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白,南京文联签约作家。累计发表小说、诗歌、散文、评论60多万字。曾获中国人口文化奖、金陵文学奖等多种文学奖项。
一
南京的夏天热,是那种湿热,像油腻腻的热抹布,贴在你身上,把你裹着,走到哪里都甩不掉。而不像北京,有一丝丝风,就带走了。所以,我的夏天是不分白天黑夜都要待在有空调的电脑边上的。一来可以凉快,二来可以在网上跟女人QQ。
不少网友知道我的年龄只有26岁的时候,就不愿意再搭理我了。我知道,女人是不喜欢这个年龄的男人的,这个年龄的男人没有权,更谈不上钱,钱这个东西对于女人来说是衡量一个男人成功与否的重要砝码。明白这一点后,我就调整了自己的年龄和身分。我最近在网上登记的年龄是38岁,职业是旅游专家。没想到这么一改,我在网上就交了桃花运。那些新认识的女人纷纷过来和我聊天,聊得差不多,就视频。有个女人叫忧伤玫瑰,视频后,对我的相貌还是比较满意的,觉得我长相年轻,不像一个38岁的成功男人那样发福。她约我见面,地点定在火车站。新修的南京站很大,我对那里不是很熟悉,去了会不会有什么危险呢?一个男人去和陌生女人约会,充满了不确定性,有的时候是一场艳遇,有的时候就是一场陷阱。
可是,她的模样对我还是挺有吸引力的。她长得有点像我的师妹小雪。小雪是个好姑娘,可惜她给清华的一个小子捷足先登了。他是她的老乡,中学同学,都是北京人,我还有什么竞争力呢?况且小雪这个看似温顺的女生,骨子里还是有点拗的。她的眼里只有她的男朋友,她死心塌地要嫁给他。在她眼里,好像全世界的男人都不存在,只有她男朋友才是男人。
一天下午,我在南大前面的广州路上瞎逛,刚好遇到小雪,我们不约而同地走进了先锋书店。才上二楼,她的手机响了,是她男朋友打来的。她男朋友知道她和我在先锋书店,就要求她立即回宿舍,八分钟后他打电话到她宿舍。可怜的小雪来不及和我打个招呼,掉头就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下楼梯。广州路上的先锋书店离研究生宿舍楼有段距离,况且她们女生住在六楼,看着小雪慌张的样子,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沮丧和妒忌。我没有翅膀,我要有翅膀,她那么可怜,我还是会借给她的。一个女人对男人痴情到这种地步,我们这些历史系的男生只有把眼睛捋到别处。
我决定和忧伤玫瑰见面,时间定在晚上七点。刚好吃过晚饭,就省了我一顿饭钱;天也不是很黑,好让我看清她的模样和年龄。在现实中,她到底有几分像小雪,更重要的是定在这个时间,要是情况不对,我好随机应变。就像上次,我去火车站接一个网友,视频还不错的一个女孩。到了出站口,她刚走到我面前,一股人腥味扑面而来,吓得我往后蹭——蹭——蹭,连退三步,掉头就跑。
要是女人的身体还没有走近,就散发出这样浓烈的人腥味,一定是个有病的女人,至少她是不干净的。我喜欢干净的女人,甚至是干净得有点轻微古怪的女人。这样的女人身上总会散发出草茉莉的幽香,一缕一缕,似有似无的香味儿,叫人难以捉摸,青幽幽的,像是半夜草坪上的雾霭,柔得人心都要化了。小雪就是这样的女孩。就在我准备出门的时候,手机响了,难道是忧伤玫瑰已经到了吗?我看了一下来电显示的号码,竟然是小雪的。
小雪从来不主动给我打电话的,而且是在天黑以后。我按了一下手机的接听键,我说:“小雪,你在哪里?”她一听到我的声音就破口大哭了,哭声像收拢了很久的水闸,突然间打开,奔腾咆哮,再也收不拢。小雪从来没有在学校哭过,我被她的哭声搞懵了,这不是小雪的样子,她一向是个内敛又懂事的女孩,能做的事情都尽量自己去做,从不轻易麻烦别人,特别是男同学。可是现在,她的哭声,就像天塌下来一样。
我急忙对她说:“别哭别哭,你在哪里?”小雪重重地抽泣了一下,止住了哭声说:“我在玄武湖公园里。”我的头就炸开了,心里陡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兆,天这么晚了,还下着雨,她一个人在公园里,哭得像个散了架的泥人,一定是被人欺负了。是哪个混蛋把她伤成这样,我握紧了拳头,我他妈的要把那家伙揍扁。
我家住在鼓楼北隧道口的付厚岗小区,这里离玄武湖公园很近。我到阳台上拿了一把伞就往外跑,跑到路口时,小雪的身影就像一道月白的光从黑暗中闪出来。她穿了一身乳白色的淑女套裙,看到我的时候,摇摇摆摆的样子,就像一只受了重伤的小羊,穿过黑暗中的雨雾,穿过大学四年的同学时间,朝我跑过来。
我伸出长长的右手臂,我顾不了这么多了,我早就想能像她的男朋友一样,把手臂揽在她的肩上走路。在校园里,在黑暗中,特别是在雨夜里,我和她两个人打一把伞,那是多么浪漫的幸福时光。我在大学期间没有及时表白我对她的感情。即使我表白了也没有用,她的心里早就装满了她现在的男朋友。她对他的感情就像一只忘记关水龙头的水桶,流得满地都是水,没有一个男生不知道。我在这样的情况下去表白,她不把我当成流氓,至少也不是个好东西。在一个自己喜欢的女生面前,做流氓和坏东西,不如老老实实做个普通同学,做普通同学兴许还有机会,做流氓就一辈子也别想了。
现在,上苍把她送到我面前,我是既兴奋又为她担心。皇天有眼,不负苦心人。我伸出右手,揽住她肩头的那一刻,她就放声大哭起来。我看她的脸,脸上是哭得变形的一团面糊,低头看她的腿和胳膊,一只也不少,裙子是干净的,没有泥巴和血迹,我悬着的心落了下来。
马路对面有一个人走过来,我不想小雪失控的样子被人注意,我说:“小雪,别哭,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说呀,谁欺负你了?你快说,我去揍他。”小雪什么也不说,只是一个劲地哭,她绝望的哭声就像一座马上要坍塌的桥梁。雨下大了,我撑开雨伞,水就从伞面上倾泻下来,一个闪电之后,紧接着炸雷就在头顶惊响。惊雷中,我听见小雪爆破的声音从喉管喷出:“我男朋友和我分手了!”
