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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稀少的听众

分类:小说月报 更新时间:2022-08-27 17:03:38

她端坐在桌前,低头看着放在桌面上的手机。手机已经调到了录音状态,纯白色的,这是她最喜欢的颜色,她对自己说,好吧,那就开始吧。

这样平淡的上午,很有仪式感。内心涌荡着神圣的暖流。她的声音像山间的溪水在屋子里流淌。她仿佛看到了自己青丝飘逸的样子,看到了一间挤满了学生青春笑脸的教室,看到了从宽大的窗户照进来的和煦阳光,她渐渐地看清了每一名学生的面庞。她的心里默默地念着他们的名字,“黄建国、梁颂、郑言西……”

时光如灰尘般,在她的记忆中慢慢降落。她看到了一只满是皱纹的手,那只手拿起一本斯威布著的《希腊的神话和传说》,“天和地被创造了,大海涨落于两岸之间。鱼在水里头嬉游。飞鸟在空中歌唱。大地上拥挤着动物。但还没有灵魂可以支配周围世界的生物。这时有一个先觉者普罗米修斯,降落在大地上。”这是希腊神话传说中有关普罗米修斯的一句话,对着手机的话筒,她读了出来。只有声音能让她忘记年龄,忽略遗忘和苍老对她生命的覆盖。那声音不像是从她的嘴里发出来的,更像是出自她身体上的每一个毛孔,当她朗读的时候,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毛孔张开着,如同正在喝水的花朵。

每天上午八点三十分,她都会把卧室的门关上,窗户关严,以保证屋内的安宁,像以前的每一堂课之前一样,她对着镜子,整理一下头发和衣服,然后坐在桌前,开始朗读和录入。一遍又一遍,直到自己满意为止。下午,一觉醒来,她就斜靠在沙发上,把手机放在旁边的床沿上,认真地倾听着自己的聲音。“他持着这火种降到地上,即刻第一堆丛林的火柱就升到天上。宙斯,这位主神,当他看见火焰从人类中间升起,且火光射得很广很远,这使他的灵魂感到刺痛。”那声音虽然越听越感到陌生,可她还是被那声音感动,每一次都热泪盈眶。这朗读之声,似乎从来没有离她很远。

作为教师的岁月已然成为回忆。她在课堂上一边来回走动,一边朗读课文,一边观察着学生们的表情,她能听到她的声音在四十多平方米的教室里回荡着,像是凉爽的夏季里回旋在山谷的风。她迫切地想让他们再听到她的朗读。

电话那头是他的学生董仙生,三十五年前,他是那届高中四班的班长,是她最信任的学生,直到现在也是。他的头发也开始花白了。“仙生。”她的语气仍是不容置疑的坚定。

“简老师!”时隔数十年,董仙生对老师也还是毕恭毕敬。

“还记得我的声音吗?”

“声音?”他的脑子里闪过片刻的茫然,他上周才去看过她,“什么声音?”

令她满意的是,董仙生的人生轨迹,与她希望的一样,学习优异,事业有成。她为此而骄傲。她把董仙生出版的书放在书柜最显眼的地方,以便自己能够每天都能看得到。在报纸上看到他的名字,她就会对丈夫说:“他是我的骄傲。”丈夫姓江,和她一样是老师,教物理。

透过通向阳台的门窗,只能看到丈夫的脊背。一到夏天,潮虫便开始出现在阳台上,它们还不想要阴凉的空气,三三两两缓慢地向卧室进发。丈夫开始在阳台上忙碌,用石灰堵住瓷砖的缝隙。丈夫说:“我知道,你已经说过无数遍。董仙生,董仙生。这三个字越来越让人讨厌了。就像是……潮虫。”

“你怎么能把他比喻成潮虫?”她愤愤不平地说。丈夫平庸而失败的一生是阻挡她生活指针转动的一块石头,让她感觉到时间的难熬。

听到她的声调变了,丈夫便退缩了。他直起腰,放下偏铲,连手上的石灰都没洗,拿起他的帽子,匆忙从家里逃离了。

“我的声音。”她抬高了声量,“我读课文的声音。”

“啊,让我想想。”董仙生嗫嚅道。他纳闷,退休多年的简老师为什么突然想起她自己的声音。

她说:“你不用去想了。我刚刚学会了在APP上朗读作品。你打开APP,搜一下我的名字,南飞的孔雀。我读的是斯威布著的《希腊的神话和传说》,你听一听,关注我,评论一下,点个赞。”

她的声音欢快、急切。董仙生愣了一下,随后说:“好的,简老师,放心吧。我会的。”

放下手机,回味一下刚才通话的情形,她没有从董仙生的口气中听到兴奋。她以为他会和她一样感到欣喜。她莫名地有些紧张,犹如初次登上讲台。她索性站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走着。她瞥见阳台上的花,除了朗读,还有其他的事等着她做,但她并没有打开阳台的门。那盆茉莉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开花了,绿油油、薄薄的叶子疯长着。

时间过得太慢,一个小时仿佛一天,她再次给董仙生打电话,“你听了吗?”

