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娜女,达斡尔族。发表过中短篇小说多篇。小说集《你脸上有把刀》获全国第八届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现任职内蒙古呼伦贝尔市莫力达瓦旗文化馆。
达勒玛醒了。她听见森林里的小火车张开大嘴狠狠咬她一口,然后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从狍皮被里伸出右手举向半空。在朦胧的光线中,短小粗糙的手掌似乎是柞木上长出的黑木耳,正在警觉地聆听远处的动静。
她把手又放回狍皮被里,忧心忡忡地捏了捏另外那条胳膊的肉。肉是疼了,和往常的疼没有两样,但是她隐约地感觉,她的疼痛不像过去那么尖利,那么清晰,她的疼痛和山峦间的雾团一样,混混沌沌,找不到方向。她老了,真的老了,连疼痛都有气无力、含含糊糊,牵一处动全身,这说明整个身躯都在衰弱下去,她的生命即将进入隆冬季节了。
正像玛鲁神灵告诉人们的一样,生命是有轮回的。她走进了冬季,就应该准备进入另一个世界,准备另外一次灵魂的飘泊。
达勒玛有点猜不准时间,现在究竟是凌晨三点还是三点半。从帐篷缝隙透进的光线像生气的猎狗,闷声不响地令人捉摸不透。她呆呆地看着外面的光线洇成水流,慢慢地爬到帐篷四周,她的思路又绕回老路。她老了,真的老了,每天早晨醒来第一个想的准是那件事:如果她死了,究竟怎么安葬自己。人老了当然要死,不过安葬在哪里,就该轮到她活着时自己拿主意,儿子们总归要听她的。
她想风葬自己。到了那一天,她希望儿子们把她体面地送上高高的风葬架,让她安静地躺在阳光下,灵魂顺着阳光的指点,漂游在蓝色的安格林河流。随着这条清澈而古老的河流,她就可以抵达玛鲁神灵所说的天堂了。
儿子们听到她这种想法会怎么样?达勒玛完全能想像得到儿子们的表情。他们会说:额沃,你疯了!他们会说:额沃,还是土葬吧。那些疯狂的油锯几下子就让你从半空掉到地面,你就在夜梦里老找我们的麻烦。
她是不该麻烦儿子们。
达勒玛年轻时心脏就有问题。不仅她,部落里许多人心脏都不好,只不过他们不在乎罢了。他们生活在森林里,严寒潮湿摘走谁的心脏就像摘果实那么容易。她前一段时间犯病住院,刚能坐起来就吩咐儿子接她出医院。坐落在镇子里的医院,四周光秃秃的,连一棵像样的树都找不到,而且到处散发着憋闷人的药味。临走时,她顺手把一个白瓷接便器装进狍皮囊里,打算回家后动弹不了时用。为此,儿子还被医院罚款了。然而车走在半路上,她又掏出接便器扔进山沟里。如若到了躺着大小便的程度,她该自己处理自己了,绝不给儿子们找麻烦,那个不伦不类的椭圆形的东西当然要扔掉的。
达勒玛满腹的心事只能说给耶思嘎听。她揣上儿媳妇制作的奶酪去了耶思嘎家。他也老糊涂了,光知道用掉了牙的大嘴品尝奶酪,也不问一下,她舒舒服服坐在铺着狍皮的铺位上为什么一言不发。以往的耶思嘎多精明,连一只小鹿打哪儿来,又想去哪儿,他都清清楚楚,给你说得头头是道,而今他却耷拉着薄薄的眼皮,一句问好的话都挤不出嘴。
达勒玛生气了,一张开缺牙的嘴,仍然像年轻时那样伶牙俐齿地揶揄:喂,外面升起的是太阳,不是月亮,你醒醒吧,别这么昏头昏脑的,谁看谁生气。
耶思嘎委屈地开了口:你不说话我敢说吗?我说什么都不对劲儿,干脆就别说了,也省得你接话劳神费力。
达勒玛也委屈地闭住嘴。这个老家伙,连幽默感都没了,听不出她只想和他斗斗嘴,开开心。她非常怀念他们年轻的时候。那时他俩谁也不服谁,经常唇枪舌剑地斗嘴,整个部落如若少了他俩顶嘴,日子过得说不定多么寡淡呢,他俩为部落的人带来多少快乐!正因为他俩互不相让,争强好胜,盘旋在头顶的乌麦神最终绕开两个本该相爱的年轻人飞走了。达勒玛稀里糊涂先出嫁,耶思嘎不甘示弱也很快成婚。大概是心里积怨甚深,两人的脾气一点都没改,遇到一块儿还是水火不相容。想想吧,他俩一辈子因为斗嘴说出去的话,肯定能流成两条安格林河流。部落里的人想起他俩动辄凶狠地奚落对方,不依不饶的架式,半夜都从梦里笑得坐起来。其实,达勒玛和耶思嘎心照不宣,有苦难言。大家才不惋惜他俩阴差阳错的婚姻呢,如果他俩成了亲,那些逗乐的话都躲进被窝里说尽了,大家还怎么开心哪。
耶思嘎不用问就知道,达勒玛气喘吁吁地来了,准是又唠叨一个老话题:若是死了,她该安葬在哪儿。
达勒玛的问题真成问题了。十多年前,在额尔古纳河畔的森林里,一场瘟疫夺走了猎营地五条人命。待到存活下来的人摇摇晃晃站起来,把被死神掳掠走生命的亲人抬到高高的风葬台时,曾对着明亮的太阳和神圣的山神发过誓,待到那一天来临,他们也会躺在风葬架上,让灵魂乘着清风飘向天堂,与逝去的亲人会面。在发过誓言的人中,既有失去了丈夫的达勒玛,也有失去妻子的耶思嘎。
达勒玛想风葬自己,只有通过这唯一的方式,她才可以看见死去的丈夫。她不想土葬自己,土葬多么可怕,她像灰鼠一样被埋进深土里,她的灵魂怎么跑出去,只能憋在地底下哭泣吗?想起这一点,达勒玛就责怪自己太能活了。她早点死去该有多好。趁着铁轨还没钻进安格林森林腹地,没有喝油的铁锯嗡嗡尖叫,没有蛇皮绿的帆布帐篷遍布林子,她放心地离开人世多好。那个年月,儿子们在森林里会轻松地找到四棵直溜溜的大树做风葬架的柱脚,在离地快三米的树身锯开,让四棵树呈四方形的平面,然后捆绑结实原木的板铺。接下来事情便好做了,把她抬到气势威武的风葬架后,用树枝包裹紧她。嘿,她劳苦了终生的身体最终被巍峨的大树托起,高高架在半空了。那时候,山神不会怪罪一个弥留者的请求,肯定慷慨地馈赠她四棵大树。他看得清清楚楚,她一辈子生活在崇山峻岭里,却未砍伐过一棵生机勃勃的树。她和族人一样,烧火用的木柴都选择已经枯死的倒木。临到离开人世了,就让她破例一次吧,她躺在风葬架上该心满意足了,还有什么比寿终正寝更庄严的事?她认真而体面地活着,没有罪恶地离开人世,踏踏实实走过生命的旅程,还有什么好遗憾的吗?
但是林子里现在糟糕成什么样了?喝油的铁锯每天像魔鬼一样尖声怪叫,放倒一棵棵参天大树。那些长着八个轮子的庞然大物,白天黑夜地奔跑,把放倒的树拉到山下,送上火车,让它们流散到各地。山下建起一个叫莫尔道嘎的镇子,里面挤满了嗷嗷乱叫的外地人,他们什么都敢干,无所顾忌。他们采山货,打鱼,捕捉飞鸟,猎杀动物。他们把好端端的大树伐下来运回家当柴火烧掉。腾格热老天,他们可是能吓死人的,干什么都凶狠大胆,就差放一把火把山烧光啦。
难怪达勒玛老唠叨她做的噩梦。她梦见一个个动物走进帐篷里,流着眼泪向她告别,然后跑进幽深的森林里不知去向。它们去哪儿了?她数着地面动物纷乱的脚印伤感地想。它们肯定被逼得逃往西伯利亚森林了。可怜的,在那里能活好吗?冬天零下四五十度的低温,厚厚的大雪下起来有一米来深,会冻死它们的。达勒玛刚为这些可怜的动物流泪,随之而来又梦见自己的不幸了。在绵延不绝的梦境里,她的三个儿子到处奔波,为她找搭风葬架的地方。他们总算在光秃秃的山里找到四棵白桦树,勉强搭起风葬架。玛鲁神灵啊,她刚试着爬上去,还来不及坐稳,轰隆一下就栽到地面。她栽下去的时候便看得清清楚楚:一把油锯正在凶狠地啃白桦树柱脚的根部哪!