我一听这话,所有的担心都云消雾散,一股发自心底的高兴,就像一个成功的小贼,看着失主朝我呼救。这一刻,我真是体会到什么叫幸灾乐祸了。她和她青梅竹马的男朋友结束了,她哭着走在我的身边,我按捺住心头的窃喜,轻轻地拍打着她的后背(与其说是拍打不如说是抚摸)。我说:“不哭,不哭,乖……”心里却想,哭吧,哭吧,把你所有的伤心全哭出来,此时,此刻,在雨中,我多么愿意,她是我臂弯里哭泣的小羊。快到我家的时候,我才发现我走的时候太急,钥匙被我反锁在房间里了。
我给我姐打电话,让她快点给我把钥匙送过来。我姐来开门的时候,小雪不哭了,她大概是哭累了,一点声音都没有。她身上穿的很有质感的衣裙在雨夜中就像小羊的绒毛,她的一双眼睛就像小羊的双角,犀利地竖在遮雨篷下面。她站在我身边,安静得就像一只在睡梦中突然被惊醒的小羊。
二
我领小雪去洗手间洗手,她的手臂上有伤痕,渗出的血混着泥灰。我带她去医院包扎,她在路上哭,当着医生的面也哭,像个哭傻的孩子。女医生轻手轻脚地在她的伤口上清创,涂药水,她就不停地诉说,诉说男朋友对她的霸道。她总是问我,为什么?为什么?她想不通,为什么男朋友要对她动粗,为什么男朋友要把她推下汽车,在大庭广众的眼皮子底下,叫她丢尽了脸。她的手臂上缠了一层又一层的纱布,眼泪鼻涕在脸上像暴雨下个不停。我掏出纸巾,轻轻地试去她脸上的泪水,除了伤心,她好像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忧伤玫瑰的电话来了,她说:“你怎么这么不守信用,我在火车站已经等了你一个多小时,你怎么还不来?你总是不接我的电话,你在干什么?”“我在干什么?”我反问她,我他妈干什么要她管,我最讨厌的女人就是跟她还没有什么关系的时候,她就打算控制你了。和这样的女人打交道,简直就是把枷锁往自己的头上套。我什么也不说,“啪”的一下把手机关了。
小雪的父母是南大毕业的,深圳热的时候双双从北京去了深圳发展。小雪十八岁那年考上南大历史系,从那时起,我们就成了同班同学。后来,我考取了本系张宪文教授的研究生,小雪英语差几分落榜第二年才考到张教授的门下。我们算是不折不扣的师兄妹。小雪是个干净又安静的女孩,家境较好,男同学都很喜欢她。虽然知道她有男朋友,而且还和我们刻意保持了一定的距离,大家对她还是有想法的。她一天不结婚,我们就一天不会死心。
从医院回家的路上,小雪哭得浑身发抖,她不断地重复男朋友推她的动作,把我推来搡去,力气大得要死。人的心灵受到了伤害,却以另外一种方式把这种伤害反复重演,才能平复。
回到家的时候,我在沙发上坐下来,小雪在对面说:“我今晚没有地方去了,宿舍去不了,同学们看见我这样子,越解释越说不清,我怎么办啊?”我说:“今晚你就住在我这里,我到我姐家去睡。”说完,我给我姐打了电话,叫她不要把门锁死,我下半夜要去睡觉。
小雪有了落脚的地方,心里踏实多了,她问我:“我对他那么好,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不要哭,慢慢说来。”
小雪边哭边说:“我前几天在宿舍赶论文。梅雨天,空气湿热得厉害,计算机老坏,我又发烧,他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就忍不住哭诉。他说你别哭了,你哭得我心里真难受,我来南京帮你修电脑算了,然后和你一起回深圳。他从北京到南大以后,我让他住男生宿舍,他不肯和男生住一起,就找了学校的招待所住下来。可是,他修电脑时却把我快写好的论文全弄丢了。我急了,就抱怨他,本来论文写好就可以双双回家的,现在又要重写,又要耽误几天,我很生气。他就拉我出去散心,我们就去了玄武湖公园,我没有心思逛公园,想回学校修电脑,写论文。天黑的时候,我们离开了公园,上了公交车,我要回学校,他要去饭店吃饭。车到鼓楼的时候,他非要下车,我不肯,他就把我推了下去。我的手臂就是在公交车站跌的。”
我告诉她:“男人都是有脾气的,男人要是没有脾气,男人就不是男人了。一定是你平时对他言听计从惯了,现在你突然不听他的,他就会没有面子,自信心受到挫败。关键时刻,他为了自己的面子,就顾不上你的面子了。”
这期间,小雪好几次打开挎包的拉链,拿手机出来看,她在等待什么人的电话或是短信吧。她低头的时候,我看到她领口下面的乳沟,深陷在白皙的皮肤下面,像个吸盘,把我的眼睛给吸住了,怎么也移不开。她抬头看我的时候,我有点发慌,好不容易,才把眼睛转开。但是,她还是感觉到了,她本能地把领子往上拎了拎,迟疑地问我:“那他还会理我吗?”
我说:“当然,等他在街上吃了晚饭,消了火气,就会来找你。”
小雪说:“可是他不知道我在你这里呀,他找不到我怎么办?”
