铸剑原名栾文胜,自由作家。祖籍青岛崂山,生于山东德州,现居北京。有诗歌作品在《飞天》等杂志发表,并收入到一些诗歌选集。部分小说、散文、诗歌作品入选《2002年中国网络文学精选》。2004年1月5日,长篇小说《合法婚姻》获“新浪·万卷杯中国原创文学大赛”全场大奖。
院子里吹来一阵风,风里带着青草的气息,还有麦田里好闻的味道。有几只麻雀唧唧喳喳地从小玲身后的枣树顶上飞过,带着一股温暖的气息。这时候,爹在身后屋子里的阴暗处叫:玲,去拔点草去。小玲回头看时,看到屋里飘出了淡蓝色的青烟。小玲知道,爹在抽烟。这时候,娘单腿一跳一跳地在院子里蹦,像是一只老麻雀。
挎着篮子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小玲又一次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大羊和三只小羊。它们很像一朵大的白云和三朵小的白云,飘浮在院子里。院子里发出的小羊咩咩的叫声让小玲心里感到无比幸福和温暖。
院子的破木门吱吱地关上后,小玲撒欢似的跑了出去。空气中满是春天的气息,像是有数不清的生命在空气中生长着。小玲看到远处有一个人牵着一匹枣红马在井边饮水,随后就传来了枣红马遥远的嘶鸣声。更远处的天空的深处,有一只鹰像是一个小小的逗号,静止不动。
从家里到拔草的地方要经过村长家。村长家的狗很厉害,长得像一头大象。反正小玲有这种感觉。每天吃完晚饭,在一望无际的夕阳中,村长穿着汗衫,把汗衫下面使劲往上卷,露出了他的大肚子,像是怀了双胞胎的孕妇。他出来时候总是跟着那条大狗。那条大狗一声不吭,瞪着牛一样的大眼睛,斜着眼看人。有好几次,村里胆小的孩子都被盯得尿了裤。
今天,小玲从村长家经过的时候,村长家的狗站在那里,像是一个大狮子。小玲经过的时候发现大狗正在剔牙,它一定是吃了好东西。当小玲挎着篮子、弓着腰、踮着脚尖准备悄悄经过的时候,发现大狗停止了剔牙,瞪着大牛眼睛斜小玲。于是小玲一只脚伸在半空,像是雕塑一样静止了。还好,大狗接着把脑袋转向一边继续剔牙。于是小玲一溜烟地跑开了。
远处就是麦田。很多黑色的鸟儿,密密麻麻地飞在麦田上空。
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娘还在院子里蹦来蹦去,手里拿着一个大簸箕。爹还坐在原地。只不过院子里更暗了。小玲挎着篮子迈着小碎步往里走的时候,大羊咩咩地叫个不停,看上去十分高兴。小玲满意地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往屋里看,爹正靠在门板上,嘴里叼着半截烟,仰着脸看屋顶房檐上的燕子窝。小玲能够听到里面燕子们唧唧唧的声音。小玲想,燕子宝宝们肯定是正吃饭呢。想到这里,小玲心里感到十分的温暖。
院子里静静地,只有羊妈妈咩咩的叫声和小羊们更轻的咩咩的声音。小玲从筐里抓出了一把草,然后轻轻地跑到小羊面前,这时候大羊转过脸来,和善地看着小玲,仿佛能够看懂一切。小玲说大羊大羊快吃快吃,不然小羊就没有奶吃了。小玲说这些话的时候大羊在很认真地听着,仿佛能够听懂一般。小玲说完这些话后,大羊就很认真地长长地咩咩叫着,然后就聚精会神地吃起草来了。
就在这时候,屋里传来了哇哇的哭声。像是一只小鸟在叫。小玲听了浑身一机灵,果然,爹说:羊旦醒了,快去看看,别叫他从床上跌下来,听见没?于是小玲唉了一声,然后一溜烟跑到屋里去了。这时候,正在吃草的大羊抻着脖子,使劲往小玲跑的方向看。这时候小玲已经消失在腐朽的屋门里了。
屋里很暗,弟弟羊旦正在床上哇哇地哭。他的嘴张得很大,嘴里的舌头红红的,像是一只光腚小麻雀。羊旦三岁了,羊旦的嘴很大。小玲想,里面一定能够放进一个牛粪蛋子。
