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族网 首页 排行 分类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故事族网 > 当代 > 当代2007年2期 > 〖中篇小说〗白对联

〖中篇小说〗白对联

分类:当代 更新时间:2023-02-11 10:37:06

阿宁男,出生于1959年,现为河北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校园里有一对情人》、《坚硬的柔软》,长篇小说《天平谣》、《爱情病》、《城市季节》等。中篇小说《坚硬的柔软》、《无根令》和长篇小说《天平谣》曾获奖。

1

小韩在会面室里等他,他一进去,小韩立刻站起来。

一个干警把铁门打开,他一越过铁门,小韩就给他把军大衣披上了,军大衣盖住了原来的衣服。他朝屋里的干警们说着谢谢之类的话,干警们没有答话,他也没想得到他们的祝贺,只是表达一种感激之情罢了。

出了监狱大门,看见不远处停着一辆捷达轿车,小韩给他打开车门,他上了车,小韩关上车门,坐到司机的座位上。难得有小韩这么个人,自己在任时对他很关照,现在看来,也算没看错人。自己在任时关照的岂止是小韩一个,现在真正对他好的,还是这个普通司机。

这些年看他的一直是小韩。小韩原先在部队给副师长开车,在一次新年联欢活动上他认识了小韩,觉得小伙子不错。副师长说,他也该转业了。他说,转业了我要。就这么跟了他。

这对小伙子当然是好事。一转业就给市委书记开车,那是求之不得的。部队里培养出来的人就是不一样,他爱人常常念叨,这孩子太懂事了,要是咱的儿子就好了。他淡淡地说:是不错。爱人说:我真想把他认成儿子。他说:真是儿子,就没这么好了。你看看老范、老徐家的儿子,哪个不让他们操心。

他把小韩的妻子安排到财政局,把小韩的弟弟安排到地税局,把小韩的表妹安排到环卫局。当时就一句话的事,过后就忘了。他记着的是小伙子做事细心,有条理。

后来他身边一个人也没了,妻子也不来看他。每次给他送衣服、送吃的的,就是这个小韩。他很有感慨。这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人,成了他唯一的安慰。

上了车他才发现焦丽丽在车上。这就是妻子,毕竟还是来接他了。五十多了,她仍然任性,她对他总是满意的少,不满意的多,脸上总是露着不开心的样子。

如果她不是这种性格,他怎么会跟别的女人有那种事。跟现在的美女不同,她从来不会讨好男人。小陶之类的美女都是有生活目的的,为了达到目的愿意讨男人喜欢,她没有目的,她的目的就是任性,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她对这个世界永远不满,当然,最大的不满还是对丈夫。

看到他上了车,焦丽丽往里面坐了坐,离开他远一些。这个小小的动作他感觉到了,立刻引起了感伤。他甚至想:出来干什么,还不如在里面住着。人到了那个地方,其实对生活的要求很低,他一直盼着回家,盼着见到亲人。现在他倒觉得,从外人那里反而更能感受到生活的温情。

小韩把他拉到家门口,焦丽丽到了地方就下车,是小韩帮着他把东西提进家的。东西放好后,小韩说:陈书记,我回去了。有事你就打电话。我随时过来。

他说:谢谢了。

小韩说:别客气,我其实就跟您的孩子一样。

小韩的眼睛红了,他就不再说什么。自从出了事,他的感情迟钝了,常常是别人在他面前感情冲动,他反而一脸麻木,他送走了小韩,回到屋里。

这是他的家呵!情牵梦绕的家。

回不了家才想家!他在里面做过许多梦,梦见的不是市委书记的办公室,而是这里。他倒是梦见过省委书记的办公室,他曾经有个想法,那时叫理想,就是要在省委书记任上退休,出事之前他是全省最年轻的市委书记,被领导最为看好,唯一的不利因素就是别人的妒嫉,他也该被妒嫉,十年里他提拔的最快。

醒来时他想到了一枕黄粱这个词,在牢房里做这样的梦比古代小说中的卢生还可笑,是他心还没死吗?现在他才明白,所有那些理想呵,抱负呵,其实都不重要,一个温馨的家才是最要紧的。

这个家温馨吗?如果温馨,怎么还会有小陶和徐可的事,进到家里,焦丽丽没理过他,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端着进了里屋。

家里太乱了。他在牢房里都是自己打扫卫生,牢房虽然不是家,可是他把自己住的地方弄得很整洁,眼前的乱劲儿他看不下去。他到卫生间拿起了墩布,焦丽丽正好出来,她看到了却没有阻止他。

他把各个屋拖了一遍,然后他拿起抹布,把各个屋擦了。在监狱里收拾一个牢房容易,收拾一个家的劳动量要大多了。干完后他出了一身汗,看到焦丽丽正在厨房里做饭。也许,她把他回来做的一切当成了赎罪的表现,其实不是,他是看不惯屋里的脏乱。

坐到沙发上想抽一支烟,他摸了摸,没有了。他在监狱里抽的烟是小韩拿去的。有些是焦丽丽买的,有些是别人送的。没有说出来路的,大概就是小韩自己买的了。临出来时,他把身上的烟都留给了狱友,他想,自己以后有的是烟抽,留给他们吧。

现在他想抽烟,却没有。他在茶几下面发现了一盒烟,拿起来刚点上,听见焦丽丽说:到外面抽去,他只好到楼道里。

刚抽了几口,听见楼下传来脚步声,他又回到家里。

这烟放了好长时间,烟丝都干了,呛嗓子。牌子不好,远不如他在监狱里抽的。他猜想这是焦丽丽给来家里干活的工人准备的。他对焦丽丽的作风从来不怀疑,他相信没有哪个男人会爱上她,她的脾气没人受得了。

年轻时她还漂亮,现在到了更年期,漂亮谈不上了。她不是个风流的女人,对男人从来都不满意。相比之下,她当年倒是真心喜欢过他。

饭做熟了。她把饭菜端到餐桌上,菜是他爱吃的烧排骨、素炒芥蓝,饭也是他爱吃的把大米和小米掺在一起的焖饭。他喜欢喝汤,西红柿鸡蛋汤虽然只是家常菜,他却喜欢,汤里加几片黄瓜,红、黄、绿相映,增加食欲。

焦丽丽把饭菜放到桌上,就去了卫生间。他猜想她不是去洗手,而是去擦眼泪。他坐在餐桌前等着,焦丽丽从卫生间出来对他说:洗手去。他便去了。

吃饭时,焦丽丽跟他说了他在里面时,女儿陈珀的事,他最关心的是女儿,女儿大学毕业,一连考了三年研究生,都没考上。后来女儿不再考了,她知道她不可能考上,所有导师对她都是苛刻的。

她也分配不了工作,本市可以找到工作,一些以前他关照过的单位,表示愿意接受她,她不愿意在本市工作,想到远处,焦丽丽跟她谈了很久,她才勉强同意不走得太远。

她在北京找了一家私企,现在是个打工者。他从监狱里出来,她还不知道,焦丽丽告诉了他女儿的电话,他不想打,他不知道该怎么跟女儿说。他对这个家好像还不太适应,不想过早地打扰女儿。

接着焦丽丽又告诉他,为了他这次出来,外面的人做了多少工作。他在里面什么也不知道,他只知道外面在给他运作保外就医。

他有高血压、心脏病,进到里面反而比以前好转了,里面的生活有规律,按时作息,按时吃饭,有助于他的身体健康。里面的饭要简单的多,大鱼大肉没有了,也用不着喝酒,没有那么多的高胆固醇食品,对他的健康是好事。家里给他办理保外就医,理由是身体不好。

他曾经跟小韩说,不愿意出来,就在里面呆着吧。小韩对他一笑,他们把他的话当成了赌气,没人相信他真这么想。出来他最怕见的是熟人,想死在里面,让人们把他忘记。小韩说:焦姨惦记你,怕你在里面身体受不了。

正是这句话,使他不再说什么了。

他住进监狱后,焦丽丽一次也没看过他。这使他对活着丧失了信心。他不怪焦丽丽,他的经济案件带出了作风问题,他跟小陶的事,还有徐可的事,后来都成了媒体报道的热点。如果他是焦丽丽,也不会来看,毕竟是他对不起她。

他曾经想过活着的意义,腐败从脸面上还过得去,最主要的是生活上的事,他觉得脸没处搁。他心里还有女儿。这个世界还有他割舍不下的感情。他住进监狱后,女儿看过他一次。女儿坐在那里哭。他的问题出来后,她遇到的坎坷她一句没有说,他能够想象到。他等着她说,她只是哭。

渐渐他的眼睛也看不清了,他擦一擦泪,很快就有更多的泪涌出来,女儿在他面前始终是模糊的。相信他在女儿的眼睛里,也是如此。

分别时女儿告诉他:妈妈让你保重身体,这是他听到的最温情的话。他点点头。

焦丽丽越是不去看他,他就越是相信焦丽丽还在关心着他。小韩拿去的东西,有一些是焦丽丽让他带去的,他一看就知道。

实际上,从他一住进去,焦丽丽就在运作着保外就医的事,只是一开始这些活动看起来像一个笑话,到了后来,慢慢就变成了现实。

焦丽丽告诉他都找了哪些人,这些人都是他熟悉的,以前跟他有很多联系,他听到最后只说了一句:你费心了。

他看见焦丽丽低了头,接着就进了卫生间。

2

回来的第一个夜晚是最难过的。

焦丽丽给他把被褥扔到了另一个房间,他看电视时,焦丽丽在自己屋里不知忙些什么。他对电视觉得很亲切,在监狱里也有电视,但是不能随便看。回到家可以想怎么看怎么看,想看到几点看到几点。

原来现在的电视节目,已经这么丰富了,几乎什么都有。新闻节目里也有了奇闻异事类的,搞笑的节目虽然有些贫嘴,但是天天哄人,能把人哄笑也不容易。几个频道还请一些专家,对世界大事进行评述。

无论是他还是焦丽丽,好像都在对第一个夜晚进行回避。直到夜深了,他们才决定睡觉,焦丽丽对他说,你睡那边吧。说完进了自己屋子。

他进了焦丽丽指定的屋子,躺在床上睡不着。他不知道焦丽丽什么意思。她肯定恨他,他对不起她,他搞了许多女人,这些女人大部分是投怀送抱的,他真正爱过的女人只有一个,就是小陶。小陶已经逃到了国外。事实证明,她跟别的女人一样,并不爱他。

如果说对他有爱的话,倒是妻子。她费了多少心思,才把他保外就医了。她现在在另一间屋,他心中的家不是这样,家就是一张床,这张床上不该只是孤零零一个人。

看到焦丽丽的脸色,他没有信心。这是个他对不起的女人。虽然这女人是他妻子,可是他对她的要求不能太多了。

他记得宣判时,她在下面听着的。他被判贪污罪、受贿罪,且数额巨大,九百多万元是个天文数字,这些钱他一分也没往家里拿,大部分都交给了小陶。他用歉疚的眼光看了台下一眼,法官说:判处陈占文死刑。焦丽丽晕了过去。也许她都没听见后面的缓期二年执行。他给了她多么大伤害,现在还有脸进她的屋子吗?

月光就在这时进到屋里,使他的大脑异常清晰。这间屋是给老人住的,焦丽丽的母亲在这里住过几年,现在焦丽丽给了他。这是阳面的屋子,焦丽丽把窗帘拉得严严的,她不愿让别人知道他回来,不愿让别人看到屋里发生的任何事情。

他理解她的心情,关了灯他才把窗帘拉开。月光从外面照进来,这跟监狱里看到的月亮是一个月亮,月光却不是一样的月光。在这样的月光下,他越发显得孤寂。他回想起了跟焦丽丽认识的过程,那时他是市委组织部干事,他到焦部长家请示工作,焦部长感冒,他告诉焦部长,省委组织部要一个关于培养青年干部的材料,焦部长顺手把这个工作交给了他。

当时他还没写过这么大的材料,接到任务有些激动。从焦部长家出来,焦丽丽正从外面回来,她太漂亮了,他呆呆地看着她从外面走进来,焦丽丽用好奇的眼睛看了这个小伙子一眼,他记得很清楚,她的眼光里没有羞怯,只是好奇、探究,好像在问这个小伙子是哪儿来的?