达勒玛边描述连篇累牍的噩梦边流泪:耶思嘎,我不想钻进地下去,泥土会堵住我的耳朵、盖住我的眼睛,还弄脏我的头发。我既听不见树叶飘落、鸟儿归巢,又听不见春天冰雪融化后,安格林河哗啦啦地唱歌,你不知道那声音该有多好听。
耶思嘎听着听着没忍住,他努力地把话茬扯到眼前:别难过了,还是搬过来和我住到一起吧,你离死远着哪。你死了我怎么办,你这个自私的老太婆,从来不为我想一想。
达勒玛张大嘴巴,半天阖不上。最后才恨恨地说:牙都掉光了,还想乱七八糟的事,也不怕神灵在半空抽你一巴掌!说罢,她从铺着狍皮的铺位上站起身,撩起狍皮衣服的襟角走出帐篷。耶思嘎才不肯拦着她,她就会跟他耍脾气。打十三岁起她就学会找他的碴儿,动辄话里话外地敲打他,至于傲气地扭着脖子不理睬他,那也是她常干的把戏。瞧着吧,过不了一袋烟的工夫,她该忘掉自己甩脸子示威的事,又会因为心里涌出的哪路想法重新找上门来,跟他一遍遍地诉苦。山有山脉、水有水路,达勒玛的丈夫、耶思嘎的妻子活着时就认了一个理儿,若是把他俩隔开,并不比劈开一条河容易,所以那两个混蛋像商量过一样,说走一起走,撇下他俩懊悔吧。在耶思嘎的记忆里,达勒玛安葬过丈夫库克后就决定再也不理睬他了,那神情仿佛是他杀死了库克。不过,仍然是库克让他俩重归于好。那个小雨淋漓的下午,她走到他面前迟疑地说:库克在梦里来见我了,他还托我向你问好。
库克,一个既高大又英俊的猎手,多勒巴家族中的佼佼者。以往耶思嘎在内心怨恨达勒玛是看中了库克的外形、库克的长相才不搭理他的眷眷深情。当死亡扯平了他和库克之间的恩恩怨怨,他才能够公道地评价库克了。他承认,库克是个真正的男人,漂亮能干的达勒玛嫁给库克,就像白云飘在蓝天那么天经地义。既然库克托梦带话给他,他当然要对得起库克的信任。所以适逢达勒玛还跟妙龄少女似的使性子,他就乐得由着她。就让她自以为是含苞待放的鲜花吧。
达勒玛从帐篷里走出很远,仍然没听见耶思嘎叫她回去,她沮丧地停住脚步,希望看见耶思嘎那张长条脸露出来,可是她失望了,她只能沿着来时的小路往家走。啧啧,真是活该。
一只松鼠从达勒玛眼皮底下蹿跳过去,翘着金黄金黄的大尾巴,一下子跃上灌木丛顶朝她张望。达勒玛扑哧笑起来,这个机灵的小家伙认出她了,才跟她逗着玩儿哪。她欣喜地看出来,它可长得不小啦,和去年秋季相比,它变成漂亮的大丫头,该出嫁了。
这个小家伙去年秋天刚长不大点,它闯进达勒玛家的帐篷里,大模大样地四处乱跳。猎狗图门刚刚压低嗓子阴沉地吓唬它,达勒玛顺手拍一下狗的脑袋,让狗少管闲事。以后它又来几次,在帐篷里自己找吃的,还跳到图门眼前,用麦穗一样的大尾巴撩逗狗。图门摆出长者的风范很仁慈地对待它。以后它再也没出现,不仅达勒玛感到失落,连图门也显得郁郁寡欢的,大概它也很怀念调皮捣蛋的小松鼠。
没心没肺的,说走就走,图门可比你有情义,还一门心思想着你哪。达勒玛边数落边从衣兜里往外掏奶酪的碎屑,放在草地上。它果然像个金灿灿的圆球跳下来,凑到跟前用鼻子嗅来嗅去。这个小家伙与众不同,长着好奇的胃口,什么东西都要放进灵巧的嘴巴里品尝。达勒玛想到这儿不禁打个激灵,也不管它听懂听不懂地吩咐:喂,千万别进绿色的帐篷里,里边的人抓住你,你可就没命啦。他们肯定把你穿在铁棍上烤着吃。看它贪吃的忙碌样,她叹口气后慢慢往回走。也许过不了多久,松鼠们连松树结出的松子都吃不着了,她望着一片片砍伐光树木的草地,忧心忡忡地拍几下额头。
儿媳妇正在帐篷前点燃一堆潮湿的柳条熏蚊子。盛夏的暮色呈现出温柔的余晖,像无声的金色河水朝林子里每一个角落漫延。十几只肥大的蚊子、瞎蠓嘤嘤嗡嗡地在她头顶盘旋,伺机落下来叮咬她。她不时地腾出手拍脸上的飞虫,忙忙碌碌的笨拙劲儿让达勒玛想起怀孕的母熊。儿媳妇又要生了,硕圆的肚子快顶至丰满的胸脯,但不耽误每天早早地起来干家务活。达斡尔族女人就这个样子,直到生孩子时才肯停下劳碌的手。
达勒玛既抱歉又自豪地看着儿媳妇高挺的肚子,心情也像眼前的光线一样温暖起来。她希望这个最小的儿媳妇再给多勒巴家族添一个真正的猎手。多勒巴家族的生命力如此顽强,她生了五个孩子,两个孩子很小时夭折了,丈夫也被瘟疫夺走了性命,然而,天神相继给了她四个孙子,他们个个长得结结实实,像牛犊子一样。从小时她就不难看出,他们会像多勒巴家族所有的男人一样,无论遭遇多少苦难,他们都不会改变自己的本质,会成为真正的人。
达勒玛想到这儿,心情愉快极了,连走路都轻捷起来。她小心翼翼地绕过儿媳妇,进入帐篷里面,生怕碰到那个怀着她的后代的身体。儿媳妇透过火堆燃升起的烟气,看见她正闷声不响地往怀里揣东西,出来时肚子鼓鼓囊囊的,也像怀孕似的,便忍住笑问道:额沃,快吃饭了,我摆桌子吧?按照规矩,小辈是不可以问长者去哪儿的,所以只能委婉地表示一下意思。何况儿媳妇知道婆婆刚从耶思嘎老汉家出来,说不定两人商量好了有什么事情。
达勒玛按住肚子答非所问:天还早着哪,你还是躺一会儿,别窝住肚子里的孩子,他也想伸伸胳膊伸伸腿哪。说罢,她继续捂着肚子摇摇晃晃走了。虽然目不斜视地走上一段路,她还是感觉儿媳妇的目光粘贴在后面,怪不舒服的,不由责怪自己在小辈面前稳不住架,难免令人胡思乱想的。不过,真让她心里慌乱的倒是怀里揣的斧子,还有像大树一样牢固的想法。这种想法刚冒头时没有蘑菇那么大,仅仅过了一个时辰便长成了一棵大树,而且在她脑子里扎下根。她为此既心惊肉跳,又兴奋不已。这辈子她活得像蔚蓝的天空那么干净,可是到了一把岁数却要干出别人容易说三道四的事,她不能不感到难为情。
达勒玛刚刚试着松开手,掖在鹿皮制成的腰带上的斧子便沉甸甸地要掉下去,一副耍赖的架式,让她有点泄气。她挺起胸膛,运足气发出鸟儿的鸣叫声。寂静的四周顿时跳荡着鸟儿悠长而缠绵的呼朋引类声。斧子也似乎听得入了迷,渐渐安静下来,贴住她的身体一动不动。她满意地哼一声:这就对了,别大惊小怪的,我还指望你给我壮胆哪,咱俩谁也离不开谁。
空气里隐隐出现一种小动物的气味。达勒玛奇怪地停住脚步,猛力地嗅几下,然后判断不远的林子里悄悄走着一只幼年的狐狸。没错,那些老奸巨猾的狐狸早已逃避得远远的了,而这只涉世未深的小家伙由于好奇,居然跑到它不该来的地方乱蹓跶,胆子可不小。她开始为它担心起来,它是挺任性,没看见林子边缘驻扎的小工队的帐篷,仍然自作主张地东游西逛,一丝丝狐臊味儿变成欢蹦乱跳的小脚印,从她眼前闪过去,发出亮晶晶的细响。看样子,它不到天黑是不想回家了。