小玲抱着弟弟从床边下来。羊旦正皱着眉头大哭。这时候传来了爹的叫声:你这个狗操的让你弟弟这么哭把嗓子哭坏了怎么办。爹的声音听上去很遥远也很贴近,仿佛一把锋利的刀刃,在小玲眼前一闪。于是小玲心里祈祷着,羊旦别哭,羊旦别哭。再哭姐姐就要挨打了。果然,羊旦张得巨大的嘴吧嗒了两声闭上了。然后眨着眼睛看着小玲,然后像爸爸一样,把眼睛直视屋顶。这时候,院子里传来了老羊咩咩的叫声。
夜里,爹和娘屋里像是往常一样传来了爹和娘哼哼唧唧的声音,像是很高兴,又像是很难过。
村里学校上课的时候,小玲正站在自己家大门前的枣树下,看着土坡下面村里土路上去上学的孩子。他们都扛着自己家的凳子,长长短短奇形怪状的。小玲看到村西头小楞子举着一个很大的板凳,边走边唱歌儿。唱的是自己编的词儿,咕噜咕噜地听不清他唱的什么,反正其他人听了哈哈地笑,像是很高兴的样子。从小玲身边经过的时候,他们都挥舞着身上的板凳,冲小玲喊,小玲小玲。于是小玲脸上浮起了一点笑容。然后这笑容就消失了。仿佛小玲想起了什么似的。
通常,这个时候,弟弟羊旦都坐在自己旁边的地上,小鸡鸡灰头土脸的。一般情况下,羊旦手里都拿着一块脏乎乎的地瓜。羊旦的脸上、鼻子旁边全是黑糊糊一道一道的,看上去像是民间剪纸里面的老虎脑袋。
实际上每天这个时候,上学的时候,小玲都会牵着弟弟的手站在自己家的门前。看着村里的其他孩子,像一群欢乐的小狗一样东跑西颠地哇哇叫着去村东头上学。每次,在小玲家门前的枣树上,都停着一只美丽的鸟儿,看着远方,沉默不语。
小玲不能去上学。有一次,爹说,小玲,别去念书了。那天小玲背着花书包蹦蹦跳跳地从外面回来。刚进院子,就被像大树一样的爹给拦住了。爹站在院子中央,高耸入云。
小玲,别去念书了。爹说。这时候,屋里传来了刚出生不久的弟弟羊旦的哭闹声。羊旦属于早产,所以当时的哭声简洁而单薄,听上去有气无力。
你又有个弟弟,家里紧。别去念书了。
那时候院子里空空荡荡的,几只秃尾巴鸡双脚离地在院子里撒欢狂奔。几只在角落里蹦蹦跳跳吃食的麻雀被吓得匆忙起飞,身子一纵就越到了墙头上。站在墙头上的则被风吹得浑身毛茸茸、尾巴倒向一边并且迎风绽放,像是一把展开的小扇子。
要不,爹看着小玲脸上静静流下来的泪水,想了想,使劲抽了口烟。又想了想,说:还是去念书吧。爹再想想办法。说完,爹又使劲吸了口烟,然后,背着手、低着头锅着腰出去了。走在门洞子里的时候,传来了爹很重的咳嗽声。
这时候,一片秋天的叶子,落在了小玲的头上。
后来,爹把家里的木匠工具拿出来。在院子里摆了一地。那时候弟弟羊旦被小玲抱在怀里,很香地睡着了。鼻孔里一边喘气一边吹着鼻涕泡。娘在院子里一蹦一蹦地,像个老麻雀,追得院子里的小麻雀们仓皇逃命。
那以后,爹经常出门,扛着那些木匠的工具,天天出去。每次爹出门,小玲总要抱着弟弟飞快地跑到大门外的枣树底下,看着爹背着高高的工具,斜着身子从小路那边插过去,走过错落在远处的各家用土坯做成的猪圈。然后进入远处的小枣树林,向镇里方向走去。
后来,小玲还是没能去上学。有一天,爹从外面回来,两手空空的。小玲抱着弟弟往爹身后看,也没有看到爹背着的工具。这时候,爹突然大吼了一声,听上去充满痛苦和欢乐。这时候,弟弟哇哇地哭了。小玲赶忙去哄。这时候娘像是一只老麻雀一样一蹦一蹦地跳过来,一言不发地从小玲手里把弟弟抢了过去,然后一蹦一蹦地进了屋。
爹喊完了,一屁股坐在了院子里。这时候村里的狗剩和其他几个男孩子扒着墙头,嘻嘻哈哈地往院子里看。爹从地上胡乱抓起个什么,骂了句我操你娘,然后一甩,那帮孩子像是麻雀一样一下子就消失了。
那天,爹跌坐在地上,手抖抖地从裤兜里摸出了一个揉得皱皱的烟卷。小玲看到爹的手腕上有一片青色。
爹坐在地上抖抖索索地抽了几口烟后,说:咱不念书了。中不?
