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彧,女,上世纪七十年代生,南京大学戏剧专业硕士毕业。曾在《人民文学》、《特区文学》、《西湖》、《朔方》等杂志发表《蝴蝶》、《刘副教授》等中短篇小说若干。现居南京。
(1)
说好了明天去民政局办手续,今天一大早迟浩却接到了连念的电话。连念在电话里说:“中午见一面好吗?”
“有什么事吧?”迟浩顿了一下,问。
“嗯,有点事情。用不着多长时间。中午休息的时候,十二点半左右我在咱家对面的那个咖啡馆等你,不见不散。”连念说完,没等迟浩回答,就挂了电话。
迟浩拿着电话想:连念后悔了?不,不可能!死活要离的是她。那么到底是什么事情呢?什么事情非得要见面,电话里不能说?他们俩之间该处理的都处理了,就等那一张证书,从此就形同路人了。但是,现在他们还是有关系的:夫妻关系。不管事实怎样,法律上是。那么他就一定要去?当然也不是,就算他们俩之间是一对正常的夫妻,他也没有一定要去的义务。问题是,现在不是正常的夫妻关系,那是肯定得去了。去就去吧!
“喂,发什么呆?”小魏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从迟浩手里拿过嘟嘟嘟的电话,缓慢地放回机座,眼睛一边盯着电话一边好像漫不经心地问。
迟浩看到小魏似乎吓了一跳。
“谁的?这么紧张。”小魏又问。
“啊?噢,没什么。一个人的。”迟浩说。
“我哪里不知道是一个人的?”小魏眼睛一直看着电话,这是一部有来电显示的座机。
“是连念。”迟浩说。
小魏眼睛转了一下,停在了迟浩的第三颗纽扣上。她不说话,等着迟浩说下去。
“连念说有点事情找我,中午在她家对面的咖啡店见一面。”迟浩说。
“你一个人去吧。”小魏说。
迟浩愣了一下,马上说:
“不,你陪我去。”
“我怎么好陪你去?人家跟老婆见面,我去像什么样子?”小魏抿抿嘴唇,脸上看不出来表情。通常这个时候,迟浩知道,她心里一定不开心。小魏不像连念,小魏的心思是要猜的,她从来不直接表达喜怒,因为这个,迟浩觉得小魏的内秀非常让人怜惜。
“说什么呢?你才是我的老婆。乖,你在旁边的小超市等我。我要不了多长时间就出来。嗯?”迟浩伸出胳膊,搂了搂小魏,马上放下了。办公室不大适合卿卿我我。
“我出去了。”小魏说。
“噢,好的。帮我把门关上。”迟浩说着,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烟来。
门关上了,四五秒钟的样子又打开了。
“少抽点烟,对身体不好。”小魏探进头来,没等迟浩回答,门又关上了。
迟浩摇摇头,一边笑一边熟练地从烟盒里弹出一支烟。其实他抽得不算多,一百元一包的香烟跟几块钱一包的香烟他抽在嘴里未必分得出来,但若是没有或者完全不抽,好像也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小魏还太小,不知道烟对于男人虽然不是必不可少的食粮,却是有可能在粮食之上的必要。
连念是知道的,因为连念自己也抽烟,原先喜欢日本的Seven Stars,味道淡,却又丝丝缕缕地袅绕在舌尖;最近可能是由于政治原因,好像这种烟国内不大进口了。连念又换成了那种细长的摩尔烟。连念抽烟的姿势非常优雅,虽然她本人声称自己不是那种优雅的女人。
(2)
连念是那种大大咧咧的女人!情绪化,做事没什么心计。但若是真的碰上了什么,她的智慧和能量马上以最快最有效的方式合作,你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已经输了。她最得意的事情是16岁时只身斗流氓,流氓被她吓跑了。
那个时候她还是个高中生,住校,周末回家。有一次晚上迟了,本来不应该回去了,可她就是想回家。学校离家还是有段距离的,虽然都是马路,但属于旧城区,夜里基本上没什么人走,几盏昏暗的路灯,不但起不到安全的作用,反而影影绰绰,让人无端地生出恐惧。那晚连念一个人在马路的中间骑车,她已经经过了一段最黑暗的地方,再往前走,大约两百米的地方,经过一条铁路,就有一家小商店。商店过后两三百米也是这样的马路,但是尽头拐个弯,上了大马路,人就多一些了。所以,她稍稍放松了些,却没有想到后面有人跟踪了她,那个人几乎是无声无息地逼近了连念,连念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到了她身边,并且,他向连念的胸部伸出了手。连念大叫一声,那一声可能太恐惧了,那个人连忙缩回了手,飞一样地向前。连念眼看他隐进了前面二三十米左右一条黑暗的小巷。怎么办?她不能回头,回头那个人肯定就追上来了,回头的路更可怕;可是她往前的话,就要经过那里,那个人如果力气够大,将她一把拖进黑巷的可能性不是没有的。后来她还是往前了,她骑到了马路的对面以最快的速度通过,然后发足狂踩脚踏,离商店越来越近了,过铁路了,连念突然刹车,停在了小卖店的门口,小卖店里两个男人正在说刚刚结束的球赛。她没跟他们说话,就是停在门口,掉转车头,凶狠地盯着后面那辆越来越近的自行车。那辆车在50米左右的地方慢了下来,有些犹豫地向前,然后停下来了,不向前也不向后。他在伺机而动。
“抓住那个流氓。”连念突然指着他大声喊道,里面的两个男人愣住了。
“谁?”一个人探出头来问。
“前面那个,停在路边的。抓住他。”连念话音未落,流氓便掉转车头,狂奔而去。连念没有等待结果,她要的就是摆脱。而且谁知道这两个男人是谁呢?她以平生最快的速度通过了剩下的300米,几乎是一转眼拐进了新马路。上了新马路不多远就到她的家了。她没有告诉父母,但一直到躺在床上,还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你碰到的不是老手,要是老手你就没那么幸运了。”当时迟浩听完,心有余悸。
可是连念说:“哼,只要他不将我弄死,我总有办法的。”还说从那以后,她如果在公共场合碰到些变态的,就不怕了。她就那么盯着人家的眼睛,结果总是对手乖乖地隐去。这么厉害的老婆,迟浩是有些钦佩的。可是,平时没心没肺的连念,若是生起气来,迟浩就变成流氓了。
喜怒无常是迟浩对她下的定义,而最后一次也是最彻底的一次喜怒无常是在床上。此后他们的关系不拖泥不带水地在她的喜怒无常中结束。
两个人在暧昧的灯光下缠缠绵绵,本来不应该发现的、一根深褐色的粘在迟浩羊毛衫上的秀发被连念伸出两根兰花指细心地摘了下来,接下来又找到一根。这场意外所造成的后果比一场交通事故有过之而无不及。
(3)
连念那天灵感一个劲地往外蹦。
“我把你绑起来吧?”连念翻到迟浩身上,将他两臂上举,荡妇一样地笑着说。
“好啊,去找绳子。”迟浩说。
“不好,来不及了。下次再……”连念的手蛇一样游到了迟浩的私处。
“你还不在状态嘛!咬我!”连念的身体往上移,一直到自己的胸部压到了迟浩的脸上。
迟浩的确不在状态,他中午在小魏那里一而再地吃过了。下午上班都没劲,下班回家赶紧洗澡,想吃了晚饭就休息。没想到连念有兴致。连念不是经常有兴致的,她最大的兴致就是在电脑上虚拟她的设计图,她是个不算差的建筑设计师。可是如果连念有兴致,做起来也会像设计图纸一样,花样百出,淋漓尽致。
“做爱也要有灵感!”连念的名言。
所以,她有灵感的时候,对迟浩来说也是种诱惑;所以,虽然迟浩非常累,却还是有期待的。怎奈人体也像机器一样,超负荷了总会有些迟钝。迟浩自己摸了摸,觉得还可以。可连念不满意。
事情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连念将自己的身体送到了迟浩的嘴里,原本她说的灵感已经拉开了序幕,可是,刚才扒下来的迟浩的羊绒衫就在床头。
那件羊绒衫是迟浩生日的时候连念买给他的生日礼物。真不便宜。迟浩说这么贵啊?退了,你还不如给我买个打火机呢。