董仙生支吾道:“没有……我……我一直在开会……”

她失望的声音像是墙上那块顽固的蚊子尸迹,“好吧。好的”。

又过去了一个小时……

董仙生打来了电话。她兴奋地接了电话:“你听了吗?”

董仙生说:“听了。简老师。我很感动。像是回到了三十多年前,回到了我熟悉的课堂,看到年轻时候的您。”

“你真的是这种感觉?”

“是真的。千真万确。”董仙生语气坚决。

她如释重负,急迫地说:“那其他人呢?”

董仙生疑惑不解:“什么其他人?”

“你们班那些同学,他们,是不是也是这种感觉?”她口气中满含着期待。

董仙生明白了老师的意思,急忙说:“我会给他们说,让他们也听您的朗读。就像朗读我们熟悉的生活。”

“你不要忘记,一定要告诉他们……”她叮嘱董仙生,这个她最依赖的学生,他从来都是那么稳妥,她相信他不会令自己失望。

丈夫在八点半之前会准时出门,这是两人的约定,那之后,是她录音的时间,那个时候,小区里没有孩子们的喧闹。丈夫斜着眼睛看她:“录那些有什么用,你读了一辈子,我都烦了,你还读不够。”

“我又不是读给你的。”她说。人越老,她越觉得丈夫的一些行为不能忍受。

“你该出去走走。”他出去时警告妻子。

“现在他们又向着新的冒险的旅途出发。接连四十天,一阵西北风阻挠着他们的航行,直到祭献和祈祷了所有的十二神祇之后,才又加速前进……”

录了半个小时,她感觉到了疲惫,便闭上酸疼的眼睛,想着听她声音的听众,想着那些曾经年轻的面孔、入神的表情。他们在她的脑子里一一闪现,可是不管怎么努力,她都无法抵抗时间的无情,真的老了,她的记忆力越发的差了,那些面孔有的稍纵即逝,有的干脆是模糊的。除了耳朵,她觉得哪儿都有问题,哪儿都像生了锈似的,总是听到身体的某个部位有摩擦的声音。她站起来,在箱子里翻了半天,找出一个漆红的木匣子。因为藏在箱子的最深处,匣子的颜色很鲜亮,她庄重地把木匣子打开,里面憋得太久的东西便急促地跳出来几张。那是一张张十寸的毕业照,从她一九八○年师专毕业当高中老师,到退休,她一共带了十九个毕业班,就有十九张毕业照。每次收到毕业照,她都立即把它封存在这个匣子里。照片像是昨天刚刚照的,表面的光能映出她的面庞,散发着樟木的香气。她想,那些特别在意的东西,虽然时光久远,但历久弥新。她找到一九八五届毕业班的照片。戴上花镜,仔细地辨认着上面的每一个人。

董仙生走进来时,她还在端详着那张照片。那张照片已经在她手里两天了。它的重量好像发生了变化,由轻飘飘的一张纸,变得越来越重。此时,她听到了敲门声,便放下照片去开门。“你终于来了,我等你两天了,”她对满脸疑惑的董仙生说,“你不会马上就走吧。”

董仙生羞愧地说:“请您原谅,太忙了,我不能常来看您。今天,我的时间都留给了您。”

照片摆在桌子的正中央。董仙生一眼就看到了。照片的两边,一副老花镜,一个放大镜,台灯还开着,白色的荧光灯使陈年照片表面泛着青色的光。她并没有先说到照片,而是问他:“你在听吗?”

董仙生说:“是的,您播的所有的我都听了。”

“那其他人呢?你们班那些人呢?”

他有些猝不及防,“其他人,应该也都听了”,简老师的目光里仍然温暖如春,却让他心虚。

她说:“你说话吞吞吐吐,你不能保证。”

他想辩解一下:“我告诉了所有的人。他们肯定都在听。”

“真的是所有人?”

