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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纪〗嘉庆本纪

分类:当代 更新时间:2023-02-11 11:08:55

张宏杰,蒙古族,1972年生,1994年毕业于东北财经大学。就职于渤海大学中国文化与文学研究所。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作家协会理事,辽宁文学院合同制作家。曾获辽宁文学奖、东方文学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奖等多个文学奖项,出

一、接班

老皇帝又一次在凌晨三点多就醒了。贴身太监早就料到这一点,皇帝轻微的鼾声一停,他就从地上站起来,开始给乾隆一件件穿好衣服。然后,老皇帝就垂衣静坐在御榻之上,耐心地等待三个小时后的阳光。

这已经是近年来的常态了。乾隆皇帝的身体是有史以来中国帝王中最好的,然而,自然规律毕竟不可违抗。《乾隆皇帝实录》记载,乾隆五十年之后,睡眠即开始减少,“年高少寐,每当丑寅之际,即垂衣待旦,是以为常”。

更何况今天的日子是多么特殊。就在三小时前的交子时分,大清帝国使用了六十年的乾隆年号永远地成为了历史。今天已经是大清嘉庆元年正月初一日。乾隆比平常更早醒了近一个小时,就是因为心中惦记着今天的“禅位大典”。生性周密的他在心中把所有的环节又盘算了一遍,再一次确认,万无一失。

年过六十,乾隆帝才不得不在年龄的压力下定下了太子。当颙琰的名字被秘密写入传位诏书中时,不过是一个年仅十三岁的少年。撇开那些年长的皇子而单单选了他,当然是因为他身上有些与众不同之处。当时出使天朝的朝鲜使臣回国后,向他们的国王汇报见闻时多次说:“第十五子嘉亲王颙琰,聪明力学,颇有人望”,“皇子见存四人,八王、十一王、十七王俱无令名,唯十五王饬躬读书,刚明有戒,长于禁中,声誉颇多”。

十三岁的年龄对一个国家的储君来说是太小了点,不过秘密立储的方式使乾隆有足够长的时间来从容考察。他在二十二年中,一直对这个孩子侧眼旁观,眼看着他由青春期的青涩、青年期的热烈,转为中年前期的稳健有力。到了举行传位大典的这一年,颙琰三十五岁,既精力充沛,又富于经验,正是接手帝国的最佳年龄。在乾隆心中,为这个接班人打了八十分。

让他满意的有四点:

首先,从性格上看,皇十五子性格中最大的特点是自制力强。他起居有常,举止有度,学习勤奋,办事认真,从不逾规矩一步。这是最让乾隆欣赏的。

其次,此人品质“端淳”,富于同情心,待人十分真挚,善于为他人着想。

第三,从学业上看,经历了二十多年严格、系统、高质量的帝王教育,颙琰对儒家心性之学,颇有心得。另外,此子武功骑射成绩虽然比不上他的父亲和曾祖父,在兄弟当中也是首屈一指。

第四,从外表看,嘉庆皇帝是清朝历代皇帝中最端正的一位。他中等身材,皮肤白皙,五官端正,一副雍容华贵的相貌。脸型介于方圆之间,显示出他性格的平衡和理智。经过从小就开始的仪表训练,他在出席大的场合时,总是举止高贵,镇定自如,讲话不慌不忙,富于条理。

让他担心的,只有一点,那就是这个孩子性格过于老实端方,似乎就缺了那么一点机智圆滑,或者说缺了一点就通的那么一点“灵犀”。比如,在当上了“皇帝”之后,是否知道如何处理与他这个“太上皇”的关系,乾隆就不是十分有把握。不过,凡事不能求全,在成功地统治了六十年之后,能够找到这样一个能让他基本满意的接班人,乾隆认为自己这一生已经称得上是完美了。

直到真正禅让了皇位之后,乾隆才发现他选的这个接班人其实是应该打一百分的。

虽然为传位准备了很多年,但是当禅让大典的日期越来越近,乾隆心中还是不免浮出丝丝紧张。毕竟,自古及今,还没有一个太上皇是幸福的:

唐高祖李渊还没当够皇帝,就被儿子李世民用刀逼下了皇位,当了九年寂寞的太上皇之后,悄无声息地死去。唐玄宗成了太上皇后,日日在儿子的猜忌中胆战心惊地生活,身边的大臣和朋友一个个被流放,最终自己被儿子软禁,郁郁而终。中国历史上的另几个太上皇,比如宋徽宗、宋高宗、明英宗,也无一不是悲剧人物,下场都十分悲惨。

因此,在举行禅让大典的同时,乾隆皇帝已经做了无数防备措施:

在退位之前,他就明确宣布,自己只将那些接待、开会、祭祀、礼仪之类的日常工作交给皇帝,至于“军国大事及用人行政诸大端”,他“岂能置之不问,仍当躬亲指教”。

他规定,退位之后,他仍称“朕”,他的旨意称“敕旨”,文武大臣进京陛见及高级官员赴任前都要请示他的恩训……

虽然在退位前花费巨资修建了宁寿宫,可是真正退位之后,他并没有从象征着皇权的养心殿搬出来。

一句话,虽然退了位,他还是处处昭示自己仍然是一国之主。

握了一辈子权柄的老皇帝对权力爱如自己的眼睛,防卫过度,眷恋到了近乎失态的程度。

事实证明,老皇帝过虑了。正当盛年、血气方刚的嗣皇帝比他想像的要聪明乖巧。他十分恭谨地做着大清国的皇帝,每天早睡早起,认真出席每一个他应该出席的活动,却从来不做任何决定,不发任何命令,不判断任何事情。他十分得体地把自己定位为老皇帝的贴身秘书,所有的事情,他都是一个原则:“听皇爷处分。”

人们常说,老年意味着智慧和练达,老年其实更意味着身体和精神上的不可逆转的退化。不论多么英明伟大的人,都不能避免老化给自己的智力和人格带来的伤害。乾隆皇帝一生刚毅精明,到了晚年,却像任何一个平庸的老人一样,分外怕死。或者说,他比一般的老人更怕死。他畏惧与死亡有关的字眼、器物和消息,认为这些会带来晦气。嘉庆二年二月,嘉庆的结发妻子、皇后喜塔腊氏病故。嘉庆帝十分悲伤,然而他十分清楚太上皇的心理。即位后,他第一次单独做了一个决定:他命令礼部,皇后的葬礼按最简单迅速的方式处理,虽处大丧,皇帝只辍朝五天,素服七日。皇帝还特别命令大臣们,因为“朕日侍圣慈(我日夜侍奉在太上皇身边)”,“朝夕承次,诸取吉祥(凡事都尽量营造吉祥氛围)”,凡在大丧的七日之内,来见太上皇的大臣们,不可着丧服,只要穿普通的素服就可以了。

时人记载说,国丧的七天之内,嘉庆皇上从不走乾清宫一路,以防把丧事的晦气带到太上皇日常经过的地方。

太上皇有意无意间,会把和珅叫过来,问问他皇帝的心情怎么样,有没有因为妻子去世而耽误国事?听过和珅的汇报,太上皇闭上眼睛,微微地点点头。

儿子如此“懂事”,乾隆的心很快放了下来。他一如既往地继续着他六十年的柄政生涯,生活几乎没有任何变化。整个大清朝也很快明白,所谓“嘉庆元年”,不过就是“乾隆六十一年”。

二、初显身手

嘉庆三年腊月底,八十九岁的太上皇得了轻微的感冒。新年将至,朝野上下,谁也没有在意。嘉庆四年正月初一,皇帝和诸王贝勒及二品以上大臣依惯例来给太上皇拜年,太上皇还能如常御座受礼。不料,初二日,病情转剧,身体各器官出现衰竭征兆,陷入昏迷。初三日上午七时,太上皇停止了呼吸。

正在欢天喜地过年的大清国臣民们不得不穿上丧服,进入全国性的哀悼期。不过,没有多少人真正悲痛欲绝。让大家真正感兴趣的,是新皇帝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

虽然已经当了三年皇帝,可是嘉庆在全国人的心目中还是一个谜。除了他那张总是带着和蔼微笑的脸和几篇没有个性的圣旨之外,人们对他一无所知。不过,新皇帝的低调表现,似乎表明他是温和、稳健之人。朝廷大政,短时间内不会有什么大的变动。