从底层出来的他,意识到这就是大家闺秀的目光。这正是他需要的女孩子。后来的日子里,他听焦部长跟别人一次次地说焦丽丽,她实在是太任性了,家里根本管不了。家里好容易给她找了份不错的工作,她一转眼就自己去剧团当了演员。她的种种任性行为,不但没有引起他反感,反而引起了他更大的好奇心,从乡下出来,行为循规蹈矩的他,实在是喜欢这个泼辣任性的女孩子。

在监狱里,他曾经回想过这些,但那时想到的是婚姻的失败,现在却有了温馨,回忆使他增加了对妻子的思念,也使他增加了信心。他从床上坐起来,向着外面望着,窗外是对面的楼群,有一些窗户还亮着灯。

那些粉红色的窗帘使他想起了新婚时刻,当时窗帘就是粉红色的,那个颜色还是焦丽丽自己选的。婚后的焦丽丽仍然是任性的,却跟着他吃了许多苦,在他为事业、为前程打拚的日子里,家里的一切都交给了她。

一个人带孩子是艰难的,她都过来了。她忍受的不光是孤寂,已经过了最困难阶段,却出了他的腐败案件。这些事情她没有丝毫准备,她看到的他从来都是清廉的,他把自己分成了两个人,一个是妻子、孩子面前的陈占文,一个是小陶、邢小查等人面前的陈占文。

他一次次地涌起过歉疚,觉得有很多话想跟妻子说。现在他觉得,虽然同在一家他们却相隔很远。如果年轻时不从村里出来,也许他会娶一个乡村妻子,他不会犯腐败错误,他们是贫寒的,心却在一起。

他不知道在屋里坐了多久,最后还是出了自己的屋子。他在客厅里抽了一支烟,他相信他的活动焦丽丽能够听到,他试着推了推门,发现门轻轻掩着,一推就开了。焦丽丽没有把门插上,她甚至还没有熄灯,台灯仍然暗淡地亮着。听到他进来,她翻了一个身,把背对着他。这实际上是没有拒绝他,如果她不想让他进来,会把他赶出去,她没有。她把背冲着他,只是在表达一种心情。她反感他。

他轻轻地走到床边,在她身边坐下。他刚坐下,她就又翻了一个身,仍然把后背对着他。他坐了一会儿,然后在她身边躺下。

他听到了她的抽泣声,虽然极轻微的,他还是听到了。那一刻他的心里涌上痛,刻骨的痛,他给这个女人带来的伤害太大了。他把手轻轻地放到她身上,她没有动,只是哭泣声稍微大了一些。

他的手在她身上放着,迟疑了片刻,他开始抚摸她。连他自己都觉得虚伪,如果他跟别的女人发生过那么多故事,他对妻子的抚摸还有意义吗?可是,这一刻他是真的心痛,对眼前这个女人产生了无尽的悔意和怜爱。

她本来是一个大家闺秀,不该跟着他受这么多苦。他把手伸到她脸上,帮她擦泪,发现她早已泪流满面。

当他替她擦泪时,她推了他一下,他仍然坚持着,她就不再推。他的手上满把眼泪,他想拿手巾替她擦擦,手刚一拿开,她突然抱住了他的手,放声大哭,这声音一下子把他感动了,他紧紧地抱着她,把头放在她脸上。

女人放声大哭的时候,是最软弱的,他把她身子翻过来,紧紧地拥在怀里。本来想说一些对不起之类的话,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的。他只是紧紧地拥抱着她。他再不会想别的女人,眼前这个女人,才是真正爱他的,是至爱他的妻子,是相依为命的人,是他到老的时候,可以依靠的。

他把唇放到她脸上,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回应却是热烈的。他们好像已经有二十年没有接过吻了,有人说,做爱不表示爱情,真正能表达爱情的是接吻,如果夫妻间没有了接吻,那就说明他们的爱情已经像白开水一样了。

妻子主动吻了他的嘴,剩下的热烈就需要他来表达了。他的脑子很清醒,自始至终有另一个陈占文在高处看着,同时他也是情不自禁的,妻子的表现令他意外,他以为伤透了她的心,她再也不会爱他。恰恰是因为这伤害,才使他看明白了,这个对他充满怨气的女人,爱他,非常爱他。

他觉得自己是个畜生。

刚到监狱里他曾经想过,他对不起全市人民,他牢牢地记着三千万这个数字,他曾经想过要让他们过上好日子,他对不起他们。后来他更多地想到,那些死心塌地跟着他干的人,这些干部里有些人相当有能力,他对不起他们,对不起所有信任过他的下属,在监狱里住的时间一长,他就不想这些了。

现在他想的是,对不起眼前这个人,这个真正爱他的人。他们的亲吻越是热烈,心里的那种痛就越是清晰,越是贯穿骨髓。

他们亲吻了很长时间,两个人松开嘴喘息时,他终于说了出来。

他说:我对不起你。

妻子回答他的是,再一次热烈的亲吻。然后她说:我不想听这些,咱们都忘了吧。

他点点头。

他脱下了妻子的内裤,本来是试探性的,妻子没有拒绝,剩下的事情他就没有理由不做下去。已经七、八年时间没有跟妻子做过爱了,在他出事之前,他已经基本上不再回家,他告诉妻子他在办公室里睡,即使回去,他也是睡得死死的。

妻子没有觉得反常,她从来就不是性欲旺盛的人,年轻时也是如此,她也许是相信了他的忙,也许是相信了他在外面的声誉,她从来没有要求过,如今一场大难,反而使她消失了的性欲恢复了。

其实他一直都不自信,从他在床上坐起来开始,他就不能确定自己还行。他对自己承受打击的能力很怀疑,妻子的热烈使他忘记了刚才的不自信,他试了试,竟然还行。

他想,没问题,我还是个男人。

事毕之后他瘫在床上,觉得虚脱了一样,妻子却抬起身体,望着他。她说:你瘦了,好像还比以前结实了。

他说:我现在才明白人们说的话,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她说:我怎么样?

他一时反应不过来,愣了好长时间,他问:什么怎么样?

她说:我跟那些女人比,怎么样?

一时他非常尴尬,想不到妻子会这么问。他说:提她们干什么。

妻子说:我就想知道,我比她们怎么不好。她们怎么迷住了你。

他说:她们想利用我的权力,想让我办事,我一上了当就没完没了,想撤,到时候也撤不下来。

她说:我一直以为,你是世界上最优秀的人,谁犯这种错误,你也不会犯。

他说:其实我连个普通人都不如。

她说:也许,也怪我吧?我在家里给你的温暖太少了,别人给你一点儿,你就觉得得到了感情。

他紧紧地搂了搂她。她的话让他感动,其实,这又怎么能够怪别人呢?把原因推到别人身上是最省事的,也是最没有益处的。他想起小陶跟他在一起的情景,他曾经以为得到了爱情。现在怎么样?接他回家的是妻子,她花了不少精力,用了不少关系,才使他保外就医。小陶在哪里呢?

他叹了口气,说:是我不好,我对不起你。

她说:我找了一张那女人的相片,你不在时,我天天看她,她除了比我年轻,还有什么。我年轻时比她漂亮多了。

他搂了搂她,说:我以后再不会犯这种错误了。我现在追悔莫及,我害了你,害了咱们的孩子,也害了自己。他说着流了泪。他说:我想不到你能原谅我,我一直以为,你再也不会理我了。

她说:我曾经恨过你,也曾经想过跟你离婚,可是我恨不起来。我恨着恨着,就想到了年轻时的事。咱们是从苦时候过来的。

他搂了搂她。

她说:今天我本来不想去接你,小韩一劝,还是上了车,回来后本来不想理你。可是,不管干什么,心里转得还是你。

他说:我在里面也是,天天想得都是你和孩子。

不想她吗?

他说:不想。偶尔也想起来过,觉得是一场梦,噩梦。

其实这样也好,如果不是纪检委查了你,你可能永远陷在里面出不来,现在你知道了自己的家最好,这比什么都要紧。以后你不当官了,就是一个老百姓。

他说:我是一个犯人,我只是保外就医。

犯人也罢,老百姓也罢,以后天天跟我在一起。咱们好好过日子吧?

过日子是个多么简单的要求,现在成了最珍贵的允诺。他搂着妻子,听她一直念念叨叨地说话。他感觉到外面的天已经亮了,然后他就朦朦胧胧地睡去。

3

醒来后已经将近上午十一点了。妻子已经起来,他赶紧从床上爬起来,看到妻子正在卫生间洗漱。他说:你也刚起来?怎么不叫我。

妻子看了他一眼,她嘴里插着牙刷,不便回答他。

两个人在一起刷牙挺不自然,他回到客厅打开电视,新闻节目里正说以色列和巴勒斯坦的事,他们能够实现和平吗?这个问题他五年前就问过自己,现在又问,仍然没有答案。

妻子刷完牙去了厨房。她的脚步急匆匆的。不是对他不满吧?他一清早就在客厅里看电视,什么也不干。

走进厨房,看见妻子正忙着做饭。早饭免了,和午饭合在一起。妻子把昨天剩下的菜热了热,又做了个新菜。他想帮她,插不上手。

他在厨房里的样子有些发傻,妻子瞪了他一眼:你洗脸了吗?

他到卫生间洗漱了,妻子把饭摆到桌上。吃饭时妻子很少说话,她一直沉着脸,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不高兴。想到昨夜的爱抚,想到做爱后两个人说了许多动心的话,他就觉得现在的冷淡太突然。

也可能,她仍然没有原谅他,昨夜的那些话,不过是特殊情景下的抒发,说过的那些话事后连自己也不相信。这样的情况他也曾经有过,小陶出国后,他曾经跟徐可和另外一些女人有过那种事,当时也说了许多动情的话,时过境迁,连想都想不起来。

恋爱是年轻人的事,岁数一大对许多事情都是怀疑的。他从来没有想过,家仍然像以前那样完整,跟妻子仍然像以前那样,即使昨晚都是假话,他能听到已经满足了。

吃完饭他主动刷碗。妻子曾经说过,她不怕做饭,最烦刷碗。妻子觉得烦,他就干。

剩下的时间不好打发,妻子出去买了趟菜,他没有跟着。他出去算什么,人们在街上看见他,会投来什么眼光?