达勒玛继续往前走时,发现自己接近了小工队的住处,从树林的缝隙间能够看到几处蛇绿色的帐篷。一棵树后面露出一个晃动的影子,尽管距离很远,她还是看出是一个男人在撒尿。她回头望一眼自己走过的地方,心里埋怨小狐狸的母亲,肯定是个虚挂聪明而狡猾的美名,却不懂得呵护孩子的傻瓜。这只鲁莽冒失的小狐狸,说不定哪下子就掉进人家下的套子里。玛鲁神灵,它才是多大点的玩意儿啊。
达勒玛着急地大声呼喊起来:呼、呼、呼……她的声音高亢而尖厉,一下子钻进林子里,从里面尖细地回应着,把她自己都吓一跳。那个撒尿的男人从树木后面露出脸,骂骂咧咧道:喊什么喊,掉魂儿啦?达勒玛更生气了,他怎么可以在树根下随便撒尿。树是有皮有脸的生灵,跟人是一个样的。你能在人身上随便撒尿吗?这个不懂规矩没有忌讳的外乡人还来劲儿了,冲她大喊大叫的。好在小狐狸走了,肯定走了,你让它来它都不来,它听得懂她发出的警告,知道事情不妙,它的本能会让它记住一个道理:离人远一点。
腰间的斧子又想掉到地上砸她的脚背。达勒玛用力按一下它,让它老实地呆着,现在可不是谁想发脾气就搅起风雨的时候。她边走边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那个男人也快步走着,很快超过了她。他的手里居然还提着一个红彤彤的家伙。她的心开始狂跳起来,她闻到它身上的臭味儿,人和动物身上都没有的臭味儿,根本不同于她在森林里生活了五十七年所闻过的任何一种气味。她又想呕吐了,每逢闻到这种臭气她就跟中毒了一样,胃里翻腾得厉害。她低下头想找蒿草或天芒放进嘴里咀嚼,压一压呕吐带来的虚弱感。有几朵淡紫色的小花正轻盈地摇曳着,她便摘下这种叫黄芩的小花送进嘴里。来自花草的清香味儿让那窒息人的臭气打个滚,远远地躲开了。
那个男人突然站住等着她。他说你找谁,达勒玛用红肿的眼睛瞪着他,告诉他要找领头的。他快嘴快舌道:那你就跟我走吧,找班长就行。达勒玛沉默后又问:班长管不管油锯?他依然快嘴快舌道:管,班长什么都管,连死尸都管。
男人继续在前面快速地走着,而他的话也滔滔不绝地涌入她耳朵里。达勒玛费力地跟在后面,从他牢骚不断的讲述中勉强听懂了大概的意思。他说大兴安岭的伐木工人,一年要被树砸死几个。他说有的大树压根就不该碰它,里面肯定藏着神灵,伐木时明明找准了方向让它顺山倒,可它偏偏一头横砸在山坡上,活活砸死站在坡上的伐木人。还有一种大树更是骇人,粗壮的树根都被伐空了,中间什么都没有,大树还纹丝不动,你永远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能倒。待到伐木人觉得没希望了,刚刚挪动几步,那棵大树便轰然砸落下去,把人砸在雪窝里。他说伐木人晚上总是噩梦连绵,白天砍伐树木时,一定偷偷地给树先磕几个响头,求它宽恕自己,然后才敢开启油锯。他们一天天被吓得魂飞魄散。若不是为了养家糊口,谁都不愿意干这种活。
达勒玛听得唉声叹气。她边走边说:可怜的人哪,他应该知道,山神是有脾气的,你动他身上的东西,他就要报复你。他伸出手指轻轻捅你一下,你会受不了的。
男人垂下脑袋盯着手中的油锯,小声说:我害怕,我真的害怕,怕再也见不到我老婆了,她还等着我拿钱哪。他的声音里渐渐有了抽泣的动静。
达勒玛摇晃着脑袋自言自语:知道害怕就好。万物都有灵魂的,你招惹了谁,谁都能记住你带来的伤害。你招惹了一根无辜的小草,你觉得没什么,它才不会有力量报应你,可是所有柔弱的小草都会记下你干的坏事,你遭报应的时候也快到了。
这是你们的人的说道吧?男人神情显得紧张起来,又有点好奇地问:听说你们避难的办法是跳神,管用吗?
谁也躲不过去。达勒玛迟疑一会儿,按照自己的思路讲下去:神灵一边劝你从善,劝你自己长悟性,一边记着你的愚蠢。它可不想含糊,光劝劝你拉倒。可是愚蠢的人看不到这一点,常常为了捞一点东西,就忘记苍天还有一双眼睛盯着你。
听眼前的老太婆神神叨叨的,男人不耐烦了。这些土著人张嘴便劝你信神。他们信的神真多,天空飞的地面跑的,甚至石头、河流、空气、风雨、彩虹都是神灵,都让他们顶礼膜拜、敬畏万分。他飞快地在前面走着,听见身后的老太婆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便长舒一口气。谢天谢地,她总算闭住了嘴巴,若是再讲天神地鬼的事,那可真够他受的。
男人进了一个帐篷里,对躺在床铺上的人嚷嚷:班长,有个老太太找你。说完便把手里拎的油锯放到帐篷角落,拍拍手上的灰走出去。达勒玛一进帐篷就看见,十几把红彤彤的油锯,活像一堆龇牙咧嘴的怪物蜷缩在那儿,怪气人的。班长懒洋洋地抬起头问:你有什么事赶紧说吧,我们快开饭了。
达勒玛眼睛疼起来,一跳一跳的,像是警告她什么。她连忙用手指蘸点口水涂抹在眼皮上,自言自语道:白跳。她走了两步,很认真地说:是这样,你是外地人,你从别处来的。而我们世世代代生活在林子里,死了的亲人都在林子里风葬了。她看见他点点头,顿时激动起来,语言也变得流畅许多。这片林子里风葬着我们的人,你们砍树快砍到他们周围啦。他们安安静静地躺在里边该有年头了,玛鲁神灵替我们这些活人记着哪。安格林河上空的太阳是仁慈公平的,它照耀着活的世界,也照耀着死去的人们。灵魂是不死的,人活着是一种飘泊,死去了是另外一种飘泊。小伙子,你的眼神和乌云一样,总挡着我说话。嘿,我忘了你是外乡人,你听不懂我的意思,听了也不懂。别嫌我啰嗦,我快讲完了。是这样,你们离开林子到别处去吧,别砍木头啦,罪孽啊。一棵棵大树,长得快够着天啦,它们刚从地面露出脑袋那会儿,这儿还没有人哪。
达勒玛猛然拍一下自己的脸。一只蚊子的尸体模模糊糊粘在她手心。她说话的工夫,它一直围住她嗡嗡乱叫。贪得无厌的家伙,就别怪她动手了。
班长起初被她错误百出的汉语搞得云山雾罩,之后连蒙带猜,总算听明白她的来意。她叫他们离开这里到别处去,她讲了一条河流那么长的话,关键的就是这么一句。他踢踢脚底下的草,草却纠缠住他的胶鞋,顺势爬到小腿上,打算在那里安家落户。该死的草真是无孔不入,它们像山谷间汇集的水一样肆意泛滥,无论他睁着眼睛闭住眼睛,它们都气势汹汹地扑向他。小工队的人如果不随时奋力铲除,这些疯狂生长的草肯定能钻进他们的骨骼里。他踢踢脚底下的草,草咬他一口,是草咬的,绝对是,信不信是别人的事,挨咬的却是他。眼前的老太婆有一点说对了,林子里生长的植物都是神灵,都像人一样不好惹。他望着帐篷开出的窗口,没错,前两天他刚拔净的草,现在这些草又长出来了,正准备从低矮的窗口上探进身子,或者干脆爬进来。班长从窗口扯下一束草当抹布,用劲揩自己手上沾的柴油。他刚刚给油锯灌油来着,他被油味熏得连胃口都没有了,他朝谁诉苦去?
