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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文学〗地球上的最后秘境

分类:当代 更新时间:2023-02-10 22:20:07

———地球上的最后秘境———1973年初访大峡谷———里氏8.6级特大地震震中位置———令人闻风丧胆的蚂蟥山———植物类型的天然博物馆———大峡谷水汽通道———八十年代南迦巴瓦登山科考———热带菌类在北纬29度出现———发现眼镜王蛇———飞禽走兽和有关老虎的传说故事———对于大峡谷的人文考察简历———李渤生小组五壮士越冬考察,发现半常绿阔叶林———路遇“森林女神”徐凤翔———“当代徐霞客”杨逸畴,逃生泥石流———各学科满载而归,唯有地质古生物白白吃苦———九十年代地质科学进入,发现地球在此开了一个天窗———大峡谷是地球“热点”之一———有关世界第一大峡谷的论证,以及向世界公布———

隐藏在云雾雪山密林中的人间绝域鲜花云集之地,世间正纷纷扬扬着你的传奇说你总揽南方北方两块古陆气势浩荡光彩照人说你将冰峰苔原森林激流和瀑布群荟萃一身说你有亚马逊河的湿润温情又兼具喜马拉雅的严寒冷峻可你总归是你,奇异深邃既长且大位尊世界峡谷第一深山藏娇万载不名而今多少人正在向你走近请你撩开神秘面纱一睹造访者的倦容与惊喜大峡谷如今成为热点地区,大峡谷作为一个目标正在被竞相前往。

让我们先来看一看它———雅鲁藏布大峡谷的位置所在。

面积广为250万平方公里的青藏高原,是一个完整的巨型地貌构造单元。在地形图上,它既像一枚芒果,又像一只无首无腿的驼鸟:它中间宽敞两端狭窄。这是由于南方古老坚硬的印度地盾持续不断的俯冲挤压,与北方同样古老坚硬的塔里木、华北地块的强烈抵御合力造成的:夹持在两者之间的年轻的青藏高原,就像可塑的硅胶那样被推搡抬升起皱,两端向外逸出并拧转弯曲。

说到喜马拉雅山脉,总要不由自主地在这一名词前冠上“雄伟的”三个字。且让我们通常地表达———雄伟的喜马拉雅山脉,它高峻而绵长。2500公里的长距离,筑就大高原雅鲁藏布大峡谷南缘屏障;向南,它俯瞰海拔仅几百米的印度平原,向北,则统领着高原面上的万水千山。仿佛就为对应,在它的东西两个极端处,各有一个地结———巴基斯坦境内的西喜马拉雅构造结和藏东南的东喜马拉雅构造结,就像是两个地楔,锁定并支撑起大高原。两地结处分别矗立起两座大山———南迦巴瓦峰和南迦帕尔巴特峰;各有一水作马蹄形环山绕过,向南而下———东南行的是雅鲁藏布江,流入印度叫布拉马普特拉河,西南行的是印度河上源的一支,长流不息地汇入印度河。源于喜马拉雅并以相反方向流过几千公里之后,它们分别从孟加拉湾和阿拉伯海入海,在印度洋会合———大山大川同为造化的不朽之作。

全长为2057公里的雅鲁藏布江,就这样与喜马拉雅山脉平行前进,由西向东流贯整个藏南谷地,到达米林的派地。这里是东喜马拉雅尾闾处,海拔7787米的南迦巴瓦峰和海拔7257米的佳拉白垒峰隔江对峙,矗立云天,俨若峡谷之门。穿过峡谷之门,江水环绕南迦巴瓦雪峰一个马蹄形大拐弯,隐现在墨脱的热带季雨林,一路轰响而过,一路浪花飞溅。

这一世界第一大峡谷被确认之前,世人惟知最长的峡谷为美国的科罗拉多大峡谷,它长达440公里;最深的峡谷为秘鲁的科尔卡峡谷,它深达3200米。而中国的雅鲁藏布大峡谷,则以其长———504.6公里,以其深———6009米,以其海拔的高差跌宕,以其所拥有的垂直植被,以其丰富的生物多样性资源,以其绝世之美之神奇,堪称世界之最,首领天下众峡第一风光。

长久以来,连西藏人都称它为“隐藏在云雾雪山密林中的人间绝域”,后来又有日本科学家称它为“地球上的最后秘境”,都是极言其难以到达,也极言其“未知”的诱惑。它的神秘面纱一点一点地被撩开,它所饱含的信息一点一点地被译介给外部世界,花费了那么长久的时间———从三十年代的英国植物学家金·沃德,到中科院青藏队于1973年首次造访大峡谷,随后历经七、八十年代进行的包括地质、地貌、植物、动物、气象、水文等诸多学科的多番综合考察和科学论证,1994年,经由中国官方通讯社新华社向全世界公布了中国人在本世纪末的这项重大地理发现———雅鲁藏布大峡谷为世界第一大峡谷。作为青藏高原科考队的代表,同时被公布的三名发现者是地理学家杨逸畴、大气物理学家高登义、植物学家李渤生。在他们的背后,是青藏科考队的一个群体,是包括西藏“地方军”和各种“盟军”在内的中国科学界。

广义的雅鲁藏布江大峡谷地区,概指藏东南林芝、米林、波密和墨脱四县,方圆2.5万平方公里。那里一年四季郁郁苍苍,是西藏最美丽的森林地带,与辽阔的高原面自然面貌差异如同天壤。把南北地貌风景来一个人格化的比喻的话,那么西藏高原恰似一位健壮牧女,她头戴五光十色的玉石首饰,身上却穿一件油黑的光板羊皮大袍———藏东南一带就是西藏最美丽的头饰。不仅仅是风光的差异,就如同一般的环境与习俗的关系,那一带宗教文化历史传统和生存外貌也有别于高原面上的藏民族。波密一带虽以藏族为主,旧时却是波密土王的领地,长期拒绝西藏地方政府管辖;米林、墨脱则是门巴族、珞巴族聚居区,国际学术界通常把它与喜马拉雅另一侧的居民及乡土文化一并界定为“喜马拉雅文化”,以示与藏学的区别。

狭义的大峡谷地区,特指秘境中的秘境———墨脱。迄今,那里仍是全中国唯一不通公路的县份。即使历史上的西藏人也不免感到它的隔膜。他们对于这一地区的态度让后人、让外人看来真是扑朔迷离:一方面把它看作未经教化的荒蛮之地、潮湿不洁的瘴疠之地、发配犯人的流放之地,另一方面,经书上记载的、民间长久传闻的,是那里的圣地白玛岗。白玛岗本身即是殊胜圣地,更何况那儿还藏有打开通往极乐世界神门的金钥匙。于是古往今来,一批批虔诚信徒们抛家舍业,扶老携幼,从四面八方赶来,翻过多雄拉积雪的山峰,沿着险峭的山道,穿过旱蚂蟥、毒蛇和毒蜂盘踞的险恶之境,一走好些天。湿热环境和劳累困顿使沿途不时有人倒毙,幸存者到达神山神湖环绕的白玛岗而神门当然没开。现今大峡谷地区土著的藏族人、门巴人,大抵是历史上朝圣者的后裔,还有一些为逃避农奴命运前来寻求自由的人。久而久之人口反而超过了土著的珞巴族。据说本世纪五十年代,还有上百名藏东川西的朝圣者来到这里,或食物中毒,或病饿而死,至今墨脱的老人们还记得那幕惨剧。

墨脱,是“花儿”之意,白玛岗,是“莲花山”。

1973年,又一批寻找“神门”的人来了。他们与历代朝圣者走的是同一条路,吃的是一样的苦,不过他们寻找的不是通往极乐界的神门,是打开科学宝库的神门。这是西藏地区考察的第一年,在完成了藏东南地区的考察任务后,大部队返回北京,青藏队队长何希吾带领一群不回家的人———大峡谷水力资源考察组:组长、水资源学家关志华、地质学家郑锡澜、地貌学家杨逸畴、地热专家章铭陶,还有副组长马正发等一行八人,这是第一批进入大峡谷腹地的中国科学家。从派乡沿江下行,攀峭壁,穿密林,一路测量江水,整整一个月后,到达一个名叫白马狗熊的地方,当地向导说,前面再没路啦。

第二年,1974年9月,又是大部队收队返京时,大峡谷水力资源考察组原班人马再次向大峡谷腹地进发,这一次走的是翻越多雄拉一线,直达峡谷底部,从雅江下游的希让村出发,沿江上溯。一路考察测量,一路访问百姓,千辛万苦走了几个月,接近大峡谷顶端的江边又是无路可寻。攀一根溜索到达对岸的八玉村,已是跨了年度的元月份。两次沿江考察,核心江段仍有90多公里没能走通。

当年英国植物学家金·沃德也曾走过某些江段,并命名过两条河床大瀑布为“虹霞瀑布”。这位严肃的科学家曾在他的《藏东南考察记》中描述了这一奇观:大江的主干上生成大瀑布,在阳光的照耀下,飞流直下的瀑布上方升起美丽的彩虹。同时拍有黑白照片为证。杨逸畴特想一见胜百闻,但沿江徒步考察过程中,“虹霞瀑布”始终不见。访问当地老人,老人们就说,那都是1950年大地震以前的事情了。那场大地震之大,不仅使虹霞瀑布消失,还把村庄夷为平地;山崩地裂,雅鲁藏布江先后多次被堵截,一度断流,复又决堤而去使印度平原洪涝成灾呢。这一线索导致了大峡谷地区两次考察的一个成果:对于震中位置的重新修正。

这场发生在20多年前的大地震,事后被青藏队的科学家们测算为震级里氏8.5级,地震烈度为12度,至于震中,此前国内一直认为是察隅。

那是1950年8月15日(藏历第十六绕迥铁虎年七月二日)22∶09′34″,世界各地的地震仪同时记录到了这一强大震波,但由于当时观测地震的台网稀少,能够确定出大致方位,出现一两百公里的误差也在情理之中。最主要的是,大峡谷闭塞难行,以当时的条件,不具备地震烈度调查的可能。因此这一里氏8.5级的大地震,震中位置就被确定在察隅,“察隅大地震”,在印度,同一场地震则被称之为“阿萨姆地震”。加之那位当时正在察隅、亲历了这场地震的植物学家的《藏东南考察记》的描述佐证,世界就普遍把震中位置确定在察隅了。