迟浩对打火机情有独钟,当然不是饭店里送的那种。连念自己抽烟,大概是能够理解一个好的打火机对吸烟者的诱惑。所以每次如果他们一起逛商场,连念去看衣服,迟浩去看电器和体育用品。最后,连念总是在卖烟酒和打火机的地方找到迟浩。迟浩盯着柜台里的打火机。连念估计,每个打火机的性能和价钱他都能背下来了。但是,就只是看看。一个打火机,最便宜的也要四五百元,迟浩还说四五百元的那种看着总是不大舒服。连念有时陪着看看,不说买,也不说不买。两个人看了一会儿,心照不宣地走出店门。
有一次连念说:“我建议你用火柴。”
迟浩以为连念讽刺他,没说什么。可是没有想到,此后连念竟用起火柴来了。她用的是那种头是绿磷梗是椭圆的火柴,她告诉迟浩,她跑了好多地方,才找到这种火柴。
“我觉得比那一千多的打火机更好。”连念哧地一下划着了一根,优雅地点起了烟,又摇了两摇,将熄灭的火柴梗送进了烟灰缸。的确很酷。
但是,迟浩说那个还是适合你们女士,男士这样的话就有些做作了。
看来,打火机的火在迟浩的心里一直没有熄灭。
所以当迟浩说不如送他一个打火机的时候,连念愣了一下,接着自己从包装盒里抖出羊绒衫,说这件羊绒衫的每个细节设计得都很到位,本身就是件艺术品。还说如果迟浩不要,她就重新考虑送给一个值得送给的人,就算暂时没有,但应该会有。迟浩扑过去,夺了过来。
“哇噻,难怪这么贵,手感简直比你的屁股还要舒服。”迟浩大惊小怪地叫起来。
“晕,整个一大队书记。给我,还给我。简直是给猪送花。”连念笑着要来抢,两个人滚成一团,结果激发了连念如潮的灵感。后来连念说就凭这个这件羊绒衫买得也值了。
可是,现在那个激发灵感的羊绒衫的某个地方执着地要引起连念的注意了。羊绒衫的光泽细腻,黑色就像黑夜一样,怎么会有一个地方是深褐色的呢?深褐色在一片黑暗中显得如此地招摇。
迟浩当然不知道,他把玩着连念结实小巧的胸部,感觉已经越来越好。他不知道连念在他上面已经将他的羊绒衫移过来研究了,连念从羊绒衫上曲曲折折地摘下一根大约齐肩的卷曲的深褐色毛发。
这时候迟浩的火已经彻底地被挑起了,他翻了个身,将连念压在身下,感觉有些不大对劲,连念的身体太硬。
被翻下来的连念没有一点声音,她仰卧着,两只手不在迟浩的身上,而是缓慢地将那根秀发拉直,送到了迟浩的眼前。
“谁的?”她问。
深褐色的头发拉直了以后颜色就不那么明显了,所以迟浩根本没怎么注意。
迟浩沉浸在欲火中,在连念身上忙乎着。
“抬头!仔细看看!”连念扭过头,躲避着迟浩。
迟浩只好抬起头。
躺在下面的连念一只手松开,拉直的头发弹簧一样缩回去了,这样,非常清楚地,颜色和曲线都很清楚。
迟浩一看就知道了,这是小魏的。
“有什么好看的,一根头发而已。”迟浩故作镇定,不过,身体下面的变化是骗不了人的。他趴在连念身上,知道不行了。但是下来,又觉得不大好。
“这根秀发在你羊绒衫的胸前。”连念说。
“可能是在地铁上太挤,碰上的。你怎么瞎猜疑?”迟浩心里有些慌,就想着先发制人,吓住连念。
没想到连念抬手一个巴掌,虽然躺着用不上力,迟浩还是从她身上被打下来了。
“你以为我是白痴?”连念几乎同时坐了起来,被子一拉,裹住了全身,而迟浩垂头丧气的裸体立刻表现出他的被动。
“你神经病啊?”迟浩慌忙蜷起了身体,接着又坐起来。
“找衣服啊?在这儿!”连念举着那件羊绒衫,突然眼睛一亮,她又看到了一根头发,在下摆的地方。
“哈!你在地铁上专门靠着哪个会掉头发的女人?”连念手一甩,羊绒衫正好罩在迟浩的头上,迟浩眼前一片漆黑。
还没等迟浩拿下羊绒衫,就感觉身上一热,刚才没喝完的半杯开水被连念迎头浇下,幸好已经不大烫了。接着玻璃杯清脆的声音划破了本来应该美丽的夜晚。
“你这个喜怒无常的女人!我早就受够你了。”迟浩拿了衣服,逃进了卫生间。身后的房门发出了地震一样的响声。接着楼下有开关窗户的声音。
迟浩在厕所里穿好衣服,卧室的门怎么也推不开了。深更半夜的,他又不敢再弄出多大的声响,只好在门廊的衣柜里找出一件大衣,披上出去了。他又去了小魏那里。这一次,他去得理直气壮、理所当然。外面的寒风都没有吹灭他的怒气。
“喜怒无常、神经病!”迟浩边走边嘟囔,好像他的外遇有了正当的理由。
可是,当初迟浩被吸引的就是她的冷若冰霜热如火。谁知道不管是冰霜还是火,临到自己身上都不大受得了。
(4)
大概就从那次起,连念换了门上的锁。他们开始了所有的离婚夫妻必经的冷战、拉锯、痛下决心、准备放弃。
可是,刚才迟浩接到连念的电话,语气竟然是久违的温情。还将迟浩已经半年不能回的家说成咱的家。
要是连念说不离了,迟浩难道会坚持吗?从头到尾,坚持的都是连念。说实话,连念虽然让男人不大受得了,但是身上那股劲的确是吸引迟浩的。迟浩原来想冷一冷,也拐弯抹角地道过歉,怎奈连念的回答就一个字:离!后来,迟浩冰冷的身体在小魏那里渐渐地被温暖了。对小魏的感情,也由开始的新鲜变成了惰性依赖。
也许这样的女人才是真正做老婆的。有一次,迟浩抱着小魏,突然冒出了这样的念头。那一瞬间,对连念的那份说不清的执着彻底瓦解了。
小魏是单位的打字员,原本是中专毕业,但比较上进,自学考试大专。应聘加找人进了这个饭碗拿得稳的事业单位。小魏不算漂亮,那种大众化的样子,大众化的气质,按道理说跟连念不能相比,但是,她温柔。说话细声细语,行动轻轻雅雅,唯恐吵了别人的样子。还有一点,小魏善于猜度人的心理。她会在你恰好需要某样东西的时候拿给你,或者恰好需要一些帮忙的时候出现。
迟浩也说不清为什么会在那个周末下班以后就抱住了小魏,是自己太没有定力了还是小魏有意为之?到现在迟浩也不大清楚。
周末大家都回去得早,迟浩在等一个同学聚会的电话,拿着一份报纸在椅子上晃来晃去。小魏进来了,小魏问他什么时候走,他说快了。小魏就关了窗户,拉了窗帘。迟浩的眼前顿时暗了下来,他本来有些不大高兴,小魏却转身来到了他的办公桌前,帮他打开了台灯。
“怕你忘了关窗,等会儿你出去的时候记得关两个灯就行了。”小魏的原本苍白的脸色在灯光下居然飘起了红晕。
迟浩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他发现小魏的身材(主要是胸部)原来比一般女人更凸出。连念的是小巧玲珑的,可小魏的看上去,尤其是现在近距离地看上去有连念两个那么大。迟浩突然生出了要伸手去握握看的冲动。
“这个给你。”小魏在迟浩的办公桌上打开自己的小坤包,大概是想拿点什么给迟浩,可是,手一松,打开的包整个掉到了迟浩的桌子下面,里面能滚出来的都滚出来了。
“哎呀!对不起。”小魏立即弯下腰去拾,迟浩也本能地要去帮忙,两个人的头碰到了一起,连忙又都抬起来,这样,两张脸就靠得太近了。小魏的眼神居然是炽热的,迟浩晕了,低头想躲,眼睛却正好跑进了小魏因为弯腰而走光的衣领。
然后该发生的都发生了,小魏像个温柔的小绵羊任由迟浩摆布。手机是在巫山云雨结束后才响起的,两个人都吓了一跳。迟浩慌忙将裤子扣上,接电话。小魏也掩好了上衣,拉平了裙子,靠在他后背上说:“不要去!”不是命令的口气,而是让迟浩有所憧憬的温柔和体贴。
“喂!我是,等你们半天了。嗯,本来要去的,刚刚接到领导的电话,有事!你小子要是早点打来就没这事了……嗯,回头我看看,赶得及我就去露个脸,见见十几年不见的老朋友。”迟浩果然推掉了,好像他一直在这里等待的就是小魏。
既然今天参加同学聚会,连念那里就没有什么了。小魏带他来到自己租的房子里,给他做了顿简单但是非常可口的晚餐。迟浩说真好吃,小魏抿着嘴笑笑。
晚饭后小魏没有明显的亲昵表示,迟浩觉得有些不自然,靠在沙发上装做看电视。小魏给他泡来一杯茶,去洗碗了;洗好了碗,又去卫生间了。过了些时候出来,穿着色彩柔和的睡裙,低着头坐到了迟浩的旁边,她拿了遥控器,关了电视,然后抓住迟浩的手,伸进了睡裙。睡裙里是小河、高山、平原……迟浩的手越来越不耐烦,终于掀掉了睡裙,将赤身裸体的小魏抱到了床上。
这次跟刚才的感觉完全不同,没有了抑制不住的冲动和刺激,却更加得心应手了。身体下面的小魏省略了平时的谨慎和礼貌,像一条温柔的小白蛇,激起了迟浩久违的成就感。和连念在一起的时候,更多的是刺激和新奇激起的快感,和这种雄性的征服快感完全不同。
时间在缠缠绵绵中飞快地过去了,等迟浩去看表的时候已经夜里十一点了。小魏从他怀里起来,套上那件睡裙,帮着迟浩将扔得满地都是的衣服一件件拿来。等迟浩穿好衣服的时候,小魏拿了一个酒杯过来,杯子里有半杯白酒。