好啦,老妈妈,走不走我说了不算,镇子里的领导说了也不算。班长苦口婆心地劝慰达勒玛,她正瞪着固执的小眼睛望着他。我们都得执行上边的指示,小工队的人每天必须拼命干活,完不成任务要挨批评。老妈妈,你们不用操心日子怎么过,听说镇子里在给你们盖房子,你们很快就能搬下山啦。
达勒玛阴沉下脸,心事重重地走出帐篷。不会有谁因为一个老太婆的请求而离开这里,这是明摆着的事。她原先便晓得会有这种结果,只不过她的固执非让她来碰一次钉子不可。现在她剩下唯一的办法了,趁没人时钻进帐篷,用斧子狠狠敲掉油锯的锯链,看它们张开没牙的臭嘴怎么啃树木。
达勒玛在离开帐篷不远的空地蹓来蹓去,单等着班长出去吃晚饭。天色逐渐黯淡下去,远处的树木也显得影影绰绰,而地面已经浮起一层稀薄的岚气,用不着多长时间,整个林子便会无声地落进厚厚的岚雾里,像潜伏在水底一样。
有一个人出现在她的视线里,朝她快速走过来。达勒玛咧着嘴无声地笑起来,性子急躁的耶思嘎,老了也改不掉走路匆匆的样子,瞧他现在还当自己是小伙子,正飞快地赶路哪。达勒玛顿时精神抖擞,腰板也挺直起来。她有了依靠,耶思嘎就是她的依靠。每当她孤独无助的时候,每当她碰到棘手的事,他总会及时地出现在她面前,像是神灵指派来的。
耶思嘎快步如飞地走到她面前,翻动着厚嘴唇打趣道:有一只傻狍子晃悠来晃悠去的,在一个地方打转转,谁也没碰见。它就琢磨开了,我以前怎么那么胆小,谁都怕,连月亮的影子都怕,一点也不知道自己是多么威风。看来那些凶猛的动物徒有虚名,听到我的声音就吓跑啦。以后我不再缩头缩脑了,要保持百兽之王的尊严。太阳升起后,它才发现自己掉进了陷阱里,而且做了一夜的国王梦。
达勒玛忍住笑,很给他面子地点点头:是呀,你没说错,我就是那只傻狍子。趁着天还没亮,太阳还在睡大觉,我就做一回国王梦吧。
耶思嘎张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达勒玛即使认输也是国王,这一点她没说错。一个人想当国王,别人是无法征服她的。
班长终于离开帐篷。见他黑糊糊的背影隐进另一处帐篷里,达勒玛高兴起来,连忙吩咐耶思嘎帮她看人。耶思嘎听完她的主意,脸色不由得阴沉下来,挺烦恼地嘟囔:我不干这勾当,偷偷摸摸的事情我从来不干!
达勒玛也来气了,失声尖叫道:嘿,你说的是人话吗!你把他们都叫来吧,我当着他们的面干,他们会夸奖我的,瞧这娘儿们多勇敢!说罢,她气势汹汹地朝帐篷走过去,甩下耶思嘎站在那儿发呆。
耶思嘎很快听见帐篷里传出惊天动地的砸铁声,他呆不住了,朝帐篷里飞快地跑去。他站在门口吃惊地看着达勒玛,她肯定疯了,高举着斧子深仇大恨地砸下去,锯板随后便发出激烈的怪叫,整个帐篷里似乎正在发生一场厮杀。耶思嘎一眼看出,疯狂的热情让她难以集中注意力,斧子下落时杂乱无章,有一次甚至朝她自己的腿砸去,幸亏肥大的衣袍替她遮挡一下,否则,她就该变成瘸腿的达勒玛啦。嘿,她也够了不起的,哼都不哼一下,继续奋力挥舞斧子。耶思嘎被感染得兴奋起来,过去一把抢过斧子,高高举到头顶,坚决而有力地砸到锯板上。听见锯板发出分崩离析的破碎声,耶思嘎很满意。这可不是你们耍威风的地方,他像教训人一样轻蔑地说,你们最好回到该呆的地方去,这儿用不着你们。
达勒玛看得心花怒放。耶思嘎确实能干,干脆利索地砸光所有油锯的牙齿,让它们规规矩矩地呆在那儿了。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帐篷,高兴得忘记了应该躲着点人,便大摇大摆地往回走。达勒玛不一会儿感到浑身热腾腾的,像烧红了的铁条,于是忘乎所以地说:这会儿林子可静下去啦,跟冬天结冰的河底似的。你砸得正来劲儿那会儿,我听见自己的骨头吱嘎吱嘎地叫唤,挺不服气哪。
听达勒玛抱怨自己半途而废,让他风光一把,耶思嘎的高兴劲儿一下子没了。事情做得再漂亮,他在她心里也是矮三分的。如果她是男人,他真想好好教训她一次。而眼下,他只能生气地问:喂,你还有没有良心,你连自己骨头的动静都能听见,就听不见我正在肚子里骂你吗?我天天惦念你,拿你当依靠,你却总在我面前端架子,你什么时候才晓得后悔呀?