章铭陶、杨逸畴他们就成为现场了解这一灾难事件的第一批科学家。他们走访了19户人家,找到了当年的幸存者,听人们描述灾难降临时的恐怖情景:震前狗熊纷纷下山,鸡飞狗吠,不得安宁。大地震发生时,雪崩、冰崩、地裂山崩,大地抖动轰鸣,除了耀眼的地光之外,还有四溅的火星火光,那是石头撞石头时发的燧火,恐怖的声与光“如毁灭劫数已临”。大峡谷本就壁陡谷深,危若累卵,如何经得起如此震动,一夜间面目全非。民房倒塌,寺院被毁,僧尼百姓在劫难逃。一爿爿山峦垮下,冰川泥石流随之爆发,好几个村庄或被掩埋,或被席卷而去。一位当年曾给金·沃德当过背夫的希让村老人,地震后曾去过阿萨姆,他说,他看到沿途江水多处被堵断流,被阻江水后来冲决堵塞物,大水又漫灌了阿萨姆平原,洪灾泛滥。从另一位妇女那里则了解了直白村覆灭记:南迦巴瓦峰的冰川崩裂滑落,作分段式跃动,埋葬了雅鲁藏布边的直白村。那当儿,全村人都在自家房里,只有这位勤快的妇女正在院子里磨谷子,见势不妙急忙躲在碾盘下。所幸有生谷子充饥,一个月后冰川融化才得以生还,才得以多年后向章铭陶他们诉说往事。震中附近还有个大村庄格林村,不仅被夷为平地,而且陷落成为沼泽地,全村400多人差不多无一幸免。20多年过去,这个原格林村遗址成为沼泽草甸地带,有松林生长———此地不叫格林村了,科学家在地图上标上了“格林盆地”字样。

根据调查得来的情况,与上一年在察隅的灾情访问相比较,墨脱受损情况显然具有毁灭性:烈度为12度。报请国家地震局专家审核,从此这次本世纪中国大陆最大地震的震中被更改为墨脱。

调查中还得知1890年时大峡谷中还发生过一次类似的破坏性地震。

———看来不过一次次灾难事件,但其后对它的研究中却发现了具有地质科学价值的端倪,不过那是九十年代的话题了。

首次对大峡谷地区的考察,自然是最基础的本底调查。此前国内对这一地区还缺乏最起码的认识。一片空白之中,杨逸畴忙于地理填图,他还从未见过如此复杂的地貌呢。章铭陶统计地热出露点,详细调查了八处温泉。大家一起帮助关志华测流速,章铭陶背上一包木头,攀溜索到江心,等待何希吾挥手示意,就往流水中丢木头,关志华掐表———以最原始的方式,测得大峡谷河段雅鲁藏布江最急流处,最大流速为每秒16米,平均流量为4425秒立方!初访大峡谷,每人都空前地感到震惊兴奋和满心喜悦:从来没有见过、别处再也不会见到的如此如此美丽的雪峰森林,云遮雾掩中的山光水色;如此如此丰富的生物群落自然资源,奇花异草,珍禽异兽;大自然将钟灵毓秀集于这一身,从热带到寒带尽在此间。还有此地淳朴的山民,诡奇特异的民俗现象,它这样长久地隐身于喜马拉雅的深山幽谷,才得以保持了如此纯粹的自然面貌,一个令人神往的世外桃源。

然而通往这一犹如天堂般美丽世界的道路却如同炼狱。汽车只通到人世间边缘地带那个叫“派”的地方,那是米林县的一个区公所驻地。须赶在中午前到达多雄拉山顶,否则过午天气必变,风雪交加中无法下山。多雄拉海拔并不高,山顶处只有4221米,山顶雪原上还生长着奇怪的旗树,因为树冠形状像迎风飘扬的旗帜所以就叫旗树了,那是寒流风雪长期固定的风向吹扬所致。下山的路很险要,一侧是峭壁,一侧是垂直深谷,谷底是奔腾的江水。连善走的马也难免失足,沿途可见马的骨架,正在腐烂的则臭气熏天。下山要走三天的路,第一天住拿格,第二天住汗密,第三天才到达江边墨脱县驻地背崩村。走路之辛苦已是难耐,最可怕的是令人闻风丧胆的玛蟥山。树叶上、草丛里密密麻麻满是蚂蟥,一旦闻到人的气味,纤细柔软的身体即刻招摇,神速地从一切可能的缝隙附体,直到纤细之躯成了圆球方才滚落。它吸血同时释放一种抗凝血剂,它吸过多少血,伤口还要再流多少血。跑步穿过这一地区,每个人都是鲜血淋淋,新伤累累。八十年代有个生物组,就是搞动物的、捉蛇的、采蘑菇的卯晓岚他们一群,路过嘎龙拉一带,事先未得到任何提醒,一路采集标本,毫无防范地走进了2400米处的蚂蟥区,随即———那情形可想而知,伴随着一片惊恐的大呼小叫,这群专与毒蛇猛兽打交道的人、从不知恐惧为何物的人,居然魂飞魄散,飞奔逃命,一口气冲过埋伏区,第一件事就是各自清理全身,然后互相清理,再然后一起跑到江边,洗,江水一片一片地给染红了。许多年过去,讲起这段往事,都还心有余悸惊魂未定的样子,并且浑身起鸡皮疙瘩。

有关这条路的两个传说显然被人夸张了,但换了别的路就断不会有类似虚构。其一是关于多雄拉的,说一个战士坐在雪山上喝酒,这一喝就喝成永远的姿势了:他成了一座冰雕;其二是关于蚂蟥山的,说一个外来人走得太累了,在一棵树下倒头便睡,这一睡就永远没起来:他的血被吸光了。

早年有记者采访过墨脱的考察,如实写下考察过程中的艰难,特别是关于蚂蟥之类,结果被报社领导扣下未发,第一这未免太不可思议,第二呢,怕发表之后引起副作用———如此一来有谁还敢再踏上这一畏途呢?其实担心多余。何希吾他们之后,1973年之后,各学科闻讯纷至沓来,不少人千方百计地挤进来;来过一次还要来第二次、第三次,仅杨逸畴就先后八次往返于大峡谷。大峡谷是一幅耐看的画,每见一次都有新感受;大峡谷是一部深奥的书,每读一遍都有新收获。

紧步后尘的是李文华、武素功、韩裕丰、陈伟烈、张新时等森林、植物学和生态学家。1974年夏季,沿着数条前往墨脱通道中最主要的“干线”派—多雄拉—拿格—汗密—背崩之路,垂直角度40公里,三天中无异于走过了自北极到海南岛植物王国全程。“芝麻开门”,这座罕见的绿色宝库、植物类型的天然博物馆向不畏艰辛劳苦前来朝觐它的人敞开了胸怀。

阻隔了墨脱与外部世界交流的天然屏障多雄拉山,冰封雪裹,每年难得几个月的开山时节。从派徒步攀上山口,已是过午2时。想要居高临下地饱览一番喜马拉雅南坡风光的愿望落了空:山顶雾霭浓重,间有湿风漫卷雨雪而来。当天空重又变得湛蓝,植物学家们惊喜地发现了最初出现的高山植物,是那类生存在最恶劣的环境中、被列入“低等”类的生命。首先是五彩斑斓地覆盖在裸岩上的地衣和苔藓,作为植物世界的先驱,它们在任何“高等”类无以存身之处,顽强地守土有责:用它们分泌出的地衣酸,溶解和腐蚀着岩石表面,使顽石粉碎为原始土壤,并以自己的死亡之躯为其它植物的生长铺平道路。俯身察看,岩石间积累了细细的土质,数一数,共有几十种植物生长其上,座垫状植物、绿绒蒿、雪莲花……风雪中它们绽开了五颜六色的花朵,小小的,娇嫩的,顽强地。

由此过渡到高山草甸地带。点地梅、银莲花、报春、龙胆,正开得热烈,为多雄拉山顶戴上一圈美丽花环。

灌丛出现,以杜鹃为主。起先它们匍匐在地,越往前走越见它向上伸展,高可及人。人们称西藏是杜鹃花的故乡,当名不虚传。虽终生寂寞山野,仍姹紫嫣红地开得自我沉醉。杜鹃之外,还有伏地柳、金露梅、红景天等木本植物。这一层植被中含有名贵药用成分,具有相当的经济价值。

在灌木与乔木的交接边缘地带拿格站,度过了进入大峡谷腹地的第一夜。此次出行,对于李文华来说是一次特别痛苦的经历:他的膝关节出了问题,每落下一步都是刺骨之痛,这种尖锐而敏感的痛,是暴露的牙神经猝遇刺激时的那种最不堪忍受之痛。李文华咬紧牙关强挺着,不说出来———说出来也无益,反而徒增大家操心不说,除非是你自己想要停止前进,返回休息。这对李文华来说绝无可能。作为一位生态学家,能来大峡谷一走,今生夫复何求!察隅考察已使植物学家们赞叹不已,相比较大峡谷而言,那可真是小巫与大巫之别。

第二天进入李文华本专业———暗针叶林世界。海拔4000米处,桦树和落叶松之后,冷杉大森林迎面而来。此地冷杉奇大,其粗胸径处超过1米,其高一般可达50米,最高的足有70米高度,相当于王府井的北京饭店之巍峨。林下资源之丰富,也为北方暗针叶林所难比拟。跨越北半球三、四十个纬度带广泛分布的暗针叶林,使李文华联想到冰期中植物的南北迁移,正是反复交替的冰期间冰期,促使了物种的传播和演化,造就了今天地球上植被分布的多彩格局。毕竟,“在任何区域里,植物终是自然界中最主要的装饰品”(达尔文语)。

冷杉之下是铁杉,气候变得温暖,杜鹃已成大树,植物叶片扩大,由针叶而阔叶———经历了昨天的寒带和温带,第二夜住汗密时,已是亚热带环境,置身于亚热带常绿阔叶林中了。

亚热带常绿阔叶林中物种更其丰富,景观更其多彩。不仅拥有名贵的优良木材,如樟、桂、栲、楠一类耐朽防虫、散发着香味的树种,植物学家们更注意到了那些珍稀的“活化石”树种,树蕨、桫椤、双扇蕨,那些历史长达7000万年前直到上亿年前的古老物种,在地球环境渐变与突变的过程中,在别处已消失殆尽的物种,只在大峡谷出现了。由此,大峡谷又有了“植物避难所”之称。