“喝吧。”小魏递给迟浩说。
迟浩不解地看着小魏。
“要不你回家怎么交待。”小魏低着头,声音轻得只有迟浩能听见。
“对不起。”迟浩又感动又内疚,重新搂住了小魏。
“什么话嘛。我愿意的,其实我早就喜欢你了,我感到很幸福。”小魏伏在迟浩的怀里说。
如此善解人意的小魏就这样成了迟浩的情人了,但是在办公室里,按照小魏的方案,两个人从来不单独在一起或者有眼神的交流。所以,整个单位,谁都不知道,谁也没想到。一直到迟浩离婚,正式娶了小魏。这是后话,以后再说。
上午迟浩本来要看些稿子的,可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小魏来过三次,迟浩都装做很认真地看稿的样子。小魏也是什么都不说,又悄悄地走了。
最后一次,小魏进来的时候,快要十二点了。
“喂,你先去,等会儿我在超市等你。”小魏说完了马上闪。
迟浩慢吞吞地收拾桌子,突然感觉有些烦躁。一上午小魏进来四次,再想到等会儿他在这边,隔着墙还有双眼睛看着,总觉得现在就哪儿有些不对劲了。
(5)
迟浩到达咖啡馆的时间正好十二点半,不左也不右。他站在门口,不经意地向两边扫视了一眼,发现小魏穿着青灰色的风衣,已经站在超市的门口了。小魏没想到迟浩会向这边看,慌忙进了超市。
迟浩吸了口气,推门进去。伺者迎上来,他摇摇手,他已经看到连念了,在一个临窗的角落,微笑着看着他。
迟浩走过去,坐在对面。
“你来得早哈?”迟浩说。
“没有,也刚到。”连念也穿着风衣,藏青色的,里面是粉色毛衣。她到底是搞设计的,什么都敢配,穿在她身上别具一格,耳目一新。平白无故地就让人想要多看一眼。
“很好看啊!”迟浩抬抬下巴,习惯性地从口袋里掏出烟。他说的是真心话,也想让自己轻松下来。
连念笑出声来,眼睛却看到了窗外。窗外车水马龙,没什么好看的。但是刚才迟浩从那里来,她也从那里来。
迟浩叼起了一根烟,连念转过脸,看他点火。
“你也来一根?”迟浩礼貌性地递过去。
连念摇摇头:“我戒了。”
以前迟浩不大习惯女人抽烟的时候,曾经拐弯抹角地跟连念说过戒烟的建议。连念说你先戒,我肯定戒。要迟浩戒烟,还不如先杀了他。连念又说,除了想要孩子,她可能会戒烟。否则谁威逼利诱都没用。
“戒了?”所以迟浩吃了一惊。
“嗯,想戒。”连念说。
迟浩沉默了。
“呵呵,也许我随时想要一个孩子也说不定哦。所以要为他准备一个健康的环境。”连念好像知道迟浩要说的,自己说了,还一副很慈爱的表情。
“已经……选好了孩子他爸了?”迟浩问得小心翼翼。
“还没有!还没定下来。不过,为什么一定要有孩子他爸?我只要孩子,大人没什么意思,会说谎,会欺骗。”连念端起茶杯,认真地凝视着漂浮在水面的茶叶。好像在对茶叶说话。
“对不起,连念。我……”迟浩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楚楚可怜的连念,自责了。可原来,他一直有些怨恨连念小题大做。
“其实我不是怪你对我不忠,你又不是柳下惠。我不肯说服自己的是你欺骗我。算了,你看我像个怨妇一样,河水流过了八百里了,还在这里唠叨。”连念放下茶杯,忽然直视着迟浩说:“不过我还想问你句话,你老实告诉我。”
迟浩低着头,点了两下。
“是不是因为我不够温柔?”连念开玩笑一样身体向前凑近了迟浩。
迟浩抬起头,连念的脸近在咫尺,却又的确远在天涯。
“你还是那样,总是让人意料不到。”迟浩吐出一口烟,被迫向后靠,笑着说。
“不肯说算了。我应该还不算太坏,还是你太傻。”这句话让迟浩无缘无故地痛了一下。
“这个给你,算是纪念。”连念从包里掏出一个盒子,示意迟浩打开。
迟浩说:“不要。应该是我送给你礼物才对,这样不好。”
连念说:“打开看看啊。前几天你生日的时候我买的。我无所求,所以无所谓了。但我知道你想这个想了很久了。你打开看看。”
迟浩打开了,一只他只是想却一直不敢买的打火机。现在其实连想都不大想了,小魏已经提到了结婚买房。虽然他算是升官了,但离发财却还很遥远,生活是那么现实。
“啊!”迟浩两眼发光,小心翼翼地拿起打火机,好像原本就是他的一样,熟练地摁下了开关。清脆的空灵的乐器敲击声、纯净的淡蓝的火苗、流畅的悦目的线条,这些都是迟浩以前跟连念绘声绘色地形容过的。
“其实你说得不错,买羊绒衫的确不如买打火机。要是去年我买的是打火机……不说了,又在诉苦了。晕倒,看来我还是在乎你的。”连念微笑着看着迟浩手里的火苗。
“连念,我知道我不对,是我对不起你……”迟浩右手握着打火机,左手情不自禁地要去握连念放在桌上的手。
“明天上午记得准时到民政局。我先走了,外面有人等!”连念打断了迟浩,站起身来,手很自然地离开了桌面。
火苗不知什么时候熄灭了,迟浩透过窗户望出去,婷婷袅袅的连念从容地穿过了马路,马路对面有个男人,搂住了她的肩。也许是风,将连念风衣的下摆高高地吹起,远远地看,像一只蝴蝶的翅膀。
迟浩站起来,他觉得自己有冲上去的冲动,就强迫自己坐下来。他可以冲上去的,她还是他的老婆,就算是最后一天,他要冲上去将那个家伙揍得鼻青眼肿。他还可以耍赖,不离了,就不离,然后他比恋爱还火热地追求连念,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可是他握着打火机,动不了。
手机响了,是小魏,小魏及时地将他拉回了现实。
“人家走了,你还呆坐在那里干什么。我在门口等你呢。”小魏的声音有些兴奋。
他将打火机塞进了口袋,狠狠地掐灭了刚抽了一半的烟。
小魏站在超市的门口,看到迟浩出来了,她向这边走来,脸上还带着笑。
“没有打扰你吧?我看到她出来了,和她男人一起走了,才叫你的。”小魏说。
迟浩没做声,但是皱了一下眉头。他的手插在口袋里,握着那只打火机。
“找你干什么?”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小魏终于忍不住了。
“噢,没什么,随便聊聊。总算一起生活过。”迟浩不是有意的,但是还是没有告诉小魏打火机的事。
小魏不做声了,她伸手插进了迟浩的臂弯。有些紧张,也有些失而复得的庆幸。
(6)
第二天阳光灿烂,两个人几乎同时到达,又一前一后地从各自的的士上下来。
“天真好!”连念将头仰向太阳,眯着眼睛说。
“这样看太阳对眼睛不好。”迟浩说。
“嗯,不过你知道,我总是明知故犯。”连念说。
“嗯,谁都犟不过你。”迟浩说。
“你这么了解我,我们不离了吧?”连念笑着说。
“好啊,回头还来得及。”迟浩也笑着说。
但是,两个人都没有停下脚步,前面是台阶,他们一级一级地上去了。上了台阶就是办结婚离婚的地方。办事的稳稳当当地,从来不会出错。出错的总是来办事的人。
两个人交出了红本本,换回了每人一个蓝本本。
“要是哪天结婚是蓝色的,离婚是红色的就好了。”下台阶的时候,连念说。
迟浩侧过脸看连念,她是无心的,她一直都是口无遮拦,心无城府。
“最后拥抱我一下好吗?”下了台阶,两个人都站住了。连念突然说。
迟浩怔住了,因为连念突然的要求,还因为他看到了小魏的影子在对面车站牌下面晃了一下。这两个毫不相干的视听几乎就在同时发生。
一辆的士恰到好处地停在了两个人的面前,从后面下来一对喜气洋洋的新人。连念犹豫了两秒钟,打开前门,坐了进去。车很快远去了。
迟浩一个人站在广场上。
“当……”他拿出打火机,火苗,多么美丽的火苗!站了一会儿,无聊地点着了一根烟,伸手招来了一辆的士,坐了进去。既然小魏不想让他看见,他就当看不见吧。
(7)
结婚的事情是小魏先提出来的。
“你打算,我们就这样过一辈子?”那是迟浩离婚三个多月的时候了,夜里,两个人刚刚安静下来,小魏蜷缩在迟浩怀里,漫不经心地问。
其实,小魏一直在等迟浩说起跟她结婚的事情,可是,迟浩好像一点这个意思都没有。
有一次,经过婚纱店,小魏特地拉着迟浩看橱窗里的模特,问他哪件最好看。迟浩恹恹地,完全没有兴趣的样子说:“都还可以。”
“你说我穿哪件好?”小魏不屈不挠地问。
“你没穿我怎么知道?走吧走吧!”迟浩根本一眼也不往橱窗里看。
“要不,我们进去看看?试试也没有什么关系的。”小魏要进店。
“别去了,不是浪费时间吗?你又不买,试什么?”
