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在山包儿底下窑洞里头的这种活人,真有一种被人扣在锅里边的那种感觉。
站在这窑里地当中的秀花,一边掐弄着自己那扎着红头绳的辫梢儿,一边看着炕沿边儿坐着的那一对父母,满脸的为难形状———她从他俩那神秘兮兮的神情里,已经感觉到了,今儿的此时此刻,他们把她唤到跟前来,像是有着什么虚虚悬悬的不妙呢。
“我看川里头王家桥那二虎,着实是个好娃。”爹说。
“他爹妈都同意让那娃给咱们家招女婿呢,你就答应了这件事吧。”妈接着爹的话说。
“我现在可还不打算想这件事呢。”秀花毫不含糊地回绝了两位老人的话茬儿。
爹妈顿时都为她的这番情绪感到惊奇起来。前些日子,他们曾展头儿般地提及这件事情的时候,她从来都没有表现出有反对的意思,怎么那天一趟川里那城进的,竟有了这么大的变化?“为啥?”爹说。
“啥也不为。”秀花回答道。“啥也不为?我不信。你前些日子怎不是这么样个态度。”妈边用疑疑惑惑的目光打量着她,边说:“怎不会是你进了一趟城,自己又瞅上了什么新鲜主儿了吧?”“妈说的是哪里的话,我怎还有那种吃天的胆子呢。”秀花羞赧地低下了头,边使劲地揉搓着辫梢儿,边嘟嘟哝哝地说了这么一句让爹妈放宽心的话。
而她那心里,却又不能不为母亲观察和分析问题的敏锐程度,感到吃惊。
作为这山里头的女子,即使你再有多么俊秀和有本事,可一辈子里下山进城的次数,却又总是有限的。秀花那天的进城,真可是难得的一次机遇。
母亲确实是猜对了,在那天城里集市上,她真的见到了一个对自己很有点那种意思的男人。听人说,他是二虎家附近那个马家湾子庄上的,名字叫个大块。但却要比她曾见到过的那二虎,让她上心得多了。
他最让她心头发热的,是他那双眼睛,而当它一射到她身上的时候,她竟有了一种全身微微颤栗和灵魂出窍的感觉。是的,在他那种目光的注视下,她那一切的举动,都像是比以前升了个格儿似的,竟都有了那么强烈地热辣辣和轻飘飘的意味。既像是要全都做给他看的,又像是一种完全的自我陶醉。
这不,她现在都回到家里来这么长时间了,心里总还挂记着那双眼睛呢。自己的全部情绪也还没有从那种神魂颠倒中,脱离出来呢。
好男人的眼睛,竟然是这么样的神奇,它就像是带着麻醉药性儿的箭那样,一旦将你击中,就会让你全然由不了自己。
好男人的魅力,竟然是这么样的不可思议,它就像是一座大山那样的,将他所喜欢的女人“镇”服在了它的底下,让她想翻个什么别的身儿,也成为了一种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是的,自己这颗心,自己的这个人,是早就被那个大块“号”走了的,爹妈现在又提出来这个二虎,那又怎能不是一种白费心劲儿的事呢?
2山里头的夜,黑起来总有这么一种疙里疙瘩的感觉。山里头这夜晚间,偶有的灯光,又总是这么样的醒目而又压抑。山里头夜晚间时候,在黑暗处看那醒目处时的静悄悄,别有着一种让人的呼吸都难以顺畅的情不自禁呢。
“啊,能来到你这窗口跟前,这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情呀。这可是我今生今世以来,头次胆敢冒这么大的险!”站在窗外面那黑暗中的大块,捂着那噗噗乱跳的心口,喘着粗粗的哑气儿,边望着面前那个纸儿通亮的窗户,边这么样感感慨慨地想着。
以往,他总觉得,自己的命就是在自己手里攥着的。他能满有把握地感觉到,它是非己莫属的一种东西,是无可更改的一种事实。
而今晚,他却惊诧地发现,自己的命,是在这屋里的那个叫秀花的女人的手里攥着的。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样子是为着她而样子着的,自己的活泛是在为着她而活泛着的,自己的一切都是在为着她而一切着的。
他可以毫不含糊地这样说,此时此刻,如果没有了她的存在,自己的这生命,立刻就会变成一种虚无。即便有人还能发现到,他的整个儿人的存在,那也只不过是一些行尸走肉而已。
“她,居然使我对生命有了全新的认识!”人们常常总是以自己的心还跳不跳,自己的呼吸还有没有,而来判断和决定自己的命到底是活没活着的。现在看来,其实,那心也好,呼吸也好,还是其他等等的什么也好,那只不过是命的一种借助物质借助形象的事儿罢了,而真正的命的存在,却是一种精神,一种念想。
爱女人,却原来是这样的惊心动魄。爱女人,却原来是这样的叫人要死要活。即便这还像是一种单相思的爱———他还没有能得到过她的一丝半点的什么应允,甚至她很可能没记住,这世界上还有个这样的他存在着,但这却丝毫影响不到他对她那爱的质量。
此时此刻,他又情不自禁地想到了,那天他在集市上,见到她时的那番情景。
他的目光,刚刚瞅到她的时候,他的心便就“怦”地动了一下,继而全身的血,也开始沸腾了起来,紧接着呼吸也有了一种急促的感觉。
“怪事,今天这阵儿的自己到底是怎么了,怎么会是这样的反常,怎么会是这样的让自己把握不了自己?”他都是二十好几的小伙子了,以往家里也给他提过不少对象的事,他却总没有往心里去过,而且每回总还有那么一种说不出名堂来的烦躁感。尽管家里人,给他瞅准的,也决不全都是什么歪瓜裂枣,像那惠芝就还是个满标致的人物。这时候,他便能体会到,人们常说的有关男女之间的“动心”,是什么意思了。他以为,他没能看上她们,都完全是这个没有“动心”的道理。因为没有动心,一切便也都还处在若无其事的状态,也就无从谈得上什么投入。
今天这种无意间的“动心”,竟来得是这样突然,之前丝毫也没有什么预示,也无别人的什么提醒。别人总说,爱女人,爱的就是一个漂亮,而他通过这个猛然“动心”的事实,却感觉到了那是一种欺人之谈,或是一种很肤浅的认识。他能体味到他爱她,却原来爱的是一种韵致,也可以说是一种劲儿,那种韵致也好,还是劲儿也好,却是一种令人心醉神迷的东西。
“这,绝不是个一般的女子。”他看清楚了,脖子里围着那么一条别致花头巾的她,是从那个卖杂货的小摊儿上,买罢了一缕儿丝线之后,而向着他这边的集市上走来的。她那边走边看世界的方式,竟是那样独特:一切对她来说,都感到是那样的新鲜和有趣,而一切又像是那样的司空见惯,不值得去深究。那种坦然而大器地打量世界的方式,一下子就让他感到了,这决不是个整天只唠叨杂七杂八的小心眼儿的那种女人,倘和这种女人在一起生活的话,绝对会享受到的是,一种很厚道很宽容很海阔天空的那种幸福。
她那穿着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妖艳,也看不出一星半点儿的那种捉襟见肘的什么寒酸,完全是一种极朴素极诚实的那种风格,然而,却恰恰正是因为这种风格,倒把她那副身材的美,全都给发挥了出来。腰板儿,是那样的挺,挺得都能让他有了一种想去搂它一下的动机;胸脯儿竟是那样的小有着什么什么的丰满和很有着什么什么的蕴意,看着它,他便都有了一种想将它的主人打倒在地,而将自己的胸膛压在它上面感觉感觉的欲望;一对股蛋儿,竟是那样的饱满,饱满得都让他有了一种真恨不得扑上去,狠狠吻两口或是扎扎实实咬几下的胡思乱想。