第三天,由亚热带进入山地热带,住墨脱县背崩村。墨脱县海拔1000米以下的河谷低地,为热带常绿雨林,是西藏的西双版纳。通常认为热带植被到北纬23度37分为止,但在墨脱,它突破了这一防线,北上了近6个纬度。

对于植被景观,1974年这次只是印象式考察,全面深入地进行,尚待八、九年后的南迦巴瓦峰登山科考中,李渤生带领越冬小组队进行的连续5个月的越冬考察。

植物的考察是这样,其它各单学科也是这样,深入的、全面的并最终构成理论系统并首次做出解释,是在八十年代对这一地区的大规模考察之后,尤其是,七十年代风靡全球地学界的板块构造说、大陆漂移说被中国地学界普遍接受,大峡谷地区的原籍为印度板块一部分已无庸置疑;地质学的参与,以岩石地球化学证实了南迦巴瓦峰的地质年代与印度台地同龄:749亿年,是整个喜马拉雅最早脱海成陆的地方;以古地磁测定大峡谷地区在白垩纪不足上亿年前时,所处位置在现今北纬13度左右(相当于越南柬埔寨南缘),它至今已向北延伸了15度之多———这一系列背景资料非常重要,不然面对那些只在热带非洲生存的植物、动物、菌类和小生灵们,居然在喜马拉雅山中出现这一现象,定会感到百思千思而不得解,必定要对这一地区列出一长串的自然之谜题,然后为时长久地进行艰苦讨论。

在每天都有新发现的昆虫学家那里,大陆漂移理论对于大峡谷丰富的昆虫世界的直接意义,早已被提上了讨论议程。继1973年在察隅采集到两只稀有目的缺翅虫之后,一个崭新的世界向昆虫学家黄复生展开,处处有所发现的强烈诱惑,吸引着、激励着他走向这一世界人迹未到的深处,去探索大自然的演替奥秘。他满怀憧憬地走向了大峡谷。与察隅只有一山之隔,想来此地定会有缺翅目出现吧。果然,他找到了这种习性特别的小生灵,这种翅羽退化但行走迅疾如飞的稀有昆虫。虽然季节尚早,1974年这次只采集到了幼虫,但大峡谷之行令黄复生在发现的领域应接不暇———最狭窄空间里体现了最丰富程度。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真难以想象到在这世界偏僻一隅,居然隐藏着、聚集着如此众多的生物界古老种群。黄复生仔细端详着一只刚捕获的金龟子,它坚硬的彩色甲壳上幽幽地散射着荧光。把它归于哪一种呢?都像,又都不像。不,它具有好几个科的特征,它是一种非常古老的种类。黄复生仿佛看到了一个源头,从它身上看到现今广布世界各地的金龟子的先民时代。就这样,作为金龟子的进化链条在大峡谷里被找到了。

由于采集缺翅虫要赶季节,黄复生三进大峡谷,这一次是单枪匹马。1975年结束了西部吉隆地区的考察后,黄复生执意离开大部队,一个人返回林芝,赶到派区,随运送给养的马帮进入大峡谷,一个人留在了汗密,住一所废弃的小木屋,两天后再随那个马帮踏上归程。这两天从早到晚,黄复生在汗密的常绿阔叶林中留连不归,在缺翅虫出没的枯木朽株、枯枝败叶中,一心一意寻找捉拿。这一次收获颇丰,不仅捉到了成虫,其中还有带翅膀的。虽然只有一山之隔,距离不过200公里,但源自同一祖先的这类昆虫却沿着不同的进化之路各自前行,分化成了两个新种———察隅的“中华缺翅虫”和随后命名的大峡谷腹地的“墨脱缺翅虫”。后来这几十只有翅的无翅的小虫被分送给国内有关院校生物系做教材。有关文章发表后,在国际生物学界引起了一个小轰动,这一连印度也未见报道的热带昆虫,竟然在北纬29度的西藏山林中出现,真是不可思议。许多国外同行来信索要资料,探讨问题,这一信息作为新资料也被收进国外多种生物学辞典。

1980年在京召开的青藏高原国际科学学术讨论会上,黄复生提交了《缺翅目昆虫和它的地理分布》等三篇论文,这是在中国首次运用大陆漂移学说探讨昆虫区系的起源文章。黄复生认为随着印度板块向北漂移,非洲的区系成分被带到北方,并侵入新生的西藏陆地;欧亚成分也逐渐伸入,共同组成西藏多源性的昆虫区系雏形;随着高原的不断抬升隆起,区系雏形又产生巨大变化,最后形成了独特的高原区系。这一理论直接丰富了昆虫地理学的新内容。

八九十年代继续考察的结果,对于大峡谷地区的昆虫世界又有了进一步认识。其特点是东洋区成分多于古北区成分,这与此地的籍贯与古地理有关,并由于地貌复杂,小环境彼此隔离,新种和特有种丰富,而且原始种类多,虽历经若干次冰期,但沟谷地带在印度洋暖湿气流的保护翼下,古老种群安然无恙。这一特点同样适于其它物种。就生物种类丰富而言,大峡谷地区集中了青藏高原60%的生物资源,因此大峡谷地区被认为是物种起源、分化中心,是物种资源宝库,是从事生物多样性研究的天然实验室、山地生物物种的基因库。

来自南方热带地区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另一个必不可缺的条件是巨大的水汽通道的存在,否则远道而来的古老物种就难以存活。这是大气物理学家所做的论证工作。1983年高登义在大峡谷地区施放过几百个探空气球,从三千米、五千米到七千米,探空气球上的无线电波传回了每一层面的数据,定量化研究证实,大峡谷河谷是一条水汽通道,且是青藏高原上最大的水汽通道,虽然青藏高原南侧多有山口通道,利于水汽通过,但所有的通道输送的水汽热量相加,尚不足大峡谷通道的五分之一。印度洋暖湿气团经大峡谷涌入青藏高原,使雅鲁藏布江谷地成为青藏高原最为温暖湿润地区的同时,大峡谷首先获益———在这里热带随气流向北推进,成为全球热带的最北限。

所以七十年代中期的考察只是初识,1982—1984年进入大规模多学科综合考察。配合国家登山队攀登南迦巴瓦峰登山计划,青藏队在实施大规模的横断山脉综合考察的同时,中科院又组织了由24个单位、26个专业共100多人次参加的科学考察队,对大峡谷地区波密、林芝、米林、墨脱四县进行了路线为主的综合考察,重点地区在墨脱县境内。

为雅鲁藏布江激流所环绕的南迦巴瓦峰,位居东喜马拉雅群峰之尊,海拔7782米,为世界第十五高峰。它兼具奇伟与秀丽,阳刚与阴柔,海洋性气候使它有别于喜马拉雅山丛中的任何一座高峰。天气晴好的时候,棱角分明的三角体峰顶直插苍穹,银光闪闪,那是无与伦比的纯粹的蓝与白;当气流袭来,空气湿润,云海漫卷,云瀑流荡,山巅有云雾轻移,山腰有带状层云缠绕,山下沟谷气流则蒸腾而起,飘飘渺渺使南峰犹如仙境。海洋性冰川披沥而下,逸向苍茫林海,使山群具有了动感。当地百姓相传,本世纪初曾有一些外国探险家经印度来到这里,希望一睹神山芳容,拍下一张照片,但整整等了一个月,南峰始终为浓云所掩,只好望山兴叹,抱憾而归。

那一定是在望山不见的夏季了。大峡谷地区气候分为干湿两季,干季只在3—5月和9—11月两段,这是登山、科考和旅游的最佳季节,其余时间为雨季,大峡谷内终日大雨如注,南峰群山始终满布雨云。欲睹南峰真面目,应该选择干爽的旱季进行,此为探险、旅游、登山者须知。

从南迦巴瓦到大峡谷腹地,这一考察进行了三年。从野外环境看来,这是一次最令人赏心悦目的活动。较之其它地区,这里海拔较低,气候宜人,风景优美,至少不缺氧,虽然艰苦考验来自其它方面。大峡谷地区提供了如此繁复丰盛的研究对象,使每一学科都硕果累累,不虚此行。

1982年在大峡谷腹地之外的相关地区考察,接连不断的发现就已令人振奋,次年将要进入大峡谷,更让人心神俱往。对这一地区的考察,有许多专业都是第一次,菌类学家卯晓岚第一年就在峡谷边缘处采集了大型真菌蘑菇之类近800号,更加急不可耐地翘盼第二年赶快到来。但考察队在京例行体检时,不意被发现转氨酶过高,考虑到当时中年科学家多有英年早逝的情况,单位领导坚决不准他再出野外,打算拿出两个人来替换他。这一下卯晓岚傻了,思来想去的结果,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啥也不做,除了吃饭就是睡觉,一个月后去复查。

那可真是个严峻时刻,如同等待法庭宣判。去医院取复查结果那一天,卯晓岚紧张得透不过气来。急不可耐地把化验单拿在手上,却不敢看,从医院一口气跑到公交车站,又是好一阵踌躇。鼓足勇气猛一下打开———正常!大喜过望的卯晓岚长舒了一大口气,满心都是感激欣慰之情,左顾右盼,眼前的首都大街上人来车往,卯晓岚直想握住哪一个人的手,表示谢意。

然后就是翻越多雄拉继续遭遇蚂蟥,这一次有了充分准备,用各种装备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生物组的专家们都是第一次进入大峡谷。正因为是第一次,更加兴奋不已。卯晓岚是个豪爽快乐的人,他担任组长的生物组不仅团结好,与藏族民工的关系也好。那些民工确实辛苦,背着东西翻山越岭,脊背上磨起了血泡。卯晓岚心疼他们,一到宿营地就亲自给民工抹碘酒。民工不知其苦,时常在晚饭后唱歌跳舞,一天考察下来累个半死的卯晓岚,也加入了歌舞行列。生物组和当地居民关系也好,擅长画蘑菇的卯晓岚时常留一些画儿给门巴人家,那一次画了工笔牡丹,老乡就把它陈列在簸箕里,来人就展示。有一天在加热萨地方,一位门巴族老人带了一罐曼加(鸡爪谷)酒,坐等在山梁,以慰劳科学家。卯晓岚唯恐辜负了当地的盛情,赶紧接过一碗,民工们围拢过来,大眼小眼地瞪着他,示意不要喝,但卯晓岚还是一饮而尽。原来墨脱地方的门巴族从前有人有放毒陋习,并不是因怨仇才下毒,只是出于迷信,只要见对方有才有貌有福气,毒死他就可以获得对方的好运。藏区盛传这一点,从派区来的民工行前都受过家里人格外关照,卯晓岚明知此事,鉴于与地方的关系,也就顾不了那许多。酒里当然无毒,此前此后20多年的考察中,从未发现有人施放毒物,看来这一陋习在当地已经绝迹。