然而事情的发展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乾隆去世的第二天,也就是初四日上午,嗣皇帝就发布了一条让全国人都大吃一惊的谕旨:免去乾隆皇帝驾前第一宠臣和珅兼任的军机大臣和九门提督之职,命令他和福长安二人守在太上皇灵前,一心办理丧事,不得任自出入。朝廷上下,一片惊疑。

初四日下午,皇帝又下了一道意味深长的谕旨,谈到太上皇晚年,白莲教起义之所以迟迟不能荡平,是因为有奸臣当道,做贪腐官员的总后台。

初五日,王念孙、广兴、刘墉等先后上疏,举报和珅种种不法之事。

初八日,皇帝宣布逮捕和珅,对他进行审查。同时,一场规模巨大的抄家行动展开,令人惊愕的巨额财宝在和府地窖中显露出来。

仅仅十天之后,审判完毕,正月十八日,皇帝发来一条白练,赐和珅自尽。

一切如同一幕情节紧张环环相扣的电影,让人目不暇接。一场重大的政变,在新皇帝的谈笑之间就完成了。康熙爷当初诛敖拜,尚且准备了七七四十九天,嘉庆帝诛和珅,却只动了动小指头。古往今来,完成得这样干脆、迅速、漂亮的权力战役,并不多见。

举国上下对这个影子一样悄无声息的皇帝刮目相看。可以说,诛和珅是新皇帝处理政治危机能力的一次成功展示。

其实,嘉庆皇帝对这场战役,已经准备了太长时间。

嘉庆和和珅之间的恩怨情仇,并非如一些史书所言,是因为和珅聪明反被聪明误,送给嘉庆的那柄如意,也不仅仅是嫉妒和珅手中拥有的朝珠比皇帝还多。

嘉庆对和珅的痛恨,是基于对大清王朝的责任感。他对和珅的不满,实际上代表了他对乾隆后期朝政的不满。

确实,乾隆皇帝在统治前期,勤于政事,能谋有断,在康熙雍正两朝余烈的基础上,把大清王朝推向了史无前例的极盛。然而,中期以后,乾隆皇帝志得意满,放松警惕。特别是到了晚年,他生活越来越豪奢,吏治越来越宽纵,为腐败的滋长提供了巨大空间,而大清经济的高速成长也为腐败提供了充分的物质基础。乾隆中后期,政治腐败如同细菌遇到了适合的温湿度和酸碱度,在号称英明的乾隆皇帝眼皮底下,以惊人的速度发展起来。仅仅十余年间,乾隆朝就完成了从前期政治纪律严明到后期贪腐无孔不入的转变。在繁荣的表象下,大清王朝的全盛之局,就已经千疮百孔了。

由于官员集体腐败,百姓民不聊生,嘉庆元年正月初七,就在乾隆得意洋洋地举办传位大典七天之后,川楚两地爆发了白莲教大起义。起义席卷五省,大清王朝一时岌岌可危。

当太上皇这三年,乾隆几乎只做了一件事,就是忙于镇压白莲教起义。然而,太上皇虽然“犹日孜孜”,一日不停地调兵遣将,起义的烈火却越烧越旺。原来,上至军机大臣和珅,下至小小吏员,侧身这场战争的每一个人,都把战争当成了捞钱的机会。特别是和珅,精力充沛、欲望无限的他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张开着鼻孔,嗅着从权力缝隙中传过来的任何一丝利益的味道。他利用太上皇的宠信,不停地“弄权舞弊”,大肆聚敛钱财。他的所作所为,无疑大大加重了官场贪风。

虽然取消了嘴巴的功能,但是嘉庆的眼睛和大脑一分钟也没有停止工作。乾隆皇帝后期的昏聩之举,他看得一清二楚。然而,由于身份特殊,他只能眼看着和珅等大肆贪污,眼看着政局一点点腐烂,眼看着大清王朝这驾马车向万劫不复的深渊越来越快地奔驰,不能采取任何行动。焦虑之火,烤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所以父亲刚刚咽气,他就十万火急冲向驾驶台,拉动了刹车手柄。

应该说,诛和珅这步棋,是非常高明的一招。面对如火如荼的起义烈火,乾隆帝一味愤懑和仇恨,而嘉庆则冷静指出大乱之源是“官逼民反”,正如嘉庆自己所说:“白莲教的起因,乃在于官吏多方搜刮,竭尽民脂民膏,因而激变如此。然而州县官员削剥小民,不尽是为了自肥,大半也是为了趋奉上司。而督抚大吏勒索属员,也不尽为私贪,无非结交和珅。”“是以层层剥削,皆为和珅一人。而无穷之苦累,则我百姓当之。”嘉庆看得很清楚,腐败已经成了关乎大清王朝生死存亡的问题,而要刹住腐败之风,就要从和珅抓起。这高屋建瓴的一招充分显示了皇帝把握和处理复杂政治局面的政治智慧。

以诛和珅为开端,一缕缕政治新风,绵绵不断地从紫禁城吹散出来。

亲政后第二个月,皇帝发布谕旨,今后皇帝出宫祭天及谒陵等,随行仪仗减半,皇后和嫔妃不必随行,以减少出行费用。

这道谕旨显示了新皇帝与老皇帝截然不同的务实作风。

几天之后,皇帝再次发布谕旨,禁止大臣们向他进贡古玩字画。大臣们向皇帝进奉贡物以邀宠这一不良风气是乾隆晚年迅速发展起来的。从乾隆六十大寿开始,各地大臣争相向皇帝进贡奇珍异宝、名贵字画,以博皇帝欢心。嘉庆直言不讳地说,大臣向皇帝进贡古玩,除了助长贪风,别无益处。这些古玩,“饥不可食,寒不可衣,真粪土之不若”,却又价值高昂。名义上是官员贡献,实际上羊毛出在羊身上,搜刮自民脂民膏,“下而取之州县,而州县又必取之百姓,稍不足数,敲扑随之。民何以堪”。从今而后,谁再贡献,不但不收,反而还要严惩。

这道谕旨发布不久之后,他接到大臣的汇报,说上年底从叶尔羌采解入京的一块特大块玉石正在运送途中,因为道路难行,难以按规定时间抵达京城,请皇帝批准延期。皇帝发下了一道让全国人都目瞪口呆的谕旨:“一接此谕,不论玉石行至何处,即行抛弃。”因为玉石虽美,无益民生,皇帝并不喜爱。

连撰写圣旨的军机大臣简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看来皇帝还真动真格的。通过这道谕旨,新皇帝的节俭形象,一下子树立起来了。

皇帝需要的就是这样的轰动效应。大清天下有太多事需要拨乱反正了。他所做的这些,不过是小小的铺垫而已,实质性的举动还在后面。

第一件是“求直言”。

在专制社会,统治者了解情况的最主要方式就是依靠臣下的进言。乾隆皇帝晚年刚愎自用,拒谏饰非,真实情况不能上达,眼皮子底下的问题不能发现。嘉庆深知此弊,他决心在自己的任内,充分发挥建言和进谏的作用。

刚诛了和珅,皇帝就下诏鼓励官员直言,揭露朝中弊政。皇帝说:“求治之道,必期明目达聪,广为咨取,庶民隐得以周知。”他号召大家“咸与维新”,共同参与到复兴大清的伟业中来。在皇帝的鼓励之下,大清王朝一时间出现了“下至末吏平民,皆得封章上达,言路大开”的局面。虽然大多数奏折见解平庸,但也确有一批有胆有识之士,向他揭露了许多机构,特别是军队中的黑暗内幕。

第二件是掀起反腐浪潮。

诛和珅的根本目标是扼制腐败。在广泛听取官员意见的前提下,一批乾隆时代即以廉洁著称的大臣进入了朝廷中枢,而和珅时代大部分省一级高官被撤换。“1799(嘉庆四年)初尚在其位的十一个身居要职的官吏中,六个被迅速撤换:他们是驻南京的总督、陕甘总督、闽浙总督、湖广总督和云贵总督,以及漕运总督。次年又撤换了河道总督二人。”(《剑桥中国晚清史》)

借诛和珅的东风,一次反腐高潮在全国兴起。在“求直言”运动中,一大批贪官被揭露出来,受到严惩:湖南布政使郑源涛公开卖官,并且定下官职售价,被定罪斩首。云贵总督富纲在任内索贿,被判绞刑。湖北安襄郧道台胡齐在镇压白莲教过程中,贪污军需银三万两,被抄家处绞。武昌同知常丹葵,借办匪案为名,任意勒索百姓,被人举报,丢官罢职……

