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真正的大神秘,不是世界如何存在,而是世界竟然存在。
———题记
永恒的出生之谜
一个生命起点是谜的人,却有两个模糊生辰———再也没有比这双料糟糕的事了。据我的养母(她老人家已作古二十多年)韩氏凤娟大人讲,我是1953年阴历12月(阳历54年1月)捡回的。而我的养父(现已八十五高龄,还茁壮地健在着)王福泰老爸却恍惚记得是53年的阴历3月(我填表类都按老娘的算)。虽有9个月的时间差,但我属蛇,却是二老一口咬定的。
53年腊月,一个沦肌浃髓的雪后清晨。老爷子从芜湖出车归来(那时司机稀罕,他竟辞去干部转开车)。快到家门时,只见前方雪草地上有一猩红点,旁边两只狗耐心地伺伏一旁。似冥冥中的天意,老爷子好奇地停了车,凑上前一看:竟是一红布裹着的冻僵弃婴!没有犹豫,老爷子忙将弃婴抱进怀里,飞速驱车回家。
回到家,立即升火烧水,将婴孩彻底洗遍。婴孩是女婴。浑身冻得青紫斑块块,余息奄奄,已哭不出声了。据说包裹内有一纸条,写着生辰八字。后来我问老爷子,他先说扔了,后又坚决否认。这弃婴就是我。天眼在上,天佑我大难不死!老娘将我焐在怀里,整整焐了三天三夜,才将我冻僵的小身子焐暖焐软焐活过来。死而不僵———我属蛇。据说蛇即便被剥皮剁头,仍能扭动、挣扎不死。蛇的坚韧灵动曲折求全等秉性,后来都在我的身上现了灵光。
救活之后,二老有了活思想:可叹是女不是男。二老的身世,罕见的悲苦。一辈子住破庙,当佣人,出苦力,直到跟上亲人解放军,才翻身当家做主人。更其不幸的是,他们先后生了六个孩子,均不到五岁就夭亡。仿佛命定的就是等着日后收养我,而我命硬的看似活不了,就是死不了。
抱着气若游丝小老鼠样的我,二老本能地有种“神授密旨”之感:冰天雪地中,这不足月的小东西竟冻不死,连饿狗都不忍吃,看来不是凡胎,不能逆忤天命,是男是女都得留下,格外善待、怜恤抚养。
可惜我的老娘仙逝太早。我从未当面戳穿过我早知她不是我亲生母亲的秘密。我愿她带着我就是她亲生女儿的圆满无憾(她太苦了,一双眼因连失六子而哭得半瞎),去往黄泉冥府。我不会忘记她临死前流泪说的最后一句话:英琦是苦孩子……
对人们常挂嘴边的偶然性必然性,我体味的太深了。它其实就是一枚钱币的两面,一个圆的半径。偶然性是必然性的具体反映,必然性是偶然性的内在规律。当人不经心不留意不具有反观探视组织它们的能力时,偶然性确实就是孤零的不明显的无意义的。必然性也同样显示不出事物发展变化的本质和趋势。只有当人用发现者的目光去审视探照它们时,它们才是可感可知,呈现互为依存的关系的。偶然性表面看来与必然性没有直接关联,但它的背后却常常隐藏着必然性。必然性中的偶然性才更见其意义重大。
人的出生,看似偶然事件,没经选择,正好就是这个父母这个城市这个国家。实则它已在更大的必然中被定死了:时空之无限,而你只能降生在此时此刻,被确定在先定的时空坐标轴上。人的命运,人的生死,既受偶然性支配,又受必然性主宰。它有个重要特征:在那些伟人圣人名人身上,似体现的更集中更清显。而在一般人身上,则较隐晦零散,带有盲目随机性。
如《圣经》中的弃婴摩西,倘不是被法老的女儿从河里救起,世上就不会有《旧约全书》,也不会有人类最早的法典“摩西十诫”。再有,倘俄狄浦斯不是被波里布斯国王捡养(许多古老神话都始于营救弃婴的故事,这是偶然还是必然),不是在路上偶遇生父,并发生口角、将其父杀死,我们今天也就不可能读到“杀父娶母”的悲剧故事,弗洛伊德也就不可能在他的《精神分析法》中大书特书著名的“俄狄浦斯情结”了。
历史上许多看似偶然的事件,无过硬理由的事情,往往就发生了,就成了必然。历史许多著名人物的命运,他们的一个闪念,一个冲动,甚至都成了人类的命运———影响到人类的进程。不可思议吗?不可思议这一词汇本身,足以说明人类经历的偶然与必然太多了。它自身的存在就证明了其自身。
我身上的偶然性之多,几乎从我谜样被扔雪地就注定了:冻而不死,死而不僵,狗通天意,口下留情;二老连生六胎,全数夭折,偶捡一婴,意外命大,本要男孩,却是女孩,有心转手,无力拂天……
人的生存,似有某种神秘的内在逻辑。这一点,无论无神论怎样否定,唯物论怎样批判,都属徒劳。人在生存实践中悟出的感性经验,总结出的宝贵规律,是任何人为的主义和强牵的理论都抹杀不了的。当我身上的生存偶在性渐显渐多时,当它们开始呈现出集体的意向性,都带有奇异和苦难的同一因子时,我突然发现自己荣幸地由一般升到了特殊:看出了自身潜藏的秘密,自己的与众不同。这是一种真正差别的发现———人与人客观不同的发现。因了这一发现,我终于发出了来自灵魂底隅的“我是谁”的逼问。
我是谁?它是自我认识的第一步。它包括两层意思:物理意义上的我是谁,精神意义上的我是谁。大多数人对物理意义上的我是谁,即肉体上的出生较为清楚。都知道自己从何而来,父母是谁,祖坟在哪儿冒烟。他们是幸运的。有着一份生命的由来和根柢,而这意味生存的完满与恒定。我就不行了。出生根本就是个未知数,这未知数还充满凶险荒谬与偶然。偌大的宇宙空间,一个人,倘没有根没有出处,他的生存就是虚无不安的,缺乏“在这里”的实在感。人的出生地,人的出发点,象征人的身份的确立,人生方位的确定。它使人有种与世界与族类连在一起的整体永恒感。若没有这个中心或原点,人就没有来源和位置,没有方向和方位,他的人生就成了真正的盲旅和漂泊。
只要承认偶然性只在必然性中,那就同时得承认必然性只在主体深刻的需要中。人只有意识到自身命运的蹊跷乖舛,才会有心有意有目的地去寻找和发现。“我是谁”的追问,自扎根我脑海时起,就不可遏止地“自激”起来,它引领我去发掘自身更频繁更奇特的诸现象。
奇诡的名字符号
除却出生之谜外,我较早感到的是自己名字的非寻常。我的名字是由我奶妈的丈夫(我从小吃的百家饭,后又由一奶妈喂养半年)———前国民党将军傅作义的一位师级副官起的。他当时落难在家,老爸一求必应,为我取名为王韵歧。现此人早已谢世,无从打听当初起名的用意。我从小就没来由地不喜欢这名字,并在上初中时按此名谐音,擅自改为王英琦。今天,当我用分析还原法———这古希腊沿袭下来的认知方式,反观追审自己的出生及名字时,发现它们简直就是天道禅机,无情印证了我一生的命途。
前些年,我就莫名对人名产生了兴趣。我对中国古代流传下来的测字文化所知甚少,只知它在隋代叫破字,在宋代叫相字。它是以汉字加减笔画顺序结构,或拆开偏旁,或打乱字体,从中推算凶吉规律的。凭直觉,我感到人的名字不可小觑,其中似潜伏某种征候信息。德国符号学家卡西尔有句名言:人是符号的动物。他说的符号,主要指人的语言。而我觉得,人的名字才是人真正意义上的符号———人的个人性标记。
