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这个湖过去没名,后来湖里有了天鹅,老木便给它取名天鹅湖。再后来天鹅湖里没了天鹅也没了老木,但人们依然叫它天鹅湖。
1长空里的那场格斗是在春日的正午发生的。正午的阳光灿烂得像黄金,原始胡杨林也斑斓得像黄金。因此,在这个背景上,忽然腾空而起的鹰隼看上去就是黑色的,像一枚炸飞了的江南汉瓦。
黑色鹰隼闪击白天鹅的运动轨迹转瞬即逝,仅几秒钟内便完成了不规则的复杂运动,准确无误的点击到了目标。
那一刻,本来像安详的河流一般在天空平缓飞翔的天鹅群阵容大乱,随后秃头天鹅凄厉的唳叫便穿透阳光,布满长空……
天空中的这场惨剧发生时,正在湖中荡舟———不,荡舟是个浪漫的说法,实际上是正在湖面上撒鱼苗的老木,已停止劳作,正手搭凉棚,仰目凝视着天空。
老木是兵团八十八团场八连农工。很多年前,兵团的一支勘探队深入大漠,在大漠腹地发现了一片方圆几十公里的胡杨林。他们在林中转悠了三天,牺牲了两个同志,找到了林中的这片水域。在中国近代史上以屯垦著称的某将军,闻讯大喜,用红笔在地图上重重地画了个圈儿,说:“我们可不可以在这儿建个团场?”于是一批富于献身精神的人便来到了天鹅湖畔,进行农业生产实践。
但他们失败了。天鹅湖边土壤稀少,沙砾甚多,除了胡杨几乎不长其它植被。随着失败者的离去,天鹅湖恢复了亘古的宁静。不过它从此也有了归属,归八十八团场八连。后来———应该说是很久之后,八连人发现撂荒的天鹅湖里竟然有稀少而珍贵的虹鳟鱼。于是,八连鲁连长便从羊群里找到了老木。
以倔犟著称的鲁连长看不上同样以倔犟著称的老木,鲁连长看不上老木的原因除了老木倔犟外,还因为老木是个蔫屁。鲁连长说:“老木,你别放羊了。到那片胡杨林里去养鱼吧。”老木这回没倔犟,只眨巴了一阵小眼睛放了个蔫屁,“半年给我送一回粮。”鲁连长说:“你自己来领。”老木说:“从那林子到连部有九十多里地。”鲁连长无奈,说:“半年送一次粮。”老木于是带着那把又脏又旧的二胡,到了天鹅湖。
四十多岁依然打光棍的老木,在枯守天鹅湖的岑寂生涯中曾经有过一个女人。农工们背地说那女人“远看清山绿水,近看龇牙咧嘴”。其实那女人正值豆蔻年华,还不到十九岁,身材苗条,面容姣好,只是门牙外露,扯得下唇有点歪。女人和老木厮守了半年天鹅湖,悟出在这里撂荒自己的青春是对生命的犯罪。
“你自己在这里坐牢吧!”女人说罢便跟着送粮的车走了。
女人走的那个日子在老木的记忆中异常清晰。那是秋天,有几十上百的白天鹅飞过了天鹅湖上空。白天鹅秋去春来,一年只飞越天鹅湖两次。老木觉得女人是和天鹅一起飞走的。
寂寥的人喜欢幻想。女人在老木的幻觉中,被描绘得越来越漂亮。
2春日正午的惨剧发生时,老木没想女人,老木正划着桨在湖上撒鱼苗,老木干活的时候一般不想女人。老木肌肉发达,皮肤已被太阳晒成棕褐色,但老木干活时还是喜欢光着膀子让太阳晒。天空中的辉煌景观就在这时出现了:一群天鹅高高的掠过了蓝天,巨翅煽动空气的声音,像温柔的风。
对于老木来说,每年春秋两季的天鹅飞过是他的一个节日,是他戈壁滩般孤寂生活中一朵灿烂之花。
因此他停下了手中的活,手搭凉棚,凝视天空。