当然,大事中的大事,还是白莲教起义。自从登基以来,熊熊燃烧的起义烈火一刻不停地灼痛着他。太上皇乾隆调集了十七省的兵力,三年间先后花费军费七千万两,可是起义烈火不但没有被扑灭,反而有越烧越旺之势。他深知,这是关系大清王朝生死存亡的大搏斗。事实上,求直言、惩腐败,都是围绕这一核心而展开的布局。他之所以不惜冒违反“三年无改”之教的风险,雷厉风行地全面扭转父亲的政策,核心目标就是为了除掉这个大清王朝的心腹大患。

通过惩办贪污和人事调整,一个更强有力的后勤保障体系初步建立起来。通过听取百官的反映,皇帝对军队中长期存在的腐败、权力分散、战略失当、军纪涣散等问题等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川楚军营的腐败在乾隆的纵容下已经发展到了几乎不可收拾的地步。统兵将领无不贪污军饷,而士兵则被克扣到了难以存活的程度。赴陕的豫兵,因四十五天不发粮食,集体逃回河南。湖北巡抚长期克扣兵粮,导致士兵只好靠抢劫百姓为生。

皇帝整顿军事,首先从治理贪污开始。亲政不久,他就把阵前最高统帅经略大臣勒保撤职查办,他手下的一批贪污不法的亲信也被从重治罪。

在深入调查研究的基础上,朝廷的战略方针也发生重大转变。在太上皇的指挥下,官兵的作战方法是一味追击,往往陷于被动。皇帝则命令各省推行“坚壁清野”政策,切断起义军的后勤保障来源,严重削弱了起义军的战斗力。另外,皇帝开始实行剿抚兼施的政策。一方面实行严厉镇压,另一方面则网开一面,胁从者一律以抚为主。

经过不懈努力,镇压白莲教的军事战争终于出现了重大转机。嘉庆七年底,额勒登保、德楞泰与四川总督、陕甘总督、湖广总督等联名,用黄绫表外、里内朱红的折子,六百里加急驰奏:“大功底定,川、陕、楚著名首逆全数肃清。”镇压白莲教的关键战役取得了胜利,嘉庆帝激动万分、热泪盈眶。他的“新政”,终于结出了鲜艳的果子。

三、何去何从

带着初政成功的喜悦和自得,嘉庆七年秋,皇帝骑着骏马英姿飒爽地出现在了坝上。小时候,他曾经多次随着父皇来这里围猎,古木参天的茂密森林、万人围猎的壮观气势、猎虎斗熊的紧张气氛,让他一直魂牵梦萦。

在镇压白莲教关键战役胜利之后,皇帝做的第一件事是拜祭祖陵,一路之上,他常常想起自己的曾祖父康熙皇帝。他感觉自己的命运和这位曾祖父有很多相似之处:康熙擒了鳌拜,而他闪电般地诛了和珅。圣祖平三藩,而他也平定了白莲教。回顾历史,在平定三藩后,康熙励精图治,把被战争破坏得千疮百孔的江山经营得井井有条,开启了百余年的康乾盛世。那么等待着他的,将是什么呢?在镇压白莲教取得关键胜利之后,歌功颂德的奏折铺天盖地地迎面而来。对这些奏折,他只是淡淡一笑,就放在一边。现在还远不到歌功颂德的时候。消灭白莲教不过是皇帝政治目标中的第一个环节而已,等什么时候自己带领大清全面走出乾隆晚年的颓势,重新焕发了青春,那个时候,再享受“伟大”这一称号,才心安理得。

从懂事开始,大清那些功业不凡的先祖们就是皇帝心中最伟大的英雄,向他们学习,是他最主要的精神动力来源。他相信,只有把爱新觉罗家族与众不同的雄武强毅特点保持下去,大清王朝才不会陷入汉族王朝帝王们一蟹不如一蟹的规律。因此,在镇压白莲教战争取得决定性胜利之后,他马上把“木兰秋狝”提上了议事日程。圣祖康熙开创的这个旨在联系外藩、保持武备的传统活动,在自己即位后还一直没有来得及举行。今天,他终于可以一偿夙愿了。

然而,离坝上的木兰围场越近,皇帝的心情就越感异样。这还是他记忆中的围场吗?猎场周围的木栅墙已经东倒西歪,缺口处处。围场里参天的古木不见了,砍剩的木墩如同一个个惊心的伤口在地上呻吟。地上纵横着运木大车的车辙,有的地方因为车辆过频,俨然成了光秃秃的大路。处处是盗木者搭建的窝棚。皇帝后来回忆他感觉到的震惊说,皇家猎场,居然成了盗木贩子任意横行的木材产地。管理人员的失职一目了然。

修养极佳的皇帝没有立刻发火。他强抑怒火,按着父皇行围的路线,带领一万骑兵中规中矩地打了一天的猎。过去,父皇每次出猎都能打到老虎、黑熊等猛兽,狐狸、麋鹿、獐子等小动物更是数以百计。可是他奔波了一整天,只打到了两只小小的狍子!不是他射术不高明,也不是骑兵们不听指挥,而是猎物太少了。一方面是林场破坏,猎物逃散,另一方面,盗猎者趁皇帝不来的这些年,一直在与皇帝分享这个皇家猎场。十分之九的麋鹿生獐等物,都成了他们的口中餐。

回到热河行宫,皇帝按旧例,把这两只狍子中的一只供奉在后楼祖宗御像前。过去,这座宽达三米的巨大供桌上往往会摆上十多只野兽,而今,却只有孤零零一只小狍子。不知道列祖列宗看了会是什么感想?皇帝感觉自己脸上一阵阵燥热。

羞愧过后,皇帝不得不感慨,大清王朝毕竟是今不如昔了。全盛局面已经一去不复返,朝政的败坏远比他想像的要严重。从努尔哈赤到乾隆,谁的治下会发生这种荒唐可笑的事情?要恢复旧日的辉煌,看来不是一日两日之功。

皇帝第二天停止了行围,开始彻查围场管理失职之事。以内务府有关官员庆杰、阿尔塔为首的十数名官员被处以降职、罚俸等惩罚。

这仅仅是无数让皇帝惊讶的事情中的第一件,还有更大的意外在后面等着他。

嘉庆八年闰二月二十日,皇帝由圆明园启驾回宫办事。皇帝的车驾刚进神武门,一名衣衫褴褛的瘦弱男子不知从哪里冲了出来,直奔皇帝的御轿,手里还握着一把明晃晃的短刀!事发仓促,皇帝身边庞大的扈从部队居然没有人做出反应,还是轿边的定亲王绵恩下意识往前一挡,用自己的袖子缠住了利刃,身边的侍卫这才一拥而上,拿获了这名男子。

这是大清开国以来的第一起皇帝被刺案。在中国历史上,这样的重案也屈指可数。按常理,这决不是一个简单的凶杀案。一个庞大的审问集团立刻组成,要揪出这个男子背后的黑手。各种酷刑都用尽了,审问的结果却出人意料。

原来,这个案子还真是十分简单,背后没有任何主使。凶手陈德,是北京近郊的一名失业人员,妻子于去年去世,上有八十岁的瘫痪岳母,下有两个未成年的儿子,找不到生计,受尽欺凌,遂对社会产生仇恨。这一天他突发奇想,既然生不如死,为什么不死得惊天动地。于是怀揣一把小刀,直奔皇宫而来。连他自己也想不到的是,皇宫卫兵并没有按规定出现在岗位上,使他得以顺利潜伏进神武门西厢房里,差点完成了前无古人的壮举。

这一行刺案反映了两个问题,一个是包括内卫部队军纪在内的官僚体系的政务废弛,已经到了直接威胁皇帝生命的程度。另外一个,失业者的大批出现,说明社会已经无法承受人口的迅速增长。百姓的生计问题,成了威胁大清朝稳定的根本政治问题。

成功平定白莲教的兴奋因为这两桩意外事件而消失得无影无踪。亲政以来,皇帝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战场上。现在当他终于有时间细心俯瞰一下大清政治的全局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白莲教起义不过是帝国躯体上的一个疮口,大清王朝体内的病症,比外在表现出来的要沉重得多。