春天的时候,小玲家来了一只小羊。爹说,小玲,这只羊交给你了。啊,好好地养着它。好不。小玲的脸黑黑的,小玲的眼睛亮亮的。小玲紧闭着嘴唇看着爹满脸上的皱纹,使劲点了点头。这时候,那只羊看着小玲,发出了咩咩的叫声,像是把小玲当成了自己的妈妈。于是小玲心里感到了一丝温暖,眼睛里流出了温暖的泪水。
从那以后,村里人常常可以看见小玲抱着弟弟羊旦,臂弯里同时挎着一只小篮子,身后跟着一只洁白的小羊羔。像是一团绒绒球。那时候村里雾气弥漫,炊烟袅袅,空气中飘浮着一股淡淡的尘土的气息。
放羊的时候,小玲把弟弟放在草地上,弟弟就像一只小狗一样爬来爬去,一边爬一边哼哼。小羊也在地上爬来爬去,追着弟弟羊旦的臭屁股。那时候会有很多很多的鸟儿落在附近,会有很多很多的蝴蝶飞落在附近花朵上,翩翩起舞,整个草地上就像是一片跳舞的花儿。这时候,小玲就托着下巴,看着村东头的方向,仿佛远处正隐隐传来孩子们的读书声。若隐若现。
每到这时候,小玲总要想,要是我能去念书该有多好呀。小玲想起了灰头土脸的教室里,从城里来的教语文的张老师高高大大,声音很好听地读课文,那是全世界最好听的声音了,每次小玲听了都深深地陶醉了,仿佛自己飘浮在一片梦幻的海洋里。越飘越远越飘越远。直到弟弟的哭声把她从想像中拉回来。
弟弟拉裤子了。
小玲想,回家又要挨爹的巴掌和娘的白眼了。
小玲放羊的时候,有时候会躺在草坪上。那时候,她觉得身子下面是船,天空中蓝得看不到尽头,天空中云朵排着队不紧不慢地往一个方向走,像是一群大绵羊。有时候看着看着小玲就格格地笑。她笑的时候,常常会有蜻蜓飞过来,在她的眼睛上方拼命扇动翅膀静止不动,像是一朵小花。有时候小玲就想,我要是变成一朵云,飞过这片山,走得远远的,那有多好呀。
有一次,爹喝醉了。倒在家里的灶台边,从灶台上抓过一个瓢,沿着锅沿下去,抄上一瓢水,咕咕地喝了。喝完之后爹就呜呜地哭。一边哭一边说,小玲小玲爹没本事,村里受人欺负,到外边没人看得起。说到这里的时候,爹抹了一把鼻涕。爹不让你念书你别怪爹呀。啊。你还有弟弟,以后让他念书。啊。你把小羊喂得肥肥的,让它生小羊,啊。那样我们家就有钱了。爹说完就抱着葫芦水瓢靠在灶台上睡着了。
爹睡着的时候,小玲抱着一捆草,蹑手蹑脚地走到了院子角上,小羊在那里咩咩地叫着。小玲说,小羊小羊乖乖,我来给你送饭了。小羊小羊乖乖,妈妈给你送饭了。这样说着,小玲觉得脸有点红又有点热。喂草的时候,小玲把小羊抱在了怀里,像是抱着自己的宝宝。
后来小羊就越长越大了,跟在小玲的后面,雄赳赳气昂昂地在村里走。村里的很多狗围着羊叫唤,羊也不害怕。这时候,和小狗们一起围着起哄的还有几个光屁股小子,他们扯着嗓子使劲喊着:小羊它娘去放羊。小羊它娘去放羊。小玲听了一点都不生气。那时候,阳光明媚。小玲的脸上满是幸福的表情。
小羊大点的时候,有一天,弟弟坐在小凳上喝地瓜粥,娘蹲在他的身后,扒着他的脑袋顶,拨开头发找虱子。这时候爹拍着青筋毕露的大腿说:小玲,家里揭不开锅了,把羊卖了吧。那时候羊已经很大了。爹以前说过,这只羊能卖好多钱呢。
爹。小玲看着爹,脸上满是无助的表情。小玲回头看看弟弟,弟弟羊旦正像一只小猪一样呼哧呼哧地吃饭。吃得满脸都是。而娘的表情麻木,看上去像是看破红尘。
爹,别卖好么。说着小玲的眼睛里就不知不觉全是泪水了。说到最后小玲放声大哭。
