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驹扛着分量不重的行李来到江边时,已是傍晚时分。这一年淫雨不断,大水淹没了两岸茂密开阔的草地,江面不时泛漂过一些枯萎的长草和不明真相的腐烂物质,天际间猩红的晚霞倒映至江面,细碎耀目的光波使宝驹突然产生呛水的征兆,脚下没了根基似的飘摇起来。宝驹喘口粗气掉转过头,他搭坐的那辆马车越走越远,仿佛一只甲虫逐渐隐入蓬勃无边的野草深处,一种孤独无助的艋潭偈迸辣榱吮驹全身。
江对岸摇过一只小船。宝驹把行李扔至船间,自己坐在船尾。混浊的江水打着厚腻的漩流沉缓地推动小船向对岸斜斜划去,宝驹顿时感到天旋地转,便抬头朝远处眺望,那水浩浩荡荡从天边涌来,又浩浩荡荡朝另一处天际涌去,茫茫天水之间夹游一叶小舟。宝驹骇得把头深深埋进大腿之间,听凭江风传来上下翻飞的水鸟悠长的鸣叫。
宝驹上岸后便看到站在渡口等候多时的村长,从早晨就守至江边的村长边抱怨边踩着遍地烂泥行进。太阳西斜,寥落的炊烟开始四处弥散,犹如一些分布不均的颜色徒劳地布置乡间千篇一律的破败景象。新繁生的青蛙层出不穷,像一些潮湿而阴暗的灵魂到处蠕动、跳跃。宝驹脚下时常发出黏稠的类似水泡的破裂声,抬脚时,青蛙的内脏在地面模糊成一片。前方一道奇异的红光跌宕于江水深处,让宝驹依稀忆起一些内容模糊的梦境,周围的一切显得缺乏真实感,宝驹像梦游一样只记得那红光从深幽的洞穴间扩散、消逝的缓慢过程,更暧昧的光线狰狞地喷射天际一角。
村长推开一扇形同虚设的薄木门,唤出正趴在桌子上稀里哗啦喝粥的小学校长。卜奎师范生宝驹分配至村里的消息已经在半个月前不胫而走,以至于真实的宝驹反倒由于姗姗来迟引不起人们必要的兴趣。村长抱怨校长没有及时组织好欢迎的队伍,口气里很有推卸责任的意味。校长疲惫地说:“等了一上午,下午也没见个影,我就叫学生们回家了。”宝驹看到土墙边竖着一排小旗,粗糙土黄的马粪纸上歪歪斜斜写着语句不通的口号,每个字都像形体模糊不清的昆虫吃力地蠕动。宝驹低头呆呆地看着沾满烂泥的胶鞋突然不耐烦地说:“我从早晨到现在还没吃饭呐。”校长掉过头,稀薄的头发垂落在眉眼上。校长阴沉的目光扫过宝驹的脸默不做声,村长挥动一下短粗的胳膊说:“一会儿你俩来我家吃饭。”
宝驹跟随校长走到一所废弃的庙堂前驻脚,校长打开虚掩的门说:“这就是学校,你就住下吧。”宝驹不解地问:“教育司的人说这里有正规学校,我才同意来的。”校长抹了一把汗愁眉不展地说:“这儿条件不好,师范生来一个走一个,就剩下我这光杆校长。你听的话也是我来时听的话,认命吧。”
宝驹走进空空荡荡的屋里,觉得一股阴气从脚下升起,迅速贯穿全身,他不禁打了一个冷颤。南面狭窄的窗户上残留的窗纸被风拂动,发出类似树叶飘零的声音,黯淡的天光透过窗棂伏至地面,恍如尘埃遍布的旧历年画。宝驹呆呆地伫立良久,不由喃喃自语:“在哪儿睡觉呢?”校长指了指屋角堆放的干草说:“把草铺地下先对付一宿,明天让村长派人打炕铺,只要把炕烧得热烘,就有女人跟你来过日子。”