最严重的问题,当然是腐败。

只要没有蔓延开来,腐败就并非不治之症。局部腐败,任何时候都会存在。然而,一旦蔓延开来,成为普遍现象,治理难度就呈几何级数增加。

乾隆中后期,腐败已经呈现集团化的趋势。乾隆四十六年到四十九年,朝廷一连查出了五起贪污大案,都是“办一案,牵一串;查一个,带一窝”。一人败露,则与他有关的关系网上的数十名乃至一百数十名官员就全部被揭露出来。常常是一人犯案,一省官僚体系随之瘫痪。甘肃冒赈大案就几乎把甘肃全省县以上官员都牵连在内。他们上下联手,相互配合做假账,把八百多万元国库银吞入私囊。如果全部查处,甘肃全省政府运作立刻瘫痪,乾隆皇帝不得不定下一条两万两的死亡线。即使如此,前后被处死者仍达五十六名之多。

嘉庆亲政抓的第一件事就是反腐败。虽然早就认识到这个问题关乎大清的生死存亡,然而他还是大大低估了反腐战争的艰巨性。他以为,如果“掐断了和珅的庇护制网络结构的花朵,它的根株便会自然枯萎”,杀掉了和珅,清除了和珅的党羽,再掀起一个惩贪高潮,腐败的势头就会应声而止。

可是形势的发展远远出乎他的意料。

虽然杀了和珅,虽然在十一个全国总督当中,六个被他撤换,虽然在他为配合镇压白莲教战争发起的惩贪高潮中,官场贪风一时有所收敛,然而,高潮过后,一切如旧。各地官员,从上到下,从大到小,仍然无人不在收礼送礼,买官卖官,官僚集团对腐败已经不以为耻,反以为常。甚至嘉庆皇帝亲手树起来的廉政模范,时间稍长,也一个接一个地陷入腐败之中。最典型的是当初率先揭发和珅的谏官广兴。此人因为揭发和珅,深得嘉庆信任,被委以掌管四川军需的重任。他不辱使命,扫除贪风,每年为国家节省数百万两白银,成为嘉庆帝树起的清廉标兵。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在就任兵部侍郎之后不久,也陷入贪污的泥淖,短短一年,就贪污了四万两之多。

从乾隆晚期开始,有些地方就出现了“财政亏空”,即地方政府财政收入不敷支出,不得不负债经营。到了嘉庆年间,这已经成了各地的普遍现象,几乎每省每县,都出现了财政亏空。为了维持政府运转,为了给官员开支,各地政府不得不四处借债,有的甚至向地下钱庄借高利贷。

嘉庆年间,各地不约而同出现了一种奇怪的现象,那就是大量“编外衙役”或者说“编外警察”充斥基层。各县级部门借口人力不足,大量招聘“临时衙役”,不占编制,不开工资,他们的主要任务就是处处设卡,到处收费,以弥补地方财政经费的不足。他们的数量,往往超过正式编制数倍,甚至数十倍。比如直隶省正定县,“编外衙役”多达九百多名,而浙江省的仁和、钱塘等县,居然更多达一千五六百人。他们横行乡里,巧立名目,一遍遍向农民收取各项税费,如果谁不交,就关入私牢,严刑拷打。他们在城市里勒索小商小贩,经常闹出人命案子,官司有的甚至一直打到皇帝面前……

除了腐败之外,大清王朝还有太多难题没有答案。乾隆皇帝带着“十全老人”的荣耀光荣地进入了历史,他积累起来的一系列深层次的结构性矛盾,却像定时炸弹一样,在嘉庆任内一个接一个地爆炸。

首先,大清王朝面临着前所未有的人口压力。

清以前的历史上,中国人口一直在一亿以下徘徊。乾隆六年,第一次全国规模的人口普查结果是共有人口一亿四千万,由于经济繁荣,农业发展,到乾隆六十年,人口增至二亿九千万,远远超过中国历史上任何一个时期。乾隆之后,虽然国力大衰,但是人口还是沿着它固有的惯性规律发展下去。嘉庆十六年,达到了三亿五千万。

这么多人的吃饭问题,是中国历史上从来没有遇到过的。人口增长使得人口与耕地的矛盾激化,越来越多的底层人口陷入了绝对贫困化,大批人口脱离土地,四处游荡,使得社会处于不安定的边缘。流民问题正是白莲教起义的主因。白莲教起义被镇压了,可是流民问题仍然没有解决,起义烈火随时有可能再次燃起。陈德行刺案是这个问题的最佳注解。

与人口问题相伴的,是大清王朝严重的财政危机。

由于人口增长,粮食紧缺,加上美洲白银大量涌入,嘉庆年间,物价已经比乾隆初年上涨了三倍。然而,由于固守康熙皇帝做出的“滋生人丁,永不加赋”的承诺,清王朝的财政收入却没有同比例增长。也就是说,到了嘉庆时期,政府的财政收入比乾隆初年实际上是减少了三倍。这是各级政府出现巨额财政亏空的一个重要原因。

财政危机又导致了乱收费问题的加重。

为了弥补财政缺口,各地政府只能拼命向老百姓层层加码,于是各种千奇百怪的收费的项目都出现了。农民承担的额外税赋比正税要多出数倍、十数倍。走投无路的百姓纷纷上访,各地民告官的案卷堆积如山,然而官员们根本不以为意,因为“州县官员亦熟知百姓之伎俩不过如此”,民与官斗,永远是输家。大清王朝社会矛盾处于激化边缘,轻则民众聚集,演成暴力事件,重则揭竿而起,“是以往往至于激变”。

责任心极强的皇帝几乎夜夜不能安眠。他在御榻之上辗转反侧,苦思解决之策。

他决心加大“新政”力度,对贪官发现一个撤换一个,绝不手软。

从嘉庆七年到嘉庆十年,几乎每个月都有重要的人事调整。全国的省部级高官,都被轮换了个遍。大大小小的贪官,又查出了几十个。可是腐败的势头,仍然没有丝毫减弱。各地基层政府的财政亏空,仍然越来越多。

很显然,运动式的惩贪,到了嘉庆时期已经不能起到实质性的作用。原因之一,是与腐败官员的总数比起来,被发现和惩处者不到百分之一甚至千分之一,腐败收益实在太高,而腐败风险实在太低。原因之二,是腐败已经成了官僚体系的常态,贪污成了官员的主要生活来源。一个人如果不贪污,则无法打点上司,结好同级,甚至无法在官僚体系中生存下去。在这种情况下,朝廷“打老虎”已经演变成“水过地皮湿”,震慑力越来越低。事实上,举朝官员从乾隆晚年开始,对惩贪风暴的反应就已经十分麻木了。乾隆皇帝生前就曾经多次哀叹:“外省总督和巡抚们一见我惩治腐败,当时也未尝不稍稍警惕一下,但是事过则忘。这种痼习相沿成风,身陷法网而不知后悔,真是没有办法。”到了嘉庆时期,官员们的腐败热情已经高涨到了“前仆后继”的程度,前任头一天因腐败落马,继任者第二天继续腐败。

耐心极好的皇帝也渐渐陷入焦躁。上谕中开始出现连篇累牍的斥责、抱怨甚至痛骂。这个庞大的官僚体系已经成了一个牢不可破的利益共同体,骂不怕,打不醒,他自认为已经非常凌厉的手段和措施,经过“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官僚体系的层层减震,到了基层,竟然已经如同抚摸般温柔。

“新政”看来挽救不了大清。他该何去何从?

