔡念态度日益冷淡。蔡念打探几次,父亲没有明说,却也露出一个细节。父亲住在某小区二十一层楼的房子,一个人孤独寂寞,晚上下楼时不乘电梯,却用脚步丈量楼梯,一脚踏空,摔成严重骨折,还在地上坐了一夜。总之,在武汉的那些日子给父亲的心理留下阴影,觉得是女儿以此来折磨他的。笼统的信息下,蔡念希望自己误读,坚持每晚去陪陪他,坚持休息日为他做饭洗衣。父亲却不理睬,加上帕金森综合征的影响,口齿沉滞,他大多数时候沉默。
也许,他故意以此来挽留女儿。世人常说老小孩,老了就爱耍孩子脾气。蔡念迟迟没请专人照顾也正出于这份念头。
二
很难得,这个晚上,蔡学宽主动问起她,还不成家?
她不知如何回答。踌躇间,蔡学宽又跟上一句,成家。
想了想,蔡念轻声道,你觉得我单身好,还是随便找个男人嫁了?
蔡学宽打了个哈欠,嘟哝一句什么。蔡念竖起耳朵,却没捕捉到具体发音,便怔怔地看着父亲。蔡学宽半垂脑袋,泛着口水泡沫的干瘪嘴唇吐出三个字:你妈妈。接着,他将高大的身躯放在床上,闭上眼睛。
爸爸,我妈她……你知道她的下落?蔡念着急地问道,又俯下身体,做出倾听状。然而,粗重的鼾声不识趣地钻进耳朵。
呆立一会儿,蔡念退出房间,与父亲轻声道别。
折磨我,你们。软疲的嘟哝声飘进耳膜,拉住蔡念的脚步。沉重的叹气声后,鼾声再起。
这个夜晚,蔡念失眠了。已经十八年了,离家出走的母亲还在人世吗?若是隐居某处,她又是如何度过这十八年光阴的?也许早就抛身异乡尸骨腐朽……这种可能更大,又哪里是可能,就是事实,无关自己承认与否。泪液肆意奔涌,抽噎鼓槌似的敲击双唇。
然而,天亮时,一个人突然闪现在自己的卧室前。她看上去疲惫而面目模糊,一副远行归来的模样。刚进门,顿了顿脚,放下手里的大提包,右手拢拢发白的头发,接着,蹑手蹑脚地走来,带着一丝神秘的微笑喊着念。是母亲。蔡念顿时怔住。
母亲回来了,真的回来了。瞧她更瘦更老了。那一头乌黑的齐肩头发变成了灰白,在脑后绾起。黑瘦脸上,左边眉梢的黑痣灰暗坚硬,而凸出的脸颊骨越发能衬托她的皮包骨,拉远了视线,那副思索未定的样子,使她看上去茫然无助。
你跑哪里去了?丢下我,这么多年,晓得我多么想你啊。蔡念瞪起双眼,呜咽着叫道,右手啪啪拍在胸口。你为啥要跑?大家都是这么活的。
念啊,那年我在门诊收费室被盗的钱,就是被那两个歹人分了,分了钱不说,还栽赃我,搞得我抬不起头来,又把你牵扯进来……母亲喃喃叙说。蔡念点头,附和道,当时我十一岁,也清楚他们的勾当,你是被冤枉的,他们也没有讨到好处,你看,尤先壮两口子还不是因为经济问题出了大事,扈文秀后来坐了牢,只可惜你出走了,没看见她的报应。
我怎能不走?唉,我的心思,你们终是不懂。母亲摇摆脑袋,一步一步地后退。蔡念坐起来,伸出右手去拉母亲。但是母亲一再后退,只剩下模糊的影子,蔡念着急地跳下床——
咚,身体滚到地板上,一阵剧痛唤醒了她。她睜开眼,躺在地板上没有动弹。瞬间,又闭上眼睛,希冀接上那个梦,让母亲能够重新回来。但阳光穿透了眼皮打在眼珠上,提醒她时间不早了,而她有早课。
忍住疼痛,她坐起来。已是八点过三分,今天她迟到了。她腾地站起来,飞速地收拾自己,再跑出家门。调成振动的手机却在弹跳,她不理。
等到下课休息时,看手机,发现有三个未接电话,同一个号码。还有一条短信,是鲜小菩的。短信内容:我婆母态度明了坚决,一定要去照顾你老爸,不如你就给她一个机会。
她没回短信。电话呢,她盯着那个号码再次看了下,也没回。
下午下班后,直接奔向父亲的家。一进门就愣住了。
扈文秀真就实现她自己的愿望,来照顾父亲蔡学宽了。厨房里的骨头汤香味浓烈扑鼻,扈文秀在厨房和客厅进进出出,家庭主妇一般。蔡学宽坐在沙发上,半瘫的那条腿搁在轮椅上面,裤腿高高挽起,腿上还搭有毛巾。看来热敷过。一股麝香味顿时钻心入肺。还按摩过。蔡学宽正在看电视,似乎享受。灯光下的脸,浮现几分喜色。但见到盯着自己的蔡念,喜色倏忽不见。
蔡念回来了,等会儿一起吃晚饭吧——以后,你晚饭就跟我们一起吃了,我保证你们父女俩满意。
扈文秀端着一盘凉拌花生米从厨房里走出。那曾经丰腴结实的身材奔向衰老瘦弱,头发稀拉,但肯定染过,黑漆漆的,给她长脸不少。那宽阔的四方脸也塌了,满是褶皱,褶皱里挤开笑花,却遮掩不了她的心虚和衰老。她走进客厅,将花生米放在蔡学宽面前的茶几上。
你走吧,赶快走,我们彼此还能留个尊严。蔡念说道,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语速平缓却从容不迫。临危不乱的从容,这是她从小练就的本事,越是急乱场合,她越会平静自己。
扈文秀眼睛看向蔡学宽。蔡学宽似乎没感受到已经爆发的战争,津津有味地盯着电视看。
蔡老师,你尝尝。扈文秀端起放下的菜盘,递到蔡学宽面前,邀请蔡学宽品尝凉拌的新鲜花生米。扈文秀以前跟着蔡学宽学医,一直以徒弟自居,喊蔡学宽老师。蔡学宽惊醒一般,嗯的一声,右手拈起花生米放进嘴巴,接着又拈起一两颗。蔡学宽边吃边点头。
请你离开,不要干扰我们的生活。蔡念严肃地说道,并上前,伸手夺掉了那个装有花生米的盘子。接着侧身一边,给扈文秀让出道路。
扈文秀无声地笑笑,轻着手脚离开。但是,她回到了厨房。热火朝天的厨房漫溢出她得胜的气息,这气息在客厅里蔓延覆盖,迅疾俘虏了蔡学宽。蔡学宽扭过脑袋,看女儿蔡念。蔡念轻声说道,爸爸,你忘记我妈妈为啥出走了?都是扈文秀害的,这个女人的心歹毒,死有余辜……
蔡学宽突然伸长了右臂,伸出右手食指,指向大门。
父亲在驱赶自己。一阵难受抓挠心胸,身体不由得颤抖。又不是今天才享受这待遇,这待遇又不是稀薄如彩虹。还娇气了。她极力地忍住快要涌出的泪水,忍住快要崩溃的情绪。这不难,不止一次领受这样的经历打磨了她的忍耐力。她拿眼看蔡学宽,默默地。蔡学宽先一步闭上眼睛,也关闭那份默然注视,然而,驱赶的手指不倒不退。
好,我终于理解我妈妈为啥出走了。蔡念丢下一句话,拔脚离开。
蔡念,明天晚上来吃晚饭,我会多准备一份饭菜的。扈文秀的高声大嚷浸透了浓烈的油烟味道传来。蔡念的喉咙发呛。
三
泪水忍不住流下,她不管了。独处时,为母亲流下的泪,值得,这与软弱无关,那么任由泪水肆淌。母亲的苦楚,她少年时就明白。
似乎是从那桩莫名其妙的门诊收费室失窃事件开始的。不,还可以提前到父亲蔡学宽被人告状一事。
那年蔡念刚刚十岁,父亲蔡学宽是丹阳镇卫生院的副院长,母亲是镇卫生院门诊科的收费员,另一个收费的,是镇上银行行长的老婆,身体有恙,上班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母亲实际干着两个人的活,很忙。但母亲乐意,也无怨言。
那年春上,父亲蔡学宽被病人告状,说是病人手术结束后,止血的棉球被缝在肚子里,肚子一直疼,做CT发现异物,便剖开肚子取出了棉球。棉球作为证据,确凿无疑。但,是蔡学宽留下的?蔡学宽有口难辩。蔡学宽的医术高,镇卫生院绝大多数的手术都是蔡学宽做的。手术多了,人就忙不过来。于是,通常情况下,是蔡学宽主刀,但一些细枝末节的事情,诸如手术结束后缝合的事情多半会交给徒弟们和护士。然而,这只是私下达成的意见。工作单上记载的仍是蔡学宽的名字,这个名字包含了这台手术的一切。
到底是谁的疏忽?蔡念至今也不清楚,總之,结果糟糕,父亲赔了两万元,一九九五年的两万元几乎掏空了家底。还不止,蔡学宽被免掉副院长的职务。那一年的初夏,蔡学宽的徒弟扈文秀干上副院长的职位,代管后勤和行政。以前管理行政的副院长挪去接管蔡学宽的业务工作。扈文秀自被分配到镇卫生院以来,就跟着蔡学宽学医,自称是蔡学宽的徒弟,每年节假日都会上门礼拜老师。大概,扈文秀很有医学天赋,蔡学宽也看重她,逢到一些学术会议,只要有机会就会带上她出门,逢到有进修指标,也是极力推荐扈文秀。哪想,这徒弟还没出师,就跃身上前,代替了老师的职务,成为丹阳镇卫生院的管家婆,只不过没有正式任职。
祸不单行的是,第二年春天,母亲也出了事。那天上午下班时,母亲轧完账,将现金锁进了保险柜。下午再提前十分钟上班。打开保险柜时,发现里面的现金不翼而飞。四五万元啊,母亲吓瘫在地上。母亲下意识地摸口袋。办公室铁门和木门的钥匙,保险柜的一把钥匙。三把钥匙都在。母亲全身都在冒汗。她从来是一进办公室,就反锁大门。而且,进出收费室的人员都要登记,而今天没有谁来过,轧账时,窗前也没有顾客,锁进保险柜时的细节清晰不过,下午上班时也是连续开了两道门。
出了鬼。母亲的脸色惨白,心乱无比,整个人淋雨一般湿漉漉的。
找院长汇报完事情,返回路上,她想起,收费室的三把钥匙都有后备。也就是说,不只自己能进来。那三把钥匙在谁的手里呢?后勤科。但是,自从扈文秀干上副院长后,比管家婆还敬业,全院大小事情都要经她的手,小到全院办公室的所有钥匙都捏在她手里。
是她扈文秀吗?
