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明霞,河北作协签约作家。河北省艺术研究所《大舞台》杂志社副主编。主要作品《谁的女人》《事业单位》等在《当代》、《北京文学》发表,并被多家书刊选载。
人民大会堂。马丽直直地仰望着,舞台上那个背对着她的小个子指挥,两只胳膊一夹一夹,同时用力一蹲。马丽实在领略不出交响乐的妙处,虽然来时的路上,老房告诉她,票价六百,舞台上的那个指挥,也是重金请来,有国际外交的面子。“这场交响乐的门票,不是谁拿钱都可以买得到的。”老房郑重地说。
马丽动了一下,这种直直的身姿,真的是很累。在她的正前方,还有一个一米见宽的柱子,遮挡了马丽的视线。马丽只能左右地引颈着。
刚刚春天,这么高穹顶的大会堂里,也让人感到了燠热。马丽同时感到她的右脸,有老房目光的烘烤,更热。老房在对她的一举手一投足,进行考察,她知道。
“你怎么不看台上?”马丽放下脖子,问老房。老房是部队的师级干部,丧了妻。今天晚上,他和马丽是第二次见面。“总看我,不白瞎了门票,我脸上也没长花。”马丽说。
“我喜欢多看看你,台上听听就行了。”师级干部是南方人,他的帽檐儿压得比平日低,脸黑头小,这使他的脑袋看起来像一罐儿广东小菜儿。“音乐会带个耳朵就够了,用不着看。”房师长说。今天他穿的是便服,便服的他没有马丽第一次见着军装的师长威仪。穿便服,压帽檐儿,拿自己当地下党呢。马丽又仰起了脖子。
舞台上,指挥变换了一个姿势,两只胳膊的用力改成一只手的轻扬了,乐队前,多了一位拉小提琴的男士。小提琴马丽同样不懂,但是她能听出好听,是那首耳熟能详的《梁祝》。让马丽眼睛一亮的,是拉琴这个人,三七开式的自然卷发,黑白相间得体的礼服,适中的个子,不胖不瘦的身材,特别是男子拿弓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亮晶晶的白金戒。白金戒本不稀奇,满天下的男女,只要有俩钱儿,谁都可以戴。可是出现在这只手上,这只拉琴的手上,真是神奇啊。指甲干净,手指匀称,配合着那张抵琴的脸,好美!美不胜收!这是谁家的儿子呢?哪个女人的丈夫?怎样有福的孩子的父亲?马丽的迷醉里,带着几分艳羡的心酸。
马丽的儿子也有这么高了,也有这么端正的五官,可是儿子跟他爸一样,才过十八岁,就过起他吃喝嫖赌的享乐生活去了。
马丽左腿搭上了右腿,鳄鱼嘴式的前鞋尖儿,抵在了前坐椅的横梁上,想到自己灰心的生活,马丽禁不住打了个疲惫的哈欠,意识到了旁边的房师长,马丽伸手遮住了,同时哈欠变成了无声的叹息。
不看演出,总看我干嘛呢。你是师长,你就有权这么看人呐。“颧骨高,杀人不用刀”,马丽和丈夫初识时,婆婆看她第一面后,就给过儿子这样的忠告。其实马丽的正面还是挺好看的,高颧骨,显出眼睛的凹陷,长睫毛,又密又弯,鼻子嘴巴也都恰到好处,像有欧洲人的血统。“你不是二毛儿吧?”很多人这样问过她,马丽是东北人,黑河,和俄罗斯接壤。在她们老家,二毛三毛确实很多。
“咦,你怎么还不看演出呢?”马丽的表情似乎很天真,眼睛也睁得很明亮,她真希望通过她的问,友好的问,师级干部能把脸端正过去,而不是行家相看几岁牙口的家畜一样死盯着她。
“不耽误,不耽误。”老房冲马丽摆摆手,看你的吧,看你的吧,哪儿都不耽误。
马丽只好坐正了身子,她的右腿已经麻了,又把左腿当成了支架,鳄鱼嘴鞋尖儿太长了,无法不抵到前椅的横梁上。看吧,喜欢看你就看吧,老东西,你是真把自己当皇上了,选妃呢,满天下的女人不够你挑挑拣拣的了,挑吧,选吧,别搞花了眼。老娘也不是十八岁的小姑娘,还怕你看嘛?马丽昂起了头,昂得很有技巧。