四、方针已定

深秋的辽东大地,枫叶鲜红,松柏苍翠。嘉庆十年九月,嘉庆皇帝率领宗室及重臣,经过艰苦跋涉,来到满族的龙兴之地。在祭奠了新宾永陵之后,他们向西直抵盛京,祭奠了福陵(清太祖努尔哈赤之陵)和昭陵(清太宗皇太极之陵)。

在陵寝的隆恩殿、启运殿中,皇帝认真参观了先祖们留下来的遗物。努尔哈赤用过的桌椅,看起来是那么简陋,皇太极用过的鞭子,也不过是普普通通的木杆牛皮鞭……这些珍贵的文物,昭示着祖先创业的艰难历程。皇帝在这些遗物前久久驻足,常常陷入沉思。

皇帝这次东巡,是顶着巨大压力进行的。众所周知,皇帝出巡,花钱必然如流水。因为体制所关,皇帝的随行队伍至少万人,一路的物资供应,花费巨大。虽然嘉庆宣布此行不带任何嫔妃,一切从俭,内务府的初步预算,也需要耗银二百万两。镇压白莲教,已经耗光了大清的家底,要凑齐这两百万,实在是太难了。因此,皇帝东巡计划一出台,反对声就不绝于耳。大臣们普遍认为,国步艰难之际,像这类不急之典,当能缓则缓,能罢则罢。

然而,异常节俭的嘉庆这次却一反常态,坚持出巡,并且不顾以言罪人之名,一连处分了好几个反对出巡的大臣。

皇帝之所以如此坚持,是因为在他的政治布局中,这次东巡意义十分重大。经过对帝国整体形势的评估和对“新政”的深刻反思,他终于确定了大清未来的行政方针,那就是“守成”和“法祖”。这次东巡的主要目的,就是向全国臣民正式宣传他的这一方针。在东巡中,皇帝一路作了许多诗文,一再强调大清江山来之不易,号召全体文武大臣继承祖先艰苦奋斗的优良传统。

皇帝在《守成论》中谈到了“改革”问题。皇帝说,近来屡有官员向他提出,天下弊政重重,是因为祖制旧法已经不适于用,要求全面更新。皇帝说,这是非常错误的一种思想倾向。他曾经多次阅读中国历史,感慨良多。他发现,一个王朝在建立之初,往往都建立起了十分完美的规章制度,但是到了王朝中叶,往往有大胆的子孙,自作聪明,任意变乱成法,想拆了祖先建起的大厦,自己另起炉灶。结果,旧房子拆掉了,新房子也没建起来,国家往往因此埋下了灭亡的原因。

皇帝说,对比以往的历代王朝,大清子民们应该很容易发现,有清以来的历代君主,每一个都可以称得上是雄才大略,才智非凡。他们参酌中国历代政治得失,树立了一系列良好的作风,建立起了一系列“良法美意”。纵向比较,大清朝的政治制度、经济措施、军事传统,都远远超越以前的朝代,可以说尽善尽美,所以,才成功地把大清推上了前所未有的“极盛”之世。

当然,现在的大清社会,出现了许多问题。这些问题的根源不在于制度不好,而是因为这些制度执行得不好。“间有一二庸碌官僚因循怠玩,不遵旧制”,把列祖列宗关于“艰苦奋斗”、“勤政爱民”的教导忘于脑后,在贯彻规章制度时加入自己的私欲,致使政策变了样,走了形。祖先的政策是勤俭为政,节用爱民,而现在的官员穷奢极欲,大吃大喝。祖先的政策是轻徭薄赋,“永不加赋”,而现在的官员是层层加码,鱼肉百姓。这样下去,十分危险。

皇帝说,虽然大清现在抚有四海,国力强大,但是祖先艰苦奋斗的精神一日不可丢。八旗官兵,当常思当初满族军队是如何吃苦耐劳,奋发进取,力改“武务不振,军务废弛”的现状。全体文臣,当经常想想现在的生活要好于祖先创业时多少倍,清廉自持,俭朴为政,这样,才能永远保持大清的统治。

嘉庆皇帝的这一决定,在今天的读者看来也许难以理解。站在今天的历史高度回望,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嘉庆面临的问题,是“祖制旧法”不可能解决的。

站在康乾盛世肩膀上的嘉庆,所遇到的社会问题,已经超出了几千年间中国所有政治经验范围。康乾盛世是中国历史上最后的也是最大的一个盛世。这个盛世,几乎在所有方面都达到了传统政治治理水平所能达到的极限:确实,因为大清历代皇帝把中国历史上的政治经验资源运用到了极致,所以康乾盛世无论是从权力结构的稳定性,还是物质财富的丰盈程度,还是国家疆域的最大化上,都已经达到了传统政治的理想化境界。这一传统盛世的形成,已经耗竭了传统社会制度的所有动力。

凡事物极必反,这个史上最大的盛世,也带来了史无前例的一系列问题,最主要的就是经济总量和人口总量的猛增使传统社会机制的承受能力超越了临界点。要把这个盛世延续下去,唯一的可能就是突破传统政治经验的范畴,在“祖制旧法”之外寻找全新的出路。事实上,任何挑战,同时都是机遇。比如人口问题。

人口问题当时不仅困扰中国一国,也是世界各国遇到的普遍现象。自地理大发现之后,玉米、番薯、土豆、花生等新品种由新大陆向旧大陆传播,导致了一个多世纪时间里世界人口几乎同步增长。18世纪,世界人口从6.41亿增至9.19亿,增幅比例为43.37%;中国人口则从1.5亿增至3.13亿,增幅为108.67%。

亘古未见的人口问题对世界各国提出了严峻挑战。然而,正是这种挑战推动了发展。世界许多国家的历史表明,人口与资源的紧张往往会推动由农业文明迈向工业文明、由传统社会迈向现代社会的第一步。欧洲国家正是通过大力发展工商业来吸纳过剩人口,以工业化和城镇化来解决人口压力,从而逐步走上了现代化的道路。如果中国能够顺应历史潮流,把发展对外贸易、发展工商业、发展海外殖民作为解决人口问题的方法,那么中国完全有可能搭上刚刚启动的全球化之车,迈入使中国主动从传统走向现代的大门。

因此,历史对嘉庆帝提出的要求,不是全面退守传统,而是主动大胆出击,全方位地对传统政治框架进行改革。那么,为什么亲政之初作风清新的他,却比任何皇帝都坚决地举起了“守旧”的大旗呢?

从根本上说,“接班人”心态,导致他做出这样一个今人看来难以理解的选择。

“接班人”的性格特征,是“安全第一”。

从十三岁那年被密立为储君,到三十五岁那年从父亲手中接过传国玉玺,这二十二年间,我们不知道嘉庆是何时知道自己已经成为大清帝国的继承人。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几十年间,他始终谨小慎微,小心翼翼,不敢流露出一点对于储位的兴趣。因为自己有这样一个敏感、犀利、强大的父亲。一个过于英明的父亲羽翼下不可能出现同样锋芒毕露的儿子。在自己盯着皇位的同时,他深知,老皇帝也在紧紧地盯着自己,观察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只要他表现出一点点对皇位的渴望,立刻就会被老皇帝侦知。

从父皇的种种举动中猜到自己已经被确定为接班人后,他更加如履薄冰。风险与收益共存,这是永恒的真理。储位既是天下最诱人的位置,也是世上最危险的地方。因为预期收益最大,所以现实风险也就最大。自古至今,一帆风顺的太子屈指可数,担惊受怕,险象环生,几上几下,身陷囹圄,甚至身首异处的倒是比比皆是。这样的例子实在不胜枚举。

嘉庆深知,通往皇位的路是一根独木桥,一失足就粉身碎骨。对一个接班人来说,不犯一个错误比做一百件正确的事情更重要。历史上无数太子的悲惨命运提醒他,必须把自己脾气中的任何火气都磨去,把性格中任何任性的冲动束缚住。漫长的“接班人”生涯,对嘉庆皇帝的性格造成了不可逆转的伤害。在二十多年的储位生涯中,他养成了凡事四平八稳、面面俱到的性格,做事信条是安全第一、不犯错误、不留辫子。做人风格是中庸平和、不标新、不立异、不出格。换句话说,总是瞻前顾后,畏狼怕虎。政坛上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让他紧张半天;任何一方政治势力的态度,他都会考虑和权衡。“稳健”,他自以为是自己的最大优点,实际上也是他的最重枷锁。

不错,在亲政初期,嘉庆确实表现出了令人惊喜的灵活和务实,不过这对他来说仅仅是反常现象。在父亲尸骨未寒之际诛了和珅,对他来讲,完全是在镇压白莲教这个火烧眉毛的任务重压下采取的非常措施。实行一些有悖于父亲方针的“新政”,也是危机情况下不得已而为之的“特殊政策”。出如此重手,支撑他的心理能量是在漫长的储位生涯中积累起来的焦虑感和危机感。白莲教危机一旦过去,他身上优柔寡断、忧谗畏讥的老毛病立刻复发了。

