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天过了大半的时候,祖毛乃则山的北侧坡上,厚厚的积雪与灰色山体之间裂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积雪像一艘即将启航的大船,慢慢向坡下滑移,发出不易察觉的低沉的断裂声。直到滑到陡峭处,大船猛地坠落,发出震天轰鸣,雪变成雾,升腾在山涧。
雪崩的声音让羊群有短暂的惊慌,它们抬起正在啃草的脑袋,直愣愣地立在原地。羊并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一股强劲的气流将凛冽又清新的空气扑到嘉措的面前,让嘉措意识到,这应当是春天里的第一场雪崩,也是他最期盼的,因为雪崩之后,雪线上移,夏天就要到来了。那时候,噶玛坡上就会开满蓝色的龙胆花和舌头一样的黄色橐吾,狼毒草粉色的小花紧紧挤在一起,风一吹,晃动着,像一只只弹跳的水晶球。
噶玛坡是嘉措认领的山头,所谓认领,就是自己给那些没有名字的地方取上名字。噶瑪坡在夏季牧场的西北角,从冬季牧场看不到它平缓矮小的身子。哥哥多吉也认领了一座山,很巍峨,但很远,阿尼玛卿雪山的儿子。多吉给它取名叫加布(王的意思),那是同德县第二座高山。认领是五六年前的事了,那时嘉措才七岁,多吉也不过十一岁,这是嘉措和哥哥多吉之间的秘密,也是哥哥多吉愿意陪他玩的唯一的游戏。
哥哥多吉并不喜欢和嘉措玩,他认为嘉措胆小又懦弱,爱哭鼻子。从前,多吉常常为了甩掉嘉措,便跟嘉措玩捉迷藏的游戏,他让嘉措先躲,躲得深一点。嘉措把自己藏到草里,或者梭梭柴堆里,他想哥哥多吉一定不会找到。嘉措屏住呼吸,安静地等待哥哥宣告失败的声音。可是,很久过去了,周围异常安静,好像自己被遗忘了。他多么希望哥哥能把他找到,将他从柴堆里拽出来,从深深的孤独里拽出来。等嘉措落寞地走出柴堆,哥哥多吉早已不见踪影了。
嘉措喜欢躺在开满花的噶玛坡上和花玩,风吹动花茎,在嘉措脸上轻轻颤动。嘉措仔细看过每一朵花,每片花瓣都像一张笑脸哩,笑得脸都涨红了。嘉措想,噶玛坡的地下一定也是五颜六色的吧,要不怎么能开出五颜六色的花朵?除了牛羊和嘉措,没有人喜欢噶玛坡。有一次,嘉措和阿妈说起噶玛坡,阿妈在嘴里重复了几遍,然后微笑着摸摸嘉措的脑袋说,嗯,我们嘉措认的字越来越多啦。嘉措也把噶玛坡指给阿爸看过。阿爸正在喝酒,猩红的眼睛瞟了一眼说,嗯,就是北边那个包嘛。包是阿爸从酒馆新学来的词,所有他看不上眼的都被称为包,包括嘉措、姑父巴扎、邻居坚措,以及一头不会产奶的母牦牛。
羊群已经翻上坡了,臃肿灰白的身体慢慢蠕动。它们该剃毛了。一只蜜蜂在嘉措跟前嗡嗡飞过,嘉措立即从草地上爬起来。“蜜蜂是花的使者”,他在书本里学过,一定是哪里开花了,才引来蜜蜂。嘉措跟着蜜蜂慢慢走,有时蜜蜂飞到嘉措身后,有时又躲到草丛里不见了。嘉措伸手去找,不小心将它拍到地上,蜜蜂一动不动地躺着,嘉措很难过,两眼顿时汪出泪来。正当他十分自责时,蜜蜂又嗡嗡两声,鼓动起翅膀,歪歪斜斜地飞走了。
哥哥多吉是不会注意到花和蜜蜂的。作为一个牧羊人,多吉想到的是,雪崩之后,就可以把羊群赶到靠近山脚的地方,那儿的牧草已经非常丰茂了。
他们有九十七只羊、一百零六头牦牛和一匹枣红色的马。这些牛羊都归多吉管。哥哥多吉不喜欢规规矩矩地坐在教室里,所以只学了一些“山、水、日、月”后就回到牛羊身边。阿爸认为在草原上会数数就行,不需要认得很多字。当嘉措对着牛说话,对着一朵花说话,阿爸就会说,嗯,你看,认字会把脑子认糊的嘛。