那天夜里宝驹难以入睡。从草堆里爬出的跳蚤咬得他辗转不已,他索性脱光衣服钻进被子里。陌生的环境和寂静的夜晚让他滋生出许多悲凉的思绪,纷乱的图景从季节的深处逐一向他推来,它们从破败不堪的窗户,从风吹草动的屋顶,从远方类似谵语的气流中传来,又向迷蒙而遥远的山岗地带退隐。层出不穷的蛙声撒开一层又一层厚腻黏稠的绿网,把乡间的夜晚包裹得严密而牢固。后半夜蛙声虚弱下去,宝驹才渐渐产生困意,在进入睡梦的一瞬间,他听见水面隐隐传来划桨声,节奏单调的声音很快载动他进入梦境的深处,他看见江面逐渐升起白雾,一条形状难辨的小船从远处悄然划行,一个面目模糊的人摇动的双桨扩散出黑色的光泽,那条小船似乎凝固在浓郁的大雾里,悠远的桨声向旷野的四处弥散、荡漾。
村长找人修好了坍塌的炉灶,垒起一铺火炕,又挨家挨户吩咐给宝驹送柴禾。村长站在柴禾堆边拍着沾满泥巴的手对宝驹可怜地说:“走了一个又一个,村里留不住教书的。风水先生说过这是一块宝地,该出能人。这里的女人都长得水灵灵的,生的娃子没个歪坯,就是留不住教书的。我一年一年去县城央求人家教育司,我也烦了。”
吃过十几天派饭,宝驹开始动手自己做饭。他难以下咽那些农家妇女经手的饭菜。女人随手把鼻涕抹在灶边的举止使他进食的欲望荡然无存。全村十几个孩子携带自制的小木凳,每天听他讲读自己刻印的书本上的课文,那些与农事无关的词语像夜间闪动的萤火虫,在孩子们的脑子里很快被遗忘掉,而日月水土一类的象形文字却被那些热爱家园的孩子们逐一写在摇摇欲坠的门板上和低矮的泥墙上。宝驹在散步时时常看到熟悉的字眼遍及视线,千篇一律的景观使他陷入难以摆脱的颓唐之中,于是他便越来越习惯去江边打发闲暇的时光。他长时间坐在江边大水退下后裸露的沙滩上,凝望在晚霞中泛出淡红光泽飞动的水鸟,从狂躁变得沉缓下来的江水以及寂静开阔的四野,极力回忆最后一次站在学校门厅穿衣镜前的影像,却发现记忆出现潮腐的气息,那个朝气蓬勃、热情浪漫的师范生已经被一条古老的江河隔离在那个阶段,他很快会同那些乡间的男人一样,被时间的流水载入庸常生活的深处。
秋风越来越强烈地从原野深处刮来,农忙时分,学生们照例不来上课,跟随大人忙碌于等待收割的田地间。很小的孩子也提着柳条筐,拾拣散落在田垄间的豆荚和高粱穗。那些高岗上没有被水浸泡,在整个夏季里燃烧着绿色火焰的青纱帐逐渐被挥舞的镰刀斩断,田野间重新裸露出黑褐色的泥土。宝驹就是在开阔的江面上逢遇了那位让他梦牵魂绕的女人的。那个秋天的原野整日被罕见的阳光笼罩,呈现异常安详的气氛。经历了大水冲击的村庄在祥光弥漫的天气里造成错觉,暂时忘却了收成不好的事实,男人们开始聚至一起喝酒、赌牌,而女人们则不失时机地走门串户,仿佛补偿雨季里相互隔离的许多遗憾。宝驹每日里打发两三个顽皮的学生后,自感无所事事,便制作鱼竿去江边钓鱼。那个中午的江面上,一个女人划动木船的背影从很远映入了宝驹的视线。女人把船摇至江心,甩出两只木桶,拎上后返身划船缓缓回到不远处一所孤零零倚至江对岸的土屋。金黄的光线勾勒出女人富于情韵的躯体,令人心醉神迷的阳光像迷雾一样在所有的事物上勾勒出朦胧而浪漫的诗意。宝驹一时怀疑自己置身于光线过足造成的幻觉中,女人摇动船桨的姿势让他联想到那个意义难明的梦境。一件翠绿色的开襟布衫供人想象地紧紧贴在女人身上,立领间的布纽扣散开,黑色的镶边顺着左腋流向柔嫩白醯牟本薄E人美丽的影像犹如一幅光色剪辑的幻像,深深印至宝驹年轻的心里,他抬起灼痛的眼睛看着天空,他从未看过这样纯粹的蓝天,碧蓝碧蓝的,令人感到无穷无尽的虚幻和致命的惆怅。从那个白日以后,宝驹的梦境里重新划动一只神秘的小船,蓝色的雾气像水一样洗濯一个美丽的近似传说的女人,小船在他逐渐展开的思念里轻轻漾动,永远处于他视线无法抵达的远方。