他几乎一整天都在看电视,四十多个频道,一个一个地换。开始只看新闻节目,新闻节目看的一多就重复了,又看电视剧。他觉得电视剧比综艺节目好,他不喜欢被人胳肢,想到未来的日子,他笑不出来。

他在监狱里没有苦恼,只有忏悔。现在放出来苦恼反而来了。过去妻子一次都不去看她,他不怕失去她,现在他们在一起了,他却总是担心,她会不会仍然恨他。

妻子买菜的时间太长了,他走到窗前,发现对面有一家正朝这边看,他立刻离开窗户,他不想让别人发现,尤其不想让别人知道他从里面出来。

他正在服刑期,他把牢房从监狱挪到家里。他的看守是自己,还有妻子。

一听门响他就奔过去,妻子提了好些菜,还买了大虾,这个小小的细节表现出了她的生活热情。他接过妻子手中的菜,动作表现得有些殷勤,就像过去看见看守一样。

实际上,看守们从来没为难过他,有一个看守甚至还叫过他一声陈书记,他没敢答应。

他出来时看守们都沉着脸,他猜想他们对他放出来有些看法。他有病,但并不重,仍然办理了保外就医,这些事普通看守有看法。他一直非常尊重看守。

妻子没有做大虾,不过别的菜仍然不错。家里的饭怎么也比监狱里的好吃,他在监狱里吃不下饭,后来彻底死了心,看见什么吃什么,觉得那些饭不再难以下咽。现在回想,还是妻子的饭菜做得好。

晚上睡觉时,他直接进了妻子的房间。到了他这个岁数,即使是五年没有见面,连续做爱也是不可能的,可是他想跟妻子在一起。

爱情是什么,就是你的心需要有一个地方安妥下来。那时他当着市委书记,心却是空着,没有落脚的地方。有时把心放在了上级那里,有时把心放在了重大决策上,可那都是暂时的,事情一过,心就又悬在了空中。

小陶出现了,她年轻、漂亮,还善解人意。忘记了她是找你办事的,是利用你,她跟你做爱,她在做爱时夸奖你,说你不光会当官,还是个好男人,有一条好枪,就是在普通人家也是金不换的好丈夫。

他被彻底迷住了,为了她什么都愿意干,有她在后面,觉得所有风险都不是风险,他还相信自己是市委书记,没人敢监督,直到有一天,他一无所有又回到了妻子这里。

这时他才明白,他最需要的是这个女人,即使不打算做爱,他也想睡在她身边,想听她打呼噜,他觉得身边有这么个人,心里才是踏实的。家终究是家,它跟牢房不一样。

妻子没有打算让他过来,因为她睡在了床的中间,看到他进来,她往边上挪了挪,这个动作是象征性的,算是对他过来的许可。他小心翼翼地在她身边躺下,什么时候他落到了这个地步,要看妻子脸色行事?

他躺在妻子身边,小心地听着妻子反应。这时两人应该说说话,他想不出话题,他在家里呆了一天,没有什么可说的。真正想说的话,两人都小心地回避着。他一直想问问女儿的情况,妻子不说,他就不敢问。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妻子说:要不你到那边睡吧,我已经不习惯旁边有人了,睡不着。

他说:好吧。起身回了自己房间。

他知道妻子这样说不代表什么,心里还是有被拒绝的感觉。他猜想妻子憋了好长时间,才把话说出来。本来他也是想这样睡的,可是话由对方说出来,就觉得受了很大刺激。

他觉得还不如回到监狱,监狱里都不如这么孤单,那时他有狱友,有看守,都可以聊一聊,有一个看守家在青满县,是他当过县委书记的县,那个看守说县里的老百姓都说他好,他把那个县的经济发展起来了,后来的几任领导都不如他威信高,最后那个看守总结说:你其实是个好官,就是没管好鸡巴。

这话让他脸倏地红了,接着他放声大笑。他在尴尬中学会了自嘲,后来他跟那个看守关系很好,因为他知道那个看守是真实的。他用一句玩笑使他接受了真实处境。

现在他连这样的看守也没有了,从妻子的房间走到自己房间,有被放逐的感觉,回到自己房间里,他觉得房间太大,显得特别空。他在这个空空荡荡的房间里,老老实实地体味着自己的渺小。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了脚步声,开始他以为妻子要上厕所,脚步却朝他的房间走来,他看见妻子推开门,站在门口不动。他坐起来,问:怎么了。

妻子没说话,上了他的床。

他低下头看了看,妻子的眼睛睁得很大,黑暗中她的眼眸炯炯发亮,他问:你怎么了?

她说:睡不着。

他说:我也一样。

她又说:身边有人睡不着,没有人更睡不着。

他为这句话感激妻子。他把一只手搭在妻子身上,过了一会儿,听到了妻子的鼾声。他觉得周围静极了。

4

回来后的第三天,他接到了周向真打来的电话。小周是他的秘书,他出事时小周被留在纪检委说明情况,当时他往楼里右边走,看到小周和小韩被带到了大楼另一端。

判刑后一直是小韩到里面看他。小周一次没去过,去年曾经让小韩给他带过几条云烟。同样是身边工作过的,小周和小韩差别就这么大,当时他看着那几条烟叹了口气,说:我不想抽他的烟。

小韩说:他跟我不一样,他是干部,还想在市里进步呢。

他出事后,小韩辞去了公职到一个私企上了班。那个私企也是他在任时积极扶植过的,记得有一年,公司老板提着一个密码箱到他办公室,老板姓佘,当时他们想拿下市里一个工程,那时他跟市长的关系明和暗不和,有人向他反映,市里许多工程都让市长一人定了,他想,你能定,我也能定。

他说了话,市里有关部门只好按他的意见办。因为这件事,市长跟一些人在下面表示不满,企业家的耳朵很灵,很快传到了佘老板耳朵里,佘老板把听到的告诉了他,向他再一次表示感谢。

他说:你不要信那些话,我跟市长还是互相尊重的。

他不愿把矛盾暴露在下面,佘老板看到说不下去,再一次道了谢,告辞了。

当时他指着佘老板留下的箱子说:你的箱子。

佘老板说:这箱子是送给你的。你总是外出,有个好点儿的箱子提着方便。这箱子功能挺多,说明书在箱子里放着。

他当时想到了箱子里可能有钱,看到佘老板一脸真诚,就相信了那是个箱子。佘老板走后他发现里面是钱,估计有几十万,他立刻给小周打电话,让他把老板喊回来。

佘老板回来时一脸尴尬,说:这是我的一点儿心意。

他说:心意不是这么表达的。

佘老板说:我实话跟陈书记说,我们公司正在困境中,如果不接这个活儿我们就完了。我原来想的是,要拿出比这多得多的钱来搞公关,现在你救了我们,这钱是你应该得的,我们公司有这笔费用。

他说:我是国家干部,怎么能从你那里拿报酬。

佘老板说:我们这些经商的人什么也没有,手里就有点儿钱,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感激之情。

他说:我支持你,是为了市里经济的发展,不是为了私人感情。

佘老板看他说得严肃,只好提起了箱子。

他对佘老板说:这事你知我知,就当没发生过。

佘老板提着箱子走到门口,突然转身跪下了,说:陈书记,我真没想到天下还有没有私心的人。你的大恩大德,我一辈子忘不了。

他立刻走过去扶起来,当时他看到这位老板眼里含泪,就觉得他也不坏。他拍了拍佘老板的胳膊,把他送了出去。

这件事他没跟任何人说过,他出事后,小韩不愿意在市委工作了,他想起了这位老板。

佘老板知道后,当时就把小韩收到了公司里,给的工资相当高,工作是给佘老板开车,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任务,就是到监狱里看望他。

小周却不像小韩,他没有离开的决心,案子平静下来后,领导把他安排到市文化局,当了副局长。

这些情况都是小韩告诉他的。

他对秘书的感情是复杂的,小周以前是市文化局的干部,他挑选为秘书,是因为在市报上看到了小周写的一篇谈改革的文章,作者思路很好,比较开阔,能从古至今,从外到内的想问题,他最喜欢的是作者的文笔,有点儿幽默感,他不喜欢有幽默感的人,却喜欢文章里有幽默感。

他让市委办了解作者情况,很快就查清楚了,二十四岁,党员,未婚,大学本科毕业,历史专业,父母都是普通工人,亲戚中没什么复杂背景,像一盆清水。

他让人把小伙子叫来,是个有些腼腆的人。腼腆意味着一种态度,他觉得市委书记身边的人应该是低调的,就这么把他留下了。

如果不是他看中,小周现在还是文化局的一般工作人员,顶多是副科长,现在跟着他吃了挂落,还是副局长。爱人原来是小学教师,后来也调到了市教育局。

他出事后有两个没想到,一是没想到小韩对他这么好,两人平时一个坐车,一个开车,看不出司机跟他有多么近,也就是干一些该干的事,正是这个司机,一直到监狱里看他,一直照顾着他的家。

还有一个没想到就是小周,差不多是他一手提起来的,虽然一直是秘书,却从一般干部,副科、正科、副处地往上提,到他出事前已经定了提成正处,任市委副秘书长兼市委办主任,人们对他提拔秘书太快不是没有非议,他连理也没理。

最让他难受的是,过去邢小查公司给的钱,有些经过了小周的手,他都分给了小周一部分,这些情况他没向纪检委说,全揽在自己身上,他觉得小伙子还年轻,不愿影响他的前程。

他觉得,谁不来看他小周都该来,可小周一直没在他跟前露过面,现在他回来了三天,小周才把电话打过来。

他听到电话响,并不知道是谁来的,坐在沙发上呆愣着。妻子从厨房里走出来,问他:怎么不接电话?

他说:你接吧。

妻子接了电话,听了几句就说:是你的。

他没有问是谁,不情愿地接过话筒,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他回来了,消息看来想捂也捂不住。他问:哪位呀?

小周说:陈书记,是我。

他迟疑了一下。

小周又说:陈书记,我是周向真。

唔。他顺口唔了一声。这是他当书记时最常用的语气词,这些年再也没有用过,只有接了小周的电话,他才顺嘴说了出来。

小周说:我是今天才知道的,我想看看你。

他说:算了,你不用来了。

他尽量用平和的口气说着,不想让对方觉出他有情绪,他也不该有情绪,到了他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可以有情绪的。

小周却说:不,我应该去看您。您下午没安排的话,我想下午去,可以吗?

他说:我下午有点儿事。

小周立刻说:那就明天上午。明天,上午我去。

他没再拒绝,放了电话。

那个下午过得很慢,总是听到门响,觉得有人敲门,走到跟前听一听却没有动静。他后悔自己没有让小周下午来,其实他是愿意让人来的,拒绝了人家又盼着,这是何苦来。

妻子却在唠叨:他来干什么。这些年他没登过一次门,过年时打个电话还压低了声音,生怕别人听见。人家小韩哪像他那样,他还不如个司机。

他没有制止妻子的唠叨,知道她也就这么唠叨两句,过后该怎么着,就怎么着。他已经摸透了她的脾气,也习惯了。

小周来时提了好些水果、点心,他说:你来看看就好了,还拿东西干什么。

小周说:也没什么,都是些日常的水果。

水果还有不日常的吗?小周显然有些紧张,坐下后还下意识地看了下表,好像刚来就要走似的。这样的谈话双方都受罪,可以说的话题很多,仔细一想又说什么都不合适。以他们这样的关系,说天气如何如何,当然不合适。

他问了小周家的情况,小周的回答是家里一切都好,小周又问他身体,他说还行,反正就是坚持服药,活动不要剧烈。其实他身体不错,可是他不能这样说,身体不错你为什么保外就医呢。

他觉得小周的话里布满了陷阱。

过去他们曾经无话不谈,一个是书记,一个是秘书,平时是上下级关系,到了夜深人静时,他会跟秘书说家庭问题上的苦恼。小陶并不总是让他快乐,她任性时他心里痛苦却无处去说,不免要在小周面前流露一两句。小周小心翼翼的回答,总是让他心里宽慰些。

现在他们坐在一起,却形同陌路。

妻子的态度明显得多,对小周理也不理。小周进来了半天,妻子连杯水也没倒,后来他站起来倒,妻子才倒了来。放下水妻子就到了里屋,剩下两个人基本上是沉默不语,妻子的态度无形中使小周更压抑了。

陈占文想嘱咐小周好好工作,在文化局处理好上下级关系,可是一想自己的处境,他还有资格嘱咐别人吗?