嘉措把羊群赶进羊圈,阿爸和多吉从远处骑马回来了,后面还有阿爸的朋友。最近是挖虫草的季节,哥哥多吉每天和阿爸去很远的冬季牧场,牛羊暂时交给放虫草假的嘉措。
今天的收获一定不错,从他们风驰电掣地骑马就能看出,如果一天只挖到几根虫草,整个人连同马都是蔫蔫的。
哥哥多吉是远近小有名气的骑手,参加过六次赛马,两次冠军、两次亚军。那些奖杯被阿爸放在了供桌上,奖品毛毯每晚都盖在身上,白天毛毯又被卷起来,单独放在一边。有客人来了,阿爸便指着说,嗯,这是赛马冠军奖品,我们多吉的嘛。
阿爸说话总是倒装句,但大家都能听懂,客人们便用粗黑的手指在柔软的毛毯上仔细抚摩一阵。
嘉措不会骑马,或者说不敢骑马,他曾眼睁睁看见一个人被马活活拖死——那个人下马时,左脚卡在马镫里,他想把脚从马镫里抽出来,可越着急卡得越紧,这时马仿佛受了惊吓,突然奔跑起来,那人被马拖了三公里才停下。
嘉措是坐过马的,草原上的孩子哪有没坐过马的。每年的几次转场中,羊毛被和一堆锅碗瓢盆由枣红马驮着,嘉措就坐在羊毛被和锅碗瓢盆之间。他紧拽着缰绳,身体缩着,不敢看别的地方,目不转睛地看着马脖子在一耸一耸。他发现马的鬃毛湿湿的,拧成几缕。嘉措问阿爸,马脖子上为什么会渗水?阿爸大笑了一阵,扯着嗓门说道,你这个小库巴(小蠢货),货物太重了嘛,马流汗了嘛。
现在,阿爸又扯着嗓门喊了,小库巴,给我把那只羊捉出来嘛,不肯剃毛的羊嘛。
那只不肯剃毛的羊叫江措,嘉措昨天刚给它取的名字,和他自己的名字嘉措都是大海的意思。阿爸阿妈从来不叫它的名字,总是叫它“鲁”,虽然带点儿昵称,但意思还是羊,虽说名字只是个代号,嘉措觉得委屈它了。
嘉措刚把江措牵出,阿爸已经跳下马大步流星地走来了。
阿爸抓住羊的肚皮抱到自己胸前,将其绊倒在地上,两只前肢加上一只后肢,捆住,再用绳子的另一头把羊的嘴巴连同鼻孔绕几圈紧紧捆绑,那可怜的小东西更加拼命又无望地挣扎。嘉措看过母亲给羊剃毛,它们一个个都是站立着,很听话的样子,只有江措不肯剃毛,常常躲在草垛里不出来。阿妈便会说,你看,这家伙和我们嘉措一样胆小呢。
被捆绑着的江措很快就不挣扎了,当眼珠变得灰白时,阿爸突然拔出腰刀开始剥皮。
嘉措这才明白过来,他转过身去,捂着脸大哭,肩膀因为抽搐而上下抖动。他闻见了血的腥味。
挂在帐篷外的羊皮半湿半干时,帐篷里的阿爸已经开始吃起热乎乎的血肠了。这个晚上,嘉措一直不愿靠近帐篷,帐篷内的灯火将帐篷映照得几近透明。月亮爬到头顶,嘉措才被阿妈找回去。阿爸和他的朋友们都喝大了,双眼混浊,不知道是酒的作用还是炉子的作用,他们的脸都呈绛红色。
来吃肉嘛小库巴,阿爸喊了一声,他的嗓子被烈酒浸得哑哑的。阿爸挪了挪身子,腾出一点儿空当,这时,作为赛马奖品的红色毛毯从他后背滑下来。阿爸把毛毯抱到胸前,红色毛毯映照着他绛红色的脸;他眼睛鼓胀着,也布满红色血丝;鼻子比任何时候都大,像在零下几十摄氏度的室外冻过再安到了脸上。多吉,阿爸突然大声喊道,多吉再参加骑马大赛嘛今年。说完又转过脸对嘉措说,嘉措嘛,你参加骑牦牛大赛嘛也今年——
二
第二天,嘉措走了几十里路来到同德县郊外的舅舅家。舅舅叫央扎西,是一个石刻匠人。舅舅盘腿坐在院子里的一棵梨树下,树荫罩在地上,形成一个颜色深重的圆。舅舅右手握着梅花锤,左手握着錾刀,梅花锤在錾刀上一点点敲,錾刀就在石板上一点点啄。嘉措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小半天之后,舅舅问话了,我的小嘉措啊,你走了几十里路就是为了坐在这儿傻看吗?