卯晓岚考察蘑菇已走遍全国,大峡谷地区仍是特别经历。在翻过宿瓦拉山进入加热萨途中,歇脚在残雪斑斑的山坡。此处海拔近4000米,卯晓岚躺在一丛灌木旁,定睛一看,那是伏柳枝。心里不免感叹植物的顽强生存能力:这一族曾经作为乔木,高大挺拔,迎风起舞。随着山势升高,气候恶化,为生存计,它们唯一能做的,是降低和缩小,到现在只有三厘米的身高啦。这样想着,情不自禁又向这伏地柳丛看了一眼,这一看非同小可,卯晓岚跳起来了,叫起来了———队友们围拢过来,分享他的喜悦,听他现场宣讲———

这是牛肝菌,这是鹅膏菌,它们就与这柳树根相伴共生,那已经有千百万年的历史啦。不管环境怎样变化,海拔由低到高,从热带到寒带;不管柳树形态怎样变化,植株由高到矮,以至面目全非,但它们早已搭帮结伙,生死不离了。你们看,树根小心地为菌类呵护着基本小生境,而牛肝菌又为它的合伙人提供着必不可少的营养。你们看,这儿的夏季都有雪呵,它们就这样相依为命……

是造化的奇迹也是生命的奇迹,雪地上的听众无不深受感动,响应着卯晓岚,一个劲儿地说一些感叹词。

这类共生关系所传递的生命礼赞,在大峡谷各地彼此遥相呼应。枯朽树下白蚁窝上珍贵的鸡枞菌被发现了。它们一同乘坐印度板块大船漂洋过海而来。它们原籍的根在热带非洲,现在又一同定居在北纬29度的家园。鸡枞菌拉丁学名本意即为“蛋白质”,是一种营养价值极高的食用菌,它从来与白蚁共生,用商业术语讲是互惠互利的功利行为。带些感情色彩的,可以说它们是相濡以沫、同舟共济:白蚁是菌孢的传播中介,它带回了孢子,并以白蚁窝为菌孢成长提供了温床;而这一高贵食品只是蚁王、蚁后和幼蚁们的“御用品”,辛勤的工蚁则无权享用。

令卯晓岚遗憾长存的是应该发现块菌而未能发现。在欧洲,黑孢块菌价格与黄金等值,因为它所含微量元素氨基酸之类营养价值最高,也因为它至今拒绝接受人工培养,而且它在地下极难寻找,西方只得训练猪和狗靠灵敏嗅觉发现它。四川西部已有印度块菌发现,理论上我国西南地区有一条块菌分布线,理论上应在大峡谷地区有所发现。为此卯晓岚一直抱怨自己的工作还不够深入细致。客观说来,也存在一个运气问题。

就这,已是满载而归。仅他自己,就采集了蘑菇等真菌之类标本1600多号,计500余种,加上前人考察的600多种,仅科与属来说,足足占去全国的50%以上,其中属于国家新纪录的100多种,属于西藏新发现的200多种。

满载而归时的形象,是卯晓岚扛回了一把漂亮的“小伞”———这是多年生的红缘多孔菌,表面褐红,背面有如木质,且如树木年轮那样一年一圈生长线。这把小伞的年龄接近而立之年。它生长在杉树上,近旁有杜鹃灌丛,一根杜鹃枝条不知在哪一年穿透了它,在扇面上招摇,生叶开花,两个本不相干的生命体就这样共生共荣,卯晓岚觉得挺可爱,就一并采集———其实也难以分开,是扛着杜鹃枝上的大蘑菇踏上归程的。

多年生菌类还有灵芝。藏东南分布广泛的树舌灵芝,长寿到七十高龄。

对于食用、药用菌类的考察研究的归宿是在开发利用方面。卯晓岚主编一册《西藏大型经济真菌》,为未来的开发提供了基础资料,获奖。

植物、动物、菌类是生物圈三大门类,植物是生产系统,动物是消费系统,菌类是分解系统,完成了一个地球表面生物循环过程。考察队生物组的寻常日子也充满了生机。每天晚上各自制作标本,又烤又晾,植物和蘑菇很安静,搞脊椎动物、两栖爬行动物、鸟类、蛇之类的就热闹得多。每晚入睡前,大家都不安地盯住成都生物所小李那个蠕动的装蛇的袋子,生怕不慎窜出一条。卯晓岚最怕蛇,睡觉也不安心,老想着帐篷里与蛇共眠。深夜忽觉有响动,原来是自然博物馆的脊椎动物专家老王,念念叨叨说我的羊头哪里去了,一定是你们的狗给叼走了。大家知道他又在犯糊涂了,咱们哪里有狗呢!说了他也不听,还在打着电筒四处寻找。

每天早上出发,总让搞动物和鸟类的先走一步,以免人多惊扰了那些会跑动的生命。卯晓岚李渤生他们迟一些出发。那天走出不远,忽见前面伏有一人,双手捂住脑袋,屁股撅得老高,一动不动,正是顾首不顾尾的形象。近前一看,又是老王。听见有人来了,他也不改变姿势,只是说,我要有你们那么多头发就好了!声音凄惨,模样更惨,大家看了又心疼又好笑:光秃秃的脑袋上全是新鲜的正在隆起的包。原来他遭遇了马蜂群袭击。下午返回路上,大家想替他解气,建议说拿枪把马蜂窝给端了吧,迂腐的老王还劝阻说,不要和它们过不去。

大家最佩服的是小李,四川人个子小胆子大。去大峡谷上方帕龙藏布那一路,蛇特多,尤其头天下过雨,草丛里水气大,大大小小的蛇都跑到通风的路上来了,连藏族民工也不敢在前开路。小李大显身手,有一次竟捉了一窝。刚到冈朗村准备扎帐时,有人惊呼:“蛇!蛇!”小李奋勇争先,用一把手钳一下子把那蛇提了起来———这条近一米半长、棕里带绿的蛇非同一般,它是大峡谷地区首次发现的锦蛇属的一种,原只见于南亚克什米尔、印度阿萨姆等地,居然在南峰北坡地带出现,看来有关它的地理分布要更改,它被命名为“南峰锦蛇”。

对于眼镜蛇的地理分布此前也有争议。据说曾有英国人曾在西藏捕获过眼镜王蛇,但眼镜王蛇一般只分布在两广、云南气候炎热地区,争论由此而起。毒蛇中最大最凶猛的眼镜王蛇在大峡谷出现了,猎获它的过程可谓惊心动魄。

在大峡谷南端的希让村,这一带考察告一段落,收拾行装准备离开之际,一位门巴老乡慌慌张张跑来,门巴话加汉话:“大的朴纳西(蛇)有,大的朴纳西有!”原来他在江边热带森林里发现了一条碗口粗的大蛇,赶来报告。门巴人将蛇视为神物,经再三动员,才勉强同意带路。那大蛇盘踞在草丛中的一个小平台上,一动不动。小李用一根两米多长的树杈欲叉住蛇脑袋,突然大蛇猛地耸起,发起进攻。连胆大包天的小李也不禁惊叫一声。同伴小杨慌忙向蛇头开了一枪,受伤的蛇更被激怒毒液喷射,再度进攻。小李迅速叉住了蛇头,随手把树叉交给那位报信的门巴人,叫他摁住,自己动手捉蛇。哪知那人太害怕了,把树杈一扔,掉头就跑。那蛇再次扬起了头,千钧一发之际,勇敢的小李奋不顾身冲上前去,死死卡住了蛇的七寸,垂死挣扎的蛇死死缠住小李,小杨冲了上去,合力按住蛇头,终于将大蛇制服。———好险!在场的每个人都惊出了一身冷汗。对蛇窝检查的结果,是铺了五层的25枚蛇卵。这只正在孵卵的蛇正是眼镜王蛇,长两米,重四公斤。

大峡谷腹地的飞禽走兽也随高差呈垂直带谱分布———海拔4000米以上是荒漠、草原动物部落,黄羊呵,马麝呵,高原兔和地鸦、百灵之类;最下方,海拔1100米以下的热带、亚热带季雨林中,是各种麂类、猴类、太阳鸟和鹦鹉类的天堂;中间地带,海拔1100米到2800米左右,常绿阔叶林和针阔叶混交林中,则以南方森林动物为主,羚羊、松鼠、林麝,毛冠鹿、小熊猫、孟加拉虎。这是一个野生动物的乐园,当地的地名也多以兽类分布名之:“档木龙”,狗熊出没的山谷;“阿格”,猴子玩耍的坝子;“格当”,野牛的家乡;“京朱”,则是围猎者唾手可得之处。土著的珞巴人敬畏自然,平等看待所有生命。珞巴人管老虎叫“阿崩”。墨脱县境内的孟加拉虎难以精确统计,只是根据前些年老虎伤害家畜的数量判断,大约有虎不下20只。一则珞巴传说,讲述了人与老虎的亲戚关系:从前有猎人两兄弟,对他们所捕获的猎物,弟弟吃熟肉,哥哥吃生肉。结果哥哥就变成了永远吃生肉的老虎,永远地归隐于森林。分手时弟兄俩盟了誓:“互不侵犯。”这一传说之后还有一个民间故事:德根部落的一位妇女,在森林中碰见了阿崩。这位珞巴女人心中害怕,哆哆嗦嗦向躺在地上的阿崩问好。看到阿崩缓缓站起身来,那女人瘫倒在地,以手掩面,以为必死无疑。但老虎环绕女人走了一圈又一圈,发出一种声音似在请求,还一直把爪子伸向她。那女人壮着胆子偷望了一眼,发现阿崩的爪子被猎人的暗器扎穿了。她明白了阿崩的意思,帮助它拔掉了暗器。阿崩向她绕行两周然后离去。