董仙生的脸颊在冒汗,显出了慌乱,像是学生在躲闪老师的提问。

她没再追问,反而安慰他:“有几个人,他们给我发了微信和短信,他们真的在听。什么事,交给你,我是最放心的。”

董仙生如释重负,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老师,您怎么突然想朗读了?”

她略微愣了一下:“那天早晨,我从家里出去,路过四十三中,听到临街的教室里传出朗朗的读书声,是一个女孩子,声音清爽干净。我平时不从那里经过。那一刻,我突然被吸引住了,站在那里,直到她把那篇課文读完。”

“读的哪篇课文?”董仙生问。

“《孔雀东南飞》。”她的眼神迷离,思维显然回到了那天教室外。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上高中时,我背得滚瓜烂熟,”董仙生自豪地说,他又摇摇头,“可惜,我现在只记得这两句了。”

停顿了一会儿说:“也许有的人还能背下来。”

董仙生笑出了声说:“不可能的。我觉得每过一天,我就会忘掉一个字,更别说整个句子了。”

“你有更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那不怪你。但我坚信,会有人仍然记得它,能一字不落地背下来。”

董仙生没有反驳老师,而是问:“所以您想重新拿起书,开始朗读?”

她没有直接回答学生的提问,就像当年在课堂上,她喜欢用一种暗示的方式,启发他们,让他们自己去领悟,而董仙生是那个领悟能力非常好的学生。她拿起了照片:“你还有这张照片吗?”

他接过来,照片新得让他无法相信,还以为时光倒流,那上面的人仿佛从来没有经过时间的洗礼,从来就没有老过。他看到了上面的自己,意气风发,目空四海,“肯定有的。但已经有好多年不见了,不知道放在什么地方了。您这张怎么像是刚刚照的?”他说。

“这张照片,你认真看过吗?”她问,她观察着学生的表情。

“早就忘记了。”

“你看看,有什么问题?”她盯着董仙生。

他又认真地看看,摇摇头:“没啥问题呀。就是一张普通的毕业照啊。”

“你能认出照片中的每一个人吗?”她扶了扶花镜,眉头紧锁着。

“不能,”董仙生看了半天也认不全,“我只能认出一少半。”

她向阳台看了一眼,那盆茉莉花的叶子看上去有些蔫,无精打采地耷拉着:“我认出的人更少。只有几个人。但是有一个人,我却始终没有找到。不管时间过去了多久,我相信,我还是能从几十个人当中,把她找出来。对她,我记忆深刻。”

“谁啊?”董仙生漫不经心地问。

“宋晓兮。”她说完,像是被虫子咬了一样,露出痛苦的表情。

董仙生吸了口气,凉飕飕的,心被激了一下,脸竟红了:“简老师……”他错愕地看着老师。

她把头低下了:“我知道你不想提到她,我也不想揭那个疮疤。可是你知道吗,自从那天我听到了从教室里传出的朗读声。我就想到了她。”

董仙生呆呆地坐着,他在努力想着什么,也在努力克服着什么。

“这上面没有她,照片上没有她。肯定没有,我认不出别人,但我一眼就能认出她的样子,她自然卷曲的头发,翘得高高的下巴,挑衅的目光。你知道为什么她没有照毕业照吗?”她的声音有些忧郁。

自从她说出那个名字后,董仙生就处在恍惚的状态之下,像是喝醉了酒。

“仙生。”她提醒道。

“不知道。”他的声音很小,小到几乎听不到,而老师的声音,嗡嗡的,大而嘈杂。

后来,他越来越不在状态,精神明显不集中,此时,江老师从外面回来,董仙生匆匆和他打了声招呼,便逃走了。

丈夫说:“仙生这只潮虫是不是被你踩了一脚。”

她气鼓鼓地说:“你这个尖酸刻薄的老头,一辈子都改不了。”