那一瞬间,小魏像被什么尖利的器物狠狠地击中了心脏,痛得差点掉下眼泪。但那个时候是迟浩刚刚离婚没多久,小魏虽然身份有了变化,但是心理还没有从委曲求全里走出来。她头一偏,咬着嘴唇硬是吞下了眼泪。
她不知道,是迟浩不喜欢拍婚纱照。这一点,他和连念的意见不谋而合。
“傻不傻啊?假模假样地任凭人家摆布。”连念说起来就一脸的不屑,还跟迟浩讲了个故事。说有一次自己去一个好朋友家,一进门半面墙上镶嵌着一张明星照。这个朋友刚刚结婚,连念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半天,确信不认识,就对朋友说:“这个设计还是有些创意的,不过你应该让装潢公司的人将你自己的照片镶在这面墙上。”那个朋友笑起来了,说就是她自己啊,接着给连念看了全套的结婚照片,大本的、小本的、油画的、怀古的,却没有一张跟本人相像的。连念就像看一个陌生人的照片那样全无意思。从此以后,连念对所有女孩充满憧憬的婚纱摄影鄙视起来,自己弄了个照相机捣鼓了。
所以迟浩也许根本没有想起来小魏不是连念,既然你不喜欢还进去干什么?
转眼间,已经三个月了,迟浩除了跟小魏做爱,吃小魏做的饭,好像完全没有想到小魏还有什么其他的想法。小魏一直在等,她是希望迟浩主动提出来的,她又不是贪图他的钱财,是想好好地跟他过日子的啊,他不会不知道的。可是,看起来迟浩似乎的确不知道一样,不是,他看上去就像一个已经和她结了婚很久的丈夫,每天回来先坐在沙发上等饭吃,吃完饭又坐到沙发上看《新闻联播》、《焦点访谈》。偶尔听小魏聊些单位的闲话,他听得心不在焉。然后到了电视连续剧的时间,小魏看电视,他就钻进他的书房了。开始的一两个月,他对性事还比较感兴趣,后来好像也淡下来了。才三个月,他们已经像一对结婚多年的夫妻了。这个令小魏有些不安,她自己也发觉了,其实她跟迟浩在一起没什么话说,她喜欢的迟浩一点兴趣都没有,总是懒洋洋的,可与不可都无所谓;迟浩喜欢的她也插不上嘴。她不妖娆,也不好意思使出荡妇的手段,那么她到底以什么来长久地维持和迟浩的关系呢?如果迟浩有一天突然说厌恶她了,不是没有这种可能。那怎么办?结婚,结婚,只有结婚能够将这种平淡理所当然。她本来想等迟浩自己提出来的,看来没指望了;虽然有些事情急不得,但是这件事情,她考虑过了,早比迟好,免得夜长梦多。连最困难的障碍都跨越了,离她所希望的,不就是一步之遥了吗?迟浩不提,她提,矜持要来有什么用?
可是,迟浩对暗示好像没有反应过来,他“嗯?”了一声,没有回答。
“浩!我们结婚吧,反正迟早要结婚的。”小魏仰着脸,看迟浩,其实心里很紧张。
“结就结吧,不就是个形式问题。”迟浩打了个呵欠,一点激情都没有。
“那、那我们明天就去领证?”小魏高兴起来,迟浩的反应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同意了,她本来还是有些担心的。
“明天我不是要开会吗?这么急干什么?”迟浩翻了个身,嘟囔道。
“那后天吧,后天你没什么事情。”小魏紧紧地搂着迟浩,一种完全的踏实感如同现在她怀里的迟浩,是真实的。
领结婚证的那天下着不大不小的雨,迟浩说要不等天好了再去,小魏说雨又不大,还是早点领来的好。后来雨越下越大,当他们从公交车上下来的时候,已经是倾盆大雨了。坐公交车是小魏的主意。
“能省就省点吧!摆阔总是摆给人家看的,过日子才是自己的。”
迟浩想起了上次看到小魏在对面公交车站一闪而过的影子,知道她熟悉路径,便也没有反对,反正下来也不用走多少路。没想到会下这么大的雨,刚从公交车上下来,飞驰而过的一辆卡车便从他们旁边擦过,溅起的水珠如同瀑布一样洒了他们一身,还带着星星点点的黄泥,天上又哗啦啦地往下倒雨。两个人还没迈步,就像落汤鸡又掉进了泥坑。迟浩当场拦了辆车,将小魏塞进车里,自己坐到前面。
“你干什么?都到了。”小魏不大高兴。
“先回去换衣服吧,这个样子能去领结婚证吗?”迟浩说。
“有什么能不能的,人家哪里会管你什么样子?”小魏本来还想说你就是不想领是不是,话到嘴边又缩回去了。
“你要是一定想在今天领,那我们回去换了衣服再过来。这样子不但难看,还容易感冒!”迟浩说。
“好吧,那就听你的吧。这么霸道,还死要面子。”小魏放心了。
这个小插曲并没有影响最后的结果。两个人回去了后又打的过来了。
办事的盯着迟浩看了一会儿,又特地打开他交上来的离婚证,说:“难怪我看着你眼熟,三个月前才见过。”他也没别的意思,可能就是没话找话。
小魏一听,不高兴了,板起面孔问:“你什么意思啊?”
办事的连忙说:“没意思没意思,我就是说他有点眼熟。”
“熟不熟关你什么事情?”小魏声音高起来。
“不关我的事情,我就是说说,对不起对不起。”小魏还想说什么,被迟浩制止了。
出来的时候两个人都不大高兴。迟浩隐隐约约感觉小魏可能并不像她平时所表现出来的那么平和温柔,他也不大喜欢那个人的多管闲事,但小魏的态度令他更加尴尬;小魏拿到了大红的本本以后突然感觉并不如想象中那么激动。那个人看她的眼神,还有迟浩对她的制止,她怎么都觉得那么地让她堵心。
(8)
迟浩和小魏结婚的喜讯就像在杂志社投下了一枚炸弹,弄得每个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就连在说恭喜恭喜的时候,还能从他们的脸上找到惊疑。
尤其是女人们,她们想起了她们曾经当着小魏的面说过迟浩感情用事,其实不是做副主编的料,那个时候,小魏脸上没有任何变化,不插嘴,不赞成,也不反对。
“这个女人,不是一般的心计。”
“连连念都不是对手,可想而知了。”
“以后说话要小心点。”
小魏是什么人?察言观色本是她的强项。她马上看出来了,那些同事虽然对她更客气了,但是也更疏远了,连以前关系不错的现在都堆着一脸的假笑。
“其实嫁给你也是很倒霉的。”有一次,吃饭之前,迟浩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突然听到小魏说。
“什么?”迟浩抬起了头。
“不请客、不张扬,连结婚照也不肯拍。就像私下里纳的妾,我就那么拿不出手?”小魏慢悠悠地说。
“两个人的事情,搞那些有什么意思嘛。当初我和连念……”迟浩发现说漏了嘴,连忙住口。
“说啊!当初你们怎么了?也什么都没做?”小魏好像并没有不高兴,平静地说。
“嗯,没做。回头等放长假了,我们出去玩几天吧。”迟浩说。
“原来是这样的,她没做的我都不能做;她做过的我才好歹可以跟着沾点光。”小魏说。
迟浩不知道说什么好,就不做声。
“哼,有这么好的一个楷模,我也就跟着学习好了。等以后我们有了房子,我也跟你离婚,你也将房子主动让给我吧。”小魏说。
“说什么呢?那房子是她们单位的,又不大。再说,文联不是就快给我房子了吗?”迟浩说。
“那不还是得自己花钱。”小魏说。
“知足吧你,五千多一个平方的我们才掏三千不到,不等于是送的?”迟浩说。
“我们总得要花几十万吧。你这人,吃光用光,一点积蓄都没有。可能原先是有的,只是我穷命,活该没有。”小魏说。
“我说你今天怎么了?有病一样。”迟浩有些生气了。
“我有病?有病倒好,我巴不得有病,这样让那些嚼舌头的心理也平衡些。也不用为了你受人家的气。”小魏说着眼泪直往下掉。
“谁?谁嚼舌头?”迟浩真是有些恼火了,好好的日子不过。
“还能有谁?还不是办公室那几个。说我用尽了心机,总算攀上你这个高枝了。”
“咳,爱说什么就让她们说去吧。你不理她们,过段时间自然就平息了。你那么在乎反而让她们笑话。”迟浩说。
“都笑成这样了,还能怎么笑?这些烂舌根的八婆。我要是搬弄了她们的是非,哪里还有她们这么舒服的?见到领导个个恨不得一张嘴变成一朵花,背地里哪个人的坏话不说?我要是个搬弄是非的,有她们好过的吗?”小魏的声音低了下去,却是更加地狠了。
“不搬弄是非是好事。别跟她们一般见识。”迟浩以为这个话题就这样结束了,又低下头看报纸。
“好事?哼,都像你这样被人骗了卖了还张罗着数钞票呢。你知道她们在背后怎么说你吗?”小魏冷笑道。
“怎么说?我又没听到,管她们怎么说。”
“你是没听到,我耳朵上老茧都听出来了。人家说你根本不是做主编的料,混到副主编就是运气了。”小魏看来是真的不管不顾了。
“就这事?不是就不是,本来就不是。弄火了我连副主编都不当了。”迟浩说。
小魏的嘴惊讶成了一个O字。
“就知道你是这个德性,所以才不敢告诉你。你怎么不争口气,就做个主编给她们看看,让她们自己撕自己的嘴。”小魏声音又高起来了。
“她们说她们的,我就是我。我早就懒得做什么副主编了,开会、学习、说假话,时间都被这些无聊的事情折腾光了。”迟浩说。
“你那点时间留着能变钱?你早就懒得做副主编?你不做副主编你干什么去?”