嘉措不知道怎么回答,抿抿嘴,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嘉措想起昨晚阿爸说的话了:嘉措嘛,你参加骑牦牛大赛……阿爸说这些时正盘腿坐着,他脱掉皮袄的双袖,袒露着上身。那件皮袄是他几年前从一个赌输的牧民身上扒下来的,那时,皮袄还是崭新的,抵了四百元赌债。现在皮袄已经很旧了,油腻腻的,充溢着杂味儿,前襟还被火烫出一个碗口大的洞。那一刻,嘉措看着皮袄上的洞,像极了自己错愕的嘴巴。
舅舅把石板架得矮矮的,让嘉措坐过来。嘉措的手握着錾刀,舅舅再握着嘉措的手。哎,对嘛,倾斜,好,用力,就这样,很好嘛——錾刀经过的地方,啄出一道深深的白色凹痕。
石板上的字嘉措很多都不认识,但舅舅认识。舅舅是亲戚中识字最多的,也是懂得道理最多的。嘉措又想起困扰自己的问题来。其实早在昨晚,他就已经问过阿妈,他不知道阿爸说的话是不是真的。阿妈没有回答嘉措的问题,只是一个劲儿地笑。那时阿妈正在溪边舀水,溪水发出哗哗的声音,宛如阿妈的笑声。阿妈说,我的小嘉措啊,你这么晚都不去睡觉吗?阿妈的牙齿白亮亮的,像白亮亮的溪水。
在路上,嘉措拿这个问题问了一朵花,问了一片云。花在风里一个劲儿地摇着脑袋,而云一个字都没说,匆匆跑走了。嘉措又来问舅舅,央扎西舅舅停下手中的刀,和阿妈一样笑起来。嗯,小嘉措,其实你的心里早就有答案嘛。
回去的路上,嘉措把舅舅的话反复琢磨着,舅舅好像回答了问题,又好像没有回答。嘉措觉得自己没有听明白,又好像明白了似的。
回到牧场,太阳已偏西,多吉正将牛羊赶进圈里,黑黑的牦牛、白白的羊,像围棋子儿一粒粒地移动着。嘉措看见那头最高最壮的种牦牛了,它走在队伍前面,脑袋昂得高高的。作为种牛,它总是表现得趾高气扬。骑牦牛大赛,都是用种牛参加,因为力气大,能跑。骑手们多是和嘉措差不多年纪的孩子,草原上的孩子天生都是骑手,当然,嘉措例外。
两年前,阿爸为嘉措请来一个僧人。据说让僧人摸头,嘉措吃上念了经的果子,就可以变得胆大。显而易见,这些在嘉措身上并没起到作用。
嘉措看见多吉骑上马向草原深处去了。多吉骑马不用鞍,一根缰绳即可,两腿夹住马肚,飞奔时屁股抬离马背。嘉措觉得多吉不像是骑在马上,而是和马合二为一了。当马开始奔跑时,多吉像飘浮在马上方一样轻盈,又好像吸附在馬身上一样稳健。嘉措看了好一会儿,心想,自己连骑马都不敢,何况骑牦牛呢。
上面能见到的那座山,它是拉萨的香茅山,佛法在那里兴起发展;
对面能见到的那座山,它是牧区的玛卿山,心愿在那里如愿实现;
下面能见到的那座山,它是尊崇的五台山,骏马在那里驰骋争先。
骏马在那里驰骋争先……
多吉已经骑马返回,他的歌声从远处飘来,一直传到嘉措的耳边。嘉措看见阿爸从帐篷里出来,手里托着马鞍,正在迎接骑手凯旋。夕阳涂满了他的脸,原本黑红的颜色上又添了一层金色。阿爸曾是一名出色的骑手,不光在他们秀麻乡,在整个同德县都是相当有名气的。马鞍、马镫、后鞧等配件是他几年前托人定做的,看样子阿爸要把它们送给多吉。
嗨,战士。阿爸大喊一声,不知道是对多吉还是对马。他的声音被风刮得到处都是,每一缕声音都在阳光下快乐地颤动。
嘉措迟疑着脚步,这时候他不想走过去。于是蹲下来,百无聊赖地玩着草叶,等阿爸和多吉回到帐篷,嘉措才慢慢回去。他在牛圈前停下来,站在栅栏外目光搜寻那头牦牛。它耳朵上系着一只吊坠,是有一年做记号时系上的,后来就没拆掉。它的身子很长很高,比其他牦牛大出一圈。嘉措想起有一次他问哥哥多吉,怎样才能骑到牛背上?多吉说,牛听你的话就会给你骑。嘉措又问,可是,牛怎么才会听话?这时多吉笑了,一边笑一边举起手上的鞭子,说,嘉措你真是个傻子,你有鞭子啊,有鞭子就能驯服它们。
种牦牛在牛圈里转了个身,也看向嘉措,鼻子里呼着气。嘉措问,我可以骑在你身上吗?牦牛昂起头哞哞两声,像是不乐意。嘉措便说,我才不想骑在你身上呢。
三
骑牦牛大赛临近时,嘉措变得焦躁不安。哥哥多吉很热心,他把牦牛牵出来,将鼻绳拴在木桩上。牦牛极不老实,甩着脑袋几欲挣脱,多吉便给它一鞭子。多吉让嘉措赶紧上,嘉措不敢,畏缩着不肯靠近,多吉便腾出一只胳膊把嘉措夹住,嘉措双脚被抬离地面时,感到十分紧张,然而让他更紧张的是,他的余光瞟见了阿爸,阿爸正站在帐篷前看着这一幕。嘉措的汗出来了,他无法形容自己那一刻的心情,紧张、恐惧、逞能、胆怯,他的四肢僵硬着,既不敢靠近,又无法缩回。