后来小羊终于没有卖。后来小羊长成了大羊。那时候弟弟也长大了些。光着屁股跟在小玲的后面,像是一个跟屁虫。有时候羊旦会学着羊的声音咩咩地叫,然后就很开心地格格大笑。羊旦笑的时候眼睛眯成一条线,嘴巴咧得很开,像是要咧到耳朵上去。看到弟弟开心的样子,小玲也开心地笑。两个人在草坡上莫名其妙地笑得直打滚。那只大羊远远地看着,眼里是一种看破红尘的表情。看了一会儿,它咩咩叫上两声,然后把脸转向别处。
后来,大羊生了三只小羊。那些日子里,小玲觉得天特别蓝,天空特别深,空气特别充足,整个世界是一片快乐的光。小玲坐在草地上,看着弟弟无忧无虑的童年,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有过这种快乐。想到这里,她眼睛变得红红的了。这时候,有一只橘黄色的小鸟从远处飞过来,像是一片金色的叶子,落在了小玲的眼前。小鸟歪着脑袋,用红色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小玲。小鸟的羽毛在风中摇曳,一阵稍微大的风吹过来,小鸟立刻蓬松成了一个茸茸球。这时候,小玲想,要是我能变成一只鸟,越飞越远越飞越高,离开这片山,离开这个村子,到一个没有眼泪的地方,那该多好哟。想到这里,小玲抹了一把挂在眼角的泪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后来,爸爸病了。爸爸的腰痛病又犯了。那天,小玲左手牵着弟弟羊旦,右手牵着拴大羊的绳子,大羊后面跟着三只小羊,一步三回头地往家里走。那时候夕阳西下,阳光像是充满宇宙的火,渐渐地退去了热量。远方,在巨大夕阳的背景下,群鸟归林,寂寂无声。小玲觉得周围的温暖越来越远,时间变得一片凄凉。
到家的时候,小玲一头撞见了正笔直地站在院子里像一棵树一样的爸爸。爸爸左手捶着后腰,右手手指头中间夹着一支烟。小玲领着弟弟羊旦、大羊和小羊们进门的时候,爹正在咳嗽。娘抱着一个簸箕,像一只袋鼠一样一纵一纵,在院子里蹿得老高。这时候爹看看小玲,又看看小玲右手领着的羊。这时候羊旦咧着嘴,边哭边说:爹,俺饿。于是爹不耐烦地喊了一句,找你娘去。听见没?别烦我。这时候,小玲看见娘转过身子,睁着空空荡荡的眼睛。像是有一阵阵的凉风,从她空旷的眼神中穿堂而过。
小玲,家里的羊还是要卖。爹今天摔着腰了。爹的腰不好使了。干不了活了。说完,爹此起彼伏连续不断地咳嗽起来,像是要把腔子咳出来一样。咳了半天也不停,爹骂了一句操他娘的,把烟屁股扔在了地上,同时使劲踩了两脚。
不卖小羊行么,爹?我使劲割草,我使劲干活挣钱,不行么?别卖小羊。说完,小玲就蹲在地上,眼泪刷刷地下。同时右手使劲抓住拴羊的绳子。这时候,大羊开始忐忑不安地叫个不停。小羊们也东张西望,咩咩咩地叫。它们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在哭。
爹扶着后腰蹲下了。还没张嘴,一股浓重的烟叶的口臭味传了过来。这时候,爹说:小玲,爹的腰不中用了,不能出门做木工活了。而且要看病,弟弟还要吃饭。说到这里,爹顿了顿,然后伸出粗糙的大手,轻轻摸了摸小玲的头。小玲头顶的皮肤像是久旱逢甘雨一般感到了无边无际的父爱。爹最后说的一句话是:卖了吧。要不,先卖小的。