他十分清楚大清朝的危机严重到了什么程度,清楚这具表面看起来还有几分体面的躯体已经病入膏肓。然而,正是这种可怕的病相吓倒了他。他生怕自己一招不慎,让这个重病病人死在自己手上,这是他绝对不敢承担的历史责任。他不是不想改革,而是不敢改革。嘉庆帝熟读经史,他十分明白,在中国的文化背景下,改革是一项风险极大、成功率很小的选择。中国历史上那些伟大的改革家,从商鞅、王安石到张居正,最终的下场无一不是身败名裂。而北宋王朝的变法、明朝中期的改革,都不仅没有解决问题,反而使既存的矛盾进一步激化,加快了王朝的垮台。拆掉祖先建起来的百年老屋,全盘重新建造,对他来说简直是要求一只羚羊向狮子发起进攻。这绝对不是他的行事风格。

不但大规模的改革不是他所敢于承担的,甚至连小规模的“新政”都已经让他惶恐不安。在“新政”开始时,他号召大家“咸与维新”。而到了后期,他已经开始禁止人们使用“新政”这个词。他生怕人们认为他的“新政”是刻意翻父亲的案。“新政”进展到后期,一系列反腐努力都如同打在了棉花团上,几乎毫无效用,他认为这已经证明了“新政”是走不通的。

痛定思痛,与一些官员建议他大动干戈全面改革相反,他最终选择了中国传统式的气功加太极的保守治疗方式。他采用东巡的方式,来宣布“守成”思想,就是要告诫满朝大臣,对于大清这样一个奄奄一息的病人,千万不能乱搬乱动,乱下药方。这样的重病病人,唯一可取的治疗方案就是“徐徐进补”、“固本培元”,用温和的药物一点点滋润这具干枯的病体。这种疗法一需要极大的耐心,二需要对症的补品。耐心他自信是他的长处,而补品他手中也有,那就是用来“培植正气”的一系列“祖宗心法”和“圣人之道”。

五、守成种种

“守成”的大方向一定,那么,各种具体措施就应运而出。它们就像一套套早已经准备好的工具,整整齐齐地摆在祖宗留下的工具箱里。

皇帝每日早起洗漱之后,别的事放在一边,恭敬端坐,阅读先朝《实录》一卷,除巡狩斋戒外,天天如此,寒暑不间。

针对腐败问题、财政问题、人口问题,他一一根据祖先们的遗训,提出了一套中规中矩的治理方案。

在运动式惩贪失败后,皇帝认识到,仅仅靠杀头已经解决不了问题。他把反腐的重心放到了教育上。

皇帝认为,通过思想教育可以扭转风气。皇帝说,“小民皆有天良”,官员自然也不例外。之所以有“恶者”、“贪者”,根本原因在于“教化不行,不明正道”。抓好教育,官员们就能保持住“天良”或重新人性归善。因此,选好朝廷的中枢大臣,树立一系列良好的榜样,上行下效,来带动整个朝廷政治风气的转变,是他整顿吏治的核心思路。

嘉庆一朝的中枢大臣们,突出的特点是道德操守不错,办事谨慎小心。乾隆留下的老臣王杰因“忠清直劲,老成端谨”被嘉庆十分欣赏,称赞他“直道一身立廊庙,清风两袖返韩城”。刘墉也因向称“清介持躬”而得到重用。另一名重臣董诰也是勤慎持正的人,史书称其“父子历事三朝,未尝增置一亩之田、一椽之屋”。戴衢亨则“性清通,无声色之好,办事谨饬清慎”。

然而,他们还有另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缺乏杰出的政治才华,少有远大的政治目光和创新精神。对于嘉庆一朝严重的社会问题,他们没有一个人能提出略有新意的解决办法。宁用平庸之徒,不用“有才无德”或者“躁进好动”之人,是嘉庆的用人原则。

教育式的反腐,其实是缘木求鱼。因为大清王朝此时的腐败是典型的制度性腐败。

僵化的财政制度、失灵的监督体系、贪渎文化传统是嘉庆时政治腐败的三大原因。其中最主要的则是财政制度。如前所述,从雍正时期到嘉庆时期,由于美洲白银大量流入,大清物价上涨了三倍。按道理,物价上涨之后,官员俸禄起码也应该同步上涨。然而自雍正养廉制制定之后一直到嘉庆年间,乾隆和嘉庆以“守祖制”为由,没有给官员们加过一次薪。乾隆五十八年马戛尔尼使团的副使英国人斯当东对此看得很清楚,他说:“最近一个世纪以来,大量白银从欧洲流入中国,因此中国物价显著提高。物价提高了,但官员们的薪金仍然是固定的,这就使他们的收入同应有的开支比例失调”,“中国官吏的薪金不高,使他们容易接受礼物的引诱”,“据说大部分衙门里都还有贪污,中国官吏薪俸很低,但许多贪官污吏可以弄到巨大家产”。

然而,嘉庆皇帝坚决反对财政改革。

他害怕增加税收会造成社会不稳定。明代万历皇帝为了战争加派“三饷”,剜肉补疮,动摇了大明帝国的根基,所以,清朝历代皇帝一再强调,明朝不是亡于崇祯,而是亡于万历。这一点,嘉庆印象非常深刻,所以他决心凛然恪守“不加赋”的祖训。不但不加赋,甚至由于经常豁免灾荒地区的税收,嘉庆年间的税收比祖制还有所减少。虽然人口增长了近一倍,但嘉庆十七年的田赋、盐课、杂赋收入,只有4004.4万两,同乾隆十八年相比,前后六十年间只增加6.3%。财政收入严重入不敷出。

治理财政困难,嘉庆皇帝的方针是大力提倡节俭。他在嘉庆十年说道:“朕惟厚生之道,在乎节俭。国家重熙累洽,生齿日繁,日用所需,人人取给,而天之所生,地之所长,只有此数。若再性好奢华,不思撙节,势必立见匮乏,何以保生聚而庆盈宁?……当自知谨身节用,崇尚简朴。”也就是说,大地上所能出产的物品是有数的。人口比以前增加了,能分到每个人身上的物品就减少了,所以道理很简单,在人口增长的形势下,每个人都必须以节俭为尚,社会才不至于起冲突。他以身作则,希望文武百官能够效仿,使百姓的生存之资不被过分地剥夺,留有一线生机。所以,他的节俭不只是私德,而且是治国大法。

可惜,这种做法,后来证明对解决财政困难作用不大。

解决人口问题,一个重要的手段就是发展工商业。可是嘉庆皇帝却毫不犹豫地掐断出现在他眼前的任何一根工商业之苗。

其实,康雍乾时代几任皇帝除了鼓励垦荒等传统型政策外,已经在东南沿海某些省份采取了一些富有近代性内涵的新政策。

雍正年间,中国人口压力最大的地区之一是东南沿海福建和广东两省。为了解决百姓生计问题,雍正解除了南洋贸易之禁。华商前往巴达维亚的贸易重新兴旺起来,对南洋贸易带动了东南沿海地区外向型手工制造业的发展,吸纳了部分过剩人口。

乾隆则在雍正的基础上,解除了广东的矿禁,让民间力量可以开采铜矿,以吸纳剩余人口。广东解除矿禁标志着清代国家产业政策一次具有某种崭新意义的重大调整,其影响远远超出广东一省。

18世纪初期闽广地区解除海禁和矿禁,从某种意义上讲,可以看做农业社会的中国迎来工业文明的一抹熹微曙光。如果嘉庆能在雍正乾隆的基础上继续解放思想,这一抹曙光也许会演变成朝晖。

然而,嘉庆帝是坚定的禁矿者。稳定是他心中的头等大事。他这个问题上是毫不动摇的。

嘉庆四年四月十九日,皇帝下旨说,宛平县人潘世恩和汲县人苏廷禄,向地方官要求在直隶邢台等县开采银矿。这个事可不可办?今天我表个态。

皇帝说,开矿不是小事。开矿需要聚集众人,经年累月。以谋利之事,聚集游手之民,聚众闹事,势在必然。即使是官方经营,也难以约束这么多人。如果听任一两个老百姓,集众自行开采,更是非常危险。

皇帝说,朕广开言路,不是要开言利之路。国家经费自有来源,怎么可以穷搜山泽之利呢?