更有意思的是,她的那种走路样,既没有小家子气的那种要做给别人看的忸怩,也没有野女人们的那种浪腰浪胯或飞腿飞脚的无度。而她的走路,却给人的是一种艺术的享受。只要看着她的走路,便会让人觉得,以往所有人的走路,差不多都是低层次或是胡扯淡的事情。那仅仅都是为了走而在走,而她的这种走,却像是在以脚掌儿和大地在谈着什么知心话似的,那样温馨、和谐而又情深意长。
她那副脸蛋儿也好眉目也好还是嘴巴也好,猛然看去,也都像是没有什么特别的惊人之处。然而,只要细心打量,便可以发现,每一样里又都有着一种,让人越看越爱看,越看越耐看的劲儿的,那是一种深藏在随和与谦让之中的极别致的美,一经识出,便就能产生出极强烈的慑人心魄的魅力来的。
“这可是我今生今世以来真格儿爱上的第一个女人!”他敢说,正是由于她的出现,这世上所有他曾见识过的女人,便都黯然失色了。但,他也敢说,正是由
于这个女人的出现,这世界上所有他曾见识过的或还未曾见识过的女人的意义,也便都博大和深邃了起来。
然而以往,他却总认为,女人和男人所不同的,只不过是性别而已。世界,便因为有了男女的区别与结合,而才有了人类的不断繁衍。所谓男女之事的意义,最最重要的,也只不过是为了传宗接代。那些所谓的什么爱得要死要活,死去活来的爱情故事,只不过仅仅是些经过人们美化和夸张的虚构而已。
“啊,先前的我,为什么会是那么地傻呢?”而现在,他才恍然大悟了过来———却原来以往的自己,过得竟是些麻麻木木糊里糊涂的生活。因此他便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这世界上倘没有好女人,而所有的男人,便也都是白活了。尽管他们的寿命再万寿无疆,那也不过是麻木和枯燥无味的漫无边际;尽管他们的事业再永垂不朽,那也不过是被蒙在鼓里受骗上当的遥遥无期。
“不,我不会再这样地作贱自己了。”爱情的火,一旦燃烧起来,便是令人难熬的。他简直都耐不住了,那些所谓什么说媒什么订婚什么娶娶嫁嫁过程的漫长折磨了。现在他要的是,或快刀斩乱麻或单刀直入式的短兵相接———哪怕是犯再大的王法,他也必须要尽快地拥有她。于是,他便踏上了要及早得到她的路程。
“我要突如其来地出现在她的面前,我要给她一个充满了惊奇意味的喜欢!”爱情的火,一旦燃烧起来,便是令人所向无敌的。那么远的山路,都不在话下———他顺着他打问到的线索,一直顺藤摸瓜地摸到了这位姑娘人家的住地。那么高的院墙,也没能阻挡住他的决心———当他得知她住在这家像是地坑式的窑院里的时候,他清楚倘从那洞式的大门进入露馅的风险太大,于是他便将自己的衣服和裤子,全都撕成了布条儿,又都合成了布绳儿,再接上自己的裤带儿,将其一端拴在崖畔上的一棵小枣树根儿上,靠着那绳儿的帮忙,他便才溜到了她家的院子里的。那么厉害的狗,今夜它却没有叫———那是让他事先用那绳儿和裤带拴儿设计的钓钩,以他吃剩的一个饼子做诱饵,将那条大黄狗,给钓断了气的。
“看来,亲身体味是多么重要呀!否则,那些所谓的认识,却竟是那样的似是而非。”以往在谈到男女相爱之事的时候,人们总喜欢以“偷着吃的馍馍香”,来想比喻和说明着什么,他总是听得很模糊,———怎么会是偷来的馍馍倒香起来了呢?在他这个毫无什么男女相爱两性交合经验的童贞男儿来说,总以为正大光明得来的馍馍也好还是什么也好,才是最最让人问心无愧,最最让人心安理得的,便也最最让人感到滋深味长乃至是最最过瘾的事情。偷来的馍馍也好,还是什么也好,应该是因为了心虚、害臊和良知的谴责,那才是最最没趣味的事情。
而今晚的现时现刻,他才真正理解到了“偷着吃的馍馍香”那句俚语俗话的深刻涵意究竟是什么了。那确是一句看起来不上眼听起来不顺耳,但比喻得极入情入理的话;那确是一句看起来太随便听起来太朴素,但却是惟有过来人才能总结和概括出的至理名言。的确,他的一切非但没有因为了他的这种像是偷偷摸摸,而受到什么损失和伤害,反倒觉得大有意思大有趣味了起来———
因为了悄声哑气,他感到了她的神秘;因为了担惊受怕,他感到了她的珍贵;因为了一下子不能到手的企企盼盼寻寻觅觅和波波折折,他品到了她那种需要不断设着法法儿,变着方方儿反复咂摸,而才能够感受到的滋味儿。那种滋味儿,确也还是强烈地调动着,他那周身所有所有的神经,所有所有的骨节儿以及所有所有的肌肉和热血都来参与和体察的一种事情。
蹲在黑暗里的他,就这么样的感受着她的存在,丰富着自己的体味。是的,他从来也没有感觉到,自己的脑袋瓜和各样的感受这世界的路子,竟然是这么样的好使。
3“吃饭,吃饭。今儿先不提这个事了。你们娘母俩的鼻子难道都‘聋了吗,我已经闻见那肉煮熟了呢。”不知是爹那鼻子真的闻见了,套间那锅里煮的熟肉味儿呢,还是他想以吃饭为由,而有意岔开现在这话题的。他这么样大闹动劲地喊罢了,便又开始往“正”里摆着炕上的那吃饭桌子。
于是,秀花只好和母亲到厨房里去准备饭菜了。说来也怪,自从那天她在集市上看到过他的那对眼睛之后,回来的这几天里,她每时每刻都似乎能感觉到他的存在。仿佛,他总是在她的身边,老是用那样的目光在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啊,我这是怎么啦,简直就像是着了他的魔似的!”她搞不清楚,仅仅只是那样的一次见面,他怎么就能会给自己留下,这么深刻的印象。简直有些荒唐!自己虽说是看准了他的眼睛、长相和气派,可自己还毕竟不是十分地了解他的呀。
尤其使她感到费解的是,自己竟是这样莫名其妙地关心起了他的饮食起居。每次,自己喝茶的时候,总是要那么样上心地想着,不知这阵儿,他渴不渴,渴了又去哪里喝?每次吃饭的时候,也总是要那么样牵肠挂肚地想着,还不知他饿不饿,饿了又去哪里吃谁做的饭?再不要说,那每每睡觉和起床时对他的胡思乱想了。
现在她端着这碗里的饭,眼看着桌子上盘里的肉,却怎么也吃不下,又在低头纳闷地想为那个名叫大块的人儿,去操那份忐忑不安的心。
“我看,我一点儿也没有猜错,你确实是不知中了哪个男人的‘邪,你看看,连这么白净的米饭和这么香的肉,都把你的魂儿拴不住了呢。”妈边吃着自己的饭,边数落着女儿的不是。
秀花听了妈的话,却没有什么怨恨的情绪,竟连她看都没怎么看上一眼,而是将全部的目光,盯在了老子的脸面上。她知道,妈就是那么一个嘴苦心甜的人,说归她说,倒是用不着害一点怕的,而爹可是一个倔脾气人,来不得你半点的疏忽。
当她发现爹停了手里的筷子,正胡子一翘一翘地盯着她的时候,她的心里便有些发毛,便赶紧操起了自己的筷子。即使在此时,她还在边吃边想着,我这要是为他而吃,又该有多好呢。而当这么想着的时候,那饭儿肉儿便吃得很凶了,那茶儿便也喝得很勤了,搞得爹妈都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会儿,她要么是像个病鸡娃儿似的,一口儿也不叨,而这会儿,又怎么像是一个神经病患者样的,竟是如此这样地疯吃疯喝了起来了呢?