一个人的名字,多少应有它自己的个性特征。倘它所表达的希望、隐喻、寓意、象征一点也不符合名主本人的个性特点和人生轨迹,套用符号学的术语,就是“符号错位”,人名不符。必须承认,就大多数人而言,完全的人符其名不大现实。但在那些有着坎坷经历或不凡人物的身上,名字符号与名主的命运却有着惊人的趋同性。
我注意到,在中国文学史上,这类人名相符的现象尤多。
先说屈原和司马迁。这两个人都以命运的多舛及造诣的深宏,在文学史上占有泰斗地位。屈原名平。仅从字面看,他一生遭奸佞谗害,蒙屈受辱,流放江汉平原,最终以不屈的节操投江而死———名字全在命运中。司马迁字子长。迁是变迁转折之意。正好司马迁四十八岁那年,横遭“李陵之祸”,人生开始大转折。从此,他隐忍苟活,发愤著书,一部《史记》长传万世———命运亦在名字中。
再说辛弃疾与文天祥。此二人更是传奇人物。辛弃疾,字幼安,号稼轩。辛弃疾少时确实无病无灾十分平安。到了青壮年后不泰安了。尽管他一生志在抗金,且要稼(农事)轩(高车),但诚如稍后他的同代词人陈亮所云,稼轩一生呼而来、麾而去,屡遭皇上罢弃,壮志难酬,终于在六十七岁时集劳积愤成疾,饮恨而死。文天祥,字履善,号文山。南宋一代名相。官大善德更大。一生频奏安民惩恶奏折。南宋的半壁江山之能撑住,文天祥功不可没。后被元将俘去,让他下跪,他凛然大笑:堂堂大宋宰相,岂能给尔等下跪!最后以死全大义,践行了自己“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豪言。他死后,南宋的天下果然不祥,不久就被元军攻下。
至于当代作家的名字,我发现也颇耐把玩。王蒙的王字,是否与他曾是作家中“官混得最高”有关?蒙字,一指发蒙敏慧远甚常人,二指为人为文蒙含不爽,中和中道。虽不走极端,却也有缺乏终极信仰的苦恼。贾平凹,贾字拆开是西贝———西北有宝贝,藏在平凹不显处。还有钱钟书、汪曾祺、蒋子龙、张承志、陈忠实等,其人其文与其名都有不同程度的相似。巴金冰心两个世纪老文星的笔名更寓意深长。金生火,火属阳。冰为水,水为阴。这一南一北,一阴一阳,两个20世纪中国文坛的代表人物(一阴一阳是为道),其名字与各自所代表的性别方位个性命运,又多么的相辅相成。
不妨再做些大胆虚妄联想。已故作家王小波,当属作家中的奇人奇文奇才了。他的不幸早殒,我总觉得与名字有瓜葛。虽说叫小波的不乏其人,但独他娶了个叫“银河”的娇妻。试想,小波在银河中微波轻澜,岂能有好?还有,他明枪阳箭地在书中“反熵”(谁能反熵?宇宙总趋势是不可逆的增熵无序过程),公开地戡天逆道,是否也注定了他的不幸。
人名有灵性。人名中隐伏神秘气息。一个茹苦蒙艰悟性不死的人,往往会从自己名字中发现某些规律,就像名字有自己的个性,自己的主体性似的。我上中学前用的那个王韵歧名字,就再吊诡再糟糕再准确不过地高度概括了我前半生的厄运。撇开王字先不管,单从字面看韵歧:韵,泛指和谐均衡对称美好。如押韵和韵韵言韵母等。歧则不然,正好破坏了这和谐。歧,指差异、不一致、另一极。古语谓:物两为歧,分殊为歧。如歧路歧义歧文歧人等。它与韵,正好是对立相反的两极,组成一对矛盾对偶关系。它神差鬼使般灵验了我前半生身临歧路,怎么过怎么不顺的总运势。它更神括了我内在精神气质的精髓与主脉:阴阳对立矛盾对立呈两元极端状。
我小时潜意识就有对此名的不自觉抵拒心理(否则我也不会改)。什么韵歧,又韵还又歧,既别扭咬口还不美不中听。后来名字虽改了,但或许我前定的名字苦头没吃完,这韵歧二字已融入我的血脉精魂,不经历命该经历的一切,运势便不会扭转。
截然相反的两极或多极气质,料想在各人身上都有点交叉相撞,但像我都弄到走边极致状,估计罕有。你说我直露么?不,我曲折起来比弯弯绕还能绕;你说我浮躁么?不,我深刻起来就差能当康德老人家的女弟子;你说我形象思维好,我认为我逻辑思维更发达;你说我像假小子,我看我更女人味;你说我神道,我更理性;你说我外向,我更内倾;我死板起来,八头牛拉不回;我幽默上来,笑星丑星气死一半;要说形而下,我能下到比秋菊秀芝张大婶李大妈更平俗的层次;要说形而上,我能上到宇宙太空询问宇宙最高规律和大自然神秘的隐秩序……何妨说,正是由韵歧两极生出的“多极极端”的复杂冲突,构成了我的个性;内在生命的紧张不平衡状,形成了我的生命状(据说这正是“天才特征”)。
我常想,老天造我时,一定与众神在怄气,浮皮潦草地抓了把下脚料,又抓了把超剂量的激素,胡乱地配到我身上,才弄得我非我,整个一错位乱套:美女毒蛇,夜叉阎罗,媸妍不辨,人鬼不分。这种大悖逆的分裂状,直到我年届四十,人生陷入大绝境后,才由大反弹———相克互戕的分歧状转化成相洽互融的相对统一状。
为证明自己的转运态势,我特请了省内《易经》专家赵克信老先生以八卦预测,再次肯定了我对自己的预觉。对中国传统的揣骨、扶乩、麻衣相法、奇门遁甲等,我都不大敢信,我以为其中的迷信谶讳部分太过,缺乏内在的科学必然性。但对周易及用它的八卦预测,我却较为信服。易,蜥蝎,身色无恒,日十二变。以易名经,取其变也。易,简易、变易、交易、不易,生生不息是为易。周易的卦象,是一种抽象的逻辑符号。它虽从具体的个人物象中来,却有广义的概括性。不仅能代表涵纳个象,且能包括统概同类。周易中的取象比类、阴阳对称、矛盾运动、整体思维,尤其它所强调的宇宙运化序列性规律性等,都使得它成为中国古代惟一一部涵盖天地,具有科学思维和宇宙全息论的奇书。
我请赵老用我的名字王英琦三个字起的卦(毕竟此名跟我时间更长,信息量更大)。占得主卦(本卦)为“雷山小过”;支卦(变卦)为“雷地豫”。主卦支卦都“雷”字当头,而雷在周易中又代表动与变的意思,可见我一生的动荡不安早已是天定了的。
我得扯上几句与卦并非完全无关的话题。看了孙见喜写的《鬼才贾平凹》一书,记住了贾平凹有句话:奇才是冬雪夏雷,天才是四季转换。不知他此语出自何处?奇才从不敢想(尽管我着实是命生于雪,运伴着雷),奇命倒是从头至今。若按平凹兄语,当初我的被扔雪地,冻得半死不活,原来是老天欲降大任于吾身,故必先伤我肌肤损我筋骨,置我于死地而后再慢慢“考察政审我的奇才”资格。可怜我从娘胎一落地就遭大难,一路遭到于今。眼看已是末路黄花巾帼老去,仍不见有丝毫欲降大任的征兆。我这辈子算叫“奇才”给毁了。
再回到卦上头。全卦的主断语是:弗过防之,纵或戕之。一语中的!译白即是:凡事不可过分极端,纵任过度就会伤害自己。一下抓住我其人总髓:悖逆、极致。