失魂落魄的母亲找到扈文秀的办公室,问扈文秀中午是否去过她办公室。扈文秀否定,还翻箱倒柜地找出那三把钥匙——居然是散的,她一个一个地找出来,摆在母亲面前。要母亲看上面的灰尘。
母亲满头大汗,瞪大了眼睛仔细瞅,也没发现灰尘,却也无法反驳。她的汗水欢畅地滴落在眼前的钥匙上,转眼,那汗水如水流一般地清洗了钥匙,又模糊了她的视线。
被赶回家的母亲如祥林嫂一般唠叨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最后得出结论,就是扈文秀搞的鬼。蔡学宽听到这个结论,愣了一会儿,再摇摆脑袋否定。又说了一件事,扈文秀跟他出门参加全省的培训,在车站捡到一个皮包,包里有不少现金,扈文秀怎样处理的?她上交给车站的乘警了。母亲犟着再三肯定她的结论。父亲不耐烦了,梗着脖子吼道,证据呢?没证据乱说,就是污蔑陷害。
蔡念反感父亲的态度,跳脚反驳:你是一家之主,不仅不帮我妈妈,还故意打击。母亲就哭了,右手颤巍着指点,眉梢上的黑痣跟着颤巍。蔡学宽,我知道你的心思……说到这里,母亲右手捂住嘴巴,暗自落泪。
父亲什么心思?很多年,蔡念无法明了,因为母亲从未道明。
随后,事情的变化,母亲和蔡念渐渐理出脉络。
母亲被调出收费室,调到镇卫生院的供应室工作。而以前在供应室清洗瓶瓶罐罐烧锅炉的女人,就是院长尤先壮的老婆,刚刚“农转非”安排来的。同时,收费室调来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从门诊收费室到供应科,工作量差不多,都是累死人,但是,身份变了,一下变成镇卫生院的用人保姆。一个供应科的职工,每天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烧锅炉,清洗瓶瓶罐罐,拆封输液瓶上的挂带……一点技术含量也没有,不是保姆用人又是什么?
门诊收费室被盗走大量现金,这不是偶然。院长召开办公会,商议处理意见,要么报案——报案的话,镇卫生院等于向社会告知了安全问题,年度考核必然受到影响,那么这个损失要由母亲承担,不光处分赔钱,还要开除工作籍。要么私了,赔钱即可,不给处分保留工作籍;母亲坚决要报案,不想顶黑锅,强调,同意“私了”就是默认她自己偷了那个钱。蔡念支持母亲。蔡学宽开始也坚持报案,却被镇卫生院反复做工作,最后妥协,表示私了算了。毕竟,五万元也买不来一个正式的工作身份。并且也没有谁说,飞走的现金就是母亲偷盗了。家里吵成一锅粥,蔡学宽拍桌子摔凳子,声音都吼嘶哑了,终于母亲缄口默应。
母亲赔了钱——那堪称巨资的五万元,是母亲找她的娘家借来的,这不说,还扣掉了当月工资。这份屈辱,只有母亲自知。她开始沉默,原本的孤傲增加了落落寡合。
日积月累,这份沉默蔓延在家里,渗透在空气中,石头般坚硬冰凉。蔡学宽每次横着脸埋怨责备,你呀事事较真……蔡念就会及时阻止,她理解那份沉默里的羞辱和疼痛。
这年年底,扈文秀被正式任命为镇卫生院的副院长。蔡念模糊地感觉,那天中午打开了保险柜拿走现金的人,就是扈文秀,她陷害母亲,并非为了钱,而是为了这个副院长的职位。母亲先前的猜测——不,不是猜测,应是推测,人的直觉吧。于是跟父亲说了自己的看法。没想到,高大的父亲顿时一脸惊骇,好一会儿后,他弯下宽阔的背,右手向上直起,食指铁钩钩似的勾向空气中的某处。蔡念,自己做错了事情不反省,却满口阴谋论,会害了自己的。
开始,蔡念害怕暴怒的父亲,一般会躲着。但父亲暴怒的频率越来越高,她越听越不是滋味。在父亲那里,母亲的委屈就是空气,母亲的屈辱就是装蒜撒泼,甚至,母亲快要消弭的愤怒就是大不敬,而母亲的沉默呢,就是故意找碴儿。母亲应该怎么样?起初,母亲也是像蔡念一样躲避,但那样一个局促的空间,又能躲到哪里去?母亲与父亲对垒一次,她不争吵,而是平静地纠正父亲的指责,强调事实:那不是偶然的偷盗事件,而是有人在陷害自己,为何要陷害自己,就是为了取悦一把手,尽快地实现她的权力愿望。母亲没有点名字。但是,少年的蔡念都知道是谁,蔡学宽不可能不知道。
蔡念豁然开朗一般,插话道,妈妈说得对,爸爸被人告状的事也是陷害的。蔡学宽愣了下才说话,要蔡念别掺和这些事情。蔡念固执地摇头。蔡学宽问她要干什么?蔡念说要讨回公道。顿时,蔡学宽大手一挥,掀翻了饭桌,砸碎了家里所有的开水瓶。砰,轰,装有开水的开水瓶在水泥地上摔出玻璃碎片,滚烫的热水渗透角角落落。那天家里的狼藉,蔡念记忆犹新,是因为小菩来了,正遇上暴跳如雷的父亲砸烂最后一个开水瓶。小菩吓得尖叫起来,还做出一个夸张的手势——举手投降。家庭龌龊,被熟人加亲密朋友撞见,蔡念的尴尬无法比拟,只好拉着小菩跑开。小菩边跑边回头看,还总结:战火纷飞,焦土废墟一片。
这句话扎疼了蔡念的心。小菩肯定知道母亲被调离了工作岗位,但如何看待母亲的遭遇?她忍不住跟小菩诉说真相,强调母亲遭受了陷害,但她学乖了,毫无证据的情况下,她像母亲一样省略了那个人的名字。
鲜小菩听完蔡念的诉说,抿住嘴唇,瞪起双眼,而嘴角和眼角都微微翘起——据小菩说,这样训练表情,可以永远保持瓜子脸和少女的神秘感,事实也证明,直到而立之后的本命年,她都没有放弃,且功效显著。
已经定局的事情,你和你妈妈为什么要强调真相?小菩随口问道。
为什么?一个词语犹如天助般飞进脑海。蔡念想了想,轻声平静地回答,为了尊严,要不,人家以为我们是贼或者是傻子。
可是,你们的尊严……外人并没有看见。小菩摇摆脑袋。
四
“尊严”这个陌生而尊贵的词语,从十多岁的女孩子嘴里偶然吐出,却石子一般击痛了体肤并擦亮眼睛。这是小菩的话触发的。小菩又是如何触发蔡念?没有偶然,也是切肤之痛后生发的感慨。
先說说小菩这个发小。
鲜小菩的灵慧来自她的家庭。鲜家祖辈传下一门绝活,就是接骨,到了小菩上辈,舅舅老鲜带着一家大小在镇卫生院租下门面,撑起骨科大业,为镇卫生院揽来不少生意。老鲜的老婆将镇卫生院后面的荒地拾掇一番,种上药草,又开辟出中药疗治科目。老鲜家的经济活泛了,家里种田的妹妹也来镇上谋生,就是鲜小菩的妈妈鲜米佳。鲜米佳因为小儿麻痹症留下残疾,走路一瘸一拐,心性却高,瞧不起当地种田的男人。一个机缘认识了来丹阳卖药材的山里男子万来顺。万来顺脑壳灵活嘴巴利索,人也长得不错,还愿意倒插门。两人一拍即合,组成了家庭。后来,一家人搬到镇上,小菩父母开起中药药材店。那些药材由万来顺从大山里背出,再舟车劳顿来到丹阳镇上。一下与镇卫生院的中药科对接上,销路尚佳。小菩家的富裕在镇上能排上名号。小菩和蔡念同校还同班,大考小考,两人成绩分别揽下第一第二名,只不过两人时有交错。但她俩没有相互妒忌,而是亲密有加。那份亲密,怎么说?倒不是无话不说,而是一种相知后的惺惺相惜。
相知?蔡念成人后,回想一些事情,慢慢理会了两人的“相知”。实则是孤独时的一种依靠。
少年时的两个女孩子,均领略了家庭带来的伤痛。鲜小菩的父亲万来顺那么灵动的人,却在某一天进货的山路上,遭遇不测被人砍死,尸体丢进了清江里。小菩那年十一岁。鲜家连续捞了十天,也没有找到尸体。传言就来了,说万来顺早已成家,却不满意原配老婆,无奈老婆家几个兄弟恶霸,想离又离不掉,便逃到丹阳与鲜米佳成婚,后来遇到老婆的几个兄弟便被砍死。还说,万来顺因为赌博欠下巨资,为逃债躲到丹阳,与鲜米佳成家,哪想在进药材途中遇到债主,被债主乱刀砍成肉渣渣喂了狗。还说,万来顺生性风流,在野三关与一个少妇相好,多年来勾勾搭搭,没想到这次东窗事发被少妇的丈夫发现砍死……流言蜚语下,缺少了顶梁柱的鲜家,药材铺子受到了不小的影响。闲言碎语似洪水涌来,鲜米佳不免与街坊邻居争吵,争来吵去,都因为“丈夫暴毙”的事实而落荒逃掉。鲜小菩从没跟蔡念说过这些,但蔡念知道她的慌乱和哀伤。
不到一年,小菩家又有了变化。万来顺的弟弟来到了丹阳镇上,入赘给鲜米佳做了小菩的继父。这下,药材店的生意又好起来,而流言蜚语更是不堪,直接将鲜米佳描绘成与小叔子偷情而后杀死丈夫的淫妇。鲜米佳大大咧咧的,一副不做亏心事我怕谁的模样,该吵就吵,甚至大打出手。战争剧烈,闲言碎语升级为污言秽语,简直能羞死人。小菩年少,受到如此委屈,更有可能是为父亲万来顺的遭遇恻然,也曾暗自垂泪痛哭,转过脸却是不知所措。有次在学校里被几个女同学叫骂,她没理,回家路上却对蔡念流露了悲伤,问了蔡念两个问题。我爸爸过世不到一年,真相不明,我妈就再婚,而且还是我的亲叔叔,我妈妈她是否有问题?话音刚落,小菩就摇头自答:我妈妈一个人经营那药材铺太艰难了,当然要早点找个帮手。接着又问:那些人乐此不疲地传播流言,仅仅是因为妒忌心理吗?蔡念不知如何回答,但是她表示理解小菩的心情。沉默了一会儿,小菩又说,如果他们再泼脏水,我要反击,不然他们会越发放肆。蔡念想起自己的家事,不假思索地点头。两个女孩约定,对于那些污蔑,必要时应该反击,因为人活着都是要脸的。
