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晚饭韩晓蕙亲自下的厨。下午没课,从培训中心折到超市去买菜。在生鲜区转了一圈,很沮丧,新鲜一点的,品相好些的,早被捷足先登者挑完了。转到海产区,称了一斤半花甲,半斤基围虾,一小块生鱼片。晚饭内容在路上就构思好了。花甲得做成麻辣的,那就得再买一块重庆火锅底料,这东西配花甲,几乎不需要什么技术,味道还好得不行;基围虾白灼,均匀铺在盘子里,扔点姜葱,淋上少许料酒,上屉蒸五分钟,人间美味,制作核心是千万不能过水;生鱼片是为自己准备的,公公婆婆、老公孩子都不喜欢芥末的味道。特别是婆婆,第一次看见自己吃生鱼片,眼睛差点就从眼眶里挤了出来。
小区门口停好车,韩晓蕙几乎一路小跑。不得不跑,跑慢一步,家就有沦陷的可能。
推开门,屋子里出奇安静。女儿闹闹在沙发边玩积木,听见门响,抬头漫不经心喊了一声“妈”,低头继续玩积木。公公在书房写毛笔字,老头就好这一口,不临帖,不写碑,跟着感觉走,写了几十年,用老公的话说:伏案数十载,终于成了乡级书法家。
提着菜转进厨房,婆婆在择菜,老太太眼睛不太好,脸都凑到菜叶上去了。和儿媳妇不同,老太太从来不去超市买菜,只选小区旁边的东山巷,清晨和黄昏,郊区的农户会挑着新鲜的蔬菜过来,一群老头老太太早早埋伏在那里,菜箩刚着地,立时围得水泄不通。老头老太太们大都有乡村生活经历,儿女成了器,进了城,脚赶脚跟来的。拼足残力,帮着看看孩子,做做饭菜,这不叫发挥余热,叫上辈子欠他们的。
一餐饭做完,厨房只有三句话。
韩晓蕙:“妈,麻烦你把勺子递给我。”
婆婆:“大调羹还是小调羹?”
韩晓蕙:“大的。”
婆婆的普通话有点类似夹生饭,“国家”叫作“国(ɡui)家”,“老虎”唤作“老虎(fu)”,边鼻音永远不分,前后鼻音更是捋不抻抖,怎么教都不行,估计上刑也不行。最可怕的不是这个,最可怕的是那些属于洪荒远古的方言。公婆刚来那阵子,闹闹喜欢在地上爬,韩晓蕙怕地上有细菌,就大声呵斥:“闹闹,不许在地上爬。”厨房伸出一颗花白的脑袋:“怕啥子嘛?娃娃家就是要在地上梭嘛!他家老者就是在地上梭大的嘛!”韩晓蕙直愣愣定在那里,半天才说:“妈,你能不能说普通话?”老太太很肯定地回复:“我说的就是普通话。”什么“梭”啊“拐”啊这样的方言,只属于入门级,韩晓蕙凭借自己研究生学历,结合上下文能估摸出意思,难度稍微加大,就只有仰天长叹了。去年夏天,韩晓蕙给老太太买了一件衬衫,带点淡淡的粉色,老太太死活不要,阐述理由的时候代入了一个猛词:皱皮腊干。原话是这样的:“花朗朗的,啷个穿嘛?你看我皱皮腊干的,不晓得的还以为是腊肉上披了一块花布头。”韩晓蕙当时就傻了,晚上老公在床上解释清楚这句方言足足花了一个半小时,相当于做了一场讲座。
如果说婆婆的普通话是夹生饭,那公公的就是散白酒。特点是味猛,打头。能坚持听他说十分钟还活着的,那是命硬。作为专业的普通话过级培训机构高级讲师、国家级普通话过级测评员,普通话一级甲等水平的韩晓蕙什么稀奇古怪的普通话没听过。公公这样的,平生罕见,不标准也就罢了,还会在方言和普通话之间挣扎着来回切换。最神奇的是,如果说方言,老头能絮絮叨叨说上一小时不带喘气的;换成普通话,十分钟就面红筋涨,双眼圆睁,嘴角还挂着白色的沫子,看样子随时都可能陷入昏厥。有一次韩晓蕙下班回来,老头正指着小黑板教闹闹认字。
“跟倒我念,‘脚’(jué),脚杆的脚。”
韩晓蕙眼前一黑。
那晚在饭桌上,韩晓蕙郑重表态,两个老人不能在家教闹闹认字。二老倒是没说话,老公刨着饭说:“这有什么啊!”韩晓蕙一脸杀气看着老公说:“不行就是不行。”
晚饭刚上桌,老公秦顺阳回来了。站在门口喊了一声闹闹,还笑嘻嘻问了一句:“今天我们家闹闹乖不乖啊?有没有调皮捣蛋啊?”
说的是普通话,音色醇厚,字正腔圆。
解下围裙,韩晓蕙看了看饭桌上的公婆,又看了看正在换鞋的老公,心里有些感慨。不管从生物学还是遗传学角度,你都无法把面前这三个人联系在一起。
秦顺阳高考后才离开老家修文,本科研究生都在上海念的,在北京读的博士,毕业后本有机会留在大城市,掂量一番还是回到了贵州,进了一所高校,讲音韵学,也带研究生,不过专业有些冷门,最近两年都没人报考。落得清闲的好处是可以在家做做学问,带带孩子,兴致来了操持一桌,把要好的同事朋友请来小酌几杯。
一餐晚饭,只有碗筷敲击的声音。
晚饭到睡觉这段时间,是典型的混沌期,面上平静如水,实则暗流涌动。
韩晓蕙在书房备课,明天学习的内容是绕口令。
写完教案,韩晓蕙还是有些拿不准,她怕表述上有问题。小心翼翼是有原因的,和自己刚入职那会儿相比,现在的培训中心可谓高手如云,师资越来越年轻化,特别是刚出学校的那群孩子,理论未必贯通,一开口要人老命,闭上眼以为在听央视新闻。
秦顺阳斜躺在沙发上看书,闹闹爬过来吵着要爸爸講故事。轻轻捏了捏女儿脸蛋,秦顺阳笑嘻嘻地说:“好,爸爸就给闹闹讲一个《老汉伦克朗》,这个故事啊!出自《格林童话》——”
闹闹使劲摇摇头,吵着说:“我不要听这个,我要听《宋定伯捉鬼》。”
秦顺阳一愣,眼睛瞟向一旁的老太太。
“妈,你给她讲过吧?”秦顺阳问。
老太太点点头,说:“你们俩都不在家,哄她睡觉时讲的。”
看着满头白发的母亲,秦顺阳有些恍惚。
那时候自己跟闹闹差不多大,乡下屋子里有老鼠,一家子到了晚上就出来见世面,父母带队,五个孩子跟在身后,从屋角的墙洞鱼贯而出,吱吱吱吱,边走边解说,像是买了门票,合理又合法。
秦顺阳蜷缩在床头,双手抱膝,一脸惊惧。
母亲总是在他濒临崩溃的时候出现,推开门,双脚使劲一跺,老鼠一家落荒而逃。走到床边摸摸儿子的脸,母亲笑嘻嘻地说:“怕啥子嘛!几只耗子。”
“妈,为哪样大耗子要让小耗子先进洞呢?”
“你憨啊?自家娃娃喽嘛!肯定要让它先进洞噻。”
“妈,整包耗子药把它们毒死算喽!”
“毒哪样毒哦!乡下喽嘛,没得几只耗子算哪样乡下嘛!”
“我怕得很。”
“幺儿不怕,妈给你摆个龙门阵。”
“摆哪样嘛?”
“摆一个《宋定伯捉鬼》。”
母亲讲故事的特点是人和鬼分得很清楚,人说话气定神闲,鬼说话尖利轻飘,正义邪恶一目了然:从前呢时候,有个地方叫南阳,那地头有个人叫宋定伯,宋定伯气饱力涨的时候,有一天夜里,黑咕隆咚呢,他一个人走路,拐咯,运气崴,遇见了一个鬼,那个鬼,你不晓得,瘦壳啷当呢!宋定伯就问鬼:你哪个?鬼说:我是鬼。那个鬼反问他:你又是哪个?这个宋定伯啊!比鬼还鬼,就说:老子也是鬼。
…………
每次讲完,母亲都会哈哈大笑,边笑边说:“从来没见到过这样憨的鬼。”
秦顺阳很少听母亲把故事讲完,故事刚过半自己就睡着了。
此刻母亲就坐在对面,脸庞被岁月雕刻得深深浅浅,眼神没有了年轻时候的自信和专注,看看丈夫,瞟瞟孙女,睖睖儿子,最终还是没有找到停靠的地方。
“爸,你快讲啊!”女儿催促。
“哦”了一声,秦顺阳把女儿搂进怀里。
从前有个地方叫南阳,那里有个人叫宋定伯,他年轻的时候,夜里走路遇见了鬼,他问道:谁?鬼说:我是鬼。鬼问道:你又是谁?宋定伯欺骗他说:我也是鬼。鬼问道:你要到什么地方去?宋定伯回答说:要到宛市。鬼说:我也要到宛市。他们一同走了几里路。鬼说:步行太劳累,可以轮流相互背负。宋定伯说:很好。鬼就先背宋定伯走了几里路。鬼说:你太重了,恐怕不是鬼吧?宋定伯说:我刚死,是新鬼,所以身体比较重。轮到宋定伯背鬼,这个鬼几乎没有重量。他们像这样轮着背了好几次——
“你讲得不对,”闹闹摇着秦顺阳的胳膊说,“宋定伯是气饱力涨的,鬼是瘦壳啷当的,你为什么不讲呢?”
秦顺阳愣了愣,刚想解释,韩晓蕙在书房喊他。
指了指笔记本电脑,韩晓蕙说你来看看我这样表述有没有问题。
秦顺阳刚俯下身,客厅传来了电视的声音。声音来自本地电视台,方言类节目,叫作《开心帮》,说话的是一个叫大方的演员,云南人。
“我们昆阳人很朴实热情,吃饭前洗手都要谦让一番,客人说:你先洗嘛。主人当然不干,回答道:咋个能主人先死(洗),你先死(洗)你先死(洗),你死(洗)了我再死(洗),一哈就死(洗)完了——”
沉默一阵,客厅传来两声浑浊的大笑。
二
老秦起得很早,简单洗漱,铺开毛边纸开始练字。老秦退休前是老家镇中学的语文老师,有空喜欢划拉两笔。有次,在县书法家协会当主席的老同学看了他写的毛笔字,笑了笑说写得还算熟练,但是离真正的书法还有距离。最后语重心长地告诉他:“你得临帖,从古人那里多汲取营养。”老秦说:“都到了这把年纪,啥子营养哟!吃饲料都不管用了,我就是画几笔解解闷。”
儿子一家三口在桌上吃早餐,内容很简单,面包、牛奶和煎鸡蛋。三个人低声说着话,韩晓蕙抓张餐巾纸擦了擦嘴,抬头对秦顺阳说:“昨天你们学报的编辑通知我,我那篇《普通话发音原理新论》留用了,估计下一期就能出来,谢谢你的推荐。”秦顺阳喝了一口牛奶,摆摆手说:“先申明,跟我没关系,我就是帮你把稿子递给他们,仅此而已。”韩晓蕙笑笑,有些得意:“那倒是,在专业上,我什么时候含糊过。”
闹闹死活不肯喝牛奶,韩晓蕙把杯子推到女儿面前,黑着脸说:“必须喝,要不然闹闹就长不高。”闹闹拿手朝老秦一指:“爷爷连早餐都不吃,还不是长高了。”
老秦停了笔,朝闹闹挥挥手说:“爷爷跟你这样大的时候,家里头穷得烧虱子吃,哪有早餐吃嘛!我不吃早餐,是习惯喽嘛!”