每个黄昏时分,宝驹都站在江边朝那间孤零零的土屋眺望,傍晚的炊烟直直升起,然后悠展地向更为旷远的野地弥散。女人在院里劈着粗柞木,挥动的板斧与木头碰撞,发出哐哐的声响,单调的回音在暮色里格外沉闷。女人劈完柴抬手向后拢着浓密的秀发,一只白色的发夹仿佛蝴蝶贴在上面。她瞟见了对岸形单影只的宝驹,便斜斜地靠在门框上,久久不动。宝驹缓缓流出想象的泪水,他伸出年轻的手臂拥抱着女人,整个原野都在脚下轻轻颤抖,他听见女人耳语似的呼唤他的名字,远处成熟的庄稼在飘渺的歌谣里呻吟着倒下,黑黝黝的土地沉默地承接它们,无数颗种子跳跃进松软肥沃的泥土里,孕育另外一片蓬勃旺盛的青纱帐。
第一场大雪后,宝驹看见一伙马队出现在江水对岸。随着马队的出现,土屋里走出一个瞎眼的老女人,她像一只不祥的黑鸟从那扇猛然推开的房门里径直走出,站在低矮的土墙边凝神倾听由远及近的马蹄声,一双凹入的黑洞洞的眼睛使宝驹联想到一辆行进在晦涩背景中的灵车。马队接近土屋时,一个满脸胡须的男人从马背上跳下来,高声吆喝女人,女人张皇失措地走出来,她的脸色惨白,如同一株摇摇欲坠的植物。男人猥亵地把右手放在女人脖颈上,又拉着她的手笑嘻嘻地说什么。所有的人赔着笑脸,包括那个幽灵一般的老女人。几个粗汉把一些沉重的皮袋拎下马,在老女人的指点下搬进里屋。不一会儿宝驹听到一阵怪异的叫声,恐惧的尖叫在枯干的野草尖上传动,飘向积雪融化的低洼处。宝驹转身朝村庄走去,惊恐的叫声一直跟随他,他周身的血一点点凝固,变得冰冷冰冷的。远处的村庄那些低矮的房屋和院舍像倒塌一样在眼前摇晃重叠。
凛冽的寒风开始一遍又一遍扫荡原野,家家户户门窗捂得紧严,乡间进入了肃杀寒冷的隆冬。宝驹用学生丢弃掉的课本糊严门缝和窗户,让通红的炉火整日燃烧抵御寒气。当漫天大雪连日不断地飞舞在灰色的天空时,通往庙堂的小路被深深的积雪封住,学生们躲在家里不来上课。宝驹站在大雪里朝江对岸眺望,鹅毛大雪遮挡住他所有的想象和推测。从乡民的嘴里他很快得知了女人的身世,女人长期被土匪头子天秋强霸的事实令宝驹心灰意冷。乡民们对那个叫榛子的女人既同情又轻蔑,但对天秋贪恋女色很少骚扰邻近乡村的做法又对女人心生感念,仅仅有为数不多的村妇私下里可怜那个往昔从村里嫁出后很快当了寡妇的同姓姐妹。
异常持久而强烈的思念让宝驹变得形销骨立,终日神情恍惚。那个月光一样美丽的女人每天夜晚走进他的梦境,和他缠绵不休。来自男人内部的变化使宝驹每天清晨面对身下流出的黏液苦不堪言,然而只要捱至夜晚,他仍旧早早躺进被里,渴望尽快进入离奇古怪的梦境。宝驹……每一丝轻盈的风声都传来女人让他魂飞魄散的呼唤,那只神秘的小船化成女人柔和美丽的躯体,载动他进入蓝色迷雾的深处。