仍然是沉默。

不知道呆了多少时间,小周说:陈书记,您忙吧,我走了。

他郑重说道:小周,以后别这么叫了,我不是书记了。我现在是戴罪之身,虽然保外就医,仍是一名罪犯。

小周说:在我心里,您仍然跟以前一样。

他心想,以前你在我面前像儿子,现在呢?什么叫跟以前一样,或者在你眼里,我以前就是罪犯?他说: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时过境迁了。

走到门口,小周说:您对我的培养、提携,我永远忘不了。没有您,就没有我的现在。

这话听来像讽刺似的,可是小周说的时候有些哽咽,他就没法反驳了。他相信小周说时是真诚的。不管能不能感动他,起码是把小周自己感动了,实际上,他也跟着感动了一下,不然他不会一下失去戒备。

他把小周送到门口,摆了摆手,关上了门。

他曾经想过再说点儿什么,说什么也不合适。常来玩儿,不对,你知道人家愿意来吗?下次来别带东西了,也不对,人家不见得愿意带东西,你这不是提示人家吗?我就不远送了,也不对,人家也许还怕你送呢,你一送,外面的人都知道他看你来了。这给人家带来什么影响?

许多当领导的人说话都很谨慎,他当领导时却快人快语,这一风格赢得了很多下属好感。不敢说话是不自信的表现,一是对下面情况不了解,二是对问题认识不透,看透了没有什么不敢表态的。

现在他变得不敢说话了,一张嘴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不知道说什么,还不如不说。

门一关上,妻子就从里屋出来了。她又开始唠叨小周,他坐在沙发上听着,内心里他跟妻子有同感,可是他还是劝妻子,能来就不错了,能来就是还没忘了咱们。

妻子说:你看看人家小韩,他不就是舍不下文化局那个破官儿吗?

他说:也不能都像小韩一样,小韩是工人,当然不存在小周顾虑的那些问题。

妻子说:工人怎么了,工人也能分出人性。时传祥、王进喜都是工人,那是顶天立地的好汉,哪像你们现在的干部,活得这么猥猥缩缩的。我早看透了,跟着你的人不可能好,上梁不正下梁歪,你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还想让下面人好吗?

他不再劝妻子,再劝就烧到自己身上了。他一不说话,妻子也不说了。

吃完午饭,两个人躺了一会儿。快到三点时,听见门响,妻子在猫眼里看了看,见是对门张秘书长的夫人,市委秘书长在别人眼里是个显赫的职务,妻子急忙打开门:唉呀,看看,你怎么过来了。

我听说老陈回来了,过来看看。

张秘书长的爱人在市注册会计师事务所工作,是一位注册会计师。据说注册会计师是一个相当优越的职业,收入很高,在陈占文眼里,她是个专心做业务的人,政治上并不敏感,她不叫他陈书记,叫老陈,显然是她爱人事先嘱咐过的。

这个胖胖的妇人提了很多东西,她说:你看看,还是一家人好呵,早就该这样。

她是指陈占文跟那些女人的事,这显然是她爱人没嘱咐到的,她一说就没了把门的。陈占文尴尬地笑着。妻子却装出听不懂的样子,岔开话题说:你挺忙的,还过来干什么。

老陈回来了,我得看看,我们家老张跟着董书记去省里开会了,得下周才能回来,我等不及他了,先过来瞧瞧。老陈你怎么样,瘦了,我觉得比以前瘦了一圈儿,倒更显得年轻了。

他说:瘦是瘦了,不过吃饭、睡眠都还挺好。

张秘书长的爱人说:第一是身体,身体是老本。只要身体好,以后干什么不行呵。岁数也大了,身体好不给孩子们添麻烦,两口子以后就是欢度晚年了。

他说:是呵,是呵。

张秘书长爱人的快人快语,让他放松了不少。他问:张秘书长挺忙吧?

她说:我看他们也是瞎忙,他们觉得挺重要,其实还不如我们,我们能给大家做点实际事儿,他们忙半天能起什么作用。

要是以前,这话她肯定不敢跟他说,她怎么敢说市委的工作不重要,现在他听了倒觉得这是许多人的心里话。当然,也可以理解为他们一家对市委工作并不满意。

不管是什么意思,他只是笑着听,不表态。后来两个女人到一旁聊天去了,他远远地听着她们说话。聊了一会儿,张秘书长的爱人告辞,说是以后再来看他,他们送到门口摆了摆手,她开了自己家的门,很快就消失了。

他当书记时,张秘书长是副秘书长,提成秘书长是他出了事后,听说是倪市长代理书记的时候提的,他对这个人没重用过,也没有派到下面,可以说是没办好事,也没有做对不起他的事,好事是别人做的。

人家现在是市委秘书长,他出来了,赶过来看他显然不合适。可是又住对门儿,不过来也不合适。自己找个机会出趟差,让爱人过来,这个方式显得很得体。这就是政治上的成熟。当然,他也可以亲自过来看看,看了就看了,又有什么。陈占文没有给他做过多少好事,对这种情况显然是不敢奢想的。

晚上妻子告诉他,为他保外就医的事,她曾经找过张秘书长,张秘书长说:我问问情况吧。她觉得他是秘书长,什么都可以管的,可是张秘书长没有了下文,她就没有再问。后来他们在楼道里碰上,再也没有谈过这件事。

听妻子的口气,好像对张秘书长也没有意见,只是把这个情况告诉了他。他说:不管怎么说,现在人家让家属过来看看,这是好意。咱们领情了。

需要领情的事不少,第二天,佘老板打来了电话。

佘老板说:陈书记,我刚从广州回来,下午就去看你,晚上咱们在海粤酒楼吃饭。

他说:你挺忙的,就别过来了。

佘老板说:我忙不假,再忙也不能忘了老领导,我跟别人说忙,不能跟你说忙,我要是跟你说忙,我就不是东西了。

对方把话说到这里,他也不好推辞,说:那你下午来吧,咱们少聊会儿。

第二天下午,他一直等到四点钟佘老板还没来,他意识到佘老板要在五点多钟来,接他到外面吃饭。果然佘老板五点钟准时到了,一进来就说:陈书记,咱们走,出去吃饭。

他说:吃饭就不必了,聊会儿天就行。

佘老板说:我就是来请你吃饭的,你在位时没吃过我一顿饭,现在请你还不是应该的。

他说:我怕对你影响不好。

佘老板说:我才不管那些呢,我一个做生意的有什么影响,我把生意做好,把钱挣到兜里就是最大的影响,一会儿咱们坐到酒桌上,我跟你汇报汇报公司的发展情况。

佘老板同时还邀请他的爱人一块儿参加,焦丽丽坚决拒绝了。

他穿了一件深色大衣,跟着佘老板下了楼。下楼时遇到邻居家一个小孩儿,那孩子看到他,眼睛里露出好奇的神情,一直紧紧地盯着他。他猜想那孩子是五楼的,那里住着市委一个副书记,听说现在搬走了,他儿子搬了过来。

他们这栋住宅楼,当年是市里最好的,时过七、八年条件已经是差的了,许多领导搬到市委后来盖的住宅楼里,那里是小高层,有电梯,小区中心是花园。

他想,那孩子回家就会跟大人说的。

下了楼佘老板扶他上了车。车很快驶到海粤酒楼,下车时佘老板亲自扶着他,这使他有些受宠若惊,但他不好意思甩开佘老板的胳膊,只好任由他搀扶着。好在他下车时没有人注意他,人们想不到他会在这里出现。

佘老板订下了酒楼里最大的雅间,他进去时,参加宴会的人已经在等着他了,看到他进来,人们一齐站起来鼓掌欢迎。有些人他认识,但叫不上名字,有些他不认识。他走到桌前,人们都过来抢着跟他握手。佘老板说:今天没外人,来得都是我最好的朋友,咱们先入座,坐下后我再介绍。

中间的主位是给他的,他说:我不能坐这儿。

佘老板说:这个位置就是您的,谁坐都不合适。

他说:那是主人的位置。

佘老板说:今天您就是主人,虽然是我请客,你也是主人。

他说:不不,我还是坐在旁边吧。

佘老板坚持让他坐在中间的主位上,他再三推让没有成功,只好坐在了中间。

佘老板给他一一介绍,市经贸委副主任,青满县常务副县长,环保局党委书记。佘老板说:我今天的原则是政界的不叫,来的这几个,虽然也是政界的,但他们都是我多年的朋友,都是最可靠的。

面对这些昔日的下属,他不知道该做何态度,只是矜持地点着头。他们在他面前,却都是一副景仰的态度,市经贸委副主任说:陈书记可能忘了,我到经贸委还是您安排的呢。

他想不起来。那位副主任说:我原来在一个县当副书记,韩主任当经贸委主任时,跟您把我要过去的。

这一说他倒想起来了,他说:有这回事。另一位是青满县的常务副县长,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在青满县当过书记,青满县的干部按说他都知道。常务副县长说:我是去年从另一个县调过去的,以前是长阳县的常务副县长。他说怪不得。

剩下都是企业界的,其中一位是海粤酒楼的老板,姓常。常老板说:陈书记,您以后来这里吃饭,无论是请客,还是家宴,直接给我打电话,我给您安排。这是我的名片。

佘老板说:签我的单就行。

常老板说:不用你签单,我安排。

两位老板争起来,让他心里放松不少,觉得自己活得还是那么回事。

他说:各位朋友,今天我要郑重地跟你们说一下,以后不能再称呼我书记了。我已经不是书记。

在座的人都说:您以前给全市发展做了很大贡献,在我们心中永远是书记。

他坚决地说:不行,我相信你们是真诚的,可我听着像是讽刺。再说,你们这样叫,传出去也很不好。

佘老板说:那我们就叫您老领导吧。

这个提议得到了大家的响应:对,那我们就叫您老领导。他只好默认。

佘老板接着介绍:泰新集团董事长,水华庄园总经理,瑞联超市董事长,东光大厦总经理。

他说:我听明白了,在座的都是本市企业界的精英。

佘老板说:他们不光是成功的企业家,还是我的好朋友,相交多年都非常可靠,要是不了解,我绝不敢让他们到这里来。

大家一齐说:是呵,我们跟佘老板相处多年,我们都相信他。他也相信我们。

佘老板说:老领导,您要是有用着他们的地方,跟他们说,就跟和我说一样。

大家一齐把名片递给他,过去他收名片基本不看,现在他一个个地看,水华庄园的老板告诉他,他们庄园里有游泳池,有保龄球馆,乒乓球馆,您什么时候愿意玩儿,打个电话,我派车接您。东光大厦的总经理说:我们那里楼下就是洗浴中心,您想洗了,我们派车接您。

他点着头:谢谢各位的盛情。

过去他当市委书记时,这些话都有人跟他说过,他听了不当回事,他才不会随便跟他们交往呢,现在听桌上的人这样说,竟然涌上来几分感动。

他嘴里表示感谢,心里也明白,他是绝对不会去的。他已经知道了,跟企业界的人不能交朋友,过去他跟邢小查交朋友,这个朋友一交就把他带到了深渊里。

可是他愿意听人们这样说,他是个保外就医的人,还有什么利用价值?他相信这些人的热情是纯粹的私人感情,没有目的。也许是他在任时,市里经济发展比较快的原因吧?这些人都发了财,他们感谢他。

佘老板举起杯,第一杯酒是为老领导压惊的,他觉得压惊这个词不好,但也把酒干了。第二杯酒是为老领导接风的,他觉得也不对劲儿,也把酒干了。三杯酒过后,所有的不合适他就不再考虑了,他还考虑那些干什么,反正都是朋友们一番好意罢了。

现在他脑子里有一个念头:这些人都是朋友。朋友这个词不知不觉浮上了脑海。他相信佘老板是真诚的,其他人都是佘老板的朋友,自然是受了佘老板的影响。

每干一次杯,他们就回忆起他在任时做的一些好事,经贸委的副主任说:老领导,当初高速公路要不是你往省里、北京这么跑,可能就修不到咱们这里,那对咱们市的经济影响就大了。来,我敬您一杯。

他说:当时主要还是你们经贸委做的工作。

副主任说:您要是不亲自出马,下面再跑也不行,力度不一样。

东光大厦的老总说:有高速路和没有高速路可不一样,交通不便利,许多项目都流走了。说实在的,我也可能早就到别的地方投资了。

他觉得他们说的有道理,把酒干了。

泰新集团的老总说:老领导,我也敬您一杯。我们泰新集团现在在开发区,我听说开发区也是你硬顶着建起来的,当时难度多大呀,咱们市里的经济发展,都是靠开发区带动的。

市里搞开发区时,中央正在治理开发区,国务院领导说开发区过多,各地许多开发区都下了马。市里一些人也主张先不要顶风而上,他说不行,这么大一个市,没有开发区怎么行,越是治理我们越是要上,开始我们可以不叫开发区,叫实验区,建起来再改名。

中央的治理过去了,市里的开发区也建起来了。说实在的,他倒觉得这是他的功绩。但是他说:当时也是集体决定的。

他们说:您肯拍板,就是集体决定,您要是不拍板,多少人同意都集体决定不了。

他觉得也是这么回事,把杯里的酒干了。

水华庄园的老总说:老领导,我也敬您一杯。你给咱们市引进了好几所大学,后来咱们市搞大学城,还是你那时打下的基础。

他不明白大学城跟水华庄园有什么关系,别人告诉他,水华庄园就在大学城附近,好些客户都是来自各大学的,现在大学是一个了不得的消费群体,爹娘在家里省吃俭用,这些学子们花起钱来如流水一般,还有现在的老师,一个个挣的钱不少,都敢消费,不少人都买了车。

这些情况他倒是第一次听说。

还有人告诉他,现在水华庄园里的小姐,有些也是大学生。

他说:怎么?还有大学生出来当小姐的?

