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燕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发表《逃回原地》、《古典黄昏》、《伤心水漂烛》、《木轮小姐》等中短篇。
清明节这天,天空虽然是蓝的,却下起了濛濛的细雨。年过六旬的老人尉萍执意要与弟妹们一起去陵西公墓为父母扫墓。她想既然老天都为亡人落了泪,自己理所应当去一趟郊外的墓地。往事不堪回首,来日也不会多了。弟妹们说你不要去了,郊外风沙大,对你的心情也不好啊!
尉萍老人身材瘦削,灰白卷发,但眉宇间仍保留当年那一股子的清澈和执着。劝说不能改变她的决定,何况弟妹们也都年过五十,都是老人了,谁也别说谁了。
清晨老人推开窗子便看见雾蒙蒙一片,远处的树木、汽车、行人都有些朦胧,伸手到窗外,一会儿手便湿了。呵,下毛毛雨了。下雨也不能改变她的决心,老人尉萍今天心里有一种非出去不可的“赴约”的感觉,似乎今天会发生什么意外的事情。
陵西公墓地处西郊的一处半山坡,那里曾是一座明代的寺庙,现在除了开拓的一百多亩地的墓碑园外尚保存原来的一方寺庙遗址,圈上了矮矮的土黄色的围墙。围墙里有坐北朝南两个殿堂,不过楹檐也已破旧不堪。扫墓的人祭祀亡灵,大都先去寺庙殿堂朝拜,他们会想这座偌大的公墓就靠这座古庙神灵保佑呢!
尉萍和弟妹三人步入陵西公墓便感到一片清新和寂静,苍松翠柏纵横交错在大小不同的墓群之中,虽然扫墓人络绎不绝,但仍是寂静,寂静,没有听到哭声。
他们先到寺庙去朝拜,点上一炷香,鞠了三个躬。出来时一回头尉萍便看见一个满头白发的驼背老妇,不经意间便瞥见她那希腊人般的直鼻梁和一双大眼睛,哦,好面熟啊,似曾见过。但这只是一霎间的失之交臂,便错过去了。
姐弟三人到祭品亭去购买各种祭品,然后便朝父母的墓地B区走去。当他们走过A区的墓碑群时,尉萍一眼又看见了那个白发老妇,她正坐在一座墓碑前的石阶上。
又是匆匆走过,继续往B区墓群走去。
使尉萍为之一震的是刚走近A区墓园时,便听到后面一阵鼓乐声,回头一看是一支长长的队伍。最前面是一支身着黑装戴肩章还有流苏的八人鼓乐手,中间四个人抬着一只栗色的骨灰匣。最后是大约十几人的穿黑衣戴黑袖的死者家属。使尉萍惊奇的是那圆号、黑管吹奏的是一支欢快、熟悉的乐曲。尉萍想了想,便想起了这支曲子是肖邦的一首波兰舞曲。人人庄严肃穆,没有人啼哭;那乐声欢快又有力量。家属们呢,步子徐缓,人人都绷着脸,倒是头发有点湿漉漉的样子,那是濛濛细雨的缘故。人们没有撑伞,只有一个人走在骨灰匣旁侧,手里举着一把黑伞。
尉萍愣在那里,心里受到震动,她想起当代年轻人常说的一个词:酷!真酷啊。
尉萍想起年轻时参加一些与遗体告别或悼念亡者的经历,常常是痛哭不已;尤其在八宝山的几次经历,那简直是呼天抢地,边哭边喊,就是不哭的人也要哭起来。七六年在天安门,尉萍想起,那时她还年轻呢,她和同事偷偷去了。那是一个哭的海洋,有的人还跪在地上哭,有的人哭得要晕了过去,专门有警卫人员去搀扶劝说。尉萍想,那一年哭的含意太复杂了,一切委屈都倾泻在哭声中了。
现在的公墓怎么这样安静啊!
当尉萍姐弟找到父母的墓碑时紧走了几步,弟弟拿出了事先准备好的抹布、水壶、小铲、笤帚、塑料袋等,开始清理墓碑;妹妹在四周还洒了酒,妹妹说:爸、妈,我和姐、哥来看你们了!
摆上各种祭品:鲜花、点心、水果;点燃了一炷香。
尉萍说等一等,我带来一件东西。她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袋,取出一个红色的带蜡烛的小灯笼。小红灯笼有一个架子可以立在墓碑前的石台上。
尉萍点着了蜡烛,说:爸妈回家吧!儿女都在这儿等你们呢!