老秦說的是普通话,嘴里像含了个汤圆,滚烫的。
韩晓蕙侧脸看了看老秦,欲言又止。
把女儿送到门口,韩晓蕙把书包给闹闹背好,先是叮嘱在路上要听爷爷的话,然后又把嘴巴凑到闹闹耳朵边说了句悄悄话。
公交车上,老秦问闹闹:“妈妈刚才跟你说了啥子呀?”
闹闹抬头看了看老秦说:“不能告诉爷爷,这是我和妈妈的秘密。”
其实老秦知道,根本就没有秘密。
少和爷爷说话。这就是秘密。
目送闹闹进了幼儿园,老秦东拐西拐拐到了人民公园。
人民公园在城东,算是最早建成的公园了,后来城市不断扩大,新的公园如雨后春笋,面积越来越大,设施也越来越全。不过老旧有老旧的好,老公园最大的好处是能听到各种方言。顺着窄窄的石板路拐进公园深处的花坛,环形的木椅上坐满了须发花白的同龄人,男的女的,胖的瘦的,东拉西扯,说到好笑处就咧开嘴哈哈大笑。
穿过长廊,就算游了一趟贵州全境。
全是方言,听得骨头都酥了。
铜仁话、遵义话、都匀话、毕节话,好像都差不多,仔细听其实差别巨大。短长、起伏、轻重,不是地道贵州人很难区分。老秦分得很清楚,木椅上俩老太太在聊天,不超过三句话,老秦就知道她们来自铜仁地区的沿河县。
老秦经过一棵桂花树,一老头正在树下打盹,双脚长伸,刚好截断去路。
“麻烦你把脚杆收一下,”老秦喊,对方没做声,老秦提高声音又喊,“麻烦你把脚杆收一下,挡路了。”
“哦”了一声,打盹的起身。
“睡瞌睡回家睡嘛,路都遭你霸干净。”老秦小声嘀咕。
走出去两步,身后的突然喊:“你等一哈。”
老秦回头,瞪着双眼说:“咋个,还想干一架?”
老头摆摆手站起来,直勾勾盯着老秦,两眼放光。
“听口音你是修文的吧?”
老秦点点头。
“哎哟,我也是修文的,你修文哪点呢?”老头问。
“修文六广呢!”
一把攥住老秦右手,老头笑呵呵说:“我也是六广呢!”
“六广哪点?”老秦问。
“来鹤村。”
“我贾家寨,离你们来鹤不远。”
拉着老秦往石凳上一落,老头说:“我叫徐志远,来城头给儿子带娃娃。”
一张脸慢慢舒展开,老秦使劲拍了拍老徐肩膀:“我们吹吹壳子,跟你讲,我好久都没得正经说话了。”
三
临近下班,主任宣布这段时间大家都辛苦,晚上聚一下。
地点在“黔城故事”,地道的贵州菜,据说食材相当讲究。培训中心十个人,订了一个十六人的包房,落座后,看起来有些稀稀拉拉。
椅子往后挪了挪,韩晓蕙放眼,一色的生力军,新鲜细嫩。主任端起酒杯,晃了晃,说:“开喝之前,还是喊一句我们的口号吧!”
“认真生活,好好说话。”
高亢嘹亮,整齐划一。
轻轻抿了一小口红酒,韩晓蕙突然站起来,举起手机扬了扬说:“不好意思,先打个电话。”过道里韩晓蕙拨通秦顺阳电话,说中心今天聚会,突然发起的。秦顺阳在那头呵呵笑,说:“没事,你们吃好喝好。”
“好了,先这样,我先挂了。”秦顺阳说。
“等一下,”韩晓蕙急忙说,“你早点回家。”
“我把手边这点事忙完就回去。”秦顺阳说。
“你哪有什么正事?我告诉你,你马上回去,看看你爸妈是不是又在教闹闹认字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最后秦顺阳说:“知道了。”
回到桌上,气氛开始升温,主任指了指韩晓蕙面前的杯子说:“我们已经下去了两杯,你得补齐。”
主任脸上的褶子开始爬满红藻。看着主任,韩晓蕙突然有些伤感。当初省电视台的新闻主播,全省第一个国家级普通话测评员,才五十岁出头,就老态毕现。不过韩晓蕙佩服他的果敢,三十六岁断然选择退出主播岗位,干些培训打杂的闲活,四十岁辞去公职,开办了全省第一家普通话培训中心,中心发展很快,主任老得更快。
端起酒杯,韩晓蕙说:“主任,我敬你。”
主任端起酒杯朝韩晓蕙扬了扬,仰头一饮而尽。
轻轻呷了一口,韩晓蕙侧脸看见边上一小姑娘也端起酒杯,站起來,身子微微前倾,带着笑也对主任说:“主任,我敬您!”
事件一样,内核不同。
站着敬和坐着敬肯定是有差别的,“你”和“您”一样有差别。
年龄带给你的有时候不一定是笃实与沉稳,也有可能是迟缓和混沌。长者对视青年,感受到的不一定是朝气与活力,也有可能是挫败和敌意。特别是这样露骨且赶趟的表达,暗含着明晃晃的叫板。
主任依旧红着脸带着笑,酒杯微微举起,朝对面的“花骨朵”晃了晃,唇酒还未相依,就把杯子放下了。放下杯子的主任朝韩晓蕙看了一眼,意思很明确:“怎么样?我态度还算端正吧!”
那是,韩晓蕙是谁?开国元勋,三朝元老。那时候中心刚成立,无枪无粮。韩晓蕙复旦硕士,刚从北方飞到南方,连窝都找好了,和秦顺阳一所大学。前新闻主播找到她,好说歹说,挥舞着双手在她面前画了好大一个饼。开始不松口,秦顺阳也不支持,说踏踏实实比凌空虚蹈可靠。主任三顾茅庐之后,韩晓蕙同意了,原因很多,主要还是北方姑娘胆肥。
“晓蕙,你那篇《普通话发音原理新论》我看了,写得不错,”主任端起酒杯,“我敬你!”
韩晓蕙点点头,没说话。
边上的小姑娘看看主任,又看看韩晓蕙,笑着说:“韩老师还做理论啊?真厉害。”
“这叫知其然,还得知其所以然。”主任拿手朝一拨年轻人扫过去。
吃完出来,几个年轻人挥手打完招呼汇入了来往的人流,韩晓蕙和主任站在饭店门口,主任看着几个远去的背影感叹:“世界是我们的,也是他们的。”
“是啊!”韩晓蕙长叹一声。
“但归根到底还是我们的。”主任哈哈大笑。
回到家,闹闹已经睡下,公公婆婆在客卧,不时有嘀嘀咕咕的声音传出来,听不清楚说什么,但韩晓蕙知道,肯定是方言。
秦顺阳斜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大明王朝》,正值李善长全家问斩。
仰头喝下秦顺阳递过来的温开水,韩晓蕙问:“一家子都杀光了?”
“除了大儿子李祺。”
“为什么不杀他?”
“皇帝是他老丈人。”
“看来沾点亲带点故还是有好处的?”
拉个靠垫倚在背后,盘腿坐下来,韩晓蕙又问:“李善长是伙同胡惟庸造反才被杀的吧?”
“鬼扯!李善长被杀时,胡惟庸都死了十年了。”
手指朝秦顺阳一指,韩晓蕙说:“秦教授,你刚才说方言了。”
“没有啊!”
“‘鬼扯’,我听得清清楚楚。”
秦顺阳笑笑:“好像是。”
手掌往秦顺阳面前一摊,韩晓蕙说:“家规,一句方言罚款五十。”
挥挥手,秦顺阳说:“先欠着。”
“都欠四百了。”韩晓蕙直了直身子,眼睛转到电视上,“这么说李善长还真没造反?”
“要造早造了,当年群雄并起,他完全可以自立山头,何必等到现在。”
“兔死狗烹。”沉默片刻,韩晓蕙语气幽幽,“今天吃饭,才发现自己真的老了。”
秦顺阳转头看着韩晓蕙,笑着说:“这可不像你说的话啊!”
“年轻人的天下了。”
“你是元老,能力又摆在那儿,况且你们主任那么信任你,你怕啥?”
韩晓蕙叹口气,说:“谁知道他是不是朱元璋。”
秦顺阳笑笑。
指着电视里跪在刑场上的一众老小,韩晓蕙问:“李善长是朱元璋称帝后多少年被杀的?”
“二十三年。”
“我也快了。”
四
老太太提着雨伞和菜篮子刚出小区,正好撞见儿子回家。
天空淅淅沥沥落着雨,风撩着老太太白发,看见儿子,她说:“我去买点菜。”秦顺阳把母亲推进单元门,隔着铁栅栏说:“下雨了,我去买吧,今天有客人来家吃饭。”
老太太说:“你买的那叫哪样菜哟!干巴干实的,露水都看不到一滴。”
把雨伞从门框缝隙里递出来,母亲说:“记得买点青菜,我做坛酸菜。”
走出去几步,母亲在身后又叮嘱:“青菜要嫩,颜色要带点鹅蛋黄。”
折到车边,秦顺阳突然改变了想法。
关上车门,他从小区侧门转了出去。
通往东山巷两条路,一条走大门,折过最繁华的商业区右拐就能到,路程短,路也好走;另一条走侧门,穿过无数弯弯拐拐的小巷,还得翻过市区最老旧的石拱桥,路程远得多不说,还得记性足够好,才能顺利走出迷宫般的巷子。
钻进巷子,喧嚣不见了。
陈旧是主调,老石板、老门框、一砖一瓦都被时光擦拭得油光锃亮。老旧的不仅是那些物事,还有屋檐下藤椅上的男女,轻言细语聊着天。
“拐喽,说是下半年巷子要拆了。”
“鬼扯,人家说巷子要留起,保护起来。”
“听哪个说呢?”
“政府家放出来的话还有假?”
两颗花白脑袋的主人随即笑得前仰后合。
穿过漫长的巷道,视野一下变得开阔,石桥横跨在南明河上,青苔爬满了全身。桥头的凉亭里坐满了人,一群人在唱花灯戏。几个老头老太太手里或绢或扇,扭着枯瘦的腰板,歌声起起伏伏。
男:清早起来到妹家,妹在家头烧粑粑,想吃粑粑找妹拿,又怕妹家二姑妈。
女:小哥小哥心肠毒,妹妹把你当块肉,昨晚悄悄去找你,哪知你又不落屋。
…………
站在桥头看了半天,秦顺阳才明白,父母每次过来买菜都要舍近求远是有原因的。
东山巷口,秦顺阳放眼过去,菜摊随着巷子,迤逦蜿蜒。晚市的蔬菜更多,品种更全。和超市清爽干净不同,箩筐里的蔬菜还保持着采摘和出土的原貌,萝卜、折耳根都还裹着泥,菠菜还留着须。
蹲下身,秦顺阳拣了两根黄瓜朝摊主扬了扬问:“黄瓜多少钱一斤?”
