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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豆沙包

分类:当代 更新时间:2023-02-11 10:28:01

傅爱毛女,大学本科毕业。2000年开始文学创作,先后在《当代》、《北京文学》、《青年文学》、《长城》、《天涯》等文学刊物上发表中短篇小说一百五十万字左右。其中有多篇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等刊物转载;小说《小豆倌的情书》入选人民文学出版社编选的《二十一世纪小说年选》,并获河南省第二届“红旗渠杯”文学奖。现为河南省文学院签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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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初六是儿子亚杰的生日。离生日还有整整一周的时间,一家人就开始讨论这件事情了。亚杰十六岁,读高一,还是个孩子。一个孩子要过生日,按说只是小事一桩,没必要特别隆重。但,这件事还是被摆在家庭议事日程上,商议了好几次。因为牵涉到亚杰的同学。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学校里形成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谁过生日都要请要好的同学们撮一顿。别人请过自己,轮到自己了却不请别人,这说不过去。

按亚杰的意思,要父母到酒店里定一桌,到时候他和同学们去吃喝玩乐一番,既省事又体面。两口子商量来商量去,最后还是否定了这个意见。因为,亚杰提出来:要去酒店,至少也得是三星级以上的。最不济也要定在金海港。否则的话,他在同学们中间没面子。因为同学们请他的时候也都是在星级酒店里:帝豪、国都、金鑫,哪一家都是响当当的。

“帝豪”和“国都”这一类的酒店,他们肯定进不起。能考虑的只有金海港。金海港在他们所居住的城市里属于一个中等酒店,对儿子来说已经迁就到不能再迁就的程度了。但,消费一桌少了一千块钱也下不来,而且还不算酒水和其它费用。一千块钱是个什么概念呢?简单地说,相当于他们两口子整整一个月的收入呢。自从下岗以后,两口子就在胡同口摆了一个卖菜的小摊子。卖一些辣椒、西红柿、小白菜什么的。卖掉一斤菜,也不过挣个毛儿八分的。青菜这东西,卖不上钱还不经放,一过了夜,不是烂就是蔫。把不能卖的扔掉,赚头本来就小,再加上这税那费,起早贪黑地忙活,一个月满打满算也就是落个千把块钱的样子。现在,过个生日就要花掉一千块,两口子无论如何不会同意。不是他们不想让儿子体面,实在是没有那个经济实力。

一说不能去酒店,儿子满脸的不高兴。同学们的家境似乎每一个都比他好。他们穿名牌运动鞋,玩进口的MP3,腰里揣着几千块钱的手机。自己却什么都没有。他在同学们面前原本就自卑,现在,连去酒店里请同学们过个生日都不能,他怎么会高兴呢?不高兴也没办法。谁让自己生在穷人家里呢?经过苦口婆心地再三做工作以后,儿子最终同意:在家里过这个生日。好的星级酒店去不起,差的呢,又太丢面子。在自己家里过,既亲切,又别具特色。当然,最重要的是省钱。

他们的家不大,也决然说不上豪华,但却干净整洁。为了不给儿子丢脸,妈妈素梅跑了几趟商店,买了新桌布、新沙发巾,还买了一盆海棠花。水果盘和茶具也换了新的。把客厅布置得典雅清新、井然有序。接下来就是打理那桌子菜了。

儿子亚杰说:虽然是在家里,但菜的档次一定不能亚于酒店。要烧出风格、烧出品味来。不仅要色香味俱佳,而且要洋气。听了儿子的要求以后,两口子都感到任务十分艰巨,压力也很大。他们没有多少学问,整不明白什么叫作“风格”和“品味”。但,他们还是决定,尽最大努力,按儿子的要求办,做出一桌最好的菜来,让儿子的同学们吃得满意、吃得高兴。左右高低不能给儿子丢脸。不是他们纵容儿子,而是觉得实在太愧对儿子了。

和他们一样做父母的人,有的在机关部门里做了官,不是局长就是处长,要么就是科长。还有的经商发了财,开小轿车、住小别墅,出一趟国跟进一趟超市似的不当回事。最不济的也是教师或公务员,风刮不着、雨淋不着,坐在办公室里看看报纸喝喝茶,到月底就可以堂而皇之、大模大样地领工资了。逢年过节还鱼呀肉呀的分一大堆东西。搭眼看看,谁都比他们混得体面、活得光鲜。只有他们,两口子双双下了岗,而且沦落成了街头小贩。一天到晚蓬头垢面的不说,还要泥里水里地摆弄一些烂菜叶子。不要说儿子感觉没面子,连他们自己都觉得寒碜,站不到人前。现在,儿子要请同学们来家里吃饭,让他们烧一桌子菜,这不算过分吧?若是连一桌子菜都烧不好的话,那他们就真真是没治了。他们有决心,也有信心,为儿子的同学们烧出一桌子好菜来。

为了弄好这桌菜,素梅专门到书店里买回来一本厚厚的菜谱。两口子对着菜谱研究了不下十次,最后才初步定下了菜单。定下菜单以后,先让儿子过目。儿子一样一样地验过,点了头以后,才算通过。然后,就是采买备料了。采买的任务呢,自然交给丈夫老陈。素梅不行,跑不动了。刚过了四十五岁,腰也硬了,腿脚也不灵便了,像生了锈的机器一样,该弯的地方弯不了,该直的地方也直不成,连自行车都不会骑了。说起来都是在纺织厂里落下的病根子。当年在厂子里,她还当过“三八红旗手”哩。谁料到,如今却要整日与西红柿、小白菜为伍了。提起来简直羞煞个人!