“我要做的事情可多了,时间根本不够用。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一件也做不了。要是我不是副主编,起码能有整块的时间让我写写我喜欢写的东西。”
“算了吧,我看你就老老实实地做个副主编,我们娘儿俩将来还有指望。写东西?你以为你是苏童莫言贾平凹?这年头你也不是不知道,有梦想的多,会写俩字的也多,有几个能靠这个吃饭的?再说……”
迟浩站起来了,扔了报纸,走向了书房。
小魏住了口,她站在原地,看着迟浩的背影,咬住了嘴唇。她脸上的表情是复杂的,她醒悟过来了,她伤了他了,但她说的是真话啊,难道做了夫妻还要说一些中听不中用的话吗?
(9)
“你以为你是苏童莫言贾平凹?”
“苏童莫言贾平凹算什么?”
前面一句是小魏说的。后面一句是连念说的。
“当……”可能是刚才太吵了,于是,现在就太安静了。安静得迟浩感觉打火机发出的声音震耳欲聋。
实际上,因为迟浩对小说的独具慧眼,他们这个仅仅属于市文联的《期待》杂志已经在文学爱好者中小有名气,甚至一些名家也开始注目《期待》了。又因为这个,市文联担心迟浩被别的刊物挖走,早就酝酿着要他做副主编了,甚至还暗示过,等主编退了,他是最有希望被扶正的。他却一直在犹豫中,做个编辑已经严重影响了他的创作热情,最多就是写些不痛不痒的评论。要知道,他是个很不错的散文家,对小说他本来也是有些野心的。曾经,“文联”“作协”这样的字眼在他心里跟神庙一个定义,只可仰望,不可觊觎。所以,当他正式被调入文联以后,唯恐赶不上火车那样就来《期待》上班了。开始的一段时间,他编辑,自己也写稿,满腔都是用不完的热情。后来随着他看到的不该看到的东西越来越多,火也渐渐地熄灭了,剩下些灰烬,里面有一两颗火星,闪闪烁烁有燎原的心没燎原的力。
要是做了副主编,弄不好就是一堆不可复燃的死灰了。
这话都是连念说的,不咸不淡地反对他做副主编。
迟浩说:“就怕到时候乌纱帽没戴上,还成不了毕飞宇。你不会觉得我窝囊吧?”
连念说:“我觉得你现在才窝囊呢。毕飞宇算什么?苏童莫言贾平凹算什么?你要是喜欢做官我也不反对,问题是我看出来你根本不喜欢,老实说你也不是做官的料。何必受这个罪?欺瞒哄骗你行吗?吃喝嫖赌你行吗?”
迟浩说:“前一项需要有些天才,后者谁都会啊,你也太小看我了。”
连念说:“哼,那就更不能做了。我看你现在是心思太乱,所以干什么都没劲儿。”
“好啊,那我准备吸墨水了。养不活你可别怪我没本事啊。”
“我要你养?晕倒!这样跟你说吧,你要是静得下心来,什么都别干了,一切我来。人家还包养小白脸呢,我降而求其次,养个潜力股作家不算亏。”
两个人笑翻在床上,都产生了灵感。
过后迟浩说:“俺不比小白脸差啊,你哪里就亏了?”
“嗯,凑合吧。”连念倦拥芍药被,醉眼迷离。
谁知道就是这次放纵的灵感,直接导致了迟浩副主编的上任。
连念的大姨妈没有准时到达。这种事情在连念身上是很少发生的,连念不上环,没有任何外用内服的避孕措施,完全靠计算安全期。那次是激情发挥,忘了快到也许就已经到危险期了。一般来说,那段时间他们俩都是有所克制的,他们还不能要孩子。连念太忙,她的设计总是不需要修改就会直接被采用。这个不仅仅是钱的问题,还是工作热情的问题。一个有工作热情的人一般来说总是不太愿意在孩子这个问题上浪费太多的精力,也就是说没有到安下心来做贤妻良母的时候。至于迟浩,倒是不大在乎,要也可以,连念说暂时不要,他也不反对。
可是既然来了,迟浩就坚持要留下这个孩子。那时候是秋天,秋天是大自然收获的季节,也是连念收获的季节,秋天总是能激起连念超乎寻常的设计灵感。而她们设计院的确也正在为一个非同寻常的工程忙得热火朝天,连念却怀孕了。
怀孕对女人来说原本不是大不了的事情,不出意外的话,每个人都会怀孕的。可是,连念还没有做好准备,焦虑就接踵而来了。原先连念喜欢的,现在全部变成了最讨厌的。医生还说不能经常接触电脑,那么她的虚拟设计怎么完成?当然,直接用笔也是可以的,但是现在已经习惯了电脑上的立体演示的效果,平面图就觉得总是少了点什么;而且,她现在想到设计,除了这个空洞的词外,一点感觉都没有;还有,连念的早孕反应来得早,也来得特别地强烈,每天一大早恨不得要将心肺都呕出来的样子,看什么都没有胃口。怀孕了应该使劲地吃才对啊,怎么可以什么也不吃呢?最后不但不能上班,仿佛世界上一切的乐趣都离她远去了,每天大部分时间都昏昏欲睡。
“浩,我太难受了,我们以后再要孩子吧?”有一次,连念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握着迟浩的手,艰难地说。
“总会有这一关的,而且我听人家说最多三个月以后就会好起来的。再坚持一下。”迟浩抚摸着连念的脸。
连念点点头,她终究是个女人,她也不想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要。
迟浩每天大部分的精力都花在照顾连念上,看稿热情越来越淡薄了。近期出来的一份杂志选稿质量不是一般地不尽如人意。领导知道连念怀孕了,哦了一声。接下来说,那么这两个月编辑工作就先放放吧,让其他人多干点。正当迟浩深深地感谢领导的关怀和体贴的时候,副主编这个话题又被提出来了。
你想想,做了副主编虽然杂事比较多一些,但都是只要舍得出时间就行的;不像编辑,臭稿好稿每稿必审。再说,以后有孩子了,照顾老婆孩子,必然会像现在这样影响对审稿的工作热情和态度。做副主编有什么不好的呢?而且我们还是让你做执行副主编,只是在编辑选上来的稿件的基础上最后确定。除了做做样子的开会、学习等,杂事也不多啊。
迟浩被说动了,他被说动是因为的确做个小刊物的编辑也没有什么意思,真正地审稿疲劳了。还有,有了孩子,孩子有个做领导的父亲总是要好一些吧。他一个人过和两个人过考虑的事情不同;两个人和三个人过考虑的事情肯定又是不同的。
就这样,他做了副主编。他没有跟连念商量,回来跟连念说了句我升官了。连念哪里还管得了这些,听到跟没听到一样,躺在床上连哼一声的心情都没有。
谁知道一切都是人算不如天算,在连念快要三个月的时候,感冒了。本来孕妇的抵抗能力很强,别人感冒她也不大会感冒的。可是,连念严重的妊娠反应使得她身体抵抗能力下降,心情又不好。先是迟浩感冒,生怕传染给连念,吃饭的碗筷固定、茶杯固定,甚至迟浩在家都戴着口罩,连念还是感冒了。发烧,咳嗽,头痛,不能用药。原先以为不用药还不要紧,可是连念烧得很厉害。
医生检查下来,说是病毒性感冒,不用药对胎儿的影响不是很大,可是,也有影响的可能性,一般来说,如果影响了,流产的可能性就很大了,胎儿的生命力比较强大的话,也有可能不会流产,但不排除有可能对胎儿发育会有影响,三个月左右大约正是胎儿脑部发育的时候,当然只是说有可能。医生说得很挠头,但是两个人听得特别清楚,第二天去医院要求人工流产。