包。嘉措听见阿爸吼了一句,多吉也泄气地把他扔在地上,离开了。嘉措站起来,看着牦牛,他发现牦牛比平常看到时还要壮硕,它的角像两道坚硬的括弧。嘉措没有回去,他在离牦牛不远的地方呆坐着。天黑了,帐篷里亮起了灯,仿佛帐篷变成一个发光体。他听见阿爸在帐篷里大声说话的声音,他的嗓门儿总是很大,唯恐别人听不见似的。阿爸常常取笑嘉措的细声细语,嗯,你这是说给自己听的嘛。
嘉措把牦牛的拴绳解开,没有将它牵进牛圈,而是向南走去。黑黑的草原只有风,他们一直走,翻过几个山坡,蹚过一道溪水,才看见祖毛乃则山。嘉措松开绳子,把种牦牛赶向山脚后拔腿就跑。他听到风在耳边呼呼作响,像无数个哨子在叫。哨子声中突然出现了一声震天轰鸣,嘉措定住脚,汗从脊背流下来。又是一声,轰鸣过后是噗噗的雪落的声音。嘉措返身向祖毛乃则山狂奔,他在雪倾覆的地方使劲刨着,他的眼泪横飞,雪粒溅进眼里。这时,又是轰的一声——嘉措惊醒了,他从床上坐起来,脸上还挂着泪花。
嘉措躺倒下来又睡了过去,他感到昏昏沉沉,到傍晚时,浑身发热,阿妈在他的额头敷了湿毛巾。一连两天,嘉措都在帐篷里昏睡,到第三天,嘉措才迷迷糊糊醒来。他想起刚刚做的梦,梦里央扎西舅舅来了,正在帐篷外和阿妈说话。舅舅谈到刚刚在路上遇见一头漂亮的白牦牛,那真是高原奉献给人类的稀世珍宝——舅舅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嘉措睁开眼,发现舅舅正掀开帐篷门进来。原来不是梦。
嗯,我的小嘉措醒来了。央扎西舅舅走到嘉措身边坐下。
舅舅给嘉措带来一块玛尼石,上面刻着六字箴言。石头是黑色的,牦牛一样的黑色。边缘有一小抹白,像雪山隐隐。嘉措一边摩挲着石头一边问舅舅,自己是不是睡过了几个太阳?舅舅说,是啊,也睡过了几个月亮。
可我怎么没有醒来?嘉措问。
嗯,一定是梦里有美丽的东西你才不肯醒来嘛。
为什么时间会跑得那么快?嘉措又问。
因为你在梦里不搭理它,时间它就跑开了。
嘉措问舅舅《斯巴宰牛歌》里唱的是真的吗?斯巴为什么要宰牛?——砍下牛头放高处,所有山峰高高耸;剥下牛皮铺平处,所以大地平坦坦;割下牛尾扔山阴,所以山林郁葱葱……
央扎西舅舅笑了,说嘉措嘛,斯巴是宇宙、世界的意思,因为,那时候天地还混合在一起嘛。
嗯,世界上什么时候有了第一头牦牛呢?
嗯,当世界第一缕阳光照耀到冈仁波齐的时候——
可是,天地还混合在一起,怎么会有冈仁波齐?
舅舅忍不住笑了,他说,我的小嘉措啊,你再这么提问下去,再智慧的圣贤都会回答不出来了。
嘉措总有问不完的问题,只有舅舅和阿妈愿意回答。阿爸常常说,嘉措嘛,一定是喝了吃着五颜六色花草的牦牛的奶,脑子里才有这么多花花绿绿的问题嘛。
舅舅要回去了,嘉措起身送舅舅,他们向路口走去。嗯,亚颇章(牦牛宫殿)嘛,央扎西舅舅指着不远处的牛圈打趣道。嘉措愣愣地看了会儿,跟着舅舅向前走,遠处的山坡已长出了片片牧草,绿色越来越浓。
快回去吧,舅舅对嘉措说,再送就要到同德县啦。
嘉措想起自己那个最重要的问题,他紧追上来,他继续问舅舅,人怎么才能驯服牦牛呢?是鞭子吗?
嗯,没有哪个动物会喜欢鞭子。和它们建立感情,才会听你的话嘛……
四
四月的最后一天,嘉措家的牛羊要转场了,它们将从春秋牧场转到夏季牧场,天气越来越热,路上偶尔看到转场的牧户,明显比前些天少了很多。嘉措家的春秋牧场距离夏季牧场不算太远,但也得走上两三天。
拆卸下来的毡房和简单的生活用品分别由马和种牦牛驮运,它们一开始走在队伍前面,慢慢就落在后面了。这两个家伙很久没有负重走这么远的路了。嘉措走在种牦牛身边,眼睛不时瞟向它。过了第一道隘口,嘉措把它身上的一口锅背到自己肩上了。到了大坡,一个麻袋也被挪过来了。
嗯,我们的小嘉措嘛,开始心疼他的牦牛了嘛。阿妈一边赶着羊群一边对阿爸说。
它有名字,它叫扎日。嘉措更正道。
晚上,嘉措一家在坳地里扎营,他们睡在简易的帐篷里,嘉措和哥哥多吉一个帐篷。白天奔波劳累,此刻疲倦不堪,但嘉措却睡不着,他对这一切仍然感到很新鲜,这样的转场有过多少回,谁也没计算过。不过,这是一道极其简单的算术题——每年都要到夏季牧场来放牧,也就是说,如果你是十一岁,那么你从冬牧场转到夏牧场就是十一次。
你睡着了吗?嘉措小声问多吉。
嗯。多吉回答。
我听见你的枣红马就在我们帐篷旁呢。嘉措说。
嗯。多吉闭着眼睛。
它刚刚打了个响鼻你听见了吗?