声势浩大的天鹅阵容平静自若,像条缄默无声的河,一波接一波快速地飞向蜃气蒸腾的大漠远方。老木知道,自己脚下的这个大沙漠举世闻名,不是什么鸟都能穿越它的,它是一个大海,几乎没有鸟儿的饮食之地,而天鹅却一年一度要准时飞越这片沙漠。这使他感到纳闷。他想不明白,这些洁白的天鹅,飞过千山万水,穿越风雨云雾,羽毛上沾满漫长飞行的风灰,却还不知疲倦地朝着遥迢远方飞翔,到底是要追求什么?仰望天鹅,老木想到了那个飞走却没有再飞回来的女人。
悲剧就在此时发生。在老木眼里,那只黑色鹰隼,仿佛一只上窜下跳的战斗机,而那只落伍的白天鹅则如同一支庞大的运输机,它平稳地飞翔,毫无戒备地便被战斗机击中了,随后它沉重的笔直的朝湖畔坠落……
老木朝鹰隼大喊着,划起双桨,冲向对岸……受伤的白天鹅姿态端庄神情沉静的孤立于湖畔的岩石上,望着老木。
实际上它落地昏厥了十二秒后,便已清醒,具备了再次奋飞,追赶同伴的能力,然而它却宁静的望着老木的到来。它头顶上的一块皮毛虽已被鹰隼揭去,渗着鲜红的血,但它细长的脖颈依然优雅,硕大的羽翅依然洁白,红爪黑喙依然靓丽得耀眼。刹那间老木被白天鹅的美丽所震惊。他忽然发现那个离他而去的女人其实很丑陋。
3天鹅的飞行高度,绝不是一只鹰隼所能达到的,天鹅的庞大身躯也不是一只鹰隼能轻易击败的。但这群天鹅进行了超低空飞行,那只和鹰隼格斗的天鹅正巧又被击中了头颅,昏了过去……
事情就这么简单而巧妙,无所不能的大自然不依靠小说家的虚构,就在一个春天里,自然和谐地让一只受伤的天鹅和一个寂寞的人相依为命了。
老木对受伤天鹅的饲养精心备至。同时也就有了些细致的惆怅:他发现,受伤的白天鹅在头顶新肉复生后,竟再没长羽毛,显露着腥红的、发亮的、光洁的肉皮。伤愈后的白天鹅成了一只秃头天鹅,老木为此难过了好几天。
好在后来的事实证明,秃头并没影响秃头天鹅的爱情。
秃头天鹅是在当年秋天就有了爱情伴侣的。
秋天的黄昏很宁静。夕阳西下,金红的太阳挂在遥远的天边。胡杨林沿着起伏的沙平线连绵远去,在火红的夕阳里变得迷离恍惚。
老木坐在自己的窝棚前。潮湿的湖面上晚风轻拂,夹带着秋水的清凉,朝他扑面而来。他想拉二胡,却又停住了。
远处有一丝喧闹的声音透过层层密密的胡杨林传来,显得细微弱小,若有若无,但老木能敏锐地听到这缕游丝在空气中的颤动。他知道,这是机械的轰鸣声:林子外面,十五支庞大的石油钻井队正在修一条横跨大漠的公路。老木想象不出在漫漫黄沙中,一条白晃晃、黑黝黝的柏油马路伸向远方的模样。因而老木的心便像被水浸过一般,湿漉漉的,还有点酸楚。
突然,老木竖直的耳朵在捕捉那声音的同时,听到了空中忽然激荡起的刷刷声。与此同时,他身边的秃头天鹅发出一声高亢的唳叫,随即振翅飞向对岸。于是,天鹅的唳叫开始在黄昏里,此起彼伏,声声回荡……
这个黄昏,上百只天鹅破天荒地第一次落到了天鹅湖畔。它们在湖边洁净的沙地和芦苇中栖息、饮水,梳理自己风尘仆仆的羽毛。
秃头天鹅在这一刻显得极为兴奋,他像国王一样自傲的在天鹅群中逡巡,高声欢唱。而一只秀气的雌天鹅则调皮地闭眼张啄,似乎在学秃头天鹅雄浑却有些嘶哑的唳叫。显然,这只巧嘴天鹅对秃头天鹅有了兴致,它把秃头天鹅的欢叫学得颇为滑稽好笑……
在夕阳淹没诱人的胡杨林之前,天鹅群振翅高飞遁入云霄。秃头天鹅伸着颀长的脖子望着迷茫的天空,无动于衷地站立在湖边的那块岩石上,显得孤独而高傲。大约一分钟后,在天鹅群阵尾部频频回首哀叫的巧嘴雌天鹅,突然一敛她秀气而洁白的羽翅,回身向天鹅湖飘飞而来。它在湖面上绕湖三匝,犹豫地回望了三次高远的天鹅群阵,终于还是向着秃头天鹅飞了过来。