摊主是个老汉,六十出头的模样,买主的口音让他怔了怔,随即伸出四根手指:“四块!”
“能不能少点?”
“少不得咯!就是混两个盐巴钱。”
普通话,只是口音弯儿拐得太急,有侧翻的感觉。
称了两斤黄瓜,秦顺阳转到另外的摊位上又买了点青菜和菠菜。折回来时,一个老太太正跟刚才的黄瓜摊主讲着价。
“黄瓜咋个卖?”
“三块。”
“哎哟!你看这黄瓜,蔫败失垮的,少点?”
“孃孃,你好裹搅哦!最少两块五。”
“我要两根。”
秦顺阳瘪瘪嘴,走到老头面前弯下腰。
“两块五,刚才为什么卖我四块?”
老头抬起头,盯着秦顺阳的脸看了看,不慌不忙答:“哪个叫你说普通话呢嘛!”
“说普通话怎么了?”
一旁老太太拍了拍秦顺阳肩膀:“外地人咯嘛!这些卖菜的,遇到说普通话的就喊高价。”
“我就是本地人。”
“啊你娃儿说哪样普通话嘛?活该。”
晚饭餐桌上,秦顺阳把今天菜场的遭遇说给大家,惹得桌上一阵大笑。
来吃饭的都是秦顺阳同事,清一色顶着博士头衔,但来自五湖四海。四川、云南、青海、北京,最近的重庆,最远的漠河。主人有心,桌上菜式没有大麻大辣,总体温和清淡,南北咸宜。
老太太死活不上桌,吵闹不说,还拥挤。乡下人吃饭讲究天宽地阔,还有谚语,叫作饱吃不如宽坐。开饭前老两口在房间开了个简短的碰头会。老太太意思很明确:“款天磕地的,我不上桌。”老头开始也是这个意思,沉默一阵,一跺脚说:“我还是要上,免得娃儿同事有想法,再说顺阳也喝不了酒,我不上去陪两杯说不过去。”
上了桌老头才发现,这桌人上辈子估计是掉进酒缸子淹死的。
一色的大茶杯,五十三度的酱香白酒,最低标准两杯半。老秦右首的小伙子,黑龙江的,三茶杯下去了眼睛还死死盯着酒瓶子。老秦咽了口唾沫,原來这群狠人喝酒是不需要人陪的,自己这样的小酒量,这哪是陪酒,是自杀。
酒量参差,共同点是都能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
刚开始还略显拘谨,几杯下去,气氛开始松软绵柔。
清咳一声,韩晓蕙端起一杯红酒站起来朝对面一个面皮白净的中年人说:“顾主编,感谢你收留我那篇稿子,敬您!”
对面慌忙站起来,一仰脖子吞下小半茶杯白酒,抓张餐巾纸擦掉嘴角的残余,竖起大拇指朝韩晓蕙一伸:“韩老师客气了,您那篇稿子质量很高,说实话,在我们学报发可惜了。”
坐下来,顾主编接着说:“你关于普通话发音原理的论述,除了理论上的贡献,最重要的是它的可操作性,如果掌握了你提出的方法,就可以完全去除掉方言带来的发音困扰,人人都能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
秦顺阳拍了拍身边的小年轻,笑呵呵说:“说到发音,小余最有发言权。”
所有目光齐刷刷扫了过来。
小伙子腼腆笑笑说:“我河北承德的。”
“河北省承德市滦平县金沟屯镇金沟屯村,这才具体。”秦顺阳笑着补充。
“哎呀!”韩晓蕙赶忙站起来,端着酒杯转到小余边上,敬完酒才说:“我们国家普通话标准语音就是从余老师的老家采集的。”
小余点着头:“其实还具体到了个人的,主要就是向当时我们村第四小学的白向明老师和金沟屯中学的石俊勇老师采集的。”
猛然间,老秦觉得自己该表达一下。
站起身,老秦举起杯子扬了扬:“今天呢!感谢大家来家里头,也没得哪样子好菜招呼大家,我呢!敬大家一杯酒,以后经常来耍。”
凳子一阵嘎吱乱叫,众人齐刷刷站了起来。
老秦致辞完毕,除了四川重庆的两个笑嘻嘻点着头,其余人一脸茫然。
“我给大家翻译一下,”韩晓蕙说,“今天非常感谢大家来做客,也没什么准备,粗茶淡饭,我敬大家一杯酒,以后大家常来。”
“哦!”四下释然,凝固的气氛瞬时缓解,冰雪消融,万物复苏。
老秦喉咙一阵干涩,跟酒没关系,蹩脚的普通话烧的。
酒过三巡,发言转入胡扯环節。
四川来的酒量不大,但话多。
他先是给大家普及了长江的称谓其实是从四川宜宾开始的,接着又开始讲述五粮液的悠久历史。
“这个我晓得,”老秦突然一挥手,堆满褶子的脸酷似丹霞地貌,酒量确实不行,半茶杯下肚,舌头就打结了,“五‘娘’液酒厂我去过,顺阳七八岁的时候,我们学校组织去峨眉山玩,顺便去了趟五粮液酒厂,跟你们讲,五粮液最早不叫五粮液,名字难听得要死,叫杂粮酒,后来有个文化人叫——叫——”
“杨惠泉,晚清一个举人。”四川来的慌忙补充。
“对,姓杨的改了名字,不过我跟你们说,要说白酒,还是贵州的好,你们去过茅台镇没得,五十里以外,就能闻到酒香,哎哟!那个味道,硬是巴适得很。”
众人看看老秦,又看看韩晓蕙。
韩晓蕙看了看秦顺阳,半天才小声问:“这段,翻吗?”
秦顺阳探出脑袋看着老秦:“爸,你没事吧?”
横起衣袖擦掉嘴角的白沫,老秦摇着头说:“我能有啥事,老子屁事没得。”
五
绿色的森林里,一头霸王龙正撕咬着一头马门溪龙。马门溪龙笨重的躯体在霸王龙连续不断的撕咬中终于轰然倒地。
闹闹举起手里的霸王龙朝奶奶晃了晃,问:“奶奶,霸王龙厉不厉害?”
老太太轻轻捏了捏孙女下巴:“我们家闹闹整反了,你看遭咬死的这个,又高又大,颈子又长,应该它把你手头的这个咬死才对嘛!”
“不对不对,”闹闹大声说,“马门溪龙是吃草的,霸王龙是吃肉的。”
“吃肉嘎嘎的就了不起啊?”老太太说。
闹闹不干了,霸王龙横扫一切,这是真理。
一把掀翻面前的塑料森林,闹闹“哇”一声哭了出来。
刚开始其实挺和谐的。奶奶和孙女对外面的酒局没什么兴趣,两人钻进书房,门一关,直接进入白垩纪。地面上先铺满各种树木,还得点缀些蕨类植物,各色恐龙悉数登场,腕龙、迅猛龙、三角龙、剑龙、沧龙,管他三叠纪、侏罗纪、白垩纪,全都会师了。孙女摆放完毕,老太太看见脚边还躺着两头,顺手也抬进了林子。闹闹连忙捡起来,高高举起给奶奶科普:这是蛇颈龙,生活在水里的;这是翼龙,天上飞的。
“中国的龙才能在天上飞,还腾云驾雾的。”老太太说。
“中国的龙什么样子的?”闹闹问。
“嗯,”老太太费劲地矮下来和孙女并肩坐在地板上说:“嘴巴上有须须,就是胡子,背上有鳞片,弯来弯去的,有点像老蛇,会喷火,还会吐水——”
孙女嘴巴张得大大的,看着奶奶,半天才说:“奶奶,它能打赢霸王龙吗?”
一瞪眼,老太太肯定地说:“那当然,中国的龙最厉害。”
门突然开了,秦顺阳走过来俯身在老娘耳边轻声说:“妈,你去劝劝爸,他喝不动了。”
老秦正红着脸侃侃而谈:“不要看我就是一个乡村中学的老师,也是教出了几个好学生的,中科院有一个,姓龙,当年全县的高考理科状元;还有一个,对外贸易经济大学,毕业后去了美国的犹他州,龟儿子,学成后就不回来了,他老爸跟我说起就开黄腔,说辛辛苦苦养了个叛徒——”
“秦老者,”老太婆喊了一声,“差不多了,再喝就麻了。”
老秦抬起头,一挥手:“不要管,喝得正安逸。”
秦顺阳拍了拍父亲,轻言轻语说:“爸,我看差不多了,你休息吧!”
“老子为啥子要休息?”老秦瞪着眼看着儿子。
秦顺阳两手一摊,说:“都话语霸权了,关键是你说什么别人也听不懂。”
老秦悻悻下桌,像被驱逐的入侵者。离开时他特意看了看儿媳妇的表情,儿媳妇满脸堆笑,就差敲锣打鼓欢送了。
送走了方言,饭桌清澈见底,一色标准普通话,纯正。
话是能听懂了,不过内容异常压抑。
统一的情绪是不满。领导有眼无珠,排斥异己;同事小人做派,背后使绊;学生素质堪忧,精神委顿。话越说越多,酒越喝越慢,饭局很快僵死。
端起一杯酒,秦顺阳最后总结:“来,我们喝个团圆杯吧!”
众人散去,屋外一团死寂。
奶奶和闹闹把恐龙放进收纳箱,盖上盖子,摸了摸闹闹的脸蛋,奶奶说:“恐龙要睡觉了,闹闹也该睡觉了。”
“爷爷喝醉了吗?”闹闹问。
摇摇头,奶奶说:“爷爷喝不了好多,但耐得住,不要看他那样子,起码还可以再整半斤。”
凌晨四点,秦顺阳醒了过来。
窗外有光,不时有汽车快速驶过路面的声响。看了看时间,把枕头塞在后背,秦顺阳靠在床头。韩晓蕙也醒了过来,揉揉眼说:“是不是喝多了不舒服?”秦顺阳摇摇头说:“我做了一个梦。”
梦很复杂,悬疑类。
场景就在自己的小区,先后有六七个人遇害。秦顺阳记得很清楚,第一个受害者是一楼的门卫,老头六十岁出头,特别热情,经常帮助业主搬抬扛送,说一口都匀方言,一开口脸上就带着笑。老头死在值班岗亭里,死状恐怖,警察的结论是被斧头一类的工具杀害,凶手极其残忍,十多次砍杀都在头部,脑袋像个被捣碎的西瓜。关于中间几个受害者的记忆有些模糊,到了最后一个又变得清晰了,女性,十二楼那个保姆,每天都会推着婴儿车在小区花园里遛弯,见人就笑容满面打招呼。秦顺阳和她攀谈过一次,毕节大方县来的,口音很重,听她说话你得聚精会神。她死在电梯里,喉咙被人割断,身体斜躺,两个眼睛还大大睁着。
案子是秦顺阳破的,闹闹要吃苹果,秦顺阳从刀架上取下水果刀时发现上面沾有血迹。要知道韩晓蕙对刀具的使用有极其严格的规定,削水果的刀子绝对不会去触碰肉类的,倏然一惊后,他开始满屋翻找,最后在客房父母的床下找到了一柄沾着黑褐色血印的斧子。
韩晓蕙撑着脑袋听,突然她坐起来笑着问:“大义灭亲了?”