我不喜欢她,从来就没有喜欢过。

在我的印象里,她天生的鬈发是她引以为豪的资本,眼睛像猫一样。每天上课时都拿出一个镜子照过来照过去。如果她还有什么可取之处,那就是朗读。那是她身上唯一的优点。

也许你并不这样认为,对我来说,却是真的。她就是在课堂上读那篇《孔雀东南飞》时,让我惊诧了。她的朗读不仅仅是抑扬顿挫,有韵律上的美,而是真带着情感去读,真正用心地去读。等她读完,我的眼睛湿润了。我教了无数的学生,只有她的朗读让我记忆深刻。她天生应该靠嗓子去吃饭。后来我一直想从朗读这一点去鼓励她,可她并不领情。我给了她机会,我甚至把班上唯一一个参加市里朗诵比赛的名额给了她,她却没去。她骄傲,我都不知道她骄傲的动力是什么。她固执、冷漠,抽烟、逃课。这一切我都能够忍受,我还是希望能够靠我的努力拯救她。最后,让我们彻底决裂,矛盾无法解决的是那个原因,你知道的。那年秋天一开学,我看到了她和你在一起,你们之间虽然并没有亲密的动作,但是一个眼神我就能看得出来,她的目光一直长在你身上,你们恋爱了。这是绝对不被允许的,因为你是班长,你是那个班的灵魂,你是要读大学,有个好的工作,要拥有美好前程的。这样的事怎么能发生在你身上。

我制止了你。我知道,任何说辞对她都没有用。我已经完全忘记了你当时的神情,但我无法忘记自己的愤怒。你答应了,你答应了和她断绝一切来往。从一开始你就是一个听话的孩子,是一个对自己的前程负责的学生,在我眼里,只有这样的学生才配拥有美好的未来。我很庆幸,在你就要滑向生命中的黑暗旅程时,我及时地制止了你,让你悬崖勒马。说实话,我当时并没有考虑宋晓兮的感受。我完全否定了她,排斥了她。我以为,这样做对你、对她都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我记得那天晚上,大家都在上自习,她却走进了我的办公室,站在我面前,眼里没有泪水,只有仇恨。她盯着我,眼睛里有一股邪恶的火气。我没有退缩,大义凛然地说:“你想干什么?”我们用目光对峙了足足有两分钟。然后她怒气冲冲地质问我:“我们相爱,和你有关系吗?”

我反驳她:“当然有关系。你可以不要你的前程,不考虑你自己的未来。但是董仙生不行。我不能眼看着你把她拉下水,让他失去上进心,沦落成和你一样的人。”

“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说。”她的声音又尖又高。

“你是什么样的人,你自己难道不知道?”我讥讽她。

“不知道。”

在我心里,一直有一个词是和她重叠在一起的,我忍了忍,没有说出口。

她却不死心:“你阻止不了我。”

这句话彻底惹怒了我,一股怒火冲上头顶,我对她吼道,不许再去勾引他。

她反而笑了,是那种轻蔑的笑。她说,想都别想,你以为你想怎样就能怎样。

我终于还是没有忍住,骂她:“小娼妇。”我想,当时的我真是气疯了,我觉得当时我的头发都是竖起来的。

她眼睛里的邪气并没有减弱,相反却凝聚一团,仿佛充满着更大的能量。她走时那句话,这几天一直在我脑子里响着,有时候深夜里也会钻进我的梦里,把我惊醒。她用那股邪气扫着我说:“我恨你,你会后悔的。”

那之后,她快速滑向了邪恶的深渊,头也不回,成了一个无法无天的学生,一个失足少年,一个令老师们头疼的人。她与社会上的小流氓天天混在一起,打架斗殴、违反校纪,无所不为。因此她多次受到学校的处分,但这对她来说,已是家常便饭,成为她真实的生活,她毫不在乎。有好几次校长都想把她开除,在我的坚持下,才没有让这件事成为现实。

你们毕业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她。而我后来零星得到的她的信息都与邪恶有关。你们毕业后若干年,我从你们班的黄跃松那里听到了她的消息,他与她同在邮局工作,据黄跃松讲,她起初是个邮递员,骑着绿色的自行车,走街串巷去送信件。但是很快她就不再受那种风吹雨淋之罪了,其中的原因,黄跃松吞吞吐吐,语焉不详。直到后来当她摊上官司,被判刑后,黄跃松才透露,她与邮局的领导发生婚外恋情,屡屡逼迫领导给她调动工作,因未达到目的,便用刀捅了领导。领导没死,她却进了监狱。知道这个消息后我义愤填膺,仍然能够感觉到她令人惊惧的眼神,我对黄跃松说,这是她的宿命。