“你真是多虑了,他不会给你打手机吗?”
“要是他手机没有电怎么办?”
“满大街的公用电话和磁卡电话,他可以用啊。”
“要是他走丢了怎么办?他从来没有一个人在南京上过街,都是我陪他一起走的。”
“一个堂堂的研究生,要是他在南京的街头走丢了,你趁早不要跟他好了,这样的人能和你过一生吗?这样的人能照顾你一辈子吗?智商这么高的人,回南大的路都找不到,情商太低了吧?”
“他和周围人的关系很好的,他不是那种人际关系紧张的人。”
“至少他没有照顾好你,你是女生,天这么晚了,又没带伞,还下雨,他也不给你打个电话,他不担心你,你却担心他?”
小雪瞪着一双疑惑的眼睛问我:“那你说他会主动找我吗?”
“如果他不主动找你,他就不是男人。俗话说,好了伤疤忘了痛,你可不要伤疤还没有好,就主动去找他。那样的话,你就太没有血性了。”小雪在确认他会回头找她以后,长长地叹了口气,紧皱的眉头渐渐放开,回忆起她和他在一起的情形,回忆使她轻松和沉醉,却使我莫名地恼火。
她自顾自地说:“我去他家的时候,他妈妈都把他照顾得好好的。有一次,他有点不舒服,他妈就煲了一锅鸡汤给他喝。他不想吃,他妈又煲了一锅鱼汤,他还是不想吃。他妈就去菜场,再去买其他的煲汤的菜了。他妈走之前,把我领到厨房,打开冰箱的门,告诉我各类吃的东西都放在哪里。她说她买菜的时候,要我照顾好他。等他妈一走,他就从床上跳起来了,他根本就没有什么大毛病。”
我挖苦道:“一个大老爷们,躺在床上,当着女朋友的面和老妈耍嗲,真是不嫌丑。你不是女朋友,而是他的小妈。”小雪像没有听见我的话,继续说:“是呀,他看到我来,也不起床,躺在床上喊我小姐姐,叫我倒水给他喝。倒了白开水不喝,要喝果汁,果汁没喝完,又要吃酸奶。他妈买的酸奶不吃,非要叫我亲自去超市买,他只吃我买的酸奶。”
“他以为他是贾宝玉呀?你不要把自己当丫鬟供人使唤。女生不自爱,就别指望男生会爱你。”
“那他知道我爱他吗?他会来找我吗?”她最关心的是他会不会来找她,她根本就忽略我的感受,或者是说她就没拿我当个男人。但我忍住了内心的不满,爱情是个魔鬼:她爱的男人,他不爱她,爱她的男人,她爱不起来。我勉强打起精神说:“他还会不知道?他不是傻子就是自私,他只考虑他的感受,从来不顾及你的感受,他最爱的是他自己而不是你。”
“男生都这样吗?”
我想了一会儿,我不想说假话,一句假话一出口,就要找更多的假话来圆满这句假话。假到最后,自己都扯不圆了。我为什么要说谎?为什么要把这个世界描绘得这么温暖?于是我报复性地说:“都这样。”
“你也会这样对你女朋友吗?”
“我没有女朋友。”
“如果有呢?”
“如果我妈这样惯我,我女朋友这样宠我,她事事能干的根本不需要我帮她,我肯定也会这样对她。说穿了,他给你捂馊了。一个男人轻易地得到的东西,就不会去珍惜,费尽千辛万苦得到的,就会当个宝。在男人这里,东西本身的价值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得到的过程,过程才是男人认知价值的砝码。”
“可是,杨振林和李政道的老师就是个矢志不渝的人。他的妻子患有肺结核病,不能生小孩,他的父母坚决反对这场婚事,他还是坚持娶了她,并终生没有再娶,夫妻感情非常好。我男朋友看了这个电视后对我说,他也会这样对我的,他会吗?”
“会不会,不是说着玩的,是要用一生的行动来兑现的。好听的话哪个不会说?这次,就是看他行动的时候。他要是心中真的有你,不管哪个错,他都会来找你的。”我不想小雪去找他,我要阻止小雪去找他。
“那你说,我有错吗?”
“你没有错,真的没有,你要晾晾他。如果你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想马上同他和好,你的伤就白受了。你不是输这一次,而是要输一生了。你愿意他脾气上来就对你使用暴力吗?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一时冲动付出代价,你愿意再挨暴力?”我激将她,不让她去找他。
“我长这么大,我爸爸都没有对我动过一个手指头。即使全部是我的错,只要我爸爸看到我手上有一点伤,他就会马上怪自己,不停地哄我。要是我爸爸看到我膀子上缠了那么多纱布,他一定气死了。”
“你想要像袭人一样地去照顾贾宝玉,还是想叫他像你爸爸一样疼爱你,全在于你怎么做。你重新调整好自己的感情,去审视你的这段爱情:自从有了他,就不把我们当男生了。其实,以后走到社会上,我们对你还是会有一点用的,你干吗躲我们?”我酸酸地把话题引到正道上,探探她的心机。
“我手机上的所有号码他都要检查,查清楚是谁打来的。如果手机响了,他刚好在,看号码是男生打的,他就说不接,我就不敢接了。短信,他也要查,是男是女是什么关系都要讲清楚。有一次,我们班的几个同学聚会,我给一个男生夹了一筷子菜,他当时什么也没有说,回到家,把我骂了好久,说我行为不检点。我下次就注意了,再也不敢跟男同学来往了。他说他喜欢淑女,电视上和学校里的那些破烂货,他才看不上呢,人尽可夫的女孩是不配进入他的视线的。他经常拿电视里的人教育我,他最在意女人是不是淑女了,所以,我只在淑女服饰商店买衣服。”
这个自私的打着爱情旗号的骗子,我想,他妈的,原来他就是用这种偏执的洗脑的办法,把小雪完全控制了。我郁闷,想去揍他一顿,剥下他的画皮。我挖苦她说:“一个独立的女性,没有一个异性朋友,你不觉得自己有点怪吗?我们这一辈的人,大多数都是独生子女,没有兄弟姐妹。多少年后,等我们的父辈离开了我们,到时,你除了丈夫,一个亲人也没有,要是你丈夫再有个三长两短,或是背叛了你,你去找谁哭诉?我们才是你最靠得住的人。”
小雪却辩解:“可是,我是有男朋友的人,怎么能再跟别的男生交往,那样的话,我男朋友肯定要说我是烂货了。”
小雪这番荒谬的话,令我啼笑皆非。我忍不住把手放在胸口,不停地画着十字,脚在客厅来来回回地踱着方步,装成《红字》里的神父的样子,吓唬她:“在这场爱情的游戏中,你注定要死了。他是孤立你,叫你离不开他,他就成了你的精神教父。上帝派我来拯救你,主啊,阿门,拯救你善良的臣子吧,她已堕落,无处可逃。”
小雪噗嗤一声笑了,她终于说了段反省的话:“我是不是在爱情的洪水中淹没了自己?我像一个盲人被他牵着手导行,我迷失了自己?网络上有一首不太流行的歌叫《稻草人》,歌词大意是:我是你的稻草人,我没有自己的灵魂,我只想听你的摆布,那样也觉得是幸福的。”
我笑着调侃她:“多么幸福的女人,一个迷失了自己的人,还有什么魅力?”她却问我:“你觉得我有没有魅力?我要怎样才能有魅力?”