流产虽然是痛苦的,但是流完了没多久,一个新的连念便复活了。不到两个星期,连念就去上班了。设计院虽然也扼腕叹息连念孩子的流失,但是领导更高兴看到连念回来。工程方已经对设计院在细节上的完美却没有新的方案而颇有微词了。
如果连念在就好了。
连念流产了,总该坐完月子了吧。算算还有两个星期呢。
前一天院长还在唠叨,第二天连念就来了。
连念好了,才想起来迟浩已经是副主编了。但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我怀了这一场孕好像专门就是为了成全你这个副主编啊。看来你是有副主编的命啊。”连念倒也没说什么,就是警告迟浩不要近墨者黑。
可是当了副主编的迟浩事情渐渐多起来了,应酬也多起来了。晚上经常有饭局,本来迟浩的酒量不怎么样,两三杯啤酒下去脸就红了。后来才发现,他是有潜力的,啤酒和红酒容易脸红,白酒反而不脸红了。从开始的舍命陪君子,到后来的量小非君子,无酒不丈夫,过渡得非常顺利。
但是,连念的脾气好像越来越坏了。
连念是那种不发脾气的时候很乖,发起脾气就比较麻烦的那一类。她不像人家,发脾气的时候还有理性,就算扔东西撒气,也注意着不扔值钱的,免得过后后悔。连念不是,连念生起气来,手头正好有什么她就扔什么。钥匙、茶杯、书、鼠标、烟灰缸,有两次好好的手机遭了殃,还有一回捧着笔记本电脑就往下摔,幸好迟浩接住了。后悔当然后悔,可是下次还是要扔。好在她发大脾气的时候不多。
迟浩说她神经病,没有理性控制的肯定精神上有点问题。既然没有理性,不跟她计较就理所当然了。其实,迟浩的确是有些怕连念的。
有一次,连念学开车,快要路考之前抓住迟浩要他陪着练车。迟浩认为连念有些驾车习惯不好,连念说教练就这么教的,让他少管;迟浩坐在副驾驶位上,怎么可能不管?而且连念毕竟还是刚学车,迟浩比自己驾车要紧张一百倍。手放在驾驶盘上的位置、换挡的姿势、头转动的角度,迟浩都要管,连红绿灯都要提醒连念。
“到红灯了,当心点。”
“你这人怎么回事?我又不是色盲。”连念越来越厌倦迟浩的啰嗦,明显地不高兴起来了。
“你既然叫我来陪练,我就要负责任啊。”迟浩说。
“我不要你负责任,我不过是不能独自上路,旁边必须坐个有驾照的才找你。你最好闭嘴闭眼,陪练结束了我叫你。”连念说。
“你这种技术我怎么敢睡觉……前面是人行道了,减速!”迟浩叫起来。
“你没看到我已经减速了?你再啰嗦马上给我下去。”连念的确减速了,反而迟浩一喊,她一下踩重了刹车,离合器却没有跟上,差点熄火。后面的人险些撞上来,不停地摁喇叭。连念火冒三丈。
“你看,我没跟你说减挡你不就忘了?”迟浩也很恼火,才学车一点也不谦虚。
“迟浩,我让你闭嘴!你要是再说一个字,我马上向对面的车撞过去。”连念恶狠狠地说。迟浩立刻不做声了,因为他知道连念,这个时候说得出做得出。向前面的车撞过去?迟浩赶紧系好安全带。不过,自从迟浩闭嘴以后,连念的确反而开得稳稳当当了,连念骨子里是有些男人的霸气和豪气的。很多时候,倒是迟浩自寻烦恼:比如一个写得很差的人情稿,他回来要跟连念说半天:“这个东西我怎么能发呢?读者又不是瞎子。这个老赵,你说我怎么跟他说才好?”
连念说:“那就直说不行不就得了,屁大的事情也能愁白你的头。”
“那怎么行?第一,你否定了老赵的眼光,第二,这个稿子他暗示过是上面部门派的。不发有可能我们杂志社以后的工作会有阻力。不发不行;发,说不过去,创好一个牌子不容易啊,好多品牌杂志都是这样给毁了。”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坚决不发。掉脑袋不过碗大个疤,就算是文化部长也不能将你连骨头都吃了。最多是丢饭碗,也比苟且偷生强。”
“什么苟且偷生,你站着说话不腰疼。”
“那你别跟我说啊,我还懒得听,更懒得管。”
“本来就不用你管,你管得了吗?”迟浩耍起赖来,跟孩子一样。
“迟浩,下次我再管你那些破事我不姓连!你再跟我说那些破事就不是人。”
两个人有时候就为这些,看起来是小事却是微妙的问题也能吵得不可开交。这倒还好,吵虽然吵,吵过了以后迟浩还是觉得连念其实是帮助了自己。麻烦的是近来迟浩感觉连念身上属于女人的那种尖锐和小气正在日渐成长。
她开始对迟浩身边的女同事感起兴趣来,还有迟浩接触的美女作家。
“谁最好看?”她问。
“都没什么好看的。”迟浩说。
“那怎么都叫美女作家,总有好看的吧?”她说。
“叫叫而已。你想想,写作的都喜欢晚上熬夜,有几个会好看。”迟浩说。
“我看你不告诉我,是心里有鬼。”她简直有些不讲道理了。
迟浩被逼得没有办法,就说出两三个。
后来不久,连念居然跟迟浩谈起了那几个美女作家的小说,除了原来家里有的,还有不少没有的她都找来读过了。
“你说得真不错,比一些评论家还厉害。”迟浩说。
“那当然,我看到她们心里去了。实际上我觉得,大部分女作家都是荡妇,起码骨子里是。”连念说。
迟浩看着连念目瞪口呆。
“所以,你最好注意一点。她们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连念是聪明的,她有敏锐的女性嗅觉和艺术细胞,既然什么都能想得出来,当然做出来的可能性也有。她做梦也没有想到,是小魏。确切地说,她是知道是小魏以后才决定放弃的,如果换成一个什么都做得出来的美女作家,她还真的不服输呢。居然是小魏,一个既无姿色也没才情的打字员。这个结果令她对自己相信的一切都产生了怀疑,连竞争这个概念都产生了怀疑。于是她决定放弃,断然地放弃,但是她用了一点小小的手段,这个手段说也没有什么好说的,看到最后你可能就彻底明白了。
总之,做了副主编的迟浩令连念敏感起来。连念毕竟是女人,说起女人的大度和宽容来,也许会口若悬河;做起来,特别是她意识里有强有力的对手的时候,身上的每个细胞都是属于一个多疑、偏激、刻薄的女人的。
比如哪天社里来一个女作家,这一整天迟浩准会随时随地地接到老婆问候的电话,她是要让人家觉得他们夫妻实在是如漆似胶,有时候还会亲自探班,说是经过,上来看看,其实是估计一下这个女作家的危险系数有多少;要是来了男作家,更要早点回去,男人在一起还能做什么好事?主题总是女人,问题在于还不仅仅限于动口不动手。
“这种事情要做起来总有借口,你自己好自为之。要是那些好色的家伙有这样的要求,你安排人家去做就好了。怕丢面子,给我个短信,我总会相当体面地解救你。你要是去了,纵有一千个理由,我都不会原谅你。”
“你怎么老是想得那么歪?好像是男人就会去嫖妓一样。”迟浩说。
“哼,没听说过,一铁一起同过窗,二铁一起扛过枪,三铁一起嫖过娼,这个都和战友、同学一个概念了。文人嘛!哼……”
既然这样,那么矛盾肯定就不可避免,连念摔东西的频率明显增加,都是些无聊的问题,是过后了想想越想越无聊的问题,这个就让迟浩有些反感了。
连念你怎么变得这么婆婆妈妈?
他不知道,女人,不管怎么张牙舞爪,骨子里在乎的那点东西是不会随着理性的增强而改变的,绝对不会!