现在的马丽侧面也不怕看了,她做了美容。马丽心目中的美人是那个过气明星的华裔女人。在这一点上,小艾跟她恰恰相反,小艾说,那个整容整得一只眼珠儿都要掉下来的老女人,那么丑,她还成了美的代言人,真笑话。她哪美呀,我看她就像个老妖精。
小艾反对是反对,这并不影响她跟马丽的交情。马丽属兔,小艾属羊,她俩都信命,命里说,属羊的跟属兔的在一起,吉祥,小艾就不厌其烦地找马丽,马丽呢,更相信都是食草动物,羊对兔没有一点危害,马丽几乎只要有空儿就跟小艾摽在一起。让马丽疑惑的是,同样是食草的,人家小艾的命怎么那么好呢,丈夫是副师级,长相也不错,把小艾从东北农村,一步一步,带到了北京。北京,首都啊。
铃声响起,中场休息了。马丽放下腿,她想去个卫生间。刚才吃饭,她非常奇怪,师长这么有钱,为什么请她吃面条,还是不同种类,很多小碗。马丽吃不下了,师长一直力劝她再吃一点儿。按说师长大人不抠啊,第一次见面时,还不知道事儿成不成呢,他就给她带了一件昂贵的见面礼,然后去的是西餐厅,也没吃什么,干进去七八百,买单时师长眼皮都没眨。这第二次,也是师长电话相邀,还特意叮嘱,不要在家用饭,一起吃。马丽自单身以来,见过的男人不少,像房师长这样开局就出手大方的,没有几个。男人也都学奸了,商人也好处级干部也罢,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而刚搭头,就西餐交响地这样破费,除了师长,谁还这样干呢?
这说明师长同志确实不同凡响,不然不能对多数女人都构成一记重磅炸弹。马丽四十多岁了,在小艾说到师长的条件时,马丽千叮咛万嘱咐地要小艾帮她瞒了两岁。马丽很希望师长同志能相中她,使她能成功走进这桩婚姻。跟师长见面那天,她说话一直压着半个嗓,也基本达到了燕语莺声。事后小艾问她效果怎么样,她直接张开了嘴,说,看,嗓子都累肿了。
两个女人就一起笑。
“人家官儿大,钱是不在乎的。主要是想找个可意的女人。”小艾说。
“是,老婆死了,多难得的机会啊。”马丽不服气。
“听我家那位说,他老婆得了癌那天起,就有介绍人惦记了。不过老房说部队的他不找,要找找地方的。”
“房先生这一时期的工作重点,就是像超女一样,海选,精选,汰选,也不知我是第几拨儿的。”
“甭管哪拨儿吧,人家肯定是要选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
那一天小艾还进一步开导马丽,她说女人要想有日子,就得练就一副好脾气,凡事都得忍,日子是忍出来的。女人一切由着自己来,哪个男人也不受,更别说师长了。马丽你可记住我的话,其实忍也没什么亏儿吃,不就是练得烟不出火不进,软皮囊一样,男人还能怎么着你?只要你好脾气了,踏实日子也就来了。我家那个,看着是副师级,求他跟我去趟商场,因为工夫长了,他竟把我的衣服扔地上就走了,我从试衣间出来,他那死德性把营业员都气笑了。我要跟他一样的,这日子不早打散了?没辙,女人你就得忍,忍一忍,日子也就稀里糊涂混下来了。
其实没有小艾这番话,马丽也能摆正自己的位置,想要师长家的生活,就要符合师长家的要求,小媳妇,老妈子,马丽都有思想准备。正是基于此,今天晚上老房让她吃面条,长的短的粗的细的,那么多种,问都不问,就命令服务员一样一样拿来,咸的辣的,口味也都由他来定。周朴园逼繁漪喝药,繁漪可以不喝,因为她已经稳坐了老婆的交椅,马丽不同啊,马丽现在还是待考察阶段,哪敢怕辣怕咸。她是一口一口,慢无声息,把面条送进嘴里,然后唇不露齿,一点一点,吞咽完毕的。中途房师长问她加点醋吗?她摇摇头。如果换了别人,这么凶狠地折磨她,放肆地盯看她,她早就翻脸了。可是今晚,马丽一直装得像个小女生愿意被人欣赏的样子。