秃头天鹅在那一刻发出了响亮的欢呼声。老木望着对岸凄美动人的这一幕,淡淡的苦涩和惆怅骤然弥漫心房。他又想起了那个离他而去的女人。于是,他拉动弓弦,凄凉地唱起了相思酸曲:一碗碗的黄米饭吃了三天半,还剩了哪大半碗……
4鲁连长知道老木养白天鹅是第二年夏天的时候。
那时,横跨沙漠的公路已经修通。起先是几个记者到了胡杨林,在报纸上报道了沙漠中发现原始胡杨林以及林中还有湖的消息。不久省林业厅的一支考察小组到了天鹅湖畔,他们在对原始胡杨林进行考察的同时,也对老木的生活进行了考察。之后,他们严肃地对老木指出:天鹅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个人不能饲养。
老木坐在湖边,不作声,凝然若塑,望着湖面。“老同志,你听到没有?你不能驯养天鹅,天鹅我们得带走。”老木无动于衷。“听见了吗?把天鹅交给我们带走!这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老木终于开口了,一双犀利的眼睛陡然射出凶光,“你们能带走?”林业厅的人于是跳上小船,向湖中划去。那时老木的一对天鹅已经养出了五只小天鹅,七只天鹅正在湖中游弋戏嬉。面对追逐它们的小船,众天鹅并不惊慌。小船靠近时,它们只轻轻一飞,落到二十多米的地方,欢叫着等待小船。待船靠近,再飞,再叫,再等……
傍晚,林业厅的人费尽周折,无功而返。其中两人还因落水,成了落汤鸡。
隔岸观景的老木突然哈哈大笑,那笑声像狼嚎,又像炕洞里燃烧的火焰声……
林业厅的人愤怒了,愤怒使他们回到首府后依然能听到耳畔放肆的嘲笑。于是,他们以“野生动物保护办公室”的名义给兵团某师发了情况通报,指出:八十八团场八连有人未经许可、在不具备驯养条件的情况下,私自驯养国家一级保护动物白天鹅,违反了国家和省里的有关规定。有关部门应予认真调查处理。
于是,师里便给八十八团场打了电话。于是,场长就把鲁连长叫到了办公室。鲁连长说:“老木是我派去的,咋没经许可?再着说了,大沙漠里有水有林子,连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都规定它是自然保护区,这么好的地方不具备养天鹅的条件,那什么地方能养?”场长说:“人家说的饲养条件主要说的是人!老木能不能养好天鹅?《野生动物保护法》可有规定,未经当地林业部门批准,个人驯养天鹅,要把天鹅养死了,是要负法律责任的。”鲁连长听了便派人到天鹅湖调查。调查了三天,鲁连长就骂了起来:“球!”骂完了就找到场长说:“用不着找什么林业部门批。老木要养不好谁能养好?那天鹅就是他的女人。”场长觉得这话很感人,就逐级上报说:老木具备养天鹅的条件,他拿天鹅当自己的女人。
5老木的棚屋前是湖,湖边有棵枯死的古胡杨,白色的树干粗大而结实,但已空了腹,在沙地里半偃半露,仿佛一具古恐龙的骨架。老木没活儿的时候,就常常坐在倒地的树干上,拉二胡,唱相思酸曲:想哥哥想的(那)妹妹我端不起个碗,煮饺子煮了(那)一锅山药药(地)蛋。想哥哥想的(那)日上三竿起不了个床,半夜里看星星看的(那)妹妹我泪花花地转……
老木拉二胡唱酸曲时,天鹅们都很宁静,或忧郁地站在沙滩,或静静的游弋在近处的水中。相处的日子久了,唱歌便成了老木对天鹅倾诉衷肠的权利,而听歌则成了天鹅义不容辞的义务。———如果有某只天鹅表现出烦躁不安和心不在焉,老木就会发作起来,拾起脚下的干胡杨枝或者抓起一把沙土向那只天鹅抛洒过去。天鹅是爱洁净的,对这样的惩罚很在意。