这话从她嘴里吐出来,轻浮了。但她是认真的,就由不得我信马由缰,前面一句话我不想现在回答,说了,伤她自尊。后面一句话我告诉她:“女人要像一个千面女郎,不断展示她光彩的一面,开拓创新,用神奇的新鲜感叫男人着魔,无法摆脱。”
“那杨振林的老师的妻子是不是一个这样的女性?她一定有自己的独特魅力,叫对方不能放手。”
“应该是的。”
“可是我和男同学来往,要是他们以为我对他们有意思,想追求我,那怎么办?那不是很糟糕的事吗?我是有男朋友的人。”
小雪这样的问话,就像个弱智。女人一恋爱就跟白痴差不多。我压住心头的不耐烦说:“你讲清楚你的处境就行了,你有交往异性的权利,你放弃了,还被套上精神枷锁。一个南大的女生走到今天这步,你不觉得自己落伍吗?你被爱情往回拖了一个世纪,该睡醒了。亏你还是学历史的,历史就是叫你倒退吗?”
“其实我们班的女生都很羡慕我的,男朋友又高又帅,又在清华这样的一流学府,专业又好。”
“听了这样的恭维话,你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其实鞋子穿得是否合脚只有自己才知道。”
我一口气对小雪说完这些话,就背过脸去,打了个长长的呵欠。她的问话,真叫人心烦,说了那么多,我很累,总算把她说得不再流泪,露出了从脑门开始传导到下巴的稍纵即逝的笑容。我说:“天不早了,你洗个澡先睡吧,我到我姐家去睡觉。”
没想到小雪却说:“我还是回学校算了,我爸爸经常会打电话来,看我是不是回去得太晚,他严禁我在外面过夜。”
我只好送她回学校,付厚岗离南大只有两站路,所谓两站,还不到北京的半站。鼓楼大转盘南边一站,北边一站,走回学校也不算太远。小雪坚持要自己回去。我说:“天这么晚了,要是有坏人跟踪你怎么办?还是我送你吧,送到校门口我就走。”
小雪接受了我的建议,她坐在我的自行车后座上。雨停了,下坡的时候,她的身体往前冲,温软的前胸抵着我的后背。我心里的小鹿蹿出来,不想现在就分手。我一只手托了车把,另一只手忍不住想牵她的手。我看不见她的脸,我的手往车后拍了拍她的膀子说:“下坡了,你抓紧我。”她的手抓紧了我背后的单衣,我猜她是怕在我这里过夜,明天回去和男朋友交不了差。她心里太在意他的感受,说到底还是他比我重。
自行车骑到鼓楼转盘,小雪就问我:“他房间的钥匙在我包里,要不要先给他住的地方送去?”我说:“不要,他没有钥匙可以叫服务员开门,或者在你宿舍等。现在都快12点了,他也不打个电话,不管你的死活,你还担心他没有地方睡觉,真是太下作了。”后面这句话,我想说,吐口痰,硬是咽回去了。
小雪说:“万一服务员没有钥匙的话,他不是进不去了?还是先去招待所,把钥匙交给服务员。”
我越是不想她去找他,她越是想去,她不记仇,更确切地说,她看似平静的表面下,爱情的浪涛依旧疯狂。我劝她:“要是服务员拿了钥匙,就躲到什么地方睡觉去了。而他正在你宿舍等你,岂不是被动了,他又要怪你了,变来变去不如一成不变。”
小雪只好无奈地说:“也是,那我就先回自己的宿舍,宿舍12点关大门就进不去了。”
我和小雪都不再说话,骑到珠江路口的时候,小雪要下车走回去。我猜她是怕男朋友在学校大门口等她,看见我送她。
果然她说:“他看到我现在回校,会说你倒满快活的,一个人出去玩了。”所以她执意要一个人走这段路。
我压根就不相信那小子会在大门口等她。小雪下车后,我没有掉头,而是骑到学校门口前方停下来。回头看去,小雪还没有过来。校门口有几个卖烧烤的新疆人,在吆喝羊肉串。三三两两的学生站在摊点附近,有几个男生,我不认识。我的视线就顺着小雪来的线路看去,一会儿工夫,我看到小雪像一只小羊,摇摇摆摆地走过来了。她走进校门口的时候,没有停留,也没有男生和她打招呼,她径直走了进去。
三
学校已经放假,多数同学都走了。我每天都赖在家里睡懒觉,醒来后我就想小雪的事。看得出来,她是个用情很深的女孩,一夜过去,她会不会经不住男朋友诱惑,重新投入他的怀抱?我要在她起床之前给她发个短信,阻止她去会他。我在手机上输入这样的话给她发去:“你生来是被人怜爱的,怎能如此受伤害?不要轻言原谅,那会把自己一生输掉,用理性和智慧解读男人,而非一腔痴情。”小雪一定会收到我的短信,她急不可待地等待她男朋友给她发短信,关心也好,道歉也好,只要他答理她,她的心里就会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欣慰。可以想象这个夜晚她是怎么熬过来的,她一定躲在蚊帐里,独自咀嚼男朋友伤她的一幕幕。她默默地流泪,用口水舔舐自己的伤口,同时热切地期望着男朋友道歉的短信或是来电。可以想象,她什么也不会等到,除了我的短信。
我去街上买了豆浆和油条回来,才吃到一半,电话就响了。同学都回老家去了,没有人会找我,除了小雪。果然是她,小雪在电话里说:“我昨天晚上回去的时候,我的同学告诉我11点多钟,他打电话来找过我,我就给他住的地方回了一个电话。他在看电视呢,叫我过去。我说12点宿舍就关大门,我出去就回不来了。他说你到我这边来,不要回去了。我说我累了,我要睡了。他就把电话挂了。今天中午,我去给他送钥匙,顺便把放在他那里的书拿过来。走的时候,他把一张火车票塞到我手里,我不要,他非要给我。拉拉扯扯的,让同学看到多不好,我只好拿着,是明天晚上的票。我的论文肯定写不好,我走不了的,我怎么办呀?”