不久,鲜小菩在学校里与三个嚼舌根的女生打了一场大架。那时,蔡念刚好在厕所里方便,回来在走廊遇到尾声。小菩鼻子出血,额头也在渗血,却疯子似的甩着橡皮筋左右挥舞。三个女生被橡皮筋甩破了脸皮,血流满面,又忌惮那不长眼的橡皮筋,纷纷抱头鼠窜。
脸上挂彩的小菩哑着喉咙宣布,以后谁再乱泼污水,她一定撕破贱货的脸。“脸皮”的概念陡然清晰。等到蔡念被小菩激出那个尊贵的词语“尊严”,她的反击也开始了。但远不如小菩幸运,她反击的对象是大人,且是有话语权的人。
元旦的前一天下午,学校放假。蔡念回家,看见镇卫生院大院门口的黑板上的几行字,下午三点半镇卫生院召开行政干部会。蔡念的心一动。好机会,干部会不是班子会,班子会仅仅局限于院长副院长什么的——就三个人的会没啥意思,现在是各科室,包括后勤的主任副主任都要开会,算是大会了。难得。
蔡念右手按住狂跳的胸口,长吁一口气,然后噔噔地跑向行政大楼的三楼会议室。嗬,前后门都虚掩。手伸去,门的吱呀声在用力地推动下突兀刺耳,长方形的会议桌两边的脑袋得到指令,纷纷抬起并看向她。蔡念上前一步。
可恨。蔡学宽也在里面,而且惊讶地叫了声蔡念。
等不及了。蔡念的一颗心都跑到嗓门处,慌乱和急切撬开嘴巴。你们都在,挺好的,我说个事情,我妈在门诊收费室被盗的现金实际是被你们在座的人故意拿走陷害我妈,为啥——
蔡念,你瞎说什么,滚回家去。蔡学宽一个箭步,就把他高大健硕的身体横到了蔡念面前。
胡搞,家长怎么教育的?院长尤先壮右手捶桌子,两腮跟着乱颤。蔡学宽揪住了蔡念的衣领。蔡念左偏右拐,放声叫道:为啥害我妈?就是为了讨好有权力能说话的人,以后为自己步步高升奠定基础,那个人就坐在……
蔡学宽一把推出蔡念,蔡念的身体撞在木门上。翕开的木门谦逊地移动,蔡念一屁股坐在地上,尾椎骨触疼。剧痛下,泪水犹如泄闸的洪水奔涌。扈文秀跑到蔡学宽后面,低声说,尽是胡话,谁教唆你来闹会的?这是寻衅滋事,小女孩子都被教坏了。
一股怒火烧起,蔡念腾地站起来——却被蔡学宽和扈文秀一起拉住。蔡念的脸侧向扈文秀,叫道,说的就是你——蔡学宽抱住了蔡念,又扛麻袋一般扛起她倒着的身体,下楼,送回宿舍楼的一楼。
你给我听着,再去撒泼,我就揍你。蔡学宽握紧拳头,慢慢挥舞。
蔡念浑身发抖,脸上的肌肉也在跳,泪水珠子似的滚不停,而声喉抖颤,拦腰掐断了哭泣。她输了,没有小菩一半幸运。蔡念扶着墙壁上楼,慢慢稳住身体和喉咙,一再否定输掉的看法。因为她看到了,尤先壮的不安和扈文秀的错乱,还有大部分人的惊讶,甚至欣喜。
蔡学宽回家,要与蔡念长谈,并要母亲去外面走走。蔡念极其反感——这不是坐实了父亲听信了扈文秀的话吗?他们认为,蔡念是受到了母亲的教唆。母亲也不赞成蔡念的行为,便出门去。蔡念要跟着离开,却被蔡学宽拉住。刚坐下,父亲的第一句话要蔡念跳起来。蔡学宽说,今天你闹会,很不应该。
父女俩吵起来,蔡学宽掀了桌子。蔡念也不怕,哭泣着高声叫道,我说的是事实,你从不信,却轻易就信别人的。
蔡学宽唉一声,颤抖的手指收回。半闭眼睛,放慢语速说道,我心中有本账,你不要再逞强再胡闹了,到头来会害我的,我们一家人总要有收入,这才是千真万确的道理。
你就是怕,你越怕,人家越欺负你。蔡念没说出口的话被哭泣堵在了胸间,胸口顿时起起伏伏。这些话不说也罢,反正指望蔡学宽是不可能的。蔡学宽承认他胆小不想再惹麻烦,还特别强调,他被告状的事情纯属偶然,与扈文秀无关,追根溯源要算他工作失误,而母亲的事情疑点重重,可是缺乏证据就不能妄下结论,再说,他有把柄被人捏着……蔡学宽突然住嘴,很快,又扯到她的学习和将来。好好读书,读到一个好大学,我们的苦累就值得了。
心中万千哀愁。此时她待不下去了,转身下楼。去哪里?只有一个地方,找鲜小菩去。而父亲说的所谓的“把柄”,那时没说,以后再也不提了。
五
那夜,她第一次在鲜小菩家里过夜,遇见一件事情。
晚上下起冷雨,灯火黯淡,淅沥的雨水寂寥了街道店铺。扈文秀的丈夫时大开却晃着细麻秆一样的身子来到小菩家,进门就说,药又吃完啦。鲜米佳瘸着腿,马上在柜底拿出一包牛皮纸包好的药材,随口一句,老办法,泡水喝,喏,里面我加了枸杞。时大开接下牛皮纸袋子,装进他提着的一个黑包里。边装边四处看,眼神觑前溜后,生怕遇到熟人。看到蔡念,眼神马上溜向别处,蔡念极配合地勾下脑袋。
时医生离开后,小菩告诉蔡念,时医生他睡不着觉,所以就找我们家开中药吃。蔡念随口问,吃啥?
分心木。小菩答道。
噫,哪里是睡不着觉?鲜米佳插话道。
那是什么?小菩询问,语调冷淡,但嘴巴半张,脸颊拉长。老半天保持这个姿势,蔡念捅捅她臂膀,小菩才收回嘴巴。接着嘴巴凑近,告知蔡念,经常这样,可以锻炼脸部,拉尖下巴,拉成瓜子脸。
鲜米佳上扬眼睛,怔了一会儿,准备说啥。此际,小菩的继父丢来一个深沉的眼神,还嗨了声。鲜米佳及时住嘴。小菩又赶着询问,挺不耐烦地。蔡念拉拉小菩的衣角。鲜米佳嗔道,小菩对我总是恶声恶气,我欠她的,准备一辈子偿还。停顿下,继续说,女孩子不要啥事都刨根问底,问一遍人家不说就证明不好回答,再问就是不明事理了,这样会显得没教养,或者就是愚蠢。
鲜米佳的教育方式虽武断却在理,这个“理”不是道理,是要害,就像抓鱼一样,想抓住就要抠鳃。蔡念也受教。她多少明白了,小菩表面对鲜米佳凶恶(那是她父亲的缘故),实际对她的话是信服的,因为鲜米佳的摳鳃会要人无话可说,听来听去,小菩自是比同龄女孩子聪慧。
睡觉时,小菩跟蔡念解释了分心木这味中药。名字惊悚,实际药材较普通,就是野生核桃的皮,介于硬壳和果肉之间的那层皮,准确地说,就是果肉的胞衣,不像别的胞衣那样软绵绵,而是有些硬戳,用它泡水喝,可以治病。不过,小菩知道的最广泛的用途就是治疗失眠。
小菩又把话兜回来。时医生那细麻秆身材,谁晓得什么病,反正喝分心木能够强身,那就喝呗,多多益善。
由时大开说到了扈文秀。小菩知道的不比蔡念少,主要源于她舅舅一家,在卫生院承包骨科的老鲜夫妻俩,所以小菩一家几乎天天往镇卫生院跑。
扈文秀自称扈三娘的后代,必将不凡。在人世走上一遭,总要干出一番事业,才不抹杀我祖先三娘的威风。这是扈文秀早些年的口头禅。蔡念领教过扈文秀的威风。那时,蔡念八岁,在食堂站队买早餐。打出的早餐吸引来一长溜队伍。腊肉鲜韭包子有限,后来的为抢到,就托站在前面的男人代买。扈文秀一再阻拦告诫,没有成效,只好忍着。轮到自己时,肉包子没有了。扈文秀气坏了,本来就很大的五官又扩大,一张四方脸以漫画式样超越了真实,吸引了所有目光。她拦住一个正欲离开的男人,要他退还肉包子。男人得到肉包子,新鲜热乎的包子要趁热吃,才不想与扈文秀吵架,何况扈文秀素来泼辣干练,男人一偏身,准备一跑了之。说时迟那时快,扈文秀手里的搪瓷碗飞出,打在男人的手腕上,男人手里的东西全部掉在地上。站队的人齐声叫好。扈文秀占了声望,叉腰呵斥,让你插队买,我扈文秀不显摆下威风你不认得。扈文秀当然想买腊肉韭菜包子,不是她和时医生这对夫妻想吃,而是因为她儿子时端午,她宠爱端午,全院人都晓得。那时,时端午三四岁,正是好吃的年纪。
时端午那小子,一点不像他爹娘,模样不像,性格也不像,爱脸红,娇娇羞羞的,走路怕踩死蚂蚁。小菩叹道。蔡念哦一声,她平常都没太注意,那一家人,她的关注点在扈文秀身上,至于时大开和时端午这对父子,不在视野之列。
床上的小菩突然来了兴趣,用脚踢下蔡念,接着坐起来,神秘地笑笑,讲了一件事情。那事情是从她舅舅舅妈那里听来的——她特别强调,不是舅舅舅妈说的,而是在他们的骨科办公室玩耍,别人议论传出的小道消息。
时端午曾经有个姐姐,叫时鹃。时鹃三岁多时,镇卫生院搞基建,建办公楼,建筑工地就在院内,机器日夜轰鸣,因为地盘局促,建筑工地也没特别围住,只是竖立一张告示牌,禁止行人走进。时鹃太小,不识字,趁人不注意时,跑进了工地里玩耍。小孩子看见搅拌机吞吐泥沙,觉得有趣,便伸手去摸,结果被搅拌机带进去,小身体霎时被拌成肉酱。等到发现,为时已晚。搅拌机停止,工人捞出一只小手,几个肉块。扈文秀和时大开前后跑来,一见那只灰浆包裹的小手,双双瘫倒地上。
这事情蔡念隐约知道,但不详细。那年,蔡念也才三岁,难以记住什么,但她长大后,每逢镇卫生院有修建之事,母亲就会告诫,大致说下这个事情,警醒蔡念注意安全。
都过去好多年了,死了一个女儿,再生了一个儿子,有何惊奇的?蔡念摇摆脑袋,表示小菩的讲述没有吸引力。
小菩抓住蔡念的右手,轻声道,他们议论——那天那个时段,刚好有工人在脚手架上看见,时鹃不是自己闯进工地里的,而是有人故意……小菩眼里燃起一簇火。
谁?蔡念问道。小菩嘴巴凑近,低声道,时大开。
那是她的爸爸啊,怎么会?这肯定是有人造谣,或者看花了眼。蔡念摆头否定。小菩急切地插话,小点声,要是我妈听见,非得揍我。但那消息太意外了,勾发了蔡念的兴趣,同时,一阵说不清楚的快感袭击全身,兴奋得她太想说话了。
你妈听见为啥要揍你?