故事接下来说,那位珞巴妇女在深夜的森林中走迷了路,又累又饿又恐惧。忽然闻到一股浓烈的大蒜味,她知道阿崩就在不远处。循着气味走去,果见一只无头獐子。那女人在林中空地上燃起篝火,享用了阿崩送给她的礼物。按照珞巴猎人的习惯,猎物的脑袋是祭祀之物,人们无权享用。看来阿崩还遵守着从前当猎人时的古老习俗呵。

说到民间传说,不妨约略提及有关这一地区的人文考察活动,否则对于大峡谷的科学考察就显得不那么完整。这一工作主要是由西藏内外的社会学工作者和民俗学家来完成的。最早进入墨脱县的文化学者,大约是中央民族学院的藏学家佟锦华教授,他于五十年代中期在那里进行了语言学调查。后来有新闻工作者和社会学工作者陆续进入,1973年,新闻记者李佳俊综合报道了墨脱县的古往今来;1976年,中国社科院民族研究所在此进行了正规的社会调查;进入八十年代又是一个文化考察热。从五十年代初就工作在墨脱县的冀文正先生写下了一批民俗和民间传说作品,为这一文化热推波助澜;1982年,西藏民俗学家廖东凡和次丹多吉深入墨脱境内,沿村访问,记录了门、珞各自的历史、传说、农俗和猎俗,记录了民间故事60多个。西藏民族学院文化学者于乃昌教授,从1979年到1993年间,先后6次前往大峡谷地区的米林县,其中1986年进入峡谷腹地墨脱县,写下了有关门巴族和珞巴族文化、文学史等专著10余部之多。由于文化是环境的产物,而文化又共同参与了地理环境,所以奇异大峡谷中的人类生活和文化现象就成为奇异中最为奇异的。例如珞巴族的民间信仰,是以万物有灵的灵魂崇拜和巫术活动为主要特征;例如人死后的灵魂走向,与其它民族和宗教正好相反:作恶之人和非正常死亡者的灵魂升天,而一生行善者的灵魂才有资格入地。这是基于珞巴族以大地为母亲的观念———灵魂入地,意味着永生在大地母亲温暖而安全的怀抱。

进入大峡谷,社会科学工作者和自然科学工作者踏上的是同一条壮丽而艰难之路。同样的既有发现的惊喜,又时常生发简直活不下去的感觉。1982年的廖东凡还是个壮汉,可就有一次,他摔倒在梅日村附近的悬崖边,索性就不爬起身来,索性就伴着身边的松涛和深谷中江水的咆哮,大哭了一场。那几天他的遭遇很惨痛:先是右手被外号叫“蒙古兵”的毒蜂螫了,肿得像面包,疼痛难忍;昨夜借住珞巴猎人琼多吉家,老鼠在身上窜来窜去,蚊子多得劈头盖脸。热心的主人烧玉米芯熏蚊子,又热得受不了。一夜没睡着的廖东凡清晨刚上路,肿胀的右手握不住拐杖,一脚踩空就摔倒了,要不是被一盘大树根绊住了,非水葬了不可。尽管当他满载而归时一迭连声的“不虚此行”,但在他百感交集痛哭失声的那一刻,是一丁点儿的豪迈感也没有了的。

让我们随着青藏队员继续在八十年代的大峡谷考察。

在大峡谷腹地进行越冬考察,是空前的也是迄今为止唯一的一次。1982年秋季,大部队在南峰北坡的野外考察结束,返回北京,越冬考察小分队背道而驰,举步向南,走向大峡谷。仅在春秋旱季里作植物考察,不足以观察到植物群落生长全貌,在这个充满了奇迹的峡谷里,谁知道冬季里还隐藏着怎样的秘密呢!小分队五壮士:李渤生、程树志、苏永革、韩寅恒、林再,开始了他们毕生难以忘怀的一个冬季。不过实际上,在这与世隔绝的深山峡谷中,在这北延的热带丛林中,并不存在概念上的冬季。一样的湿热,一样的大雨,一样的蚊叮虫咬,一样的艰难困苦。有充裕的时间走过了峡谷腹地的每一条山沟,每一片原始森林,森林中几乎每一种乔木灌木;走过了每一个村庄,认识了几乎每一位墨脱人,曾经发生了许多动人的故事。不论多少年过去,那些闪闪烁烁的经历都不会磨灭,而那些意料之中与意料之外的发现种种,一笔笔添加着物种宝库的记录———此行共采集植物标本8000多号,数十个新种,两个新属;一个重要成果是对于半常绿阔叶林的发现,其意义在于找到了植物从常绿到落叶演化过程的中间环节。

由北而南,对于下端热带雨林的考察是此次越冬考察的最后阶段,也是最危险、最艰难的阶段。每天的翻山越岭已是家常便饭,那些蚂蟥、草鳖子、跳蚤、蚊虫的叮咬无奈只好习以为常了。最危险莫过于过溜索。这是藏东南深山峡谷中特有的交通工具。这种索桥最初用木质的藤合股制成,几年一更换。架桥方法是用箭把细绳射往江对岸,以细绳引粗绳过江,两端固定好,一条下凹的弧形桥就算架好。过桥用具是穿在溜索上的一个载人藤圈,过江时只要钻进藤圈,手脚并用即可攀过。有些溜索不用藤圈,只用一块像牛轭那样的凸形木,木头两端刻有缺槽,置于溜索上,过江人将绳索穿过腰背,两头挂在木槽上即可。溜索距江面通常一两百米,悬在半空看奔腾江水,将生命系于一绳,那感觉没有谁会怡然自得。好在,随着时代的进步,藤索都已更换为钢索,保险系数总算大了一些。算来此次越冬考察十几次过溜索,技术如此熟练,以至于当地人都称羡不已。

已是翌年的3月间,从地东出发,要过一条长约200米的溜索到江对岸。一位门巴老乡闻讯特意赶来劝阻,报告江边桥头下新近来了一群毒马蜂,万万不可前往。李渤生带着小苏去侦察,果见群蜂飞舞,不幸的是,小苏的眼睛马上就被螫了一下,半个脸迅速肿起。李渤生望着江对岸那片原始森林,心想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过一个空白。向导布尔巴建议说,要躲过毒蜂,只有在大雨天或夜间过溜索。也只能如此了,当晚,正是个雨夜,小分队和民工们打着火把上路了。江边毒蜂归巢,宁静的夜晚更显悬崖下江水咆哮,激荡人心。昏暗火光下,第一要务是检查过桥用具,发现破旧的凸形木刻槽被严重磨蚀,难以承重。门巴向导又拿来一块将它们并绑一起———幸亏如此,不然非出事不可:当第一名民工安全到达彼岸后,李渤生第二个过桥,刚滑行十几米,原来的那块木头就断裂了,而钢索也已滑开。李渤生强自镇定,作引体向上重新挂好木头。此时雨骤风紧,荡秋千一样在半空中摇晃,此时已是生死之搏,只有奋力向前。透过雨湿的镜片,隐约看见江岸上的火光,那是同样悬着心的民工家人在祈祷过江人平安。李渤生心头一热,一股勇气升起:纵然木头、绳子都断了,我也要用双臂的力量攀过江去!200米,如同死亡与再生之距,当一只有力的臂膀伸过来———那是上帝、是佛祖、是造物主的慈航之手,将他拖上了彼岸,他明白自己已重返人间。

江那边没有辜负甘冒死亡之险诚心前来造访它的人。晨雾茫茫中,一行人走进了原始的丛林———它确实原始,几乎从未有人前来惊扰。一株株高过30米的巨树,竟双臂难于环抱;挺拔的树干在10米往上才开始分枝,高高的树冠巨伞般遮天蔽日。它们是只生长在西双版纳那样地方的热带树种千果榄仁,在中、东喜马拉雅南翼低海拔地区也时有分布。它的伴生树种、树身高过千果榄仁的是小果紫薇,它通直修长的树干越过千果榄仁的树冠直上云霄,将自己的冠顶覆盖其上,足有40米高度。门巴人给它取的名字很形象:“猴子哭”———连猴子也难爬上去的树。在一层乔木之下,二层乔木也均为热带种的多脂橄榄、小果榕、斯里兰卡天料木、长棒柄花和马蛋果之类,它们的繁枝密叶篷篷簇簇密密匝匝地充填了森林的中部空间。争夺空间之战使许多大树采取了从光裸的树干上开花的战术,以便于昆虫传授花粉。是为热带雨林中常见的“老茎生花”。到秋天树干上将挂满累累硕果。阴湿的林下灌木丛生,灌木之下是草丛,再往下,紧贴地表的是苔藓,而数层群落间,凡有空隙处,都由各种藤类兰草类填塞得满满当当。

让我们随着青藏队员继续在八十年代的大峡谷考察。

在大峡谷腹地进行越冬考察,是空前的也是迄今为止唯一的一次。1982年秋季,大部队在南峰北坡的野外考察结束,返回北京,越冬考察小分队背道而驰,举步向南,走向大峡谷。仅在春秋旱季里作植物考察,不足以观察到植物群落生长全貌,在这个充满了奇迹的峡谷里,谁知道冬季里还隐藏着怎样的秘密呢!小分队五壮士:李渤生、程树志、苏永革、韩寅恒、林再,开始了他们毕生难以忘怀的一个冬季。不过实际上,在这与世隔绝的深山峡谷中,在这北延的热带丛林中,并不存在概念上的冬季。一样的湿热,一样的大雨,一样的蚊叮虫咬,一样的艰难困苦。有充裕的时间走过了峡谷腹地的每一条山沟,每一片原始森林,森林中几乎每一种乔木灌木;走过了每一个村庄,认识了几乎每一位墨脱人,曾经发生了许多动人的故事。不论多少年过去,那些闪闪烁烁的经历都不会磨灭,而那些意料之中与意料之外的发现种种,一笔笔添加着物种宝库的记录———此行共采集植物标本8000多号,数十个新种,两个新属;一个重要成果是对于半常绿阔叶林的发现,其意义在于找到了植物从常绿到落叶演化过程的中间环节。