丈夫老陈比素梅要强一些。虽然年过半百,到底是个男人家,身子骨还算硬朗。每天天不明就蹬着辆三轮车去郊区菜农那里批发蔬菜,一跑就是几十里路,锻炼出来了。不过,这一次采买跟他平常买菜不一样。平常是一堆撮,什么便宜进什么,萝卜白菜一把抓。这一次的要求高。素梅再三地强调:每一样东西都要最正宗的,非正宗的不买。用一句现成的话来讲就是:宁缺勿滥。包括胡椒面和十三香都要用老牌子。油盐酱醋也通通必须是名牌。

老陈是个拗头筋,爱跟人抬个死杠。听素梅这么说就跟她扯掰上了。直着脖子喊:哎哎哎,我说你忒过分了点吧?别的不说,你单就告诉我:名牌盐哪里有卖?

素梅正忙得像个无头苍蝇似的,又是洗、又是涮的,恨不得把家里的老鼠洞都拿抹布擦一遍,一听老陈的话音就知道他是想抬杠,责斥他道:我没工夫跟你扯白话,反正样样东西都要最好的,这个标准不能降。就这还不知道能不能烧出酒店的味道来呢,哪里还敢马虎?你以为那小祖宗是个好侍候的主儿?

老陈道:真正的高手,拿白菜萝卜也能烧出一桌子好菜来。而且还不带重样儿的。让你吃着萝卜还以为是人参呢。出味不出味,不在材料上,要的是技术。

素梅一听就生气了,这不是明摆着埋汰她吗?自己的技术不行,也侍候了他二十多年了。于是说:算了,这菜我不烧了。你请个厨子来整吧。我没本事,也没技术,别坏了你的材料。

请人来做菜的事,老陈也想过。但,话虽是这么说,哪能真的请个厨师来呢?不要说他们不认识什么厨师,就算是认识,也不能请。如今这年月,谁也不会白给谁帮忙。请了人家来,少说也得一瓶酒、两条烟的酬谢。孬的拿不出手,好的买不起。原本就是为了省钱才在家里做生日的,再去花那个钱,不如就在酒店里包桌呢。还是自己动手做来比较上算。平民百姓家过日子,不精打细算哪儿成呢?

抬杠归抬杠,该买的东西还是要买。老陈这人就是这样,嘴头子上硬挺,办起事情来却是山顶滚石头,实打实。按照素梅的吩咐,凡菜单上需要的东西,他哪怕是跑断腿,也要买最地道的回来。丁是丁、卯是卯,丝毫都不带马虎的。

就说烤鸭吧。他们胡同口就有,卖鸭的还是他们的熟人,买起来既便利又实惠。但,胡同口的烤鸭没有名气,有名气的烤鸭在城南,离他们家几十站路。骑自行车来回一趟要两三个钟头,再加上排队的时间,差不多要大半天。老陈还是不辞辛苦地去买了回来。除了烤鸭以外,鸡、蟹、虾,哪一样他都不马虎。两口子都攒足了劲儿,要在家里烧出一桌星级酒店的菜来,为儿子争一把面子。没办法,谁让自己没钱呢?没钱就不能惜力。他们原本就是下力人,多跑几趟路,多出一些力,他们都不在乎。把一桌子菜料置备齐,老陈一共跑了多少路程,连他自己都说不清了。

东西买回来,两口子头一天晚上就开始摆弄了。该泡的泡,该洗的洗,该煮的煮,该炸的炸。忙得像过大年似的。第二天上午,素梅又把要用的青菜和调料一样一样预备好。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就开始蒸馍。按说卖馒头、卖烧饼的随处都是,买一兜子回来就行了,但素梅想:既然是在家里做生日,就得体现出来家里的味道。街上卖的那些馒头烧饼一股子机器味,嚼在嘴里像棉花套子。不是图个方便省事,哪个爱吃?她要亲自上笼蒸。不是蒸馒头,而是蒸豆沙包。她相信,哪怕十星级的酒店也做不出她的豆沙包来。豆沙包是她的拿手绝活,从她外婆那里传下来的手艺儿。凡是吃过她的豆沙包的人,没有不交口称赞的。她就指着这个豆沙包来给儿子撑脸儿呢。论说呢,豆沙包这东西也不是什么稀罕物。谁都吃过,谁也都见过。但,在素梅看来,别人蒸出来的豆沙包根本不能叫作豆沙包。要把豆沙包蒸好,着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哩。