具体卦象如下(恕前半生略去,只写后半生预测情况):一、世爻遇年月日生合,得贵人敬爱,小人忠慕;二、父母为生我之亲,若世爻与父母生合,如闵子骞之孝父母也;三、官爻旺相,身世亦旺相,又逢禄神,生世爻者必主异日金榜标名,如陈仲举为不凡之器;四、世为身兮应为命,世应相生更是奇;五、之卦雷地豫为六合卦。其人善与人交游,谋事多成,行藏无阻。六十年后,滔滔发福。一言括之,整个卦象是否极泰来,吉星高照。记得那晚我与赵老聊了很久。我的一连串大提问,弄得赵老几乎招架不住。譬如我问:你的卦语是否经过选择,它的必然性是什么,谁能保证你报喜不报忧,倘有与我同名同姓的人来测,结果会跟我一样吗?赵老先生立即拉下老脸不快地说:我免费为你预测,不存有任何不纯动机。只捡好话说,那是江湖骗子的勾当。我搞了一辈子《易经》,是想从古奥神秘不可知现象中找出些科学规律。用你的名字占卦,既受笔画偏旁限制,亦受时辰环境约束。即使同名同姓结果也不会一样,还要受占卦方位心理因素等影响。哪怕双胞胎,也仍受时空刻数所限,也绝不会一样。我用八卦预测这么多年,从未见过如你卦象中这么古怪的卦词:什么弗过防之,行藏无阻;什么闵子骞、陈仲举,也不知都是些什么人?你要查出来,告诉我一下。
早在占卦前二年,我就数回琢磨过自己的名字。并以自己的认知方式,拆过王英琦三个字。王字,据我考察,在中国远古社会,既不意指诸侯之王,也不代表世俗君王,而是象征一种虚无的“通天贯地”的灵魂符号。那最上头一横表征天,最下面一横是为地,中居一横代表人。贯通三横的那一竖最重要,是一道灵气,一条心灵的大动脉。能打通天地人三灵三个层次的人,便是王,便是心灵界域的精英。英字,草字头下一央字———草中央。与我遗落在有雪的枯草地上身世不谋而合。英,多有杰出精华之意。如英杰英才英气英豪英明等。至于琦,一指美玉,二指不凡,且通奇字。说到这个琦字,我想到当年改名好犯难。根据谐音,把王韵歧改成王英奇最直接简洁。可又觉得这个奇字现鼻子现眼,太招摇扎眼自命不凡,便又在奇字边小心加了个侧玉旁。偏旁虽是加上,可还是“无逃于天地间”,终生也没能脱出“奇”字魔掌。
所谓奇人奇才奇命,无非指人的才华命运的殊异性不可思议性。回头想来,奇有什么好怕的?倒是如我有着这么神奇、讳莫如深的身世名字大背景的,临末却平淡无奇无声无臭地过去,什么事也没发生,什么“大任”也没降下(八成如此了),那才叫扫兴败胃。既非逻辑又没道理,真真有点子“奇了也白奇”的窝心憋气。
我的三次大难不死,就很可疑。福建“女巫”作家陈慧瑛,在全国五次作代会上为我看手相时惊呼:哇!王英琦,你这家伙大难不死———想死也死不掉。接着又看出三点:一你用情太专(还不就是偏执);二你有佛缘禅趣;三你将来三项事业同时发展(目前看来,武术气功势头较好)。此三条说完,她自信地加一句:将来验证,你要好好请我。
其它两条暂且不表,单说如何大难不死。除去刚出世时的第一次大难不死,我要说说第二次的大难不死了。十一岁上,有天放学回来忽萌奇想:要去游泳。不加思索地穿了件短袖褂,飞快跑到一叫渔花塘的河边,想都没想就跳下去了。此渔花塘是有名的锅底塘,两边浅中间深。我是标准的旱鸭子,只能在水边玩玩水。这哪里过瘾?不行,我得慢慢往深水里!U庖积#“死亡诱惑”招手了。正纳罕咋还没到锅底,突然水漫过头,身体失重,连喝几口脏水。这下我真慌了,心想这么喝下去还不撑死,就拼命往上跳,想跳一下露出头,喊声救命。然而水的浮力太大了,我既跳不起来,更露不出头喊,一气挣扎,又咕咚灌下去半肚子水。渐渐人没了劲,小腿也不踢腾了。那种溺水者、生命濒死者的“临界体验”———我永远铭心。
那一刹,我竟出奇的理智。大脑迅速掠过十一年的人生历程。甚至还想到,今天老爸老妈找不着我,该怎么急,怎么欲死欲活。想到这,我问自己,你不是还没死么,为何不再试试,没准还有生还希望。我冷静地想,这儿离浅水区肯定不远,我再试蹦几下,兴许还能蹦出深水。我朝不同方位瞎蹦了几下,最后一次明显感到水浅了。又朝那方位再蹦几下,呵!头终于露出水面———我生还了!当我踉跄扑上岸后,就不省人事了……嗣后才得知,被人救送进医院,又是人工呼吸,又是打针灌药,连发高烧一星期,才算最终摆脱这场死劫。
第三次大难不死就在前年———96年春。一天骑车从单位归来,正欲穿越离家不远的二里街马路,忽见一江淮车驰来。想到儿子王大可正等午饭,没有犹豫,我一个楞闯冲了过去,正好与江淮车撞个正着———我连人带车被撞出几丈远!这回我的“濒死临界感”是已被撞死。当我浑浑着竟又醒过来时,第一个敏觉便是:我残废没有?头撞开没有?小心翼翼从头摸到脚,确信自己四肢既没分家、脑袋也没开花,一块大心垒才算沉下。
我强忍着满是血、欲裂的头痛,对那早吓丢魂的开车小伙道:第一,快找条干净毛巾给我;第二,快把我的自行车扛到你车上;第三,快把我送到最近的中医学院。小伙如领圣旨如梦方醒(他事后对我的临危不惧指挥若定大惑不解)。递过毛巾,放上小车,以最快速度将我送进医院。左太阳穴旁(多要命的部位),被连缝五针。我又躲过第三次———但愿也是最后一次死劫(这三次死劫,赵老的卦上也都显示出了)。
云南女作家黄晓萍心血来潮,曾在《文学自由谈》上写了篇评议我和周涛的文章。先夸我活得不易活得志气,后谑我近年像“面壁达摩”,有修炼成精成怪、欲当个“候补圣人、女大佛”的野心。她担心的是,我别修不成正果,反弄得人模鬼样,误了卿卿小命。
我后来与她通上了话。我问她怎知我活的不易,又怎知我在修炼?她说从你文章中读出来的。当我告诉她我三次大难不死的经历后,她惊慨地道:早就听说你是女作家中生命力最顽强的,我还不大相信,我认为我活得也不易哩。现在看来,是没法跟你比,你的命不仅太苦也太奇特。我笑谑地对她说:我是舀不干的水,扑不灭的火,打不死的吴琼华!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何况三次)。我死心塌地的信奉这句朴实无华的大俗话。卦象上说我六十年后将“滔滔发福”。人算不如天算———我等着,不着急。
从经验到超验
晓萍大姐的心态很能代表部分人对我的看法。眼瞅着我披头跣足,枯守陋室,脸发绿,眼发直,言必宇宙天道,语必康德尼采,一天天地神色恍惚———变得像个巫女,各色人等纷纷出笼挽救:你可不敢走火入魔呀;你的文章越写越像天书了;你是在搞卖弄玩假深沉吧;还有人干脆视我为“女异端”、“女狐禅”,认定我在学江湖骗子画符念咒、摆大巫阵……面对一张张“毁人不倦”的脸,多情智叟的训导,我除了当傻大姐胡乱挡几句,还能有何高招?人与人心智上的巨大差异,使我感到无边的痛苦和悲孤。当这些人全方位不经反思不明就里不知轻重地将我看成是“异数中的异数”时,他们忘了辩证法的基本常识:异端的价值往往并不亚于正统。正统固然代表普适观念,但并非就是真理,反之倒常意味精神运动的中止板结。恰是异端,则旁逸斜出,以其思想的偏锋利剑,打破静态平衡,给世界带来内在的不谐与生机。
这里,我要无偿献出一则亲睹奇迹。五六年前我刚从河南调回。一天接到故乡表姐电话。说是表姐夫得了种怪病,病得特别不是地方———睾丸上生满了疮。痛得鬼嗥狼嚎,县上医生来看也未果。表姐打算翌日送他来省城。我连等几天,不见来人,却又来了电话。仍是表姐打来的,告诉我件怪事:她说那日给我打了电话后,见表姐夫疼得没有人样,心欲碎、脑子一转,忽想到表姐夫平素信天主教,说是只要虔信就能治病。她想反正也没灵丹妙药,试试死马权当活马医吧。就极其虔诚地跪下磕拜道:主呵,都说你法力无边,能治百病,你要真能显灵,治好俺男人的病,我从此皈依你,天天给你烧香磕头……