秦顺阳点了点头。
“我觉得你做得对。”
秦顺阳想了半天,说:“对错先不说,我奇怪的是没有丝毫犹豫,警察带走他我还觉得很高兴。”
主卧睡不着,客卧也清醒得很。
酒意早就散去,老秦站在窗边,点燃一支烟,看着窗外的阑珊夜色,幽幽抽着。他其实很少抽烟,一盒烟能抽三五天,他没做梦,是压根就没睡着。有些事你不能细想,细想就哪儿都不对劲。
烟雾把老太婆呛醒了,翻身起来说:“三更半夜你是搞哪样名堂。”
“几十岁了,居然遭人家从饭桌上撵下来,”吐出一口烟,老秦接着说,“还是自家娃儿。”
“你看你,哪个撵你嘛?想法比田里的茅稗都多。”
回过头看着老太婆,老秦问:“我说普通话你听得懂不?”
“听是勉强能听懂,”老太婆缓缓躺下,“就是难听得很。”
“老子就不信,”老秦狠狠吸了一口烟,说,“别人能学好老子就不能学好?”
六
人民公园里,樱花正在怒放,草皮也在返青,数不清的蜜蜂嘤嘤嗡嗡到处飞。
老秦和来自六广镇来鹤村的徐志远坐在公园南角一棵粗大的桂花树下。老秦义愤填膺地分析,自己之所以不受待见,还是普通话说得太崴。随后咬牙切齿决定,听说有专门针对老年人的普通话培训班,跑去报个名,重新开始学习好好说话。
老徐明确表示不参与,老秦好说歹说,他都坚持不去。
“舌头都硬邦了,能说话就不错了,还学他妈啥子普通话哟!”老徐说。
“听说好看的老太太不少。”老秦漫不经心地说。
猛然立起身,老徐说反正闲着没事干,我陪你去转转。
培训班在市老年大学边上,三层小楼,一楼是初级班,往上依次是中级班和高级班。
培训班属于公益性质,不收钱。
负责报名的老师递过来一张纸,让老秦按着纸上的内容读一遍。老秦拿过纸,内容是朱自清的《春》。
这个老秦熟悉,给学生讲过无数遍。
用方言,老秦两分钟就能叭叭完。普通话不行,舌头搅拌了十来分钟,春天才终于成了刚落地的娃娃。
老秦读完把纸递给老徐,老徐慌忙摆手:“这个肯定读不了,要人命。”
培训老师没有歧视他们,指了指教室说:“你们可以先去体验一堂课,听完想听再来。”
上课老师是个女孩子,二十出头,指了指下面一大拨花白脑袋,她说:“各位叔叔阿姨,因为你们是零基础,我们就从最简单的原理开始。普通话的发音其实是动作,跟种庄稼、练武术一个道理——”
一众老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仿佛遭遇了鬼打墙。老秦抻长脖子看了半天才发现,年轻的女老师正照着书在念。
走回公园的路上,老秦问老徐听没听懂那个女娃娃说的是啥子。
老徐摇摇头,说:“我才懒得听,光顾看老太太了,哎!我跟你说,右边靠窗那个,穿灰衣服那个,头发差不多都白完了,脸还是玉滑滑的。”
“你这样色你婆娘晓得不?”老秦笑着说。
“婆娘,早没了。”老徐说。
看着老秦想了想,老徐突然问:“你儿媳妇不就是教普通话的吗?跟她学不就行了。”
老秦摇摇头,说:“她们教的都是高级的,我这样的崴货人家不收。”
已近正午,太阳有些灼人,把自己挪到阴凉里,老徐说起了老伴儿的故事。
那年儿子在城里有了工作,过年回家对我和他妈表态:辛苦一辈子,该享福了。还定下三不准政策:一不准种庄稼,二不准养牛马,三不准干重活。你也晓得,乡下人哪里闲得住嘛!牛马可以不养,苞谷总是要栽几棵噻!其实种得也不宽,两亩地不到,哪晓得儿子回家发现了,二话不说冲到地里头把苞谷苗苗全拔了,都一人高了,硬是拔得一棵都不剩。他妈不干了,两人吵了一架。儿子回城那天跟他妈说:你种一次我回来给你拔一次。
摸出一支烟点燃,老徐缩在一团阴凉里看着老秦说:“后来孙子出世,去接我和他妈来帮忙看娃娃。”
“他妈肯定不来。”老秦说。
“来了,两个月不到就回去了。”
“住不惯?”
“她也不说,反正三天两头念着要回家。”
阳光又过来了,老徐把自己往阴凉里又挪了挪接着说:“后来还是回去了,回去没多久就出事了,一个人去山上栽苞谷,那天正好下了点毛毛雨,脚一滑,摔下五六米高的坡坎,还是第二天有人上坡放牛才发现,都硬邦了。”
长叹一口气,老徐说:“我应该跟她一起回去的。”
“这个真不怪你,那头是妻,这头是儿,秤杆咋个都难得抬平啊!”老秦说。
从阴凉里走出来,老徐拍拍酸麻的腿笑着说:“我把她埋在那块苞谷地里头了,现在好了,翻起身来就可以干活了。”
往来的喧闹开始刺耳,车辆发出的声音仿佛正在撕裂的布匹声。
临别前,老秦问老徐:“培训班还去不去?”
老徐点着花白的脑袋:“去,肯定去,好看的老太太那样多。”
晚饭后,空气一如既往混沌。
老秦在书桌前心不在焉划拉着毛笔字,闹闹捧着一本彩色绘本跑过来,指着一个字问:“爷爷,这个字怎么读啊?”
低头看了看,“农”,农民的农,张着嘴想了想,老秦朝书房指了指。他知道自家的短板,边鼻音从来就沒有分清过。闹闹蹦跳着去了书房,从韩晓蕙那里得到读音后,亲了妈妈一口,自豪地说:“妈妈好厉害,这个字爷爷都不认得。”
“胡说,爷爷退休前可是中学老师呢!”韩晓蕙瞪了闹闹一眼说。
老秦话是越来越少了,老太婆心细如发,敏锐地发现了老秦的变化。
特别是面对闹闹,更是惜字如金。
闹闹问:“爷爷爷爷,世界上最长的蛇有多长啊?”
这个老秦还真知道,最长的蛇叫网纹蟒,迄今发现最长的差不多十五米,在印度尼西亚捕获的。几个月前的老秦一定这样表达:“世界上最长的老蛇叫网纹蟒,长甩甩得吓人,有记录的是在印度尼西亚抓住的一条,有差不多十五米,吓(hei)不吓(hei)人?”
现在的老秦这样表达:“网纹蟒。”
还特别注意“蟒”字,后鼻音,一定要拖长拖足。长度也不说,直接从屋子里找出渔线和卷尺,长度量够了,祖孙俩牵着鱼线的两端逆向走远,线绷直了,闹闹在卧室里惊奇地高喊:“真长啊!吓死人了。”
还有就是老秦特别喜欢往外跑,周末白天几乎看不见人影。有时候闹闹会问奶奶:“爷爷都不爱跟我说话了,是不是不喜欢我啊?”奶奶轻轻刮了一下孙女的鼻子:“他是厌烦他自家。”
七
普通话培训课堂上,老秦异常认真,不时还会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
老徐心思不在这上面,一双眼睛四处乱瞟,课间还会去和心仪的老太太聊聊天气什么的。不过老太太们都积极向上,对满口方言的老徐明显瞧不上眼。
“请说普通话。”脸上玉滑滑的白发老太太提醒老徐。
手一挥,老徐说:“不就是说个话吗?说哪样话不一样哟!我这个话说了六七十年,和手脚一样,我这两只脚杆也走了几十年路,难道老都老了还要我换双脚杆吗?”
老太太白了他一眼,满脸鄙夷。
下了课,老徐和老秦并排着一直顺着人行横道往前走,两人都没说话。一直走到人民公园门口,老秦才对老徐说:“去你家喝杯茶如何?”
老徐有些迟疑,犹豫一阵还是点了点头。
老徐住在幸福小區,人民公园往东半里路。因为开发得比较晚,布局相对合理得多,楼和楼之间间距很大,绿化面积也比先开发的小区要大得多。
“环境可以嘛!”老秦说,“还有篮球场,这里转两圈就行了,何必还要往公园跑呢?”
“哎哟!不是牵狗的就是抱猫的,搭不上话。”老徐说。
打开门,中式装修,墙上有幅书法作品,戴明贤先生的,内容是清人郑珍的一首诗:绝怜乌子无朝暮,飞来飞去桂树闲;不以群鸦止贪饱,直须日落始知还。
端详半天,那边老徐招呼喝茶。
沙发上坐下来,老秦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咂吧咂巴嘴,老秦笑着说:“老家的茶叶。”
老徐眼睛瞪得斗大:“可以啊!这个都尝得出来。”
“煤山茶咯嘛!”老秦说。
放下茶杯,老秦接着说:“我家老者还在世的时候,到了采茶的季节就自己上山,茶青采回来自己炒,一口砂锅,一对巴掌,炒出来的茶叶真是好;茶壶是个沙罐,用了十多年,从来没洗过,茶垢巴掌厚,跟你说,不放茶叶,打罐水煮上十分钟,倒出来的茶水颜色都是墨汁色。”
两人哈哈大笑。
突然卧室的门打开了,一个姑娘探出头。短发,皮肤瓷白,眼圈泛黑,咬着牙,瞪着眼。
老徐站起来,指了指沙发上的老秦说:“这个是老家的秦伯伯,喊人嘛!”
姑娘手往大门口一指,厉声高喝:“说方言滚到门外去说。”
老徐应:“哪个规定的一定要说普通话,老子就要说方言,咋样?”
“咣当”一声,门合上了,震得老秦一哆嗦。
半天回过神来,老秦问:“哪个?”
老徐叹口气:“我姑娘。”
茶水续了三次,两人都没开腔。
开水跌落杯中,早没了翻滚的墨绿,茶水寡淡,兴致也寡淡。
“这茶淡了。”老秦说。
“要不换一泡?红茶?”
老秦点着头说:“那就红茶吧!”
老徐一直占着话头,声音也慢慢高亢了起来。
“我在县文化馆那几年,县里举办‘阳明文化节’,请来的专家学者全国各地的都有,哎哟!我说话人家根本听不懂,人家说话我也听不懂。”
顿了顿,老徐又说:“除了国内的,韩国、日本和东南亚的国家也有人过来,话肯定是说不上了,沟通全靠手势,开始比画起来特别费劲,慢慢的,我发现,比说话好使。”
老徐两手一摊,说:“祖先还是猿猴的时候,有啥子这样话那样话嘛!还不是靠吼叫和比画变成人的。”
“我现在比画得更好!”老徐自豪地说,“我还专门买了一本书,叫《中国手语》,齐全得很,跟说话一样。”
门又开了,姑娘疾步走过来,把一张纸轻轻拍在茶几上,转身回屋。
咣当!