啧,这不是闲话嘛,何况,扈文秀现在很有人气,看样子,她……小菩抿住嘴巴。
你把话说完,吞吞吐吐的,哪是鲜小菩的风格。蔡念用上激将法。或许她的声音大了些,引来了鲜米佳的注意。鲜米佳在隔壁房间,推门出来,也没敲门,也没进来,只是喊道,你们叽咕啥子啊,早点睡觉。
两个女孩没有答话。鲜米佳又说道,不要扯别人的闲话啊,你们记住,扯别人闲事,别人也会扯你们,惹祸上身不划算。等鲜米佳关上房门,小菩撇撇嘴巴,哼下,说道,她生怕你说扈文秀坏话。
为啥?
小菩嘴巴再次挨近蔡念耳朵。扈文秀现在是镇卫生院的红人,你不晓得,你爸爸肯定晓得。这样一点拨,蔡念有些明白蔡学宽的行为了,但是,明白是明白,却不会理解,无论如何,师徒关系摆着,犯不着忌惮她。
还有,扈文秀以后肯定是丹阳镇卫生院的当家人。小菩丢下重要的一句话,倒头睡下。当然,这句话并非小菩及其家人的猜测,蔡念也能想到。只是,院长尤先壮还没到退休年纪,他不退,扈文秀又如何上去?带着疑问,蔡念睡去。
早上醒来,蔡念脸也没洗,便回家了。
六
一九九八年,蔡念十三岁,再次进行了反击,对扈文秀。
春末,尤先壮因为老婆的经济问题被查。老婆是“农转非”来的一名农妇,曾经当过民办教师,对庞大复杂的现金数字也懂一些,却仗着院长老婆的身份耍威风,有点为所欲为。新来的小同事结婚生孩子去了,她更是放开手脚,大胆挪用公款。
扈文秀对尤先壮老婆的不守规矩,平时睁只眼闭只眼,但等到年终检查时,却建议镇财政所对门诊收费室进行查账。这一查牵出了家人,尤先壮在购买医药和医疗器械中受贿的问题摆上了桌面。由于证据确凿,尤先壮被免职,还被调离了镇卫生院。
夏初,扈文秀代起院长职务。她春风满面,还玩了个心眼,又以门诊收费室人手紧缺的理由将蔡念母亲调回门诊收费室。蔡念母亲断然拒绝,她表示,供应室她坐定了,此生到退休都不会挪下屁股。
蔡学宽是双方的传话人。见母亲态度坚决,颇为遗憾,还对蔡念说,你妈就是不通人情,人家给了梯子,借势下来,皆大欢喜,多好。
蔡念想了想,说,名不正言不顺,就没有返回之理,否则那会自取其辱。蔡学宽被怼,有些着急地问,你们还要去闹吗?闹不回来的,都过去了好几年,算了吧。
蔡念没作声,心中却悲凄。你们——父亲你说错了,母亲不会闹,要闹的是我一个人,但是,我怎么是“闹”事呢?
一九九八年夏季,长江夏汛到了,又逢上连续的几个暴雨天,长江水猛然暴涨,一下漫过水位线,漫到大堤处。环绕丹阳镇的大堤,有些是老土堤,在迅猛的洪水冲击下,好几处溃堤,洪水渗漏,一些村子遭遇了洪涝。那段日子,丹阳镇最紧要的事情就是防洪。父亲蔡学宽整个七月坚守在大堤上防洪,有半个月时间(那是洪峰最高时)没回一次家。这点是蔡念和母亲的骄傲,蔡学宽私心少,说他一心为公,丝毫不为过。拿父亲献血的事情来说——父亲是较稀有的AB血型,但多年坚持献血,遇到AB血型的急需者,无论多远都会赶去献血。有一年冬天,安徽阜阳的一个AB血型的患者,急需输血,却找不到血源。父亲刚从手术台下来,已是深夜,得到消息,马上包车赶去,成功地救下那名患者,但那次奔波差点要了他的命,回来连续输了一个礼拜的液,才慢慢恢复身体。蔡学宽防洪抗洪是出于自觉,性格使然。而扈文秀呢?她作为代院长,做了两件事,一是组织全院职工对遭遇洪涝的村民进行捐款慰问;二是组织义诊队伍,每天带着队员下乡为村民义诊,还自己掏腰包买下许多常备药品送给坚守大堤的防洪人员。
夏季缓慢走过,洪水逐渐消退。江水也走进秋天的安宁。丹阳镇保全了自己,挥起胜利的旗幟。这面旗帜不仅在丹阳镇飘扬,还飘扬在县市里。扈文秀出现在电视上,斜挎红色绶带,神采奕奕。她在电视的屏幕上侃侃而谈,语调谦逊,却感情激昂,那种豪情壮志与屏幕上被放大的四方脸颇为配合。最后,扈文秀以她早些年的口头禅收尾,我是扈三娘的后代,在人世走上一遭,总要干出一番事业,才不抹杀我祖先三娘的威风。
鲜小菩对蔡念说,扈文秀马上就要被任命为镇卫生院的当家人了,估计在九月底十月初。蔡念问小菩哪里来的消息。小菩说没有消息,是他们家估计的,要蔡念到时候看他们估计得准不准。
为什么是九月底十月初这段日子——呀,不到二十天了。
因为尤先壮被免职,再加上国庆节到了,普天同庆,提拔一个被表彰的先进人物,也是恰逢其时锦上添花。小菩说得煞有介事,蔡念无法反驳。约莫两三秒的沉默后,小菩又说,扈院长有值得称道的地方。
蔡念没作声。分手时,蔡念说,她再有优点,也改变不了害我妈妈的事实。
难道你还想去闹下?没有用处,她马上就是院长了。
小菩竟然与蔡学宽一样,也用上了“闹”字。蔡念顿生反感。那个要命的词语又跑出来。尊严,碎在地上被蒙羞的尊严,于一个少女太重要了,几乎等同于生命。她想捡起来擦干净,除了揭穿实质,难道还有别的办法吗?而这个词语,曾经是小菩激发出来的,可她却……
你爸爸的死因你弄清楚了?蔡念冷硬着声音故意问道。
我继父——就是我的小叔叔当时就报了案,后来派出所给出了答案,我爸爸确实是遭受抢劫被人砍死的,只是那三个凶手尚未抓到,但是他们会落网伏法的,一定会。
对于冤屈,寻求真相进行反击,小菩你也没例外,现在却反对我。蔡念难过地低下脑袋。小菩捕捉到蔡念的伤感神情,快言快语地解释,我的意思,反击是有时效的,过了时效,就变质成报复和寻碴儿的味道。
蔡念心中升腾一股强烈的愿望,洗刷屈辱,永远不会过时。所谓的时效说法,那是懦弱的掩饰。
开学后的第二个星期天,蔡念等来机会。她听说上面有人来丹阳镇卫生院检查,吃过早饭就下楼等着。一条连接了门诊部、住院部和行政大楼的道路上,她站定,驻足等待。她反复在心中解釋,她不是闹事,而是要揭穿扈文秀的面目,靠陷害别人步步攀升的面目,揭穿了真相,自己一家的屈辱才能洗刷。总之,她今天必须说出来。小菩他们估计得太对,扈文秀极可能马上被宣布为院长。
事实是,这天正是扈文秀被宣布为院长的日子。扈文秀迈着有些外排的双腿,屁颠屁颠地走来,那样子要蔡念想起了一只下蛋后蹦跶的母鸡。扈文秀急匆匆地赶来,是来迎接宣布任命文件的领导的。
蔡念朝一棵大樟树后面退去,退到树荫下。接着,有车辆刹车停靠过来,接着是脚步声和寒暄声。她快步走出。
扈院长,又遇到你了,今天有领导来检查,但是我必须重申,你害我爸爸妈妈讨好前院长才升迁为副院长,而现在又谋……扈文秀是一双环眼,瞪起,有些吓人,同时厉声呵斥:你这小姑娘发癔症。蔡念有些被吓住,后面的话噎在喉咙处。随行的办公室主任马上拉住蔡念,也跟着解释:这小姑娘发癔症。几个领导打着哈哈迈动脚步,将蔡念丢在后面。
没有出口的话,憋在喉咙,憋出辛酸。泪水涌出了眼眶。
三两行人拥来。蔡学宽也赶来了,宽阔的腰背朝前冲,满脸都气成猪肝色。他一把拽住蔡念胳膊往回拖。你欠揍啊,尽学泼妇无赖本事。说着要伸手打人。旁人有人拦住了蔡学宽,蔡学宽也就没出手教训蔡念。
人渐渐多了,蔡念开始顺着父亲,但猛然憋足了劲头,挣脱了蔡学宽的双手,加速跑回了家。她十三岁了,正在成熟,当初的莽撞无顾减少许多,眼下糟糕的反击结果有些涩面子,不如回家。
扈文秀毫无悬念地当上镇卫生院的当家人。而父亲蔡学宽却被聘为副主任医师,难得。一九九八年,副主任医师整个江城县也屈指可数。
这与扈文秀有关系吗?蔡念懒得问,就蔡学宽的医术来讲,他被评上名正言顺,可是,指标呢?一个乡镇卫生院能分到指标,太难。蔡念总体感觉,蔡学宽被扈文秀收买了,她想到那味中药“分心木”,扈文秀用的是分心术。
七
扈文秀真就成为蔡学宽的全职保姆。每天清晨七点钟赶来,晚上蔡学宽睡下后离开。蔡学宽的吃喝拉撒,包括一些康复运动,她全包下,逢上天气好,便用轮椅推蔡学宽下楼去,扶着蔡学宽走路、锻炼。
蔡念来过几次,不同的时段,闯进来,见扈文秀忙个不停,也不好意思驱赶了。她愿意,蔡学宽也愿意,蔡念奈何?还有一次下午,蔡念来家里,扑了空,便下楼找。在小区的休闲处,遇见蔡学宽吊在单杠上,颤颤巍巍地吊着。扈文秀站在一旁,撅着大屁股,双手伸出,脑袋上仰,树桩似的一动不动。
蔡念转身离开。
那么,这件事到此为止。但是,想都别想走近自己。蔡念理了下思路,给自己划出底线。
扈文秀就是扈文秀。不管蔡念如何反应冷淡,她都坚持每周电话或者短信联系蔡念一次。内容一致,邀蔡念回家吃晚饭,打出的菜谱在变化,不过都是家乡菜,木耳炒肉糕、粉蒸家鱼、南瓜叶鸡蛋汤、清炒荠菜、凉拌茄子、竹笋鸡汤……蔡念有时接电话,有时不接。接电话大都语气词,末了,就是一个否定词“不”。短信呢,从不回复,瞄一眼后删除。扈文秀却坚持每周一联系。
久了,蔡念不免怀疑记忆中的印象。那个一心想干大事的扈文秀,走路外排两腋生风,钢铁侠一般。而现在贤惠柔软……兀地,母亲的面容钻进脑海里。漂亮的母亲当然贤惠,会缝纫衣服,会绣鞋垫子,还会做一手好菜。在门诊收费室被盗事件之前,她与父亲关系好着,父亲每次出门都会给母亲捎带礼物,丝巾、头簪、化妆品、首饰……那时的母亲容貌出众,性情孤傲,走到哪里都会收获较高的回头率,连鲜米佳也多次说,母亲是她的偶像。但是,母亲突然离家出走了,下落不明。
仅仅是因为管理的现金被盗被害的事情吗?