水华庄园的老总打断别人的话,朝那人使了个眼色说:不是,这些学生都是贫困生,是出来勤工俭学的。

他说:噢,那倒也是好事。

他们的回忆使他意识到,自己还是为这个市做了些工作的,也许,自己并不是个很坏的官吧。他的腰不知不觉挺起来了,他对他们说着感谢的话,感谢他们把他当成了朋友,感谢他们没有忘记他做过的工作,感谢他们给了他人生的温暖。

他们说:老领导,什么叫人生呵!我们都是做生意的人,我们知道钱有用又没有用,钱这东西就是大家的,生不带来,死不带走,今天在你这儿,明天就在他那儿,像流水一样,可是有一种东西是永远带不走的,那就是友情。

佘老板举起杯:来,为友情干一杯。

大家一齐站起来,把杯子端到他面前,他也站起来一个一个地碰杯,碰着碰着,他的眼睛里就涌出热热的东西,他毕竟是经历过历练的,很快把这真诚的感动压抑回去,换上了带有表演性质的表情:来,为友情干杯。

那天晚上他喝得有些多,但还是清醒的,他听这些企业家们说着自己的发展规划,佘老板说要到安徽投资,在那里搞一个新的石化项目,泰新集团说要跟德国一家企业合作,东光大厦说他们正在跟港商洽谈,他一边听,一边喝,不知不觉中喝了许多酒。

后来,市经贸委的副主任说起了政界的变化,告诉他市委书记和市长的矛盾已经不可调和,甚至已经半公开化了。市里的报纸登市长的消息多了点儿,市委书记就把报社社长叫去骂了一通,因为报社是市委管的。

对这些消息他不太相信,过去他当市委书记时,下面也这样议论,其实他跟市长当时确实有矛盾,却远没有到人们传说的那种程度。但是他也不便在饭桌上反驳,只是跟人们喝酒。

当他觉得喝多了时,佘老板说:老领导要是觉得喝好了,我们就不倒了,大家杯中酒干了吃饭。大家一齐跟他碰杯,齐声说:祝老领导身体健康。

他说:大家身体健康。

回去时大家先送他上车,他本来想等人少时再走,大家一簇拥他只好往外面走。他上车时,酒楼门口许多人看见了。人们用惊异的眼神看着他上了车。他向酒桌上的人挥了挥手,快速地关上了车窗。

5

佘老板的举动赢得了市里相当一部分人赞赏,他们觉得这是个有情有义的老板,你对犯了罪的下台领导能这样,在任的更觉得可靠。一时间,人们在酒桌上谈的就是佘老板如何如何讲义气。

佘老板的举动在市里开了头,以后人们便开始去家里看望陈占文,或者请他吃饭,或者请他看戏。出去吃饭他是严格把握的,一般人叫绝不出去。他在外面一出现就会引起别人注意,他不想把动静弄得太大了。他是个有名的戏迷,市里人人都知道,有戏他倒愿意看一看。

不过他挡不住别人到家里看他。开始,市里干部看他还要挑时间,或者晚上,或者上班的时候,这些人都是他以前的下属,现在还在任,来时总要避点儿人,慢慢他们发现别人也来看,碰上了彼此一笑,心领神会。最后因为家里来的人太多,时间不好安排,只好礼拜六、礼拜天都安排人来。

来得人都带东西,他跟焦丽丽吃不了,东西都坏了。他们不敢在白天扔,要挑选晚上没人时把东西扔到垃圾箱里。近处的垃圾箱扔过几次,院里人就有议论:不知是谁家,把挺好的东西扔到垃圾箱里。

哼,人家那是送礼的太多,吃不了只好扔呗。

有人一边说,一边朝他家的窗户上看。

他听出了人们的愤怒,后来他们不敢扔到近处的垃圾箱,傍晚两人装作散步的样子走到远处,趁没人注意时扔掉。

他们在街上买了个新手机卡,号码只告诉几个亲戚和最要好的朋友,以后家里再来电话,他们就不接了。一接电话,就是要来看他的人,他接待不过来。

不接电话也不行,有人干脆直接来家里敲门,他们从猫眼里往外看,都是以前的下属,有些是以前给人家办过事的,有些是提拔过的。他们不开门,有些人就不走,一直在外面叫门,弄到最后把邻居都惊动了,他们只好开了门。

有一天进来个五十多岁的人,干部模样,他想起来了,这人以前在市教委工作。那人一进来说了许多感谢话,是个老实人,说话时还有些紧张,他摆了摆手制止道:不要说了,那也是我应该做的。

那人说:陈书记,当年要不是您,就没有我的今天。

他忘了当年干过什么,但是他客气着,他说:你别这么说,如果我不在那个位置上,别人也一样做。

随着那人的回忆他想起来了,他在县里工作时有个民办教师找他,说他当班主任时校领导的孩子在他班里,他批评那个孩子多,得罪了领导,后来他在批改作文时有个笔误,写了当时某个领导人的名字,不知为什么,前面恰好有个臭字,连在一起就成了:臭×××,因为这事学校不再让他当班主任,现在民办教师可以转成正式教师,学校里说他有政治错误,不给转。

他问了一下,学校当时没给过他什么处分,只是民办教师转正问题,他对这个教师说:你回去吧,我跟教育局说一下。这个老师顺利地转成了正式教师,这是个挺有才干的人,能写能画,县教育局缺人时,他把这人调到了县教育局。

后来这人怎么调到了市里,他就不知道了。

他想,时间这么长了,难为这人还记得。他留下了这人提来的礼物,对妻子说:还是这些普通人,时间这么长了还记得。

妻子说:老师们都讲良心,你在里面时家里没有人来,那年春节时就来了一个人,是师专的一位老师。说是他评副教授时,你给他主持过公道,后来他每年过年都来看我。

这个人他想不起来,听妻子说,他说:什么时候咱们去看看这个老师。

妻子说:他在哪里住,我也不知道,也许他听到你出来,会来看你吧。

他说:那他怎么现在还不来。

妻子说:可能是不知道你出来了,再过两个月就该过年了,到时候他肯定来。

短短十几天,他觉得像过了许多年,刚出来时的忐忑没有了,对外界的生疏感也渐渐淡去,属下们的看望也罢,老板们的宴请也罢,都使他觉得重新拥有了这个城市。他不想再把自己封闭起来,封闭不是办法,不管怎么说,他还是要在这里生活下去,慢慢地还是要成为这个城市的一员。

既然不接电话也挡不住别人来,他还是接电话。接了电话还可以预约时间,不接电话,人家随时会敲门,他反而更紧张。再说,他已经享受了一段时间热闹,太清静了,也有些不习惯。

有的干部来了,说几句话就走,还有些干部来了要跟他多聊会儿,因为总有人来聊天,他对市里的情况了解了许多,市委的重大决策,他往往早早就知道了,班子里的动作,他也大致能提前知道。

市委每年要调整一批干部,有时是微调,有时调整幅度很大,下面听到调整班子都敏感,传小道消息的多,打听小道消息的也多。某某要到下面当县委书记,某某可能要回来任哪个局的局长。某某要提拔为市委副秘书长,某某从上面找了人,正在运作某个局的副局长,等等。

这些情况他在沙发上坐着就都知道了。他听见了也不外传,有时候来的人多了,几个人在一起闲聊,信息就交流了,但这些并不是他传的,只是在他这里说的,他也听到了这些情况。

他过去在位时,常有人在他面前说这说那,现在听着觉得又回到了以前。那时他就不表态,现在他也不表态,但他觉得内心充实了不少。

一个当领导的,需要的就是了解下面的情况。他不当领导了,情况比以前了解的还充分,还真实。让他最触动的,是以前自己觉得很隐秘的事,到了下面却早已经是人们谈论的话题,所谓保密,不过是当事人以为保密了而已。

但是,从来没有人跟他谈论哪个领导的风流韵事,有时偶尔说起某个领导跟哪个女性关系不错,说一下就过去了,说的时候人们可能忘了他也犯过这个错误,一看他的脸色,很快就反应过来,把话题转到了别的方面。

他的情绪却调整不过来,客人走后,他坐在沙发久久地发呆,妻子问他:又发什么愣呢?他醒过来:没发愣,我正想一件事。

妻子说:你一个老百姓,哪有那么多事想,我看你现在比当书记时还累,是怕全市人民过不上好日子,还是怕全市经济排不上第一。

他苦笑了一下,说:我在想,当领导的在上面,总以为自己办事机密,其实一举一动都在下面人眼里,什么人找你跑官了,你给什么人许愿了,人家一清二楚。

妻子说:哪个人往你那里跑的多,哪个女的跟你见面,人家议论,只有你和你家里的人不知道。堵来堵去,堵的是自己跟自己家里人的耳朵。

妻子把话说到这儿,他没法往下说了,只是朝妻子赔笑。妻子说出来的正是他的心事。他跟小陶的事,当年可能早就在市里干部们的议论之中,他们在哪个宾馆会过面,在哪个房间做过爱,人家早就清清楚楚了。

因为说到过去的事,妻子晚上情绪明显不好,吃完饭看了会儿电视,就回房间睡去了。他虽然还在看电视,心却一直在妻子那儿。自从回来后,他开始喜欢看电视剧,过去觉得新闻节目有意思,现在虽然觉得国家大事需要了解,电视剧里实实在在的百姓生活,反而更让他觉得有滋有味。以前在他心里,百姓的生活就是经济数据,GDP增长了百分之多少,全省排名第几,现在他明白老百姓还有那么多喜怒哀乐,就像妻子,她不缺吃,不缺穿,心里却不愉快。

电视插播广告时,他看了下妻子。她已经睡了,脸上的表情很平静,他悄悄地从房间里退出来,相信妻子如果没睡着,也知道他在惦念她。

坐在沙发上,他又想起了小陶,那时她一见面就扑到他身上,一边流泪一边亲吻他,谁能说这不是真情呢。那时他把别人送他的钱,都给了小陶,觉得小陶跟他就是一回事,他幻想着退休后跟小陶一起生活,到时候他已经退了,他离不离婚上面没人管,孩子那时也有了工作,成了家,他离婚伤害不了孩子,随着孩子建立家庭,对他离婚也会理解的。

第一个听到纪委查他的是小陶。这女人渠道畅通,什么消息都能打听出来,开始她让他先准备一下,他做了心理准备,过了半年又没有动静了,他觉得可能是虚惊一场,可这时小陶却跑到了国外,她走时把所有钱都转走了。如果他能够把赃款退回,判得会轻些,可是他没有钱,他受贿数额巨大,实际上却两手空空,这在办案人员看来像个笑话。

他现在仍然过着没钱的日子,妻子担了许多惊,受了许多怕,实际上双手空空如也。不过他留下了人脉,市里有这么多人来看他,是他万万想不到的,妻子说过,他在里面时没人来家里,熟人在街上见了她都装作看不见,反而是不认识的人对她指指点点,每年过年只有一个教师来家里,连小周都不敢来,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又受人欢迎了。

看完电视剧已经十点半,他洗漱之后进了房间,床头灯仍然开着,妻子的一只胳膊露在外面,跟他刚才进来拿药时睡姿完全不同,刚才没有睡着,这次肯定是睡着了。她睡着的样子他能看得出来。

他轻轻地脱了衣服,刚熄了灯躺下,妻子就翻过身搂住他的脖子,他说:我以为你睡着了呢!她说:我睡不着,我恨你。

他也轻轻搂住妻子,说:我该恨。

她说:你是真爱她吗?