宝驹没有任何病症却昏迷了三天三夜的情况使村长忧心忡忡,便请年事已高的老人为宝驹放出许多黑血,又请巫师跳神驱灾。当宝驹能够四处走动时,人们看出他比过去沉默多了,而且少有笑颜,脸上挂着饱经风霜的人才有的冷漠。深谙人情的村长仅仅瞟他一眼,便脱口而道:“宝驹,你该找媳妇了。”宝驹眼里泄漏的寒光阻止了村长说媒的意图,村长莫名其妙打了个寒颤。
传统的春节即将来临,天光逐渐变得明亮清澈。往日阴云密布的乡间像一幅陈旧的图画猛然被阳光照亮,有了一种喜庆的色彩。停歇多时的碾房开始传出碾子滚动的声响,一些被灶烟熏得眼睛红肿的妇女,把平素收藏严实的谷物盛进粗布袋子,陆续来到庙堂一侧的碾房。她们倚在斜开的门板上,与碾房主肆无忌惮地打情骂俏,说一些大胆泼辣的荤话。那个面目猥琐的男人喝了好酒似的乐不可支,他用力抽打一匹浑身杂毛的老驴,让碾盘飞快地转动,不时腾出手脚在女人们身上占些便宜。女人们笑骂一阵便推开宝驹的门,好奇地打量谜底一样难以猜测的教书先生和过于简陋的居室。宝驹薄纸一样苍白空洞的笑容打断了她们寻根问底的欲望,母性的同情意识共同洋溢在她们慈祥的眉宇之间。女人们好心好意地邀请教书先生与家人们一起过年,然后很快从屋里走出。宝驹从早到晚听见石碾辘辘作响,铺在地面的厚雪让昔日的乡村变得陌生,远处的原野丧失了轮廓分明的曲线,显得格外臃肿,缺乏外部联系。在雪地上匆匆行走的人由于障碍重重,仿佛失重一样歪歪斜斜。辘辘作响的石碾声充分提示着节日的到来,农家火热的炕头和粗糙的米酒,还有满屋缭绕的烟草味勾起宝驹对农家生活的渴望。
旧历新年纷至沓来,从年三十开始,宝驹被村人纷纷拽至家中,他和那些终年操劳的农民一样坐在火炕上喝得酩酊大醉,一次又一次剧烈的呕吐弄得他神志不清。在他朦胧的视线里,所有的人与事物都缺乏稳定性,恍如一些被强劲的春风送至半空的风筝。一旦生活的刀剪割断了那根无形的绳子,人们卑微的生命便腾空而逝。究竟谁操纵命运的绳索呢?宝驹喝至醉处,嘟嘟哝哝说一些让人听起来像天书一样难懂的话,倒头便睡。
在那个阳光明媚的中午,宝驹提前从一户人家告辞返回学校。连日不断的酗酒让他感觉身心虚空疲软,连必要的闲聊也无法阻止汹涌而至的困意。宝驹走出门外感觉精神一爽,舒服地哼起一段带有艳俗色彩的民歌。阳光将远处开阔的原野照得耀目,部分融化的雪地裸露出深黑色的泥土。宝驹正是这时看见江面上走来的女人。女人走路的姿势很奇怪,如宝驹梦见的那样轻盈,像踏在看不见的波浪上飘忽不定。宝驹停下来倾听不远处的脚步声仿佛散开的玉石一样细碎、晶莹,枯黄的野草微微颤动,散发梦幻一样的光色。女人在几步之外踌躇地站住,女人脸色红红的,手里挎着走亲串户盛礼物的篮子。女人轻声说:“教书先生,新年大福大贵。”宝驹的心一阵狂跳,他像梦游一样走到女人面前拉住她的手,“榛子……”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犹如五月的柳絮飘扬起来,女人抬头看他一眼,脸儿越发潮红,“榛子……”他用手捂住她滚烫的脸,光滑的皮肤化成泉水从他手下流过。激起一道无法描述的热流涌遍全身。女人阖闭双眼,手里的篮子掉在雪地上,一种艰难的呼吸从她喉咙间悠幽吐出。