老木唱歌不乏激情,可老走调儿,凡是高音的地方都成了痛苦的尖叫。天鹅意识不到老木糟糕透了的音质,在老木的高音分了岔的时候,常常会条件反射地唳叫着顶上高音,因而老木和天鹅的合唱往往十分嘹亮,能击破长空,响入云霄。尤其是巧嘴天鹅,它和老木的合作天衣无缝,基本上无可挑剔。
老木的二胡也拉的不好,常常不跟着曲调走。因而老木拉着拉着就会很烦,把二胡扔到沙地上,望着天边的什么发呆。每当这时候,天鹅们就会知趣地走开,它们知道这时候的老木陷入了不愿被打搅的状态。
老木常常陷入的这种状态很奇异,就像是在梦中从远处观察一个陌生人影的活动。那被观察的人影就是老木,而作为观察者的老木却成了一个女人,如花似玉,还恍恍惚惚,飘飘悠悠,正朝湖边的那个老木忽走忽飞……
让老木始料不及的是,这种只有在梦境和迷幻中才能体验的状态,在仲秋的一个午后真的成了现实:一个女人真实地向老木走来了。
这个女人便是老木从前的女人。
6老木从前的女人是坐着车,沿着横跨沙漠的黑色柏油路走到天鹅湖畔的。
老木从前的女人是作为别人的情妇来到天鹅湖畔的,因此老木看女人的目光眼白多于眼黑。
老木最初看女人的时候并不是眼白多于眼黑,实际上最初的一刻老木没认出女人。老木坐在恐龙骨架似的胡杨干上,看到一个珠光宝气,身材窈窕,涂脂抹粉,口红鲜艳的姣好女人轻摆丰臀,朝自己款款而来,目光就呆了,他没想过这个女人会和自己有关系。
“你真要把牢底坐穿?”女人说。至此老木才清醒的意识到这个女人是谁。让老木惊诧的是,这女人拔掉门牙后,摇身一变,竟成了一个时髦女郎。老木知道女人是去了新加坡,老木也知道这个时代的化妆术使女人的美丽十分可疑,但老木没想到,新加坡的美容术居然使这个女人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你怎么来了?”这时的老木注意到了女人身边还有个小男人。小男人比女人矮一个头,粗胖,微黑,穿一身皮尔·卡丹,脚蹬一双意大利鳄鱼凉鞋。
“旅游观光啊,”女人说,“报纸上说这地方是联合国的重点保护单位,世界上最大的原始胡杨林……”女人说话时把身边的小男人搂到了胸前。女人总是从小男人的背后搂小男人。因此在老木看来小男人的头上似乎又长出了一个女人的头。
———老木就是这时候眼白多于眼黑的。小男人没注意老木眼白的多少,很肤浅地激动着:“哎呀呀,这真是一个很美丽的地方啦,亲爱的,谢谢你带我来这里。这可真是一个世外桃源啦,———哗,这么大的白鸭子!”“是天鹅。”女人有点难为情的纠正说,并望了老木一眼。
“什,什么?天鹅啦!天上的鹅肉,地上的驴肉……这位老先生啦,我看你很落魄的啦,我给你钱啦,让我饱饱口福怎么样啊?”老木默不作声,觉得心头有一股恶臭的气体直往上涌。
“怎么样啦?价格好说啦,您开个价啦,”小男人有点急了,“三千啦?五千?好啦,八千啦!够你吃一辈子的啦。”“滚!”老木操起身边的船桨,“谁的裤裆撕破了漏出你这么个癞蛤蟆,滚!”“你,你,你有病的啦,”小男人一边连滚带爬地往后退,一边对女人絮叨,“亲爱的,这可怎么办啦?今天晚上我们住哪里呢?这里没别人的啦,只有这个神经有毛病的人啦……”傍晚,在小男人的唆使下,女人来到湖边,和老木交谈了两个多小时。