我的努力没有白费,她总算听了我的,没有过去找他。我说:“你今天什么也别想,安心写论文,也许明天会有进展。明天上午我给你打电话,看看你写的情况,不行我帮你写算了。车票的事也放到明天再说,你最好还是和他一起回去。那么远的路,两个人一起走有个照顾。”我心里是希望小雪留下来,不要和他一起走,但是,我如果这么说了,岂不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好像是我从他手中把小雪抢走似的,小雪也会看不起我。我必须摆出一种姿态,一种把小雪当作妹妹的姿态,让她越来越依赖我,越来越相信我。她喜欢谁是她内心深处的东西,不能强求。
小雪说:“我爸爸打电话来问了,他说要我以学业为重,他要我写好论文再走,不要做学习上的逃兵。我爸爸说,人是要有精神的,特别是锲而不舍的精神,不管是生活上还是学习上。”
我说:“你爸爸说得对,就听你爸爸的,明天我帮你退票。明天你情绪稳定下来,也许能决定买哪一天的票走了,退票的同时就把新票也买了。”
小雪说“还是你考虑得周到。我昨天晚上两点多钟还没睡,一直在想过去他追我时的情景。那时,他对我是多好呀,为什么现在要这样对我?我脑子里面老是回想我们过去的时光。现在,我们还没有结婚,就变成这样,我是不是做人很失败?”
我说:“你是个好姑娘,百里挑一的好姑娘,你没有错,你太单纯了,还不懂男人。男人不会因为你一味地对他好,他就会对你好。有时,男人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你还小,你不懂,你以后会懂的。男人不是好东西,男人他妈的真不是好东西。”
小雪听了我的话笑起来说:“你呢?你是什么东西?”
我感觉到小雪不想挂电话,她愿意和我多说一点。以前,她的眼里和心里都装满了她的男朋友,好像全世界的男人都不是男人,全世界的男人都死光了,她和我们礼节性地保持了不可逾越的距离。现在,这种距离突然间拉近了,我应该把握住这种距离,让它行之有效地缩短,又不至于生拉硬拽。
下午四点,小雪即使午睡,也该起来了。离学校食堂开饭还有一个小时,我往她宿舍打电话。接电话的女生说她不在,可是那个女生的声音怎么和她一样呢?她总不会说自己不在吧?她即使不想接我的电话,也不要这样戏弄我,小雪不是这样的。一定是我听错了,一个宿舍的女生说话声音像,也不奇怪。
既然小雪不在宿舍,一定是到她男朋友那里去了。我不必傻等,准备出门去我姐家吃晚饭,顺便看看小侄子的功课。我姐说,要是我能把小侄子的功课辅导好,考上重点中学,她就奖励我两万元,比择校费还多五千块钱。有了这两万块钱,我可以很潇洒地谈对象,带女朋友出入一些体面的场合了。可是,我们历史系的男生,在找女朋友的问题上,比外文系和中文系的要差多了。我到现在还光棍一个,要是能找一个小雪一样的姑娘就好了。要是她能像小雪对她男朋友一样对我,我这一生也值了。只道是:命里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
我跨上自行车往我姐家的方向骑去。上了鸡鸣寺,小雪的电话就来了。小雪说:“你还有空吗?你能到学校来一趟吗?我想跟你说点事情。”我一只脚踩在安全岛上,两只手捏紧手刹说:“好呀,我在学校门口的新杂志咖啡馆等你。”
我的线路图改变了方向,先是由付厚岗往东边的我姐家骑,现在又调头往西边的南大骑。只要是小雪的召唤,我每天把这座城市骑一遍都无所谓。
我在新杂志咖啡馆的一楼找了个隐蔽点的位子坐了下来,男服务生过来问我要点什么,我说:“暂时不要,等一个人,来了再点。”
服务生走了。我在想我和小雪的事情,没有一点进展。问题是他们两个黏得太紧,剥离是痛的,连着皮和肉,有一个过程。我要理解小雪,要有耐心,才能有结果。这么想着,就看见小雪过来了。她站在门口,四处张望。我朝她挥手,她看见我了,朝我走来。她的精神比昨天好多了,安静地坐在我对面,眼泪被她在夜里流干了,白天的脸上就显出干净的样子,原先水汪汪的眼睛好像被抽湿机抽过,水分缩了不少,有点干涩。刚才的服务生又捧着菜单过来,我殷勤地看着她的脸说:“来点什么?先吃饭还是先喝点饮料?”小雪说:“这几天,我的胃罢工了,什么也吃不下,先喝点水吧。”我说:“咖啡还是果汁?绿茶还是红茶?”小雪说:“我妈妈说咖啡连续喝几次就会上瘾,还是喝绿茶吧。”