他一怔,不愿意说这个话题,妻子直直地看着他,他不能不回答,他说:当时是,现在我明白过来了,你才是真心爱我,我只爱你。

她说:你是因为我没离开你,才爱我。

他说:不是,我一开始就爱你。我到你家里,给你爸爸送文件,那时你从外面回来,我第一眼看见就爱上了你。我当时就想,焦部长的闺女多漂亮呵。我那时老愿意到你家去,就是怕你爸不高兴。

他的回忆使妻子心情好了些,却仍然不依不饶:后来你为什么变了。

他说:可能就是人家说的鬼迷心窍吧?

她说:你们男人都下流,无非是看人家年轻,漂亮,我老了,没看头了。

他说:也不是,后来主要是我工作太忙,总不回家,交流就少了。

她说:也许吧?你跟她交流什么?

他说不出来,开始小陶跟他说,他对市里的贡献多大,在他的领导下多少人发了财,成了百万富翁千万富翁,他自己呢,除了公家给他的,又得到了什么?

她还说,将来他早晚有一天要退,退了的老干部多么失落,辛辛苦苦一辈子,到头来什么也留不下,没有了权力别指望人家还跟以前一样,该从别人手里拿一些,就拿一些,退了后悔都来不及。

小陶就是这么说的,她说他的收获和付出不成比例,他反驳她,说我们就是为人民服务的,老百姓过好了就是我们的价值,实际上小陶的话打动了他,他觉得别人送他一些钱是正常的,邢小查最初给他钱都是通过小陶,因为有了这些钱,使他们变得无话不谈。

妻子说:出国时那些钱她都带走了,她怎么不觉得你贡献和得到不成比例。

他无语。

妻子又说:这就是你们男人,总相信漂亮女人的话。

他说:那时我不是鬼迷心窍了吗?其实,不用你说我也明白。要不是有你跟孩子,我这条老命早就没了,双规时我好几次想到死,觉得没脸见人,只是看守看得太严,没机会自杀。后来到了监狱里,我也几次想到死,一想到市里人怎么议论,就觉得没脸活着。

听他这样说,妻子又安慰他:你看,你现在出来了,该来看你的,还是都来看你,好好活着吧,咱们谁也离不开谁。

他说:过去的事我没想到,现在的事我也没想到。

她说:没想到什么。

他说:我以为没人理我了,想不到这些人还记得我,还来看我。

她说:你在里面怎么没人来,怎么不到监狱里看你,我看他们是各有目的。

他说:我都这样了还有什么目的,就是一般的人情来往罢了。

她说:你等着瞧,慢慢就知道了。

他不愿相信妻子的预言,可是心里有预感,妻子说得可能对。

第二天傍晚女儿来了电话,他没想到是女儿,一听到熟悉的声音一下呆在那里。陈珀也哭了,她哽咽着说:是爸爸吗?爸爸你回来了。

他说:是我。

陈珀说:爸爸,你回来怎么不告诉我呀。

他说:我怕影响你工作,没让你妈告诉你,正准备过两天给你打电话呢。

陈珀说:再重要的工作,也不如爸爸重要。

孩子的话让他高兴,他再三嘱咐陈珀不要急着回来,一定要把工作安排好了。直到陈珀答应了,他才放下电话。一整天他心里都在忐忑,像他这样的爸爸,原是无颜见自己女儿的,可是他心里却在盼着女儿,上午一听到敲门声他立刻朝门奔过去,进来的却是小韩。

小韩说佘老板让他带来些螃蟹和多宝鱼,佘老板说,不愿意到外面吃饭,家里做的好些,把身体搞好。

他对小韩说:谢谢佘总,我们两个吃不了,螃蟹和鱼留下一点儿就行,剩下的你拿回去吧。

小韩说:佘总让你吃的,我不拿。

他说:你不拿我也吃不了,也没法送人,最后都坏了。

小韩说:坏了我也不能拿。

他说:小韩,你这些年对我,对家里,都是尽了心的,我们俩也拿你当亲人,我如果送给别人,在外面影响不好,还是你拿回去吧。

小韩看他这样说,不再推辞。

小韩告诉他,又有几个人给小韩打电话,想通过小韩联系,要来看看老领导。

小韩说了几个人的名字,都是他以前提拔过的。他说:愿意来就来吧。

小韩问:什么时间来合适。

他说:反正我也是闲人,什么时间都可以。

晚上九点多他们才来。一个是市劳动局的倪志华局长,一个是市科委的蔡怀远主任,两人都是他以前提拔起来的,在他手里做了县长,县委书记,后来又调回市里当了部门领导。

他清楚地记得,倪志华以前在长阳县当过县委副书记,当时书记和县长矛盾很大,倪作为主管干部的副书记,跟县长站在一条线,使县委书记在县里几乎无法开展工作,当时他跟市委几个主要领导都认为,长阳县的班子不调整不行了,再不调整就会影响工作,他想把县长调开,再调一个县长过来。

倪志华听到了风声,如果把县长调走,他在县里非常被动。他到市委找陈占文,说县里的矛盾完全是县委书记不称职所致,县长才是干实事的,是个难得的人才。

当时他听了倪志华的话,没有表态。他了解那个县委书记,是个很不错的同志,现在他倒觉得县长和倪志华品行有问题。临走时,倪志华扭扭捏捏地给他留下一个厚厚的信封。他打开一看,是钱。他说:这是干什么。

倪志华说:这是我的一点儿心意。

他冷笑了一声,把信封扔给他:你拿回去。

倪志华还想再递,他抬手制止了他,说:不要再说了。

倪志华看了看他的脸色,把信封拿了回去。当时,下面干部还没有这么公开向他行贿的,只此一点,他就觉得这个人不地道。

他找到当时的县委书记,县委书记是个厚道人,虽然也说了县长一些问题,却认为主要问题是自己的,自己没有带好这个班子。

他问:你觉得倪志华这人怎么样?

县委书记说:我跟县长虽然有矛盾,可是,我觉得我们的问题好解决,关键是怕别人在里面搅,一搅就复杂了。

他明白了。

本来他想过要把县长调走,现在他改变了主意,他要调走倪志华,让倪志华到市环保局当副局长,然后让县委书记推荐,在县里提拔一个副书记。这一来,县委书记在县里的力量就强了。

环保局当时是个不重要的局,各地都刚刚成立,这一安排的贬斥意味谁都看得出来。

倪志华找到了邢小查,邢小查事先没有跟他打招呼,就带着倪志华来到办公室。一有邢小查,倪志华说话就随便多了,他再说起自己的要求就不再拐弯抹角,他甚至提出把县委书记调走。

听他这样说,陈占文有些生气,但是有邢小查的面子,他不好批评这个人。他说:你反映的情况,我已经知道了,下来我再了解一下。

从他脸上看不出什么态度。倪志华有些忐忑,临走时他又留下一个小包,扔在坐过的沙发上。他说:你落下东西了。

倪志华说:这是我的一点儿心意。

他从沙发上拿起那个包,比上次的重多了。他郑重地对倪志华说:你拿走。

邢小查把他的手挡了回去,说:这不是他给的,是我给的。

邢小查这么说,他就无法抵挡了,因为他收过邢小查的钱,而且不止一次。他事后数了数,是十五万。倪志华一个月挣多少钱,敢拿这么多钱送礼,这钱是哪里来的?这些事情他无法细想。

第二天他给邢小查打电话,邢小查说:这点儿破钱算什么,我都替他拿不出手。陈书记,你也得跟上点儿时代,别那么小心翼翼的。现在谁还拿这当回事儿呀。

通过这件事,实际上他对倪志华的看法更坏了,可是收了人家的钱,就不能不有所表示,本来他想把倪志华调到市环保局,现在他改变了主意,决定让倪志华到另一个县担任县长,倪志华没有什么不满意的,提拔了一级,陈占文自己的想法,是想保护那个县委书记。他是市委书记,跟市长关系也不协调,他对跟县委书记合不来的县长,都没有好感。

现在听到小韩说倪志华要来看他,他没什么热情,愿意来就来吧。来了他才想起了这些事,现在的倪志华,在他面前是低调的,他忽然想起来,当时审讯的时候,他并没有交待倪志华曾经向他行贿的事,如果交待出来,他这个局长恐怕早就当不成了。

蔡怀远当年也给他送过钱,给的钱不多,六万。他也没有向办案人员交待。他对蔡怀远印象不错,觉得这是个老实人,他当时给他送钱也没有什么明确要求,只是说来看看他。他在平阳县当领导时,蔡怀远曾经是县委办副主任,现在是平阳县副县长,他说没有陈书记当年的培养,就没有他的今天。他不能忘了陈书记当年的培养之恩。

蔡怀远的说法让他心理上好接受,几乎没怎么推辞他就收下了。六万元对他来说,已经是一笔相当小的数目,简直就跟给他买了根冰棍儿似的。他想起小时候,别人给他买一根冰棍他也挺高兴,关键是一份儿心情。

他对别人给他行贿,记得清楚的是两种,一种是数额特别大,一种是让他心里特别反感。蔡怀远的钱因为数额小,又没什么反感,他把这笔钱很快就忘了。后来研究干部时,他曾经想过要给他安排个好点儿的位置,还没有来得及做就出了事。

审查时他没有交待这笔钱,开始是忘了,那么多大额的他都记不过来,后来想起来过,却没有交待。他交待时主要交待企业家给他行的贿,对干部们送的钱,他本能地不愿意说。只要不是审讯人员提示,他一般都不提。他政治上已经完了,不想连累太多的人。

那时给他行贿在十万左右的,不止蔡怀远一个人,这是一批。送得多的,往往不是自己攒下的,送得少的,才是省吃俭用攒下的。他想,他交待出这些钱,对他来说意义不大,反正他已经是受贿数额巨大了,多几十万和少几十万量刑时不会有太大差别,对蔡怀远等人就不一样了,这件事一出来,就等于断送了他们的政治生命。

因为接受过别人给他送的钱,他在跟上级领导交往时,宽裕了不少。但他不会像那些笨头笨脑的家伙,一味地给人家塞钱,惹人家反感。他会把这些事情做得不显山不露水,一切都像是出于感情。

最主要的是,他把工作业绩搞了上去,市里的经济突飞猛进,他的提拔顺理成章,谁都说不出什么来。他从心里感谢领导,觉得人家虽然受过他的好处,能提拔他,其实还是看他的工作,所以后来审讯时,他对这些情况一个也没有说。