老木没答应小男人想吃天鹅肉的请求,但答应了腾出棚屋让女人和小男人住。女人说湖边蚊子多,让老木住他们的车上。老木不领情,说了声“球”,就抱了床被子,在湖边的沙地里安排了露宿。
这一夜老木唱尽了他会的所有相思酸曲,但围在他身边的天鹅们却始终静静的,没有在他分岔的高音区补充嘹亮的唳叫……
老木的酸曲像千年的古胡杨,干涩而坚硬,它粗砺的锋刃,深深地刺疼了女人的心。女人彻夜难眠,梦见许多乌鸦在彤红的天幕下慌张地叫啸,苍凉的大地上奔窜着许多濒临灭绝的蜥蜴……
7被老木骂作癞蛤蟆的小男人个头小,气量却不小。第二天早晨醒来,在湖边跑了一圈,余怒消失,经济头脑便动了起来:“亲爱的,这地方值得开发的啦。我们把它开辟成一个沙漠公园,到这里来游玩的人就好比到沙漠里探过险啦。”女人听了很高兴,兴冲冲地去给老木说。
“呸!”老木一口痰吐在沙地上,随即又吐了个让女人愤怒的声音:“滚!”“不知好歹。”女人发了恨,扭头便走。女人对小男人说:“他是个榆木疙瘩,咱们不找他。找鲁连长去。”女人说罢把小男人搂在怀中,于是小男人的头上便又长出了一个女人的脑袋。
小男人开着他的“劳斯莱斯”离开天鹅湖的时候,响动惊起了天鹅,天鹅在湖面上空盘旋唳叫,老木忽然想起:已是秋天了,天鹅湖上空还没有天鹅群飞来。
女人带着小男人找到鲁连长,鲁连长起初也没有认出女人。后来鲁连长认出了女人,心里就暗暗赞叹:让大漠风吹过的女人真是不得了,外国的洋水一泡就能成出水芙蓉。
女人对鲁连长说:“我在新加坡的男朋友想在你们这里投资。”“投资?”鲁连长一听眼睛就放出了两道电光。“是的啦,我想在你们那个那个天鹅湖啦,搞一个特别的公园,那里有沙漠,有原始胡杨林,还有天鹅———好漂亮的天鹅啦,游客可以游览,可以探险……当然啦,我出资你们出地方,我们可以算合资的啦。”“好!好!”鲁连长一激动就只知道说好,没别的词。连长当即给场长汇报,场长听了说:热情接待,认真考察,积极谈判,从速达成项目。
鲁连长于是开始盛情款待新加坡投资商。鲁连长的接待跟他本人的作风一样,大鱼大肉。小男人吃了一顿就倒胃口:“连长啊,我们不要搞大路货啦,吃点野味好啦。”
鲁连长说:“对对对,野味野味。”可想了半天,地处沙漠的八连除了野兔子似乎没什么野味。小男人看鲁连长为难,便说:“天上的鹅肉,地下的驴肉啦。”鲁连长听了一愣,停住了手中的筷子,随即又哈哈大笑,“对对对,有天鹅有天鹅肉。”说着便叫来青壮小伙子张三李四,吩咐:“你们马上坐连里的吉普车去胡杨林子,找老木,跟他要只天鹅来,就说我说的,外商要吃。”次日,日暮黄昏,疲惫的张三李四空手而归,齐声说:“老木不给。”“什么?!你们没说是我说的么?”“说啦,老木说天王老子来了也不给。还说天鹅是国家的保护动物。”“保护动物?保护动物也轮不上他这号蔫屁保护!”鲁连长气得嘴唇发抖,“张三李四,你们俩叫上王五马六,跟我去天鹅湖!”鲁连长带着人马出发时,忽然想起了小男人,便匆匆跑到招待所向小男人致歉:“嗨,真是不好意思,我派的两个年轻人办事不力,没给老木说清楚,所以没带来天鹅。没关系,我现在就去天鹅湖,准保让您明天吃上天鹅肉。”小男人一听天鹅肉,又垂涎三尺了,“好啦好啦鲁连长啦,我和你们一块去的啦,在湖边烤天鹅肉吃,那可是别有情致啊。”8鲁连长一行人是正午到的天鹅湖。正午的阳光飘洒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那些倒映在水中的褐色树枝以及吐露着橙黄的胡杨叶,便像着了火一般耀眼而斑斓。