这样一问,蔡念兀地伤心。她曾经以为,自己非常了解母亲,理解她的哀愁,但是现在,她觉得,她实际对母亲知之甚少,又谈何理解?而父亲从来只有责备和批评。难怪母亲出走——换个陌生地,能落个清静,也许是不错的选择。这样一想,以前那感觉,一想起母亲忍不住悲伤的感觉发生了逆转,她竟然觉得有些欣慰。
溽暑到来。蔡学宽能走几步了,瘸子一般,歪歪倒倒的。但是,能够走路,意味着生活能够自理了,这是大转折。蔡念找一个机会来到父亲的家,一直待着,等扈文秀上厕所之际,赶忙征询父亲意见,现在父亲生活能够自理了,可以不要人照顾了。
蔡学宽啊一声,嘟哝道,你要赶走她。手指指向卫生间那里。
蔡念不想争辩,跟上一句话,我跟学校申请,以后尽量把课调到上午,下午有时间我就过来帮你做康复训练。
哪想,蔡学宽嘟哝一个词语,要蔡念马上怔住。洗澡。
是的,作为女儿,她本来就与蔡学宽长期存在隔膜,关系僵着,再者,她还是一个未婚的女儿,要给父亲蔡学宽洗澡,的确难为情。然而,蔡学宽都能走路了,还不能自己洗澡吗?即使这么热的天,蔡学宽每天要淋浴,也不是不可以。他却要……那么,以前每天都是……蔡念脸上泛出红晕,愠怒快要跳出身体。
扈文秀从卫生间出来,大概也听见了什么。走到蔡念身后,说道,蔡念,你爸爸身体正在恢复中,我不能离开,他的肌肉有些僵化,我每天都要用热水淋,用热毛巾敷,还要按摩,隔几天还要给他扎针灸。
蔡学宽右手拍拍右边的屁股,嘟哝“僵硬”。
蔡念吁了一口气。但是,她的心里没有丝毫感谢。扈文秀她太了解了,出的招式都有目的。她早料到,蔡学宽的身体可以好转,蔡念会赶她走的,故而选择这招。
从蔡学宽那里出来,边下楼边给鲜小菩语音。你婆母死皮赖脸地照顾我爸爸,何苦?
小菩的回复迅速抵达。你总算主动问起我婆母这样做的缘由,只能说,你心中大致清楚。
我不清楚。蔡念回复。
她觉得欠你们的。小菩语音回复。
蔡念拨通语音通话,连上小菩。她哼哈笑了,欠我们?从不道歉忏悔,却采取如此暧昧的方式,换作你也不会接受。
小菩喊道,念啊,我们两口子刚好晚上有空,咱们一起坐坐。
蔡念提高声调。别把你家那口子喊上,我不习惯第三者插足。这“第三者”她不陌生,却也不熟悉。就是时端午。
端午比她倆小四岁左右,如何与鲜小菩成为一家人——青梅竹马?还是小菩大学毕业后被分到宜江市,与端午遇见产生恋情?小菩没说过。蔡念只知道,小菩大学时有个恋人,是西北西海固人,会弹吉他还会写诗歌,两人感情不错。但是蔡念也遇到,大三国庆节假期时,端午居然从上海某个大学跑到小菩学校来玩,小菩就约了蔡念,蔡念有事没参加,心中还是咯噔了下——端午那小子与小菩的关系有不为人知的一面。
小菩和端午结婚,蔡念没参加。那时她在武汉,因为工作需要到国外交流去了。三年后,小菩生了儿子,蔡念赶来参加满月宴,遇到端午。端午羞涩地抱着双手,嘴唇微启,似乎想说什么终没开口,但整个神情明朗,无限欢喜。他把蔡念当成重点客人,没事就跟在蔡念后面,又保持距离。告别时,端午嘴巴不利索了,微微张着,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拿眼睛看蔡念,那眼睛里有深意。这水利集团的业务主任,见过多少世面啊,却如此表现……蔡念兀地想起,自己曾经救过时端午一次。更重要的是,时端午是扈文秀的儿子,他肯定知道扈文秀害自己爸妈的事情,也知道自己一直反感扈文秀,见到自己当然内疚。
这样一理,头绪清晰了。即使是小菩的老公又如何?该淡然还是淡然。端午这个人也就空气一般,在她眼中似有还无。恰如在丹阳镇卫生院生活时一样——那时,她和端午没有多少联系,说话也少。
但是,她救了端午。这“救”有些小题大做,其实是不经意间的一个趔趄,推开端午,避免了凌空倒下的一盆水。那时镇卫生院的家属宿舍区,是一个五层楼的筒子楼。一楼后面的左右两侧是水槽,方便大家的用水。筒子楼后面是小树林,少有人来。水槽连接小树林,路径铺的是石板,石板上青苔覆盖,异常滑脚。蔡念在水槽边洗菜,洗完离开水槽时,脚底滑了下,人打出一个趔趄,而时端午正站在一边。趔趄下,她撞倒了时端午,手里的菜篮子滚在地上。此际,一盆水从楼上倒下——这盆水不单是水,还有若干小石头。巧的是,蔡念撞开了时端午,而她也没代端午受罪。趔趄下,她一边倒地一边抢那菜篮子,偏了身体,也躲过夹杂小石头的水的袭击。等她站起来,抬头看那肇事者,哪里还能发现?但是,她依稀感觉,那盆带有重量的水是从五楼靠右的窗口倒下来的……不可能,那是时端午的家嘛。怎么可能?而时端午八九岁,已经醒事,虽然被飞溅的小石头击伤了臂膀,但还是懂得蔡念帮自己躲过了大祸。不顾疼痛,站起来拉拉蔡念,说谢谢姐姐,又去帮蔡念捡菜篮子。蔡念不领端午的情,夺过菜篮子,捡起蔬菜,重新去洗。洗之前,又仰起脑袋喊道:上面倒水的人听着,我差点被你盆子里的石头打死,你别觉得我不知道你是谁。
是谁?直至今天,也是悬案。扈文秀在镇卫生院的敌人肯定有几个,要不,她以后也不会去坐牢。那天,蔡念重新洗完菜,提着菜篮子离开时,发现青苔地上一两个深褐色的薄壳。拎起来细看,是核桃里的内壳,就是小菩说的分心木。它们是随盆子里的水倒下来的,还是以前就散落于此?而且,用分心木泡水喝的人,不少吧,母亲有时也用分心木泡水喝,她是为了安神。
以后,看见高空抛物造成行人死亡或伤残的事件,蔡念偶尔会想起自己莫名救了端午的蹊跷事。也止于念头一闪而已,再加上一个感叹:时端午命好。
八
小菩和蔡念两人晚餐。时端午没来。
但小菩强调,时端午其实很想来的,你不给他机会,活生生地憋得人家今天晚上吃方便面。蔡念不作声。关于时端午的话,她少搭理为好,且心中也没有搭理的丁点想法。小菩又接着说,我婆母其实挺不容易的,她一直很努力,别的不说,能把你爸爸照顾得那么好,你又何必拒绝她继续照顾你爸?
照顾?蔡念慢吞吞地用鼻子发出这两字的音。蔡学宽的一切均被她包揽,包括洗澡,也许还有……她皱眉。睡觉这个词语,恶毒地伸来爪牙,抓疼她的感官,快要跑出嘴巴,她不由得紧闭嘴唇。
蔡念挑起一个辣子送进嘴巴。顿时,喉咙冒出烟火,她不由得咳嗽,眼眶溢出泪液。小菩递上蔡念面前的一杯冰镇白葡萄酒。蔡念一口吞掉,将酒杯重重地落在餐桌上。
下一步,你就会建议,扈文秀嫁给蔡学宽算了。
小菩眼睛一亮。她端起酒杯,嘴唇轻抿,接着,也重重地放下酒杯。如果他们二老都有此意——我是说如果,我的建议不过担当了传声筒的功能。
小菩你把天聊死了。蔡念站起来,告辞。
蔡念,你又提前离席,没趣。上次的理由是去看你的老爸。今天呢?小菩跟着站起来,右手拉住蔡念。你生气也没用,老人的私事,儿女包办不了,何况这都是你的假设,倒把你气着。
没错。自己小性子了。而心头窝着的一团焦火需要冰镇葡萄酒来稀释并扑灭。蔡念重新坐下,给自己再次倒上半杯白葡萄酒,然后仰头一口吞下。
端午今天晚上要来的,你不答应。他来了,一些事情可以挑明了好说话。
再明了不过,还挑什么?你鲜小菩也晓得,扈文秀欠我们的太多,却无反省,总是狗皮膏药似的贴上我们家,而且得寸进尺,恶心。蔡念的舌头发硬,脸颊也在发热,估计烧出了绯红。小菩要说什么。蔡念扬起右手轻摆。小菩,关于你婆母扈文秀的事情今天到此為止,闺密聚会,只有一个事情,喝酒尽兴,今晚咱俩不醉不归。
小菩轻声提醒道,你开了车,喝醉了酒,只能请代驾了。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来,喝酒。蔡念打出响指,侧脸招呼服务员,要服务员先来两瓶红酒和一罐冰块,外加薄荷。
小菩你知道吗?我现在超爱睡觉。每天晚上准时十点钟都会上床闭眼。
这么早,能睡着吗?