嗯。多吉的声音越来越轻。
你认为,枣红马愿意参加赛马大会吗?嘉措又问。
当然会。多吉猛地坐起来,一匹骏马怎么会不愿意参加赛马大会呢?要是没有赛马大会,世界又何必生出骏马——
可是——
你闭嘴。嘉措刚张口就被多吉打断。
闭了嘴的嘉措却闭不上眼睛,帐篷外牦牛们反刍的声音此起彼伏,嘉措从无数混杂的声音里听出扎日的声音。他坐起来,轻轻走出帐篷。星空很亮,地上如同雪似的白。扎日正卧在一处洼地,下唇左右缓缓摆动。
扎日。嘉措轻轻喊了一声,在它旁边坐下。扎日,你喜欢“扎日”这个名字吗?
扎日不说话,把脸转向嘉措,嘴唇停止摆动。嘉措注视着扎日,它的眼睛像蒙了一层水雾,在黑夜里显得十分莹亮。扎日眨了眨眼,长长呼出一口气,热气拂过嘉措的手臂,让他有些猝不及防。嘉措想,这大概是他和扎日最近距离的一次接触吧。
月亮露出来了,四周的薄云像丝线一样慢慢散开。嘉措看着天空,又看看草原,觉得这一切多么新鲜。其实,每年转场都会在这儿扎营,对这里已经十分熟悉——远处的山冈没有长高也没有变矮,弯弯的溪流也没有改变流向,就连草原上那种混杂着牛粪、羊粪和黑蒺藜的气味都没改变。可是,扎日在他手臂旁长长地呼气,让嘉措感到这个晚上与从前特别的不一样。
他从身后揪了一点儿草,几根断了的草尖尖,拢着手,迟疑着,慢慢地送到扎日嘴边。扎日,吃吧,吃吧,扎日。扎日把脸转过来,看着嘉措,半晌,用舌头将草卷了去。舌头潮湿又粗糙,像一把刷子。嘉措的掌心痒酥酥的。
转场第二天,天气变得很热,中午阿爸提议在巴沟乡歇一歇。虽叫“沟”,却一滴水也没有,周围的岩土由于干燥,早就结成了块状。嘉措枕在一块岩石上,脸上的汗直流。头顶的云团,并没能挡住太阳,白得有些耀眼,无声无息地翻滚着,移动着。嘉措想,要是来一点儿雨多好啊。他闭上眼睛,迷迷蒙蒙睡着了。醒来时,发现扎日正在他旁边,脑袋紧挨着他的脑袋。嘉措还发现刚刚枕过的地方闪烁着霜似的白色,不知道是汗水还是刚刚梦里的泪水。他用指头在白色上抹了抹,放在舌尖,他尝到了里面带有苦涩味道的盐分。牛羊常常把头凑到岩缝中舔食其间泛出的盐霜。嘉措看着扎日一点点地将舌头移过来,心里竟然涌起了感动,他也说不清楚具体是什么,只觉得双眼又湿湿的了。
搬到夏季牧场后不久,学校就放暑假了。阿爸一看见嘉措便说,嗯,从学堂回来了嘛会认字的人。阿爸说这话时嘉措觉得自己像做错了事,所以他总是躲阿爸躲得远远的。
嘉措喜欢跟在阿妈身后,和她一起挤牛奶,捡牦牛粪,去溪边舀水。阿妈不爱说话,这一点嘉措大概是遗传了她。不爱说话的阿妈喜欢笑,颧骨上两块高原红,笑的时候颧骨挤上去,眼睛两侧的皱纹便像高原雪菊一样盛开着。
多吉仍然每天不知所终,早晨把牛羊放出去后就不见踪影,他找人赛马、打弹子、赌贝壳。有一次多吉与人摔跤把脚趾骨摔断了,是阿爸把他背回来的。嘉措以为多吉要被阿爸训斥了,或者挨揍。然而没有,非但没被训斥,而且在晚上的时候,阿爸开了一壶酒,和多吉对饮起来。阿爸听说和多吉摔跤的对手也受伤了,而且受伤的是胳膊,阿爸很欣慰,说,那家伙早就该给他点儿厉害看看了。整个晚饭时间,阿爸都在传授自己的一些歪门邪道的摔跤技巧和经验。
这之后,多吉大多时间躺在帐篷里,或者被附近的几个男孩背出去玩儿。他们躲在一个不易发现的凹地里玩弹子,一玩儿就是一个下午。
牛羊的事暂时交给嘉措。嘉措和扎日的关系更近了一步。嘉措走进亚颇章(他已经习惯这么称呼了),扎日便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它一改从前的躁动,变得乖顺,硕大的脑袋显得愣头愣脑的。白天,嘉措带一本书去噶玛坡,他发现扎日总会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吃草。有时不小心走远了,又会折回来,把那些啃过的草地再啃一遍。后来,嘉措也不停挪动位置,和扎日保持很近的距离。他学会用一种草叶做哨子,哨子声哑哑的,但很特别。扎日一听见嘉措的口哨便抬起蹄子漫不经心地走过来,嘉措感到,扎日这么做并不是出于顺从,而是它想和他待在一起。