4大块活了这么大岁数,曾遇到过无数次的等人办这办那的事了。
那也虽不好受,却大多只是一种浪费时间和耽误事情的意义,可今晚的这种等待,却像是对他那魂灵的一种苦苦折磨,竟是这般地难耐难熬,遥遥无期,直搞得他那胆儿魄儿,时不时地都想来它一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呢。
他,终于等到了他们一家人快要睡觉的这个时候。凭着他对屋里那种撄撄蔹萁挪缴儿的分析和那种各样人气儿的判断,看来她的爹娘定是要到隔壁自己的窑洞里歇息了。
“秀花,你可要把这屋里的门,闩好和顶好呢。”临出门的时候,爹又多了些从来也没有过的谆谆叮嘱,“有啥事儿了,要给咱们那屋里个声气儿呢。”“爹妈尽管放宽心,去睡你们二老的安稳觉吧。”秀花为了让两位神经都像是为她操出毛病来的老人,不再为她的事费心费意,便像是专门提高了嗓门说:“咱们有那么厉害的狗呢,谁真的难道不要命了?这夜晚间,狗比人可要灵得多呢。”尽管屋里那秀花的腔儿调儿,自我感觉着是够高亢、是够惊人的了,然而却让屋外黑暗处蹲着的大块感觉着,它清妙得竟像是那月夜里山涧小溪流淌时,而创造出的呢喃声。那声音,竟还像是将她屋里也弥漫得香气四溢了起来。这不,而也就在她那腔儿调儿刚落的那时那刻,他那鼻息,就依稀是被那窗口里透过来的什么芬芳味儿,给轻轻地触动了一下呢。
一经她那话儿的神儿韵儿芬儿芳儿的调动,他却怎么也按捺不住了那颗心的那么样疯疯狂狂的跳动。像是一不留神,就有可能从他那腔穴里钻出来似的。白日里集市上见到她时的那些情景,又不时地在他的眼前浮现着,它们便像是在轮而换之地和他那颗已处在了那般状态中的心儿,正逗着什么藏猫猫或钓鱼鱼的游戏呢。
待到那一对老人窑洞里的灯火刚一熄灭,他便就像是袅袅娜娜地从黑暗中升腾起来,直向着她那口窑洞幽灵般地飘荡而去了。爱的力量啊,不但可以使轻扬的东西,一时间沉重起来,有分量起来,却也能够使沉甸甸的体儿物儿,随着那爱的意味儿的飘忽,超然了起来,升华了起来。
如若是以往,秀花这个被爹妈一直称为“瞌睡包”的女子,真还巴不得他们一出门,就赶快长脱脱地去闷头大睡呢。在那些年月里,她总以为,对她来说,再没有比这睡长觉更舒心更过瘾的事了。
而今晚,她那魂儿却像是被那个大块勾走了似的,自己那脑子里竟然从没有瞌睡的云朵来遮盖和翻腾,却只是一个白光光明亮亮的大晴天。
爹妈一走,这屋里顿时显出了从来也没有过的空落和孤寂。此时,她便又想起了那个大块的眼睛、形象和气派,这么想着的时候,她竟一无了黄花女子的那种情窦未开的小心翼翼和羞涩,而是斗胆地做起了连自己都惊诧不已的荒唐“梦”,啊,此时此刻,要是他能来到这屋里,该有多美呀。
“的确,要是他猛然出现在自己这屋里的时候,自己这刚刚吃罢羊肉而有的满嘴满身的膻气味儿,该是多么地能破坏他的情绪,该是多么地让他失望啊。”就在她这么样想着的时候,她又像是身不由己地为那个人儿而洗漱打扮起了自己的身子。
她睡的炕,无疑就在靠着窗户的这边的。窗户纸上由于屋里那灯光,而显现出的她那一举一动时的影子,就像一幕幕无声电影,让他这个观众时不时地,都有一种想鼓掌和喝彩的可能。
就在他正感到她那影子总还是离自己不很近的时候,她仿佛是知道了他那心声儿似的,竟婷婷袅袅地走来,面向着他,盘腿大坐在了窗台跟前的炕头上。
她的这种举动,不禁使他大吃了一惊:“莫非是屋里的她,完全知道了屋外自己的一切情形,否则她怎么能做出如此这般地,像是要和他搞什么幽默的举动。”看来这女子也绝非是什么等闲之辈,她像是有着能隔窗看见人的什么特异功能呢。站在窗外的他,便不无疑惑地这样想着。
他和她之间,只隔着这么一层薄薄的窗户纸。说句心里话,在她还没有想和他搞这种像是幽默之前,他曾是多么地想一下子去捅破它啊!只要没了它的这种彻底而全面地阻拦,他和她的气儿味儿感觉儿,便就有了通融和相厮相混的可能。而现在,他却又是那样地害怕失去了它的这种像是全封闭型的遮掩———他那所有的智慧、情绪和胆识,便全都让人家的这个既突如其来又正襟危坐的样子给怔住了。是啊,她既能从容不迫地做出这样无视于他的架势来,那么她那目光,真还不知该有着多么样慑人心魄的威力呢?就在他正发着愣儿的时候,窗上那影子告诉他,她却将一个镜子放在了窗台上,继而又拿出一截儿线,在自己的那既像是嘴边又像是脸上运作了起来。
他恍然大悟了过来,人家哪里是发现了窗外的自己,分明是坐在窗台跟前,像是用线儿在往掉扯嘴边和脸上的汗毛儿呢。
“啊,没有了汗毛儿的嘴巴和脸蛋儿好啊,那可是多么光洁和滑溜的一些尤物儿啊。”他的感情又回到了先前的状态,那种要死要活的劲儿,又开始蓬蓬勃勃了起来。
他再也不能等待下去了,他要尽快地目睹到她的一切,这层窗户纸,看来是非得捅破不可的了。但,他却又不想惊动了她的那种打扮。是的,没准儿,那是在为他而准备着的一顿什么美餐呢。
于是,他便想出来了一个极悄声哑气儿的措施。他用沾上了唾沫的指尖儿,轻轻地润湿了一丁点儿窗户纸,还没等到他想去捅它的时候,那个湿点儿便因为他的一下不经意的运气,就成为了一个小洞儿。
灯光,立即从那个小洞里,透出一线光亮来,照在屋外的窗台上,像是一枚在月下泛着光亮的榆钱儿。
这个洞的出现,使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依稀他那憋足了的爱情的劲儿,方才有了最直接的释放通道。
他便迫不及待地将那只视力最优秀的眼睛,盯在了那个洞口上,打量起了那个简直都快要了他命的美人儿。
“简直是胡猜呢,人家哪里是在为他而准备着嘴巴儿和脸蛋儿,却原来是正在用一截儿细线像是锯牙呢。”他不禁为自己方才的自作多情,而感到羞愧起来。
他真搞不明白,那牙可有什么好锯的?无疑的,这是他今生今世以来第一次目睹到的奇怪情景。
刷牙可以保持牙齿的清洁和口腔的卫生,那么如此这般地用线锯牙,又意味着的是什么呢?再细看,她所锯的牙,便似乎又只是她的那么几颗腮牙。
每每,她总要大张其口,尔后把捏着一端线头的那两个手指伸到口中间,再由外边捏着另一端线头的那两个手指头的配合,这样一来一往的运作,而起到着像是锯牙的作用。
就这样,人,不时地在张牙拌口;嘴,不时地在龇牙咧嘴;手,不时地扯出又伸进;线,不时地绷紧又放松。
看着看着,他不禁对这个女人,产生出了几分疑心。自幼,他就曾听到过不少有关女性妖魔的故事。它们,大都是在山里出没,差不多都长着一副很诱人的样子,常常在人们都睡定的时候,独自儿露出一些与常人不同的怪相,或是独自儿做出一些令人感到很不可思议的事情。
想到这里的时候,就有几分寒气,从那个小纸窟窿里蹿将出来,不禁使他的全身打了一个冷颤。
也于是,他那爱情的火焰,便也遭到了这股寒风的袭击,出现了一种几近熄灭的可能。
但男人那种特有的耐性,又使他怎么也不愿放弃这个对她动过心的机会,于是他马上便又振作了过来。他把这一切,都当成了是一种“特别的波折”,都当成了是一种对她那“滋味”儿艰难而又富有考验性的“咂摸”过程。
是的,说不准这锯牙的事情,还是她家祖上传下来治什么病的秘方儿或是什么功法呢———他,就这样,自己给自己创造着,信心可以得到鼓舞,心灵可以得到慰藉的故事。
由于他的坚持不懈,他终于看到了这样的情景———她终于将那截儿线从嘴里拉了出来。尔后将其抻直在灯下,线中间便有一缕儿像是肉丝儿样的物儿,不时地在颤悠着。
她看着那缕物儿,就如同是看到了什么贵重的战利品似的,脸上充满了无比的胜利喜悦,目光里闪烁着如释重负的轻松和自豪。
如果说,大块到此时此刻还没看出个所以然来的话,那么秀花那个极明显地往牙上吸腮帮儿的动作,倒给了他一个极好的启示,是的,那是人们常常剔完牙,便很自然要做的一个习惯性动作。
啊,她原来是在用线剔牙哩!他终于恍然大悟了过来。
正是这个恍然大悟,竟使得他对这个女人一下子恶心了起来,那胃里顿时就像有什么东西要翻上来似的。