卖小羊那天,小玲很难受。蹲在里间屋子的土炕边,缩成一团,把嘴瘪成一条线,不停地抹眼泪。周围全是大羊和小羊的哭声,绵延不绝。小玲能够听到弟弟喊声:不要不要。同时,听到爹粗粗的声音:孩儿他娘,把羊旦领回去。快点。快点。说完,就听到大人杂乱的脚步声和小羊咩咩的叫声正在远去。同时,娘和弟弟羊旦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小玲听到,他们进屋了。
村子里传来了此起彼伏的狗叫声。
此后几天,小玲的眼睛一直红红的。每天,站在像是空旷了许多的院子里,看着那两只小羊在咩咩地叫着。大羊一声不吭,紧紧地闭着嘴,目光在院子里缓缓环视,眼中是看破红尘的表情。小玲有时候悄悄地走过去,蹲下身子,和大羊四目相对,像是两个人。有时候小玲伸出手,想要摸一下大羊的脑袋,大羊身体仍像雕塑一样一动不动,但脑袋却倔强地转了过去,不看小玲。小玲的眼泪又下来了。小玲说对不起大羊对不起大羊这不是我的错儿呀。说完满脸泪水。这时候,大羊看着院子远处的麦秸垛,那里曾经是小羊出生的地方,现在那里堆满了农具。小玲的娘正单脚独立地站在那里,抱着一个簸箕,像一只水中独立的丹顶鹤。
此后,小玲仍旧牵着羊去村边的山坡上。大羊咩咩叫着,一步三回头地东张西望。周围的山坡上炊烟袅袅,空旷的山谷里飘满了鸟儿们空旷的长短不一的鸣叫。站在山坡上,小玲手搭凉棚,看着山与山间的天空尽头显露出的镇子的影子。她想,爹把小羊卖到镇子上去了,爹把小羊卖到镇子上去了。就这么想着的时候,小玲看到,远处的山与山间突然聚集了很多的云。把镇子的影子给挡住了。看着这些,小玲感到心里空落落的,正准备转身时,小玲发现,大羊像是一个雕塑,静静地站在自己的旁边,目光空茫,望着远方镇子消失的地方。
那些天,大羊不吃草。站在山坡上,只是看着镇子的方向。两只小羊仍旧像是往常一样,在草地上蹦来蹦去地撒欢,有时候互相抵头,一边闹一边咩咩地叫。闹一会儿就跑到妈妈的身边,围着妈妈,像是依依不舍的样子。
有一天,小玲正呆呆地看着远方镇子的时候,身边传来一个男孩子瓮声瓮气的话:你们家的大羊想孩子了。说完,响起了一声抽鼻涕的声音。小玲回头一看。是邻村一个脑袋长得像地瓜蛋的男孩子。男孩胖乎乎的,眼睛小如豆粒,鼻子像是葱白,有一对很大的招风耳,还会一动一动的。男孩的袖子很长,袖口上全是明晃晃的鼻涕嘎巴。你们家的大羊再不吃草就会死的。说完,他抬起胳膊来用袖口很坚决地抹了一把鼻涕,袖口上立刻现出了一种金属的光泽。这时候,小玲听到了咩咩咩的绵羊的叫声。循声望去,见男孩子屁股后面跟着一个脏兮兮的、像男孩一样神情严肃的大尾巴绵羊。
日子过得很快。
有一天,放羊的时候,弟弟突然大哭。小玲赶忙跑过去看,发现是被草里的一个虫咬着了。于是小玲抱着弟弟往家里跑。小玲从村里的小路上颠簸着跑,浑身大汗,直喘粗气。村里的空气中带着一股麦秸烟灰以及猪圈的气味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跑到家里时候,家里的门关着。一敲,门在里面上了锁。过了一会儿,传出了爹的声音:咋了,奔丧呢你们这两个兔崽子?说着,门吱呀一声,开了。爹像一个门神似的站在那里一声不吭,并不把小玲往院子里让。小玲抱着弟弟,拼命地歪着脖子往院子里瞅,什么也没看见。院子里空空的。没有见到单脚起跳、一纵一纵在院子里蹦来蹦去的娘。
爹一边披衣服一边说:把羊旦抱到村东头管大夫那里。说完转身消失在了大门口。听到爹说这些,羊旦哭得惊涛骇浪,满脸都是眼泪和鼻涕,看上去水光潋滟。