一天中午,太阳热辣辣的,头顶的云朵都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嘉措去沟底的小溪洗脸,突然脚一滑,摔倒在地。他感到脑袋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两眼冒光。摔下来后他也不想立即爬起来,头昏昏沉沉的,他把眼睛闭上,索性在溪边睡了会儿。嘉措醒来时发现扎日正在拱他。天色暗沉,黑云压境,眼见暴雨就要来了。扎日用嘉措平时最畏惧的牛角将他往岸上推。嗯,扎日,别动。嘉措迷迷蒙蒙地揉眼睛。这时,几滴蚕豆大的雨点弹在地上,嘉措才惊坐而起,牵着扎日往避雨的山下奔去。刚到山脚,暴雨倾盆。雨柱在他们身边形成一道门帘,扎日紧贴着嘉措,嘉措紧挨着扎日。
傍晚天晴了,嘉措把牛羊赶回去,发现草场里停了一辆小货车,车轮歪斜着,卷着草叶和泥巴的混合物,车厢上甩满泥点,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嘉措认得这是住在同德县的阿木乎的车,专门到草原上收购牛羊用的。阿妈见嘉措回来,叫他把扎日单独关到小牛圈里去,因为一会儿要把它赶上车,让阿木乎带走呢。嘉措从阿妈口中得知扎日要卖给阿木乎,阿爸认为已经养了它十四年了,到明年怕是卖不出好价来。
嘉措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可以不卖吗?他乞求阿妈。
嗯,别难过,我的小嘉措,阿爸会重新买一头种牦牛回来的。
可是,不要把扎日卖了。
它已经老了。
它没有老。嘉措噘着嘴。
嗯,阿爸已经和阿木乎谈好了。阿妈无奈地摇头。
你能让阿爸不卖扎日吗?
嗯,小嘉措,阿木乎已经——
嘉措跑进帐篷,阿爸正和阿木乎坐在桌边喝酥油茶。可以不卖扎日吗?他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嗯,小嘉措嘛。阿木乎向嘉措打招呼。
可以不把扎日带走吗?嘉措对阿木乎说。
哪有不被卖出的牛羊嘛。阿爸板着脸。
可是——嘉措的舌头又开始不争气了,总是在关键时刻舌头因胆怯而笨拙。
它都比你还大了嘛,明年再卖的话,连一只羊的价格都不如了嘛。阿爸皱着眉头说。
嘉措噙着眼泪,阿爸有些不高兴,嗯,这是大人间的事情嘛。
它一旦离开草原,好日子就到头了。嘉措流着眼泪说。
扎日被赶出牛圈时,嘉措突然无法抑制情绪,他冲到阿木乎面前,乞求他,又转身拦住阿爸。留下它吧,它一定会争气的,我保证,一定比一只羊价格还好,它可以參加牦牛大赛,我和它一起参加牦牛大赛,我们会赢上奖品……
嘉措很惊讶从舌头上卷出的这番话,每一个字仿佛都没有经过大脑,而是舌头的擅自行为。当然,惊讶的不仅仅是嘉措,还有阿爸和阿妈。
当阿木乎的空货车沿着来时的车辙印越来越远时,嘉措的情绪才慢慢平复,他的泪水挂在脸上,肩膀还在轻轻颤动。他将脸靠近扎日,感受着扎日鼻腔里平稳的呼吸。夕阳斜斜地照耀着,给他们的脸上涂上一层淡淡的光辉。
五
一整天嘉措都在噶玛坡,无心看书,还沉浸在昨天的情绪里。扎日在远处吃草,阳光在它身下留下一团很重的影子。嘉措觉得昨天之后他们之间被什么联系得更紧密了。
扎日,扎日,嘉措对扎日说话,你得和我参加牦牛大赛了,你准备好了吗扎日?
扎日抬起头,沉默不语地立在一边。
多吉是不能参加这一届的赛马大会了,他的骨头还没有长好,脚上缠着厚厚的布。他让人将他扶到枣红马身边,臃肿的脚却无法套进马镫里。多吉为不能参加比赛感到愤懑,但很快他就从这个情绪里走了出来,忘记这件事,他总能从打弹子或赌石子这些游戏里获得另外的满足。有时,他会在牛圈外指挥嘉措,告诉他如何使用鞭子。咳,嘉措,你得用鞭子,不要跟牦牛说话,它们简直是世界上最笨的动物。多吉说牦牛又笨又倔,说他这辈子最了解牦牛了。
多吉送给嘉措一条鞭子,用切成细条的牛皮编制,手柄采用一截木梢儿。但嘉措不用鞭子,将它悄悄藏起来。
嘉措,你想和多吉一样勇敢英武吗?嘉措问自己。
嘉措常常问自己这样的问题——你想变成多吉吗?你想与人摔跤吗?你想像个勇士一样拿起鞭子吗?