他对她曾抱有的那么好的情绪,便由于这样一个细节的出现,而猛地被破坏了。他对她曾寄予的那样大的一番指望,便由于这样一截儿细细的线和那样一缕儿肉丝儿形状的东西,不但变得荒唐了起来,而且还使他深深地懊悔和羞愧了起来。
这种突如其来的情绪,使得他竟忘记了将伸着的头缩回来,而是木然地僵持在了那里。
屋里的她,看来是终于将那截儿线和线上那缕物儿欣赏够了,便将它们揉搓在一起,从新发现的窗纸上的这个小窟窿里弹了出来。
他自觉不对劲,本能地躲闪开。屋里马上传来一声:“谁?!”惊醒过来的大块,连忙撒腿便跑。那边的屋里也传出了喊声:“谁?!秀花,院子里是谁?!”此时,大块早已开了院门,逃出了老远。家家的狗,都咬起来了。只把个大块制造出来的声音,咬了个一干二净。
从来都像是无所畏惧的大块,在这逃跑的路上,不禁全身流起了虚汗,他倒不是怕那二老追将上来,而是就在他方才开那院门的时候,却发现了一件令他很吃惊的事情———那门却是被人将栓儿和顶棍都取了的,他毫不费力的就将它打开了———他知道,在这山里单庄独户住着的人,警惕性是多高的,就那二老来说,绝不会出现那种粗心事情的,那么这个门又是为谁而打开的呢?莫非是秀花?那也不会的,作为一个黄花女子,她怎么能会冒这样的险呢?那么,那事又是谁干的呢?“管它是谁干的呢?”想到后来,大块索性再也没有了玩味它的兴趣,“自己不想爱那家的女子了,那么还管谁开她家的门干啥呢?真是荒唐!”于是,他只是深深地,几乎是从嗓子眼里狠狠地往上吸着,那仍可能有的倒霉的味儿,而一遍遍地吐往了他身后的远处。
5大块从没对任何女人,动过那份心,而惟一的一次,却也是够热烈和神圣的一次,就以这样的一种结局而告败了,这种刺激,对他来说,是刻骨铭心的。
他那好不容易,因为这个“动心”,而对整个女性世界和爱情问题培养起来的积极看法,也便一下子变得灰暗了起来。
可爹和妈,却把这事另想着的。他们俩见他,一天到晚那种六神无主闷闷不乐的样子,总以为是这段时间,他们没把他那婚姻的事,再好好往心上放,而惹得年纪一天天大起来的儿子,产生了什么怨恨的情绪。
于是,他们便把他找来,想把这件事当面锣对面鼓地“敲”到明处,“响”到实处。
“你说,你这事往啥时候拖呢?”爹没好气地说,“眼看都快三十的人了,你难道就一点儿急都不着么?”“你不想要媳妇,我倒还想抱孙子呢。”妈对他白一眼黑一眼地数落着,“你这个羞先人的货,你不娶,还让众人嗤笑我们娶不起呢?”大块什么话也不说,把脸子一沉,只听着娘老子的指责和抱怨。
“老人的古言说得好,‘天是一大天,父母是一小天呢,你这拗天行事的,我们管不起,还有个不管他呢。”爹发起了脾气。
“你眼里没咱们这为老的了。你自个儿总还有个主张的吧。你说,你是不是自个儿瞅下谁家的女子了?要是瞅准了的话,你也说出来,我和你爹再相断这事,你要是不说,那就当是没有,那我们就给你娶惠芝———就是以前给你说过的那个惠芝。你要是不答应,你也就说出来,你要是再不说话,我们就当是你同意的办呢。不然,从今往后,就再不要来给我们使脸子。”妈说话,总是带着些具体措施的,不像老子,说的都是些大道理。
大块听罢,还是无话,但那表情却比先前略略明朗起来。的确,不只是爹妈说的也有着一定的道理,就是自己,似乎也没有了再对任何其他女人动心的那种信心和勇气。更不要说,再去面对往后那打一辈子光棍和断子绝孙的事实了。
沉默便意味着同意,这是乡下人,在处理儿女婚姻大事中,经常遵守的一条规则。因为他们总觉得,作为黄花闺女和童贞男儿,对这样的事羞于出口,才是理所当然的,也才说明他们还没有失去那个“黄花”和“童贞”的本分。
这样,没过多久,他便当上了人之夫,又没过多久,也就当上了人之父。
妻子惠芝是个老实人,连连养的几个女儿,也都是八成儿像着她。
其实,大块也是个老实人,在他来说,这辈子只干过一件像是不老实的事,那就是对秀花曾有过的那番“动心”经过。
都结婚这么多年了,每每想起来,总还让人耳热心虚,茶饭锐减。是啊,那么光明的一个开始,那么壮阔的一个高潮,却又怎么能出现那样一个结局呢。
那的确是一个用语言都无法形容和表达的结局。那个结局,太掉他这个男子汉的价了;那个结局,太败坏他这个雄性的欲望和胃口了;那个结局,太抽他这个人的人生底气,也太煞他这个人的人生风景了。
而这一切,便又不能不归咎于那个剔牙的细节了。那是他每每想起来,十分恶心和痛恨的一个细节。
结婚不久,他真怕现在这个惠芝,哪天饭后的剔牙中,一不小心再露出那样一个可恶可憎的细节来,而勾起他的那番隐痛,同时也引起他对她的反感来,于是他便尽早地给她打起了预防针。
他当然不会去实话实说的,但他也不能完全脱离开那个故事的基本要素,而全然地去胡编乱造。因为那个故事本身,就有着很生动的情节和很深刻的主题。于是,他便只把时间、地点和两个主人公的姓名随便换了一下,就栩栩如生地给她讲述了一遍。
惠芝听罢,不禁唏嘘不已。
罢了,她却说了这么一句:“娃他爹,那不是那个女人的错,那是你和她没有缘分。”大块一听,不禁努力地睁圆眼睛拉下脸子来:“胡说,怎么是我和人家没有缘分?我的话你难道是在鼻子里头听着呢?”骂罢了,他心里不能不为她的聪慧而吃惊。本来,他总以为爹妈给自己娶来的她,是买马去了却买回来一头牛,是个反应迟钝而又能吃能睡还满有些力气的老实疙瘩。现在却没想到,她还有着如此灵敏的感悟能力呢。人说女人对自己男人这方面的事,都有着极特别的预感和极非凡的悟觉能力,看来此话一点不假。
惠芝却说:“生啥气呢?我是随口说说,和你闹着玩的。”她这么云里雾里遮遮掩掩地一说,不但把自己脱身了出来,还反倒把大块搞得人不人鬼不鬼似是而非了起来。
“那女人的那个掏牙的举动,也就太有些恶心人了。若要我是那个偷着看的男人,还说不定当场就呕吐开了呢。”惠芝见他果真有些心虚,便又不想毁了他那当男子汉的面子和自尊,反倒又装出一番自己有些心虚的样子来。尔后她便又把话题紧扣到他和她的感情上来:“所以说,看人,尤其是看女人,总不能只看个驴粪蛋儿表面光。”“记住了就好。”而对大块来说,倒对她后面的话没多少兴趣,只觉得她前面所说的,她对那个细节还要比他恶心的话,很是满意。这样说来,在对这个问题的认识上,她无疑是和他保持了高度一致的,当然就不必担心,她再重蹈复辙了。而当想到那几个女娃的时候,他便又叮嘱说:“你这个当妈的,也不能光是自己记住了就算了事,也还要抽空儿,给咱们那几个娃芽芽,认认真真地说一说呢,要让他们从小就能有一个良好的习惯。”女人本来想说他神经像是有些不对劲,但又觉得那样会把刚刚平静下来的他那情绪,又给激起来,便借坡下驴地说:“那还用说,我这为人母的,还巴不得我的那些个女儿,个个都是人人喜爱的千金小姐呢。”自那以后,大块家的饭桌上,便又多了一样儿东西:牙签。
以往,他们这里的乡下人,即使祖祖辈辈都有着剔牙的这种习惯,但也从没见到过谁家饭桌上曾备有这种物儿的。每每剔牙时,要么是折根什么柴棍儿,要么是从自己家的芦柴炕席下边,折个席蔑儿出来,临时一用。惟有个别很上了年岁的老年人,襟下总用根绳儿,带上一个铁的或铜的牙签,常年使用的。
大块之所以能在饭桌上备牙签,其实还是那个细节在心里起作用的缘故。既有实用和“警世”的作用,但更多的倒是“怀旧”的一种情绪。
惠芝从这里明白了大块心灵的创伤该是有多么的严重———如果说,以往她对那个故事里的男主人公,还有些往别人身上猜测的成份的话,那么现在她通过他给家人备牙签的事实,倒全然地可以断定,那个故事里的男主人公,只有惟他莫属了。可不是么,若是仅仅从故事里听出来的一种“反感”,哪会有如此这般地念念不忘和引以为戒呢?既然已有了这样的一种肯定认识,惠芝便又不能不在心里,吃些小醋了。这个醋吃得虽小,但鉴于它是一种经历了些时日的老陈醋,便又不能不给她些滋味深长的感觉———人说,不论男女,总难忘的是初恋。那,便无疑是他的初恋了。倘不是初恋,也决不会有那么多惊天动地的犯傻,和那么样痛苦的告吹,以及那么样长久的不肯忘怀。在男儿和女子的这种事情上,后来的恨有多深,也就说明着,原来的爱有多深。确实有着反向的印证作用。