达勒玛张皇失措地四处张望。这个无所顾忌的老头子,大声嚷嚷什么呀。若是凑巧让一个过路人听见,明天猎营地的人就都听见了,甚至儿媳妇肚里的孩子也乐得打滚啦。可是她埋怨不着他了,看来他真是气得不轻,一个人呼哧呼哧地往前走,两只脚与地面蓬勃的野草可笑地较量着,那动静连扯连拽的,一会儿便把她落得老远。
达勒玛忍不住笑起来,笑了一会儿,泪水慢慢地流淌下来。幸亏天已经黑暗起来,幸亏这倔老头怪卖力地往前冲,看不见她越来越汹涌的泪水。老耶思嘎,瞧他硬朗得如同岩石的身板,准能长命百岁,说不定还能创造出生命的奇迹,在后人嘴里留下美丽的传说。而她老了,比谁都清楚,她活不了多久,因为她的心脏像百孔千疮的鸟巢,快被岁月的大风吹落掉地。那个小鸟外形的乌麦神,最近经常飞进她的梦境里,单等着她疲惫不堪的心脏噗的一声脱离她,悠悠飘落尘埃时,它便尽职尽责地飞来叼住,反身飞越阴阳两界的界线,把她的心归还给冥界的丈夫。
耶思嘎,她敢应承他什么呀,不识好歹的老头子。
把木杆插进草地里竖立起来,用狍皮筋做绳子,在明晃晃的太阳下晒肉条,肉条干得快而透彻,不招惹蛆虫。
达勒玛嘴里念叨着,一下子从铺位上爬起来,匆匆忙忙穿好衣服。又从铺底下掏出摔成半截的磨刀石,在上面飞快地磨着刀,然后把整块的狍子肉切成细长的肉条,晾晒起来。
昨天深夜时分,她的小儿子从林子里打猎回来了。她一看马背上驮放的两个小山似的皮囊,就知道收获不小。儿子打了两只狍子,他在河边解割狍子后,把骨架扔在那里,把净肉装进皮囊驮了回来。夜里临睡前,她曾反复叮嘱自己早点起来晒肉干,却一觉睡到大天亮。她刚睁开眼睛,照例屏住呼吸,倾听远处林子里油锯的响动,可那边安静极了,只有白云悠然地游动,没有油锯那种扎入脑壳似的尖叫声。难怪她睡了一个舒舒服服的大觉。
达勒玛心爽气顺,人也精神起来。她边晒肉条边风趣地告诉儿媳妇,生下孩子时别忘掉在小屁股上涂点熊油,让他长大后像熊一样健壮和威猛。给孩子过满月时别忘掉喂点鲜花汁液,希望他心细如丝,才能招惹女孩喜欢。她总结似的说:一个男人非有这两样品性不可,你们的爸爸就这样让我死心塌地跟他一辈子。
就是那会儿工夫她又听见油锯尖锐的叫声骤然响起。她的右手哆嗦一下,刀就斜斜地划到左手,手指上的血汩汩地流淌出来。儿媳妇低声叫一下,连忙跑进帐篷里找出捆成一卷的桦皮。她撕扯下里面一层柔软的桦皮薄膜,给婆婆包裹紧出血口,达勒玛抬起头看着晾杆上晒的肉条,它们正嗞嗞地吸吮着热辣辣的阳光,颜色鲜亮而红润。这样的肉干肯定是上等的食物,吃起来格外香酥可口。
达勒玛连话都懒得说了,放下手中的活,自己举着手指头慢慢走进帐篷里。她坐在儿子铺好的铺位上,感到伤口一跳一跳地疼,心脏也开始隐隐作痛,一种黑暗的虚弱遍布全身。
心细的儿媳妇看出婆婆难受,在桦皮碗里放些晒干的鹿心血,用温水冲泡一会儿,便端着药碗让她喝下药。她听话地喝了半碗麻涩的药水,过一会儿感觉心脏跳得平稳多了,不像刚才有谁用小锤子咚咚地敲她胸膛。她对站在眼前忧心忡忡的儿子说:该干啥干啥去吧,我没事了。过一会儿她摇晃着脑袋自言自语:气的,我快气死了,那些可恶的油锯还不如先割掉我的脑袋,我真活够啦。
她恹恹地躺下,浓郁的睡意顿时袭上来,接着就是连绵沉重的梦境,一个个挤了进来。她的儿子吃力地走在林子里,找不到回家的路。而那些动物,那些狼、狐狸、鹿、狍子,还有野猪和熊都排着长队,跟随她儿子,寻找生存的道路。它们的眼神像秋天的寒风那样忧郁,那样冰冷。她举起手召唤着儿子,儿子却领着那群动物慢慢走进更深的林子里。
伤口尖锐的疼痛唤醒了她。她坐起来,听儿子和媳妇在帐篷外忙碌的声音,仍然如坠梦中。她觉得自己不过打个盹,却发现这一觉睡的时间可不短,从帐篷门口朝外看去,光线已经黯淡了。她的眼睛肿胀起来,连嘴唇都厚得像被黄蜂蜇过。她心惊胆战地伸出腿,在上面按一下,小腿浮肿得马上陷出一个肉坑,如同一只患了白内障的眼睛盲目地望着她。看样子,她又要重返医院了。
达勒玛真想嚎啕大哭,又觉得若是那样便显得太放肆了,让神龛里的玛鲁神看着不高兴。安静点吧,它会警告她道,受苦受难的人多了去了,他们一直沉默地承受,到死了也不吭一声,怎么就你大呼小叫的。想到这里,她硬憋回去已经涌上来的眼泪,光着脚走出帐篷,在院子里转悠一会儿,最后一屁股坐在篝火堆边。篝火正在起劲儿地燃烧,煮着吊锅里的狍子肉。她闻着肉香味儿,对烧火的儿媳妇说:我又饿了,我总是饿,怪没出息的,你公公在那边省事,用不着吃东西,他每天到处闲逛就行啦。她边说边用割肉的尖刀伸进沸水里,插住一块肉,捞出来看看熟没熟。
她的小儿子正坐在一堆木柈子上数着皮袋里的子弹。有两颗子弹一下子骨碌到地面,眨眼间不见了。他半跪着伸出手在木柈子下摸索一会儿,才找到那两枚滑溜溜的玩意儿。他重新坐在木柈子上,非常担忧地看着母亲。她正津津有味地嚼动嘴里的肉,看起来吃得热火朝天,实质上肉就顶在嘴里,很难咽下去。母亲的脾胃太虚弱了。她是做样子给儿子看,她很结实,也很能吃,用不着操她的心。他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走到吊锅边,找出一块煮烂的肉,一点点地撕开肉丝放在桦皮碗里,让母亲吃。眼下,不是他轻易流露忧伤的时候,真正伤心的泪水是该流在心里的,而不是淌在脸上。能大大方方淌在脸上的,一定是汗水。
吃饱喝足后,达勒玛觉得自己又有劲儿了。她找出一个空皮袋,去了小工队的住处。她猜对了,他们把断锯链随便地抛弃在帐篷外,任它们今后风剥雨蚀地腐烂掉。这堆不再具有杀伤力的东西,在她眼睛里变成了有用的东西。她仔细捡起断锯链装进皮袋里,然后背着袋子慢慢走进林子里。
她被一棵树挡住,它裸露出土的树根绊了她一下。她放掉背的口袋,俯下身拍拍树根惋惜地说:小伙子,你该学会收敛自己呀,根要往深处扎,不要浮出来。说罢,她又背上口袋,在树丛间绕来绕去,站在一棵苍翠的松树前。她用双臂刚刚拥抱它,马上又抽回手,像烫着了一样。里面有一种力量传递到她手臂上,肯定是树神告诉她,他在里面呆着哪。
达勒玛在口袋里找出四五根断锯链,一根一根地用斧子敲进松树的根部,她相信,张牙舞爪的油锯一旦撞上这些铁东西,马上就变成哑巴,锯链一下就会崩断了。这就叫物物相克哪。她被自己聪明的想法鼓舞着,给一棵又一棵树的根部敲钉进铁牙齿,让它们保护自己免遭戕害。她打算用完这些断锯链后,和儿子商量一下,用给她看病的钱下山买钉子,越多越好,她恨不得给所有的树木都装进牙齿。儿子会同意她的请求,因为她干的是积德的事情,儿子为什么不同意,他那么懂事和善良,纯洁的心跟金子一样。
达勒玛听见不远的地方传来脚步声,是人的脚步声,耶思嘎的,她听得出来,捂住耳朵都听得清清楚楚。她高兴极了,站直身板叉着腰大声说:你找对地方啦,我快累死了,你接着干吧。
耶思嘎从树木间露出脸,挺得意地说:你弄出的动静可不小哇,我还以为打哪儿来了只啄木鸟,到处敲打找虫子哪。
达勒玛咳嗽一声说:闭住你的乌鸦嘴,你想成心气我吗,我可不上当。既然你来了,就干活吧。
耶思嘎围着达勒玛刚敲进锯链的大树绕一圈,心悦诚服地说:多么能干的女人哪,应该给大家当莫昆达啦。若是你当首领,我们这些男人会死心塌地帮助你的。可惜你生不逢时。
达勒玛低声笑了,好像许多辛勤的蜜蜂正在她嗓子眼里酿蜜:你可真老实过头了,耶思嘎,你怎么没看出来,我又要遇到点事,马上慌慌张张找你去,我的主意其实都是你的主意,和你抬杠抬出来的主意。
耶思嘎费了很大劲儿才把脸上即将绽放的笑容压下去。打他们相识开始,达勒玛还是头一次当面褒扬他。他既感动又有点难过,接过她手里的斧子开玩笑似的自嘲:我还是听你抬杠的话舒服,你这么好好地说话,我就变哑巴啦。他用力地把一截截的断锯链敲进树根,很快,口袋里空荡荡的,让他懊丧起来:太少了,还没敲进去多少铁家伙,明天上哪儿再弄些钉子来?