客厅两人倏然一颤。
相互看看,老秦伸手捡起面前的纸张,内容和格式如下:
第一,你们的发音让人恶心。
你们以为你们说的是普通话吗?呸!你们说的叫“贵普话”,就是将贵州话的俚语用普通话的声调来说,每个字都像刚从粪堆里飞出来的苍蝇,你们以为很洋气吗?外地人根本听不懂。
第二恶心的是语速,你们说话像拉稀,根本没有节奏,也就是抑扬顿挫,哦!说抑扬顿挫你们也听不懂。
第三是发音错误,你们刚才短暂的对话中,发音有十三处错误,其中姓徐的六处,姓秦的七处,本想给你们一一指出来,想想还是算了,因为你们都属不可雕的朽木。不过可喜的是你们错误都差不多,半斤八两,五十步笑百步,恭喜恭喜,你们可以平等交流了。
最后,趁我还没完全愤怒的时候离开,滚到外面去说。
老秦把纸条递给老徐,老徐没看,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
天上堆着厚厚的云,太阳见不着了,一群鸽子从头顶飞过,发出一模一样尖厉的鸣叫声。
老秦和老徐坐在小区石凳上,各自点燃了一支烟,烟雾笼着他们的脑袋,神情和天上的黑云一样重。
老徐摸支烟递给老秦,先说了几声对不起,然后他缓缓讲起了小女儿。
从小到大在乡下长大,高中才进了县城,姑娘样样好,模样好,成绩好,品德好,体育好,唯一不好的就是普通话。高中还好,基本都是本地人,方言普通话都属通用货币。三年汗水,终于去了北京,还是一所重点大学,进了大学只能说普通话。可能是乡下待的时间太久,女儿的普通话总夹杂着浓烈的椒盐味,别人偶尔会取笑一下来自贵州的发音,一直好强的姑娘不干了,狠狠恶补了一年,椒盐味依旧没能去除。大三时谈了一个男朋友,小伙子河北的,同班同学,暑假还去见了男方父母,大四上学期男生提出分手,理由很稀奇,是男方家人觉得姑娘说话声音怪。两人分手后,姑娘情绪就越来越差,最后还得了病。
叹口气,老徐接着说:“得的病也怪!看上去好好的,就是惹不得,一开口就狂轰滥炸,净挑难听的说,气性差的得活活被气死。”
“现在呢?”老秦问。
“休了半年学。”
“有好转吗?”
“好多了!”老徐笑笑,杵灭烟头后接着说,“刚回来的时候更不得了,听不得别人说话,电视里头播方言剧,二话不说提起凳子就把电视机砸了。”
老秦叹口气,想说点什么,最后什么都没说。
八
晚饭后,韩晓蕙对秦顺阳说:“明天我有节大课,想请你去现身说法。”秦顺阳说:“我也没什么可歌可泣的事情,现什么身说什么法?”韩晓蕙说:“就说说你是如何学习普通话的。”
秦顺阳从沙发上欠起身来,笑着说:“说可以,给我多少报酬?”
韩晓蕙冷哼一声:“顶多就算个道具,还报酬。”
第二天课堂上,韩晓蕙先做了简单的开场白,她告诉学员,学习普通话的过程其实就是一次自我革新的过程,作为南方人,学习普通话难度更大,说是凤凰涅槃也不為过,今天专门给大家请来了秦顺阳教授,请他给大家说说作为一个贵州人是如何说好一口标准的普通话的。
秦顺阳上台,一开口下面就有惊呼声传来。
确实标准,吐字如珠,抑扬顿挫。
“从小学到初中,我的老师都用方言教学,高中老师开始用普通话教学,但是非常不标准,上了大学后,语言的缺陷给我的交流沟通带来了极大的障碍。我的同学调侃我,说我姓秦名顺阳,字黔之,大家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下面一个学员举手:“我知道,黔之,黔之驴嘛!”
点点头,秦顺阳接着说:“这个事情对我的自尊心是有伤害的,我就下定决心,一定要学好普通话。下面我跟大家分享一下我学习普通话的一些心得。在座的大部分应该看过金庸先生的《天龙八部》,虚竹误打误撞破掉‘珍珑’棋局,被无崖子收为徒弟,在传授他内功之前,先用‘北冥神功’化掉他体内的少林内功,这一步非常重要,因为虚竹学习少林功夫时间太久,已经有了身体记忆,这种记忆很难去除。就像我们说了很多年的南方方言,肌肉已经有了记忆,改变起来非常困难。”
“直接说办法吧!”一个学员喊。
“从大二开始,我就彻底跟方言一刀两断,在学校不用说,肯定说普通话,给老家父母打电话,也说普通话,有老乡亲戚来访,还说普通话。自己给自己构建一个语境非常重要,直到现在,我们家都有规定,一句方言罚款五十,我至今还欠着我们家那口子四百罚款呢!”
下面一阵欢笑。
“我非常骄傲地告诉大家,到了大四,就算专业的普通话测评员,都无法辨别我来自哪里——不过,我也负责地告诉大家,一个人的成功跟普通话说得好不好是没有一点关系的,我的导师,全中国最有名的语言学专家之一,一辈子都用方言授课。”
现身说法结束,秦顺阳才发现韩晓蕙的老板正端坐在下面。
三人相约去茶楼喝茶。
主任亲自泡茶,茶是熟普洱,主任告诉秦顺阳,到了我们这个年纪,熟普洱是最好的选择,存放十年以上的才能喝。放好茶盅,主任话里有话:“茶是老的好,人是旧的亲啊!”
说完看了韩晓蕙一眼。
咧嘴笑笑,韩晓蕙端起茶盅抿了一小口。
“晓蕙啊!你这堂课资源浪费严重,秦教授这样的你怎么能随随便便就请来呢!”
“反正资源闲置,不用白不用。”韩晓蕙笑着说。
给秦顺阳续了茶,主任看着两口子说:“今天正好你们两口子都在,我有个想法,跟你们商量一下。”
呷了一口茶,主任接着说:“中心能有今天,晓蕙功不可没,人品、能力有目共睹。晓蕙你也知道,中心目前的发展确实面临很多实际的问题,主要是规模偏小,不能满足社会庞大的需求,我的意思是在每个地州市都设立分部,先行占据制高点。”
说完,主任死死盯着韩晓蕙。
韩晓蕙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侧脸看了看秦顺阳,秦顺阳依旧悠闲地喝着茶,面上波澜不惊。
“你放心,”主任抬手扬了扬说,“几个地州市随你选,我的意见是你去遵义,一是离贵阳最近,二是遵义是第一个设立分部的城市,你去主持我才放心。”
“有点突然,主任,你看这样,”放下茶盅,韩晓蕙说,“我和顺阳回去商量一下再答复你,如何?”
“好好好,我静候佳音。”主任举起手里的茶盅大声说。
回家的路上,韩晓蕙开车,车驶入辅路,路边正好有个停车位,韩晓蕙一甩方向盘,将车停在了路边。
“你的意思呢?”韩晓蕙问。
“我能有什么意思,关键看你。”秦顺阳说。
侧过身,韩晓蕙一脸严肃地问:“你说这算重用呢还是贬谪?”
秦顺阳笑笑,说:“古代官员外放,要么为重用打基础,要么不受待见滚得越远越好,以我的观察,你应该属于前者。”
“发自内心,我想去,”顿了顿,韩晓蕙接着说,“但我不能去。”
“为什么?”
伸手拉住秦顺阳的衣袖,韩晓蕙郑重地说:“顺阳,我要真走了,闹闹就毁了。”
“你想太多了。”
掰起指头,韩晓蕙开始一二三四。总结起来就是此时正是闹闹学习语言的黄金时期,自己一旦离开,方言就会大肆入侵,这样造成的后果几乎是灾难性的。
“不是还有我吗?”秦顺阳说。
摸了摸额头,韩晓蕙说:“你?就你,是,光看外在,你完全褪去了地域痕迹,不过骨子里还是典型的乡土思维,我多次要求你爸妈不要教闹闹认字,你哪次不是跟你父母站在一边。我告诉你,教育是有规律的,也是有标准的。”
“我也告诉你,我能到今天,也是有规律的,我的规律就是上学时除了念书,还负责放牛割草;说到标准,那就是我兄妹四个,每天到处乱跑疯玩,晚上回家挨着点一遍,好,都活着,这就是标准。”
谈话陷入僵局,两人都不再说话。突然秦顺阳电话响了,按下免提,是母亲,说的是普通话:“幺儿,回来顺便给我带点蒜瓣瓣,要黄皮皮那种哈,白皮皮那种一点蒜气气都不得。”
想忍,没忍住,韩晓蕙“扑哧”笑出了声。
九
老太婆窝在躺椅里,眼睛盯着墙上的挂钟。下午四点十分,离幼儿园放学还有五十分钟。以老头子走路的速度,五分钟能到公交站,公交车开到幼儿园需要二十分钟左右,下了公交车,步行十分钟才到幼儿园,满打满算,老头子五分钟以后就得出门。
钟声滴答,老太婆在心里跟着数。才数完半分钟,突然发现不对,竟然忘算了等公交车的时间。
“时间到了!”老太太慌慌朝里屋喊。
老秦捉着一管湿答答的毛笔钻出来,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说:“鬼吼呐叫哪样嘛!还早得很嘛!”
“我算过了,差不多可以走了。”老太婆说。
“排队都要十多分钟,慌哪样嘛!”老秦咕哝。
放下毛笔,老秦出来对老太婆说:“哎!我问你,你晓得‘胡说八道’啥子意思?”
“哪个不晓得嘛!就是乱说话噻!”老太婆白了一眼说。
老秦指指老太婆,说:“你看,就说你不晓得吧!枉自我教了这样多年书,昨天普通话老师讲了我才晓得。这个胡呢,是我们国家古代对西、北部少数民族的称呼,八道呢,不信佛的人认为,胡人讲解佛经是说鬼话,总起来说就是胡人讲解佛经八圣道,就叫‘胡说八道’。”
老太婆又白了他一眼。
老秦呵呵地笑笑,说:“如何?长见识了吧?”
“该走得了,鬼话多。”老太婆直起身喊。
“趁娃娃不在家,我想多说点话咯嘛!”老秦换好鞋,看着老太婆说。
牵着闹闹的手从幼儿园出来,老秦一路无话。
闹闹蹦跳着报喜:“爷爷,今天我得了一朵小红花。”
老秦笑着点了点头。
闹闹也跟着笑:“老师说我吃饭吃得可好了。”
老秦又笑着点点头。
公交车上,闹闹把嘴巴凑到老秦耳朵边,悄悄地问:“爷爷,我们班的许梓萌说她昨天见到鬼了,是不是宋定伯捉的那个鬼?”