首先调馅儿就要费一大番功夫。要把馅调好,就得买来上好的豆。素梅不放心老陈去,怕老陈买的豆子不合自己的意。她亲自跑了几家粮店,精挑细选,买了三斤上好的红豆。回来以后,又认真仔细地拣了几遍。确信没有一颗烂豆,也没有一粒杂质以后,又放在清水里淘洗了几番。完了才开始上锅煮。把豆子煮熟以后,从锅里捞出来,晾干、揉黏,然后,拌上枣泥和青红丝。放半个小时以后,再加入一点蜂蜜和桂花油。如果没有桂花油的话,玫瑰露也行。有松籽和橘饼的话,放一些更好。那样吃起来不仅是甜,还有一股细密的清香味。没有吃过不知道,吃过一回就知道什么是好东西了。把所有的东西都弄齐备以后,拿梨木勺子搅匀和了,放在一边让它们腻着。然后开始和面。面呢,最好是石磨磨出来的天然纯净面。粮店里卖的精粉面不好。里面不知道掺了什么东西,那味蒸出来不甜甘,也不自然,没有麦子的香醇。为了弄到纯净石磨面,老陈骑着他那辆自行车一直跑到郊区,费了许许多多的口舌和周折,才买了十斤回来。

蒸豆沙包的时候,素梅根本不让老陈插手。她一个人调馅,一个人和面,一个人包,最后又一个人蒸。包的时候,她还在每一只豆沙包上画了各种各样的图案。图案还是她外婆活着的时候教她的。画上了以后她就感觉不太满意。二三十年过去,她觉得这些图案落伍了,有些老土,怕孩子们不喜欢。她灵机一动,拿出一只牙签,在上面写起字来。一个豆沙包上一个字,一共写了九个字,分别是:“生日快乐,欢迎同学们。”写完了以后,她得意地想:儿子一定会为她的这个创意而高兴的。再高级的酒店里,都不会想到要在馒头上写字,哪怕想到了也没那个闲工夫去整,只有做妈妈的才会有这份耐心。想到儿子满足的笑容,她自己先笑了。

为了掌握和控制火候,素梅一直守在笼锅旁,连一分钟都不肯离开。豆沙包蒸熟以后,一揭锅,整个厨房里都充盈着一种醇香甘甜的味道。老陈馋得嗓子眼儿里直痒痒,当即就要拿一个来吃,被素梅坚决地制止了。他们家的笼锅小,一共才蒸了十六个。得尽着儿子和同学们吃才成。孩子们还没有来,自己先吃,怎么能行呢?

蒸好了豆沙包,两口子就束了围腰开始在厨房里忙活了。煎煮烹炸,凉拌热炒,到晚上七点钟的时候,该上桌的基本上都已经摆上了桌。盘盘碗碗、荤荤素素的,看上去倒也丰富多彩。弄好了菜,两口子又把方方面面、角角落落都仔细打点了一遍,然后,把豆沙包端来,把蛋糕摆上,把酒杯放好。就算是大功告成了。

看看表,七点一刻,再过一阵子儿子就要带着同学们回来了,素梅忽然想起来,忘了预备餐巾纸。于是,老陈骑上自行车,火速到街上去买了几包带香味的餐巾纸回来。一看表,快七点三刻了,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十分钟。两口子解下围腰,匆匆忙忙地离开了家。

按说,儿子的同学们要来,他们应该在家里照应着的。但儿子说:别的同学在酒店里过生日,父母也都不到场,只负责买单,因此,他要求自己的父母也回避一下。不然的话,同学们会感到压抑。“压抑”是什么东西,他们不完全明白,但,大抵也能够理解。

他们知道,孩子们有自己的习惯、自己的想法。有父母在场,他们就玩不痛快。好不容易放松一次,何苦要弄得他们不痛快呢?再说了,他和素梅站在那里窝窝囊囊的,连句话都说不囫囵。碍手碍脚的,还丢孩子的脸,不如躲出去的干净。他们事先已经跟儿子约好了:等什么时候聚会结束,同学们都离开了,儿子打电话给他们,他们才可以回家来。不接到电话,决不擅自回来。

现在,他们很听话地从家里出来,走到了街上。

来到街上以后他们才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天空飘起了小雪。两个人一直在屋子里头很投入地忙活着,竟然没有察觉。雪花细细碎碎的,像柳絮一样有一搭没一搭地飘洒着,风一吹,直往人的脸上和怀里扑。

家里烧着炉子,他们又一直在紧张地忙碌着,所以在家里,他们一点都没有感觉到冷。现在,猛不丁走在街上,他们都感觉到了阵阵的寒意。由于出来得匆忙,又不知道外面在下雪,两个人都没有穿棉外套,也没有戴帽子和围巾。不到半个时辰的工夫,都冻得有些架不住了。已经将近九点钟,估计孩子们都已经陆陆续续地到了,这时候,显然不能再回家去拿衣服了。

他们原计划,从家里出来以后到公园里去坐坐的。现在,下了雪,到处一片白茫茫的,公园里都是石凳子,凉巴巴的,肯定是坐不住人了。于是,老陈提议,两口子在街上随便走走。走走路不但可以活动腿脚,而且还可以增加身体的热量,提高抗寒能力。于是,两口子便开始在街上走。

从健康路走到金水路,又从金水路走到紫荆山。末了,又从紫荆山走到文化路。兜了整整一个圈子,差不多两个时辰过去了,儿子的电话还没有打过来。两个人都有些耐不住了。素梅想:两个多钟头的时间,差不多够了。孩子们明天还要上课,不会弄到太晚吧?便疑心儿子的电话打过来了,他们没有听到,于是,对老陈说:把小灵通拿出来,看看有没有未接电话。