“榛子,榛子……”他把她微微颤抖的躯体轻轻揽在怀里。大片大片的青纱帐朝天空间疯狂地抽长,遮天蔽日,火红曝热的夏季,到处发出庄稼抽节的律动声响。整个原野在孕育和成长中歌唱、燃烧、摇撼,一群群肥硕的大鸟从成片成片的庄稼地上空掠过,向明亮耀眼的远方飞翔,悠扬动人的叫声在天地间回旋、消逝。宝驹笨拙而吃力地抚摸着夏季里成熟的果实,女人在他怀里滴下泪水,濡湿的脸庞格外鲜艳动人。宝驹声音沙哑地说:“榛子,你是我的榛子,跟我走吧……”女人慢慢推开他,饱满的嘴唇像血一样艳红,女人说:“俺不想害你,俺不配你呀。”女人拾起地面沾着雪的篮子,一步一步朝远处的村舍走去,那些低矮的土房像马粪纸扎的一样十分虚幻。宝驹的激动不安很快消失了,他呆呆地望着女人逐渐走远的背影,听凭强烈的野风吹来荡去,脑子里一片迷惘。
正月十五家家挂起红灯笼,那些用浸泡过豆油的红纸制成的灯笼被木杆挑至半空,成为惹眼的风物标志。临近几个村早在正月初就合伙请下一支秧歌队,准备正月十五闹红灯。十五那天,一俟傍晚的炊烟升起,远处传来密集的锣鼓声。不一会儿,孩子们和大人匆忙吃过饭,结伙朝村头集去。宝驹守在熊熊燃烧的炉火前阅读一本内容残缺的演义小说,英雄的叱咤风云和远处稀松的喜庆气氛矛盾重重,让他心绪烦乱。那些临时拼凑起来的秧歌演员满脸涂着廉价的胭脂,穿着肮脏陈旧的薄绸服饰,舞姿笨拙的样子打消了他前去观看的念头。他放下书本,想象高亢尖锐的唢呐声、秧歌队变换的造型、宽大的红绸扬起落下,以及围看的乡民形态不一的笑脸,一阵倦意袭上来。宝驹感到室内光线迅速黯淡下去,他点燃油灯后返身关闭大门。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从皎洁的月光下传来,宝驹手里闩门的木棍弹落在脚背上。一阵脚步声,一阵渺茫的歌声,一束神奇的光影,宝驹打开房门,他看见月光下走来的女人,女人俏丽的身影被月光映衬得格外妖娆。女人倚在掩上的门上,软软的笑意恍惚不清。“你见到鬼了吗,怕成这样?”她低声笑着,化成一股香风飘到宝驹面前抓起他的手。“你的手真凉啊。”她叹口气返身把门闩紧,吱嘎吱嘎的门声响得惊心动魄,宝驹耳朵里爆响了秋天成熟的大豆声,噼啪噼啪,成片成片的大豆在炙热的阳光下爆裂出来,浓稠的浆汁在黑黝黝的土地里流淌。宝驹抱起女人放在火热的炕头上,噼啪噼啪的爆裂声化成亘古不灭的野火,漫天燃烧的野火窜跳翻滚,吞噬每一块干裂的土地,它越烧越旺,蓦然腾入苍茫的夜空,照亮了紧紧相拥融为一体的幻觉河流。
村长把宝驹叫至家里,吆喝老婆端上一碗红糖水。看见村长老婆悄然退下的背影,宝驹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他迷惑地盯着水碗一言不发。“宝驹我只能找你了,全村爷们都让我央求你。”村长的声音终于像发潮的干菜叶味儿飘浮起来。“咱们今年实在筹不齐那个天秋杂种要的粮食,全村爷们儿央求你过江跟他求个情。”村长的声音哭叽叽的,蓄满了悲伤绝望的水分。村长把一柄黄铜铸成的刀放在炕沿边说:“兄弟看吧,狗娘养的派人送给咱们这把刀,下死牌啦,不见粮就见血。”