不少受贿案往往是串案,一根绳上拴了一大串蚂蚱,一带一大串,而他的这个案子,是上上下下牵扯出来人最少的。

现在这两个人来家里看他,他心里明白,他们真正惦记的还是过去的事。他们早就该来看看他,如果他不是在关键时刻把话留在舌下,他们就不是现在的结果。可实际上,他们以前对他躲之不及。

现在他们的态度变了,又成了他的老部下,他们说:老领导,当初如果没有你的培养,我们到不了今天这一步。

他说:不,那是组织的培养,也是你们努力的结果。

倪志华说:组织也是人领导的,那时您是领导。

他说:现在,我是犯了错误的人。

倪志华说:犯错误是犯错误,对我们是做了好事的。

他说:你们千万不要这么想,我这叫戴罪之身,今天你们来了,这份儿心意我领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我们都忘了吧。

两个人立刻紧张起来,再三地跟他道歉,说:我们早就该来看你,开始我们不知道您回来,听说后我们就想办法联系,别人说您不愿意让家里来的人太多,我们没得到您同意也不敢冒冒失失地跑来,只好先找小韩,让他跟您联系。

他摆了摆手说:不是那个意思,什么时候来我都高兴。说实在的,我也愿意见见老熟人,老同事,其实你们不来,我也高兴,我最怕的是影响你们工作,你们不来说明你们工作忙,这也是好事。

蔡怀远急忙说:再忙我们也应该来看你,其实我们早就想来了,说实在的,您回来以后考验了一大批人,能来看你的,人家都说这样的人可交,不来的大家在酒桌上还笑话呢。

倪志华说:对,现在市里人都在议论小周,您当年对他多好呵,那时他在文化局工作了不到两年,就让您选中了,当了您的秘书。跟了您见的是什么世面,工作能力提高多快,包括来来往往接触的人都不是一个境界。

蔡怀远说:可他是怎么对待您的,谁这样,他都不该这样。现在市里没人看得起他,听说这次调干部,他还想往市政府那边活动,我看,没人会重用他,跟你都不行谁还敢用他呀。

他说:小周其实对我不错。

倪志华说:老领导,您是厚道呵,其实您心里比谁都清楚。

他不再说话。他对小周有些看法,这种看法随着他回来后来看的人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强烈,可是再有什么看法,他也不能跟别人流露,有时候妻子跟他念叨,他都要跟妻子解释,现在他才知道,原来市里人对小周的看法这么大。

眼前这两个人就真那么仗义吗?他对倪志华看法一直不好。他当初给他安排了县长,心里知道这是个小人,后来这个人怎么调回市里,当了劳动局局长,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这个人不地道。

蔡怀远怎么会跟他搞到一起,他们是商量好一块儿来的,还是小韩安排的,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意识到,这些人来是想要一个好的社会形象,这和他刚出事时别人对他躲之不及道理是一样的。

他以前不知道自己还有这样的用处,现在知道了,也愿意给他们当个道具,让他们表演。原来人到了什么时候都有用,这是他刚明白的道理。

正聊着,外面有人叫门。

妻子走过去,看到是对门的张秘书长。张秘书长看到倪志华和蔡怀远在,怔了一下,很快又放松下来,说:我说是谁在这里聊天,原来是你们俩。

这一说好像他不是来看望陈占文的,而是来了解情况的。倪志华和蔡怀远尴尬在那里,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有些张口结舌。

张秘书长又说: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

倪志华说:我们已经跟陈书记聊了半天,也该走了。说完他又后悔,第一不该叫陈书记,第二这话听着好像呆了多长时间似的。

在这里碰面,实际上双方都不自在。张秘书长历练得多,比他们显得自然一些。他说:好,你们先走,我跟陈老了解点儿情况。

张秘书长不叫他陈书记,叫陈老,既显得尊重他,又避开了原来的职务。

两个人走的有些仓皇,这种情绪影响了他跟张秘书长的谈话。定了定神,张秘书长说:市委有个会刚散了,我早就说要来看看你,天天忙,拖到了现在,我说时间晚了我也得来,再不来看看,明天有个紧急事又冲了。

张秘书长这么晚来,是想避开别人,可是他解释得合情合理,天衣无缝。这是个聪明人,陈占文当市委书记时也想重用过,又觉得另一个副秘书长显得更为老成持重,所以当原来的秘书长提拔到外市后,他推荐了另一个人,这使他跟张秘书长关系一般,这种一般是心理上的,其实张秘书长那时对他还是尊敬的,并没显出情绪来。

现在张秘书长来,恐怕还是觉得住在对门,市里这么多人都来了,他不来不合适。

他对张秘书长说:秘书长是个身不由己的工作,你工作这么忙就不要来了,再来就让我不安了。

张秘书长说:应该的。另外我也转达市里领导的意思,看看你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如果有困难,就跟我说,我给领导们转达。

张秘书长没有说哪个领导关心他,他也不问,他能够想像出来,不外是那么几个人,谁对谁怎么样,心里都是有数的,他说:没有困难,你向领导们转达我的谢意吧。

张秘书长说:你以前做了不少有益的工作,咱们市的工作,当时还是有目共睹的,现在你有什么困难,有什么要求就直说,能解决的我们尽力解决。

他说:我心领了,非常感谢。

接下来他们又聊了几句,张秘书长告辞了。

张秘书长走后,他坐在沙发上发呆,倪志华也罢,张秘书长也罢,让他慢慢感觉到了些什么,他想,许多事就是一念之间,如果他当时不是不愿意连累太多的人,恐怕现在就不是这个局面。

妻子跟他唠叨,说张秘书长有一次在楼道里看见她,愣是没理她。他把手背冲着她摆了摆,示意她不要再说了。

妻子瞪起眼睛,他忽然意识到,这个手势是他以前当领导时经常做的,那时他不愿意听别人说什么了,就这么把手背冲外一扬,妻子为这个还跟他生过气,说:你在外面是书记,在家里可不是书记,少跟我摆这个臭架子。

现在妻子瞪他,他赶忙放下手,解释说:我是说,他们愿意理就理,不愿意理拉倒。

妻子说:哼,我就烦这种人,困难的时候落井下石,现在倒来装好人了。

他说:他也不是装好人,可能真有人让他来。

妻子没有问是什么人让来的,他也没有说,妻子在政治上向来是迟钝的,她虽然出身领导家庭,对政治却毫无兴趣。因为这他以前在家里什么都不说,那时在家里不说,他还可以跟小陶说,现在没有可说的人,他只能在心里憋着。

正在这时门铃响了,他心里“咚咚”地狂跳起来,扑到门边,妻子已经把门打开,他的眼前一亮,是女儿回来了。女儿一进门就扑到他怀里,他的眼睛什么也看不清,只觉得泪水在不停地往外涌着。

6

转眼就要到春节了,春节是个串门走动的高峰,这几个月里,他见了不少人,时间一长,家里来的人少了,刚清静几天又要到春节,来的人又多了起来。

春节前佘老板给他打电话说,公司在外省成立了一个分公司,加上原来的,现在下属的分公司一共是九个。春节前后,这些公司他都得跑一跑,所以先让小韩给老领导送去点儿年货,等他从外地回来,再到粤海酒楼聚一次。

他对佘老板说:你这么忙,就不要惦记我了。

佘老板说:过年嘛,过年就是亲朋好友聚会的日子,我回来一定聚。

腊月二十八,佘老板又打来电话,告诉他下午在粤海酒楼18号雅间,小韩开车去接他,他说:你这么忙,我看不必了。

佘老板说:粤海酒楼的老板已经安排好了,这次是他作东,他早就跟我说要请你,我就不跟他争了。

他说:不好意思。

佘老板说:都是好朋友,你就来吧。

下午五点半,小韩把他接到了粤海酒楼,一看还是上次吃饭的那几个人,市经贸委副主任,青满县常务副县长,环保局党委书记,泰新集团董事长,水华庄园总经理,瑞联超市董事长,东光大厦总经理,看来他们已经形成了一个圈子。

喝过几杯酒后,佘老板对他说:老领导,我看你天天在家里也闷得慌。我有个想法,不知道合适不合适。

他说:有什么想法,你说说看。

佘老板说:我现在下面摊子太多,九个分公司,我一个人顾不过来。你来我这儿吧。

他说:我这样的人,不懂经济,去了给你帮不上什么忙。你们搞企业,需要的是懂经营、懂管理的人,这些我都是门外汉。

佘老板说:要说管理,那才是您的强项呢。这么大一个市你都管过,还有比你懂管理的吗?比你懂的是省长,是总理。

他说:我以前那叫行政管理,跟企业管理不是一回事。

佘老板说:别管怎么说,我就相中您了。你来我这儿当个副总算了。要说也委屈了您。您就委屈点儿吧。

他说:那可不行。

在座的人说:老领导去你哪儿,最起码应该当董事长。

就是,给你当副总,我听着都不行,起码也得独挑一摊儿呀。

佘老板说:我也想过独挑一摊儿,可老领导毕竟没搞过企业,先在总公司里过渡一下也好。

他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我去了也给你起不了作用,搞不好,还会给您带来麻烦。

佘老板说:您怎么会给我带来麻烦呢,你在我那里,本身就是一种号召力,市里这么多您以前提拔过的干部,关心过的企业,您要是出面办什么事,他们人情还得给。

水华庄园的总经理说:你这家伙就是精,早知道我先把老领导挖过来。

佘总说:问题是我先请了老领导。

大家说:还是佘老板有先见之明,你先喝一杯吧。

他意识到佘老板不是心血来潮,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这就是企业家,任何一种资源他们都不放过。可是他不能做这种事。他并不是刑满释放,而是保外就医。他对佘老板说:我做不合适,还是考虑别人吧。

佘老板看出来他真不愿意做,解释说:老领导,我也是没有办法,现在企业里人才太少了,公司业务发展的太快,人员跟不上,尤其是高层管理人员,找不出几个合适的。

这话说出了在座所有老板的心声,大家一齐感慨,蜀中无大将,廖化做先锋。现在连廖化也不好找了。

不管怎么说,他还是高兴的。事情他不能做,但是他愿意有人邀请他,愿意相信自己还对这个社会有用。他不知不觉话多了起来。

宴席上什么都说,说完了发财的事,就说政界,当前市里最敏感的是调整各级班子,本来好几个月前就在传说,后来省里换了一位主要领导,各市把调整班子的事先放了下来,因为他们还不知道自己下一步怎么安排,现在省领导也熟悉了,心里也有了底,又开始考虑本市的工作。

上面一动,下面就动。社会上传说越来越多,谁要提了,谁要下了,谁托了谁,谁靠了谁,好像都清清楚楚,谁也瞒不了谁。

市经贸委的副主任说:听说倪志华要当市政府的秘书长了。

这消息有些突然,在座的人都不太相信。环保局的书记说:他当秘书长?劳动局里告他的人一大堆,他眼前的屁股还擦不干净呢。

佘老板说:那就是动力。

大家问:怎么是动力呢?

佘老板说:要是没有人告,他还不急着往上升。越有人告,升的愿望越大,我升了,就证明你告的人错了。升得越高,越觉得安全。

经贸委的副主任说:要不怎么说,现在的政治家都在企业界呢,真是这么回事。我们天天在官场上混,也没你看得透。

佘老板说:也不是我看得透,大家都是这么说的。这是常识。老领导,你说是不是。

他不置可否,他给自己定了纪律,政界的事只听不说,别人都知道他的心思,也不再问他,又接着说别的事情。

水华庄园的老板说:老领导,听说你那个秘书,小周,现在也想动动。

小周没跟他说过,他说:我不知道,我也不关心这些。

佘老板问:他想活动到哪里?