老陈的小灵通是个二手货,掏一百多块钱买来的,为了做生意方便。说是“小灵通”,其实有时候一点都不灵通,跟个木头疙瘩似的。老陈听话地从怀里掏出那个小东西,凑在路灯下看看,没有什么未接电话。

没有接到儿子的电话,他们就不能回家。不能回家就得继续在街上转悠。但,已经转悠了两个时辰的工夫,两个人都累了,不想再转了,想找个地方坐坐。

若是没有下雪、天气暖和,随便找个坐的地方原本是很容易的。但现在,雪下得一阵紧似一阵。落到地上的雪,由于车轮的碾轧和行人的踩踏,根本存不住,很快就化掉了。街上到处水渍渍、湿漉漉的,有的地方还有泥泞,要找个坐的地方就没那么容易了。当然,真要找的话,坐的地方也还是有的。比如饭店里,比如咖啡厅里,比如茶楼里。那些地方是专门给人坐的,但不能白坐,坐了是要花钱的。他们原本是为了省钱才避开这些地方,千方百计地说服儿子在家里做生日的,现在,自己若是再花钱去坐到那里,那不是傻帽了吗?

不想花钱,也不想傻帽,那就得继续在雪地里溜达。他们从文化路溜达到优胜北路,又从优胜北路,经过天下城,溜达到优胜南路,最后,又从优胜南路转悠到了石桥东里。到了石桥东里,素梅便站住了。她是一步都不想走了,想走也走不动了。她原本就有腿疼的毛病,为了那一桌子生日宴,她在家里忙活了整整两三天,屁股几乎都没有沾过凳子,两条腿累得又僵又硬的。现在,又在街上直戳戳地走了这么久,她是真的受不了了。

受不了的不仅是累,还有寒冷和饥饿。腿和脚已经又麻又木,不知道冷了,但脸和耳朵却是钻心地疼。尤其是耳朵,像拿刀子割着似的,仿佛稍一碰触就会掉下来。她想拿手去摸摸自己的耳朵,但手也僵了,不听使唤了。还怎么往下走呢?

素梅站住,老陈便也站住了。素梅说:你再把小灵通拿出来看看,是不是儿子打来了电话我们没听见?老陈不耐烦地说:我一直操心听着哩,怎么会听不见?没有打就是没有打。素梅不依,非让老陈拿出来看看。并责怪老陈说:都五十多岁的人了,还是个拗头筋,什么时候都不忘跟我抬杠。我让你看你就看看呗,费你什么事了呢?又不是问你要钱。小灵通放在老陈的内衣口袋里,老陈此刻正紧紧地抱着膀子,双手深深地插在袖筒子里。要把小灵通拿出来,就得松开怀,把手从袖筒子里伸出来。那样一来,冷风就会顺着袖口往他的怀里钻,因此,他十分地不情愿,坚持说,电话不曾响过。由于情绪糟糕到了极点,一向温和的素梅也来了倔脾气,不依不饶地,非要老陈把小灵通拿出来看看不可。女人家嘴碎,爱翻旧账。一不高兴,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都能抖搂出来。素梅也未能免俗。又冻又累,饥寒交迫,再加上窝着满肚子的委屈没处发泄,素梅便冲着老陈都倒出来了,骂道:我王素梅哪辈子坏了良心,摊上你这么个拗球筋、老杠头!你若不是爱跟领导顶牛,哪里会让我们两口子都下岗呢?若是不下岗,我们怎会沦到今天这个地步?

素梅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越哭越觉得委屈。素梅一哭,老陈就蔫了。立刻从怀里把小灵通拿了出来,交到素梅的手上,让素梅自己看。素梅接过小灵通,凑到路灯下认真地看看,确实没有未接电话。看看上面显示的时间,已经十一点一刻了,心想,孩子们也该散伙了吧?于是,便对老陈说:我们打回家去催催儿子他们吧?不能玩得太晚了,明天还要上课呢。

老陈说:打电话过去问问可以,催着不合适吧?人家到了咱家里,就是咱的客人,哪能催着客人离开呢?

素梅怕儿子埋怨,把电话塞到老陈手里说:你打吧。问问亚杰,还要多久才结束。我们心里也好有个约摸。老陈也怕儿子埋怨,犹豫着说:还是别问了吧?孩子们一到了高中,就跟上了战场一样,起早贪黑的,比我们卖菜还辛苦,好不容易放松一回,让他们好好玩玩吧。咱打电话一问,他就知道是催他们哩。别扫了他们的兴。

素梅一听就恼了,埋怨道:你只知道心疼儿子,就没替你老婆想想?我在雪地里走了几个钟头,腿都麻了。总不能为了自己痛快就连爹妈都不要了吧?