怎么不能?我盼着,那么虔诚地去敲梦门,周公就一次次赐我好运。蔡念打出一个酒嗝,又打出一个响指。给你说说我的梦吧,说来,内容都是一样。
反复做同一个梦,怎么可能……哦,你指的是同一个人,却是不同的事情,这个人是谁呢?小菩的机灵,在酒酣神躁时也是丝毫不减。我知道是谁了,你的妈妈。
嗯,我看见她,每天都在梦里跟她见面。我妈妈还活在人世,生活在一个隐蔽的地方,很舒心。那个地方——我多次问她,她不愿意告诉我。她是希望我们别去打搅她的清静。她也老了,那颗黑痣都塌成一块黑疤,头发完全花白,很长,却不肯剪短,就在脑后绾了一个髻,用碧玉簪子别着。那簪子在晚上闪烁萤火虫似的绿光,好看。我不停地夸赞,她就笑了——那笑容轻淡,却眉眼豁开,嫣然若花,我妈妈以前就是美人,后来遭遇一些事情,容貌就变了,而这些年的清静生活帮她回到了以前的美丽。我真傻,以前我总是为她伤心难过,其实应该高兴。她解释那个碧玉簪子如何珍贵,她很喜欢,为了派上用场,她就坚持不剪短头发。哦,她一边说一边拔出簪子。头发散开,垂落下来,黑暗中,灰白不见了,只有黑黝黝的颜色,瀑布一般,从头顶倾泻,一直拖到屁股下面。这样,我妈妈的身体似乎变轻了,看上去单薄。我下床,想拥抱她。妈妈后退一步,不让我靠近,认为我一旦靠近就会要求她回家,或者要她说出隐居的地址。你看看,我妈她是多么在乎清静勿扰……
暗黑衣裙下的小菩,满脸通红,眼波流转若星辰。蔡念盯着她,说小菩的神情看上去似在神游四方,又似在钻牛角尖。小菩承认酒精催发了感触力,她的确要钻牛角尖了——念啊,你妈妈没有问你,怎么还是单身?还没有找到心仪的伴侣?是不是要求太高了?
恋人。伴侣。那个敦实高大的男人,是蔡念的同事,理解蔡念的心结,算得上情投意合,一起携手走了三年。六年前来了机会,可以移民英国,男人很积极,全力以赴。两人准备好复杂的手续,临到头,蔡念放弃了,因为蔡学宽拒绝跟她出国,还因为母亲……现在看来,留下来值得。蔡念忍不住笑了。被酒精催发的笑容火辣,辣疼眼睛,泪液冒出,却不肯掉下来,窝在眼眶里。
当然问了,但是不需要我解释,妈妈替我说出了心里话:如果没有合乎心意的人,千万不要勉强自己,一颗心只有自己了解自己时,这颗心就没必要寻找别人的理解。你看我妈妈说得多好。
小菩点头附和道,你像你妈妈一样坚强。蔡念嗯了声,扑倒在餐桌上,右手拍打桌子,喊着“继续喝啊喝到天亮为止”。小菩嗯了声,悠着口气说道,天亮还有会儿,不如回家继续见你妈妈不更好?
九
小菩打了一个电话,时端午赶来了,先后拽她俩出望江阁酒楼再上车。他开车先送蔡念回家。车开进小区里,扶她下车,又上电梯送进家门。
蔡念歪倒在沙发上,挥手示意时端午离开。时端午却不走,而是轻声喊了她一声,姐还是念姐?不太清晰。蔡念皱眉头,搅着不利索的舌头纠正,我和小菩是闺密,别在我们面前耍小,喊我名字。
端午嗯了声,转身倒了一杯凉开水递来。蔡念拒绝,继续赶端午离开。
端午真是厚脸皮啊,不仅不离开,还跑进盥洗室,端了一盆温水,要给蔡念擦洗双手和脸庞。这算什么?蔡念想起了扈文秀,忍不住笑了,说道,你和你妈扈文秀德性一样。说着,一脚踢翻了那盆水,右手食指指向防盗门,你走吧,记得把门给我关好。
翌日清晨,蔡念醒了。洗漱完毕,回到客厅,顿时呆愣。餐桌上摆着洗好的水果、一盘面包和一袋可以冲饮的豆浆粉。她有些愤怒,拿起手机,拨打鲜小菩的电话。然而,小菩没有接听。
上班后,小菩才迟迟地回复电话。她刚睡醒,因为醉酒,今天上午端午给她请了半天假让她在家里休息。蔡念先前想说的话突然缩回肚子里,交代小菩休息好,准备结束通话。小菩却呵呵笑了,道,你想说我老公时端午吧,他昨晚为你忙乎好一会儿。
嗬,别低估年轻你四岁的郎君,其巧言令色毫不逊色他的老娘扈文秀。
啧,你这话到底是告状还是嘲笑?抱歉地通知你,纯属误会。不跟你嚼舌根子了,你不是我对手,浪费我难得的休息时间,不划算,拜。小菩终止通话。
今年夏天酷热,连续一两个月高温。父亲蔡学宽的身体好了许多,虽然还有细枝末节的问题,但是蔡念不那么担心挂念了。扈文秀敬业,蔡学宽也服她。没办法。那么一个火暴性子的人,蔡学宽偏偏服她。蔡学宽也是火暴脾气,还一根筋。可他偏偏服扈文秀,当然这里面存在师徒情谊。作为一名医生,蔡学宽历来看重专业,他带过好几个徒弟,而能得到夸赞的,也只有扈文秀。也许,扈文秀的灵秀一面,蔡念并不知道。但灵秀与否不是重点,重点是扈文秀害过母亲,权欲熏心,父亲怎能……
八月底,扈文秀又打来电话。蔡念毫不客气地挂断。短信又至,扈文秀邀请蔡念晚上回家吃饭,说是小菩和端午两口子也来吃晚饭,一家人聚聚,热闹。
一家人?半空抛来石头直砸胸口,蔡念快要吐血。她手指飞快地在屏幕上滑动,送出两句话。少来这一套,你不知羞就别再给你儿子儿媳妇蒙羞。还是气愤,又送出一句话:八年牢狱生涯改造不了你的本性,悲。
扈文秀的短信来了:我打字不行,没表达清楚,我们电话说,好吗?随即,电话来了,蔡念闭眼,双手交握。终于,呼叫声偃旗息鼓。
晚上,小菩发来晚餐视频。真是全家出动啊,他们夫妻俩,还有儿子,端着酒杯和牛奶一起敬向蔡学宽。蔡学宽,嘿嘿着,戴着王冠帽——蔡念蓦地记起,按照阴历,今天正是蔡学宽的生日,七十一岁生日。难怪他笑得牙齿都戳在唇外。那么,再過十来天,母亲六十五岁生日也到了,母亲小父亲六个年头。
五味杂陈。蔡念没看完视频,迅速删除。小菩似乎透过手机屏幕看见了,发来信息:替你祝福老人生日快乐了,说你晚上在加班。
心情有些沉重,心中无由地产生迫切的愿望,希望夜晚早些来临,她早点入梦,与母亲相见。她一定会问问母亲,对父亲蔡学宽,母亲的态度是什么?还有,扈文秀上赶着照顾生病的父亲,而且分文不收,母亲怎么看待?
然而,这一夜,她失眠了。所谓的梦幻也只是梦幻了,母亲没有入梦来。再一夜,很迟才睡着,倒是梦见自己小时候的情景。在小菩家过夜,蔡念问鲜米佳对扈文秀有何看法。
她不是一般的妇女,比男人还有抱负。鲜米佳满口赞扬。蔡念后悔自己问她。明摆着的事实,扈文秀当上院长,鲜米佳的药材生意还要靠扈文秀,鲜米佳向来主张生存第一。鲜米佳摸摸蔡念的脑袋,又以惋惜的语调说,你妈妈一直是我的偶像,那么漂亮,却遭遇不幸……扈院长的确亏欠你妈妈太多,你呢,别管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快乐就好。
蔡念继续问,不管大人的事情,就快乐了?
鲜米佳偏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说,是啊,你们俩要考大学,要恋爱结婚,还要工作生活……我觉得,再复杂的事情能简单处理,快乐就多些。鲜米佳右手拍打脑袋。嗯,我就是这样的,还算快乐吧。
到这里,梦结束,人也醒来。
后来,连续好多天都没再梦见母亲。这也是缘分。蔡念思索,究竟是什么破坏了这个缘分——以梦会母的缘分?苦思不解,也无奈地归结为,可能是自己的修行欠缺所致。母亲也许对自己失望了,故而拒绝入梦来。
没有母亲的梦,睡眠犹如掺和了水分,稀软不成形,进而走向反面,严重失眠。连续十来天后,人的精神大打折扣,整天恍恍惚惚。
终于,母亲的生日到了。在大白天,她有时也会看见母亲轻软着脚步朝她走来,笑意盈盈。这天,蔡念精神不错,中午时,开车去珠海路的一家珠宝店取早些日子订购的碧玉簪子。她的头发也长了,天气也凉快,穿上旗袍,学着母亲绾上长发再插上碧玉簪子……想想就美。
大喜。那支碧玉簪子,鱼形,尾梢垂下清莹的小珠链,在阴暗处闪烁清冷细碎的光芒。与母亲的簪子一模一样。真有这样的簪子,那么,那梦哪里只是梦……心中一阵激动,眼眶湿润了。
返回时,经过一条长隧道。然而,车子刚驶入洞口,后面的一辆超长的大货车失控了,朝前面的小轿车碾来。
真的是精神不错,也许还有母亲的眷顾,她似乎有感应,猛踩油门,双手把住方向盘朝前面的空隙处驶去……但是,车辆并未逃脱那辆凶猛的大货。猛烈的撞击下,她的身体似乎飞了起来,却被前面膨胀的气囊接住。随后,疼痛压住所有的声音,压迫神经,人失去知觉。
十
扈文秀当丹阳镇卫生院院长的时间也不长,六年吧。
这六年内,发生了许多事,都是大事,要人回想时,慢慢滋生沧海桑田的滋味。所幸,“回想”意味着成熟长大,人已站在彼岸。
二○○○年时,时大开患肺癌死去。这不突兀,时医生这人平常就能看出身体有恙的端倪,脸颊总是发红,而且瘦弱若麻秆,一旦站定,右手不自觉地就捶向后背——估计背疼。也许还与他的职业有关——CT室的辐射总是伤害身体。这个常年用分心木泡水喝的男人,在他四十岁时离开了人世。
二○○二年夏天,蔡念和鲜小菩结束了高中生活,分别拿下江城县的文理科状元,考到首都上大学,成为丹阳镇的热门话题,类似今天的头条新闻。两个女孩一走到街上,就会迎来羡慕的目光和啧啧赞叹。文理科状元,都出在丹阳镇,而且还都是漂亮的姑娘,这令人惊叹,也给丹阳人鼓舞。
小菩的妈妈鲜米佳最会锦上添花,接到通知书后,在药材铺前的街道上摆了三天的流水席庆贺。每天每餐的流水席都有名贵中药煲的汤汁。有野生石斛熬的鸡汤,野生天麻熬的排骨汤,党参熬的猪脚汤……三天三个样式,作为饭后的补充。那中药汤汁鲜美顺胃,真材实料,的确也补精气神。实际是,鲜米佳为鲜家中药铺打出了广告,这次流水席后,她家的中药出现断货的局面,而小菩的继父几乎每天都在跑运输。
蔡念家淡然,没大摆宴席祝贺。不过,收到通知书的那天,蔡学宽的心情大好,主动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还喝上一两杯,陶陶然地感慨:以前喝酒犯过错误,发誓再不沾酒,但家逢喜事以酒庆贺,也不算破誓了。母亲那天心情也好,眉梢的黑痣晶晶亮,还难得地与父亲碰了杯。
而这年夏末,镇卫生院又开始大兴土木修建家属宿舍楼和住院部。同时,蔡学宽被任命为工程建设的临时负责人。母亲抵抗,问过蔡学宽一次——你就是一名医生,懂这些吗?而临时负责又是什么意思?蔡学宽不以为意,要母亲少操心。母亲也没再说什么,似乎默认了这个事实。
秋末冬初时,镇卫生院打算新进一批医疗器械,好配备即将建造的住院部大楼,蔡学宽又被委托为临时负责人。蔡学宽这次没有马上应下,但禁不起扈文秀三番五次的工作疏导,还是接受了。
年底,母亲突然没声响地离开了家,自此音讯全无。蔡学宽出去找过,蔡念也找过。而母亲布下的谜,谜面谜底都攥在她手里,她不松手,也就没有解开的机会。时间流逝,蔡念将曾经的失魂落魄消解为轻弱的烟霭。那团烟霭,今年因为扈文秀的出现,不时就笼罩在眼前,面目模糊却又经脉毕现。她几乎快要以肉眼洞穿那团烟霭。
母亲失踪后,父亲蔡学宽马上辞掉了两个临时负责人的职务,态度很坚决。扈文秀肯定找蔡学宽磨过——蔡念在北京,见不到这个场面,却能想到。蔡念记得,出门寻找母亲的途中,蔡学宽打来电话,告知蔡念他辞掉了两个临时负责人的职务,最后他天真地问道,你妈若知道我辞去这俩职务,会回家吗?