由北而南,对于下端热带雨林的考察是此次越冬考察的最后阶段,也是最危险、最艰难的阶段。每天的翻山越岭已是家常便饭,那些蚂蟥、草鳖子、跳蚤、蚊虫的叮咬无奈只好习以为常了。最危险莫过于过溜索。这是藏东南深山峡谷中特有的交通工具。这种索桥最初用木质的藤合股制成,几年一更换。架桥方法是用箭把细绳射往江对岸,以细绳引粗绳过江,两端固定好,一条下凹的弧形桥就算架好。过桥用具是穿在溜索上的一个载人藤圈,过江时只要钻进藤圈,手脚并用即可攀过。有些溜索不用藤圈,只用一块像牛轭那样的凸形木,木头两端刻有缺槽,置于溜索上,过江人将绳索穿过腰背,两头挂在木槽上即可。溜索距江面通常一两百米,悬在半空看奔腾江水,将生命系于一绳,那感觉没有谁会怡然自得。好在,随着时代的进步,藤索都已更换为钢索,保险系数总算大了一些。算来此次越冬考察十几次过溜索,技术如此熟练,以至于当地人都称羡不已。

已是翌年的3月间,从地东出发,要过一条长约200米的溜索到江对岸。一位门巴老乡闻讯特意赶来劝阻,报告江边桥头下新近来了一群毒马蜂,万万不可前往。李渤生带着小苏去侦察,果见群蜂飞舞,不幸的是,小苏的眼睛马上就被螫了一下,半个脸迅速肿起。李渤生望着江对岸那片原始森林,心想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过一个空白。向导布尔巴建议说,要躲过毒蜂,只有在大雨天或夜间过溜索。也只能如此了,当晚,正是个雨夜,小分队和民工们打着火把上路了。江边毒蜂归巢,宁静的夜晚更显悬崖下江水咆哮,激荡人心。昏暗火光下,第一要务是检查过桥用具,发现破旧的凸形木刻槽被严重磨蚀,难以承重。门巴向导又拿来一块将它们并绑一起———幸亏如此,不然非出事不可:当第一名民工安全到达彼岸后,李渤生第二个过桥,刚滑行十几米,原来的那块木头就断裂了,而钢索也已滑开。李渤生强自镇定,作引体向上重新挂好木头。此时雨骤风紧,荡秋千一样在半空中摇晃,此时已是生死之搏,只有奋力向前。透过雨湿的镜片,隐约看见江岸上的火光,那是同样悬着心的民工家人在祈祷过江人平安。李渤生心头一热,一股勇气升起:纵然木头、绳子都断了,我也要用双臂的力量攀过江去!200米,如同死亡与再生之距,当一只有力的臂膀伸过来———那是上帝、是佛祖、是造物主的慈航之手,将他拖上了彼岸,他明白自己已重返人间。

江那边没有辜负甘冒死亡之险诚心前来造访它的人。晨雾茫茫中,一行人走进了原始的丛林———它确实原始,几乎从未有人前来惊扰。一株株高过30米的巨树,竟双臂难于环抱;挺拔的树干在10米往上才开始分枝,高高的树冠巨伞般遮天蔽日。它们是只生长在西双版纳那样地方的热带树种千果榄仁,在中、东喜马拉雅南翼低海拔地区也时有分布。它的伴生树种、树身高过千果榄仁的是小果紫薇,它通直修长的树干越过千果榄仁的树冠直上云霄,将自己的冠顶覆盖其上,足有40米高度。门巴人给它取的名字很形象:“猴子哭”———连猴子也难爬上去的树。在一层乔木之下,二层乔木也均为热带种的多脂橄榄、小果榕、斯里兰卡天料木、长棒柄花和马蛋果之类,它们的繁枝密叶篷篷簇簇密密匝匝地充填了森林的中部空间。争夺空间之战使许多大树采取了从光裸的树干上开花的战术,以便于昆虫传授花粉。是为热带雨林中常见的“老茎生花”。到秋天树干上将挂满累累硕果。阴湿的林下灌木丛生,灌木之下是草丛,再往下,紧贴地表的是苔藓,而数层群落间,凡有空隙处,都由各种藤类兰草类填塞得满满当当。

与考察队员们一道进入森林的还有一个成员,小猕猴“南迦”。几个月前它随母亲去农田偷吃玉米,被人轰赶,它妈妈仓惶逃离,把它给丢下了。小苏收养了它,朝夕相处一路带着它,彼此间感情可以交流了。这一回来到大森林,正好碰到一群猴子,那群猴子招呼它,不想小南迦竟害怕起来,躲进小苏怀里。

沿雅鲁藏布江东岸继续南行,攀悬崖,走绝壁,前往一个叫“蒙古”的地方。蒙古原是一村庄,正是在30多年前那场大地震中被废弃了。向导民工随时砍来藤条,帮助大家攀援;遇有小河,就临时搭一独木桥。终于又走进一片栲树林,在这里与野猪遭遇。最好的猎手桑杰多吉在前开路,不料他的猎狗太超前了,从远处撵出一只野猪来,与猎手撞个正着。桑杰多吉本能地拿枪抵住猎物胸膛,扣动扳机,糟糕的是上了保险,那野猪窜将上来,把猎手的额头咬伤,又继续前冲,立时后面的人倒伏一片。万幸这是只攻击性不太强的母野猪,否则就完了。当地猎人为猛兽排名次,第一是野猪,第二是狗熊,第三才是老虎———大峡谷里应该是有孟加拉虎的,可惜一直未看见———不过还是不见为好。

试想,假如在原始森林中与老虎遭遇,假如它向你发动进攻,你是奋起自卫呢还是舍身饲虎?这确实是个难题,所以莫如不见。

穿过常绿阔叶林,在德阳拉1800米地方,雪流遍布,一步一滑。好不容易爬上雪流坝顶,向下一望,眼前出现了一个奇怪的风景,苍郁的铁杉林下方,一大红褐色林带,枝干上一无绿叶,只有红嫩新芽冒出。李渤生心想,不会吧,山地热带怎么会有落叶树林呢?一口气冲下山,俯身捡起落叶和果实,再砍一块树皮观察———树皮内部显现粉红。李渤生跳起来了,大声宣布半常绿阔叶林———一个新的植被类型在这里被发现啦!这片半常绿阔叶林是以喜马拉雅特有树种薄片青ê臀鞑厍帻ㄎ主组成,以往总把它们当作常绿看待,是因为考察的不连续,夏季野外工作为主,秋季也看到它一身绿装,其实它们只在春季集中换叶一两个月,若不是越冬考察,恐怕很难发现这一秘密。这一秘密的发现,对于植物学家来说,无异于一座金矿的发现。对于它的研究将能解开落叶阔叶林如何从常绿阔叶林演化而来之谜。

德阳拉之后,踏上返程。其时已弹尽粮绝,体力也到极限。请一位跑得最快的民工先行返回,快拿粮食来接济。大部队一直走到第五天,中途遇到送粮人,一群民工家属,背来一筒筒酒。大家开怀痛饮———说不尽的艰难困苦,说不尽的别后经历,都在一醉方休中。结果第二天,原定四天的路,一天就走完了。全村男女老少都迎出村外,抢过所有人大大小小的包,每一家都发出了邀请,村人们为先到谁家争执不休;每一家都是敬一瓢酒,不喝完跟你没完,而下一家就等在门口……

难忘大峡谷的岁月,难忘大峡谷的热情,一切的付出都这样值得呵!这一回真的是踏上了归程,与再次前来的大部队会合,迎接新一轮考察任务。累计越冬考察及此前此后的两期野外,李渤生等五位科学家连续工作了十五个月。

返程中又是大雨如注的天气,又是难行的道路。在汗密地方,李渤生冲进一座破木房,他要去那里取上一年采的土样。一推开门,进退不得地站下了,他看到了一个女人,正穿着短裤背心在烘烤衣服。

李渤生和徐凤翔,两位植物学家第一次见面就是这场面。一个很不雅,一个很狼狈;一个坐在火旁,一个站在门口,就这样滔滔不绝地谈起了森林,生态,谈起了有关他们共同为之献身的事业话题。

徐凤翔教授和她的助手、弟子们是参与大峡谷科学考察的西藏“地方军”。1978年,南京林学院教师徐凤翔47岁时———这一年龄或许更早些,正是进藏汉族干部调回内地之时———她自愿而强烈地要求进藏工作,担任西藏农牧学院生态学教学工作。仿佛冥冥中的安排,徐凤翔成为大自然在西藏的发言人。从事教学工作的同时,她为西藏森林及生物资源的调查做了最基础的工作,为灌输生态环境保护、合理开发利用资源上下布道,以她著名的“小木屋”为起点,以她的白发和赤子之心为资格,在藏十八年,她创建了“高原生态研究所”,主旨即为:努力揭示西藏高原生态优势,合理开发西藏高原生物资源。她以藏东南森林为基地,也走过了西藏最为典型的植被地区:往返喜马拉雅,远行藏北、阿里,六渡“三江”(怒江、金沙江、澜沧江),十余次进入大峡谷地区。野外考察行程总计12万公里,其中马背行程2000多公里,步行近3万公里。

西藏农牧学院和高原生态所所在地本就在广义大峡谷范围之内,背倚青山森林。在藏十八年,所有考察经历中最铭心刻骨的第一要数大峡谷腹地之旅。这不仅因为某一天内有400余条旱蚂蟥附体,也不因为1983年此次罹患恶性疟疾险些丧生,当然更不因日常的艰苦劳累,徐凤翔把深刻感受归纳为大艰辛、大享受和充实感。她曾仰望着林芝巴结的巨柏王赞叹不已,曾为刚做出的波密岗乡蓄积量高达每公顷3831立方米的数据欣喜万分,而在墨脱的原始森林中,则是全身心的愉悦和升华。她骑马行进在铁杉林中,犹如一位女王,闪耀着金属光泽的通直的铁杉树干,像是一座神圣建筑走廊的一根根立柱,穿行其间,徐凤翔觉得自己正在步入某个圣洁殿堂,一种至高境界。那是本义的大自然,造化之尊,我只是个虔诚的朝圣者———徐凤翔说———不,我不是女王,我不是森林女神,我只是个自然之子,是自然界小小组合中一个渺不可见的单元,是在自然的庇护之下;不,我不能赞同中国传统的天人合一的哲学观,那源自人类的自我膨胀。那么此刻,当走马打着响鼻,马蹄踏在经年落叶铺就的松软林地,阳光透过林冠间隙,斑斑斓斓倾洒在充满暖湿气味的林间,那么此刻的意境和感觉,应当怎样来措词呢?是回归与融入。回归与融入的徐凤翔是大峡谷科学考察中唯一的女科学家,她的坚毅执著和亲切,给门巴族乡亲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人们称誉她为“辛娜卓嘎”———森林女神,每当她重返一次大峡谷,门巴妇女都热情地拥抱她,必定会说,我们知道你会来的。