潘世恩、苏廷禄这两个人,以开矿为由,思谋其利,实属不安本分,俱令押送原籍地方,交地方官严行管束,不许出境闹事。给事中明绳官员竟然把这样不合规矩的事上报给朝廷,明显是受了这两个人请托,希望事成之后,分肥利己,实在卑鄙,必须严加惩处。

凡事以稳定为最高目标,导致嘉庆做出了这个错误决策。这一决定,是对雍正、乾隆时期新政策探索的开倒车。它堵死了大批剩余劳动力的出路,加剧了社会动荡。

六、缘木求鱼

如果综合评价起来,嘉庆帝可能是清代帝王,甚至中国历代皇帝当中私德最好的。

他是个禁欲主义者,不给个人享受留一点空间。他每年不间断地到木兰围场围猎,完全是“遵守祖制”的需要,而不是因为自己喜欢运动。他严格按照先祖们的时间、路线,一点也不走样,打上两件东西,就立刻赶回去看奏折,绝不因景致优美而多耽搁一刻。“欲望”在他看来是最危险的东西。终其一生,他从没有被声色、珍玩、不良嗜好所迷。

他也是清代除了康熙以外最有人情味的皇帝。他心地确实很善良,也很善于用小细节表现自己的爱心和温情,为自己营造一个“亲民”、“仁慈”的皇帝形象。

每次出巡路上,只要遇到百姓拦轿喊冤告状,他一定停下来,细细询问,批示有关部门迅速办理。他说,老百姓敢于拦御轿,那么一定是有比较大的冤屈,我再劳累也要及时处理。东巡盛京时,他甚至还亲自审问民案,为百姓做主。

他待人非常平易。有一年提督湖北学政杨怿回京觐见皇帝,正值酷暑,皇帝正挥扇不止。一见杨怿进来,皇帝立即将扇子放在一边,非常详细地向他问起地方上的种种情况,虽然汗出如雨,浸透纱袍,皇帝却没再拿起扇子。因为按体制,大臣在皇帝面前不可以挥扇,所以皇帝宁愿与大臣同甘共苦。杨氏晚年回忆录中写到此事时,仍然感动得痛哭流涕。

在他去世后,朝中大臣们无不对他充满怀念。

在二十多年的统治中,嘉庆皇帝一直保持着良好的政治作风。

即使不说嘉庆皇帝是清代最勤政的皇帝,也得说是“之一”。他深得乾隆皇帝真传,生活起居如同钟表一样精确。在位二十二年,没有一天不早起。读完《实录》后,天往往还没亮,他就秉烛批阅奏章。他事事躬己总揽。早膳后召见大臣,往往多达十余人,披览奏折几十件,常常是忙得忘记吃午饭。遇到外出巡视时,更要早起数刻,提前把一天公事办完。在这点上,他颇有祖父雍正皇帝“事业狂”之作风。

和其他皇帝不一样的是,别人是“靡不有始,鲜克有终”,而嘉庆帝从来没有出现“倦勤”的情况。他的耐性、毅力,古今无二,天下无双。一直到临死,他还是保持这样的敬业精神,没有出现过任何懈怠。嘉庆十年十二月,他依照惯例到中南海的瀛台观看冰技。大臣们以为他有事不办公了,遂没有奏折递进来。皇帝回宫后,无公事办,十分生气。从皇子期间养成的每天大量脑力劳动的习惯,使工作已经成了他的第一需要,一天不办公,不理政,就浑身不舒服。他严厉申饬大臣们说:朕每日孜孜不倦,勤求治理,即使外出,也必早起数刻,办完事才出去。你们这帮大臣,怎么能上行而下不效?

节俭也是皇帝坚持一生的品质,他牢记父亲晚年的教训,对奢侈浪费一直深恶痛绝。嘉庆皇帝二十余年中,始终未曾仿效其父南巡,也没有极尽奢华筹办寿筵,他展示给臣民的只有一道道崇俭去奢的谕旨。嘉庆的节俭在历史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记,名声已经达于外国。出使清朝的朝鲜使臣徐龙辅记载,嘉庆朝“大抵以勤俭见称。观于宫殿之多朴陋,可谓俭矣”。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仁慈圣明的皇帝,御极二十多年,除了亲政初期意气风发过一阵外,越到后来,就越深陷无奈、愁闷、苦恼之中。他自以为稳妥的“守成之法”,并没有如他所期望的那样使大清帝国慢慢恢复元气,重现荣光,反而越来越积重难返,不可收拾。在他统治的后期,令他尴尬不已,甚至羞愧落泪的事,不止一件。

嘉庆十八年九月十六日黄昏,皇帝正在由避暑山庄返回北京,抵达北京城外的白涧时,接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二百多名天理教教徒,于昨天上午攻进了紫禁城。他们与一些信教的太监里应外合,一直攻打到皇后寝宫储秀宫附近。幸好皇子绵宁带领守卫部队全力抵抗,最终全歼起义军。

皇帝在行宫中看罢皇子的汇报,泪流满面,当夜一夜不眠。邪教教徒攻入皇宫之内,并且差一点攻到了皇后面前,这在中国历史上的承平年代,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实在是“汉唐宋明未有之奇事”。皇帝很清楚,这样天大的丑闻,一定会在历史上永远记载下去,这个污点,是永远洗不掉的。自尊心极强的皇帝深受刺激。第二天,皇帝向全国臣民下发了朱笔亲书的《遇变罪己诏》。皇帝说,我大清国一百七十年来,列祖列宗爱民如子,深仁厚泽,我虽然能力平庸,却也没有做过害民之事。然而,这汉唐宋明未有之奇耻大辱,却发生在我的任内,真是让我羞愧不已!从今以后,我要自我反省,改正自己身上的不足之处,上答天命,下解民怨。

在这篇诏书中,皇帝还苦苦哀求诸大臣们,“如果你们愿意做大清国的忠良,就请你们赤心为国,竭力尽心,以匡正我的失误,纠正不良的社会风气。如果你自甘卑鄙,那么就请你挂冠致仕,回家养老,千万别再尸位素餐,增加我的罪过!”

《遇变罪己诏》最后八个字是:随笔泪洒,通谕知之!

古今中外,如此动情,如此委屈的圣旨,独一无二。此后数月间,他为此作了许多诗,其中有句云:“从来未有事,竟出大清朝!”深感自己对不起列祖列宗。

紫禁城之变是大清衰势的一个特殊表征。在它的背后,是大清深层次问题的不断恶化:人口压力没有丝毫减轻,流民越来越多,土匪四起,邪教横行。除了天理教之外,什么静空天主、老佛门、一炷香、红阳教、清茶教、大乘法门等教门,接踵而出,目不暇给……

嘉庆皇帝实际上已经做到了他的观念范围内最大的努力。他对每一个问题的处理都是尽心尽力。二十多年中,他就犹如一个唐吉诃德,一刻不停地和风车搏斗,然而却于事无补。腐败问题没有丝毫好转,政令出不了紫禁城。政府工作作风昏庸懈怠至极,种种离奇之事一再出现。

嘉庆晚期的一年,他去祭扫东陵,路上兵部尚书突然向他奏报,带在身边的兵部大印不知道被谁偷走了。皇帝大为震怒,部印失盗,不但不成体统,而且也极为危险,试想皇帝外出期间,如果发生意外,皇帝都没办法调兵遣将。皇帝下令调查,调查的结果更让人吃惊:大印居然是三年前就丢了,一直被随从的司员隐瞒到此时。虽然百般鞫问,最后此事仍然没有结果,不了了之。

虽然一再发生行刺皇帝、杀入皇宫的事件,可是宫门门禁这个小小的问题怎么也解决不了。嘉庆二十四年四月,又有一名普通老百姓乘守门者不当班,潜入紫禁城,一直走到内右门,深入大内,才被太监发现。

有一次皇帝出门散步,发现大宫门外居然有人放羊,这些羊群就在皇帝眼皮底下悠然自得地漫步吃着“御草”。宫门鹿角之上,有人乘凉闲坐,不远处树林里有小贩们举行野餐,席地喝酒吃肉。皇帝一追查,原来这些羊是太监们养来换外快的,那些小贩都是太监们的朋友,想来看看皇帝住的地儿是什么样。

乾隆以前,对皇室宗亲要求极严,约束极细,天潢贵胄们是整个大清社会素质最高、修养最好的一个群体。嘉庆中期之后,八旗子弟已经彻底腐化,宗室队伍中出现越来越多的败类。在清查天理教起义的过程中,嘉庆皇帝惊讶地得知,宗室之中竟然也有加入邪教者!宗室奉恩将军庆遥、宗室举人庆丰、宗室海康都是天理教的外围组织红阳教的成员。天理教徒进攻紫禁城的计划,早就通知了他们,他们欣然决定参加,以便在起义成功后当上大官,只不过当天由于意外,没能共襄此盛举。