水华庄园的老板说:财政局。

经贸委的副主任说:他不懂财政,去那里干什么。

水华庄园的老板说:他也不想提拔了,只想调个待遇好点儿的地方。财政局比文化局好多了。

佘老板问:能落实吗?

经贸委的副主任说:我看他够呛。我要是领导,也不会安排他。不懂业务不说,人品也不行。

佘老板对他说:你那个秘书,看着挺聪明,其实是个糊涂虫,他最大的失误就是跟你的关系,现在市里没人看得起他。

在座的好几个人都说:只要他稍微过得去点儿,今天这场合怎么也得叫上他呀。我们几个一商量,不叫。人家还要求进步呢,叫人家干什么。

他心里很感动,觉得自己在市里还有朋友,有对不起他的人,可是大家眼睛亮着呢,他说:咱们就别说他了,说点儿高兴的事吧。

大家又跟他报起了喜,公司怎么发展,项目怎么实施。他听得津津有味。

回到家,他又想起了倪志华的事,想那天两个人来看他,是不是跟人们的传说有关。难怪他们看到张秘书长,那么不自然。他跟妻子说:今天我在外面听到一个消息,说倪志华要当市政府的秘书长。

妻子说:市里找不出干部了,让这样的人当。

他说:他们说,他在省里活动得挺厉害,市里开始不太同意,现在好像也让他把工作做通了。

妻子说:这种人,当什么我也看不起他。

他说:市里人现在对小周议论也挺大,说他人品不行。

妻子说:我早就跟你说过,你还不让我说。

他说:人家怎么议论,咱管不着。咱不跟着议论。

正说着听到外面有人叫门。妻子说:这是谁呀,这么晚了还叫门。

他看了看表说:九点半,你看看是谁。

结果进来的正是倪志华,倪志华两个手里都提着东西,说:老领导,我来的时间晚点儿,本来想早来,家里去了个串门的,把他送走我才来,事先应该给您打个电话,我想,反正是老领导,电话我也不打了,直接去吧。

他说:你这是干什么,提这么多东西。

倪志华说:过年嘛,我给您拜年怎么也不能空着手吧。

他只扫了一眼,就估计出这些东西价格不菲,没有四、五千元下不来。过去他一收就是几十万,哪里看得起这些东西,现在他看见这些东西心里发怵。他不想回味过去的日子。

他打定主意,倪志华走的时候,要让他把东西都带走。惦着这事,他一直跟倪志华聊不起来,倪志华极力顺着他说,他却说的都是应付的话。

说着说着,倪志华把话题扯到了调整干部上,他说:老领导,开始我对这次调整干部有些想法,找了一些人,做了点儿工作,现在看来,难度挺大的。

他听倪志华这么坦白,索性说:我出来后有个想法,就是对市里的事不听不问,现在你跟我这么坦诚,我也劝你几句。对这些事看淡一些,多做事情,少想升迁。

倪志华说:我其实跟您想的一样,可是,做事也得有舞台呀,没舞台什么也发挥不出来。过去您给了我舞台,我就能发挥。您下去后他们把我从县里调了上来,劳动局那个地方,其实干不了事,我还是想到市政府去。

他说:你们有上进心,我也理解。

倪志华说:老书记,我有个想法。您跟省里领导一直关系不错,能不能把我的想法,跟上面说一说。

他说:你这不是说梦话吗?我现在的情况,你这不是往泥里扎吗?你要是想下台,让我说还差不多。

倪志华说:其实,您现在的威信挺高的。您说话比谁都管事,人们只是想不到罢了。

他问:为什么?

倪志华说:道理太简单了。您想呵,您握着他们的命运呢。您出事时,市里人人恐慌,都怕被这个案子带进去。好些人都说,过去您在台上,想让谁上谁就能上,现在您出了事,想让谁下谁就得下。可惜这些话他们说过就忘了,只有我还记得清清楚楚。

倪志华的样子有些得意。

他坐在那里,两只手有些发抖,他用左手握住右手,不想让这抖动被倪志华看出来,他想,他是没有资格愤怒的,如果愤怒,他只能是对自己愤怒。

他没有回答倪志华的要求,只是坚定地摇了摇头。他对倪志华说:时间太晚了,你明天还有好些事,你走吧。

他站起来,倪志华也站了起来。他快步走到门前,把路挡住,对倪志华说:把你提来的东西带走吧!

倪志华说:这没什么,就是点儿年货。

他说:年货我也不要,你拿回去。

倪志华说:老书记,这是我的一点儿心意,您现在不在位,就是收下也不算受贿。这是正常的人情往来嘛。

他拉住倪志华的手说:小倪呀,你得理解我,我是受过这种东西伤害的人,看见这些东西我就害怕,现在,你打死我我也不敢留,你就别碰我的伤疤了。

倪志华只好拿走了那些东西,走的时候灰溜溜的。

看到倪志华表情尴尬,他特意把倪志华送到楼下,又跟倪志华说了许多感谢的话。他不想让这个人记恨他。倪志华也极力显得自然,说:老书记,我以后再来看你。

他心里知道,倪志华不会再来了,他已经得罪了这个人,过去在位时,他怕得罪人,现在他不怕。他知道,人可以得罪,法不可以触犯。

他慢慢地走上楼,回想自己刚放出来那天跟着小韩上楼的情景。才短短几个月,他已经觉得恍若隔世,有许多事情,是他自己也想不到的。

走到三楼自家门口,发现门上贴着一幅白纸写的对联:

借问瘟君欲何往,纸船明烛照天烧。

他想这句子在哪里见过,后来想起这是毛泽东的诗《七律·送瘟神二首》里的。他悄悄地把那幅对联揭下来撕掉,扔到了外面的垃圾箱里。

7

回到家,他跟妻子一起看着电视。还没有到春节,春节联欢晚会的炒作已经开始了,新闻节目里报道了晚会的彩排情况,妻子看得很专注,他却提不起兴趣。他仍然在想那幅白对联。

过年让人贴白对联,是最晦气的事,妻子知道了准会跳起来。他不敢告诉妻子,妻子以前身体不错,自从出了他的事身体就垮了,她有高血压、心脏病,还有胆结石。万一她心脏病发作,他就更难过了。

看了会儿电视,妻子忽然说:对这种人,就应该这样。

他知道是在说倪志华的事,他把倪志华赶走了,心里却怕得罪这个人。妻子对他送到楼下,也许并不高兴。

他想的却不再是姓倪的,而是另外一个人,或者那是几个人。他们商量好了,在春节期间给他贴白对联。他们为什么恨他?送白对联,只有特别恨的人才做。他没得罪过什么人,回来后更是如此,要是他有什么招人恨的地方,就是这些日子过得实在有些得意了。

妻子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窗前,她回过头兴奋地说:你来看呀,下雪了。

他走到窗前,看见大片大片的雪花朝下飘落,雪花很厚,飘落得很缓慢,真就像一片片鹅毛,他注意到雪落在外面的垃圾箱上,把垃圾箱完全覆盖了。回来以后他一直在想,要不要到外面,把那幅对联撕得更碎一些。他怕别人在捡垃圾时,翻捡出那幅对联,现在看来完全不必担心了。

他把手搭在妻子肩上,对她说:该睡了。

妻子说:睡吧。

他们躺在床上,妻子跟他说着对倪志华的看法。她说她一直就不喜欢这个人,这个人的特点是鼻子尖,像苍蝇一样是闻着臭味儿来的。他没说话,他想妻子的意思是他身上特别臭,或者他是一个满身臭味儿的人。

也许他真是这样。他被判了刑,本来就满身臭气。一个人臭了,还不觉得在污染别人,就招人痛恨,那些贴白对联的人,可能就是这么想的。

他没说话,妻子又说了几句,很快就打起了呼噜。他睡不着。妻子没有说话时,他还有一些困意,现在他的脑子清醒得很,他觉得自己躺在床上,目光却已经穿过墙壁,看到一片一片的雪花在缓缓飘落。雪落在地上,发出轻微而又清晰的声音。他就这么睁着眼睛,一直到窗户发亮的时候,他才睡着。

早晨起来,妻子告诉他有人在单元门口贴了对联,他一惊,待知道那是红色的春联,心才放了下来。妻子告诉他,楼里别的人家也都在贴春联,问他咱们贴不贴?他说贴那个干什么,贴对联儿是农村里的事。妻子说:这两年咱们院里家家都贴,你不在的时候还贴呢,现在你回来了,咱们为什么不贴。

他说:贴还得写,太麻烦。

她说:你要不愿意写,我到外面买一幅对联。

他说:你别买,我不贴。

妻子抢白说:你不贴,我贴。我不想让家里弄得死气沉沉的,过年总得有个过年的样子。你抓走的那一年,咱们女儿还到外面放了炮呢。

他说:我说不贴,自然有不贴的道理,你就不要贴了,我的话你就不能听一句吗?他突然朝妻子大声地说着,好像真生了气。

妻子看着他,过了好半天才说:你现在脾气大了,又跟以前当书记时一样。别说你不是书记,就是书记,你在家也别跟我摆这个架子。你不让贴,我就贴。妻子说完就走,他举着手里的杯子想狠狠摔到地上,举了两下,还是没有摔。妻子却在门口回过身来看了他一眼。他无奈地朝妻子笑了一下,看着妻子走了。

他想,妻子不知道他的心情。如果他告诉了妻子,妻子肯定也不愿意贴了。可是他不能告诉她。他不想让她心里蒙着一个阴影过春节。

妻子买了一捆茴香,又买了一幅对联回来了,递给他对联时,妻子已经忘了刚才生气的事,说:你看看好不好。他看了看那幅对联:爆竹两三声人间是岁,梅花四五点天下皆春。这对联不错,对得挺工整。不过他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幅对联:借问瘟君欲何往,纸船明烛照天烧。贴对联的人意思很明显,把他看成了瘟神,想像送瘟神一样把他送走。

买对联时妻子还带了一瓶胶水,问他什么时候贴。他说:先吃饭吧,吃完饭再说。妻子没有坚持,她一边做饭一边问他,为什么对过年没有兴致。他说:我总是想前几年过年,那时在里面,从来不贴对联。

妻子说:你现在回了家,不是在里面了,你没有看到大家对你回来都挺高兴吗?

他说:就怕高兴得过了。

妻子没听清楚,问:你说什么?

他说:没说什么。

吃完午饭,他们一块儿到外面贴对联,看到对门张秘书长家也贴了,是张秘书长自己写的:劳动门第春常在,勤俭人家庆有余。妻子对这幅对联没什么感觉,他却觉得这是故意贴给他看的,也许是为了表示虽然跟他住在对门,本质却不是一回事。他甚至想,昨晚那幅对联是不是张秘书长贴的。当然,他只是这么想,连他自己也清楚那是不可能的,可他心里还是对周围每个人都产生出疑虑。

那天下午,他心思都在对联上,市里一些干部给他打电话拜年,还有一些人要来看他,他都谢绝了。他称自己近来接待客人太多,身体有些不太好,那些人便不再坚持。还有几个人说要请他吃饭,他坚决拒绝了。那些人说:看来,只有佘老板才能请得动你。他说:也不是那个意思,我身体不好,我们以后还有机会。

他放下电话,又在想门外,担心又有人给他贴上什么。昨天那个对联估计不是白天贴的,白天贴容易让人发现,今天就是有人要贴,也得等到晚上。虽然这么想,他心里还是不踏实,又走到门外看了看,见他跟妻子贴的对联还在那里,没有任何异常。

过了一会儿,他又打开门。妻子说:你总是开门干什么?

他说:我看一看。

妻子说:看什么。

他说:我看看咱们贴的对联。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我觉得,还是对门张秘书长家贴的对联好。

责任编辑谢欣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阿 宁 期刊:《当代》2007年2期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