茶水还没送来,小雪就急切地说:“我刚才去他住的地方拿我的U盘。走的时候,和他打招呼。我以为他会请我和他一起吃晚饭,可是他什么也没说,眼睛盯着电视机画面,看都不看我一眼。我按照你教我的办法对他,既不冷淡也不热情,像对普通朋友一样。我心里在等他对我说道歉的话。他一点道歉的意思都没有,我只好讪讪地走了。走到拐弯的地方,他喊我小雪,你过来。我就走回去,我想他终于要给我道歉了,我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他张了半天口才说,这是我喝的咖啡,我不要了,送给你。我以为他是要对我说对不起的,他根本就不想说,我就拿着他的咖啡走了。走到拐弯的地方,他又喊我小雪,你过来。我又走回去。他说这是我的摩丝,我不要了,给你。我就拿在手上走了。我现在觉得,我就像他养的一条狗,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我什么都不是,我只是一条狗,一条可怜的要他施舍爱情的狗。”
小雪说完,眼泪又涌了出来,像个木头人一样,直挺挺地竖在桌边。我拿纸巾,轻轻地给她拭去泪水。小雪的内心一定难过极了,看得出来,这个女孩子被爱情摧毁了。我实在不忍心看到这个乖乖女为情煎熬,可是我能有什么办法去拯救她呢?我要怎样做,才能让她开心,才能让她重新获得她想要的爱情?
我把小雪面前有点凉的茶水倒掉,给她倒上热的,递给她喝。她一口气喝完了。叫我想起大一时的一次同学聚会,女同学都不好意思吃菜,只有小雪一个人,像在家里一样,大大方方地吃菜,结果剩了好多菜。听说晚上回去以后,除了小雪,女同学都加餐了。又有一次,小雪在我家门口的淑女屋专卖店买了一件格子短袖衫,很贵的那种时尚名牌。农村来的女同学看见小雪穿她们在乡下穿的衣服,就一下子拉近了和小雪的距离。小雪也很高兴,她特别在意自己不要搞特殊化,生活上和其他同学打成一片。她身上有一种和她年龄不相称的低调,是我们历史系比较传统的女生。这样的女生不会是个好情人,但绝对是个好妻子。
我和小雪大学四年的同学中,基本上没有看到过她有什么出格之举。她温和地对待同学,大部分时间泡在图书馆里,偶尔会和几个女同学去新街口逛逛商场。学校就是她的家,她平静地毕业了,又平静地考进来。在她的意识形态里,多少对外部世界保留了一点不同方式的“对抗”,保留了属于自己内心的一份温和的坚守。这种坚守使她在为人处事极端认真的同时,也表现出了执着背后的愚钝。从她全身心投入的这场爱情中,我看到了她为此付出的代价,她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咀嚼挫折的滋味,还给我抛一根骨头过来,让我也品尝一下。叫一个爱她的男人,尝尝她爱别的男人的滋味,够残忍的,我心里的感受她不知道?如果她知道我对她的感情,她一定离我远远的,她闹不好就会把我当“坏人”。
我不想平白无故地当一场“坏人”,我怕小雪伤心,我说:“小雪,他其实不是把你当狗唤,他是拿不下架子。你男朋友是你心中的神,你把爱情提拔到了一个别人无法企及的高度,而自己却不顾一切地维持这个高度。你把他长期持久地供奉在这个制高点上,他在不知不觉中成了你的精神领袖。现在,精神领袖触犯了你不可羞辱的人格,你希望他知错就改,向你低头道歉,这怎么可能呢?换个角度思考,其实是你有错在先。”
小雪不服气地说:“我错在哪里?我对他千依百顺,一切都以他的宗旨为方向。去火车站送他,都是我拎重的包裹;每次去北京看他,我都买好多好吃的带去,自己从来舍不得吃一口;外婆把我从小带大,我去北京都抽不出时间去看她,我所有的时间都泡在清华陪伴他了。一想到我这么多年来对他的满腔痴情,换来的却是这样的结果,我就伤心。夜里,我躺在床上睡不着,脑子里全是我们过去上中学时的情景。大三的时候,我们班的中学同学聚会,好几个男生向我表达做男朋友的意思,我没有决定。那一段时间我一直在想,在比较,我到底选择谁?他身高1.8米,人长得帅,在清华大学电子工程系读研究生,英语又好,最重要的是那段时间,在我没有决定谁做我男朋友的时候,他对我多好呀。我每天都被他的耐心细致和关爱包围着,一想到他那时对我的好,我就忍不住要哭……”
五点多钟,病房的门开了,小雪闪身走了进来。她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我最不愿意的事情就是她看到我这个死形样,太没面子了。可是我却无法逃避,只能眼睁睁地看她走过来,我说:“真是不好意思,不能去车站送你,是今天晚上的票吧?回头叫我姐去送你。”
小雪不说话,低头在哭。这一次,她不是嚎啕大哭,而是低声啜泣。她说:“你醒了,你那天流了那么多血,我以为你要死了。我很怕你死,你以后不会死了吧?”
我知道她说的是我近期不会死了,但还是忍不住笑起来。人总有一死的,只不过有的人死得早,有的人死得晚罢了,我怎么会不死呢?就在我笑的时候,脸上缝的针线一下子撕裂般地疼起来。小雪说:“你脸上缝了针,不能笑,还疼不疼了?”