我对她的看法从来没有改变过,从来没有试图原谅过她,也从来没有试图宽宥过她。但是那一天,隔着墙,我听到了校园里传出女孩子清脆的读书声,听到《孔雀东南飞》那篇课文的朗诵时,仿佛是天外之音,我恍惚觉得那个朗诵的女孩子就是宋晓兮。我在那里站了有半个小时,腿酸了,背也隐隐作痛。我老了,我倔强的一生快要走到尽头了,早晨的阳光像是穿透巨大的冰块漏下来,罩着我。那朗读之声瞬间带着我浏览了一下我简单的人生。我突然间发现,有太多不可原谅的事情在我身上居然也发生了,有背叛,有怨恨,有邪念,有诅咒,有過失……这一切,怎么会出现在我的人生之中?瞬间我就崩溃了。站在那里的我抱着肩膀,泣不成声,冰冷的阳光紧紧地包裹着我,把我的泪水凝结成泪珠。

“您要原谅宋晓兮吗?”随着她的讲述,董仙生的身体也战栗着,好像站在墙外的那个人也是他。

“也许她应该原谅我。”她抽泣着,一绺白发从鬓角散落下来。

董仙生有些慌乱,不知所措。老师在追忆的过程中,他一直坐立不安,心神不宁。简老师不得不停下自己的讲述,惊讶地看着他脸上呈现的奇怪的表情,看着他局促不安的样子,看着他脸上突然冒出的汗水。

“也许她能够听到我的声音。”她说,越过窗户,目光投向远处,她的神情落寞。

“那又怎样呢?”而他的声音,传入他自己的耳朵里,感觉遥远、陌生。

她忧伤地说:“谁知道呢,不管她现在在哪里,不管她的人生在以后漫长的岁月中发生了什么,也许她在等待着我的声音,而我也在等待着把我的声音传递给她。”

与老师相对乐观的态度相比,董仙生显得十分悲观,他脸色难看道:“她不会听到的,人海茫茫,她可能早就忘记了自己喜欢朗读,早就忘记了您的声音。”

她把目光从窗外拽回来,用犀利的目光盯着学生董仙生:“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觉得,你知道她在哪里。你知道吗?”

董仙生被老师盯得有些毛骨悚然,他躲避着老师的目光,手不知放到何处,嘟哝道:“我只知道,从监狱里出来,她去了南方,在南方的某一个城市。”

“我就说,你肯定知道。”她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

董仙生被老师的笑容弄得更加紧张,慌忙说:“我只知道这一点,其他的什么也不知道。”

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掩盖了董仙生的窘态,他接了个电话,说了几句,便告别老师,仓皇离开了。

接下来的几天,她都在录音,一遍又一遍,她心情郁闷,渐渐觉得自己的朗读出了问题,声音修饰得太多,过于精致,就像是精心打扮的生活。开始时,她感觉自己的声音是悬浮在高山上的朝阳,清朗明净,清晖撒遍山谷。之后,声音在下沉,像悬于山腰的浮云。最后,它落入了山涧,在树木巨石间翻滚。坐在那里的她有些绝望,犹豫是不是需要停下在App上的朗读。

她把手机伸到丈夫面前,想让丈夫听一听,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丈夫却没有耐心,他挥挥手说:“我听了一辈子,不想听了。”知道无法从丈夫那里得到答案,她只好求证于董仙生。她给他打电话,让他来一趟。可是等了好几天,也没有等到自己最信任的学生。她忐忑地对丈夫说:“以前,不管什么事,交代给他的,他都主动及时地去办。可是我的话,如今不大管用了。”

丈夫有点幸灾乐祸地说:“也许和我一样,他也听够了。”

“不可能,”她自信地说,“他从来不像你这样。”

她终于等不及了。

当她出现在董仙生办公室时,看到了学生脸上的惊讶之情。她说:“我等你你不来,只好自己来了。我是不是特别讨人嫌。”

董仙生急忙否认:“怎么可能。什么时候您都受欢迎。”

很久没有来学生的办公室,她走到窗前,低头向外望去,看到的风景越多,世界变得越小。她还是习惯于仰头看世界,她感觉头晕目眩:“你这里太高了,心脏都像要蹦出来,向下跳。”

“这又不是蹦极,”董仙生给老师沏茶,“我都习惯了,再高也没有事。我曾经去过咱们市最高的建筑,开元大厦,据说有二百四十多米高。站在楼顶,向下看,芸芸众生看上去很可怜。”

“我才不会爬那么高的楼,”她坐下来,手抚着胸口,才稍稍有些心安,“我等了你很多天。你好像在躲着我。”她幽怨地说。

董仙生解释说:“没有。我刚刚去海口开了一周的会,昨天深夜才回来。”