宝驹的视线落在刀上,刀柄刻着粗糙狰狞的腾龙图案,刀刃涂抹一层淡淡的血迹。宝驹被血迹刺得眯起眼睛,他看见窗户纸也是淡淡的红色。五月的夕阳,光线像污浊的水一样四处漫溢。“兄弟,你是读书人。会言语,可怜咱全村老少爷们,跟天秋求个情。他传话说在对岸榛子家候着,限期两天,他要连车带粮地押回山里。”村长愣愣地瞅着宝驹说道,像是被即将到来的灾难吓得目瞪口呆,又像是被宝驹的毫无反响弄得束手无策。宝驹抓过刀,仿佛看到冰冷如水的刀面上闪出行走的马队,最后那个满脸胡须的头领转过脸,向他露出阴森的笑意。宝驹终于明白女人这几天不肯露面的缘由,女人惊恐的叫声重新沿着大片大片枯黄的草尖漫过来。宝驹定定神平静地问:“就我一个人过江吗?”村长抬起头看着宝驹身后,咽喉结上下艰难地跳动着。宝驹惊奇地转过头,村里几位上了年岁的老者从门外一个个走进来,沉默地跪在他面前,宝驹看到一堆堆经年不散的土堆在逐渐升起的哭声中颤动不已。
宝驹划船渡江已是次日清晨的事情。仅仅停歇了两天的大风又刮起来,江面上和整个原野窜动着浑厚强劲的野风。宝驹上岸后把小船拴至一片灌木丛中,迷蒙的大风遮住了对岸村子的轮廓,遍地野草像水面一样动荡不定,一种突如其来的惶恐和巨大的惆怅使他伫立良久。当他拎着几只绑在一起的家鸡迈向一条通往土屋的小道时,几匹低头啃吃刚刚长出的嫩草的马进入了他的视线。他来到大院前,女人正蹲在院里收拾一只剖膛的鹅。仅隔几步之远,宝驹现在能够很清楚地看到她的每一个细节,某种残酷的力量已经把她折磨得憔悴不堪,肩膀仿佛防御性地耸动着。他在她枯燥简单的洗涮过程中看出几天来她生活的复杂画面。他把鸡放至地面,几只鸡一齐发出尖叫声。女人抬起头刚看清宝驹,手里的鹅立即砸进水盆里,肮脏的浊水溅了她一身,女人的脸色猛然间变成一张白纸,惊惧畏缩的目光躲闪着他。宝驹心里涌出一股难言的悲哀,他扭过脸深深地吸一口气,灶锅里飘出的黄米饭香让他的肺腑产生隐隐的疼痛,而且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强烈,整个躯体有了崩溃前的风雨飘摇感。
一个满脸胡须的男人从土屋里走出来,男人嘴里很响地嚼着黄豆,随便地问:“你是陈村的吧?”
宝驹压住内心的慌乱点点头:“村长叫我来跟天秋大爷求情,去年闹水灾,收成不好,村里老少爷们实在筹不齐天秋大爷要的粮,求他高抬贵手免一部分。”
那人露出嘲弄的样子吐掉嘴里的黄豆:“天秋大爷就是我。你们村长飨诺袅寺?让你这么个小白脸来,明天还得费我动手。”他踢踢脚下拥挤成一团的鸡吩咐宝驹:“你把鸡杀了,今天我请你喝酒。”
宝驹面呈难色:“我不杀生。”
“你也没髀?”天秋笑嘻嘻地摸了宝驹裤裆一下又问,“你是干什么营生的?和尚娘们不杀生,八成你也是和尚?”
宝驹说:“教书的。”
天秋嘴角浮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神色,他慢腾腾地说:“开杀戒吧,明天跟我进山,我正缺识文断字的。”四个溜子从土屋里懒洋洋地踱出来,站在一旁饶有兴趣地听着。
宝驹重复地说:“我不杀生。”
天秋猛然把一只鸡从捆绑的草绳里拽出来递在宝驹手里,粗声呵斥道:“现在练练刀,以后连人你都得给我杀!”