如此往返,表姐忘情忘我地祈祷数遍。待她醒悟过来,发觉里屋表姐夫的呻吟声停止了。该不是断气了吧?她吓得忙溜进里屋,嘘,表姐夫几天来破天荒地睡着了!次日晨,表姐夫的病竟奇迹般地好了。更奇的是睾丸上竟没落一点疤痕。表姐问我,这是咋回事?莫非还真有主有神?我说你问我、我问谁。我要知道,早被联合国请去了。
我事后的猜想是,表姐彼时的心能许是转成了物能———人的意识与宇宙意识联网了。质能转换,心物相通,精神能量在某种特异情状、特异时空临界点下能直接变成物质能量,这一被物理学家视为“隐态学”的潜科学,也是下个世纪科学要正面解答的问题,竟提前在表姐、表姐夫身上活验了。
当一些偶然性的事件无独有三有四、有七有八时,当一个人碰到的奇运奇迹太多太不可解时,他就会对这些感性的奇秘现象作非科学的神学沉思,他就会面对宇宙生出惊畏和谦卑的情感。这种情感,既不会蒙蔽人的视线,也不会搅乱人的思想,只会深化人对超验意义的理解。它是人对自身不可知神秘际遇的本能回应,是人渴望参于宇宙大化,并企图窥探大自然天机玄意的真诚冲动。
“天机”,指宇宙全息网络运作规律,是人的世界观最高层次。一个不知何物为宇宙规律,不懂敬畏天公地母的人,又从何而谈人生观世界观?人只有相对掌握了天机天规,知晓了事物的前因后果(尤其那些偶然随机事件),才能预言未来争取主动,避免当算盘珠子,盲然地被命运拨来拨去。如正是根据牛顿定律及动力学规律,我们才能准确算出行星轨道距离,将火箭射向月球,宇航器送入空间站。我们知道了宇宙在一千年的状态,就能预测它在一万年的状态。这种预测反馈系统的不断完善,正是人类赖以生存从事长远规划和近期安排的依据。而这,又是人们发现生活意义和目标的重要前提。否则,社会的秩序与制度就失去了根基,个人的发展和前途就成了瞎子撞钟。
规律来自经验。哪怕最伟大的发明,其灵感源泉也脱不了日常感性直觉。如石子激起的水波,使麦克斯韦联想到电磁场以波的形式传播;蛙腿的抽搐,使加尔凡尼发现人的神经受电脉冲影响;猎人举枪射鸟,使维纳灵感一动发明了控制论。至于原始人由人的生殖秘密和死亡大限,觉悟到“人命在天不在人”,从而产生了敬天地拜鬼神的祭祀活动。后来随着规律渐被发现:太阳总是东升西落,万物总是枯荣兴灭,并不在乎人是否献祭,于是又兴起了图腾崇拜和泛灵论。人类的认知飞越,最早必定是“神性”的。一切巫术与宗教,就其起源和意义,都是“交感”的。人如不是从自身经验中感到宇宙的威力和奇奥,并坚信自身与它有某种干系,就绝不会与其发生任何巫术关系。
任谁都能宣称自己是无神论者,不屑去“迷信”或将心灵献给神圣事物;任何舆论工具都可以将人的探知探秘活动视为异端和邪术。正如统治者的意志能改变币值,却不能抹去人心的价值一样,强行的压制,固然能表面消弭封杀各种“神秘和迷信”,但却无法禁止它们每天仍大量地顽强地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地在全球各个角落悄悄萌生、出现……
对神秘现象及超验意义的理解,不能从经验中导出因果,不能用推理分析方法得出结论。因为它们多是超规逾矩地在特异时空下突显的。表面看来似具有悖理的超自然超现实的奇幻色彩,实质往往更深确迅捷地反映出事物的本相。它们在客观上属人类尚未认知的领域,主观上则属人的高级直觉思维活动。人们之无视这类超知觉的神秘现象,无视日常生活中的偶然性,很大程度由于这类现象千年不遇,几率太低太转瞬即逝———不能“拿来我看”。除非水面行走,起死回生这类神迹能当场验证,否则人们就认为荒谬可笑,难免不被伟大的唯物论者———如马克思费尔巴哈讽斥的那样:是无聊的虚幻和精神的鸦片。
科海探秘
面对玄谲莫测的生存之谜,一个具有自由意志不愿被宿命论困死的人,一个不满足于神学解释听命于上帝摆布的人,除了求助于科学理性科学思维,别无更好的出路。寻找自我的主体性,在某种意义上就意味由偶然去发现建构必然。
回眸殷殷地球———抚育人类成长的蔚蓝色摇篮:沉沉谷穗、泱泱矿藏、高楼林立、道路纵横;铁鹰搏击长空、钢鱼潜入水底;上天能揽月、下海能钻油……小到晶体雪花,大到旋涡星云;宏观到巨探出时空能够相对转换,微观到精测出粒子等级的跃跹概率。尤其双螺旋遗传基因DNA的发现和克隆羊多利的诞生,更为人类发现揭示自身之谜提供了重大线索。科学无上魔力通天道行,几乎在所有已知领域大获成功———是那样真实真切地温暖着诱惑着全人类的心房。
科学最令我感铭尊敬的是它的求实谦虚精神。科学使怀疑成为美德。如果说,宗教的本质是绝对,科学的深层就是否定。只要一个科学家在更大范围内发现了新定律,先头那个科学家的小定律就得报废,就被无情纳入更普适的大定律中。
科学进步的过程,是先提出假说,然后再证实或证否。这种伟大的否定勇气,正是科学得于生生不息打动人心的地方。至于它所创造的物质财富,我认为还是表象的附属的。毕竟人不要冰箱空调尚能活着,而人若失去自强不息的人性主特征,就会蜕化衰亡。
北京青年评论家孙郁有段关于我的评论:“当我看到她从崎岖的苦路上突然转向科学哲学的新途,以极大的热忱钟情于康德爱因斯坦式的精神玄想时,内心是异常兴奋的,那境界是高远的。她终于发现了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她的神经质的追语及金石般的呐喊,由于这一发现不再显得过于矛盾和失语……”感谢孙郁的文字。思量起来,我的走上科学求索之途似也是天意。一个对自身奇特偶遇困惑不已的人,一个对钻探人的内界和潜意识有着特殊癖好的当代作家,最终的走上对物质宇宙、对根本之道的探索,似也是一种客观必然。
我最感丧气愠恼的是我的“科缘”来的太晚(正像稍后又猛可里来了“武缘、气缘”一样。此二缘是否也可作为我身上奇特现象的佐证呢)———已突破四十大关了。在常人看来,一个四十岁的黄脸婆烂菜渣,突然要向科学进军,不是撑傻了就是癫痫了。何况我还有个浅学尾巴。作为“文革”特产的老三届最后一届,我只上过一年初中。后虽进得武汉大学作家班,但坦白讲,主要是混文凭的。物理化学长得啥样根本不知,数学几何更是相看两不识。且不说那麻头皮的科技术语足以把我搞晕,就是驳杂的科学门类也让我小腿肚抽筋。它像个庞大的组织网络———你想理解物理学原理么?对不起,你得先了解热力学动力学概念;你想知道天文学宇宙学规律么?对不住,你得先弄懂微积分拓朴学模糊数学以及什么是基本常数常量……
即便物理学本身,还分空间物理学、地球物理学、高能物理学、量子物理学……