达勒玛心满意足地拍着树身说:这样也不错,保一棵是一棵。瞧瞧,让咱们呵护过的树,活得多忠实,连叶子都冲着咱俩笑哪。今天夜里,它们肯定能睡个好觉,一个噩梦也不做。
耶思嘎沉默地倾听一会儿。他转过脸,对达勒玛郑重地说:我听到太阳下山的声音了。
达勒玛站直了身体,凝神屏气地倾听着,小声说:我也听见啦,太阳神下山啦,它走路的声音真好听,跳舞一样。
他们面对面伫立着。倾听太阳像跳舞一样旋转着坠落山峦,倾听高高伸向天空的一棵大树上悠然地飞落了一只鸟,倾听几片绿色的树叶在半空中悠悠飘落。有两片叶子倏忽间轻盈地碰到一起,发出亲吻的细响,然后依依不舍地分离,悄悄地滑向散发无穷热力的大地。而大地正发出孩子吧唧吧唧的喝水声。
耶思嘎欢快地笑起来:大地喝水哪。他想了想,加重语气说:大地是孩子,它晒了一天,渴坏啦。
达勒玛轻轻抽泣一下,耶思嘎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听错了,接着她又发出一声响亮的抽泣,他于是隐隐地感觉,她已经伤感一阵子了。见他探过脸仔细观察她,达勒玛索性呜咽起来:我想活,我真想活下去。我走了你怎么办,一个人孤零零的,找谁说话去,时间长了还不憋出毛病来啦。孩子们毕竟是孩子,他们的想法和上年岁的人不一样。
耶思嘎难过地低下头,他的嗓子眼被一只伤感的手捂住,让他喘气都有困难。这个倔强的老太婆,平时看着没心没肺,逮什么说什么,其实关键的话她半句都不肯泄露,把自己捂得死死的。现在,她自己觉得生命之火快熄灭了,才张开金刚式的硬嘴巴,露出心底的秘密了。他没猜错,她心里一直有他,这就足够了,他要的就是她的心。苍天在上,他这一辈子除了把她放在心里,没把任何事当成事,他够痴心的了。耶思嘎昂起狭长的脸,既遗憾又欣慰地说:喂,拿出你从前的勇气,你要好好活下去,我不许你再胡思乱想。你为我也该好好活吧。我回家就跟孩子们讲,达勒玛婶婶终于开恩啦,想成为咱们家族的人啦。孩子们会高兴的,他们早就盼望你进我们家门啦。
达勒玛听得心驰神往,刚刚还挂着泪的脸隐隐浮起含糊的笑容。可是,她的目光一旦落在远处的树丛里,另一种想法便随着晚风袭上心头。她慢慢地摇着头,她摇头的样子让耶思嘎恍惚间听见,残挂在树枝上的山果在凝重的秋风里微微晃动。达勒玛又快流泪了,她难过地说:好女人不可以嫁两个男人的,这辈子我就是多勒巴的老婆,我要对得起他。等到来世吧,来世我再嫁给你,一定好好还我欠你的情。
耶思嘎伤感地垂下脑袋。
油锯声继续尖锐地响着,可是它突然哑巴了,像被谁掐住脖子。达勒玛心花怒放地跪在篝火边,朝旺盛的火焰里恭恭敬敬地投进一块肥美的狍子肉。欢快的火苗伸出殷红的长舌头,津津有味地舔着肉,很快打起一串饱嗝。今天的阳光仍然像往常一样明媚,一切都显得生机勃勃的,连火神的胃口都出奇的好,瞧它伸出一条条炙热的舌头围着吊锅跳舞,锅里煮的狍子肉粥开始弥漫出香味儿,看来熬到劲儿了。
林子里传出一声雄鹿的长鸣,达勒玛奇怪起来,支棱起耳朵认真地听一会儿,那雄鹿仿佛知道她倾听,吱噜吱噜地叫个没完。达勒玛忍不住笑起来。这个老耶思嘎,亏他想得出来,用这个法子告诉她,他们没白干,油锯被树里藏的锯链崩哑巴啦。他用叫鹿筒吹出的动静够大了,真像一头性急的公鹿四处呼唤母鹿。现在是盛夏八月份,哪有公鹿到处乱叫的事。九月份野鹿才发情哪。尤其是雄鹿,发情时才不会斯斯文文躲在林子里唱小调呢。它们性情一下子像火焰似的暴躁,自己脱离鹿群,站在山坡上连性命都不顾地呦呦鸣叫,呼唤年轻的母鹿做伴侣。这个老耶思嘎,乱叫什么。
嘲笑归嘲笑,达勒玛还是听得挺带劲儿的。但是耶思嘎欢叫的日子没几天就结束了。油锯又嚣张地张开大嘴,山上的树又一棵接一棵地倒下去。一棵几百年的大树轰然倒下时,连大地都被震得颤抖了,达勒玛家的帐篷也跟着摇晃起来,帐篷里挂着的玛鲁神像也摇晃得像钟摆似的。她跪在神像前祷告时,曾抬头看过玛鲁神,结果看到玛鲁神一直摇晃着脑袋,任何神谕都没告诉她。
达勒玛只能又去找耶思嘎。她认输了,彻底认输了。耶思嘎是男人,男人的脑袋终究要比女人聪明。女人的脑袋平素看着灵光八面,一旦遭遇大事就糊涂成汤汤水水。达勒玛颠三倒四说了不少话,耶思嘎只记住一句:他是男人,是男人就应该有主意。
耶思嘎当然有主意。安格林河流淌进多少丰盈的源流,他脑袋里就有多少主意。在他层出不穷的建议中,达勒玛选中一个办法:在道路上挖陷阱,让运材车掉进去。那些长着胶皮轱辘的汽车太气人,整天拉着粗壮的原木送到山下的镇子里,它们活像一头头怀了崽的母兽,挺着撑大的肚子,连跑都跑不快。非让它们崴折腿才老实点。
两人大清早便从家里走出来,他们会面后便沿着运材路走走停停,寻找合适的地方挖坑。运材路面被沉重的车轮碾轧出一道道深深的裂痕,犹如天空撕心裂肺的闪电印在路面。
走到转弯处,达勒玛把铁锹插进土里,决定就在这儿挖坑。她的理由很充分,转弯处有繁茂的灌木丛遮掩,别人很难一下子发现他们。
这回轮到耶思嘎摩拳擦掌了,他吩咐达勒玛去路边看着人,他一个人干就可以了。他朝她举一举手中的铁锹,然后开始挖土。铁锹刚碰到硬铁板似的地面,他便觉出自己手臂力量的虚弱,但他不想让达勒玛在背后摇头,叹息地回忆他昔日是何等的威猛,何等的力量超群。
达勒玛心情复杂地看着他犹如一只勤奋的蚂蚁,伸出精瘦的胳膊顽强地掘土。他到底力不从心了,他气势汹汹地挥舞铁锹,马上被土地的力量顶回来,他的胳膊、腿,还有脊背显得笨重起来。达勒玛走过去,和他并排站在一起,坚决地伸出铁锹。他们都老了,更需要齐心协力干活。她坚决地伸出铁锹,土地也坚硬地反抗她。土地长脾气了,它不再是昔日松松散散、任你用手都可以在它身上挖出坑的样子,而是和谁都来个硬碰硬,一副死犟到底的德性。达勒玛没挖一会儿便呼哧呼哧喘起粗气。不识好歹的东西,跟我硬顶有什么用。她呸了一口吐沫,气急败坏地数落着:你们连脑袋都不长,任着一辆辆车从你们身上开过去,任它们把木头拉光吧。
他们刚挖出一个像模像样的大坑,远处便传来汽车声。耶思嘎手忙脚乱地用树枝掩盖住大坑,在上面撒落一层土。他拉着达勒玛走到路边,连躲避一下都忘记了,明晃晃站在那儿,像两只缺心眼的狍子。
道路上耸现出一辆运材车。这个巨大的吃汽油的家伙肚子里装满了原木,一路轰轰叫着飞奔而来。耶思嘎一看见鲜艳如血的车身,马上想起来,这种车叫斯康尼亚,是外国货。关于它的来历,安格林河一带的猎户已经耳熟能详。它出现在通往森林的道路时,便意味着猎户们狩猎为生的时代即将结束,另一个时代即将来临。至于新的时代会是什么样子,谁也无法想像。
血红的斯康尼亚飞驰而来,它带着不可一世的神气一下子扑到他们眼前,接着栽进坑里了。可是它只哼哼几声,便从土坑里弹出来,它的八只巨大的车轮轻而易举地托住车身,呼的一下跳蹿出那个小土坑。没等他们缓过神,巨大的运材车又飞快地跑远了,车轮刮起的尘土弥漫了半空。