宝驹左手握住鸡脖子,一根细脉在他手心里狂跳不已,一些可疑的黑点在眼前飞舞起来。他听到周围发出嘲弄的哄笑声,飞扬在空中的笑声破裂成一小块一小块血红血红的东西纷纷掉下来。天秋让女人递过来一把闪闪发亮的菜刀,宝驹看到女人裸露的手臂上划出几道深深的痕印,紫红紫红的,映衬在女人身后的背景是空空荡荡的原野,一条环形的大江从远处淌来,发出撕心裂肺的流动声。他的手微微颤抖起来,几乎把刀扔在地上。天秋烦躁地在院子里转了两圈,不耐烦地站在宝驹面前,眼睛里有一种杀气腾腾的凶光,他用跟女人说话一样古怪柔和的腔调说:“杀呀,别让老子心烦把你一刀剁了。杀呀,你这没用的东西……”宝驹举起刀,刀背遮住了他的眼睛,他只能看见一片黑暗,他将刀落下去,一道刺眼的光亮猛然刺进眼睛,他扔掉刀后退几步,呆呆地凝望鸡在地上扑腾、抽搐、死亡。天秋轻蔑地哼道:“活个什么鸟劲儿,死了算了。”天秋用粗黑的手指头把鸡头一个一个扭断,扔在女人脚下吩咐:“收拾出来全炖了。”天秋和身边的几个人闲扯几句,又懒洋洋地踱进土屋。
女人重新忙碌起来。女人被内心的惊恐弄得动作磕磕绊绊,失去了昔日的利落和谐调。江风吹动她额前长长的头发和单薄的衣衫,她消瘦异常的背影和憔悴不堪的面容在时间缓慢的移动里缺乏生机地一次次映入宝驹视线里,他突然怀疑自己经历的一切,他找不出熟悉的特征来回忆那些独特的夜晚女人带给自己的震撼。在那样火红热烈的夜晚里,女人像蓬勃旺盛的青纱帐为他摇撼出原始动人的节奏,他在这样令人晕眩的节奏里迅速成长为一个具有真实意义的男人。他独自一人时,每一个夜晚都被幻想中熟悉的脚步声揉碎,他在绵长的思念中用目光反复抚摸女人近似神话传说的美丽躯体。而眼下的女人被内心的惊恐驱动得忙碌不已,她用外部的动作试图掩饰不时溢动欲出的绝望。那双柔美湿润的眼睛被忧郁的细长睫毛遮掩,像幽深的死井一样令人感到寒意彻骨。宝驹突然看到两轮黑色的太阳旋转着落在女人肩膀上,黑色的光线顿时像水一样溅洒在她的周围,一种不祥的预感再次袭上他的心头。
两个溜子从屋里匆匆走出,其中一个递给宝驹一把斧子让他劈柴,另一个让女人为他们准备食物。宝驹走到一堆柞木前,用力挥动斧子,在一阵又一阵尖锐的碰撞声中,宝驹听见他们用山地人特有的古怪声调谈论第二天进入陈村的谋划。陈村阴暗的日子已经悄悄地向前延伸,一场大洗劫在天秋的酝酿里布展开来。两个溜子接过装满食物的袋子后跨上马朝远处驰去,将赶在太阳下山前返回不远的山寨,招集人马,第二天凌晨进入江对岸那个陷入迷雾状态的小村子。昨天夜里村长跪至神龛前反复祷告,最后由于抽到一支大吉大利卦签而大喜过望的神情再度浮上宝驹脑海,一厢情愿的乡民们对一个阴谋无从得知的事实让宝驹束手无策,他耳朵里突然像燎过一把大火那样疼痛不已,接踵而至的耳鸣又搅得他头痛欲裂,视线模糊。
午饭在一阵阵猜拳划掌的吆喝声中缓慢推进至傍晚。望着窗外迅速变化的光线,宝驹对满脸通红的天秋说:“我该回去了。”他的声音在一片噪闹中显得格外突兀。天秋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半截身子压在他肩上,“跟我上山过好日子吧。”天秋近似耳语道,“不然我一枪黑了你。”两个溜子望着宝驹张开黑洞洞的大嘴笑起来:“你可享清福了,天秋爷搞到几箱子书,正愁没人给他念呐。”宝驹身体内部有一处惊悸地跳动起来,他听到一些古怪的声音从陈旧的线装书里飘出,一双无形的手缓缓翻开书页,许多难以辨认的字迹之间出现了无数道裂隙,从里面飘出的声音像一股股烟雾或尘土,把他一层一层包裹紧,他的躯体一块一块腐烂,无声无息地腐烂,他看见天秋从自己流尽了鲜血的躯体上割掉了头颅,在手掌间旋转,那具惨白的头颅像一挂被霜雪吹打多时的灯笼,看起来轻薄易碎。