我故意做出轻松的样子说:“好多了,你一来,我就想笑,一开心就不疼了。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小雪说:“我打你手机的,是医生接的,医生说手机的主人受伤了,要我赶快到医院。医生以为我是你的女朋友呢。”一丝羞怯从她的脸上飞快掠过,躲到我心里,把我全身的伤痛抚慰了一遍。她不哭了,站起来拎了床头柜上的两个水瓶出去,给我去水房打开水。我看见她穿了件鸡心领的花边背心,浑圆的肩膀裸露在外面,呈小麦色。我才发现,她是如此的丰盈健康,我躺在病床上等她回来的时间真是难熬,等了好久好久她才回来。她回来后的表情就像夏天的天气,说变就变了。
小雪坐在床边的凳子上,十指纠缠在一起,垂头丧气,嘴里喃喃自语:“不是他干的,肯定不是他干的。警察会调查清楚,还他一个清白……”小雪的样子和她的表白,叫我一下子就想到打我的凶手,除了她男朋友,我没有得罪过谁。谁会这么恨我?当然是她还没有分手的男朋友。
想到这个问题,我头疼得厉害。小雪继续说:“我求你了,求你给他证明,不是他干的。你看见的,那些打你的人他根本就不认识。他在南京连路都不认识,怎么可能是他干的呢?现在他被牵连进来了,在派出所受询问。要是24小时还出不来,就要送到拘留所,要是他有拘留的记录,他的前途就被毁了。我很内疚,我对不起他,让他受牵连。是我把他推下油锅。我求你了,求你帮我作证,证明他的清白。这不是他干的,真的不是他干的。”
小雪的脸埋在胳膊里,身体随着抽泣而抖动。她伤心的样子叫人同情,可是,她不是为我伤心,而是为了她的男朋友伤心。护士来给我换吊滴,还有几颗晚上吃的药放在床头柜上。我身上的伤口痛得厉害,当着小雪的面,又不好意思讲。我姐来了,她看到我的样子,二话不说,就去值班室找来了医生,医生看了看伤口和用药就走了,我姐坚持要医生给我打止痛针,护士打完针后,我姐就出去了。
小雪看我的样子好了些,就止住了抽泣。她说:“只有你能证明这事和他无关。”我姐进来听到了,她说:“我刚从派出所过来,怎么可能无关?凶手都交待了,他自己也承认了,是他花钱指使他们干的,我们要起诉他的刑事责任和附带民事赔偿。”
果真如我所料,是那个家伙干的,真是个小人。我费力地扭过脸对小雪说:“这种有暴力倾向的男人是最不可靠的,你看过电视剧《不要和陌生人说话》吗?那个男主角是多么优秀的外科医生,可是,他打妻子的时候,下手够狠的,道歉的时候又是多么虔诚。你不要被爱情迷住双眼,等你后悔的时候,没有人能帮你。”
小雪生气地说:“请你不要把他和安嘉和混为一谈。他不是那种人,有一次我们在街上,雨后的积水覆盖了人行道,我就从花坛的石头边上走。有几个男的和我迎面走过来,他们不让我,我也不让他们,他们为首的一个就把我推了下去。我男朋友过来一把就把推我的那个人摔倒在花坛上……可见,他是多么爱我,没有人能超越他对我的爱,也没有人能像他那样,和我达到深层次的情感交流。”
我无言以对,我姐对她说:“你讲这话不觉得自己很虚伪吗?你男朋友对你那么好,你还要来找我弟弟干什么?要不是因为你,他会伤成这样?”
小雪站起来,冲动地大声说:“不是他干的,这么卑鄙的事情,怎么会跟他有关?一定是你误会他了。”她的两手抱住脑袋,十根手指陷进头发中,脸部肌肉痉挛,转身跑出了病房。
我姐气呼呼地说:“走就走,吓谁呀?我最恨这种脚踏两只船的人,狐狸精,要不是她,你也不会伤成这样,还有脸来求情。”我说:“你不要冤枉她,她只是我的师妹,我们没有什么关系。”我姐说:“没有关系,那天晚上我去送钥匙后,你给我打电话,说到我家睡的,怎么没来?天那么黑,她一定睡在你那里了。现在的女孩我真是搞不懂。你也不小了,妈就只望你抱孙子了,等这件事情结束以后,我们好好给你找个对象。女孩子的外表不重要,看得顺眼、勤快点、心眼好、能过日子就行了。”
我姐把鸽子汤倒进小碗里,护士推门进来跟我说:“刚才,看见你女朋友站在窗口哭,伤心的样子,我劝她两句,她就坐电梯下楼了。她情绪好像有点不对头,那天你刚送来的时候,流了那么多血,她给你输血都没哭。今天,你好多了,她却哭成那样。一个女孩,要不是伤透了心,怎么会那样哭?你们要关心她。”
护士说完就走了,要不是护士进来讲,我还不知道是小雪给我输的血。我姐为什么不跟我说,是她讨厌她?讨厌归讨厌,这节骨眼上,她也怕节外生枝,再弄出点什么事情来。我的手上挂了吊滴,我姐拨通小雪的电话,就把手机递到我耳朵边。我说:“小雪,你在哪里?外面热,到处是蚊子,你回来帮我打饭,我有话跟你讲。”
小雪哭着说:“再过两个小时,火车就要开了,我今晚回不了家了。我很想妈妈,想妈妈煲的汤,很想回家,为什么他们要把我男朋友抓起来?为什么你要睡在医院?我想不通,我很内疚,很难过。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我不知道我要怎么办?我想妈妈,想妈妈。”
我说:“你过来,我姐走了,没人给我打饭呢。再迟就没饭了,我饿了,你来帮我打饭。我们见面再说好吗?”
小雪说:“我到现在都没有见到我男朋友,他怎么样,我也不知道。我要去找他,看看他现在到底关在哪里。”
我说:“他在派出所,你去了,警察也不会给你见面的。”
小雪说:“为什么不给我见?”