一个不折不扣的科盲,一个已届不惑之年的女作家,倘无性命交关的内在动力,倘无特别的理由和超常的毅力,是绝不会自溺科海自取灭亡的。我太清楚,它对我意味着什么:年龄、记忆、体力、性别,全方位地面临酷厉考验。在科学的入口处,一切疑虑与胆怯、不贞与邪念,都要统统铲除!我是从看西方思想史科学史,从有选择地读科学家的自传、传记入手的。如《爱因斯坦传》、《普朗克之魂》、罗素的《我的哲学思想发展》、彭加勒的《最后的沉思》等(不能一一开出书名)。其中有本书对我启发颇大:《协同学———大自然构成的秘密》。此书从整体论、系统协作的宏观视角打开了我的微观视觉。它的认识论方法论,对我日后的研读和综断,起了重要作用。
在渐次深入的阅读中,我发现个有趣现象:几乎所有一流的科学家都是一流的哲学家(诚如古希腊的哲学家都是天文学家)。这其中尤以爱因斯坦普朗克彭加勒马赫玻尔等思想的精深、言述的神简让我扼腕喟叹。在解说世界和宇宙的本原时,科学与哲学都面临同一因果律的诠释。因为它们的终极使命都是要从大自然隐乱的关系中梳理整饬出规律秩序来。在科学家哲学家看来,一个无因果的世界是荒谬混乱不能让人容忍的。否认自然界的因果律———就等同于新的神秘主义。
在读科学大师们的传记和著作时,给我不灭印象的还是爱因斯坦和普朗克。作为本世纪现代物理学的奠基者:相对论和量子论的创始人,他们两个殊途同归追求“绝对信仰”的人类求道者精神,恒久地震撼着我的心扉。尤其爱因斯坦,几乎倾其后半生全部科学热情和科学智慧献身于制订“统一场”的物理宏图。他超越了个人生活的全部琐事,忍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孤独不解,甚至谢绝了出任以色列总统的盛邀(因为在他心中,政治是暂时的,“方程是永远”的)。然而统一场却悲剧性地未完成。
这是必然的悲剧。像爱因斯坦普朗克这样的超级科学大师,所思考解决的问题都属科学探秘最高阶最前沿的问题。由于人自身先定的局限,本质上这类问题只能是审美理想科学信仰的问题。晚年的爱因斯坦早已觉察到统一场注定失败的厄运,早已意识到科学家的想象期望与他的实际能力悲剧性地脱节,早已慧悟到人类所能达到的最高境界就是对宇宙表现出只可意会不可揭晓的恭卑和敬意。与其说他对绝对的追求,仍是企图找到统摄万物的统一规律,毋宁说更是一种纯精神的信仰了。要寻找宇宙第一规律,就必得有自身的第一推动精神。这精神,不隶属于神学宗教,也不服务于阶级政治,更不睇视低俗的功利野心。它超越民族和政治,超越一切时空界域。它只归属于自己的内在信仰———那就是爱因斯坦和普朗克心中的广义上的科学宗教情感———那个“宇宙上帝”。
还有诸如马赫的思维经济、节能原则,彭加勒的科学道德观,孔德的“以爱为原则,以秩序为基础”的人道情怀,都使我获启甚深。特别孔德这位被马克思称为“资产阶级”代言人的现代实证论的创始人,在穷困交迫之际,还无偿向工人传授科学知识科学真理,实属难得。当他不幸辞世时,千万巴黎工人哀鸣大恸。一鞋匠在悼词中称他为最富博爱精神的工人阶级朋友和导师。
我必须承认,近年挣扎漫游于科海,最大的收益似还不在科学本身,而是科学家们的科学品质和道德面貌更深地撼动了我———我看到了人类星空最璀灿的一族!
谁是最高设计者
再也没有比科学家自身更了解科学的极限了。再也没有比天体物理学更能摧毁一个人的野心了。
如果说20世纪上半叶是科学的黄金时代,下半期则是青铜时期。虽然高能粒子加速器不时发现出新的亚核粒子,无性繁殖不是神话,“高速公路网”一网打尽全球信息,但如相对论量子论那样具有“颠覆性”的发现却并未出现。第一因、第一推动力仍是不解之谜。从牛顿到爱因斯坦,所有一流的科学家都逃不脱这一关于宇宙最高规律的追问。它实际是在追问上帝是谁,宇宙最高智慧最终设计者是谁?有人曾问牛顿,万有引力的起因是什么?牛顿回答:我只能发现它证明它,但不能解释何以有它。爱因斯坦也无奈地承认,相对论在宇宙开端处失效。然而这却是个科学注定无法回避的“硬件”问题。它牵涉到科学最核心的本质。以往科学只是不断地发现揭示物理世界的运作和定律,但为何如此运作、为何有这些定律却一概无知。不能正面解答这个问题,就无法揭开一切本原性问题:如宇宙起源、生命起源、人类起源……
第一因的问题,焦点在:宇宙在时间上有无迄止、空间上有无边界。
倘宇宙没有开端,一直如目前的有序状,则无法解释热力学第二定律:无序增熵运动(它与第一定律:能量守恒被证实一直有效)。宇宙最终结局是大无序的“热死寂”。此外,哈勃望远镜也告诉我们,宇宙仍处于原始膨胀过程中,星系仍在以亿万光年的速率飞离而去(在这膨胀飞离中,竟能产生太阳系银河系,竟能诞生人类尘埃般有序的一角,真是不可思议)。按相对论原理,有离必有合。今天的飞离说明昨天的耦合。想必原初宇宙的致密紧缩度肯定无限大,几近于无(无中生有吧)。以此类推,有“热死”终端就必有爆炸迄始———于是“大爆炸”理论便被引进了宇宙学。
大爆炸意味宇宙必有开端(奇点),且有时间之矢。承认这一点,就近于承认“有个上帝和最高设计者”。其根据是:宇宙爆炸的初始密度是经过精心计算的。因为它更有亿万倍的理由爆炸出些黑洞坍塌与无序,可它偏偏就炸出了个大尺度的精美天体运行(这又包含多少精确的数值数率)!套句时尚话语:这比猴子在键盘上打出莎士比亚剧作还难。另外,大爆炸的冲力与银河系的万有引力正好是一对矛盾。它的暴涨与塌陷必经严格运算控制在同一临界值上,才能维系住天体既不因离心力冲出引力之外,又因向心力被拉附在引力之内。
换句话,宇宙实际立于刀刃之上。它的初始爆炸密度必精确地无限接近临界值。低于临界值,宇宙将盲目膨胀,天体将混乱的什么美丽事件也不会诞生(何况人这种高等动物);高于临界值,宇宙则立即塌缩,也就天上人间无故事了。极言之,宇宙整体的结构性有序性精密性目的性,使得大爆炸绝不可能是偶然随机事件。
倘宇宙是有界无限的呢(另类人的推测)?这倒干净地排除了上帝的存在,却不能解答为何宇宙有边界而无终始?也不能回答为何会有那些精心设计的物理定律?连上帝老人家也逃不脱这些定律(有趣的是,大爆炸虽为上帝创世提供了证据,但上帝创世却又受自然规律限制)———定律又从何而来?还有一说,设想宇宙完全是自足的。像个无始无终的自动化时钟,一切法则定律都前定地调得好好的,只消无休无止地走下去。这个设想太完美也太宿命。最近据说英国著名宇宙学家霍金又提出最新释说:宇宙开放暴胀、有始而无终。不一而足,名家名派名说名论太多太多……
马赫说得极妙:物理学家在机械论中发现了心灵(上帝);心理学家却在心灵中发现了机械论(当代生物学更证实人的精神就是由逻辑程序控制的信息密码)。不管宇宙以什么方式创生,它的复杂的有序,神奇的结构,本质的简洁,惊人的合规律合数学性,都使得人类即便能否认一个人格的上帝,也难以否认一个自然的上帝,一个最高的智慧———普遍的宇宙精神存在。未来的科学就算有能力将所有的定律归纳成一个最终规律,却不能阐释证明规律本身。规律又从何而来(必得先有规律,宇宙万物才能创生)?这必然又回到逼问终极设计者的第一因问题。倘真有一个这样的最高设计者,掌握着这样一条“超规律”,则从一开始它就决定控制着宇宙和人类的命运。它既然不想让人类轻而易举地识得它的真面目或找到真规律(这是显而易见的),它就一定有能力不让人类识破或将人类引入认知的歧途。