这是蔡学宽依顺母亲意见的唯一一次,不久,事实恰恰证明,蔡学宽的依顺是正确的。第二年,即二○○三年暑假,蔡学宽对蔡念嘟哝:其实,他早有辞掉那个“临时负责人”职务的意思,不过要找到合适机会。也许如此,但无意义。只是徒增伤感——母亲失踪,杳无音信,这硬戳戳的事实下,与母亲有关的一切话题除了触发悲哀,再无他意。
而此际,宿舍楼和住院部差不多竣工,到了二○○四年年底和二○○五年年初,建筑就可以派上用场。
正值寒假,蔡念在家,小菩也在家。两人开学迟,要到正月二十才去学校。正月十五那天,小菩喊蔡念去她家吃晚饭。蔡念给小菩父母提了一箱牛奶,算是新年祝福。但到小菩的家门时,时端午擦肩而过,四方脸上有些红晕。他走过后,又驻脚,回看了蔡念一眼,匆忙一笑(蔡念有印象,那笑容不像往常遇见时那样羞涩,而是悲戚,带着浮冰一样的凉寒气),再次加快脚步。
一进家门,她就被小菩拉到卧室,告之,扈文秀大祸临头了。
蔡念不由得精神一振,敏感地问道,她被人告状了?
小菩满脸惊讶地反问,你怎么知道?刚才时端午才告诉我,难道他也……蔡念打断小菩的话。她那人,惹祸精,不出事老天爷不服,再说连我老爸那么支持她的人都赶忙辞掉什么什么职务——说到这里,心中不由得滋生幸运感,搞不好,蔡學宽肯定被牵连进去,他那一根筋的性格,说不准就是替罪羊。而这,不管蔡学宽承认与否,追根溯源,还是母亲的功劳。
谢天谢地。蔡念长舒一口气。
小菩噘起嘴巴,眼神茫然地盯着半空,神情寥落。现在想来,她是在为时端午担心。尽管她那时正与西海固的男同学热恋,可是,那份恋情的空隙处,应该埋伏了她和时端午的情谊——那是经久的时间一点点积攒并巩固下来的情谊。
晚餐,鲜米佳做了糯米团子,用胡萝卜、腊肉和鲜嫩的地丁菜剁的馅。那味道鲜美得无法形容。鲜米佳的手艺好,食材也好。腊肉是鲜米佳的老公从深山里背回的烟熏腊肉,地丁菜也是从深山泉水边挖来的。
晚饭后,小菩和蔡念两人分别提着一袋糯米团子朝镇卫生院走去。鲜米佳的美意。小菩是给时端午送去的。那天上午,扈文秀突然被纪委的人喊去调查,说是前不久纪委接到举报,她在镇卫生院修建宿舍楼住院部时收取贿赂,并在购买医疗器械时利用职务之便贪污。下午,扈文秀给时端午打了电话,简单交代了下,就再没消息了。晚上,时端午一个人在家。而蔡念提着的那个袋子,是给蔡学宽带回去的。
鲜米佳配对的台词也好听。一顿美食可以抵消千愁万恨。
当时,蔡念以为鲜米佳配对的台词好是好,却不太正确。时端午就不用说了,的确是飞来横祸,何止千愁万恨?而自己家,呵呵,那时的自己虽然沉浸在佳节思念母亲的愁绪中,但听见扈文秀被人告状,心中陡然滋长些许快意,哪有愁恨?而父亲蔡学宽——关他屁事。
那是彼时。
而今……她忆起,心中隐隐觉得鲜米佳是对的。对在哪里?蔡念又茫然无措,她想抓住那份隐约的感觉,不由得使劲地用力去想,但……
十一
分心木。分心木。
苏醒过来的蔡念,眼睛还闭着,嘴巴却在念叨一味中药名。
护士小姐听不懂,惊讶地问道,她在嘟囔啥?小菩一把抓住蔡念的右手,声喉哽咽。念,你终于醒过来了。旁边的时端午拢过身来,拍下双手,大声喊道,蔡念,你还活着,你是有运气的人。喊叫兴奋而激动,却是大实话。
这次车祸严重,超长的大货失控后,在隧道找不到空间偏离,只能朝前冲去,碾压了前面的好几辆小轿车。除了蔡念,被碾压的轿车上的人均未幸免于难。蔡念多处骨折,脾门处血管破裂。
失血下,蔡念能迅速接受亲人输血,这是蔡念脱离生命危险的重要原因。蔡念继承了父亲蔡学宽稀有的AB血型,输血的人正是……昏迷两天的蔡念终于爬回阳世的边沿,并顺利地归队人世间,睁开双眼打量这个世界。
小菩简单地叙说了病况和车祸后的救助。蔡念问道:我老爸呢?她当然以为,能那么快给自己输血的只有老爸蔡学宽了。
他很好,不过,他身体你也知道,我们商量了下,觉得你身体也没到特别危险的地步,就没把具体消息告诉他。小菩细心地解释,避免提到扈文秀,笼统地用“我们”一词带过。
蔡念又问输血的人,说着,她还提起右边臂膀,随即又放下。
别乱动。时端午叫道,又凑过来身体,却被小菩拦住。端午你一边去,我陪蔡念坐坐,她才醒来,需要静养。静养一说出,小菩再也没回答蔡念的询问。
傍晚时,时端午来了,拎着一罐鸡汤。说是丈母娘鲜米佳听说了蔡念的事情,特意用中药熬的乌鸡汤。接着,他另一只手又递上一只保温盒。见蔡念眼神晦暗,赶忙笑着解释,不是他妈炒的菜,是他自己在家炒的芹菜木耳——这的确是蔡念爱吃的一碗菜,端午居然知道,也许是小菩告诉他的。
连续几天傍晚,时端午都送饭菜。每次都有鲜米佳熬的中药汤,也有他自己的小炒。味道不错,还有营养,身体也慢慢恢复。
一个星期后的傍晚,蔡念吃饭时,问时端午是否知道有一味中药叫分心木。时端午一愣,瞬间就恢复了常态,答道,知道,我爸在世时经常用它泡水喝。
你爸为何用它泡水喝?蔡念放下碗筷,亮着眼神看向时端午。
兀地,时端午脸颊发红,微微垂下脑袋,那个腼腆窘迫的小男孩形象又回到他身上。
分心木可以治疗失眠——但是以前,小菩和她妈妈告诉我,你爸不是因为失眠才用它泡水喝的。蔡念赶上一句话。
时端午沉默一会儿,说道,关于它的具体用途,你不用问我,可以问搜索引擎。
时端午离开了。蔡念点开手机。网络殷勤而细致地给出答案:分心木是核桃中间的那层薄薄的木质隔膜,以野生核桃取材最佳,是一味难得的中药。治疗失眠、补肾固精、补血活血,对于治疗男性性功能障碍和女性月经不调有特效……
顿时,一些往事长出双脚,拥挤到眼前。时大开到鲜米佳中药铺拿药时的鬼祟样子,时端午的姐姐时鹃夭折的流言,还有那盆从楼上倾泻下来的带有石子的水……蔡念似乎明白了,但揣悟的结果说服不了自己。
小菩请的夜间护工即将赶来。蔡念拿出手机给时端午发出微信消息。是你给我输的血,较稀少的AB血型,谢谢。
端午问,小菩告诉了你?这句试探性的回复,包含了诸多内容,绝对不止输血这一件事情。当然,自己前面的信息,虽然还是肯定句式,却也是更换了面目的试探。有些事情,她还拿不准。
隔了一会儿,蔡念发出第二条信息。我自己醒悟的。
端午发来一个不露齿的笑脸和拥抱姿势。
一时,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她想到了母亲。母亲在丹阳镇卫生院度过了她的青年和中年,等于人生的大半。那些日子,对漂亮的过于自尊的母亲而言,的确是在锅炉里煎熬。她选择出走,真的是唯一出路。
换作自己,又该如何?但是,她百思不得其解。扈文秀那样子,一张四方脸,粗壮身材,走路还外排,风风火火的,怎么能跟母亲相比?且又痴迷权术,却偏偏……是这样吗?
问小菩?
她犹豫。小菩肯定知道,且不是现在才知道,而是多年前——说不准在发小时就晓得。但是,她从没吐露半点风声,哪怕这样的“风声”沾染了玩笑似的逗乐或含而不露的丝丝嘲讽,或者正儿八经地兜售秘密。都没有。要说,完全到百分之百的没有,也是假话。她为了扈文秀照顾蔡学宽一事的作为,其实就是最大的透露。但小菩就是不给出一锤定音的结果。她不说,自己再去问她?蔡念顿时心乱如麻,脑袋昏沉。
鲜小菩的电话来了。念啊,听端午说,你今天精神很爽。
蔡念默然。她明白,小菩的这个“爽”字实际是小菩的心语——他们以为,蔡念明白了事实,也会接受事实。可是,“事实”到底是怎样的面目?