“笃笃笃。”小魏在外面敲门了,迟浩连忙将打火机扔进了抽屉。
“吃饭了。委屈了谁也别委屈了肚子。”小魏的身体探进来,迟浩听话地站起来,小魏说得没错,人啊,逃得了什么也逃不了吃喝拉撒。他是个风筝,需要小魏这样收放自如的绳子,尽管有些不大自由;而连念,似乎比他飞得还高,两个人在空中失散了。
(10)
小魏怀孕了。
小魏怀孕远没有连念娇气,上下班没事一样,还尽想着吃。就是一样,闻不得烟味。在单位好像还好些,尤其在家里,迟浩在书房关着门,烟刚点起来,她在客厅里就知道了。也不说什么,就是突然咳嗽起来。迟浩只能赶紧掐了。
“你看,晚上你看电视的时候,我去单位做点事情好吧?”有一天晚上,迟浩想了很久,还是跟小魏说了。
“领导还要加班啊?”小魏问。
“不是,我在家抽烟影响你。不抽烟我干不了事情。”迟浩说。
小魏不做声,眼睛盯着电视,电视里正在播放一部家庭剧。
“我早点回来好了。你看我也不喜欢看电视,晚上在家干什么呢?”迟浩说。
“我就那么让人讨厌?”小魏还是看着电视,面无表情,好像在说电视里的台词。
“你怎么会这么想?我是在家实在干不了事情,觉得浪费时间。”迟浩说。
“好歹跟我们娘儿俩在一起总是浪费时间的。”小魏说。
“你要是不同意,我不去就是了。”迟浩说着站起来要去书房。
“以前你跟连念过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啊?”小魏问得别有用心,像一根点燃的导火索。
“怎么又扯到她身上去了?不是说了不去了。”迟浩说,有些不大高兴。
“哼,我不扯她你未必就想不到。”小魏一点让步的意思都没有。
“她不是身体不好嘛。”迟浩说。
“是啊,她金贵,我命贱。那时候我是记得的,别说夜里了,白天在社里都不大看到你的影子吧。你想想啊,我怀孕没给你增加一点麻烦吧?你怎么就连晚上这点时间都不耐烦呢?”小魏说,句句都有道理。
“好了好了,不是说不去了吗?”迟浩只能不停地重复这句话。
“哼,这个样子留住你未必有什么意思,不定你在心里怎么厌恶我呢。你去吧,不敢拦着你。我就是想让你心里有点数,别老拿人当傻子。”小魏从头到现在眼睛都盯着电视,两三个月的肚子,还看不出来,腰板挺得很直。
迟浩回书房了,他在桌子前坐了一会儿,又站起来到书架那里,上下看了两回,抽出了一本书。他回到桌前,打开书,习惯性地从兜里拿出烟、打火机。他叼了烟,“当!”打火机清脆的声音将他从混乱的思绪中唤了回来。他愣了一下,立即将烟从嘴上拿下来,重新塞进了烟盒。
连念怀孕那阵,他的确比较注意。因为是意外怀孕,他们俩本来就有些担心抽烟的连念对孩子有影响。所以迟浩在家也不抽烟,而且他那时候一心照顾连念,不经常想到抽烟。只有没事的时候跑到阳台上过过瘾。对啊,我为什么不去阳台上抽烟?怎么没有想到呢?当然想不到,连念怀孕的那阵子,是夏末;现在是冬天,阳台上寒风飕飕的。可是,寒风跟烟瘾比起来,算得了什么?也许在冬夜的阳台上吞云吐雾别有一番情趣呢。迟浩想着笑了起来,他站起来。阳台要穿过客厅,就是小魏看电视的地方。迟浩嘴里叼着一根烟,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手里握着打火机,径直向阳台走去。
小魏还是不动。
迟浩走进了阳台,回头检查门窗是否关严,他看到小魏面无表情,好像根本没有看见他的样子。
有些冷。迟浩很后悔没穿件衣服出来,里外温度相差不是一点点。可是,他又不想进去拿了。他现在发现原本脾气很好的小魏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不大高兴了,现在又是她心情不好的时候,能不招惹还是不招惹的好。
他耸耸肩,打了个寒战,掏出打火机,迫不及待地点着了,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真他妈的舒服!连冷的感觉也减轻了不少。
他们这个阳台,对着不大热闹的老街区,一眼看过去,几盏昏暗的路灯照得冷冷清清的大街上更加冷清。两三个老字号的店铺虽然门口挂着霓虹,但不是少了字的偏旁,就是里面的灯明灭不一,看不出老店的气派,却显出岁月经过的凄凉。在远处是老街的民居,你就这么一看,也觉得万家灯火;可若是从东边商业新区望过去,却只是阑珊二字。一辆自行车由远而近,骑车的好像是个姑娘,速度很快。她在一个拐角处叮铃铃地摁响了铃铛,然后拐进了一条黑暗的小巷。迟浩忽然感觉这个场景似曾相识,那么黑的巷子,无端地替那个姑娘担起了心;巷口那盏昏暗的路灯后面有两个突然动起来的庞大的黑影,铃声和车过去后,又恢复了视觉上的安静。那是一对紧紧相拥的男女!迟浩站在阳台上,无由来地悲古伤今,一种颓废的美和一种潜在的喧闹紧紧地抓住了他。一支烟抽完了,他又点燃了一支,他想回到书房写点什么,又觉得什么也做不成。于是他就这么在寒风中站着!
(11)
小魏今天其实根本没看进去电视,她是很喜欢看电视连续剧的。她每天都和文字打交道,文字对她来说不是活的,只代表对错,所以她不喜欢看书。她喜欢看电视,那些家长里短的,她特别喜欢。电视里的人生在她看来,跟现实很像。她不是个愚笨的女人,所以常常在别人的人生中看自己。她知道幸福是要靠自己争取的,而且不能操之过急;她知道对男人来说,尤其是对能干的男人来说,女人就是女人,温柔体贴、善解人意是少不得的;她还知道,选对了男人是女人的又一次诞生,并且更加重要,第一次可以抱怨爹妈,第二次是自己可以做主的,所以一旦错了,谁也怪不了,是一辈子最重要的选择。
她将赌注下在迟浩身上是因为迟浩有才华、有责任感而且没有城府。这样的男人,在她看来,就是为她准备的。她不喜欢浮华的男人,一点责任感都没有,基本上只有自己找死的女人才会碰上去,最后弄得伤痕累累,回头一看一点意义都没有;也不喜欢城府太深的男人,他们不会真正地爱上什么。她是个女人,和所有的女人一样,希望有个天长地久的爱。
而迟浩,工作认真负责,文章又写得好,看他的交际就知道了,心计简单,形同没有。他在社里从不参加明争暗斗,就做编辑的事情,人家多少都会偷工减料,他从来都不。人家挤破了头要做官,官送到他面前他不要。他不要,人家反而一心想送给他。在迟浩还没有做副主编的时候,小魏就知道,虽然下面的职员说迟浩也不是做主编的材料,但在领导的眼里,恰恰相反。
连念怀孕的那一阵,小魏每次看到迟浩就会在心里感叹:要是自己能找个这样的男人就好了。迟浩做了副主编,她发现自己在心里是嫉恨连念的。她见过连念,在连念别有目的地来探班的时候,连念的气质令她有些自卑;但连念锐利的目光却让她在心里暗暗地笑了,她知道,这样咄咄逼人的目光,没几个男人受得了。男人受不了就会逃,逃的方式有两种,秘密的和公开的。
后来她就有意地接近迟浩,只是迟浩一直没有反应。
那次在办公室是个偶然,也是个必然。她其实是知道迟浩下班后不回家的,中午休息的时候她听到迟浩跟一个同事说的,有多年不见的同学远道而来,几个本地的同学要聚聚,那个同学飞机比较迟,他下班会迟些走。
那时候大家都下班了,她也做出要走的样子,后来又说先上个厕所。她在厕所里呆了一会儿,出来时办公室的人已经走光了。她关上门,脱掉外套,里面的衣服紧身、低胸。她自己低头看看,脸先红了,她知道自己胸部大,这个是她身上最显眼的地方。但她不想给别人那种女人的形象,所以一般总是穿得比较保守。可是,她要这样去迟浩那里试一试,迟浩是男人,她喜欢的男人。她鼓足了勇气,还特地先到厕所里左顾右盼了一番,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敲开了迟浩办公室的门。她是个打字员,平时也协助办公室工作,所以她进来后就关窗户,拉窗帘的时候她犹豫了两三秒钟,心一横,办公室顿时暗下来了。迟浩掉过头,她已经来到他面前,帮他打开台灯了。她站在迟浩的办公桌前,迟浩坐着,头正好在她胸前。她看见迟浩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她当时心跳大约有120以上,还能机智地将包正好翻在迟浩的脚下。她已经横下一条心了,存心引诱。她弯下腰拾东西,正好撞了迟浩的头,她抬起头,却没有抬起身子。那完全是一种召唤的姿态,如果迟浩没反应,她肯定以后再也无法在这个地方呆下去了。这么危险的事情,却是她做得最成功的事情。迟浩反应强烈,异常地迷恋于她的胸部。她要做得好,做得更好,于是她带着迟浩回到了自己的宿舍。迟浩临走的时候,她给他端来半杯酒,她知道,这半杯酒就是向迟浩表明,我不会影响你的家庭;这半杯酒让迟浩由冲动变成了理智。冲动只是一时的,用过了就不能再用,她需要的是迟浩理智地爱她。因为她喜欢他,他是她认为最正确的选择。
她在办公室不黏糊、不轻狂、没有任何的异常,令迟浩非常放心。她听到的那些有关迟浩的议论,也从不告诉迟浩。他们俩在一起的时候,她要营造一种完全的没有冲突的氛围,她要让迟浩在她这里感觉到轻松,感到安全,感到温暖。这些,她想做,都可以做得很好。
实际上,她是个现实的、本分的女人,在没有遇到迟浩之前,她从来没有想过做人家的情人,那个是羞耻的。破坏了人家的家庭,自己也是偷偷摸摸,什么也得不到。这个能算是一个女人的长期的选择吗?显然不是!