答案都是否定的。
嘉措对扎日说,我会照顾好你的,我向你保证,我绝不用鞭子。
嘉措带着扎日往噶玛坡走,他们经过两个牧场,跨过一道小溪,来到距噶玛坡不远的地方。嘉措发现扎日的确有点儿老了,步履变得迟缓。扎日紧紧挨着嘉措,好像生怕会走丢似的。
我可以骑在你身上吗?嘉措对扎日说。嘉措将手放在扎日后颈,扎日一动不动,嘉措也一動不动,好像彼此都在等待什么。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流逝。有一天,嘉措像往常那样抚摩扎日的后颈,扎日突然将两只前蹄跪下,嘉措不明白扎日的意思,直到他将一条腿轻轻跨上去,扎日才将前蹄立起,整个身子紧紧缩了一下,嘉措被稳稳地驮住。
嘉措坐在扎日背上,扎日的两只角并没有那么唬人,在嘉措前面弯成一道屏风。嘉措感觉自己高了,视野也变得很开阔,能看见很远处的山坡和山坡上吃草的牛羊,还能看见山坡下溪水打了个弯又向东流去。
但驮着嘉措的扎日只愣愣地站着,并不走动,任凭嘉措如何叫唤或夹腿都无济于事。
嘿,扎日,走起来吧。
扎日一动不动。
嘿,扎日,你得走起来。
扎日仍然待在原地。
当嘉措从扎日身上下来,在离扎日远远的地方吹口哨,扎日就能明白,小跑着过去。可一旦嘉措坐在它身上,扎日就原地不动了。或许,它只是想和嘉措待在一起吧。
又一个周末,嘉措去了同德县。他在央扎西舅舅的院子里坐了一个下午,舅舅去寺庙参加晒佛,还没有回来。嘉措便看那些刻在石头上的字打发时间,舅舅曾教过他每个字的发音,唵、嘛、呢、叭……嘉措觉得很有意思,每个字都是有声音的,现在,把字刻在石头上,声音仿佛就被石头没收了去。可是,当风吹着梨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风再绕过树叶,绕过墙角,在门把手上发出“叭”的一声。风穿过走廊,跑了一圈,又回到院子中央,在石块上划出“嗡”的声响。嗡——嘉措闭上眼睛,静静地聆听风、石头和字共同完成的诵经。
傍晚,舅舅回来了。舅舅向嘉措讲述在外听来的好玩儿的事情,还讲了格萨尔王如何驯服野牦牛的故事。不过,驯养野牦牛,那是蒙昧时代,现在都是家牦牛了嘛。舅舅说,在阿里的岩画上,刻有大量的牦牛图案,很多史诗中叙述了游牧民族与牦牛的关系,《嘉莫牦母牛宗》《野牦牛颂》《黑帐篷颂》等等,都赞美了牦牛与人和谐相处的关系。
嘉措不太听得懂,但还是喜欢听舅舅说话。央扎西舅舅每说起一则牦牛故事,嘉措的脑海里便闪过一幅幅画面,画面里都是扎日。
日头渐渐偏西,嘉措要回去了。
嗯,我的小嘉措,你的五颜六色的问题还没有问呢。舅舅说。
嘉措摇摇头,他没有问题了,现在,他多么急迫地要回去,要和扎日待在一起。嘉措告诉舅舅,自己和扎日已经建立了感情,扎日已经能够驮着他了。
舅舅听到这个消息很高兴。嗯,我的小嘉措嘛,只有彼此需要,才会彼此驯服,你说是不是?你需要扎日,扎日也需要你。
舅舅送嘉措到路口,太阳有气无力地悬吊在远处,仿佛稍不留意就会坠到地平线下。晚霞用尽了燃烧的力量,转瞬之间,漫天的红艳便消失了。嘉措和舅舅道了别,独自往牧场走去。天越来越黑,月亮爬上了天空,几粒星星战战兢兢地亮着,广袤无垠的夜空之下是更加辽阔无边的草原。
一条隐约的路通向草原深处,嘉措走得很快,脚步从未有过的轻松,好像获得了新的力量。他听见舅舅的歌声从远处传来,音调拖得长长的:
大鹏老鸟要高飞,是因为雏鹏双翅已强健了;
雪山老狮要远走,是小狮的爪牙已锋利了;
十五的月亮将西沉,是东方的太阳要升起来了。
…………
六
八月到来的时候,嘉措已经能够骑着扎日去放羊了。
这一切都是慢慢发生的,嘉措甚至记不得扎日什么时候迈出的第一步。嘉措没有给扎日系上缰绳,也不需要扯嚼子,他只要两腿轻轻一夹,后脚跟碰一碰,扎日会跑起来了。他们逐渐熟悉了草原上每一条恣意的溪流、每一棵倔强的梭梭柴、每一块裸露在外的孤傲石头。他们会在水花飞溅中穿过沟底的河流,再飞奔到远处属于他们的噶玛坡上。噶玛坡非常安静,风从坡上刮过,只留下凉爽。嘉措看书,或者发发呆,扎日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啃草。远处,有人在骑马,有人在赶羊,却与他们毫不相干。
躺累了,嘉措便绕着山坡走一圈。这个低矮的却有着明显分界线的小山坡恍若是嘉措的领土。他想起曾在书上看过的故事,那个一天看四十三次日落的小王子。嘉措想,噶玛坡就是他的星球吧?但是,他一点儿都不孤单,因为他有扎日。