清明节的前几天,尉萍准备东西时忽然想起以前读过的一篇英译的日本散文,名字叫《The Dead Return》(《亡灵返乡》),是写日本每年有一个“亡灵节”,而这一天是全日本欢乐的日子。据说在这一天死去的人都要返回家乡来与他们的亲人相聚,而活着的人在大街小巷都挂上点亮的灯笼,为的是使亡人不迷路能找到家。这一天人们要摆出最好吃的载歌载舞与亡人欢聚。住在邻海城镇的人,在节后都把灯笼放到海里,把食品也丢进海里。点点的灯火照耀指点亡人返回另一世界。那时,人们将站在岸边,望着漂流的灯火一点点向远方漂去。
尉萍记得在读这篇散文时非常感动,这种与亡人的一年一次的相聚令人惆怅与悲伤。
尉萍看着石台上的小灯笼,一遍又一遍地说:爸、妈,回家来吧!回来吧!
这时妹妹说烧纸吧,她从背包里拿出一叠黄色的带方窟窿眼的冥币,她说:“宁可迷信,也不能让爸妈在那边没钱花。”
冥币点着了,黑灰色的碎片片随风飞走了。
尉萍和弟妹向墓碑鞠了三个躬,爸、妈,安息吧!
尉萍没有哭,尤其和弟妹一起,谁也没有哭,只是忙活着清理墓碑,摆各种祭品。谁也没有再说什么,三人沉默着,可能各人在想各人的吧!
父母已在这里住了十几年,据说灵魂是自由的,可以离开墓地到宇宙间去遨游。
本来父母的骨灰是分开的,父亲比母亲早走了三年。唉,想起往事就后悔不已,父母的时代是不那么注重去医院看病的。尉萍想,父母大小也是个知识分子,怎么不知道去医院看病呢?想了又想,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贫穷吧!她又想起小时最疼她的外祖母,外祖母死前在家里捯了三天的气,却一次医院也没去过,最后就那么熬死了。尉萍记得外祖母死时她还小呢,放学回家看见家人都在嚎啕大哭,她也哇哇大哭起来。院中停了一口用薄薄的木板钉起来的棺木,大门口摆有一张方桌,旁边坐着一个吹唢呐的汉子。记得他吹的音调十分凄惨,来一个亲戚他要击一声鼓。披麻戴孝的亲戚头上用麻绳挽着髻,脚上鞋子还绷了白布,一走进院子便跪在棺木前恸哭并数叨起来。大概一直哭了三天,尉萍哭肿了眼睛,她想最疼她的外祖母从此没有了。“无影无踪”是尉萍小时对死亡的唯一概念。
母亲说因为没有钱啊,到处报丧借贷一点钱,用薄薄的木板钉起一副棺木。尉萍记得入殓盖盖时,舅爷在场,他一边钉棺盖一边说着:老姐,躲钉!舅爷说那是他买来的长命钉。
濛濛细雨还在飘着,好在父母的骨灰已殡葬在一起,他们可以永远相伴相守了。
尉萍姐弟告别了父母的墓碑,便顺着原路往出走。走到A座墓碑群时,尉萍侧脸一看,发现那个白发老妇仍坐在那个墓碑前的石阶上。尉萍迟疑了一下,便对弟妹们说,你们在门口等我,我过去一下。
尉萍径直走过去,站到白发老妇身旁,她说:
“天凉,回去吧!”
白发老人冲她微微点点头。这一照面更使尉萍感到这人仿佛见过。她不由得朝墓碑看去,那上面分明写着“先父徐佑正”一些字。徐佑正?好熟悉的名字啊!
尉萍忽然情绪复杂起来,她看看白发老妇又看看墓碑,便自言自语说,徐佑正,哪个徐佑正啊?这白发老妇难道是她?
尉萍感到时光的不可思议,她甚至有一点不知所措。她急不可待地想知道这个徐佑正是不是她小时认识的那个人,而这白发老人是否就是她曾咒骂过的那个女子?
都是老人了,不必那么激动啊!
尉萍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慢慢前去搀扶那白发老人,说回去吧!