如果只吃这样的小醋,还倒不很要紧。可后来惠芝她将这番小醋吃着吃着,便又吃成了大醋。她心想着,自己是以一个纯洁的心和一副纯洁的身子嫁给他的,没想到他倒还有着如此这般拈花惹草的罗曼史。想起这些,便觉得自己像是吃了不小的亏,像是自己的那颗真虔到了透明的心,受到了不少的玷污和不小的侮辱。这口闷气,她算是在心里窝定了。
6人,在这世界上处事,遇到的有些细节是绝不可以疏忽的。就像大块那年从秀花家逃跑时,而碰到的那个“院门被人打开”了的细节,就当属是这一类的情况。
当时,他只是为了急于从那个小院里逃出去,当然那个他曾用衣服和裤子撕成缕儿而做成的吊绳———曾下到这个院里来的来路,他是绝对不会去用的了。因为现在是上去,不像下来时那样灵巧而又方便———只要拽着绳儿溜下来就可以了,而眼下的这种万分危急的关头,显然从那里上,危险性实在太大,不但费力而且速度太慢,万一让人家追上来,那就有可能是一种人命关天的事情。
于是,他便选择了从院门逃离的这条出路,应当说,他的这个选择是正确的。刚来的时候,他也是想从这里进去的,但推着试探了几次,那两副合起来的门扇儿,不只是从里边闩着的,而且还用根顶门棍,牢牢顶着的。很明显从这里进去,几乎是不可能的,惟有的是破门而入那条破罐子破摔的办法了。但,那样做显然是不可取的。不要说是破门了,现在,他仅仅是推了几下那个门,院里的那条猎狗,就疯狂地咬起来了呢。
那么,当他出来的时候,这个门又怎么会是轻而易举地就开了呢。既拉开了门闩,又取掉了顶门棍。就在他为之惊喜的同时,他也便生出了不小的疑心。他能估计到这是外人的所为,但鉴于他对秀花已没了什么好感,他也就有意地放弃了对这个细节的关注和追究。
其实,当时,这个做案人,并不是别人,而正是准备要给秀花家当女婿的那个二虎。
这门亲事提得那时间也不算很短了,真把个二虎等得实在有点难以忍耐得住了,正巧那天他到这附近山里的一个亲戚家———也就是那个媒人家来办生意上的事,路过此处的时候,他发现了她,许多日子不见,她竟出落得像是个画上的大美人儿了。这一下子便又勾起了他对她的那些思念之情。尽管她见了他,还装做是没看见,根本不理他的茬儿,但他却把这些,全然当作是当地黄花闺女未定亲前,对男方的一种友好回避。是啊,那媒人也曾对他说,人家女方虽没有及时地表态同意,但却是也没说什么反对的话。那种留有余地的说法,竟给了他那么大的希望和勇气。
于是,他便趁人都睡定的时候,来到了这个窑门前。来的时候,那腿脚都像是鬼使神差的,总想着,到了那里,哪怕是仅仅在那美人儿的家门口睡上一晚上,也会是幸福的。而当一旦来到这门口的时候,他便又不能不改变了主意,他这么大老远的来了,深更半夜蹲在这门外,总有些委屈得慌。这样,他便用道听途说来的那种盗贼入室的办法,轻轻地抬开了她家的门,他想,即使那未来的外父外母发现了,也不过是撒个出门路过此地的谎,使他非常奇怪的是,他曾担心了一路的那有关狗咬的事情却没有发生。媒人曾对他说,狗性随主,那女子将来定是个出众的人呢。那么现在,那条狗为什么又会是如此的悄无声息呢?而他却万万没想到,就在他刚刚将门抬开,想喘一口气,打算下一步如何办的时候,猛地,从院里竟跑出来个,只穿着裤头和背心儿的野男人来。
他看清了,那个人无疑地就是大块!“好一个王八羔子的大块,你他妈的,竟然捷足先登了!”他知道,与他邻村住着的这个大块的底细的,已快临近了而立之年的岁数了,可就是谁家的姑娘,他都不曾往那眼里搁,却原来他是在这里沾花惹草耍风流呢。
是的,是他坏了自己的终身大事!这个仇,他二虎早晚要报的。他一定要让大块知道,他二虎也是站起来一根躺下来一条的堂堂男儿,是绝不允许别人往自己的头上屙屎拉尿的。
当然,他一旦知道了,秀花竟是这么一种“货”的时候,他便第二天就向媒人发了一通火。这样,他和秀花的这摊子事,就以这样的一种结局,告吹了。
二虎总以为,大块是非娶秀花为妻不可的了,哪知,后来他竟又娶回了惠芝当老婆,二虎不禁好生奇怪。
“看来,他定是在那秀花家里久了,又发现了那女人的什么马脚出来,而又不想再去越陷越深了。”这像是二虎对这件事自以为是的解释。
否则,其它的情理,是难以说通的。
7那次,大块是顺利地逃走了,而把像是天一样大的惊恐,却给秀花一家留下了。
一家三口哆哆嗦嗦,提着菜刀、猎枪、擀面杖和灯笼出来,却见院门也大开了,猎狗也死定了。知道定是进来了歹毒之人。
两位老人,毕竟是有着相当世间阅历的,先是全家一起,吆吆喝喝地说着倘不出来,就要开枪的威胁话,搜遍了屋里和院子的各个角落,未能见到有什么歹毒之人,于是便才将院门重新闩顶好了。
然后,再开始清查丢了什么东西没有。说来,这家里除罢粮食和几只绵羊之外,也没什么像是值钱的东西,很快就得到了最后的肯定———除罢死了那条狗之外,一切东西都完好无损。
“唉,要是多少丢点儿东西,就还好些。”秀花的父亲,见没有丢失什么东西,反倒心里又放了块沉甸甸的石头。因为那样,虽说是失了些财物,但倒可以说明,那歹毒之人,仅仅是偷钱偷物的毛毛贼罢了。可现在这种结果,就毫无疑问地说明,那歹毒之人,是朝着自己家的秀花姑娘来的,这可不是个好兆头啊!世人都说,“女大不中留,留下结冤仇”,这句话,被许多人,都只理解为了,倘是将大女留久了,就会在家庭内部引出矛盾和纷争,以至在心里结下不散的块垒。而现在的这种事实,却让老人,想到了这句话的另一面的意思了,那就是,倘是将大女留久了,也就必然无疑会和这外部世界结下怨恨的。因为有人想得到她,而你又将她久留在家,既关门闭户,又猎狗森森的,这样人家一旦下定狠心,那么必定就要来扫除障碍了。
想到这些的时候,老人便不禁发出一身冷汗来,是啊,幸亏昨夜咱们两个老家伙,没能当了人家的绊脚石,否则,没准儿就会让人家给暗算了的。
“那么,这个打秀花主意的人又是谁呢?究竟是这附近庄上的哪个流氓呢,还是那个想来招女婿的二虎呢?”他本来只是想到了前者,可他又毕竟是有过家室的人了,这种婚前的非分之想和轻狂之举,他在年轻的时候也曾是有过体味和实践的,于是,他便又轻而易举地包括进来了一个二虎。
为了证实出个是是非非,这个老猎人,第二天大清早,就出了院门,踏探起了来者的踪迹。
应该说,此次的“惹事头”是大块,而二虎倒是“偷鸡不成反蚀了一把米”,什么问题也没解决,却又撩来了一大堆的恼火事。可是,却又当该那大块没有让这老猎人抓住把柄来的命。
那时当他脱了衣服和裤子,只穿着个背心和裤头,从布绳上往下溜的时候,却不禁为他自己的样子感到可笑起来———他,穿的是一双高腰儿翻毛皮鞋———他便又情不自禁地想到了,人们常嘲笑的那种“精屁股,穿靴子”的样子来,于是,他便又扒掉了自己脚上的鞋,只穿着袜子就溜将了下去。此时,他又感到了自己方才扒掉鞋的作法,竟然是一个颇英明的举动———这,只穿着袜子的脚,居然会是这样地轻飘敏捷而无声响。
这样,大块逃跑的时候,因为有袜子在脚上蒙住,就几乎看不出个什么踪迹来的。
可二虎却偏偏又穿的是钉有后铁偏掌的鞋,真可谓是一步一个脚印,便让这老猎人一直把踪“打”到给他管媒的亲戚家里来。而此时,二虎因昨夜极劳累又担惊受怕,起来的迟,还没有走,正在院里像是一派行若无事的样子,而挥洒着盆里的水儿,大洗着他的污垢脸呢。老猎人从窑顶的山包上一瞟见了他,转身就走。这,还有什么可追究的呢?问题没处在别的人身上这就好,反正自己家那秀花,迟迟早早也还是人家的一个人么。这样,老人便对自己家的女儿,也再没有问起过什么。丫头的那脸皮儿,可是薄得很,他怕一不小心会毁了娃儿那做堂正人的心。
就像千里马也会有失蹄的时候一样,精明了一辈子的老猎人,此次便忽略掉了一个最该关注的事情。他只见那狗展脱脱儿地死在了那里,就满以为是人家用药将它毒死,而后才好抬门长驱直入呢。