鲁连长停车后从车中一跃而出,大步奔向老木。老木坐在那棵半偃半卧的古胡杨树干上,脸黑得像一块烧焦的木炭。
鲁连长越接近老木脚步越小,他看到老木连眼皮都不抬地望着远处的胡杨林。
鲁连长在老木面前立住后,发现老木瞳仁呆滞,身边的沙地上有一堆烧过的灰屑,灰屑中露着一节二胡的琴瑟。显然,老木烧掉了那个跟随他多年的二胡……
鲁连长见此情形就不吭气了,他想起了自己说过的话:老木是拿天鹅当自己的女人。不过,鲁连长后来还是生气了。他哼了一声。
老木让沉默像一片不祥的阴影悬在鲁连长眼前。
鲁连长的鼻翼神经质的抽搐着,终于又发了声,“老木,你他妈怎么回事?”老木飞快地掠了鲁连长一眼,就默不作声地又缩起了脖子。他那黑而细长的脖颈上仿佛有许多重压,压得他垂头缩脑,弓腰塌背。但目光却不屈地平视着前方。
“老木!”鲁连长严厉地又喊了声,脸上的血液便开始消退,脸色逐渐发白发青,“你个蔫屁老木呀,你知道咱八连人为脱贫致富奋斗了多少年了?!现在好不容易有外商投资,这不是给咱八连人从天上往下掉金娃娃么?你他妈是不是想把全连人的好事给搅掉?啊?!”连长的话不粗暴,却使老木肃然,就像有人突然把一副铁链铐在了他脖子上。他忽然感到了一种被扼住喉咙的绝望。他的喉咙里骤然翻腾起了某种干涩的东西。
“飞了,天鹅都飞走了。”老木嗫嚅着,把头深深地埋进了裤裆里。
“昨天还有。”张三李四齐声说。“不可能的啦,他养了这么长时间,该有感情的啦,怎么说飞就能飞了呢?一定是他给卖啦。”小男人激动地跳了出来,叽叽喳喳。
老木伏在裤裆里的头和脊背倏地直了起来,他的蔫屁劲又上来了,“老子说飞就是飞了,不信你们自己找。”老木站起来撂步便走,偶一回头,看到小男人积极地尾随其后,觉得很可笑,于是站住仰首笑了起来,一种冷酷而干涩的笑。
“狗日的,你笑?笑?”鲁连长上前揪住老木的衣襟,狠狠地说,“你知不知道?倒卖天鹅犯法,要判刑!”“知道,”老木笑得更肆无忌惮了,“连长你知不知道?倒卖天鹅和捕食天鹅哪个罪重?”老木尖刻恶毒的问话使鲁连长忍无可忍,他从内心深处喷出了一种狂怒的心情,“你他妈……”他扬起一只手几乎就要抽打老木一个耳光了,却又忽然变了主意,“给我四处搜!”他朝张三李四王五马六厉声一喊,下了命令。
一小时的搜索一无所获。鲁连长又命令张三李四,四处放枪,试图惊起天鹅。然而枪声响过之后,四周依然一片静寂。
“好啊蔫屁,看来你真是把白天鹅给卖啦。”鲁连长冷冷地笑了,“那就别怪我不客气!按林业厅的通报,你私自驯养天鹅,就已犯了法。现在你又倒卖天鹅,罪加一等。我宣布:从今天起撤销你看管这片林子和天鹅湖的权力,你马上跟我回去,接受组织处理。”“老木啊,是怎么回事你就直说嘛。”女人抢上前来,劝慰老木。
“走开!”老木一掌推开女人,径直回屋收拾起了东西。
“唉,你个蔫屁啊……”女人摇头叹息,踉跄着坐到了沙地上。
9太阳的光芒在胡杨林的缝隙间闪耀。黄色的沙粒在车轮下轻盈地滑动。黄昏把明澈的秋湖和橙黄的胡杨林晕染得如梦似幻,仿佛一幅浮动在空气中的宁静画卷。
汽车驶离湖畔,进入胡杨林。远远的,那条黑色的柏油路遥遥在望。
忽然,胡杨林中响起了一片狂风大作的啸声。接着,从一株古胡杨拖下的形状奇异的青灰色阴影中,飞出了七只洁白的天鹅,它们凄厉地唳叫着,扇动硕大的翅膀,向着领头的吉普车直冲而来……