之后,尉萍又想了一想,看着那老妇慢悠悠地说:
“我小时也认识一个人叫徐佑正。”
白发老妇抬眼望望尉萍,迷茫的双眼露出一份惊异。
“你认识徐佑正?在哪儿啊?”
尉萍仿佛回到对往事的追忆中。
她说:“啊,他是我的一个老师。华北大学,您知道吗?解放后华北大学迁到北京,我因家庭贫困,16岁就投奔革命去了。”
“是这样的。啊,那么说真是他了。”
白发老妇精神有些振作。“他那时是怎样的?你说说你的老师,可以吗?”
尉萍捋捋自己灰白的卷发,说:
“您是他的老伴儿吗?”
白发老人有点惊慌,她嗫嚅地说:
“……不,不是……”
尉萍直视着老妇的鼻子和眼睛。
“那么我怎么看着您眼熟呢?啊?咱们年轻时见过面的。”
老妇看看面前的尉萍,没有说话。
想起徐佑正老师,虽然是50多年前的事了,但尉萍心里极为忐忑,那是她这一生第一次喜欢上的男人啊!徐佑正那时穿着一套黑色的中山装,笔挺地站在讲台上,他微笑地讲着那些革命的大道理。课下他常常站在走廊里看着那些疯丫头扭秧歌,唱《解放区的天》。
尉萍参加了课余一些歌剧的排练,像《刘胡兰》《兄妹开荒》《夫妻识字》,她不止一次扮演剧中的女主角,而徐佑正常常站在一旁看。当尉萍用她那未经训练过的敞亮的嗓音唱出“数九那个寒天下大雪……”“一道道水来一道道山,咱们的队伍出发要上前线……”时,便不由己地望一眼她的老师。16岁的尉萍从吃不饱饭来到这个革命的大熔炉里读书,她简直忘记了儿时的一切苦难,尤其当她扭秧歌打篮球投篮时,偶一瞥见徐佑正那亲人般的莫测的眼神,她便充满了喜悦。
最不能忘记的是一次她与几个伙伴去爬城墙摘酸枣的事。离学校不远处,有一段断壁残垣的城墙,墙缝间长着荒草和酸枣棵子。由于年久风蚀,那城墙虽然笔直却有着很大的缝隙,有的人便踩登着墙缝攀援上去摘酸枣。尉萍身材瘦小体力不支,攀到高处便手脚哆嗦下不来了。正巧徐佑正老师找学生来到城墙下,他噌噌噌爬上去,用有力的臂膀拉住了尉萍,一点点退下了城墙。下来后那严厉的面孔使学生们全闭上了嘴。
“回去写检讨!”徐佑正说。
尉萍喜欢上了自己的老师,她那朦胧的美好的感觉一步步升腾。她一共主动写了三个检讨,但徐佑正不理她。只有在讲台上他才变得和蔼起来。他总是风一般地来到课堂,娓娓地讲述社会发展史,猴子怎样变成了人。他对几个爬城墙的女学生说若再去爬就要受到处罚。
尉萍学生时代是调皮的又是胆小的。心中的秘密使她见到徐佑正时变得沉默起来。可以说尉萍这一生第一次写“情书”就是写给她的老师徐佑正的。那天,她当面交给徐老师一个纸条,上面只有八个字,是她从一本书里抄下来的:“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记得徐佑正看了看便直视着面前这个长着一双细长眼睛梳两只小辫的女学生,她穿着灰色的列宁服腰束皮带,她满脸泪痕。他停了一刻,然后说:
“小鬼,你懂得你写的这个条是什么意思吗?”
“我懂,”尉萍大声说,“就是我喜欢你你不喜欢我!”
“哦!”徐佑正惊讶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女学生,他慢慢地说,“小鬼,你是个学生,要专心学习。知道吗!”