想了想,老秦摇了摇头。
“那是什么樣的鬼嘛?”闹闹大声问。
“等你妈妈回家后你问她。”普通话,一字一顿,边鼻音分得很清楚。
闹闹噘着嘴不理老秦,老秦这才松了一口气,进步是有的,能勉强分清边鼻音和前后鼻音,条件是一两句话,多了或者快了立马现出原形。
推开门,老太婆在淘米,看见孙女,赶忙迎上来,刚准备问候,老秦轻咳了一声。老太婆赶忙悬崖勒马,只是送过去一脸笑。
拉着奶奶,闹闹说:“奶奶,我今天得了一朵小红花。”
嘴巴张了张,奶奶心里喊了一声“好”。
“你为什么不问我怎么得到的小红花?”闹闹问。
老太婆慌了,赶忙看向老秦。
把老太婆拉进里屋,老秦说因为吃饭吃得好。
老太婆咕哝:“吃饭吃得好都能得红花?我像她那样大的时候都是抢别人饭吃。”
走出来看着闹闹,老太婆比画了一个端着碗刨饭的动作。闹闹一脸笑,夸奶奶真聪明。
闹闹钻进里屋玩玩具,老秦松了一口气。
那天老秦回来后,给老太婆汇报了老徐家姑娘的事情,老两口坐着叹了好久的气。这种事情绝不能在自己家里上演,老秦决定了,少和孙女说话,少说一句,影响就小一分。老秦还开动脑筋,学习了很多常用的手势,困难也不小,有时候比画了好半天孙女都没明白过来,他才不得不开口说话。说话也有讲究,能一个字表达完的,绝不说两个字,还有就是要慢,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这样出错的概率就会小得多。
闹闹察觉出了变化,晚上韩晓蕙给女儿洗澡,闹闹抱着她的脖子跟她说爷爷奶奶,特别是爷爷不爱自己了。韩晓蕙问:“为什么呀?”闹闹说:“他们都不跟我说话了。”韩晓蕙听完松了一口气,毕竟是做过人民教师的,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想到这些,她不由得对老秦生出一些肃然。
老秦呢,自从在家开始净口,往公园跑得更勤了。逮着老徐就滔滔不绝,天文地理诸子百家,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一张口就停不下来。老徐好人,点支烟看着老秦喷沫子,需要搭腔的地方“哦”“唉”“咳”,俨然光头的搭档烫头的,配合得天衣无缝。
十
入了冬,公园就很少去了。
老太婆提前把棉衣棉裤给老秦找出来,让他套上出去走走,老秦没心思。去哪儿啊?霜重雾浓,人民公园门可罗雀,熙攘的人流都化整为零龟缩在家,满园子的方言早被寒鸦的凄鸣取代。
实在无聊,老秦会给老徐打个电话。其实也没啥可说的。最近一次,接通老徐电话,老秦问:“我这边下雪了,你那边下了吗?”老徐“呸”了一声,说:“他妈就隔半里路,你问我这里下雪了吗?”然后他告诉老秦,最近没事不要给他打电话,他正忙着给家里的窗户安装防护栏。老秦说:“二十三楼安啥子防护栏嘛!防燕子李三吗?”老徐骂了句脏话就挂断了电话。
唯一的生趣就算是接送孙女了。虽然跟闹闹不能说话,可公交车热闹啊!越挤老秦越喜欢,碰了肩踩了脚,开口就让人心潮澎湃。
“踩我脚了,眼睛瞎爆了吗?”
“哪样素质?一开口就满口喷粪。”
“哟!踩我脚了你还雄火得很呢!”
“我就雄火了,你来咬我两口啊!”
“你信不信老子给你两窝脚?”
“你过来。”
“你过来。”
架是打不起来的,各自碎碎念几句,眼睛望向窗外,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老秦印象最深的是一个西装革履的小伙子,电话响了,接通前先正正色。
“哎!赵总好!方案我已经做完了,企划部正在审,审完了我就给您送过去,哎!好的好的,哎!好好好,赵总再见。”标准的普通话,特别是那个“您”字,圆润壮硕,要知道,这个字一直是老秦的短板。小伙刚把电话揣进裤兜,电话又响了,皱着眉接通电话,瞬间切成了毕节方言:“妈,哪样事情?过年杀猪啊!回不去,公司事情一大堆,老火得很,你们杀嘛!老者脚杆不好,炕腊肉的柴随便搞点就行了,喊他不要满坡去跑,再摔一回,怕就归一咯!”
老秦早早就出了门,带着闹闹在路边等公交车,街道湿滑,冷风顺着巷子吹过来,直往裤管里钻。公交站台人很多,都阴着脸,不时朝车来的方向瞟一眼。
公交车终于来了,人群开始往前挤,老秦牵着闹闹也跟着往前挤,人流实在太过密集,动静还大,闹闹被挤开了。正当老秦回头准备找孙女时,突然人群发出一阵惊呼。
老秦看见空中划过一弯淡粉色弧线,他看得很真切,那是闹闹的书包。
撞倒孩子的是一辆电瓶车,速度太快了,孩子倒地的瞬间,电瓶车也重重撞在公交车右侧前轮上。
老秦抱着闹闹在风中飞奔。他不敢低头看孩子的脸,全是血,最可怖的是臂弯里幼小的生命没有喊叫,没有哭泣,冷风里只有老秦粗壮惊恐的喘息声。
医院其实离得不远,但是老秦发现现在这才是世界上最远的距离。
一起一伏的颠簸中,老秦听见了一声咳嗽,接着臂弯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老秦也跟着“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这才是人世间最美妙的发音。
突然一只满是鲜血的小手摸了摸老秦的下巴,老秦第一次有勇气低下头看了一眼孙女。
闹闹说:“爷爷,跑快点,我都出血了。”
医院走廊里,医生对眼泪汪汪的韩晓蕙说:“已经做了全面检查,还好,都是轻微擦伤,我们已经给孩子用了药,孩子看起来情况还好,就是惊吓得不轻。”
韩晓蕙慌不迭点着头,抹了一把泪,她问:“我看头部流血挺多的,会不会伤着脑袋了?”
“脑部CT显示没问题。”医生说。
长舒一口气,韩晓蕙说:“我可以去看看孩子吗?”
“当然,再观察一下,晚点就可以回家了。”
韩晓蕙和秦顺阳在医院走廊尽头看到了老秦,两只沾满血污的手垫在屁股下,眼睛死死盯着窗外那棵高大的梧桐树,风掠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声响,老秦的嘴角跟着下意识地牵动。
晚饭一家人随便吃了碗面条,所有的心思都在孩子身上。
给闹闹盖好被子,韩晓蕙又流了一回泪。
“去看看你爸吧!也给吓傻了。”韩晓蕙说。
把闹闹安顿睡下,秦顺阳对韩晓蕙说:“你明天还有课,先去睡吧,我陪着孩子。”俯下身亲了一口女儿,韩晓蕙说:“宝宝乖,好好睡觉,爸爸给你讲故事。”
“闹闹想听什么故事啊?”秦顺阳拉着闹闹的手问。
“我要听宋定伯捉鬼。”
客房里,老太婆不停叹气:“太吓人了。”
老秦不说话,眼睛盯着屋顶的吊灯。
他想过,如果今天孙女真有个三长两短,他就直接去东山的城郊接合部买瓶百草枯喝下去,大瓶的,要保证死透。
突然,秦顺阳推开门伸进半个脑袋。
“妈,你过去给闹闹讲故事吧!”
“你给她讲嘛!我又说不来普通话。”
顿了顿,秦顺阳说:“我说故事她睡不着。”
老太婆走了出去,门轻轻合上了。
“吱”,门又打开了,秦顺阳站在门口对老秦说:“爸,这就是个意外,谁也不敢保证能绝对安全,你不要往心里去。”
灯光橘黄,照着闹闹有些惨白的脸蛋。看见奶奶进屋,闹闹眼泪汪汪地说:“奶奶,我要听宋定伯捉鬼。”
“爸爸给你讲不一样吗?”
闹闹使劲摇摇头,说:“爸爸讲的鬼和奶奶讲的鬼不一样,我要奶奶讲的鬼。”
摸了摸闹闹的脸蛋,老太婆说:“好吧,给我们家闹闹摆个龙门阵,这个龙门阵啊!叫宋定伯捉鬼。”
老太婆清清嗓子,说:“从前呢时候,有个地方叫南阳,南阳呢,具体在哪点我也不晓得,反正是在我们中国,那地头有个人叫宋定伯,宋定伯气饱力涨的时候,有一天夜里,黑咕隆咚呢,他一个人走路,拐咯,运气崴,遇见了一个鬼,那个鬼,你不晓得,瘦壳啷当呢!宋定伯就问鬼:你哪个?鬼说:我是鬼。那个鬼反问他:你又是哪个?这个宋定伯啊,比鬼还鬼,就说:老子也是鬼。那个瘦鬼就问宋定伯,你要到哪点去?宋定伯說我要去宛城赶场。鬼说我也要去宛城,要不我们一起走。走了一段路,鬼跟宋定伯说,这样走得太慢,不如我们换起背着走。宋定伯说要得要得——”
手掌轻轻拍打着孙女的后背,老太婆讲得很慢,语气悠悠。秦顺阳发现,母亲讲述的语气跟小时候听到的好像不太一样了,不仔细听,你都分不清哪个是人,哪个是鬼。
“妈。”秦顺阳轻轻喊了一声。
老太婆停下来,抬头看了看儿子。
秦顺阳指了指闹闹,老太婆转头,孙女睡着了,鼻息均匀,神态安然。
把被角给孙女掖好,老太婆站起身,指了指门外,示意儿子退出门去。
秦顺阳拉过凳子坐下来,看着母亲,半天才说:“妈,你接着把故事讲完吧!”
斜了一眼儿子,老太婆说:“娃娃都睡着了,还讲哪样嘛?”
“妈,我想听。”
“你小呢时候,我不晓得给你讲过好多回,有啥子好讲呢嘛!”
把母亲拉过来坐在床边,秦顺阳说:“是听过好多遍,但是我从来都没听到过结尾。”
老太婆笑笑说:“那倒是,一般讲到一半你就睡着了。”
歪着脑袋看着儿子,老太婆说:“真讲?”
秦顺阳点点头。
“到哪儿了?”
“人和鬼换着背。”
“嗯,”正了正色,老太婆接着说,“说好了之后,鬼先背宋定伯,走了好几里路,鬼累得龇牙咧嘴,就喘着气问宋定伯,你重得要死,你怕不是鬼哟!宋定伯眼睛转了几圈,笑呵呵说我是新鬼咯嘛!所以才这样子重。换成宋定伯背鬼,轻飘飘的,松松和和背着跑了好几里路。换着背了好几回,宋定伯就问那个瘦鬼,我是新鬼,不晓得我们鬼怕啥子?鬼说最怕人吐口水。宋定伯就想出了一个鬼主意,等到他最后一次背鬼的时候,天快要亮了,就死死拽着鬼不让鬼下背来,天亮了,鬼不得办法,就变成了一只羊子,宋定伯就朝羊子吐了一口口水,羊子就变不回来了。最后宋定伯就把羊子牵到乡场上卖了,得了一大笔钱。”
老太婆摊摊手,说:“好了,讲归一咯!”