素梅说着,夺过小灵通来,不由分说就拨了家里的电话。可是,拨了两分钟都不通,家里的电话占线。过了几分钟又拨过去,还是占线。又等了一袋烟的工夫,素梅不死心,又第三次拨过去,结果,仍然是占线。孩子们在给谁打电话,要打这么久呢?素梅有些疑惑不解,心疼地说:打了这么久,不知道要花多少电话费呢。老陈道:说不定是别人打到咱家里的,咱一分钱都不用掏。

两个人一直走着的时候身上还有些热气儿,现在,直愣愣地在雪地里站了这么久,两个人都被冻得直跺脚。素梅说:要不,咱只管回家去吧。咱自个的家,反倒不敢回去了吗?老陈道:不是不敢回去,是不能回去。电话占着线,说明同学们还没有走。咱忽然闯回去,不是明摆着撵他们哩嘛?这么久都等了,还在乎多等一会子?丈夫这么说,素梅也没再坚持。

既然不能回去,素梅便提议,两个人去饭店吃点东西。最好是一碗馄饨,或是一碗带汤的酸辣水饺。这么冷的天,又深更半夜的,肚子里不装下点热乎东西去,谁也受不了。闹不好还会弄出毛病来。到时候吃药、打针、输液的,一折腾就是百儿八十块,反倒不上算。

接下来,两个人便去找饭店。不打算吃饭的时候还不觉得,一开始找饭店,两个人都觉得饥饿难耐,仿佛一时半会儿都不能等待了似的。他们还是中午的时候抽空胡乱往嘴里塞了一点东西。那时候忙着摆弄那桌子菜,也不知道饿。等到晚上七八点钟,把什么都打理清爽以后,又慌着撤退,顾不得吃。于是,便一直饿着肚子。

其实,十来点钟的时候,素梅曾经想到过,去饭店里吃些东西,暖暖身子。但回头一想:家里鸡鸭鱼肉什么都有,还有热腾腾、甜滋滋的豆沙包,犯不着再把钱往饭店里扔。老陈呢,跟素梅的想法一模一样。他也一直惦记着素梅的豆沙包呢。心想着,再坚持一阵子,到了自己家里,想吃什么便吃什么,不比在饭店里自在?再说了,家里的东西剩在那里,两个人再掏钱在外头买着吃,也不上算。于是,谁都没提吃饭的事情。谁料到,会弄到这么晚呢?

现在,不吃却是不行了。两个人都挨不下去了。总不能为了省下几个钱,饿晕在街头吧?两个人什么都不管,也什么都不顾了。只想着弄口热乎东西吃。不吃些东西垫垫底儿的话,怕是连走回家去的气力都没有了。

然而,此时此刻,要想找到一家饭店却是不那么容易了。

饭店倒是有。卖馄饨的,卖水饺的,卖烩面的,门口的招牌上写得清清楚楚,想吃什么便有什么,但全都关门打烊了。寒冬腊月天,到了深更半夜的时候,天又下着雪,谁还不关门呢?不想吃的时候饭馆的门全开着,现在想吃了,却又一家家都关着门。两个人的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来。找不到吃饭的地方,那种饥寒交迫的感觉仿佛又强烈了十分。于是,闷了头,继续往前走。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式。

走到金水路上,终于遇到了一家开着门的饭店,叫作“盛都大酒店”。酒店有十几层楼高,远远地看上去金碧辉煌的,“盛都大酒店”五个一人多高的大字高高地镶嵌在楼顶上。霓虹灯闪烁一次,那五个大字便变换一种颜色。先是宝红,然后是金黄,再然后是碧绿,变得人眼花缭乱,像是一个大富豪在眨巴着眼睛嘲笑他们似的。还没有进去,老陈先就胆怯了。

他拉拉素梅的衣襟说:还是走吧,这里不是我们能进的地方。素梅此刻已经有些神经质了,带着哭腔说:我们怎么了?我们不是人吗?别人进得,我们为什么进不得?穷怎么了?穷难道就犯了王法吗?说着话,硬是赌气地闯了进去。不过,闯进去以后,她马上就知道了,这里确实不是他们该来的地方。

酒店的大厅里有两个金色的廊柱,廊柱从上到下镶嵌着一丈多高的玻璃镜。素梅走进来,身影刚好映进镜子里。透过玻璃镜,素梅看到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太婆,身上满是雪,脚上两脚泥,裤腿上也溅满了泥点子。在她走过的身后,雪白的地砖上清晰地留下了两行黑脚印,看上去触目惊心。她傻了似的呆在那里,不知所措地望着地上的两行脚印,像一个闯了祸的孩子一样。

不过,有一点她能够感知到的是:酒店的大厅里暖融融的,自己站在那里像站在火炉旁似的,耳朵和脸立刻就不疼了,身上也舒服了许多。她是真想就地坐下,好好地享受一番这如春的暖意啊。不过,她明白,她不能坐。这里没有她坐的地方。而且,由于大厅里温度高,她身上的落雪也随即溶化了。雪一化,她站的地方便水淋淋的,多了一摊水渍。这时,两个身穿旗袍的年轻姑娘跑了过来,两个腰扎武装带的保安也跑了过来。另外两个人像救火一样拿着拖把,收拾着被她弄脏的地板。

保安厌恶地皱着眉头问她道:干什么的?