就在尉萍给老师写纸条后不久,听说徐老师的女朋友从外地来找他,就住在学校里。因此我们的主人公尉萍就见到了她,一个面孔白皙有着希腊人直鼻子的年轻女子。徐佑正给大家介绍说:这是大瓦力士××(××同志)。当尉萍听到徐老师与那个年轻女子结婚的消息时,她偷偷地哭了,心里想:伪君子!并且她一个人又去爬了城墙,她自己用手扒着城墙缝一步一步攀上去,又坚持自己倒退着爬下来。她有了勇气,在走廊里遇见徐佑正,她截住他对他大声说:“我不喜欢那个大鼻子那个白鬼子!你听见没有?”她说着,眼泪流了出来。徐佑正有点不知所措,他说:“你还小呢,你不懂,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这件事在尉萍心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记。尉萍认为一生中没有比这件事更令她动感情的了,幼稚、美好与荒唐之至,以后岁月的事件都没有了这次的纯净。
七十年代,她第一次听邓丽君唱“美酒加咖啡,我只要这一杯。想起了过去,又喝了第二杯。早知道爱情像流水,管他去爱谁……”这是尉萍第一次知道爱情有这种解释。
半个世纪过去了,现在面前的这位直鼻子的老妇,想必是当年徐佑正的那位新婚妻子,只是岁月变迁、物是人非了。
尉萍转过脸又看看墓碑,她对白发老妇说:“这是我的老师,我要向他鞠躬。”尉萍的心境平和起来,她向徐佑正的墓碑深深鞠了一躬,说:“徐佑正老师,安息吧!”
然后她搀扶起白发老妇说:“走吧,我们一起回吧!这次偶然相逢也是一个缘分,我的弟妹在门口等我,咱们一起吃顿饭吧!”
对于自己说出的话自己也感到有点突然,心绪的复杂使她一时还想不清楚。其实在她的潜意识中却有另一种心理。一本书里有这样一句话:“没有什么比视线之内有个敌人更让你精神饱满的了。”
当然,都是老人了,那种幼稚的偏激心理已逐渐宁和下来,过去的风浪已掀不起什么波澜,但对这样一个邂逅的、身份不明的白发老人,尉萍还是充满着好奇与同情,并且对她产生了一种无需缘由的警惕抑或亲切。
白发老人有些踟蹰不定,但她也想与尉萍一起多呆一刻,最后还是随着尉萍离开了墓地。
陵西公墓大门的马路对面有几家饭馆,尉萍和弟弟妹妹还有白发老人前后走进了一家“西北风”餐厅。尉萍向弟妹介绍说:“这是我年轻时代的朋友。”
白发老人腼腆地说:“我叫王苏,70多岁了,太老了啊!”
“西北风”饭馆里,热气腾腾,几乎满座。赶上清明节,对餐厅老板是一笔好生意啊!餐厅里的服务生彬彬有礼,穿着鲜艳的民族服装。尉萍姐弟和白发老人找了一个临窗的长桌坐下来。先沏一壶菊花茶。
虽然只隔一条马路,但陵西公墓与这里判若两个世界。那里是一个肃穆、寂静的天堂般的世界,而这里却人声鼎沸、锅碗叮当,每一桌都仿佛是久别亲人的重逢聚会。
弟弟一坐下便高兴地说:“姐,今天又遇见了老朋友,咱们喝点儿酒吧!”
妹妹说:“来白酒!”
白发老人说:“啊,吃不动了,少要点吧!”
菜上齐了,凉菜热菜摆了一桌,肉丝拌拉皮、酱牛肉、清炒虾仁、干烧鲈鱼、西芹百合,还要了三鲜水饺等。
一年一度的扫墓一年一度的聚餐成了众多家庭的又一个节日。上次聚会是春节吧,过了两个多月便是清明节了。尉萍想,该哭的时候也哭了,该吃的时候就吃吧,这便是现实;并且当今扫墓时的哭声也日渐稀疏了,恐怕只剩下吃了。本来么,故去的亲人也祭过了,香也点了,钱也寄过去了,全塌心了,可不就是吃这件事了。
弟弟给每个人斟了酒,他对那位白发老妇说:“阿姨,吃菜吧!不要客气!”
白发老人只举了举杯,并没有喝。
长餐桌是面对面的车厢座,弟妹们坐一边,尉萍和白发老人坐对面。
弟弟问老人说:“您早就退休了吧?”
“嗯。”
妹妹说:“您怎么一个人来了?这么大年纪了。”
“嗯。有一个儿子在国外。”
弟弟又说:“您给谁扫墓啊?”
“嗯……别……提了。”
尉萍给老人夹菜,说:“都饿了,吃饭吧!”