徐凤翔从青年时代开始,直到退休以后的至今,大半生从事生态学的教学和研究工作。她考察过祖国南北方的森林地区,走出国门,她见识了世界。但她情有独钟。她觉得地球上没有再比大峡谷地区物种更多样、生态类型更丰富的地区。这种多样性不仅表现在品种方面,还表现有生态景观的多样性和遗传适应的多样性。她亲手拍摄并出版了一本《中国西藏山川植被》大型画册,体现了专业修养的同时,也体现了一位女性科学家特有的对于研究对象的珍爱之心、诗意之心。她致力于研究和探讨西藏珍稀植物的资源与保护,积极主张自然保护区的建立与有效管理,并在合理开发利用方面有着深具科学背景的见解。

无论中科院的正规军,还是西藏的地方军,目标一致,心心相通。杨逸畴将自己主编的画册《神奇的雅鲁藏布江大峡谷》赠送给徐凤翔,扉页上写道———

西藏的山水和人民不会忘记你的深情。徐霞客曾有言:问奇于名山大川。杨逸畴正好与徐霞客同乡,也正好从事自然地理地貌专业,本专业正与山川为伍。他的家乡人称他为“当代徐霞客”,并为他是世界第一大峡谷的主要发现者而深感荣耀。作为青藏科考的主力队员,他曾走遍了西藏大部地区;作为当年南京大学篮球校队的主力队员,他的身体素质应当很棒,但可惜,从八十年代初期起,他在高原地区时常昏倒。也许与他的性格有关,壮怀激烈、热血沸腾的结果,是他的血液浓度过高,一上高海拔,血管不时堵塞。几次险情发生后,他曾自1987年一别青藏数年,专心研究塔里木盆地,先后六次深入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腹地,那是与青藏野外有别的另一种艰苦。但大半生青春岁月都已交付那片高原,已是心系青藏,所以身在沙漠心在高原:正因青藏高原隆升了,塔里木盆地才下降了,研究塔克拉玛干沙漠的形成发育,正可与青藏高原研究互为参照。但是大峡谷在召唤,沙漠跋涉几年后,他又神魂颠倒地重回西藏,而且看来他今生再不肯离开大峡谷了。

且让我们回到八十年代的大峡谷考察。

杨逸畴六进大峡谷,每次都以不同的路线,沿马蹄形大拐弯江畔的峭壁或密林中行进,近500公里行程,尚有90多公里未能走通:直上直下的峭壁实在无路可行,古往今来就无人走过———这成为杨逸畴的一件心事,也成为一个诱惑:未来谁将是徒步走完大峡谷全程的世界第一人?———十几年的心事,终于在1998年还了愿。就在前不久,由高登义、杨逸畴、关志华、李渤生率领的大峡谷科学探险队,胜利完成了对从前未能走通的核心河段的全程考察,不过那不是哪一个人完成的,是两个小分队相向走通,是中国人集体徒步穿越的。“虹霞瀑布”已经成为历史,由于地震它已变为一处小跌水;但在这一次的考察中,杨逸畴他们在大江主干上新发现了四处大型瀑布群。每一瀑布群都由一条主体大瀑布和一级级小瀑布、大跌水所组成。其势巍然,堪称世界奇观———

为了尽量全面一些地介绍,为方便今后有缘读到本书更有缘一游大峡谷的读者,且允许由一小段文字记录下杨逸畴所探六条进入大峡谷路线:一、米林派乡———多雄拉山———背崩———墨脱。

二、米林派乡———格嘎———加拉———白马狗熊。

三、波密帕隆———沿帕隆藏布下行———扎曲———过溜索———八玉———墨脱加热萨。

四、波密古乡———过帕隆藏布———翻随拉山口———墨脱加热萨。

五、波密———翻嘎龙拉山口———过溜索———达木———墨脱。

六、波密———达兴———金珠拉———格当———墨脱。

每一条路线都走来不易,都有故事好说。但千辛万苦、千难万险不正是每一位探险者理所当然所要面对的;散步在田间和都市的街区自然又是另一回事。所以在此我们对于杨逸畴他们的探险经历也不必细述。总之大峡谷之旅是艰险中最为艰难的。1998年在“人类首次徒步穿越大峡谷”活动中,西藏体委委派了四位世界级登山家随行。他们都是登上过珠峰的英雄,不过就连他们也觉得大峡谷更艰苦。最年轻的丹真多吉说,他攀登过那么多座8000米以上雪峰,却还从来没有感觉到像大峡谷之行中的苦和累呢。

大峡谷以动态的形象迎接这群科学探险家。1950年那次特大地震已经沉寂,陷落成盆地沼泽的村庄遗址、遗址上再生的树木荒草可供后来人凭吊,但地心深处和地表以上的运动并未止息。八十年代考察中,杨逸畴随登山队员向南迦巴瓦主峰挺进途中,亲眼目睹了声势浩大的雪崩场面,壮观而恐怖;在大峡谷顶部的帕隆天险,又险些葬身于特大泥石流———大自然不时地给予刺探它的信息的人一个个现身说法。

大峡谷地区海洋性冰川密布。活跃的海洋性冰川每年运动可达五、六百米,冰崩、雪崩频繁,雨季形成洪水猛兽般的冰川泥石流。念青唐古拉山南麓有一条我国最长的卡青冰川,33公里。川藏公路通过波密通麦、帕隆这一带,几乎每年遭到冰川泥石流袭击,交通一断数月。1983年7月间,自然地理组来到帕隆藏布江畔,住在20来户人家的排龙村。这个小村坐落在距江面高出20米的阶地上,考察队则在全村最高一处房子宿营。是夜凌晨2时,沉睡的人们被大地剧烈的抖动、似远又近的巨大轰鸣惊醒,一跃而起,冒雨冲出屋外,只听得整个村庄像开了锅,大人叫,小孩哭,群狗在哀鸣。七八只电筒的光束集中一个方向,隐约可见江面公路桥正在变形拱曲,桥栏、大树、巨石缓缓移动,江边房屋漂流而去像船一样。方才明白哪里是地震,是泥石流爆发。赶紧收拾仪器笔记本之类要紧物件,随全村老少仓惶向后山高处逃离。

队长杨逸畴走在后面,边走边等南京大学和南京地质古生物所的两位,彭朴拙和夏凤生。令人又急又气的是,这两个南京人有轻敌思想,一开始就说,泥石流有啥呢,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泥石流漫过高地路面,那二人还未见踪影。杨逸畴心急火燎返回寻找,那二人刚收拾停当,欲走时门已经打不开了,泥石流已堆到了窗台。这一来南京人才着了慌,三人从后窗奋力跳到路下方一座房顶,逃出了将要被推倒的危房险境。这已是最后时刻,裹着冰块的泥浆已陷到大腿部,双脚险些拔不出来。一身汗水跑到山上,大雨仍未稍止,逃难者一无遮雨御寒之物,冷得牙齿格格作响。前后左右,凄风苦雨中,泥石流带着沉闷的轰响滚滚而去,不时听见树木山坡轰然倒塌的声响。

大自然就这样播放了一部灾难片,给难民身份的科学家以感性认识。

天蒙蒙亮时,就见帕隆藏布一带浓雾弥漫,排龙村已被夷为平地,狼藉一片。大桥和公路不复存在,公路边道班房昨晚摆放着的拖拉机推土机被冲得无影无踪;川藏公路这一段已堵塞了长长的车队,数一数,87辆。被困的行路人星星点点在山坡上搭起了帐篷准备持久战了。这天下午,泥石流再次暴发,杨逸畴他们作壁上观,亲眼看到那87辆汽车一一被推裹而去,像玩具汽车那样,最终全军覆没———幸好人已上山。这是一个终生难忘的镜头。

杨逸畴因而临时增加了一项考察内容:去念青唐古拉源头处追溯此次泥石流暴发原因。请当地民工带路上山,只见冰川末端处冰川湖岸已被冲垮。冰川湖是由随融冰流下的冰碛大石筑坝自然形成,冰川融水流入形成湖泊。查阅易贡气象站资料,发现近几天连续高温,湿度超常。高温闷热天气使冰川融化加速,来不及细水长流,比房子还大的冰块接连脱落,冲决湖坝,其势汹涌向河谷扫荡而去。这一成因分析印证了施雅风六十年代最初对这一带冰川泥石流考察研究结论。

八十年代考察,人人满载而归,各学科满载而归,据说唯有一个领域空手而归:地质古生物。那位夏凤生跟随着地理组转战大峡谷南北,白白地吃了许多苦,遭受了蚂蟥、蚊虫、泥石流的袭击,眼热地看到兄弟学科满而外溢的丰收景象,只好抱怨造物不公,自己连一块古生物化石也没寻见。那是由于大峡谷地区构造活动剧烈,本应存在的古生物地层或已变质,或被翻卷到不知何处。

待固体地球研究进入大峡谷腹地,时间已进入九十年代。作为攀登计划的第一课题,八五期间为“岩石圈结构、演化和地球动力学”,九五期间为“青藏高原深部状态、形成与隆升过程的动力学机制”。大峡谷地区正是几大山系———喜马拉雅、念青唐古拉、横断山脉———在青藏东南部的交汇处,青藏高原东西向构造带在此一个南北向大拐弯,地质学术语称其为构造结。对这一地区的研究意义,其一,它是青藏高原和全球抬升最快的地区之一,因为抬升快速,诱发形成大峡谷:可从地质学角度解释大峡谷成因;其二,它是印度板块和欧亚板块的结合部位,是研究大陆碰撞机制的理想地区;尤其是,其三,地球在此开了一个天窗,从地表到地下70多公里的壳幔边缘处,青藏高原整个岩石圈暴露无遗。即是说,在地表就可以直观地察看青藏———地球深部。由此它成为我国地质学界当前热点地区也是题中应有之义。攀登计划将此列为第一课题的重点地区之一,以及地矿部及其中国地质科学院连番组织的考察活动,将大峡谷地区固体地球科学研究推向了一个高潮。