“那也许是个理由,”她观察着学生办公室里的陈设,干净整齐,就像他漂亮的人生轨迹一样,“我遇到了难题。没有一点信心了。”她郁闷地说。

她坚持要学生一起听听她的朗读,辨别一下声音。她说:“越听,越觉得声音不可信了,像是我的,又不是我的。像以前的我,又像是陌生的我。”

她庄重地打开手机,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时,她正襟危坐,像是一个年迈却专注的中学生。

“现在两人都鼓翼上升。父亲飞在前头,如同带领着初出巢的幼雏的老鸟一样。他机敏而小心地扇动着他的羽翼,使他的孩子可以照着做,并时时回看他孩子跟随得怎样。起初一切都很顺利,他们经过左边的萨摩斯岛,又掠过得罗斯和帕洛斯。他们看见别的一些海岸都向后退并且消失,这时伊卡洛斯由于飞行的轻便变得更加大胆,越出了父亲的航线,怀着青年人的勇气飞到高空中去……”

办公室里很安静,他们两人侧耳谛听,时光好像停留在过去的某一时刻。后来,她按下暂停,悲伤的语气在屋子里弥漫,她说:“你听到了吗?多么令人失望的声音。我准备打退堂鼓,中止我的朗读。”

“别停下来,”董仙生不解地说,“为什么呢?简老师,别停下来。这声音是我人生的动力,是我美好的回忆,是我成长的源泉。我想听,真的,这几天我一直在听,一直在听。空闲时在听,睡觉前在聽,出差去南方的列车上也在听。”

“你说的是真的?”她怀疑地看着学生,她一直在等着这样的回答,可是当这样的答案到来时,她却高兴不起来。她站起来,凄凉地说:“算了,你不用安慰我这个老太婆。你看看下面稀稀落落的留言和评论。”

董仙生把失魂落魄的她送到单位门口的公交站台,但一直没有放弃劝她,有好多人希望听到老师的声音,想重温那美好的无拘无束的青春时光:“所以,请您继续朗读吧,让在祖国各地的同学们都能听到您的声音。”

她未置可否。车来了,她挤上公交车。车子开动,她看到董仙生一直站在那里目送着公交车,像是被公交车遗弃在那里的一个孤独乘客。

来自学生董仙生的鼓励,一度给了她一些鼓舞,使她重新审视从手机里传出来的声音。他几乎每天都在向她传递着乐观的信息,通过微信,他告诉她,他又找到了某个同学。事实如同董仙生说的那样,他突然加快了步伐,四处联络,在他的发动下,她突然发现,自己播讲的《希腊的神话和传说》多了一些听众。她意外地收到了一个又一个问候,其中有一个叫王松涛,他兴奋地写道,“真没想到,就是这个声音,让我喜欢上了读书,让我读了大学。”他并不在他们生活的这个城市,而是在西班牙巴塞罗那。她看到了越来越多的留言,也收获了更多的赞扬。他们都把自己的名字留下来,大部分她都记不得他们的容颜了。

他甚至自作主张地把她带进了监狱。

他说:“听了您的朗读,有人特别想见见您,他也是您的学生。但他不是我们班的,他叫袁英。二○○○年毕业的。”

一路上,她都在车上想着这个叫袁英的学生。整整一个小时,这个名字都在她脑子里旋转,也没让她想起他的模样和他的言行。袁英五短身材,胖胖的脸,红黑色。她想不起他是谁。他是个在押的囚犯,这是她没想到的。穿着囚服的袁英眼泪汪汪地看着她,讲他是如何听到老师的声音,让他很悔恨自己以前没有珍惜在学校的时光,好好学习,好好做人,那样他就不会走到今天的地步。她给了他需要的鼓励,她说了很多打动她也打动学生的话。她说,做一个对社会有价值的人,做一个对得起自己良心的人,不管什么时候都不算晚。袁英感动得涕泪纵横,发誓一定要好好改造,重新做人,出狱后努力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返回的车上,董仙生说起他是怎么遇到袁英的:“二监狱请我去给他们做个讲座。无意中见到了他。我提到了您,就顺便让他听了一下您的朗读。”

那个发誓要好好改造的袁英谦恭的脸,好几天都在她的脑子里,这给了她信心,同样给予她莫大宽慰的是隔三岔五一些早就失去联系的学生,他们都是听到她的朗读而主动地联系她,加她的微信,发来短信,给她打电话问候,诉说美好的高中生活,赞美曾经年轻的简老师动听的朗读,给他们留下一个严厉而美丽的印象。

于是,她加快了朗读的速度,当那本书中的文字变成她的声音时,她能感觉到它们是跳动的,是有生命的。她对丈夫说:“你听听,它们就像是跳跃到过去的精灵。”

丈夫我行我素,对她的朗读没有任何兴趣。他还在阳台上鼓捣那些裸露在外的小洞,他说:“还是有潮虫。我昨天下午看到一只。我把洞都堵住了呀,它从哪儿冒出来的?”