“那狗,你们娘母俩抬着,就撂到窑后那口枯井里算了。”他在去打那踪的时候,就向老伴儿作了这样的交代,“过会儿,我再到别处要一条更厉害的来。”眼尖的秀花,在和母亲抬那条死狗的时候,却突然发现了从窑畔那棵小枣树根儿上一直拖下来的布绳儿,但却把这事儿只埋在了自己的心底里。
直到和母亲撂罢死狗回来,她这才躲开她的注意,独自一人,到窑畔上解下了它,同时也用衣襟兜回来了一双高腰儿翻毛大皮鞋。她先是将它们全都藏在自己屋里那已经不再烧火的炕洞里,而当这晚父母睡定,那新狗也静悄悄的时候,她始才又将那些东西一一掏了出来。
无疑是白天的时候,她慌里慌张没多看也没多想的缘故,而此时,她一下子看出了,那双皮鞋,和那天她见到大块的时候,他那脚上穿的那双竟是那样的相似相仿。
“莫非昨晚上来的那个人,是他!”这双皮鞋,又使她想到了他的那双简直能把人看透和溶化了的眼睛。于是,她便在心里惊叫了起来,“啊,他怎么会到这里来了呢?而昨晚的那个时候,可也正是自己深深地思念他的时候啊!”这么想着的时候,她那心头顿时产生出了一种从来也没有过的极其强烈和冷酷的懊恼和遗憾:“是的,要真是你的话,那么你又为什么有话不早给我悄悄的说呢?那样,我定会把你接进来的。我定会把我的心,把我的命,以及我的什么,都会给了你的。啊,我的心上人,我怎么能让你担这么大的风险,受这么大的委屈呢?”想着想着,她竟用滚滚的泪水排解起了她那深深的悔恨和遗憾,直到排解够了的时候,她这才又想到,这天下穿同样皮鞋的人多的是,要万一不是大块的又怎么办?于是,她又将那些布绳儿全都展开来,按颜色按茬口拼接在一起,而当真格发现是那天她所见到他时,他穿在身上的衣服和裤子的时候,她便一下子扑到了炕上的被卷儿上,紧紧地抱着那个被卷儿,呜呜地哭出了声来。
8“这狗日的大块,把人家的那么出众的一个女子,耍够了,名声也给人家败坏够了,他却又心安理得和那惠芝成家立业,生根立后,高枕无忧了。”看着大块一家那小日子红红火火地过,眼下还打着光棍的二虎,心里便很不是个滋味儿。“自己的一切,都让那个丧尽天良的家伙给毁了。唉,那么好端端的一个起始,又怎么会有着这么样的一种结局呢?”二虎以往是从来也不相信什么命不命的,他那时只相信事在人为,而现在,他却又不能不有点儿认这个命了。是啊,这不是命定是什么?那天夜里,要是他不去秀花家门口,或是不在那里发现大块,那么他就不会吃大块的醋和生秀花的气,那么现在他便也就有了红红火火的日子过,但现在一切为时已晚,谁知,就在他将秀花那门亲事,推光抹尽之后的不久,那秀花就在一天夜里悬梁自尽了。
她死了以后,二虎却又后悔了很长时间,他悔不该,将那么难听的话,说给了那媒人。他觉得,她之所以选择了那条路,便完全是他的原因。他想,媒人必定不只是说了要让人家了结那摊事儿的事,肯定是也将他所说的那些“养野汉子”的话,端到那秀花的面前了,不然,那样一个俊秀的女子,正活人的人,怎么就会一下子选择了那条路了呢?死的人,便已经死了。一切的后悔,只是一种自作多情式的“自我折磨”。而当一旦认识到这点的时候,二虎又振作起了精神,他决心不但要在大块身上讨回自己的账债,他也还要替秀花讨回大块欠她的账债———是的,尤其使他不能忘记的是,而当大块和惠芝结婚的那天,秀花竟然还和她的舅妈一起来给他家出了一份人情呢。啊,痴情的人儿啊!“那么俊秀而又那么善良的一个女子,大块竟然抛弃了她,大块啊大块,你难道就不怕天打五雷轰么,你难道就不怕将来有报应么?”就在二虎对秀花无限的思念和对大块无比仇恨的复杂感情的支配下,二虎开始了对大块实施报复的行动。
也正当大块的妻子惠芝觉着,和那曾经也必定风流过的大块比,自己总像是亏得慌,想着如何来补回这个老大不小的人生损失的时候,二虎就仿佛是很知道她的这番心思似的,很及时地闯进她的生活里来了。
就在一次赶集的时候,二虎跟上了她。
惠芝蹲在了那里卖鸡蛋。二虎就自扮作是个买鸡蛋的,只在这卖鸡蛋的人们跟前来来回回转悠着。
惠芝看着两边那么多卖鸡蛋的人,不禁犯起了愁,自己家养的那些当年长起来的鸡娃,下的这些蛋,和人家的蛋比,简直就像是些蛋儿子,这么远的路,辛辛苦苦提来了,要是卖不掉再提回去,那就不只是费事和出力了。尤其家里那一伙娃们,还等着她用这些卖蛋的钱,给他们买做鞋用的布呢。
就在她晒得满头大汗焦渴难忍的时候,二虎走来以尚好的价钱,买走了她所有的蛋,在往自己的筐子里数蛋的时候,两个人手来手去的,不禁有好几次将空着的手儿碰在了一起。惠芝脸红的同时,也便有些异样的感觉,而当她抬头看他是有意还是无意的时候,二虎那目光却射来些令她心旌摇荡的光色来。只是头次交往,便也不敢再做深想。
她徒步回家正觉困乏难当的时候,二虎却又将那小驴车,匆匆追上来,直擦着她那身边儿过。
“上车坐吧,有空地方呢。”“不用了,我自己走。”“嗨,你啊,也就太封建了,不坐白不坐。”“还是你赶着车往前走吧。”“哎呀呀,好我的妹子呢,怕我把你吃了不成。”说着,他就一把把她拉得坐在了车那边的盘儿上。
“不是,你想多了。”“啥不是,你都是有家有口的人了,又不是大姑娘,还这么羞羞答答的干啥?”于是,两个人就一路话儿不断。说着说着,二虎见路边无人,就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惠芝也就没往脱里挣扎,二虎也就越抓越紧,到后来,便又将另一只手,伸往她那衣服下面的奶子处。
当车经过一片高粱地的时候,二虎便将她抱入了青纱帐。
再次回到车上的时候,两人的情绪,都像是温馨和平静得多了,又是一路说个不停。到后来,二虎便就将大块和秀花的“风流韵事”和盘儿托给了惠芝。这样,就愈发加固了他们的感情基础。
9从那以后,二虎就总是趁大块不在的时候,常以借东西或是串门儿来和她偷摸些热闹和趣味。就在惠芝有些满足的时候,大块便已有所耳闻和觉察。但因为那二人都以为大块这家伙一旦翻脸,总是有些不好惹,便很快都做了收敛。大块又总拿不到真凭实据,一股怒火也只有先窝在心里,以期有个合适的机会,好再将它点燃。可这个机会,却再没有等来。可那二人的关系,却完全成了一种风平浪静洗手不干的情景。大块实在是有点憋不住了,这夜便以她没把炕烧热为借口,就狠狠给了她几个耳光。
惠芝和大块比,毕竟是势单力薄的女子,想以武力和人家抗衡,显然是痴心妄想,于是她便以软办法来,戳往了他那心上的最敏感处,她把他买来而没用罢的那些牙签统统扔进炕洞柴火里,付之一炬了。
也就是从这天起,她每顿饭后,必剔牙无疑。而且,每次剔起牙来,总是离不了线扯线拉线进线出,每次也总是将拉出来的线儿,用双手抻直,有意让那些拉出来的物儿,在线上面不停地给他颤悠着、展览着以至是炫耀着。
她本就成了他的恶心人,眼下又不断地给他做着这种恶心事,他几次都想将她一休了之,却又不忍心那几个女娃,去受那种早早没了亲娘或亲老子的凄惨折磨。于是,他那番狠心,却又总也下不到实处来。
然而,他们夫妻的感情,又分明是到了一种貌合神离破镜难圆的境地。这样,没了合谐可言的家庭,便又时不时地闹出各种各样的新鲜摩擦来,而每发生这样的一次摩擦,又总免不了是男方仗着武力占了上风。更何况他那每一次的较量中,又总还是掺和进来些对她以往那些嫌疑的报复,而这些,惠芝又怎能只是有苦在心呢。
这天夜里,大块本来是要她全身心地配合着他,来一番痛快淋漓地鱼水交欢的,这样也好涤荡尽他这许多时日积攒下的那种莫名的烦躁和窝火。而她却将他这个激动得像是快要到了白热化程度的热罐子,偏偏放置到了冷水里,任凭他去怎样瞒哄和讨好,她却都是那么一种冷冷淡淡磨磨蹭蹭麻麻木木带理不理似是而非的样子。
其实,这时这刻他就想将她狠狠惩治一顿的,但总因为这是半夜三更,夫妻吵闹起来定会惹来不少难听的嫌疑,于是,他便将这口气一直忍到了第二天吃早饭,借口说是“饭稀”而将她打了个鼻青脸肿遍体鳞伤。