宝驹昏昏沉沉掉转头,蓦地看到一双幽深的眼睛凝视自己,老女人扶门站立,瘦长肮脏的五指仿佛僵死的鸡爪抓在门沿上,那块门沿似乎正在喘息中腐烂。老女人脸上绽开了诡秘的笑容说:“我闻到了生人味儿了。”天秋端着酒碗摇摇晃晃走到老女人面前,醉醺醺地说:“了吧,干娘是好酒量。”老女人一把接过酒碗下去,边抹拭嘴角的酒液边笑嘻嘻地说:“什么时候也把我们娘儿俩接上山享福?”天秋说:“榛子有好去处,卜奎城红楼里有她享不尽的清福。”站在门外的女人低低地叫一声,那只盛满鸡肉的大碗从她手里滑落下去,很长时间宝驹才听到破碎声,这破碎的声音变成一堆燃烧的大火,向四处吞噬、扩散,许许多多的破碎声重新交融在一起,爆出更响亮的声音。宝驹听见自己的心脏咚咚地狂跳着,他昏昏沉沉站起来,走至院里呕吐起来,灌进的酒液混和食物一齐喷射出来,宝驹在剧烈的呕吐中突然眼前漆黑一片,便顺着土墙歪歪斜斜倒下,大风很快在他身上蒙上一层尘土。
宝驹被一阵阵含混不清的声音惊醒,他在隐约的光线里看见自己被胡乱推至一溜土炕的炕梢上,两个溜子的鼾声此起彼伏。宝驹慢慢移动的视线猛然落在半空中悬浮的灰色头颅上,类似柳笛的细弱呼吸声正从那上面传出,宝驹心惊肉跳地坐起来,他看清老女人坐在炕角熟睡的身影一动不动。外面那间小屋传来的响动让宝驹停止了头部转动,随着粗重的肆无忌惮的喘息声,女人疼痛难忍的呻吟和哭泣把空气撕扯成一缕缕碎片,声音像一股股猩红的血流淌来,宝驹在永无止境的血流里昏昏沉沉漂起来,又昏昏沉沉地沉下去,脑子里有一种狂躁的吼叫越来越响亮,类似一群在狼烟四起的野地里奔突的野兽,很快把他包围起来。女人的呻吟终于停息下来,天秋呵斥女人给炕灶重新点火,女人撄撄蔹荽┥弦路,打开房门出外抱柴。宝驹脑子里一切喧闹的声音都隐退下去,他凝神细听,除了高高低低的鼾声,屋里屋外一片漆黑寂静。女人的脚步声在院里嚓嚓地响着,江面上窜动的夜风在宽阔的远方隐隐传来。宝驹猛地跳到地下,像猫一样轻快地走出大屋,他在微微发亮的光线里迅速找到自己搁放的斧子。宝驹无声地跃进小屋,手起斧落,然后用被捂住那具没哼出一声的粗重躯体。女人站在门口,女人被宝驹扭曲变形的脸骇得目瞪口呆,两手抓住胸襟抖成一团。宝驹用力捂住她的嘴,把她拽至院外,然后朝江边狂奔起来。在他们身后,老女人尖锐的叫声蓦然间划破了夜空,如疾水一样倾泻出来。东方露出一线暧昧的天光,远处的江水与灰暗的天空融为一体,苍茫一片。宝驹拖着快要倒下的女人飞快地奔跑,后面传来震耳欲聋的枪声,四周的光色像爆竹一样啪啪作响。宝驹看到昨日划来的小船正轻轻地荡漾在江面上,他迅速解下缆绳,跳进冰凉刺骨的江水里,边把船推向深处边朝女人大声喊:“快上船!”女人站在岸边仿佛什么也没听见,死死地盯着两个越来越近的黑影,女人猛然掉头朝另外一个方向狂奔,凄厉地喊道:“快跑啊,宝驹……”女人奔跑的姿势犹如腾起翅膀的水鸟,她张开两条颀长的胳膊,衣服被飓风掀得高高扬起。两个溜子朝女人奔跑的方向紧紧追赶,子弹射在女人四周,女人趔趄几下继续朝前跑,枪声再一次响起。宝驹撕心裂肺地长啸:“榛子……”他阖上眼睛,在汹涌而出的泪水里,女人缓慢地倒下了,无数蓬勃旺盛的青纱帐在爆炸的火光中燃烧起来,发出巨浪一样的呼啸,曾经摇曳在碧蓝碧蓝天空下的青纱帐大片大片地轰然坍倒、崩溃,变成一片荒芜的野地。
责编谢欣
分类:中短篇小说 作者:萨娜[达斡尔族] 期刊:《当代》2000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