她不满地看了一眼丈夫瞎忙碌的身影,他的一生就是这样,虽然忙忙碌碌,却碌碌无为。她叹息着,目光扫到了那盆茉莉花,它的叶子正在慢慢地枯萎,她想,它怎么就不开花呢。

她又拿出了那个樟木匣子,把毕业照摆满一床,一九八一届、一九八五届、一九九○届……她把那些已经成为她听众的学生,逐一地从那上面辨认出来,这花费了她许多时间,而更多的辨认是徒劳的,因为记忆早就停滞在那个逝去的固定时刻。虽然如此,她却乐此不疲。

那天下午,当她在那张一九九三届毕业照上耗费了将近两个小时,眼前突然晃了一下,屋内的景象顿时失去了颜色,她还以为是黄昏即将来临的缘故,她直起脖子,站起身,想要向外张望,彻头彻尾的黑暗就到来了,眼睛一下子就闭上了,一切知觉都停止了。等她醒来时,是在医院,病房里灯光明亮,窗外已是万家灯火。丈夫告诉她,没什么大问题,是血压升得太快,输两天液就回家。他说:“别再沉迷于过去。你要到户外去,多走走,多呼吸些新鲜空气。”

董仙生到来后,把打盹儿的江老师劝回了家。她无儿无女,董仙生就像是自己的孩子。他关切地看着她,那目光让她觉得温暖。

她说:“老了,什么都不能干,活着还有什么用。”

董仙生宽慰她几句。然后自我检讨说:“可能是我太着急,把您的学生们都发展成了您的听众,他们蜂拥而来,您有点顾不过来了,累了,身体无法承受。”

“没事,我真的很高兴。”她由衷地说。

头还有些晕,眼睛还有要关闭的兆头,她视线中的学生董仙生精神有些萎靡,她想起来,自从她开始朗读以来,他的情绪始终很低沉。她说:“你也该歇一歇,你的情绪看上去不太高。”

因为被老师看透了心思,董仙生羞愧万分,他咬了咬牙,知道是该向老师袒露心迹的时候了。

“我不想再隐瞒您。我以为从此与那个叫宋晓兮的再无任何瓜葛,直到那天您提起了她,”董仙生垂头丧气,表情中带着痛苦,“我早就习惯把她遗忘,就像许多不想触碰、不想揭开伤痕的往事。”

她惊讶地看着他,看着他把手插进自己的头发,目光中满是懊悔:“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会时时想起她。”

粗重的呼吸声,伴着他阴沉的脸,好像病房里的灯光变得昏暗起来一样:“上次您说,毕业照里没有她,您根本没有意识到,为什么毕业照里没有她。但是,我知道。那天我负责组织照相,所有的人都到齐了,唯独没有她。我找遍了学校的每个角落,都没有找到她。只好放弃了,我站在同学们当中,当照相机的快门响起的时候,所有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快乐的笑容。您注意过没有,只有我的表情是僵硬的。”

“她意识到了,她的生活将和你们这些人分道扬镳。”她猜测着。

“不是,”董仙生摇了摇头,“从我们俩被迫分开后就分道扬镳了。”

“你恨我?”她不安地问。

董仙生抬起头,看着天花板上的灯,挠挠头说:“当时有,您不知道,当时我被她迷住了。我是被她的声音迷惑住的。有一段时间,您经常让她站起来读课文。她的朗读有时候轻风细雨,有时候狂风大作,有时候如沐春风,有时候就像站在悬崖边,害怕却又充满渴望。所以我忍不住对她说,她的朗读把我的心掏了出来,就像暴露在阳光下。她对我说:‘你以为我是读给谁听的?我就是读给你一个人听的。’”

她哼了一声。

“听了那句话,我便缴了械。”说到这里,董仙生还有些害羞地低下头。

“年轻时谁都会犯错。那后来呢?”