秦顺阳欠欠身,笑着说:“从来没见过这样憨的鬼。”
听见儿子说了句方言,老太婆怔了怔,随即说:“这个宋定伯也是,人家瘦鬼一没有吓他,二没有害他,无缘无故你把人家变成羊子卖了,凭哪样嘛?”
说完慢腾腾出门去了。
看着母亲的背影,秦顺阳其实想告诉母亲,故事掉了一段,人和鬼过河的那一段,不过想想,这段在故事中,好像可有可无。
十一
第一次积雪终于化了,到处滴滴答答,老秦踩着水迹,裹紧棉衣,去公园跟老徐见面。
老徐早早就到了,蹲在公园石凳上,吐着白雾搓着手,眼睛到处乱晃。
昨天老徐电话里告诉老秦,明天一定出来见个面,有好消息要告诉他。老秦说:“电话里说不一样吗?”老徐说:“当然不一样,这样高兴的事一定要见面说。”
两人点上烟,并排蹲在石凳上。老秦說:“有啥好事快点说,实在太冷了。”老徐说:“喊你过来,是跟你说个好消息。”
“彩票中奖了?”老秦白了老徐一眼说。
“比中奖还安逸,”老徐笑着抽抽鼻子,伸长脑袋说,“我家姑娘病好了。”
从石凳上蹦下来,老秦说这倒确实是个好消息。又摸出一支烟递给老徐,老秦笑呵呵地说:“续上续上。”
老徐眉飞色舞介绍:“你说怪不怪,突然有一天,姑娘就变好了,不管我们说哪样话,她都不哭不闹,哎哟!菩萨开眼,就前两天,姑娘突然跟我和她哥说,要回去上学。”
“去学校好啊!书总得读完。”老秦说。
“那肯定,”老徐得意地看了看老秦,接着说,“估计是她妈保佑的。”
两人分开后,看着颤颤巍巍走远的老徐,老秦没有回家,一跺脚,他拐到东山巷口去买了两把白菜苔。经过凝冻的白菜苔,水分少,旺火猛炒,加一瓢糟辣椒,撒半碗蒜苗,是他和老太婆的最爱。刚来的那年冬天老太婆炒过一次,儿子一家对这道菜兴趣不大,以后这道菜就再没在饭桌上出现过。老徐临走时一句话让他咬了牙。老徐说:“这人啊!有时候就是要学会死扛。”
晚上饭桌上,老秦故意把火烧白菜苔摆在最中间的位置,白灼虾、回锅肉、丝瓜肉片汤全都靠边站。老秦特别注意儿媳妇的反应,这个家,最后还得看北方人的脸嘴。刚上桌,韩晓蕙对这样有违伦理的摆盘明显有疑问,好在最后还是按捺住了,一顿饭吃完都没表态。老秦其实是在试探,他还有更大的阴谋。寒假马上来临,他想带着老太婆逃回老家去住一段时间。闹闹嘛!送外婆家去,他们那边喊姥姥,那头一家人都说普通话,孩子不会中毒。
这些日子,只要闲下来老秦就憧憬和老太婆回乡后的幸福生活:想吃萝卜吃萝卜,想吃白菜吃白菜,最安逸的还是说话,全是方言,最土的方言,腮帮不会酸痛,舌根不会发麻,喉咙不会发干,最好夹杂几句黄腔,就像是好酒配了花生米。
晚上他悄悄把计划对老太婆说了,老太婆盯着他看了半天说:“闹闹送过去?那边听说零下好几十摄氏度,钢筋在外冻一晚,一脚下去就断成好几截。”
“鬼扯,你说的那是呼伦贝尔的根河市。”老秦说。
“哪个鬼扯了?我电视上看到的。”老太婆说。
“不要忘了,我教过书的。”老秦说。
“要回你自家回,我舍不得娃娃。”老太婆说。
“老子想过几天好好说话的日子。”
想了想,老太婆说:“鬼话多,睡瞌睡。”
十二
南方的冬天确实难熬,阴冷潮湿,出不得门,一出门冷风刀子样满身钻。
整日窝在家,老秦开始苦练书法,也只能苦练书法。
他听从了书法家同学的建议,从临帖开始。
同学在电话里告诉他,你喜欢行草书,以你的年龄,从横撇竖捺开始是来不及了,还是抄近路吧!从王羲之的《圣教序》开始。
首先,要形似。
花了两个月,才慢慢有点那个意思。有法度的临习需要体力,老秦发现规矩原来如此耗神,以前随心所欲地划拉,一两个小时眨眨眼就过去了;临帖不行,半小时就头昏眼花四肢无力。
翰墨不能安神,反而越来越心烦意乱。书法进步不大,倒是越来越惦记老徐。
他给老徐打了好多电话,开始没人接,后来直接就关机了。
星期天一大早,他对老太婆说想去看看老徐。
刚出门,天空就开始飘雪。先是雪粒子,窸窸窣窣,在地上铺出一层淡淡的白。接着是雪片,在冷风中飘飘荡荡,下落扬起,扬起下落,好半天才坠到地面。
老徐的小区地势要高些,这里风势更大。进了小区大门,见不着一个人影,顺着长廊走到单元门口,一个女人牵条小狗来到花园的铁树下,狗儿举起脚撒了一泡尿,女人连忙拉着狗钻进单元门。
老秦伸手把住了即将合上的单元门。
依稀记得是二十三楼,靠左的单元,在楼道里转了一圈,老秦看见了老徐家的大门,门上那副对联他记得很清楚:家和人兴百福至,儿孙绕膝花满堂。
对联字是打印的,移动公司的赠品,去年的春联,红里泛着白。
敲了半天门,老秦听见了脚步声。开门的是个中年男子,老秦一眼就看出是老徐的儿子,身材样貌,神似。男子看着老秦问你找谁。
老秦搓搓手说:“我找老徐,哦!徐志远。”
“找我爸啊!”男子挤出一线笑,“您老是?”
“我是他老乡。”
沉吟一阵,男子笑容绽开了:“你是秦伯伯吧?我爸经常说起你。”
“他在吗?”
“他病了,在医院。”
“哪个时候病的?”
“有段时间了。”
“难怪打他电话也不接。”老秦咕哝着。
“秦伯伯,你进来坐,外面风大。”
迈步进了屋,老徐儿子递过来一杯热水,喝了一口,老秦说:“你忙著,我先回去了。”
转身离开时,他瞥了一眼上次来时让他心惊肉跳的那个房间。
房间整洁如新,被子床单整整齐齐。
床边的柜子上,摆着一张短发姑娘站在大学校门口的照片,照片里,她的笑容像个剥开的橙子。
走出门,老秦回头问了一声:“你爸在哪家医院?”
“省人民医院。”
“谁照顾他啊?”
“我们实在忙不过来,给他请了护工。”
“什么病啊?”
那人神情瞬时暗淡,声音低沉:“肺癌,晚期。”
电梯里,老秦跟着轿厢一起下坠。就这样落啊落啊!就是落不到底。
头顶明明有灯,老秦眼前却一片漆黑。
电梯门徐徐打开,外面白茫茫一片,老秦一步一步挨到外面,他的气息还在一直下落。
一屁股坐在花坛上,凉意从底下迅速上升,一个激灵,才有了一次顺畅的呼吸。
老秦没吃晚饭,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
吊灯上挂着一堆水晶圆柱体,老秦不敢闭眼,一闭眼那些圆柱体就会变成锋利的锥子向他扎来。
十三
寒假来临,老太婆把老秦想回老家住段时间的想法给儿子说了。秦顺阳很支持,说想回就回,反正寒假自己也不上班,闹闹也不需要送走,还鼓励母亲跟着一起回去。
老太婆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我才不回去,冷火秋烟,人影影儿都看不见一个,回去干哪样嘛?”
随即老太婆给老秦转达了指示:来去自由。
老秦黑着脸对老太婆说:“我几时说过要回去了?”
老太婆指着他啧啧挖苦:“秦老者,你记性狗吃了,前两天才说过的话,你忘了要把闹闹送外婆家了?你忘了那个,就是那个啥子呼啥子尔的银河市了?就是钢筋都能冻断的地方。”
“呼伦贝尔根河市。”老秦连忙纠正。
枯瘦的手指戳戳老秦,老太婆说:“还是认账了!”
老秦说:“我老年大学还有几节课没整完咯嘛!”
老秦说的是实话。他现在听课特别认真,一进教室就竖起耳朵,生怕漏掉任何细节。拿不准的发音,一定要缠着老师搞清楚为止。笔记也记得更细了,入学以来,抄了足足四个笔记本。老师对他的态度也越来越好,多次当着其他学员的面夸他进步大。而且老秦惊奇地发现,现在就算一直叨叨半个小时普通话,也不会出现口干舌燥呼吸困难的症状。
失落也是有的,特别是眼睛不经意瞥过那个空荡荡的座位时。
今天上完课,老秦没回家,爬上2路公交车,在省人民医院下了车。
进医院前,还特意在水果店里买了些水果。
在护士站查询,护士告诉老秦,病人在十三楼。
推开门,老秦看见了老徐。
单人病房,宽敞明亮,窗帘半掩,阳光从缝隙里钻进来,刚好照见病床上的老徐。男护工五十出头,看见老秦进来,俯身在老徐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
老徐睁眼看见了老秦,一张脸瞬间绽开,挥手示意老秦过去。老秦走过去,看着老徐,喉咙就硬邦了。老徐完全变形了,一张脸成了久旱的庄稼地,焦黄枯败铺天盖地。老徐艰难地笑了笑,指了指床边,老秦这才发现床边坐着一个小男孩,五六岁的样子,手里捧着一本书,眼睛一直在书上。
“我孙子,小名欢欢。”
老徐枯瘦的手碰了碰床边的男孩,男孩抬头看着老徐,老徐指了指窗边的凳子,又指了指老秦。孩子咧嘴一笑,放下书,走过去把凳子搬过来给老秦坐下,又走到床边坐下来继续看书。
老徐指了指病床摇把,示意要靠起来。
护工把床摇起来,老徐长舒一口气对老秦说:“是不是打了我不少电话?”
老秦点点头。
“娃儿把我电话没收了,说是怕影响医病。”老徐说。
“还去学普通话?”老徐又问。
老秦点点头。
“好久没去看漂亮老太太了,不晓得那个脸上玉滑滑的还在不在?”
老秦又点点头。
“做了两次手术,医生说再活六七年问题不大。”老徐呵呵笑。
指了指门外,老徐对护工说你先出去逛逛吧,我跟老秦有事说。
护工点点头出去了,老徐手往老秦面前一伸:“借你手机给我用一下。”
接过老秦电话,老徐两眼放光,拨通后,那头传来女儿的声音,普通话。
“喂,你好!”
一瞪眼,老徐说:“还‘你好’,老子是你爸爸!”