她小声地回答:吃饭。

说出这两个字来,她的眼泪已经无声地涌出了眼眶。

穿旗袍的姑娘说:我们没有剩饭给你吃。请赶快离开,以免影响我们的生意。听到“剩饭”两个字,她先是愣怔了一下,随即就明白:她们是把她当讨饭的了。于是,立刻羞红了脸,大声地说:我有钱,我不是讨吃的。说着就要去掏口袋里的钱。

这时,另一个穿旗袍的姑娘指着大厅角落里的一个招牌说:对不起,我们不能接待你,请马上离开。她抬眼望去,看到招牌上写着几个字:“衣衫不整者,恕不接待。”尽管她不认识那个“恕”字,但她还是完全明白了,那招牌的意思是:因为她穿的衣服不够高贵,所以,酒店不能给她饭吃。哪怕她掏钱,人家也不给她饭吃。人家没有错,错的是她自己。是她自己太唐突了,进了自己不该进的地方。

正在她不知所措的当口,老陈闯进来了。二话不说,拉了她就走。走到酒店外头,老陈狠狠地甩脱她的胳膊,恨恨地责怪道:说了不让你进,你偏要进。怎么样?闹出洋相来了不是?

素梅没有理睬老陈。除了满腔委屈以外,她已经半个字都不想说了。此刻,她只有一个念头:回家。她要回到家里,坐到自家的屋子里歇歇她那酸困不堪的腿脚。她还要给自己弄一碗热汤来喝。她再也不要在这大雪纷飞、寒意料峭的街头漫无目的地瞎转悠了。然而,此刻,她所处的地方离家已经太远太远了,她已经没有气力再迈动双脚走回去了。

她在马路边站定,招了招手,很潇洒地叫了一辆出租车。出租车刚一停稳,她就拉开车门坐了进去,睬也不睬老陈一眼,仿佛一切都是老陈的过错。反正,除了老陈以外,她也找不到第二个可以撒气的人了。老陈见她上了出租车,扒着车门着急地说:咱俩这一身水滴拉拉的,跟收破烂的似的,回家去让儿子的同学们瞧见了,又要看不起他了。你这不是明摆着故意惹他生气吗?

素梅的倔脾气已经上来了。再说,在街上煎熬了大半夜,一连十几个小时连一滴水都没喝,她也实在是受不了了。她必须回家去,哪怕天塌了她也要回去。于是,她大声地说:龟孙子要是怕我丢人,就甭喊我妈。我也不认他这个儿子。谁有钱,谁穿得高贵,叫他找谁去。

既然素梅决意要回家,劝也劝不下,挡也挡不住,老陈只好也上了出租车。一坐到车上老陈便掏出小灵通来往家里打电话,想让儿子有个思想准备。可是,电话居然还是占线。一个电话居然要打一两个钟头吗?老陈有些想不通。自言自语地说:这些孩子们,不会惹出什么事端来吧?素梅一听,也担心起来。

一群十六七岁的半大孩子凑在一起,跟一群小野马一样,再喝上一点子酒,不惹事才怪哩。素梅有些后悔给他们预备了酒。但转念一想,几瓶子葡萄酒,跟饮料差不多,能有多大的性儿呢?这样想着,似乎稍稍地安了心。但到底还是放不下,这电话老打不通本身就是个问题。想到儿子可能出了什么事,寒冷、饥饿、疲惫,所有的一切烦恼在刹那之间都退居到了九霄云外,两个人一心想的只有孩子的安危。素梅坐在车上头皮一阵阵地发着麻,连气都喘不匀了,颤着嗓子问老陈:

孩子们会不会在家里打架?

老陈心里也没底儿,但还是镇静地说:打什么架呢?都高中生了。

素梅说:前一阵子,儿子学校里一帮子孩子打群架,不是还打伤了一个人?连公安局都惊动了。

老陈一听,心里也开始发毛,但还是安慰素梅说:咱亚杰不是那种孩子。再说,来家里过生日的都是他的朋友。朋友们在一起,怎么会打起来呢?

素梅听老陈这么说,觉得有道理。但到底还是放心不下,又说:厨房里那个插座坏了,跑电,你跟亚杰说了没有?别让哪个孩子碰一下,那可就坏事了。

老陈想起来,确实是有个插座坏了。他没跟亚杰说,忘了。那么一大堆子事情搅在一起,谁单单想着这一件呢?现在素梅问起来,他便没吭声。他一不吭声,素梅就知道他是忘了。于是,责怪他道:你真是猪脑子,交代给你的事情你就没记住过。孩子若是碰到那个插座,中了电,那可怎么办呢?素梅说着就想哭,好像有谁真的中了电似的。老陈便不耐烦地说:他们好好的在客厅里吃饭,摸到厨房里做什么呢?

话虽是这么说,两个人心里都毛乎乎的,担心孩子们惹出了什么事端。于是,便催促师傅把车开得快一些,恨不得一分钟就飞到家里去。

他们家住一楼。车到了楼前,他们老远就看见自家窗子里灯火通明的,走近去,却是一点声息都没有。此刻,两口子的腿似乎都不酸不困了,一路小跑到门口,把脸凑到门上,侧着耳朵听听,确确实实一点动静都没有。素梅性子急,一边当当当地敲着门,一边叫着:亚杰,亚杰!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这时,老陈已经拿出了钥匙,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开了门。走进去一看,客厅里却是一个人影都没有。到儿子的卧室里去看看,也没人。孩子们去了哪里呢?出门去连灯都不知道关。再说,深更半夜的,要去哪里,也该打个电话告诉爹妈一声啊。