“后来,”他改变了一下身体的姿势,好让自己舒服一些,“后来看着她变成那样子,我就有些暗自庆幸,才明白您的良苦用心。”

“你也觉得我当初的决定是正确的了。”说起那个早就远离他们生活的人,她也感觉到有一丝沉重感压迫着,她示意董仙生把她扶起来,斜倚在床头。

“我也以为我不会再与她相遇,我们的生活差异太大。但是生活总是和我们开玩笑。有一天晚上,她突然慌张地跑到了我家里,她说她杀了人,可能警察在四处找她。她眼泪汪汪,身体发抖,目光惊恐,嘴唇发青,手上还沾着血迹。她在没有得到我的回答时,先借用了卫生间,把血迹洗干净,头发整理一下,还稍稍化了化妆。等她从卫生间里出来时,仍旧光彩照人。”他描述之时,不断变幻的表情印证着一点:逝去的生活不是言语间的闪烁,而是刻骨铭心的遗忘与唤醒。

她的表情也随着他的讲述而切换着,她明明知道了结果,可仍然对过程充满着惊奇。“她是一个危险的人,人生充满着悬疑。”她说。

董仙生没有注意老师的神情,他接着说:“那个夜晚,那个她来求助于我的夜晚,后来被我遗弃在我人生道路的路旁,彻底地埋藏了。我不想回首,不想接受。可它发生过、存在过。我知道它会在某时某刻重新出现,等待着我。”

“你不能用道德审判影响自己,那是犯罪。”

董仙生沮丧地说:“我也以此来安慰我。那天晚上,我拒绝了她,我甚至义正词严地指责她不应该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在罪恶的深渊里越陷越深。我给她唯一的建议就是让她去自首,爭取宽大处理。”

“你做得沒错。”她松了口气,她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他的选择总是在她的预料之中。

“可是我从此就有了负罪感。它时不时地从生活的某个缝隙里冒出来,深深地刺痛我一下。那天晚上的情景经常出现,而且从未褪色,就像发生在昨晚一样,就像您匣子里的毕业照。我能看清楚当我拒绝她后她的眉毛在抖,一根根的,坚硬,像针一样。她流泪了,但很快就抹去了眼泪,面色铁灰,绝望地对我说对不起,我想到了你曾经对我说过的话,我以为那是真的。她头也不回地走了,”董仙生绝望地说,“这一次,我的痛苦更甚更重。”

她把手伸过去,拍拍他的手背,一股凉意传递过来:“都是我的过错。”她满怀歉意。

董仙生摇摇头,眼睛失去了光泽,说道:“和您没关系。最终她进了监狱。我打听到她在哪个监狱,每年都给她写封信,鼓励她好好改造,重新做人。我甚至还鼓励她发挥朗诵的长处,为自己的牢狱生活带来一点乐趣,为自己以后的生活做个好的铺垫。却没有收到她一封回信。我关注着她,她出狱后去了南方,去她父亲的家乡了。从此,再没有人见过她。”

当两个有着同一个秘密的人互相敞开心扉时,他们发现,记忆在某年某月停滞下来,仿佛在等待着,等待着他们在那里相会,而另一个拥有此秘密的人,早已扬长而去。

两天之后,她被董仙生接出院时,两个人谁也没再提宋晓兮,他们目光相遇的那一刻,竟都有些尴尬与羞涩,同时把头扭向了一边。车上,天气、物价、医疗成了他们谈话的主题。

她没有停止朗读。董仙生同样没有停止发展她的听众。在她主播的内容下面,她看到了缓慢增多的评论和赞。到了夜晚,她躺在床上,打开App,找到属于她的那个世界,定好结束的时间,听着自己的声音在枕边响起:“这囚徒的苦痛被判定是永久的,或者至少有三万年。他大声悲吼,并呼叫着风、河川和万物之母的大地,来为他的苦痛作证,但他的精神仍极坚强……”

夜色深沉,她听不到潮虫从阳台爬向卧室的声音,只有自己的声音,伴着她入眠。她的眼睛湿润了。她想,将来的某时某刻,有一个人一定会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原刊责编卢一萍

【作者简介】刘建东,小说家。1989年毕业于兰州大学中文系。著有长篇小说《全家福》《一座塔》、小说集《黑眼睛》《丹麦奶糖》等。曾获人民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首届曹雪芹华语文学大奖、孙犁文学奖、河北省文艺振兴奖等奖项。作品多次入选中国小说学会年度小说排行榜。

分类:短篇小说 作者:刘建东 期刊:《小说月报》2021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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