于是弟弟和妹妹就说起了自己的家务事。
弟弟正在打离婚,妻子比自己小十几岁,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他们没有孩子只有财产分割问题,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一辆桑塔纳汽车,怎样分才合理?他要妹妹出出主意。弟弟说,她说房子归她汽车给我。妹妹说是吗?那你住哪儿去呀?再说了,房子是你分的你花钱买的。让她走!弟弟说已经谈了两个月了,达不成协议。妹妹说其他的呢?家具、电器、锅碗瓢盆,都是钱啊!弟弟挠了挠头,说对这种朝三暮四的女人我是一分也不想让,我简直快成了职业侦探了!妹妹说不能让不能让,分,分,房子一人一间,汽车卖了分钱,枕头一人一个被子一人一条。弟弟说其实她有地方住,她外面有人。妹妹说你也出去搞啊!我给你介绍一个,博士后,有房有车有气质:弟弟说我没有信心了,我可不想再下厨房了。再说我没房没车我能找谁去呀!
钱啊钱啊,现在钱成了问题。
弟弟妹妹说个不休,一点儿不避人。尉萍和白发老人沉默着,慢慢地夹一口菜。俩人不说话不是没话想说,脑子里都在想呢!
邻桌一家子刚坐下时还有点悲伤的样子,此刻已完全热烈起来,摆满了一桌子鸡鸭鱼肉,从碰杯开始就有了欢快的笑声。
两个老人还没开始谈,还在琢磨,便听到邻桌在做游戏了,是两个年轻人在说唱:
“两只小蜜蜂啊,飞在花丛中啊,左飞飞,右飞飞……”
两个老人摇摇头,仍旧慢慢地吃。
忽然尉萍对白发老人问道:“冒失问您一句,当年到华北大学找徐佑正结婚的女青年,是不是您呀?”
白发老人沉了一下,她似乎在回忆,然后慢慢地说:“嗯,是我。年轻时我和徐佑正结婚了。我们生了一个儿子。”
“后来呢?”
“我们过得很幸福。”
“后来呢?”
白发老人想了想,说:“大约十年以后,他发生很大的变化。那时他在社科院工作,他迷上了宇宙天体科学,他说他讲了半生的从猿到人,现在却怀疑人类不是猴子变的了。他认识了一个女探险家,便和她一起去南极了,走了,家不要了,所有的一切都丢弃了!”
“真的?怎么会是这样?”
白发老人不说话了,她用两只满是褶皱的手捂住了脸。
尉萍说:“您别难过。后来,他回来了吗?”
白发老人慢吞吞地说:“再也没回来。”
“那,您和他……”
“他走前我们办了离婚手续。他说对不起,你往前走吧!他说他要为信仰而去探险。他还说,那个女探险家长得像他的一个从小就敢爬城墙的女学生,他只能和她一起走了。”
尉萍惊诧地听着,当她听到最后一句时,脸立刻红了并且眼里涌出了泪水。尉萍老人似乎回到了年轻时代,她的心乱了并且复杂起来:原来他没有忘记;也许他也喜欢;后来他一直在寻找?可是他找到的是别人。尉萍霎时想来想去。但她很快冷静下来,那个哭着喊着的时光已经不再。人生无常的经历已使她懂得了很多,她想人生选择会是这样的吗?这么简单吗?也许是一个契机甚至是一个他自己也认识不到的借口。她的心里很乱。
白发老人说:“你不要为我难过。我现在找到了他的墓,心满意足了。人还要什么呢?”
两个老人都不说话了。
尉萍沉吟了半天,她对白发老人说:
“您向我坦白了您的一生,而我只能告诉您,我也一生坎坷,离过两次婚。为了追求一个影子。”
细雨更加朦胧。在餐厅前一棵新长出绿芽的大槐树下她们分了手。
白发老人佝偻着背,与尉萍拥抱。
尉萍迟疑着,仿佛还有什么事。她说:
“您坐什么车回去啊?”尉萍问。
“我……我还要去墓地。我想她会来的,我等她!”
“她?您……”
“是的。我想知道他在南极的生活。”
尉萍不说话了。她在树下站立不动,望着白发老人的背影。她想,人都在追求一个影子,而那个影子既是现实的又是虚幻的。
尉萍迷惘地站在那里。时光不停地流走,他永远不再回来。
到底是怎样的?尉萍还是迟疑不定。但她那纯净的年代已一去不复返。
她伫立在那里,舍又不舍,想了又想,然后沉默地转身离去。
责任编辑洪清波
分类:短篇小说 作者:陈燕慈 期刊:《当代》2007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