“天机不可泄。”在印度神秘主义哲学观看来,宇宙是个至高无上的总精神,人类只是这精神的一小部分意识。当人类意识人类智慧快接近宇宙精神时,就会被宇宙精神吸摄进去。科学探秘的终极,也难保不是人类毁灭的终极。科学与宗教这两种不同质的人类活动,其结果都使得参与者对“上帝”、对不可知的最高智慧,表现出共同惊畏虔诚的宗教情绪。不同只在,宗教是被动地听任上帝安排,科学却是主动地寻找靠近上帝。
走笔及此,我的脑袋快爆炸了!我得快去涮涮脑子,拿拿大顶、劈劈叉了。上述关于第一因、大爆炸的区区两三千字,害得我竟耗时三天———宇宙还没爆炸,我的头先要爆炸了。虽说大爆炸理论头几年我就半瓶醋地了解些,但化为文字与仅知皮相毕竟是两码事。此类书此类论点多多,我究竟该师从谁家,又如何从百家中抽出精华,化为最精简的表达,真是“蠢妇谈天、科盲摸象”,烦难死我了。更可笑的是,这几天我写着思着竟渐入爆炸“化境”,被那些奇异的引力冲力速率临界值迷住了心窍,好在我还不至不知自己吃几碗干饭———这宇宙起源大爆炸的大神秘,连科学家都猜不出,本愚妇要能弄清爽,科学家就该下岗卖大碗茶了。
对这类最高天机,聪明人从不敢妄加猜测。我这样为伊消得人半痴,保不准何时犯了天颜天怒,小命就弹指一拜拜了。对,有必要赶紧搞点献忠心活动:我求天道、找第一因,完全是为了顺天道,必要时不惜殉天道。我可不能当傻小波第二,明目张胆的反熵。甭说反熵了,就是人类在地球上造的孽,如今也够人类“喝一壶”、遭大难的了。宇宙是亲娘,我是亲娘的闺女,我除了终生孝敬她老人家外,别无奢念。这些话听来似有溜须“媚天”之味,但绝对是我的心里话。我想媚天总比媚钱媚权媚俗强———体贴天道比体贴人道是更高的道。毕竟人无天无法活,天无人塌不了。
当前一个值得深味的现象是,愈来愈多的科学家(包括霍金)日益频繁地活跃在宗教哲学等精神领域,意图对上帝及最高智慧做出新解释。而占统治地位长达三个世纪的西方唯物机械观、实在论,却反过来求助于东方自然观(甚至宗教神学)。喜耶悲耶?还是爱因斯坦说的好:“我们最美好的经验,就是关于奥秘的经验……我信仰那个在宇宙万物中显出和谐与秩序的上帝,不信那个与人类命运有关联的上帝。”现代科学遇到的困厄和挑战,正是康德早在200年前就指出的人类先定的限度———认识上心智上必然的局限。我们日常所见的世界万物,只是我们的感觉世界、经验世界(即现象界)。尽管我们能用种种科学手段(即物理界)来解释它,那也只是我们后天的发现和推理。科学规律、物理定律不是按人的脑壳建起的。远在没有地球和人类时,它们就客观地存在着。即使最后一个物理学家从地球上消失,它们仍将继续下去,直到宇宙自己的末日。对先于我们人类数亿万年的自然界(实在界),本质上是不能直接认识全部认识的,只能是间接认识和局部认识。特别量子力学的“测不准”原理,更明白告诉我们物质世界的不可穷竟性,科学不能解决终极认识问题。
无底蕴、找不到第一因,是人类精神有限性和宇宙精神无限性这一硬事实的最好证例。只要“上帝”是哪一位找不到,人类的无根性就是注定的,被动偶然无常盲动等属性也就是跟定的。因为万源归宗。总源头的找不到,势必造成人们日常生活中交错纵横的混沌扯皮内耗外戳现象。尽管科学真理科学预测几乎在除了第一因外的所有领域都取得了胜利,但正是这个第一因却是至关生死的“临界点”。找不到它,任何真理和预测都只是相对的有限的,任何胜利都只是“量”层次上的。只有找出因果链的第一环,才能达到认识上真正的“相变”和“质”的升华———才能解决一切本原问题,包括人的存在问题。
一个带着自身之谜苦苦追求科学真理、视科学为宗教的人,临了却发现科学不仅不是神话,甚而也与“神性”挂上了钩,这多少有被幽了一把默之感。但我也有可欣慰的。作为一个生命的体验者探秘者,我的“科海生涯”虽未尽除我的生存困惑生存危机,但下过与没下毕竟本质不同。虽则世事还是原先的世事,我已远非昔日的我了。我的洞观力与敏悟性已得到高度训练。
一切有责任感道德心,不想当混混捞实惠以庸浅俗滥的话语权力腐蚀人心的作家,我想都应从科学智慧中得到天启,寻到灵感源泉。当然,它须是发自内心的需求。不是谁号召“学一点科学知识”就学得进去,也不是谁提倡当个“学者型作家”就能当上的。大凡带有外在号召提倡类的东西,我都怀疑它是花架子泡沫子。
人的本性,是在他深深为之激动献身的事物上显现出来的。谁在追求,谁就有困惑。谁追求什么,谁的本质就是什么。一个生生死死追问第一因的人,必是个泛神论者———这就是我的结论。所有奥秘都具有诱惑性启示性。在有些人,奥秘将他引入彻底的宿命论和神秘主义,再没有生命的激情与想象的活力。在另些人,则由此发现奥秘背后的玄机,认识到大自然更隐蔽更复杂的面目,进而在被确定的大限内,更主动自由地把握自己的未来,抓住“命运的阄”。
本小节行将结束时,我要有个小结。回顾我的出生、名字、大难不死,包括某些离谱的神缘,并非我想引出个有神论或宿命人生观:我只是在陈述事实提出疑质。实际情况原本就是———人的一切,连同他的感觉器官他的测量仪器,都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人与上帝、人与自然、以及宗教与科学的关系,人类所知还太有限,不能轻言“迷信”二字(迷什么信什么),不能用迷信堵死一切科学的宗教的探秘活动。
我的意思是,我还不至自恋到认为惟我为上帝的最佳选民,上帝的圣意就是要我苦尽甘来充当他的救世使徒。不,我不这么认为。但是,让我完全否认自己身上某些神性的偶然和特异也不可能。我确实在某种程度上感到了上帝“圣灵圣手”的抚照,并对诸如“上帝为何如此安排”的问题,只要一息尚存,就将穷问不止。
还有最后一点需要表达。如果说我真正有什么惊心的、百思不得其解的天问的话,那就是上帝为何偏要叫我这样一个不幸的弃婴,一个不知自己从何而来的人,却生生死死地追诘:“我是谁、人是谁;我从哪里来,人从哪里来”(简直像带全人类庄严发问)的形而上本原性的问题。
它是隐喻、是刻意、是巧合、抑或又是偶然中的必然?对能够探知的事物尽情地探知,对不可知的事物只能默默地表示敬畏。
我是谁、人是谁
我是谁?是个体对内部自我主观的反问反思;人是谁?是人对包括人在内的外部客观世界的探诘思考。二者虽侧重不同,但最后的追问思索必都通向宇宙本体。
从我是谁、到人是谁、到宇宙是谁的三段式诘问,是个体自我最后定位的完整逻辑过程。它们是三位一体的有机体,一个不可或缺的因果链。少哪一环,都会造成认知的片面和混乱。尤其对那些有着明显道德理想主义倾向的人来说,这种强调更其重要。不对世界作全景式拉网式的总发问,不淘尽内在的冲动及狭隘的局限,一个人的理想追求越执著,他的存在方式就越危险。