也就在这次冲突发生的第三天下午,他估摸着她那伤痛也快好些的时候,又无可奈何地装出一个若无其事的样子,回家来吃饭了。然而,当他一踏进屋门,便就被眼前的奇怪情景给愣住了———不但可恶的惠芝在做着那个可恶的动作,而且,几个女儿便也全都学着她妈的模样,在做着那个可恶的动作。不仅如此,那几个小家伙,或地下或炕上,边走动边做着那个可恶的动作的,一时间,他家满屋便都像是成了拍卖那个可恶动作的大市场。
“唉!这些年来那一切的心劲都白费了!”这个场面却又不能不使他又想起了自己这许多年来,在家里为提防这个细节的出现,所付出的那番苦心。到头来,不但没能斩草除根烟消云散,反而却又蔚然成风发扬光大了起来。由一个藏在心里的小恶心,而变成了沸沸扬扬的大恶心;由对一个人的失望,而变成了对一个家庭的大失望,以至对整个女性世界的总失望。
是啊,像他这么一种历来都是宁折不弯性格的男子汉,一家之主,又怎么能忍受得了,这种“慢烟烟儿熏人,软刀刀儿宰人”的“蔫欺负”呢?他便顺手抄起门跟前的一根抬水棍,扑到屋里去,把他们统统地打了个“鸡跳鸭子飞”,尔后,便又把屋里所有的家具摆设,都砸了个稀巴烂。真是的,他们都不想要这个家了,他一个人还维护着它干什么?他又怎么能不离开这个家呢?他就像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先前那个女人似的,而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后来才有的这些个娘儿们。他打算从今往后,过一种独身的生活。什么爱情什么婚姻,全他妈的都是些胡扯淡的事情;什么女人什么家庭,全他妈的都是些祸水和浆糊锅,都是些骗着让人瞎费力瞎烦心瞎折腾的东西;什么人留后代草留根什么养后防备老栽树歇阴凉,全他妈的都是些鸡孵鸭子枉操心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事情。人活着,便也就活的是个精精神神蓬蓬勃勃的意味,而一旦等到腰来腿不来鼻塌嘴也歪的时候,活与不活,也没多大要紧了。一旦等到眼睛一闭,两腿儿一伸的那个时候,好处理了又怎样,坏处理了又怎样?那说穿了,也就不过是个人家如何打扫人世间卫生的事情。
已是人生中年时辰的大块,就这样过起了光棍一条的日子。来到了离家很远很远的这个大山深处,给别人打起了工。他本就气力非凡,这样的日子便也使得他那周身的蛮劲,有了一种自然释放的机会,大块便也觉得满有些安恬和自在,至少是少了那种讨厌女人的打搅和麻烦。那可真是一种要把人的神经,以至整个儿身体刺激出重大问题来的事情。
但,这次的光棍生活,又总是和童贞男儿时候的那种光棍生活,大不相同的。已被女人唤醒了的那片曾沉睡过了几十年的那物儿们,特别是在这种夜深人静的时候,又总时不时地想苏醒和运作了起来。这,便又常常将他投入到了一种无所适从的境地。是啊,那种令自己十分厌恶的女人,虽已不再眼见和心想了,然而就在这种新环境里,随着那春风,随着那家家户户的炊烟和那洗洗涮涮和晾晾晒晒,又总免不了将他鼻息里融进来些其他女人的脂粉味儿和体香气儿的。它们总是那样地善于让他一次次打着那有关于女人的喷嚏。它们也总是那样地善于透过他那意志的屏障,而来调动着他那既像是什么轻车熟路,又像是特别陌生的名堂。
也就在这样的生活里,他几次都在梦中见到了原来的那个秀花女子。不知为什么,每次梦见她的时候,又总是看不清她的身子和脸面,而惟有她曾围在脖子里的那条———天蓝底儿,带白色星花儿的头巾,却仍是那样的别致、鲜艳和历历在目。那纯粹是从晴朗的夜空中,剪下来的一方儿天一样的东西,每次梦见,都会让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轻快和兴奋,都会让他有一种想随它而去的向往和冲动。
然而,以往那两次的教训,却又是那般地刻骨铭心。大块绝不允许他那感觉———那关于任何女人的感觉———再去牵着他的鼻子走了。几次的犯傻,既然已经糟践掉了那么多宝贵的时光和年华,他又怎么再胆敢去冒那种重蹈复辙的风险,而砸掉自己好不容易争取来的这份安稳生活呢!“啊,光阴怎么能让人对一些问题的看法,会有这么大的差别?”而当意识到环境和氛围,有时竟能改变人的一切时,大块那心里便猛可间敞亮了许多。继而他也又想到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那些古话,那时当它们漫进他那耳朵里的时候,他却总因为不喜欢这种古模怪样的东西,而让它们怎么进来了又怎么好生出去,所剩的只是因为略有所染,而残存的记忆。可现在他竟觉得那些话,居然是那样的可亲可贵,居然是那样的让他耳热心跳虚汗不止悔愧难挡。
于是,他便背离了那个仍有着女人味儿的地方,来到了这个处在深山旷野中的羊场,伙同着那几个或老或少的男人们,给主人家当起了牧羊人。
这种一天到晚一年四季,像是只知道跟着羊群,在大山里钻出钻进,也像是只可以和星星与月亮交流感情的苦累而孤寂的生活,终使得他那颗疯疯的心,有了一种安稳下来的可能,也终使得他那些已经像是想苏醒和运作起来的那物儿们,又重新回到了那种沉寂和休眠的状态。
10想当初,对于人生暮年,大块总觉得那还是个很遥远的事情,没想到,还没怎么经意,就已不知不觉全身心投入到里边来了。
暮年给他打的第一个比较明显的招呼,就是他的牙齿,渐渐不再是那么坚固了。
原先,他的这口牙,是出了名的,不论是上牙还是下牙,都像是在一块块完整骨头上雕刻出来的那样,用天衣无缝来形容它们,也并不显得有什么过分。上下吻合或咀嚼时,根本看不到任何一枚单个儿牙贸然行事,而完全像是两个各自团结的极完美的部门,在一起极和谐的磋商。
可现在,那些成了他的美好回忆,每次吃点东西,尤其是吃点那种纤维比较坚韧的食物以后,总要剔牙不止———这成了不容忽视的事实,一旦忽视,便要经受到牙齿肿胀不适或疼痛不止的折磨。
于是,现在他有个很重要的任务,就是剔牙。如何将牙缝里的物儿剔除干净,这便成了他每顿饭后的当务之急。是啊,倘不立即将其剔除出来,整个人的生命里,都像是被谁逼进了一个楔子似的,胀胀膨膨的难受,而一旦取出来,又总会有着一种如遇大赦般的轻松和愉快。
本来,他总以为,人到老年时候,对茶饭质量的要求,定会是随便多了。而当人生都成了无味的时候,茶饭的香与不香,营养价值的高与不高,还有什么可值得讲求的呢?其实,却恰恰相反。人在年轻的时候,也许是出于对世上所有事情方方面面的好奇,注意力像是被分散了,所以对吃的好与坏,有许多时候,都似乎无暇顾及。一句“无所谓”,就狼吞虎咽了起来,就连粗茶淡饭以至是开水泡剩饭,也会吃的是有滋有味有声有色。
而现在,人上了年岁,因为脑力和体力的不断退化,爱好便也一天天地减少,减到后来像是惟有了“茶饭”这个单一的内容。就在他的牙不太好使唤的时候,他便又是那么地喜欢吃些肉菜。有许多时候,他竟觉得咀嚼它们,要比咀嚼人生还有意思。
已经到了人生这个季节里的大块,一来也没了那种能跑能颠每日去翻山越岭的腿脚,二来也算劳苦功高,这样主人家就免去了他那羊把式的角色,而让他做这个分场上的总管。于是他这生活也还算过得滋润,不但吃喝问题不用犯愁,就连心情,也总因为手下管着那么些个老少的男人,整日里也能吆五喝六颐指气使,便也自然而然地敞亮了起来。
但,又总因为管与被管本就是一组矛盾,他和手下人的小摩擦,有时便也在所难免。
那天,他把回家探亲迟迟不肯归来的伙夫小六子狠狠指责了一番,后来他却在自己的锅灶手艺里,挟嫌将他巧妙地报复了一顿:他明知道他的牙齿不好,又有着吃肉的嗜好,却将一碗没煮烂的老母羊肉,满头大汗地端上来,笑添色增地敬奉给了他。
他还没来得及怎么认真地嚼,就有不少牙缝塞上了肉丝儿。他使掉了一整包用山笈笈自制出的牙签,也还没有将它们清除干净。尤其是靠里边的那几颗腮牙,他真拿它们没一点儿办法,再细的牙签,也根本深入不到它们的那种缝隙里去。