按说马丽的生活是不穷的,她头上那层次分明的波浪,就花了五百,加上轻轻挑染的一点酒红,总共要了她七百块。一个头发,要七百块,这是一般的女人都舍不得享用的。还有脸,马丽每天出门,要用一个多小时的工夫,把十几种小瓶里的东西,对过来对过去,在脸上打了一遍又一遍,即使不出门的晚上,马丽可以不刷牙,但她一定要弄脸,把脸冷水洗一遍,热水洗一遍,再冷水,反复多次,然后施以小瓶里的汁液。那些东西抹上去效果确实好,不抹的时候,马丽的脸接近真实年龄,甚或更老些。而抹完后,皮肤润泽了,脸上光亮了,无论有灯光没灯光,马丽的脸上都看不到皱纹。一个女人,中年女人,脸上没有皱纹,那是用了怎样昂贵的汁液啊。马丽常跟小艾说,这女人呀,哪儿不打扮都成,这脸可不能不打扮,不能不下本儿。你想想,一个女人,哪儿能比脸蛋儿更重要呢?有钱一定要用在脸蛋儿上。
马丽不但把钱用在了脸蛋上,也用在服装上。在区委机关,她永远都是穿得最时尚、最好看的一个。衣着得体时尚,是马丽给人的印象。离婚的教训,马丽认为自己输在忽略了女人身份,把自己等同于一般家庭妇女了,才落得今日走单儿的悲惨结局。马丽整容了,化妆了,也舍得投资了。马丽从仲裁委的副主任升任正主任后,来仲裁的企业老板们支持了她的穿戴。他们有了纠纷不愿意找法院,他们愿意找政府,花点小钱攻仲裁这一关,有理的没理的,债权的债务的,都来请吃饭,请喝茶,还投其所好请马丽上商场。马丽那件白色的圣罗兰羊绒大衣,就是一家民营老总,在世贸中心用银行卡献给她的。
马丽的日子可说吃喝不愁,住的是三室一厅福利分房,单位没有专职配车,可是企业老板的车常年借给她用,她过的完全算得上中产阶级的生活。小艾说如果自己像马丽这样,就完全可以不再找什么婚姻了。
马丽说哪有嫌钱咬手的呢,哪有怕钱多的呢。哪个女人不是有了好日子还想更好?谁谁谁,体育明星,一个广告就是一亿的收入,可她为什么还嫁了个香港老头?还有林青霞,也够有钱的吧,我认为她的钱多得一辈子都花不完,可她为什么还要选个商人嫁了呢,没有怕钱多的!哪个哪个,演员歌星大腕,听说就因为女儿出国的十万块钱,两人就离了,再也不说志同道合、穷富不在乎的话了。女人啊,没有不喜欢钱的,没有不想过好日子的。你我都不例外。就说你吧小艾,如果你老头儿不是有钱有势,他有那么多的毛病,还冲你吹胡子瞪眼,你早不干了,是吧。说白了,你将就他的,就是钱,是他师级干部带来的好日子,没有这个,谁也不将就谁。
也是。小艾点点头。
马丽是仲裁小艾表妹的一桩美容纠纷时和小艾认识的。当时小艾开的是丈夫的军车,沙漠王。小艾一头短发,特短,二十年前的张瑜式,夹克,肥裤,军靴,没有任何妆容,出手男人一样大方,好精神的一个女人。冷面马丽看到小艾,一下子就有了笑容。缘分吧。后来的日子里,小艾表妹的美容店,成了马丽的美容咨询指导中心,小艾则成了她长年免费的心理医生,有苦就找小艾诉,有话就要小艾听,不但听,还积极提供帮助。小艾想,既然马丽就想找一好的婚姻,她自己条件也不差,为什么不帮她一下呢,恰逢丈夫的上司老房的老婆走了,她马上就想到了马丽。
下半场开始后,马丽有些走神儿了,那个拉小提琴的,只一曲,就没了。舞台依然是小个子指挥霸占着,一夹一夹,力都用在了胳膊上。合奏协奏,有什么区别呢,在马丽眼里,那都是一回事。马丽伸着脖子,向台上寻找着,那个吹黑管的老头,头发染得乌黑,右手无名指上,也戴了个白金戒指,如果他的小拇指,不留那截长指甲就好了,还有他的脖子,脖子是真不禁老啊,人老了脖子就先老了。马丽移开了目光,又瞄上了一位拉小提琴的女人,第一坐,叫首席,这个马丽懂。女人的年龄不好猜了,离得太远,她的那头波浪真不错,那得是特级烫发师的杰作吧,瘦脸儿,配长波浪,白脖颈,妩媚得像个黑精灵。这么美妙的女人,她的丈夫是干什么的呢,她的儿子可不可心呢?她目光那么沉郁,是不是也没丈夫呢?