耶思嘎气坏了。达勒玛从来没见他气得快疯了。是的,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没有任何声响,甚至连呼吸声都是均匀的,像打点的时钟那么均匀。但达勒玛知道,他快气疯了。
耶思嘎突然把双手伸向半空,他喃喃自语道:腾格乐天神,请你赐给我无穷的力量吧,请你让我的血液重新像年轻时那样奔腾,请你让我的骨骼重新像岩石那般坚硬。说罢,他举起铁锹跳进土坑里,拼命地掘土。达勒玛也举起铁锹跳进去,和他并排站在一起狠狠地铲着土层。铁锹铲下一簇簇的草根,这些草根长得格外繁茂,似乎从地壳深处爬出来,用人们无法想像的速度蔓延在大地的每一个角落。它们从伤口淌出白色的汁液,和黝黑的泥土混合起来,散出一股股滑甜的气味。
达勒玛边打喷嚏边用力铲掉维护泥土的草根,挖出底下的湿土用力抛到土坑外面。鲜甜的草根吸引来一群肥胖的蚂蚁,它们忙忙碌碌地爬来爬去,有几只不小心掉进土坑里,张皇失措地四处逃窜。达勒玛感到湿漉漉的后背也有蚂蚁在爬,那里又凉又痒。她看到正在拼命掘土的耶思嘎,他后背的衣服仿佛雨季中的桦树皮,湿淋淋的。土坑越挖越深了,达勒玛很骄傲地想,他俩的汗水可没白流。
耶思嘎终于把铁锹狠狠插在土里大声嚷嚷:好了,这回该好好教训到处乱窜的铁家伙啦。他爬出土坑时颇费周折,但是没出洋相。轮到达勒玛上去就可笑了,手脚并用还是重新摔进坑里。耶思嘎不得不跳进去,在下面把她■了上去。
耶思嘎上来后,用树枝遮蔽住土坑,又在上面仔细地撒层土。他听着远处传来汽车飞驰声,很自信地说:这回它可逃不过去啦。
一辆解放牌汽车轰隆隆地开过来。达勒玛和耶思嘎又忘掉隐蔽起来,仍然站在离路边不远的草地上张望。这个庞然大物飞快地陷进土坑里,汽车轮胎的爆炸声快把他俩的耳朵堵死了。爆炸的巨响在半空里膨胀成巨大的蘑菇云,接着山里面也传出回声,好像过节放礼炮似的。两人开心极了,哈哈大笑。这勒玛像金灿灿的葵花那样,边笑边把脸转向耶思嘎。她只能看见他那张笑脸上一个黑洞洞的大嘴,瞧他乐不可支的样子,真比娶亲还兴奋。
汽车驾驶室里弹出一个矮小的男人,怒气冲冲地朝他们跑来。接着又下来一个人,站在道路左侧,朝后面开来的运材拖拉机摆着手。
达勒玛有些害怕,紧紧靠着耶思嘎说:咱们跑吧。耶思嘎盯着奔跑的男人倔强地说:我又不是兔子,我不跑,来的时候我就没打算跑,看他怎么的。
那个矮小的男人冲上前,一把揪住耶思嘎的衣领,而且用绳子捆绑他的胳膊。达勒玛甚至没来得及看见男人从腰间掏出绳子,仿佛那绳子是自动生长出来的。达勒玛张开手臂,摇摇晃晃走到耶思嘎面前,拼命地拽扯那根该死的绳子。矮小的男人粗鲁地推开她,对着跑过来的三个男人大声叫骂,接着又是叹气又是诉苦,跟倒霉鬼一样。
达勒玛支撑着站稳脚跟,攒足力气又走上来。耶思嘎看出她的心思,大声喊她站住,保持自己的尊严。他自己被人家挟持着还顾及她的体面,她一下子流出泪水。耶思嘎是对的,人应该有尊严,他不愿意看到她像泼妇似的与人撕扯叫骂,那样子挺丢人。她听话地站立着,拼命地控制潸潸泪水。她看见他又皱起眉头,很生气地瞪她一眼。她马上抬起手擦干眼泪,顺便又擦干净脸面,然后昂起脑袋,傲慢地面对那些人。不用再看她也知道,这回他该满意了。他曾经说过,他就喜欢她的傲气。
那四个人凑至一块儿商量后,便分开行动。他们捡起地面的铁锹,先在陷进的车轮前挖出一条斜坡,司机把拖拉机开到汽车前,把松塔粗的钢丝绳挂到汽车前部的铁钩上,然后开动拖拉机,亮铮铮的履带咔嚓咔嚓向前推进一段路程,那辆汽车便哼哼地爬上路面。
达勒玛悲伤地垂下头。他们白干了,这个刚挨了教训的家伙只哼哼几下便爬出来啦。它身后的土坑,活像坍顶的耗子洞,能灌满两桦皮桶的凉水就不错了。这时候,耶思嘎居然令人不可思议地笑出声,他压低嗓门告诉她:我摸到门路了,下一次要干得漂亮点,他们肯定以为碰见山鬼了!她忧郁地瞅着他,又忧郁地瞅着那些人。他们正在换轮胎,一个神奇的铁家伙说把车身抬起来就抬起来。没用多大工夫,汽车又长出个好腿,又可以满世界乱跑乱窜了,该死的家伙。
有两个人走过来,吵吵嚷嚷地推着耶思嘎上汽车。他们要把耶思嘎带走,带到镇子里,那儿会有人管教这个老东西的。他们把耶思嘎叫成老东西。
耶思嘎牛烘烘地进了驾驶室,那模样仿佛是去领奖。他费力地扭转脖子望着达勒玛,他的脖子显然不对劲儿,大概扭伤了。他对她喊:回去吧,我不会有事的。
他们哈哈大笑,其中一个甚至吹起口哨,表示讥诮和嘲弄。汽车司机倒一下车,接着让车从两把沾满泥土的铁锹上碾轧过去,一溜烟跑得踪影皆无,而拖拉机也咔嚓咔嚓地跑远了,留下难闻的臭气。
达勒玛终于无声无息地哭了。已经没人看见她,她再也忍受不住,任泪水像秋天的树叶一样簌簌落下。她感到心脏被挖空了,里面像无边无垠的深渊,笼罩着绝望的浓雾。她从来没有如此绝望过,就像她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身体可以变成深渊。
达勒玛挪动一下脚步,接着又挪动几步。太阳光慢慢延伸过来,不动声色地爬上她脚面开始咬人。她记不清楚自己伫立了多久,神情也恍惚起来。该回家了,有一个声音贴着她耳朵吩咐,有一只手轻轻推她一下。她便背对着运材路,慢慢地往林子里走。
她走啊走啊,又站住了。她面对着三条小路,就像面对三片相同的树叶一样。她感到浑身炙热难耐,便摘掉脖颈上的围巾拎在手中。清晨时,林子里凉气袭人。从家里出来时,她用围巾包住头部,以防自己着凉。她站在岔道口,白晃晃的阳光晒得她眼前阵阵发黑,她顺着一条小路走一段,又返回来,选择了另外一条路。高高的草藤拽扯住她手中的围巾,她也没感觉到,那条饱经风霜的围巾躺在草丛间,委屈而担忧地看着她越走越远。
达勒玛选择了那条通向幽幽丛林的道路,一直走下去。虚弱不堪的心脏提醒她,该为自己寻找最后的归宿地了。嗅着越来越浓郁的树林气息,她又开始哭泣了。她的父亲和丈夫都留在大兴安岭密林深处,浩瀚的森林仁慈地接纳了他们的灵魂,没有谁能够打扰他们了。谢天谢地,人的力量无法抵达他们那里。他们每天顺着山峦里洁净的风自由飘游,沐浴着金灿灿的阳光,那是多么美好的境界。他们活的时候所承受的一切苦难,都化成吉祥的福音,让他们的灵魂获得了永恒的安宁。
没有风葬架高高抬起她的躯体,达勒玛是不会见到他们的。
一阵致命的虚弱袭上全身。达勒玛慢慢阖上眼睛,她的后背渗出一层如油般的汗水,继而全身都渗出一层冷汗。她生命的大限到了,达勒玛清楚地记得,自己的亲人离世时,都曾流淌过这种绝命的汗水。
我累了,她低低地呻吟着,摇摇晃晃地坐在地面。周围有十几处白光光的树墩子,她不会坐上去的,而且任何一位族人都铭记古训,从不坐在树墩上歇息。即使树身被伐掉,但是树的根部仍然驻留大地赐予的生命,人怎么可以凌驾于树神之上呢?