几天过去了,他的牙龈因此而肿胀了起来,不但那肉丝儿也都像是有了一种异味,而且就连两腮和所有的牙齿,以及整个儿的头部,也都被牵扯得疼痛起来。因为这,简直整得大块都有了一种不想活人的念头。
紧急中,大块竟又想起来了,年轻时候曾见到过的秀花用丝线剔牙的那个细节。是啊,丝线总比牙签要细得多也软和得多,不妨来它一截儿也试试。
于是,他便又不乏疑惑和很不好意思地模仿起了,记忆深处那个秀花的那些动作:先大张其口,尔后把捏着一端线头的那两个手指头伸进到口中间,再由外边捏着另一端线头的那两个手指头的配合,这样一来一往的运作。
猛地,他能感觉到这种运作,像是带动起了极沉重的什么。于是,他便将那截儿线从嘴里拉出来,尔后抻直在眼前,只见线中间便有一缕儿像是肉丝儿样的物儿,不时地在颤悠着。
“你这狗日的,可把爷们给害苦了!”大块捋着自己那雪白的胡须,边乐滋滋地笑着边咒骂着那物儿,“你不出来,我还以为你是朝尻子里头钻呢。”“哈哈哈……”大块万万没有想到,就在自己这种用线剔牙和自言自语的时候,小六子他们一伙,竟然是藏在他身后的暗处偷看的,听他骂得这样有意思,便全都禁也禁不住地大笑开来。
搞得大块一脸的尴尬,满身的狼狈,便抄起了拐杖,追赶起了他们:“娼婊子下的,不去务劳你们各己的营生,跑来捉我的‘鳖来了。说句你们不爱听的话呢,你们要是到了我这岁数,恐怕都还×拉了地呢。”骂罢了,大块又觉得刚才那话里有的地方骂得像是不太对劲儿,实在是有失于他一个做长者的身分,使他感到非常奇怪的是,最近一些日子以来,自己总爱犯这种毛病———倘不是一个字一个字地想着说,只由着脑子和嘴巴像以往那样的自然而去,便总要出现些失控的现象。
也许是小六子从大块的这种语言的失控中,看出了有关这位老人生命深处的什么机密,这天晚上,他便把老人请到自己的屋里来,准备了几个可口的小菜,将他好好招待了一番。罢了,就主动向他承认了,他那用半生不熟老母羊肉整治他的原因。
“我这么样整治你,根本不是因为我回来迟了你责怪了我的缘故,而是我这次回去,听我奶奶说了,山里我那秀花姑妈,为你而死的事。她还在世的时候,曾对我奶奶说过,她如果是得罪了你,那肯定就是那天晚上,她用线儿剔牙的事情。大概是你发现了她很脏很丑的缘故,她说,她以往就没有那样剔牙的习惯,而是那天晚上她想你想得有点不对劲,怕你万一真到了她的跟前,会闻见她那嘴里刚吃过肉的膻味儿呢,就想把牙里边的物儿也给你剔干净,别伤着了你那白天在集市上曾见到她时的那种情绪。没想到反倒伤害了已悄悄去了的你。你可知道,后来当她得知你真去的事儿后,她是怎样的一番痛悔吗?你可知道,她是在什么时候死的,又是怎样死的吗?她就是死磨硬缠的把我奶奶请去,给她当遮羞布和挡箭牌,一起去给你出了———你结婚时候的那份人情,回去后的当晚就死了。她吊死的时候,用的就是你曾用撕成缕儿的衣服和裤子做的那条布绳儿。”说到最后,小六子那声音也哽咽了,眼睛也濡湿了。
大块则是一脸的怅然,满眼睛的惊诧和懊悔。他紧紧的抓住了小六子的手说:“我相信,你的话会全然是真的。我太感激你了,娃啊,要不是今儿你的这番提醒,我恐怕到死,对那事也会是两眼一抹黑呢。”第二天大清早,大块拄上了拐杖,颤颤巍巍地走出了家门。他的那条小狼狗,也随着主人一同出发了。
他走啊走,气喘吁吁地走,趔趔趄趄地走,头也不肯回一下地走。
那小狼狗,大概是对主人今天的这种总也不理睬它的劲儿,感到疑惑不解了,便又时而地冲到他的前面去,边伸着舌头边打量着他那番像是想着什么深深远远事儿的神情。
此时,有一拨儿送葬的队伍,从他的身边吹吹打打地路过,看着那挽联上的字,他不禁愣了一下,却原来死者竟然是自己的那个对手二虎。那么虎头虎脑虎里虎气的二虎,居然也有着这么一天。
再细打量,送葬的队伍中,竟然还有自己和惠芝生下的那几个女子。如今她们也都老成那样了,也定是成了拖家带口的人了。她们那身后的男男女女中,也许就有着他们的孩子。但,她们又毕竟是他的亲生骨肉,仅凭着眼神和五官的长相,他就一眼认出了她们。
而此时的她们,却根本没有往他这边投过一丝儿眼神,而只是一声接着一声爹的哭喊着,给二虎送葬呢,唉人世啊,却原来竟会是这么一锅粥。
忽然,他又想起,要在那队伍中打量惠芝。可从前到后,认真瞅了几遍,也见不到她的影子。那么,她又会怎样了?是不是后来又改嫁了?不会,倘那样了,这些女子便就不会这么样地对待二虎了。那么,又会是怎样的呢?莫非是,病了?或是,先二虎而走了呢?正在这么想着的时候,那队伍就走出了老远,直向着,那座青山。他知道,那是这方圆几百里地的人家,人老祖辈的墓地。
自己将来无疑也会要到那里去的,他想。等到那个队伍走得快要看不见的时候,大块便才又拄着拐杖带着那条给自己解心慌的小狼狗,颤颤巍巍地上路了。
他又回到了先前那种老样子,气喘吁吁地走,趔趔趄趄地走,头也不回一下地走。
直走得满胡子满脸已都是冰霜的时候,直走得满鞋子满裤腿都是尘土的时候,直走得他像是腰来腿不来的时候,他终于来到了自己年轻时候曾来到过的那个窑院。
此时的这个窑院,已经破败不堪,院不像院,窑不像窑,门不像门,什么都不像先前的那种什么了。更谈不上烟火和人气儿了,到处都给人的,是一种死一般的沉寂和凄凉。
老人拄着拐杖,迈着极艰难的步子,来到了他曾经窥视过秀花姑娘的那个窗前。窗子已经变成了一个黑窟窿,其余地方,竟连哪怕是一片儿窗纸或一丁点儿窗棂也没有留下来;窑洞也塌落成了一个大黑洞,除罢那偶尔露出个炕洞门的半截儿土炕之外,竟连哪怕是一星半点的住过人的样子也无法让他辨认出来了。
如果说,而当牙口不行的时候,倒特别地想起了咀嚼想起了吃东西,确是人生暮年给他的第一个信号的话,那么,而当行货不行,不能再去领略爱情和经营女人的时候,倒特别地想起来了,好女人的那许多勾魂慑魄的动人之处,这便又无疑是人生暮年给他的第二个信号。这究竟算作是回光返照,还是最后的疯狂抑或辉煌?这是连他自己也无法回答清楚的事情。
也就在这时,他竟是那样地感激着伙夫小六子。倘不是他的那种恶作剧的帮忙,如今他定是还蒙在那个恨她气她和恶心她的鼓里的。却原来,她在那么年轻的时候,就能有着他用这一生的时光为代价,而换来的灵秀和悟觉呢。倘不是小六子的那番“提醒”,他便会永久地把那么一颗爱自己的心,都给亏了呢!“唉,那不知魂灵是在何处的秀花啊,是我这个‘负心汉把你那么一个俊俏女子的一生给毁了啊!”也就他这么想着的时候,他却发现那小狼狗在那炕洞里一会儿“吾吾唧唧”,一会儿“汪,汪汪”地不知在刨着什么呢。他觉得有些奇怪,就走到跟前打量起来。噢,他想起来了,就在刚才,它像是没能追上往那炕洞里钻进去的一只老鼠,而着急连忙地也想钻到那炕洞里去呢。此时,它的头已经钻到了里边,只剩下身子和屁股在外边干着急呢。
“傻子,小心那残炕塌了压住了你!”就在他这么想着的时候,他便向它发出了撤退出来的口令:“狗娃嗷,撤,撤,撤。”小狼狗终于从炕洞里边满头尘土地退出来了,可它那嘴里却拉出来了一个沉甸甸的花包袱。
大块一眼便认出来了,是他年轻的时候,在集市上见到秀花时,她脖子里围的那条花头巾,那是他曾在梦里多少次见到的东西呀。
很显然,因年代的久远,那条头巾已经对里边包裹的东西,到了像是力不能支的地步,有好几处,已经是残破出了小洞和裂口的。
大块从狗嘴里接过这个包袱,打开一看,他不禁惊呆了,那里面包裹着的竟然是,那次夜里他脱在崖畔上的那双翻毛儿皮鞋啊!看着那些许变了些颜色的它,大块心里就什么都明白了。啊,那是一颗多么善良而又钟情的女人的心啊!老人的热泪不禁滚滚而下了。于是,他想到了他和她的来世和复生。于是,他想到了缔造这世界和人类的那个主宰。于是,他想起了该怎样赞颂和祈求那个主宰,也好使自己能如愿以偿。不然,他这一生倒算是怎么回事呢?啊,这白发苍苍老人的滚滚热泪啊,你能感动得了那个主宰的心么?
责编洪清波
分类:中短篇小说 作者:查 舜 期刊:《当代》1999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