长时间的沉默。小菩惊讶地问道,你怎么了?说话啊。
蔡念惨然一笑,说道,小菩,时端午跟你讲过没有?他八九岁那年的春末,我曾经救过他,而命运轮回,轮到他这次输血救我了。
端午居然没跟我讲过,那小子嘴巴紧。不过,你们真是有缘分啊。小菩顺口接过话,感叹道。
缘分后的真相呢?蔡念又为母亲心疼。她不吭声,听小菩说话:哎,念,老天爷还真是好心肠,我们俩也是缘分,发小闺密还是亲人,人世清苦,却有这份情谊在,想想就觉得幸福。
小菩,你的名字好,它总在催眠好运气。蔡念听见自己的声音里的讥讽味。
还有你,真的,你活得明白,命运又怎敢糊弄你。小菩的声音轻而柔。
十二
二○一九年的中秋节,蔡学宽来医院看望蔡念。
走进病房的他,脚步瘸拐,走得缓慢滑稽,却也认真稳当。蔡念坐起来,招呼道,你完全能走路了?
走几步。蔡学宽吐字清晰,却发音缓慢,可见,嘴巴还是不大利索。护工递过一把椅子,蔡学宽坐下。
蔡念尝试地问道,你一个人来的?随即,眼睛瞅向门口,却没看见扈文秀。
蔡学宽没回答蔡念的询问。也许,这就不是问题——他不可能一个人来医院,来不了,当然是有人搀扶他来的,只不过,那个人没进这个病房,而没进病房的原因,肯定是与蔡念的态度有关,而蔡念这次病了,身体恢复中,要保持情绪稳定和心情舒畅。
扈文秀还算知趣,这次。蔡念也就不再问了。不过,就是扈文秀跟着走进病房,她又能怎么样?激动和愤怒,都是过去时。
蔡學宽沉默下来,坐在那张椅子上,定格一般,连看向地面的眼神都不移开。他还是拒绝与自己交流。蔡念伤感地自叹。
嗯,我身体没有大碍,骨折多处,脾轻微破裂,但包膜完整,无非需要时间静养,刚好我累了,趁这个机会好好休息。蔡念主动地说起自己的身体状况。
父亲抬了下眼皮。当然,这些他都知道了。
每天都是小菩和端午交替给我送来饭菜的,晚上都喝小菩妈妈熬的中药汤汁,她妈妈真是能干,汤汁味美,还大补身体。
父亲没有动。显然,这些他也知道了。
车祸那天……蔡念有些犹豫,下面的话说下去吗?但是,一个意识搅动舌头,那些话语不管不顾地跑出嘴唇。那天正是我妈妈的生日,我很高兴,去珠宝店买了一个簪子,返回,车刚进隧道就遭遇车祸,簪子肯定也碎了。
父亲的右手抖动了下。接着,他嘟囔,簪子。
蔡念接着说,我前段时间睡觉老做梦,经常梦到我妈妈,她来见我,头发上就插有碧玉簪子,鱼形的,我太喜欢了……
蔡学宽抬起脑袋,讶异而惊喜的眼神罩住蔡念的眼睛,嘴巴半张,又在嘟哝,簪子,她带走了。随即,他点下脑袋。
母亲真有那样的簪子。蔡念顿时精神大振,惊叫道,是碧玉簪,鱼形,就是你到南京出差给我妈带回的礼物,是吗?
蔡学宽嘴唇哆嗦下,又恢复那个定格状态,垂下脑袋,眼神看向地面。无论说什么,也打破不了他的沉默。
幸好,鲜小菩和时端午夫妻俩来了,蔡学宽抬起脑袋,朝他俩笑了笑,还嘟哝:陪蔡念,好。小菩朝蔡念丢来一个眼色。那意思明显,瞧瞧,你家老头疼爱你,一点不假。蔡念微微垂下眼睑。但小菩的话又揪起她眼皮:今天中秋节,晚上,我们夫妻俩陪蔡念在病房过节,蔡伯伯您就放心,蔡念身体没有问题。
闲聊中,蔡学宽不再是刚才的木头姿势,而是微笑在脸,眼神充满了慈爱,看向他们三个人,还时不时插话嘟哝一句。蔡念不由得在心中反问自己,蔡学宽不爱自己这个女儿?答案是否定的。那么,他们父女的交流有问题?是的,他们父女的交流很久以前就定下唱反调的调子。反调下,沉默远远多于交流。
时端午出了病房,也许找他母亲扈文秀去了。鲜小菩去上卫生间。蔡学宽还停留在刚才的气氛中,歪起脑袋,轻声嘟哝,你妈妈她……
蔡念霎时竖起耳朵。蔡学宽却又不说了。蔡念忍不住叫道,我妈妈她怎么……爸爸您说话。
蔡学宽站起来,身体颤巍,嘴唇也在抖动。她,说有罪,欠她。护士小姐推车进来,准备给蔡念输液。蔡学宽不断地咽口水,艰难地吐词:你再梦见,请她原谅……扈……文秀……她也遭了报应。说着,蔡学宽的眼神瞟向门口,蔡念跟着看去。一个人影似乎闪了下。
我也对不起……她,等她……回……蔡学宽艰难地吐词,口齿沉滞下,额头在冒汗,眼眶也急得发红。
三人晚餐丰富。有小炒茭白,有中药熬的鲫鱼汤,有上海青,还有一小瓶白葡萄酒。白葡萄酒是蔡念的最爱,但只沾了下嘴皮,再以鲫鱼汤代酒与小菩夫妻俩碰杯。小菩赞扬道,自我克制是个人官能保持最佳状态的唯一途径,譬如,有些昆虫之所以能处于完美状态,就在于一个事实,它们所有的净食器官从未使用过。而贪食的毛虫变成了蝴蝶,贪婪的蛆变成了苍蝇。
三人笑过。鲜小菩补白,这番有趣的话不是我说的,是我从一本书里引来的,惭愧的是,我们这点都没做好……我并非说的是喝酒这件事。
时端午的手机在喊叫,他放下碗筷跑出病室接听电话。鲜小菩似乎神不守舍了。蔡念问道,你们有啥事情吧,看把你急的。小菩张张嘴巴,接着又抿紧。蔡念感觉到她的欲言又止,又追问道,你别隐瞒了,肯定有事,信我就告诉我,到底啥事情。
鲜小菩笑一下。我们今天的事情就是陪你过好节。随即看手机,哎哟一声,说,好多电话,我出去处理下。说着,跑出病房。小菩在装,手机分明就没有响,却……他们俩都跑外面去打电话,一定是有事情,难道是父亲蔡学宽……蔡念顿时紧张起来。
很快,鲜小菩返回,有些急匆匆地。不等小菩说话,蔡念指出小菩的伪装过于着急也太潦草,到处都是线头,要小菩如实招来。
小菩见瞒不住了,坐下,道出了实情。她婆母扈文秀去年年底就查出了膀胱癌,做了手术,还算成功,但是医生交代,那也只是缓缓日子。扈文秀觉得时间不多了,总想……听说你父亲身体半瘫,便下定决心去照顾他,能帮你父亲蔡学宽恢复下身体,也算是赎罪。真的,她就是这样跟我们说的。
蔡念嘴巴半张,眼神愣愣的。这真是出乎意料。
怎么说呢?我婆母太着急了,使出了全力,不免操劳,又不想要你和你父亲知道她的病情,便一直瞒着,硬挺着。结果,就在你住院后,她复查,已经恶化。
扈……她一直在住院?
没有。还在照顾你父亲,今天上午还送你父亲来医院,傍晚时,又感觉不舒服……现在正在抢救,我正要过去看她。
蔡念完全傻了。小菩从包里掏出一封信,说,我婆母早写好的信,要我找合适的机会给你,还有,你的簪子,端午过些日子就会送来,他重新订购的。
端午是我的亲弟弟,对吗?蔡念喊道,她的声音抖成了曲线。同为较稀少的AB血型,肯定不能作为有力的证据,但是它犹如一个被启封的端口,将一些隐秘的细节推到眼前,聚拢这些细节,拼出这个事实。她急需确定。
小菩笑了,脑袋重重地点了下,又说道:上辈人的感情,我们了解很少,就像我的妈妈,在我爸爸死后不到一年,就又招赘我的叔叔……而那凶手至今都……小菩摇头,眼里闪烁着晶莹的泪水。
蔡念蒙了。看完那封信,脑袋越发混沌沉重,于是,吃了药躺下休息。昏沉中,母亲出现了。她一阵激动,喊道,妈妈,你终于又来见我了。
母亲淡然一笑,迈着轻快的步伐,走近床铺,再停下。
妈妈,我想再看看你的碧玉簪子,你知道吗?我也买了一个碧玉簪子,鱼形的,跟你的几乎一个模样,可惜的是,这次车祸中,它被压碎了。
母亲爱怜地哦了声。接着,伸出右手,拔出脑后发髻上的簪子。碧玉温润晶莹,在黑暗中闪烁绿光,鱼尾巴微微上翘,下垂的莹白小珠子抖出细碎的光芒。千真万确,与自己订购的一个模样。蔡念又问,爸爸送给你的?母亲点头。蔡念又问,爸爸以前爱喝酒,后来发誓再不沾酒了,你知道原因吗?母亲不语,只是看着蔡念。蔡念着急地说起扈文秀给自己的信,在信中,她说到许多年前,她跟着爸爸到南京参加培训,一个晚上她约爸爸在外面喝酒灌醉了父亲,那夜,爸爸糊涂地犯下大错,扈文秀怀上了时端午,以后她常以此要挟爸爸……母亲说,我是他的妻子,怎能不知?扈文秀的女儿时鹃死了,时大开又无能力,而她太想要再有个孩子,就出了如此烂招。蔡念又问,时鹃是否也与爸爸有关。母亲断然否定,但时鹃是谁的孩子,她没兴趣。
披着长发的母亲清瘦,却因微微的笑意点染上奕奕神采,那颗黑痣圆润透亮。母女俩默默对望,相互微笑。蔡念又问,妈妈,扈文秀向我们道歉了,她没有好运,坐了牢,还得了癌症,却一直照顾半瘫的爸爸,说是想赎罪,你接受吗?
那是她自己的事情。于我而言,我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否则,我修来的大清静就是嘲讽——如果你耿耿于怀,就是“妈妈无法解脱”的揪心悲哀。念啊,一辈人有一辈人的心结,那是他们自己的事,你的心结只与你自己相关……而自己总有能力劝说自己的。
蔡念没太明白,伸出右手,想去拉妈妈的手。但是,母亲笃定地站在原地,并不伸手呼应蔡念,就像父亲蔡学宽上午坐在椅子上定格一般。
这一伸手,又拉醒了自己。蔡念坐起来,仔细回味刚才的梦遇。她在心中几乎完整一字不漏地重复了母亲说的话。
原刊责编杜小烨
【作者简介】朱朝敏,湖北宜昌人。已出版散文集《山野虚构》《循环之水》《黑狗曾来过》、小说集《遁走曲》《鱼尾裙》等。曾获第三届华语青年作家奖、湖北文学奖等奖项。小说、散文多次被转载并进入年选。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作协签约专业作家,湖北省作协小说创作委员會副主任。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朱朝敏 期刊:《小说月报》2021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