等小玲跑回到山坡上去的时候,看到山坡的绿草上空空荡荡的。小玲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来来回回地找。后来,在一个小山洼的地方找到了两只小羊。两只小羊站在那儿,木呆呆的,小嘴轻轻地动着,发出咩咩的叫声。小玲听得出来,它们的嗓子已经哑了。
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大羊。在山背后的地方,小玲看到了邻村那个脑袋像地瓜蛋的黑黑的男孩。男孩说:我不知道你家的大羊去哪场了。我一直看着天上的云想事情呢。说完,继续躺在草地上,有点冷漠地看着山坡上空的流云。
大羊丢了。
领着那两只小羊回到家的时候,弟弟已经趴在院子里,正用一个木棍在掏蚂蚁窝玩。听到动静,他抬起头,小玲看到他的灰秃秃的脸上沟壑纵横,依然保留着哭过的痕迹。他似乎发现了什么,看看小玲,又使劲往小玲身后看。同时皱了皱眉头。他说,姐姐,咱们家大羊呢?
当天,小玲被爹使劲打了一顿。半夜里,小玲家依然传出鸡飞狗跳的打骂声。
一连好几天,都没有大羊的影子。小玲被爹打得有一条腿有点瘸了,不能去放羊了。于是小玲就单脚着地地站在院子里,看天。小院子上方的天空里一直空空荡荡的。偶然会有几只麻雀凌空飞跃,带来一种生机。每天如此。
过了一阵子,有一天,住村西头的三爹突然来了,他对爹说,老四,大帮村的吴拐子说在镇上看见你们家的大羊了,它是不是去镇上找小羊去了。看着像。后天是镇上的大集,不行你找个空瞅瞅去。兴许能见着。哎,说起来一头羊也顶半个劳力了。说完,三爹晃着铜锣脑袋回家去了。
娘在旁边金鸡独立地说了句:不行去瞅瞅。结果被爹硬硬的一句话甩过去,差点给砸了一个跟头。
一连好几个集,爹都背着一个破口袋,挽着裤腿,去镇上。每回一瘸一拐地站在胡同口看着爹远去的身影,小玲总在想,希望爹回来的时候后面跟着大羊,希望能听到它咩咩的叫声。
但每次都是爹一个人回来。进门把口袋扔在地上。然后就钻到黑洞洞的东屋里了。然后里面就飘出了白酒的味道,充满着整个院子。久久不散。
大概一个月过去了。小羊们也不吃草了。每天都在院子里咩咩地叫。小玲知道,它们想妈妈了。终于有一天,爹冷着脸从黑洞洞的屋子里冲出来,把酒瓶子向它们扔去:丧门星,明个集把你们也卖了!
第二天,小羊们都被爹牵着去镇上卖了。当时弟弟羊旦被娘领开了。小玲记得,那两只小羊的哭声无比悲凉,像是在唱一出悲剧。小羊走后,院子里只剩下了小玲。院子里静悄悄的。
很久以后,小玲家的日子又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大羊和小羊们曾经呆过的地方堆满了杂物。像是那个地方从来没有存在过它们一样。被爹打过后,小玲的腿开始变得一瘸一瘸的。小玲有时候看着院子里的天空,目光中带着一种愤怒的表情。
有一天,院子里只有小玲一个人。那是大羊丢后半年多。站在院子里的小玲突然听到了门外有郞郞当当的声音。接着传来了咩咩咩的叫声。小玲赶忙一瘸一拐地跑到门边,开了门。一看,是大羊。
大羊回来了。大羊回来找它另外的两个孩子。
2005年7月2日完
责编杨新岚
分类:短篇小说 作者:铸 剑 期刊:《当代》2006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