两口子在屋子里急得团团转,却是一点法子都没有,只好颓然地倒在沙发上,静等着。桌子上鸡鸭鱼肉什么都有,他们却是一丁点饥饿的感觉都没有了。见不到儿子,他们怎么有心思吃东西呢?素梅痛心地看到,有两只豆沙包滚在桌子下面的地上,不知道被谁踩了一脚,里面的馅儿龇牙咧嘴地露着。她心疼地弯腰拣起来,把踩脏的馍皮揭下,准备把里面干净的瓤儿留下来自己吃。往垃圾篓里扔馍皮的时候,却发现,垃圾篓里居然也扔着两个豆沙包。她拣起来看看,一只被吃掉了小半拉,一只仅咬了一小口,但上面却沾上了酒和菜汤子,已经不能吃了。看着自己精心蒸出来的豆沙包被糟蹋得不成个样子,她的心像被谁拿刀子戳了几下似的,嘴里一连声地说着:造孽啊,造孽啊!

老陈愁眉苦脸地坐在沙发上,见素梅心疼几个豆沙包,便说:你那豆沙包值几个钱?只要孩子们平安无事,莫说是几只豆沙包,就是搭进去几个金元宝又能怎么着?是人主贵还是东西主贵?

素梅紧紧地闭着嘴巴,一句话都没有说。此刻,她已经没有力气,也没有心思再跟老陈斗嘴吵架了。她一心只盼着快一点见到儿子。只要儿子平平安安的,让她冒着雪到街上去再走一圈子,哪怕走到天明她也愿意。可是,儿子到底去了哪里呢?看看墙上挂着的石英钟,已经凌晨一点多了。儿子的身上也没有带电话。以前,儿子曾经提过,让给他买一个手机。他们两口子可惜钱,都不愿意。现在,她很后悔没给儿子买个手机。若是儿子有手机,打电话过去问问不就晓得了吗?

想到手机,素梅随即想起了家里的电话。家里没有人,怎么老占线呢?她走过去一看,电话听筒歪在一边,根本没有压好。怪不得打不通呢。她把听筒压好,又重重地坐到了沙发上。见不到儿子,她也没有心思收拾那些杯盘碗碟,任凭它们横七竖八、狼藉一片地摊在桌子上。

又过了一个时辰的工夫,在素梅的神经眼看就要崩溃,准备打报警电话的时候,门洞里终于响起了脚步声。两个人像接到了战斗指令一样,霍地一下从沙发上站起来,箭一样射过去,同时打开了门,儿子亚杰就不慌不忙地走了进来。

见到平安无事的儿子,他们仿佛见到了救星一般,紧绷的神经立刻就松弛了下来,脸上随即就堆满了巴结和讨好的笑容,幸福和满足也像金灿灿的阳光一样,遮挡不住地洋溢在他们的脸上,如同中了百万大奖似的。所有的委屈和煎熬也在一瞬之间里烟消云散、荡然无存了,他们的宝贝儿子失而复得、毫发无损地出现在他们面前,看上去年轻英俊、朝气蓬勃。世界上还有什么更令人高兴、更令人欣悦的事情呢?儿子就是他们的天和地,儿子就是他们的整个世界,儿子就是他们一切的一切。他们的目光像浓稠的油漆一样,贪婪地胶着在儿子的脸上,想要移都移不开。他们都急不可待地想要知道:儿子去了哪里?这个生日过得愉快不愉快?同学们满意不满意?然而,儿子却是理也不理他们。进门以后,到卫生间里很响地撒了一泡尿,然后径直回了自己的小房间,仿佛没有看到他们两个大活人似的。

两口子惶怵地对视了一眼,一齐跟到了儿子的房间里。儿子紧绷着脸儿,呆坐在自己的床上,眼睛看也不看他们。显然是在生气。

他们已经尽最大的努力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而且忍受了那么多的饥寒交迫和委屈,为什么儿子还要生气呢?他们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老也不能让儿子满意呢?这未免太过分了吧?做爹妈的难道都是孩子的奴才不成?老陈实在忍不住了,责问儿子道:

同学们离开后,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想让你妈和我冻死在街头吗?

儿子奇怪地看了他们一眼,梗着脖子说:不是忘了嘛!不打电话你们就不知道回家,脑子有毛病不是?再说了,街头到处都是咖啡馆,哪一家都放着暖气,你们为什么要在街头挨冻呢?自找的!

老陈一听就恼了。说道:你说的不错。确实是我们自找的。你妈和我若是一出去就掏几十块钱坐进咖啡馆里,一边品着热乎乎的咖啡,一边唠着闲嗑,哪里会受那么多的罪呢?说到底,还不是不舍得那几十块钱?我们千方百计地省钱为了啥?还不是为了将来供你读大学?现在的大学是一般人念得起的?几年下来少说也得好几万。好几万块钱从哪里来?还不是得靠我们一分一厘地积攒?不节省能行吗?

儿子突然冷笑一声,说道:别的什么都不怪。怪只怪你们没本事。别人的爹妈为什么那么能干、那么有钱呢?我们学校的同学,去年一年出国留学的就有几十个。我提这个要求了吗?别人玩一个手提电脑都要上万块,我问你们要了吗?别人过生日都在星级酒店里包桌,你们硬要在家里自己做,我说什么了吗?你们还要我怎么着呢?