达勒玛伸出手,怜惜地抚摸身边的一个树墩,它像一个巨大的圆桌摆放在那儿。它应该是一棵老树,上面细密的年轮犹如涟漪朝她荡漾而来。她数着一圈圈的年轮,很快就数糊涂了,它至少有上百年的树龄。
达勒玛渐渐垂下脑袋靠在树墩上,一股浓郁的困倦像树胶一样粘住她的眼皮。她阖上眼睛后,便缓缓坠入扑面袭来的浓雾里。她听见远处有一只熊呜呜地呼唤她的名字,接着她看见母熊乌森从白雾里慢慢走到她面前,用力推了她几把,站起身朝天咆哮一声,又慢慢地隐入白雾深处。
达勒玛一下子睁开眼睛,从地上站起来。尽管视线里只有树木和草地,四周静寂而空荡,但她相信,母熊乌森的确来过。
达勒玛七岁时曾在山林里迷路了。到了第三天,她靠着一棵大树根睡过去。她睡得真死,若不是听见那声低低的咆哮,她肯定再也醒不过来。她看见了它,母熊乌森。她吓得尿湿裤子,双手捂住眼睛呜呜哭起来。母熊挥着它那黑巴掌,掉转庞大的身体走开了。她睁大眼睛恐惧地看着它。它再没有回过头,宽阔的后背逐渐消失在林子深处。她朝山下跑了几步,奇迹般地发现一条小路,便沿着它走回了家。
后来,耶思嘎的爷爷猎到了乌森。他表情悲哀地返回营地,找人把它抬回营地。按照古老的习俗,全部落的人团聚在一起吃熊肉。他们边敬畏地学着乌鸦呱呱乱叫,边趁机把煮熟的熊肉咽进肚子里,让熊的灵魂误以为是乌鸦侵犯它神圣的躯体吧。至于那堆已经剖卸完的熊骨架,当然是猎人干的。但不是一个猎人干的,而是所有的猎人。他们沉默不语,神情肃穆地干着活,连一根熊骨头都不敢随便丢弃在别的地方。趁着天光明亮,部落的人把熊的骨架抬进林子深处,用风葬的仪式安葬了母熊乌森。只要它的灵魂寻找到自己的骨骼,就像河水找到山谷、白云找到天空,它就想不起再找猎人的麻烦。
达勒玛连一口熊肉都不肯吃,她坚信乌森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达勒玛一辈子没忘记安葬母熊乌森的壮丽场面。当部落的人们把乌森庞大的骨架抬到风葬架时,天际骤然下起暴雨,几分钟后雨过天晴,天边出现两道美丽的彩虹,那可是罕见的吉祥的象征。当她抬头远眺神奇的天象时,相信母熊乌森的灵魂正顺着双拱彩桥升腾到了天堂。
达勒玛一直守护心里的秘密。她没能嫁给耶思嘎是因为母熊乌森,嫁给丈夫也是因为母熊乌森。多勒巴家族信奉的图腾是气吞山河的大熊,她自然要嫁给熊的后代。
达勒玛凝神屏气地倾听着,然后朝林子深处继续走去。她肯定没有听错,是母熊乌森从遥远的地方呼唤她。丈夫临终前曾经听见夜空里有熊叫他的名字。多勒巴家族的祖先是熊,他们这些后代,哪儿来的当然要回到哪儿去,达勒玛也不例外。
达勒玛又感到自己快走不动了。她开始模糊的视线里仍然没有出现像样的大树。粗壮的树已经被伐倒运走了,周围只留下一些尚未成材的小树。达勒玛跌跌撞撞地走了一段路,她支撑自己别靠到小树身上。这些没什么经历的孩子,筋骨嫩着哪,哪儿经得住她这把老骨头挤压。
她到底还是靠在一棵树身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她真的快不行了,她抱歉地想,自己不能在这个时候倒掉。她努力地站稳脚,而背靠的那棵树也在努力地支撑她。树梢上掉落下几片毛茸茸的绿嫩叶,轻轻拂过她的脸,飘落到地面。它快弯下腰了,这样不好,她忧心忡忡地想,这么小就学会弯腰,一辈子会没出息的。达勒玛吃力地站直身体,那棵年轻的树也重新站直了身躯,像是一个英俊而挺拔的少年。她留恋地抚摸着它,感到树身里有一股激流突突地奔涌,震得她手心发麻。达勒玛听出来了,是大地的脉搏在它身上跳荡,在所有的生灵身上跳荡。她的头顶上也传来生命的脉搏跳荡,那是一只山鹰盘旋在碧蓝的天空。她赞叹地笑了,大兴安岭的天空,只有山鹰才可以在太阳下骄傲地翱翔。
达勒玛终于找到一棵参天大树了,它仿佛自己挪移到她眼前的。达勒玛绕着它走了三圈,不敢相信眼前出现的奇迹。这棵大树太古老了,连伐木的油锯都绕过它。或许慑于它的巍峨和神秘,或许出于难以解说的原因,他们绕过了它,让它依然耸立在那里。这棵古树的表皮爆裂了,从里面重新生长出新鲜的树皮,繁茂的树枝犹如无数条遒劲的臂膀伸向天空。强烈的阳光渗进树叶的缝隙里,散落在草地上,微风拂动着地面,那些晃动的光斑犹如天籁之音袅袅飘浮。
达勒玛跪倒在大树前,面对黑黝黝的树洞,虔诚地磕了三个头。被时间掏空的洞口依稀散发着熊的气味。达勒玛明白了,是母熊乌森呼唤她来到这里,它为她找到了最后的宿营地。她恭恭敬敬整理好衣服,然后钻进树洞,按照神灵的旨意端庄地坐下。那个位置刚好仁慈地容纳了她。达勒玛感觉得到,这棵古老的神树正在温情地搂抱着她,仿佛母亲把童年的她搂抱在自己的怀抱里。她慢慢地阖上了眼睛,长长地嘘出一口气,最后听见自己苦难的心脏回归大地的声音。这个声音悠远而宁静,带领着她进入另一个世界,她睡着了,梦见自己和古树融汇在一起,永不分离。
责任编辑谢欣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萨 娜 期刊:《当代》2007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