我说:“这是他们的惯例,防止串供。”
小雪急切地说:“那我怎么办呀?他会不会被拘留?会不会被判刑?只有你能够救他,求你了。”
我说:“你回来吧,我们好好商量,看有什么好法子。”我说这话的时候,我姐坐在床边用眼睛瞪着我,电话一挂她就说:“她是真傻还是装傻?凶手自己都承认了,她还在诡辩。你不要一看她哭就心软,否则,你的医药费哪个出?现在,还不知道会不会留下后遗症。你是我们家的独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叫妈怎么活?他不是杀你一个人,是要杀我们全家。我不会饶恕他的!做人要有原则,要爱憎分明,有所为和有所不为。怎么能为所欲为呢?不要老叫我们操心,我回家去一趟,她走了我再来,你自己把握分寸。”
我姐出了门又回头叮嘱:“做人是要有原则的,你就是心太软,该扛的要扛住,你懂我的意思吧。”我点点头。她终于出去了。
“唉。”我长长地出了口气,我姐总算走了,用不着再听她唠叨了。小雪什么时候能来呢?她是个守信的女孩,她答应我来就不会不来,我要等她来了一起吃我姐送来的晚饭。
七
一直等到床头柜上的饭菜凉透了,小雪也没来。护士来量了一次体温,原先的高烧还没有退尽,不过比早上好多了。她给我喂了先前送来的药,她说:“你还没吃晚饭,要加强营养才能恢复得快,我把你的饭菜拿去微波炉里热一下。”我说:“我不想吃。”护士关心地说:“不吃怎么行?”
后来我才知道,小雪还是去了派出所。当然,她不可能见到他,却和我姐在所里不期而遇。我姐为了我要求严惩凶手,绝不放过他。小雪为了自己的爱情,不惜一切要证明他无罪。我感到一场旷日持久的两个女人的战争就要开始,而我却夹在她们中间无能为力。
如果没有姐姐,我会怎样?我脑子里在想这个问题,我会听小雪的话吗?去给她男朋友作证,证明那个幕后凶手不是他。我想,我不会给他作证的,小雪为了她的爱情,可以不惜一切。并且,小雪是真的相信他不会雇人报复我,我不想把她心里最美好的东西摧毁。我可以为了小雪去宽恕一个我不想宽恕的人,却不会去作伪证,这是我的底线。
麻醉针渐渐失效,伤口隐隐作痛,我一个人躺在床上,默默地承受我不想要的一切。这一切有的发生了,有的正要发生。如果能够尽快结束,我宁愿为了小雪原谅那个伤我的家伙。可是,世间的事情往往就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想到此,我感到无能为力。
病房里开着空调还算凉快,外面的天气仿佛烧红的炭火。我姐到处奔波,她每次进来,脸上的皮就像被烤过一样。她是为了筹措下一期手术的医药费。那几个打我的凶手是街上的混混,根本就拿不出钱来。小雪的男朋友也没有收入,为了能正常治疗,又不给我父母知道,我姐把给小侄子准备上学的择校费交到了医院。她的心里很压抑。我知道,可是我不能帮她,还要在孩子升学这个节骨眼上给她添麻烦,为此,我感到内疚。可是不这样,我的医药费又从哪里来?我不想在医院等死,我想尽快治好后出院。
手术费交过两天以后,护士就来通知,叫我准备好做二期手术。小雪来看我,看上去,她的情绪稳定多了,她给我鼓劲。她说:“我相信你是一个勇敢的人,你会渡过难关的,明天早上八点,我送你去手术室,然后在外面等你。如果需要,我给你输血。”
我的身体里已经流着她的血,她的话再一次叫我的心感到温暖。她说:“这个暑假我不回深圳了,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守着你的。”我说:“为什么?”她说:“我父母都到北京去了,外婆病了,熬不过这两天了。”说着话,她的眼泪就流了下来。我说:“你为什么不去北京?”她说:“我不放心你和我男朋友,我想念外婆,我小时候,她很娇惯我的,妈妈叫我回北京见她最后一面,我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一想到外婆这两天要走,我心里难过极了,我很想她,真的,很想她,要是能有天堂就好了,我就会有机会到天堂和她相见。”
小雪抽了一张纸巾,拭去脸上的泪水又说:“春秋时期,齐国有两个人是好朋友,他们叫管仲和鲍叔牙,这两个人分别做了齐襄公的公子纠和小白的老师。齐襄公荒淫残暴,他们就带了各自的公子外出避祸。后来,齐国发生了暴乱,有人杀了齐襄公,抢夺王位。不到一个月,抢夺王位的人又被大臣杀了。这时两个公子分别赶回齐国争夺王位。管仲为了自己的主子登上王位,射了公子小白一箭,小白咬破舌头,口吐鲜血诈死留下一命。小白做了齐桓公后,纠被杀,管仲被鲁庄公装在麻袋里交给齐桓公。齐桓公欲杀之,鲍叔牙对他说,我只能帮你治理国家,要想成为霸主,只有重用管仲才行。齐桓公接受了鲍叔牙的建议,在管仲的辅佐下,最终成了春秋时期的五霸之首。”
小雪说完期待地看着我,我能说什么呢?明天就要上手术台了,每一场手术都有风险,能不能平安出来还是问题。我只好调侃地说:“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做人要有量,才能成就大事?”
小雪伤感地说:“就是这个意思,你答应我,原谅他好吗?我求你了,我会感激你一辈子。妈妈刚才来电话说外婆昏迷中一直在叨念我的乳名,她想见我最后一面,在这个世界,我可能见不到她了。人都会死的,还有什么不能原谅?”
我咬了咬牙对小雪说:“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原谅他。”
小雪瞪大眼睛,吃惊地问:“什么事?快告诉我。”
我说:“我不知道有没有天堂,你现在就走,去火车站,回北京。”
责任编辑周昌义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修 白 期刊:《当代》2007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