“哦!是爸爸啊!这几天你感觉如何?第二次手术做巴适不得?你放宽心,我在学校好得很,就是记挂你得很。”南方方言,方言里夹杂着哽咽。
“不要记挂我,好好把书读好。”
挂断后,把电话递还给老秦,老徐说:“姑娘的声音比啥子药都管用。”
老徐还告诉老秦,自己本来不想住这种单人病房,耗钱不说,关键是连个说话的人都不得,能下地的时候,就窜到多人病房找人说话。还抱怨儿子请的护工样样都好,就是话少,几闷棒都打不出一个响屁来。
“让孙子陪你说话呀!”老秦看着床边的孩子说。
咧嘴一笑,老徐伸手摸了摸孙子的脑袋说:“要能陪我说话就好咯!”
老秦一怔。
“聋哑,先天的,不要说说话,我连他哭声都没听到过。”
夜晚躺在床上,老秦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脑子里全是老徐,天快亮了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老秦做梦了,梦里他回到了乡下,很多年前的乡下,那时候他还不老,叫秦文俊,学生喊他秦老师。家里娃娃多,缺吃的,一家人好久没吃过肉了,个个看上去都软塌无力。正值夏夜,秦文俊决定带上儿子秦顺阳去抓几个拾蚌回来炖汤。拾蚌这东西大补,又喊着棘蛙,农人一般很少捕捉,因为它可以灭虫。要不是饿肉饿得厉害,秦文俊也不会去捕捉,吃它干啥?大小是條命啊!捕捉的工具很简单,一个背篓,一把手电筒,手电筒不能太亮,有点微弱的黄光就行。方法也很简单,打开手电筒放进背篓,背篓放倒在河岸上,拾蚌们看见红光,以为是萤火虫,一个一个脚赶脚就入了瓮。
领着顺阳从家出来,天上有月亮,月光推着顺阳瘦削的影子慢慢往河边走。秦文俊看着儿子的背影,心想这东西真是多余啊!准确地说后面两个孩子都多余,顺阳和他三姐,没这两张嘴,靠自己每月工资和他妈在田地里刨出来的收成,日子哪会这样难熬?
河边放好背篓,秦文俊转身撒了一泡尿。就在这时,他听见了儿子的呼喊声。
“爸,救我!”
跑到岸边,借着月光,秦文俊看见儿子在水里扑腾,两只手高高举起,起起伏伏,拍打起的水花在月光下闪着亮晶晶的光。
秦文俊趴在岸上,无计可施,这条河他知道,又深又急,关键是自己不会水啊!一点都不会。喊声渐渐微弱,河面恢复了平静,月光还在,冷冷洒在河面上,像上了霜的玻璃。
顺阳是活不成了。
秦文俊看着河面长叹一口气,回身检查了一下背篓。
七八只拾蚌。还不错,炖锅汤,再加些洋芋,一家人能好好吃上一顿肉了。再加上顺阳没了,每人还可以多分些。
背着背篓回家,秦文俊本想哼首小曲儿,但想起顺阳没了,觉得不合时宜,就作了罢。
推开门秦文俊连忙向家里人汇报收成,几个娃娃兴高采烈,欢呼雀跃。
顺阳妈问:“顺阳呢?”
“掉河里冲走了。”秦文俊说。
女人抬手就是一巴掌。
“哦”一声,老秦醒了,大口大口喘着气。
老太婆问他咋了?他说梦见顺阳掉河里了。
“下去救上来啊!”老太婆说。
“我不会水啊!”
“你那水性,跟猪狗有得一比。”老太婆说。
“咋个讲?”
“猪凫三江,狗凫四海。”
“怪咯!梦里头我觉得自家就是不会。”
醒来就睡不着了,老秦决定去阳台上抽支烟。
点燃香烟走到阳台,老秦看见儿子裹着毯子站在阳台上。看见老秦,秦顺阳问:“爸,还没睡啊?”老秦点点头,狠狠吸了一口烟,眼睛去向远处的阑珊灯火。
“妈说你想回去住段时间,”秦顺阳裹紧毯子说,“想回去我开车送你。”
老秦摇了摇头。
一阵风来,老秦哆嗦了一下。把毯子披在老秦身上,秦顺阳说:“妈说你去上了普通话培训班?”
“整起好耍。”老秦说。
“其实,”顿了顿,秦顺阳接着说,“没人要求你一定要说普通话。”
咧咧嘴,老秦没说话。
两人目光都去了远方,风掠过耳际,呜呜作响。
好半天,秦顺阳伸出手:“给我一支烟。”
“你又不抽烟。”
把老秦嘴里半截烟拿过来抽了一口,秦顺阳说:“我还记得第一次抽烟时八岁,从你烟盒里偷的,刚吸了一口就被你发现了,我以为烟雾吞进肚子里就不会被你发现了,闭着嘴刚吞下去,两股烟雾从鼻孔里钻了出来。”
举起烟卷模拟了一遍,秦顺阳被呛得连声咳嗽。
“那顿打哟!”他边咳嗽边说。
“打你最狠的不是抽烟那次。”老秦说。
“我晓得,”秦顺阳把烟头埋进架子上的花盆里说,“我学结巴三伯说话那次。”
老秦讪笑一声,说:“那时候只有结巴说话才会遭人笑话。”
老秦又摸出一支烟点燃,火机吐出火苗的一刻,秦顺阳发现父亲眼眶居然有些潮湿。
十四
年前,秦顺阳和几个同事商量着再聚一次。
地点还是在秦顺阳家,老太婆负责买菜,韩晓蕙下厨,秦顺阳给韩晓蕙打下手。任务分派完,老秦说那我干啥?老太婆说你负责吃。客厅里儿子和儿媳妇正在定菜谱,老秦蹲在地上跟闹闹一起收拾玩具。
“加个火烧白菜吧!”韩晓蕙突然说。
“什么?”秦顺阳问。
“火烧白菜。”韩晓蕙一字一顿。
客人还没到,老秦就下定了决心,今天咬碎牙都得挺住。
客人陆陆续续到来,聚在阳台上喝茶,老秦发现,普通话神奇地消失了。
所有人都说着自己家乡的方言,包括秦顺阳。
阳台上弥漫着的方言让韩晓蕙深感不安。
把秦顺阳叫到卧室,撩起围裙擦干手上的水迹,韩晓蕙说:“你干吗啊?闹闹在啊!说什么方言。”
“年终奖我全数上交,买今天的方言。”秦顺阳说。
“秦顺阳,”韩晓蕙瞪大眼睛说,“你知道我花了多少时间和精力才营造出一个普通话的语言环境吗?”
“我晓得,今天就当游戏样地耍一盘嘛!”
站在厨房水槽前,韩晓蕙第一次觉得势单力薄。
“爸爸,拐了拐了,你的脚杆把我刚刚拼好的玩具搞翻了。”客厅传来女儿的喊声。
倏然一惊,把女儿拉到厨房,韩晓蕙蹲下来看着闹闹:“我们家闹闹刚才是不是说方言了?”
一噘嘴,闹闹指着外面说:“爸爸他们都不说普通话,我也不要说。”
“再听见闹闹说方言,我就打屁股。”韩晓蕙寒着脸说。
饭桌上,秦顺阳端起酒杯对大家说:“今年最后一次搞酒,大家都安安逸逸的,提前给大家拜个年,喝!”
众人一阵欢呼,仰头干了个底朝天。
轮着转,都用自己的家乡话说几句好听的话,然后喝酒。除了最后一个“喝”字,前面的老秦一句没听懂。四川的和重庆的老秦能听懂,看着满口方言的两人,老秦突然觉得他们不像大学教授了,一点都不像。轮了一圈,终于到了老秦这里,端起酒杯站起来,老秦顿住了,眼睛扫了一圈饭桌,最后他说:“我说普通话。”
秦顺阳笑着说:“方言,今天我们说好了的,只能说方言。”
晃晃酒杯,老秦说:“非常感谢大家来做客,也没什么准备,粗茶淡饭,我敬大家一杯酒,以后大家常来。”
“爸,还是说方言吧!”秦顺阳说。
老秦端着酒杯,嘴半张着,这一刻,他成了扛着炸药包冲向敌人碉堡的英雄。
“首先,感谢大家来做客,你们的到来,真可谓蓬荜生辉,粗茶淡饭,怕是慢待了各位,希望大家常来常往,你们是顺阳的朋友,自然也是我的朋友,来,我敬大家!”
说得很慢,但很标准。
韩晓蕙都有些惊讶了,从业这么多年,她深知年龄是学习普通话最大的障碍。老头发音的标准来自他口型的变化,口型的变化是需要训练量的。
发音是标准了,但不能看脸,韩晓蕙发现,公公脸部完全扭曲变形了,像一片丢入热油的虾片。扭头看了看地上玩耍的女儿,韩晓蕙忽然有些怅然。
“爸,你还是说方言吧!”韩晓蕙对老秦说。
摇摇头,老秦又端起一杯酒:“俗话说,时进腊月是为年,年关将近,我再敬大家一杯,祝大家工作顺利,生活开心。”
说完仰头一饮而尽。
抬手擦干眼睛里流出来的两滴清泪,老秦看着秦顺阳问:“你今天拿出来喝的是什么酒?为什么会这样辣眼睛?”
饭桌上所有人看着老秦,仿佛冻住了。
“我敬大家一杯,提前祝大家新年快樂!”好半天,来自河北省承德市滦平县金沟屯镇金沟屯村的小余端起酒杯说。
“唉!这就对了,”老秦一字一顿说,“说普通话嘛!”
小余愣了一下说:“叔叔,我说的是方言。”
“爸,余老师的方言就是普通话,普通话就是方言。”秦顺阳说。
嘿嘿一笑,老秦说:“你们占便宜咯!”
酒喝得越多,桌上的方言越重。
秦顺阳建议大家都用方言讲一个家乡的笑话。每讲完一个,不管听没听懂,都拍掌叫好。那晚老秦喝了很多酒,最后三个笑话还没开讲,他就倒在沙发上睡着了。老太婆给他盖被子,老秦还在叨叨说着话,普通话,醉酒的老秦依旧说得很慢,依旧说得很标准。老秦不知道的是,最后有两人用方言讲完笑话后就哭了,一个来自大兴安岭的漠河,另一个来自阿尔泰的喀纳斯。
韩晓蕙坐在饭桌上,不时瞟瞟沙发上的老秦,韩晓蕙鼻子有些发酸。悄悄来到阳台上,韩晓蕙拨通了母亲的电话。
“妈,你和我爸都挺好吧?千万要注意身体,别觉着挺好的,拿体格子不当回事。过段时间我就带小闹闹去看你俩。出门一定要注意安全,不兴忘了!尤其闹市区,车多人多,到处‘乱马缨花’的,听着没?”
多久没说方言了?韩晓蕙想了想,好像是很久了。
转回客厅,韩晓蕙看见闹闹走到沙发边,伸手摸了摸老秦的脸,然后小姑娘说:
“爷爷,你喝酒醉的样子好吓(hei)人哦!”
原刊责编余静如
【作者简介】肖江虹,男,生于1976年,贵州修文人。有作品在《人民文学》《当代》《钟山》《中国作家》《天涯》《山花》等刊物发表,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新华文摘》等选载,入选各类选本。曾获鲁迅文学奖、人民文学奖等奖项。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肖江虹 期刊:《小说月报》2021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