哲学人类学是近年世界性的哲学潮流。其背景是,当代人类在创造出高度物质文明的同时,却陷入了觉醒后的对内困惑:我们生不知来,死不知去,蒙蒙然,冥冥然,是谁在主宰我们的生死,是谁规定了我们必须这样生存?人,从来不像现在这样对自己感到成为问题。没有一个关于人的统一概念、生存本质的解说,不仅制约着人的潜能发展,威胁着人的道德伦理生活,且给上帝造人的谬说留下阔大空间。
一个显见的趋势是,随着现代科技带来的现代生活方式,人的异化倾向愈发地具有普遍性危险性全球性。人的感官享受贪鄙心理被空前激活,对物质的占有与攫取成为主宰界定人的生存内容和生存价值的惟一标识。同时,孤独、不安、焦躁、无聊、缺乏内在道德律缺乏世界观的支持等绝望情绪,构成现代人多维生存矛盾和生存危机。对物欲的无度追求,不仅导致人心失衡暴力上涨等极端后果,更可怕的是,它污染了人性,破坏了人类最原始最质朴的人际关系,践踏泯灭了诸如真情真诚良心良知这样一些人类立命之本的品质。
中国本土的状况又如何呢?80年代以降,西潮扑岸改革开放,打破了中华民族超稳定的社会结构,由昨天的共产主义理想几乎没有过渡就跌入“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商业巨浪。被本能和欲望煎熬的人们,空前地激发出生物能量,大面积地蠢蠢欲动,以包抄式、突袭式、游击式等看家本领,或暴富突阔、或人赃俱栽、或家破人亡……
没有哪个民族像中华民族这样剧烈地经历了由转型带来的动荡和阵痛。但这并非不是好事。按物理学两极相通的原理,一事物到了极限必导向另一极。动乱与痛苦不论对个人及社会都是挑战和机遇。这时———只有这时,人们才会带着焦灼的目光探问路在何方,心灵的新大陆在哪里?这时———也只有这时,人的问题,人性的问题:“怎样活,为何活”,才能成为全民族的迫切问题。
不管人的概念有多复杂,不管人性有多少释义,它们总有其基本特征和普遍共性,这也是人与人可能存在心的沟通心的呼唤的前提。它就是人在宇宙中的偶在性神秘性;在社会中的压抑感孤独感。
从更大范围来说,我的出生、名字的荒谬与偶然,实则正象征性的概括了人类诞生的荒谬与偶然。
首先,人的生命出现就是奇迹。中心疑窦是临界值的问题。原初之时,一些无机原子凑到一起,怎么就突然变成有机有生命的了;一些黑猩猩怎么就突然站起来会说话会走路会造工具了。
达尔文古典进化论太过肤浅了。进化,至多可提高完善生命,却不能创造生命。生命系统的三个最显著特点:一是结构的复杂性。二是组织的严密性。三是整体的目的性。
生命的奥秘,与其说在蛋白质氨基酸等分子的化学结构中,莫如说在由这些分子组成的遗传基因密码里更确切。然而,普通的物理化学过程,倘在没有任何超自然的插手下,怎么又能变成密码,怎么又能超越生命的临界状呢?人未经商量未经选择便被偶然抛入人世。人刚活出点瘾头活出点经验却又要被上帝收走。人有了意识有了智慧却有了原罪———被逐乐园伊甸园。人再也不能像动物那样与自然融为一体,自由地回家自如地往返自然了。人只有一条路可走,彻底从自然中进化出来,去寻一个新家。
人的生存是整个自然界的特例:既脱离自然,又与自然有联系。既有肉体上的兽性,又有精神上的神性。既有动物性的恶,又有人性的善。由于人的不能自足,人必须不断找到更高级的人的生存形态,才能与自然与自己的族类相结合。这种需要和欲望,是人一切精神情感的来源,亦是社会发展的动力。用弗洛姆的话说即是,人一面渴望从自然从动物式生存中脱离出来,一面渴望回归自然回到原初的家,返回更安全更妥帖的永恒无限中去。人的肉体,人的生物性虽不如动物发达强悍,但人的弱势恰好又是人的优势。人可以无限地发展人的人性及创造性,为自己营造重建一个美丽的人造化的世界。
这就是人。这就是人的实存状况。遗憾的是,现实中,人不知自己是谁,却有了成为谁的坚定目标;人不知自己在一切偶然中形成的人性,却有了在社会中要成为最高价值的本性。尽管非理性或许比理性更本质更真实更具生命力更是人存在的自我确证,但从“类”来说,它不能也不应成为主流。否则,人将退回动物彻底完蛋。任何鼓吹非理性的自然人,不受约束的自我等谬论,其终极邪念都是将人引向自亡。
人在痛苦的生存实践中,终于有了理性反思:即使我们拥有并享受各种东西,我们仍可能是不充实不幸福的,生活仍可能没有意义,我们仍会感到沮丧烦心不满足。一旦人按对物的占有支配来建立生命活力,实际也就是使自己服从于物,反受物支控,沦为纯粹的生产者———一个攫取与排出的动物性机械化程序了。
由是,人的精神性、人生的意义复被提出。人之区别于动物,人性的主特征,不就因为人是有精神的,人不甘于纯粹地吃喝拉撒吗?动物只为生命必需的光线吸引,人却为更加遥远的星辰光线所激动。人,多少是种文化的存在,他必须赋予生命以超生物学的意义。只有当他表达了自己,利用了自己的力量时(如劳动创造奉献),他才会感到满足。倘他的存在,只是占有和消费,他就掉价降格了,就不可能有真正的幸福感。
表面看来,他财大气粗地攥着大把票子,面对纷繁的商品可以任意选择,实际上,在他选择时,他早已被前(钱)选择了。他早已成了物的奴隶,早已失去选择所必须的内心自由、主体意识和思想资源。人的欢乐与幸福,是伴着人的主动与自由的,而真正的主动与自由,则又有赖灵魂的丰饶和精神的强大。
个体肉身的出生,只是人的生理意义物理意义的出生。精神性主体性的出生,才是健全的真正意义上的人的出生。若说肉身人的出生已充满了阵痛与艰险,那精神人的出生更布满了暗礁与刀丛。顺应物役臣服本能趋乐避苦地活着,或许是容易的。但那不是人的活法,而是猪的活法。并且到头来未必不自食其果,仍逃不脱物网欲网。向人的人性精神性升华,虽是酷难的伤人的,但惟其如此,人生才能达到自由崇美的境地,人才是大写的人。人类所有的价值体系,人性区别于动物性的全部高贵,就在人的生命具有高于生命的意义和目的,人的存在趋于永恒的超越活动。
向上帝找回人的位置
生存巨链中的时空之谜,宇宙始因与终因的阙如,是造成人类无根及人性混乱的终极原因。但在中国,它还有自己更特殊深诡的根源。
中国人属感性直觉型,不比西方人是理性分析型。不管孔孟老庄都没有成为理性的倡导者,都没有把对主客两界的辩证认识上升到明彻的世界观的高度。将人的理性思维,从原始深渊提纯出来的是希腊人的功劳。固然中国与西方的先哲先智们都曾有过关于宇宙的形上追问,但从一开始就泾渭不同。
西方人对天地宇宙采取天人相分、主客对立的两元分析法。以孩童般的好奇对宇宙现象作纯智力与审美的执着追问,在认识客观对象的同时加深对主体自我的认识。这使得他们终于发明了工具理性和精密科学。