老房的咳嗽声,提醒了马丽,她又专注地看起了舞台。直脖子,昂头,全神贯注。这黑压压的观众,有多少是我这种,在不懂装懂呢?
散场时,帽檐儿已低得扣盖儿一样的师长,又用手把帽子压了压,这使他的脑袋更像一罐儿广东小菜了。他表示要提前退场,和马丽分别出去,然后场东边会合。
真把自己当大明星了。马丽一直等到全部演员出场,起立,鼓掌。她是想看看那个拉小提琴的男子是否还在,奇怪的是,没有。马丽站在下面,拍着手,一直等领导接见完演员了,她才慢慢向外走,像个文明的好观众。
房师长坐在出租车里,他没有招手,但是他小菜罐儿式的脑袋,很特别。马丽朝他的车走过去。
回去的路上,房师长基本没说话。中间接过一次电话,打他手机的人似乎在跟他约见面时间,马丽猜到又有人在给房师长介绍对象,老房没有回避,脸上有了笑容,说这家伙,我一糟老头子,跟仲裁的女干部干上了,刚才介绍人说,市政府仲裁委的,不过她有个男孩。
马丽说没事儿,您可以多看看,多挑挑。现在您有这个条件,我们老家有一句话,叫剜筐儿就是菜,那说的是三十年前。
介绍是介绍,小马你放心,我不会同时谈几个的。我老房不是那种人。我知道大家都是看我职位不错,刚才这个我不会考虑,有儿子的都不考虑。
接下来没再说话。出租车在老房的指挥下,先把马丽送到家门口,然后回军区了。马丽和老房再见时,犹豫着该叫他什么,叫职务距离太远,叫名字有些自作多情。马丽就没有称呼,说声再见,转身走了。
上楼的时候,声控开关没有开启楼道灯。走到二层时,马丽脚下碰到一团软乎乎的东西,吓得她一声妈呀,把开关震亮了,叫声也惊得那团软乎乎的东西,瞬间变成一条长影儿,嗖地蹿了出去。
是野猫?
怕动物不是马丽装小女孩,她确实怕,她曾经受过猫的惊吓。马丽曾跟小艾说过,有支枪对着她胸口,她不会怕,而如果有人扔向她一只猫,她就完了,死定了。不死也得疯。
开门的手在哆嗦,这时马丽的手机响了,她怕楼道里再蹿起不明物,坚持把门打开,一屁股坐在门口的鞋墩上,哎——
“马丽,咋样儿?”是小艾。
“哎呀,吓死我了。刚才上楼时有只野猫。”
“我问你跟老房谈得咋样?”
“见面说吧。小艾,你要是没事儿,来我家吧,晚上住这。反正明天周末。”
“不行,我表妹的小孩儿送过来了,让我给她看一晚上。老孟不在,要不你来我家吧,我让司机去接你。”
这时马丽家的座机响了,小艾说你先接,我一会儿再打。
果然是老房,小艾让线也是猜到老房,小艾是真心想成全马丽这桩婚姻的。马丽拿起电话,心里有些感动,以为老房是关心她到家了没有。电话里老房第一句也是这么问的,到家了?马丽说到了,没事儿。马丽后背的冷汗还没有下去,她听着老房的电话,热汗又从背后升起。老房说,小马,咱们都不是十七八岁的小孩子了,用不着兜圈子,有话直说了,都省事儿。说实话,你的综合条件,我还是挺满意的。长相,个头,工作,脾气……
老房用的是南方普通话,虽然力求准确清晰,但还是ZCS不分,马丽听他表扬了“虽然”,就知道他接下来要“蛋死”了,果然,——但是,小马,你有太多不好的习惯。俗话说,江山易改,秉性难移。习惯是哪来的?从小养成的。习惯就是秉性啊。多少家庭就是因为秉性不同,而难以和睦。第一次吃饭吧,西餐,你没有用错刀叉,说明你是个有见识的女人。这回呢,肯定你也明白,我是故意看看你吃面条,面条的难度可大,没有几个不吃出声响的。吃面条而不出动静儿,那是教养呢。我看了,你吃得还行,长的短的,辣的不辣的,哈气儿都没有。说实话,如果你吃面条不过关,刚才那场音乐会,我就找个借口不去了。可是,晚上看节目,你的陋习可暴露无遗了。大腿搭二腿,这是一个女人应有的姿势吗?搭腿不说,还把前鞋尖儿,杵到了人家的椅梁上……还有……还有……马丽放下电话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耳朵里嗡嗡的,像小时候挨过了耳光。小艾电话再打进来时,马丽才发现自己依然坐在门口的鞋墩上,鞋子还没换,脚在里面已经湿透了。
小艾说让马丽去她家,马丽说不想去了,刚才出汗,风吹,有些头痛。再加上野猫一吓,她说她现在的腿还软。
小艾说没事,我让司机到楼上去接你。小艾说今晚你一定来,我还有东西要送给你呢。
行头不用换,再一次出门。午夜的街道显得空旷,不堵车了,十几分钟,就来到小艾家楼下。年轻的司机依然把马丽送到楼上,这个勤勉厚道的小司机,相当于小艾的第二个丈夫,老孟不在的时候,完全听从小艾的指挥。
“哟,挺靓,镇老房了吧?”女人见面,基本从外部说起。
“隆重献眼(演),还让人家给刚刚谢幕。”马丽强打精神。
“真的?”