1991年—1993年,甘肃省地矿局在此进行了1∶20万波密幅和通麦幅区域地质填图。这是地质学家在大峡谷地区进行的首次地质填图工作。

1992年—1993年,中国地质科学院成都地矿所与美国地质学家费歇尔先生三次进入大峡谷进行地质考察。

此后的每一年份,都有来自各方的、中外合作的地质学家们涉足在大峡谷的深山激流中。本世纪九十年代的雅鲁藏布大峡谷,是一个地质学家年代。

1993年夏季,中科院28岁的地质学家丁林博士带领课题小组进入墨脱。这批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在青藏项目的舞台上开始扮演主角。他们拥有着相比老一代科学家更多的优势:雄厚的国际研究背景,最新的科研信息,娴熟的计算机操作能力,等等。同时,他们正年轻。放眼世界,但见国外实验室里,不计其数的计算机正忙于对青藏高原隆升的时间、阶段、机制和相关效应的模拟。丁林认为这无可非议,只不过他更倾向认为,野外工作仍是当下所必须。青藏项目突破的希望仍在青藏面上的踏破铁鞋,需多多益善地搜集资料和证据充实实验室的工作,以明确给出课题研究答案,并为环境变化和可持续发展提供研究基础。

雄心壮志的实现,要靠双脚一步步去完成。20年来,时代发生了很大改变,大峡谷面貌却是依旧———工作条件几乎一成不变,丁林所面临的与20年前杨逸畴所面临的,没有什么不同,包括粮草之类。糟糕的是这一年丁林太年轻,且是第一次带队,组织管理经验缺乏,只不过三位科研人员、七位民工的队伍,不久就发生了粮荒:原计划近一个月的口粮,一周就吃光。墨脱地方和部队,由于运输的困难,也无力接济。从连队只讨到两块压缩干粮,请县长批条,也只买到了米、面各15斤。返程一星期的口粮,就是15斤面粉烙的饼子和煮熟的花生米,平均分发每一人。干粮太轻,而岩石标本太重。七位民工坐在地上哭起来了。悲凉气氛是很感染人的,真想参加哭泣的行列,但丁林不能哭。他和两位同事同样背上了大包的岩石,挣扎着上了路。

明天就要到达目的地波密,根据经验今早四点钟开始上嘎龙拉山,以保证中午以前翻过垭口,否则过午雨雪更大。那位博士生同事一直在拉肚子,怕跟不上队伍,主动提议先走一步,丁林不同意。结果走到山半腰,发现这位同事不见了。丁林带着翻译下山寻找不见,而民工队伍已走出很远,脚印被新雪掩埋。丁林和翻译二人也险些走失了。天黑时才摸下山来,此去县城还有20公里,民工们说明天再走。但走丢了人,责任重大,忧心如焚,丁林不能停留,他和翻译两个小跑着赶到县城,直奔波密县公安局,通过微波通知墨脱县公安局。第二天一大早,租了一辆东风车,买了几双鞋,做返回寻找的准备。藏族翻译趁机跑到寺庙算了个命,喇嘛说,不需着急,此人还活着。焦虑万分的丁林宁可相信此话当真。果如其言,半道上就碰上了这个失踪的人。丁林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揍他一顿出出气,但抬起的手却落在对方的肩头,两个年轻人相拥着大哭了一场。这个因拉肚子全身无力的小伙子掉了队,看不到雪地上的脚印,就照直上了山,不意面前是无法攀援的绝壁,只好原路退回,回到昨晚的宿营地,篝火尚未熄灭,而且当晚又有行人到达,第二天,也就是丁林返回寻找的同时,他已随新伙伴翻过了嘎龙拉山。

这些与生命等值的岩石标本,正在揭示着地球深部的秘密。对于来自大峡谷腹地岩石的分析研究,丁林和他的导师钟大赉教授从中发现了15万年以来,大峡谷地区抬升速度达到每年3厘米,是迄今所知全球抬升最快的地区,也是形成全球最深峡谷的原因所在;下地壳物质高压麻粒岩出现于地表,地幔物质在此上升。

大峡谷继续被发现。依据上述地质学证据和1950年发生的我国有纪录以来最大地震的震中位置,参照《中国地球物理图集》中所示此地为一卫星负重力异常区的证据(说明巨大重力低,可能是一深裂谷或“地热柱”或巨型岩浆室)、中国地温分布图所示此地为一高地温区的证据,综合气候与生态环境的种种迹象,例如这一地区降水量之多、生物量之高、生物资源之丰富等等,汤懋苍、钟大赉、李文华提出一个新的观点:大峡谷地区与冰岛、夏威夷同样,是地球“热点”(热涡)之一。

与此相关,汤懋苍等人进一步提出大峡谷地区乃至青藏高原是我国气候变化的启动区的观点。

……

基础科学已在此地身手大显,应用学科也争相上前。大峡谷地区有关自然保护区相继建立,这些保护区大多由青藏队提议,由西藏林业部门进一步考察实施;改善交通运输的水运方案业已提交,这是1992年由中国科学探险协会和总后主持,由李渤生、洪知天、马绍嘉,以及总后和上海汽垫船厂工程师参与的,经实地考察设计的可行性方案;至于老青藏的水利专家何希吾、陈传友、关志华等人关于建设一座世界最大水电站以及相关的西线南水北调工程的宏伟构想,则在国内外知名度颇高,进入预研究阶段。而把大峡谷地区建成世界级的国家公园,则是所有科学家众望所归、众口一辞的意见。

雅鲁藏布大峡谷———地球母亲布设的科学盛筵。

在当前国际地球科学有关地球动力学、全球变化、生物多样性及可持续性发展几大热点中,雅鲁藏布大峡谷的研究尽皆囊括其中。正如它的高度和深度都成为世界之最,地球科学诸学科对于自然奥秘的破译,这一地区所能发挥的作用将无可限量。

地球上的最后一个秘地,你还会隐藏着一些什么呢?那么多年来对于大峡谷地区考察的艰苦经历和频频发现,令那么多钟情于大峡谷的科学家们魂牵梦绕回味不已,唯有一个重大发现近在咫尺唾手可得而浑然不觉———这就是:论证并正式公布大峡谷为世界第一大峡谷的地理发现。此前虽有大峡谷的考察者关志华、章铭陶等人曾分别在专著中、在画册里把它称之为“世界第一”,并产生了影响,但任谁也没起意走一个程序,正式论证并报国家认可。这一问题长期被忽略,与只知埋头业务的中国科学家的传统和观念有关,与因之而生发的不敏感有关。直到1994年初,杨逸畴、李渤生、高登义同赴台湾参加一个学术研讨会,有台湾同行通报美国人正在准备论证雅鲁藏布大峡谷为世界第一大峡谷的信息,杨逸畴等人方才大悟,返京后第一要事是把所有原始记录统统找来,埋头计算。一个月后才从资料堆中抬起头来,经刘东生院士审核确认,1994年,经由中国官方通讯社新华社,向全世界公布了中国人在本世纪末的这一重大地理发现———确认雅鲁藏布大峡谷为世界第一大峡谷。

大峡谷旅游探险热的第一缕风就这样起于青萍之末,那风渐渐强劲,随之世界便为之激荡,诚然这还仅仅是个发端。杨逸畴成为大峡谷的代言人,他向每一个与他交谈的都谈到大峡谷,他的语言极富蛊惑力,他作如此表述———

不看看雅鲁藏布大峡谷,就不能说是真正看到过人世间最壮丽的山河!他还预言:21世纪,必将开创雅鲁藏布大峡谷的新时代。

我们已在大峡谷流连甚久,且让我们走出大峡谷时对它回眸一视———

世界第一大峡谷神秘的面纱就这样正在被逐步揭示出来。我们由此得知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何以造就了如此的奇观:这一地区正是印度板块和欧亚板块与太平洋板块之间的缝合线大断裂带,先成的雅鲁藏布江随着两百万年以来青藏高原的强烈隆升,在这一地壳的薄弱处作深邃切割;我们一路浏览了大拐弯高山深谷所构成的奇特壮丽的风景:沿途有八个世界上最完整的山地垂直生态系统带谱,即在水平距离仅几十公里、垂直高度5000米的范围内,可见山地热带到寒带的全部自然景观———从常绿季风雨林、常绿半常绿阔叶林,到针阔叶混交林、针叶暗针叶林,到高山灌丛草甸,直至永久冰雪带;我们同时看到了那么多的植物和菌类,那么多的动物和昆虫,由此领略了大峡谷地区这一世所罕见的山地生物物种的基因宝库。我们还看到,作为一条水汽通道,印度洋的暖湿气流由大峡谷引领北上,使热带在这一地区向北推移了至少六个纬度,并为雅鲁藏布江谷地奉送了夏天温暖湿润的雨季。大峡谷终日云遮雾绕,朦胧而青葱;大峡谷臂弯所拥揽的藏东南林芝、米林、波密和墨脱一线,正是西藏最美丽的地方。

回望考察历程可谓艰苦卓绝。江两岸山壁陡峭,深谷中江水汹涌,沿途有令人闻风丧胆的蚂蟥山,密林中有防不胜防的毒蛇猛兽,年复一年,考察队员们无数次攀越只有一根钢丝的溜索,走过岌岌可危的藤网桥,他们走过了大峡谷中每一条山沟、每一座村庄,也走过了自己的青春,从青年到老年;他们身后,则追随着科学界的一大群后生们。大峡谷地区的山山水水和当地居民也都认识了这一群,每见外来旅行者经过,总有当年的藏族、门巴族、珞巴族向导向之呼唤:杨逸畴,杨逸畴———

雅鲁藏布大峡谷是中国人的骄傲,作为大自然的宝贵遗产,它是中国的,也是全人类的。可以预见,这一几乎未经人为破坏的秘境将成为21世纪全世界生态旅游的热点。为了这一天的到来,中国科学探险协会组织了98大峡谷科学探险活动,62岁的杨逸畴又一次披挂出征,去完成人类首次徒步穿越世界第一大峡谷的壮举。

(本文节选自作者《青藏苍茫》第十二章,即将由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责编常振家谢欣

分类:报告文学 作者:马丽华 期刊:《当代》1999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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