后来导致了一场重大战争的鸦片,在嘉庆时期就已经成为了重要社会问题,宗室之中,吸食此物者极多。嘉庆二十四年朝廷举行大典,宣布这一年科举考试成绩。按理,充任导引官的贝子德麟应该早早来到太和殿前带领新科进士们站排行礼,可是太阳已经三丈高,他还没到场,导致大典无法按时进行。皇帝很奇怪,命人查找,结果发现此人正躺在家中吸食鸦片,飘飘欲仙的快感让他忘了自己身上的这个要差。

皇帝大怒,当即把他拉到宫门外,重责了四十大板,革去爵位。

可是就在这事发生几天之后,又有人重蹈覆辙。御前侍卫安成出任庶吉士考试的监考,由于没过足烟瘾,考试快完事了他才来,被皇帝革去了御前侍卫之职。

除此之外,宗室之中开赌场的、嫖娼的、依仗宗室身份四处招摇撞骗的,到处都是。甚至那些被皇帝宣布圈禁起来的有罪宗室,居然能找到门路,让人把妓女送入监狱里供他们享受。凡此种种,严重败坏了爱新觉罗家族的声誉。

皇帝忧心不已。为了扭转这种局面,他煞费苦心,花了好几天时间,写成了一篇鸿文《宗室训》,发给每个宗室。这篇御制文章说,宗室风气败坏已极,许多宗室“所为之事,竟同于市井无赖”。

和以前一样,皇帝的这篇教育文章不过是重复了一系列道德教条。说什么“若问予立身之要,曰孝弟忠信礼义廉耻;若问予应为之事,曰国语骑射读书守分”。

皇帝命令,每个宗室都要有一本,让他们好好学习,改造思想。为了保证学习效果,皇帝还命令宗人府组织了一次考试,考试内容就是默写《宗室训》。据宗人府报告,考试成绩不错。

可是这一教育运动开展了很长时间,宗室风气竟无一点好转。皇帝很奇怪,有一天特意召见散秩大臣宗室奕颢、成秀、敬叙三人,问他们学习《宗室训》的心得,不想这三人瞠目结舌,居然不知道有学习《宗室训》一事,更没读过一个字!

皇帝大吃一惊,感觉“实出意想之外”。然而除了痛骂宗人府官员“丧尽天良”之外,他再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嘉庆皇帝的二十多年统治,就在这一日日抱怨、迷惑、痛苦、尴尬中过去了。皇帝在晚年的上谕中经常说的一句话是:“为君难,至朕尤难!”

二十多年间,虽然经常心灰意懒,但是他从来没有放松过权柄,一直到去世前一天,还在不倦地处理政务。

其实,这种勤奋已经成了一种惯性,成了一种“懒惰”着的勤奋。他弄不明白为什么他越努力,形势就越糟。他不明白他已经在中国历史上找遍了所有药方,为什么还是不见效。越到后来,皇帝越对扭转社会大势丧失了信心。他做皇帝已经成了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表面上,他一天到晚一刻也不休息,实际上,他已经习惯于不动脑子,让祖宗为自己动脑子。“体皇考之心为心,本皇考之治为治。”只要祖宗说过或做过的,他都依样画葫芦地执行贯彻。

到了晚年,他的“守成”、“法祖”已经升华到如此高度,那就是每天都死按《实录》办事。

嘉庆二十年,礼亲王昭琏因小事将其属下人等禁押在王府之内,严刑拷打,手段非常残酷。皇帝闻知十分生气,判昭琏革去王爵,圈禁两年。嘉庆二十一年六月,皇帝早起恭阅康熙《实录》,看到内有平郡王纳尔图打死无罪人又折二人手足,被康熙革去王爵,免其监禁。礼亲王案远较之平郡王案轻,于是皇帝当日下旨,改变前判,“敬承家法”,将昭琏释放。

嘉庆二十四年十月十九日,宫内文颖馆失火。火势不大,内宫太监鉴于天理教血染紫禁城的教训,怕引来坏人混入宫中,没有开宫门命护兵入内救火,而是由太监们亲自扑灭。按理说这事处理得不能算错。可是嘉庆皇帝在八天之后读乾隆二十六年九月《实录》,内载乾隆帝规定,凡宫内园庭遇失火等意外之事,即行开门放外边人等进内扑灭。于是皇帝根据这一记载,以违背乾隆指示为由,下旨处罚有关官员。

正是在这种不论时间地点一律按《实录》办事的原则下,大清朝一天天走向了万劫不复的沉沦,皇帝也在迷茫中一天天老去。

嘉庆二十四年,孔子后人,第七十三代衍圣公进京面圣,回来后把皇帝的谈话一丝不苟地记载下来,使我们得以直击这位皇帝晚年的精神面貌。皇帝一见面就说:

“我想到曲阜去,不能,你知道不?山东的水都过了临清了,这个怎么好,真没法。圣庙新修的,我等七八年去,又残旧了,怎么了?”

过几天辞行,皇帝又旧事重提,絮絮叨叨地说:“我登基已是二十四年,总不能去(祭孔),是个大缺憾。我从前虽然随着高宗(乾隆皇帝)去过两回,到底不算。我到你那里去容易,就是路上难,水路吧亦难走,旱路吧亦难走……你看河上水这么大,山东民情亦不好,到底怎么好?弄得真没法,了不得!”

一口一句“真没法”、“怎么好”、“怎么了”、“了不得”,似乎已经成了皇帝的口头语,焦头烂额之态毕显。帝王生涯现在对他来说,简直是一种刑罚。在撒手而去的时候,他的最后一丝意识也许不是留恋而是轻松。

从亲政初期的伟大,到谢幕时的尴尬,嘉庆的滑落曲线如此令人叹息。在全面盘点嘉庆皇帝的统治时,历史书给出的词汇是“嘉庆中衰”,他二十多年的统治,前面连着“康乾盛世”,紧接其后的,则是“鸦片战争”。正是在嘉庆皇帝的统治下,大清王朝完成了走向万劫不复的衰败的关键几步:腐败之癌由乾隆晚期侵蚀到国家肌体的几个重要器官,演变成了嘉庆晚期的沦肌浃骨,全面扩散。国困民贫交织在一起,大清帝国已经被掏空了精华,成了风中之烛,所以在他之后,才那么容易地沦为任人宰割的对象。这个辛苦了一辈子的皇帝,后来是作为一个彻底的失败者进入了历史。

满清历代雄才大略的帝王们一以贯之的特点一是“现实精神”,二是超凡勇气。皇太极说过:“凡事莫贵于务实。”雍正皇帝也说:“本朝龙兴关外,统一天下,所依靠的,惟有‘实行与‘武略耳。我族并不崇尚虚文粉饰,而采取的举措,都符合古来圣帝明王之经验,并无稍有不及之处。由此可知,实行胜于虚文也。”从努尔哈赤到多尔衮,正是因为他们头脑不受束缚,一切判断从现实出发,因势利导,灵活实用,才成功地从东北走到了北京。从康熙到乾隆,也正是在现实精神的指导下,才出现了连续百余年间多次不拘定势的政治创新,生机勃勃、充满进取精神的政治态势,不断生长、修正、完善的制度演变,才导致了康乾盛世的诞生。他们高举“法祖”之旗,法的正是祖先们的现实主义精神和宏大气魄。

恰恰是从高喊守成的嘉庆开始,清代皇帝们丢掉了祖先们的精神内核。对失败的恐惧,已经注定嘉庆是个失败的皇帝。因为一个没有缺点的人,注定是平庸的人。一个不敢承担任何风险的统治者,注定不能成大事。在这“千年不遇之变局”前,要想挽救大清朝,最关键的不是勤奋,不是仁爱,也不是节俭,而是眼光、观念和勇气。

可惜,嘉庆皇帝缺乏的,就是这样的一双能发现问题的眼睛和解决问题的勇气。大清王朝的不幸,就在于需要伟大人物的时候,坐在这个位置上的,却是一个平庸的好人。

二〇〇七年五月三十一日

责任编辑洪清波

分类:史纪 作者:张宏杰 期刊:《当代》2007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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