中国人则是天人合一观,人与宇宙是有机的统一体。这种观点从最终的整体观来看,当然是英明的,可惜太超前早熟,中间缺项缺环了。怎么个天人合一,为什么天人合一,都只是个大虚无大诨抡的假大空概念,没有请听下回详细分解。这种即兴感兴的思维方式,带有原始功利心地企图把握永恒,融个体于无限,只能是拔着头发妄想升天。由于强调同一性调和性,固而不可能真正了解天人之间的全息对应关系(即使如《易经》里的天人说也只是抽象的泛泛)。既不能发现真正的主客矛盾,也不可能有真正的主客统一。
事物只有在相异中才见差距,才见本质区别。一搅和一调匀,真相就隐去,只存在个表象假象,而这更祸害无穷。这种先天性的对终极对象认识不足,终于使中国人民在近代大大落伍,并且导致整个民族意识形态领域的致命弊端。
孔子讲仁爱忠恕,孟子讲人性本善,荀子讲去欲轻物,老子讲道法自然,庄子讲无用而用,佛讲开悟,禅讲方便……尤其道家的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道生一、一生二、三生万物,玄玄乎乎,云山雾沼,简直就是天语密语偈语,谁人能真正破解得出?中国人的智慧偏重感性的灵悟。就是在表达哲思时,也是通过具体形象来寓意。中国的说理文,从诸子到康梁,都极优美灵奥,亦都有个致命弊病:精而不确。虽几个字即能以简驭繁地涵盖一大片,但皆因缺乏分析推理,缺乏严密逻辑,故多造成语义笼统而含糊、疏漏而不确。
大囫囵的模糊同一化认识,养成中国主流文化重整体重共性,轻个体轻个性,不惜以灭人欲剿人性来维持封建等级血缘制度。作为这种制度的必然派生物,空泛虚伪的义理伦常成为一脉承袭的中国文化特征。道德伦理判断大于事物真假判断。然而,因着它先天的局限,本原的悬浮,立论的不确,无论它的人生哲学还是人伦理论都蒙混不爽悖义歧多,陷入空洞循环。无怪有学者说,儒是伪价值,道是无价值,佛是反价值,禅是空价值。语虽偏激尖刻,却含有几分道理。
认识的不确,必带来思想的无准则无向度,行动的迟疑和盲然。在精英阶层,它表现为绝少有敢于突破世间一切伪价值,执著发出对人生意义终极价值形上追问的人;绝少有为了最高信仰最高道义不惜道成肉身的人(虽则中国人讲道,但不殉道。孔子就“无道则隐”。惟屈原例外)。倒是打着精忠报国,为忠效皇上老儿献命丢命的不少(多是带有功利心态的愚忠。像布鲁诺为捍卫日心说被烧死在鲜花广场;像塞维特斯为捍卫宗教信仰被烤死在露天广场几乎绝有)。
在下层民众,由于暗于大理,蔽于一隅,不知善恶,不畏因果,又因着人欲物欲本能的强大,仁义礼智信一讲几千年,这个“欲”字,非但不能斩尽杀绝,且有更隐晦更虚恶之势。明禁暗娼,上歪下斜,锱铢必争,快意恩仇,小人豹变,君子无行,山盟虽在,兄弟阋墙……人际关系一片俗浊的连环套和稀泥拆烂污。世道人心在利人与利己,功利与非利,出世与入世等上撕博裹挟。满地铁蒺藜暗绊子,说不清道不明地剪不断理还乱。不是矛攻盾就是盾攻矛,总挠不到痒处,总找不准焦点,总在平面圆心上打转。只见树木不见树林,驴拉磨只管捂眼走,面对大象,只知大象,不知其余。
指而不抵,向而不达,和而不流,寄而不居,述而不作,攻而不打……十八面的中庸不偏模棱两可,造就了中国传统文化独特的人文环境和精神脉象:一面是内圣外王,一面是绝圣弃智;一面是大道至简,一面是人生虚繁。这种至命的悖乱,波及社会各层各角。由是,一片倒因果假因果混淆因果;一片泛道德伪道德虚无道德……到处是边缘状态模糊语境;到处是暧昧氛围骑墙观点;到处是中性人、两面人、灰姑娘、大灰狼;到处是说话人的以已昏昏使人昭昭;到处是价值领域的蒙浑和人性的灰暗。甚而连带的中国艺术也都是不问皂白黑灰中色的大写意大抽象,还美其名:最高境界在超乎象外。超什么写什么抽什么?精神境界还在混昧世俗状,世界观还没夯实落实,就侈谈超字———超得了吗?又超什么、抽什么?!一个民族倘没有关于永恒的命题,没有关于灵魂与上帝,宇宙与天道的最高价值叩问,必不能有统一的世界观和强大的凝聚力(只有在最高价值上,人类才有共识),必造成人事政事国事的悖紊与隔阂。一个民族倘终极价值是虚拟虚设的,则比没有更坏。没有可以有,有而不实且谬成传统,其对国势民心的荼害更大。
远的不扯,单表假乌托邦给中国人民带来的殃患: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大跃进、小高炉,土法上马炼钢铁;三反连五反,肃反加批右,无产阶级革命派痛打资产阶级落水狗……一言兴邦,一书兴邦,一部语录治天下,治来治去,治出个淆谬实用的阶级斗争是纲,而不是宇宙总规律是纲。
社会秩序有赖于自然秩序,这是生态世界起码的常识。可惜中国人缺的就是这一常识意识。中国的辩证法,是实用辩证法,不似西方的逻辑辩证法分析辩证法。由于没有个不移的“太上法”,从来都是谁都能插一手拿来我用的庸俗实利主义。哪朝哪代的统治者,都能根据自己的需要,制定修改王法天道。每一法规圣旨,都有表面的正当性合法性,又有深层的非理性矛盾性互悖性不可通约性。既不能使民众达到根本上的协调一致,也不能使民心真正地执著投入。
只有———不!必须建立起终极价值终极关怀,个体人类才能从生存的虚伪性遮蔽性中走出来,从虚饰的社会民族国家集体等樊篱下解放出来。在宇宙大道最高的法则下,认清人的存在的基本界线、无以逾越的上限和下限,从而摈弃一切外来的强加天职,主动地给自己的心灵立法,在服从最高法则的同时,获得世俗的慰藉和安宁。
当21世纪的钟声即将敲响时,如何面对上帝找回人的位置,确认人的身份,以使人性更加自然化,劳动更加趣味化,生活更加审美化,人际更加和谐化,社会更加有序化,将是每个中国人迫急而严峻的人生哲题。
只要造物主第一因找不到,人的生死问题不能解决,终极困扰就如梦魇般死缠着人类,迷惘困惑冲突矛盾以及善恶的较量就粘住了人类。与此,心性的开启,人性的复归,也就是每个人每代人每个民族每个国家都绕不过的永恒主题。
如果说理性的最高使命,就是制订普遍的无条件的具有内在一致性的人性原则,从而为所有人自觉遵循,那么中国的现状现实,华夏民族、炎黄子孙则更渴望这一最高原则,这一“统一场”的出现。既别其异,又统其类,既能把握人性的辩证法,又能看出主客间的对应关系,以便最终发出每个感性个体的最高追问:我是谁,人是谁,人的立命之本是什么,人最不可缺失的东西是什么?人性的寻找人性的复归,是以意识到人性的丧失为前提的。它关系到对伪价值伪意义伪真理的全面去蔽扬弃,关系到人的本质力量及潜能的开发拔擢。它的终极指归当然还是在充分人化的层面上,达到与宇宙真正的天人相应、一元全息。人,只有在更加人性化精神化的前提下,才能回到类,再回到自然。为了更健全地进入人类生活,必须先理智地进入自然秩序。
也许,人与自然最终的圆融只是人美丽的憧想;也许天人合一总有一天会在宇宙实现。到那时,世界将充满对上帝的意识,对万物的感恩,对人类的爱———就像水充溢海洋,气浩盈天空……
责编汪兆骞
分类:散文 作者:王英琦 期刊:《故事会》1999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