比赛快要临近时,嘉措带扎日去溪边洗了个澡。草原上的中午已经非常炎热,热气蒸腾在草地上空,远处被日光灼出一片空茫。嘉措先把自己的衣服脱下,再将扎日牵到浅水处,嘉措制作了一只简易的舀子——由半只皮球和一截木棍构成。水从扎日的脊背流过,像长着小脚丫似的,在它黑黑的毛发上奔跑,小脚丫经过之处,毛乖顺地贴在皮上。扎日充分享受着这舒服的时刻,在水中一动不动,任其摆布。
嘉措想起扎日年轻的时候,由阿木乎的那辆皮卡送过来的,也是在傍晚,嘉措原本和多吉玩捉迷藏,多吉又悄悄溜掉了,不见踪影,留下嘉措孤零零的一个人。扎日从皮卡下来的时候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它的身材壮硕,全身乌黑的毛像南方丝绸一样光滑。扎日抬头叫了几声,像是打招呼,又像表示某种不屑。这些年,扎日一直不太合群,处处显得格格不入。嘉措还记得扎日被鞭打的那次,转场时,它故意将身上的重物甩到地上,几只酥油茶碗被摔得稀碎,扎日被阿爸抽了好几鞭子。
这个下午,有关扎日的记忆像闸门一样被打开,嘉措一边洗刷着,一边回忆;一边回忆,一边向扎日讲述。草原上静悄悄的,只有嘉措和扎日的低语,以及水流轻快奔向远处的声音。
他们在太阳落山前回到了帐篷,阿妈把牛羊赶进圈里,阿爸正盘腿坐在桌子旁,手里拿着一张羊皮在搓揉。这是一张熟过的皮子,经过搓揉会变得柔软细腻,仿佛丝绸一般。阿爸见嘉措进来,说这是给他做“擦日”藏袍用的,现在还差两张羊羔皮就准备妥当了。羊皮在阿爸紫甘蔗一样粗笨的手指下逐渐软耷,嘉措坐在一侧出神地看着,仿佛那种柔软是从阿爸粗糙的手指里流淌出来的。嘉措将手伸过去,轻轻抚摩着,手指顿时被一种柔滑的感觉给俘虏了。
比赛的日子终于到了,一百多头牦牛参加了这场盛会。牦牛们被精心打扮,长而弯的牛角上系上了各色彩绸,表示夺魁在望。除了那些十二三岁的灵敏体轻的少年骑手,草原上还站满了观战的人。人们身穿藏袍,有的腰上扎了红带,脚蹬皮靴,神采奕奕。在人们看来,这不仅仅是比赛,还是祖毛乃则山下的盛大庆典。
牦牛和它们的骑手都一字排开了,号声阵阵,祭坛里煨起了桑烟,发号施令的枪就要打响。嘉措站在起跑线上,看着不远处的终点,阳光正铺洒在这条被两侧的观众簇拥的“道路”上,每一个草尖都变得亮晶晶的。
突然,嘉措看见了远处的噶玛坡,虽然它那么矮小,那么不起眼,但此刻像一颗星球正要从草原上缓缓升起。
枪声响了,嘉措腿轻轻一夹,扎日便向前跑去,草叶和泥土在牛蹄下翻卷上来。耳边充满欢呼声,分不清哪一句欢呼该分配给哪一个骑手,或许人们并不是给某个特定骑手加油,而是通过这样的呐喊表达一种兴奋。牦牛们有的向前奔跑,有的还待在原处,它们不像马,天生就有方向感,或许正是这种愣头愣脑的样子更引起人们的阵阵尖叫和哄笑。
终点处人们挥着彩旗,呼喊着“秀加不(加油)、秀加不”。呐喊声震耳欲聋,风马纸漫天飞舞。五彩的旗子就在前方,欢呼声更热烈了,嘉措感觉自己瞬间长高了,变得顶天立地。他看见熟悉的溪水永不停息地向前;看见草地上的牛羊都转过脑袋看向他;看见阳光从噶玛坡后面照过来,给它镶上了一道金边。
嘉措分明感到自己的腿在这个时候轻轻一夹,右脚在扎日肚皮上一碰,以他们惯常的默契,这是向右转弯的意思。果然,扎日偏离了主道,向噶玛坡的方向奔去。松软的草皮带着绿草和花朵在他们身后雨点般溅向空中。人们也发现这个冲在最前面就要夺魁的骑手偏离了方向,都发出惊讶和着急的叫声,但嘉措并不去管这些,当然,也管不了这些。这个时候,他的脑海里都是那个晚上的歌声,他从同德县的央扎西舅舅家走向草原的夜晚,分不清是舅舅的歌声还是自己的,歌声悠长,久久回荡在天地之间:
大鹏老鸟要高飞,是因为雏鹏双翅已强健了;
雪山老狮要远走,是小狮的爪牙已锋利了;
十五的月亮将西沉,是东方的太阳要升起来了……
原刊责编贾京京
【作者简介】汤成难,小说散见于《人民文学》《钟山》《上海文学》《作家》等,多次被《小說月报》《小说选刊》《新华文摘》等转载,并多次入选小说年度选本及文学排行榜。曾获第五届、第七届紫金山文学奖,第十八届百花文学奖等奖项。出版有长篇小说《一个人的抗战》《只有一只乳房的女人》《比邻而居》,小说集《一棵大树想要飞》《J先生》。现居扬州。
分类:短篇小说 作者:汤成难 期刊:《小说月报》2021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