面对突然而至的奇迹,鲁连长和老木都惊呆了。天鹅醉汉般狂放地冲向车窗,它们小而明亮的双目仿佛燃烧着彤红的火焰。鲜丽闪亮的黑啄大张着,发出令人惊心动魄的唳叫。
“停车!”酲醒后的老木大喝一声,嘶哑的叫声震聋发病*
几乎在吉普车嘎然而止的同时,秃头天鹅撞上了挡风玻璃。一缕天鹅血鲜红地悬挂在了老木和鲁连长的眼前,背景是一片天鹅羽毛的雪白。一瞬间,老木有一种错觉,觉得那血是一片灿烂的朝霞,正在雪山之间铺展。
老木、鲁连长、司机凝然若塑。尾随在后的“劳斯莱斯”停车之后,小男人跳下车来,看到了在吉普车前扑腾曲扭的秃头天鹅。
“哈,天鹅?”小男人悲喜未定,正要说什么。那只秀气的巧嘴天鹅却从天而降,嘹亮地唳叫一声,冲向了小男人。小男人的脸上先是感到被天鹅爪打了一记耳光,他正要尖叫,眉宇间又被巧嘴天鹅啄了一口,鲜血立刻像罂粟花瓣似的从他脸上洒落了下来。他的眼前已蒙上了血的红幕,而围绕在他周围的众天鹅,却依然回翔、尖叫、扑击,他像个溺水的孩子,一边惊慌失措地用双手盲目扑打四周,一边拉着哭腔向车边狂奔……
老木在众天鹅扑向小男人的一瞬间,看清了车窗前方的秃头天鹅。它正在金黄的沙地上翕动着翅膀,目光直视苍天夕阳,发出低弱的呻吟。
“啊———”老木大叫一声,推开车门冲下去,抱起秃头天鹅,放声嚎哭……
老木嚎哭的一幕后来永远铭刻在了女人的记忆中。在她看来,事情相当荒诞:老木成了一只欠身沙地的黑皮老牛,他身下的沙土在旋转、流动,他身后的那株巨大的老胡杨在火红的夕阳中熊熊燃烧,它的几只粗壮的枝杈成了一个个£的手,纷纷指向天空;而另一些已全然枯干的枝桠却开始抽穗吐蕊,显示着昂然生机……
更重要的是,在那段时间,女人真切地听到了一种来自天外的声音。那声音像古刹中透出的钟声,像彼岸卷来的海风,又似踏动冰河的马蹄声,清晰又虚渺。它顽强地令女人无从把握地陪伴了她一生,并使她至死难悟。
其实,那只是上百只白天鹅掠过天空的声音。随着老木的嚎哭,那年秋天的天鹅飞过了天鹅湖。
高空的天鹅群飞过后,老木停止了嚎哭。他怀抱秃头天鹅,跪在沙地上,木然地呆望如血的残阳。良久之后,“劳斯莱斯”打响了催行的喇叭。
“让他快上车吧。”噩梦初醒的鲁连长颓然地对司机说。司机不语,一边打马达,一边按喇叭。突然,他的手被鲁连长按住了。司机顺着鲁连长发呆的目光望去,只见六只雪白的天鹅一字儿排开,站在汽车前方三四米处,挡住了前进的道路。“劳斯莱斯”的喇叭依然在频频催叫,然而天鹅伸着长颈,镇静自若地一动不动。
鲁连长惊愕地张着嘴,呆望车前的白天鹅。望着望着,他鼻子一酸,眼圈红了。
残阳落入沙平线后,抱着秃头天鹅的老木才站起来,转身向吉普车蹒跚而来。“我养好了它的伤就回去。”老木对鲁连长说。
“老木,别记我的仇……”鲁连长拉开车门,想拉老木的手。
可老木已抱着秃头天鹅,转身走向了暮色苍茫的天鹅湖。老木走远了,六只天鹅也就飞翔起来,追逐着老木,在他的头顶上盘桓,唳叫……
10仨月后,老木果然独身回到了八连,在一片荒草滩上继续牧羊。
秋去春来。老木走后的天鹅湖,再也没有天鹅群降落栖息过。后来,天鹅湖真的成了沙漠公园,人们在湖中养了一对天鹅,希望长大繁衍。然而,这对天鹅长大后,却在一个不为人知的时间里飞走了,并且再也没有回来过。
但天鹅湖依然叫天鹅湖。
责编孔令燕
分类:中短篇小说 作者:刘岸 期刊:《当代》1999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