儿子慷慨激昂地责问着他们的时候,那脸上不仅是生气,简直就是愤怒了。望着儿子咄咄逼人而又怒火万丈的脸,两个人都深切地意识到:是他们错了。所有的过错都是他们犯下的。他们错就错在生了这个孩子。他们一没学问,二没本事,自己活得一塌糊涂,却冒冒失失地把一个生命带到了这个世界上来,让他遭受委屈、自卑和歧视。实在是大错特错了啊!细想起来简直就是胆大包天、罪该万死!

想到这里,老陈感到痛悔不已、万箭穿心!自己枉为男人、枉为人父啊!但,既然把儿子带到了这个世界上,让他披上了一张人皮,想要后悔也来不及了。他感到嗓子眼儿里火辣辣的,像是哽着一团火似的。他把那团火用力逼到肚子里,尽量和颜悦色、苦口婆心地对儿子说道:

你妈和我对不住你。我们都没啥子本事,让你跟着我们受煎熬,我们心里也不是个味儿。我们吃辛吃苦地供你念书,就是指望着你将来能够有出息、有本事。我们也不指望享你的福,就想着让你长大了活得好一些,比别人强一些,我们就心满意足了。吃不得苦中苦,就尝不到甜上甜。你将来要想活得好,现在就得努力,把心思放到学习上。一年就这么一次生日,同学们聚在一起玩玩原本也没什么,但也不能太过分了。你妈和我都快要担心死了。你去了哪里,弄到这么晚?明天还要不要上课了?

儿子一听,脸上的怒气更重了。恨恨地说:你们出去也不留一些钱给我。同学们吃完饭以后想去迪厅蹦迪,结果我身上只有二十块钱,最后还是别人买的单。自己过生日,却让别人买单,丢死人了!

老陈也不大明白“蹦迪”是什么玩艺儿,心想:大抵可能是一帮子人在一起瞎蹦乱跳的意思吧。现在的年轻人就是叫人摸不透。再说了,想要蹦的话,在哪里蹦不了?家里、大街上,随便想蹦多高就蹦多高。为什么还要掏钱去什么“迪厅”呢?真真是见了鬼,要么就是吃饱了撑的。不过,老陈没敢把这些话说出来。他有些怕儿子。他老陈一向天不怕、地不怕,跟领导抬起杠来像头牛,却偏偏是怕儿子。仿佛儿子是他的主子,而他是儿子的打工仔。一个做老子的居然要怕儿子吗?这不是颠倒了乾坤吗?老陈壮了壮胆,心想:我不能怕这个龟儿子。龟儿子翅膀还没长硬哩,就想凌驾于老子的头上了吗?于是,反守为攻道:

你说过你要带同学们去蹦迪了吗?再说了,深更半夜的,蹦什么迪?有精力应该放在功课上才对。哪怕蹦到两丈高,又有什么用?

儿子也不说话,只低了头呆坐着,眉毛一抽一抽的,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素梅见不得儿子受委屈,儿子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生下来的时候只有五斤多一点,就跟一只小猫娃似的,是她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他拉扯到了这么大。看儿子这般难过,她的心立刻就软了。想想儿子也不容易,摊上了他们这样没本事的穷爹妈。若是生在富人家里,还会受这份委屈?为了让儿子高兴,她有意识地转移话题道:今晚上的菜怎么样?同学们喜欢不喜欢我蒸的豆沙包?

原本是想让儿子高兴哩,谁知,话一问出口儿子反倒流起了眼泪。泪珠子像赶趟儿似的线一样从他白净好看的脸上滚下来,扯都扯不断。儿子一向很少哭,现在却哭得这么伤痛,想必是心里真的难过吧?两口子面面相觑,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惹得儿子如此这般地伤心。

素梅拿来一条毛巾,凑上前去要替儿子擦泪。儿子一把夺过来,把毛巾狠狠地扔到一边,痛心疾首地说道:街上到处都是卖馒头卖烧饼的,五块钱就能买一大堆。你为什么要蒸豆沙包呢?蒸就蒸吧,还要在上面写字。你自己看看,你写那字像什么样子?搭眼一看就知道,你连小学都没念完。欢迎的“迎”还多写了一撇,弄了个错别字,差一点被同学们笑破了肚皮。我告诉他们,你们在研究所工作,晚上加班搞课题。他们一见到豆沙包上的字就知道我是在撒谎。我以后还怎么有脸在班上呆下去呢?儿子说着,脸上的泪流得更欢了,简直像小河流一样,仿佛比死了亲娘老子还伤心。

素梅万万没想到,自己的豆沙包居然给儿子惹了这么大的祸。面对儿子的眼泪,她感到理屈词穷、无地自容。她铁青着脸来到客厅里,恍恍惚惚地坐到沙发上。饥饿、疲惫和委屈像潮水一样一齐涌了上来,刹那之间就把她从头到脚完全彻底地淹没了。她把双手往脸上一捂就放声大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说:

养个孩子咋就这么难呐?养个孩子咋就这么难呐?我不做你妈了成不成?

责任编辑谢欣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傅爱毛 期刊:《当代》2006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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