“真的。”
“凭什么呀?咱哪差呀,个头,长相,工作,还比他小十四岁,小十四岁,他还不满意?”
“不是小不小的问题,是习惯、修养的问题。”马丽拉长了声调,怪声怪气地学着南方普通话。她被淘汰了,在她这么大年纪的时候,被谁给PK下来,她都不知道。刚才的舞台,她挺努力的呀,一直在拉着架子表演,可还是被人家给辞退了。自嘲,风凉话,除了这些,她还能说什么呢?小艾急着问她怎么说的怎么说的,老房到底怎么说的?
马丽没有原版复述老房对她的批评,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嫌我大腿搭二腿了,嫌我鞋子杵人家前排的凳子横梁上了,还嫌我分手的时候对他没有称呼了,说我不叫他师长,叫他房世银也行啊。你说我敢吗,房世银,我舌头一大,听不清的还以为叫他黄世淫(仁)呢。
哈哈哈哈,两个女人终于大笑起来。
马丽有些乐极生悲,她都笑出了眼泪。小艾说拉倒拉倒,不必为这事儿想不开,实话跟你说,看着是好日子,里面有多少棘篱,只有自己知道。我家那个,嫌我这嫌我那,是常有的事。别的不说,就连尿尿,他都说我声大,你说哪有嫌尿尿声大的?我还没嫌他声小呢,一个大老爷儿们,他还嫌我声大了,你说多有意思!
那一晚,小艾为了安抚马丽沮丧的心,暴出了很多家丑猛料,意即告诫她,凡事有利有弊,日子也如此,享受多少你就要牺牲多少!
两个女人聊到快十二点了,马丽说她该洗脸了,女人不能过了十二点睡觉,那样太伤皮肤。马丽用紧肤水拍着脸,拍完紧肤水再敷润面膏儿,一小瓶一小瓶,都在化妆包里。她的这些东西就像男人随身的香烟。小艾突然神秘地说,哎,光顾说话了,忘了给你看一样东西,特地从外面带回来的。
马丽以为是化妆品,或衣服。她看着走向衣柜的小艾。小艾躬着腰,从柜子最底层的暗橱里,掏出一个盒子,体积还不小,不像衣服,是什么呢?小艾持着盒子,笑意盎然地向她走来,噢,马丽看明白了,包装盒外面有图示,是一个夸张写意式的图标。这个东西她用过,那是她离婚三年后,什么化妆品都阻挡不了满脸的粉刺,小艾帮她联系了医院,那个好心女医生给的建议。
“你原来的不行,质量太差。”
“用这个。”小艾说。
马丽第二天走时,天空下起了小雨。春天的小雨,像鳄鱼的眼泪,没有几滴,就不流了。这个城市太干燥了,还首都呢。马丽没有再让司机送她,她想自己走一走。老房的那些话,像劣质牛肉干儿,在她胃里久久得不到消化。老房说,交响乐,那是用来听的,用得着抻着脖子看吗?可是你就一直伸着脖子,瞪着眼睛向台上看。
还说喜欢音乐,你连听都不会,你喜欢的是什么音乐呀?原来我一直以为部队的女人太单调,没想到地方女干部也不行,也是缺乏素养。
我再告诉你一遍,交响乐是听的,用心听就行了,懂不懂?!
——就你懂,你懂,你懂个——马丽扬手扔出了手里的东西,那是小艾用阿迪达斯包给伪装起来的人体器官。马丽用这一掷,代替了她后面没有骂出的两个字。
责任编辑谢欣
分类:短篇小说 作者:曹明霞 期刊:《当代》2006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