但是,迟浩会为了她放弃连念吗?她知道他们俩感情很好,她还知道连念虽然脾气不好,迟浩却是爱她的。她更知道,她现在能够拥有迟浩,完全是因为自己的不争。如果争呢?这个她不是没有想过,最好的结果是两败俱伤,迟浩失去了一切,她也失去了迟浩。更何况,她也不是个不要脸的女人。所以,她从来不强留迟浩,一切随他所欲,他要的时候,她给,温柔地给,全部地给。那个时候,大都是迟浩为了躲避连念的无理取闹。他已经厌倦了刁蛮,所以小魏从不表现出刁蛮,而且她知道,自己的刁蛮决不会比连念表现得好。她帮他抚平毛刺,她让他从烦躁变成安静。可是男人,总是很贱的,他们很容易厌倦风平浪静、和风日丽。他们还需要一种刺激,那种刺激是连念这样的女人才能给予的,这种刺激让他们在痛的同时也爱。他们虽然不喜欢仙人掌,但喜欢玫瑰。除非、除非让他们心仪的玫瑰变成了仙人掌。
就是这样,小魏开始在迟浩的身上有意地留些痕迹。当然不能太暴露,那些口红印、牙齿痕或者是容易看到的遗留物,都是小魏在迟浩走之前,要帮他清理干净的。她也不用香水,说免得留下味道。她要让迟浩觉得,她就是喜欢他,她愿意做一个无欲无求的情人。
有一次,迟浩搂着她说:“要是连念能像你这么善解人意就好了,不知道为什么她最近总是无理取闹、空穴来风,脾气越来越坏了。”
她心里想,要是她像我,你怎么会在这里呢?身子却更紧地贴住了迟浩,小心翼翼地说:“难道她……”
迟浩说:“不是我们的事情,你放心好了。”
她马上说:“那就好,来,浩,不要想我们以外的事情。”
她从迟浩那里越来越知道连念的脾气,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如果她知道了他们的关系,结果呢?她那么心高气傲,怎么能输给我这样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女子?她会怎么样?她是不屑于跟我斗?还是要羞辱我?她若不放手,我可能会失去迟浩。我所有的计划将变成竹篮打水一场空。我真的受得了吗?后一种猜想使得小魏每一步试探都如履薄冰,一点一点地以最不容易引起风波的方式进行,万一有些风吹草动,还可以以退为进。
而连念,其实并不是个细心的人,凡事都坏在嘴上。她未必就真的怀疑迟浩有什么,除了美女作家让她心理上有些人为的危机外,她根本就想不到迟浩真的会后庭开花。她全部心思都在设计上,迟浩身上多了点什么少了点什么,她并不清楚。身体上不对劲的地方,也要正好在她灵感来的时候才可以有那么点发现的可能。所以,小魏每一次的试探都没有引起哪怕一点点风波,更没有引起迟浩的怀疑。
可是这样的事情就算千万当心,也会有暴露的时候,更何况有人要有意留下点痕迹。小魏不屈不挠地努力,终于以羊绒衫事件而圆满结束。
当那天连念将迟浩赶出家门的时候,当迟浩终于深更半夜疲惫地站在小魏的宿舍门前的时候,小魏就已经赢了。
那天他们很迟才睡。迟浩躺在床上,小魏坐在床边的沙发上,这个时候她认为睡在迟浩身边不好。她坐在床边,抚摸着迟浩的头发,什么话也不说。迟浩也不说话,皱着眉头。突然,他坐起来,说还是回去的好。被小魏摁住了。
“外面太冷了,要走天亮再走吧,你明天好好地跟她道个歉,说在朋友家的,我估计应该没什么问题。再说她现在还在气头上,你回去也没有用,反而将事情弄糟。”
迟浩就又躺下了。
“别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只要不认,两根头发说明不了问题。”小魏一边抚摸着迟浩的额头一边安慰他说。
就这样,迟浩像个孩子一样,在抚摸中渐渐睡去了。而那个晚上,小魏睁着两只眼睛,一直到天亮。她长久地凝视着熟睡的迟浩,她知道,这个男人,基本上是她的了。但是,还不能掉以轻心。她想了很多很多,她的下一个计划里有许多可能遇到的障碍。事实上,事情比她想象的要顺利得多。连念死活不肯原谅迟浩,尤其是知道是小魏以后,连迟浩的电话都不接听了。
有惊无险的也不过是那段离婚前的小插曲。连念说要见迟浩,小魏的惊恐是巨大的。她知道,如果连念说不离了,她死拽着迟浩都不行。如果是这样的话,她该怎么办?那是一个比一个世纪还长的上午和中午,她不能做任何事情,也想不出任何对策,太突然了。只有频繁地进出于迟浩的办公室,她不过是想看迟浩的反应。她那一个上午是完全失去理智的一个上午。要是预料之中的事情,她绝不会这样,她应该知道,她这样会引起迟浩的反感。
幸好,老天站在了她的一边。她站在路边,一直等到连念出来,挽住了一个男人的胳膊,才深深地呼出一口气。那之前,好像她连呼吸都忘记了。
连念的骄傲直接成全了小魏处心积虑的计划。但是,那个时候的小魏没有想到,连念并不是如她想象的那么简单。现在,小魏感觉到了,一定有些什么,连念一定放了些什么在迟浩的心里。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不会是咖啡厅的那次见面,迟浩应该看到了,他肯定看到了一个男人搂住了连念,而连念挽着他的胳膊。那么是领离婚证的那天?也不会啊,有什么的话,就不会离婚了。再说她也看到了,两个人在广场上就站了一会儿,的士来了以后连念先走的,迟浩坐的另一辆。
可是,迟浩的变化似乎就是从那两天开始的。
婚虽然结了,却反而不像以前那么安心地躺在小魏的身边。就算是做爱的时候也不似以前那般全心全意了。难道是自己的错觉?不,不是!有两次他居然拒绝了小魏的主动,说太累。要知道,他们才结婚没多久。
还有,小魏一直不知道,迟浩的烟瘾这么大。她好像感觉以前虽然抽,却不像现在一根接一根。他的打火机,从来都没有离过身。其实小魏并不是对烟味特别地敏感,而是对打火机发出的声音特别敏感。只要他在书房里,当当的声音就会响个不停。原本他是答应小魏的,烟尽量少抽,对身体不好。可是现在,有过之而无不及。为什么会这样呢?小魏认为,是迟浩有心思,这种心思是不可对小魏说的。那会是什么呢?必然和连念有关。所以,她一听到当当的声音,心里就会马上出现连念的影子,烦。所以,迟浩刚点着烟她就知道,并不是真的马上就闻到烟味了,而是打火机的声音令她心烦,虽然隔着墙壁,但是那种金属声音是有穿透力的。微弱,但她听得清清楚楚。
又在想连念了。她愤愤地想。她的咳嗽声对迟浩是一种折磨,对自己则是一种提醒。
她是女人,她的直觉是对的。抽烟现在对迟浩来说已经不仅仅是为了抽烟而抽烟了,更多的时候,他只是为了那只打火机。他迷恋于那只打火机,迷恋于打火机发出的声音和燃起的火苗,迷恋于烟雾中一晃而过的有关连念的片断。他并不想花时间去回忆或者去猜测和连念有关的事情。连念是不是还爱他?连念为什么死活要离?既然要离,怎么还送给他最喜欢的礼物?又怎么会说出那样的话?开始的时候他想得很多,后来他觉得自己太幼稚了,现在小魏是他的老婆,他想这些无可挽回却会徒增烦恼的事情有什么意思。于是,他就强迫自己不想了。但是,也许是因为打火机是连念送的,他还是会在火苗燃起的那一瞬间,晃过连念。这个其实令他很矛盾,有时候他因为这个而不肯面对小魏,另外一些时候,因为这个他就会对小魏特别地好。小魏没有什么错,错的是他自己,而且,一错再错。现在除了将错就错,还能怎么样?难道还要再犯另外一个错误吗?有时候他安慰自己说,自己喜欢的不过是打火机,爱屋及乌会想到连念,晃就晃一下吧,心态正一些,未必就会有什么事情。一段时间,理智生长了以后,情感果然被压下去了一点。即使这样,偶尔,他的心还是会莫名其妙地突然地痛一下。“对不起!”他常常会在吐出一口烟后再突出这三个字,他也不知道,是对小魏说的还是对连念说的。
(12)
身后有敲击玻璃的声音,他回过头,看到小魏正在里面向他示意外面冷,回来穿衣服。他点点头,指指手里的半截香烟,意思是抽完这半支就回。
也许的确是自己太不像话了,小魏毕竟是个孕妇,肚子里是他的孩子。他却连晚上都不肯陪她。
他掐了烟,又站着等了一会儿,烟雾散了,才打开阳台的门。屋子里的温暖立刻包围了上来。
“外面真冷。这鬼天气,还没到隆冬,就这么冷了。”他尽量使自己口气平和,他想缓和一下刚才的气氛。
“从明天起,你还是去单位吧。”小魏说。
“不去了不去了,在家陪你。刚才心里有点烦,对不起啊。”迟浩说。
“烦什么呢?说出来听听。”小魏给他拿了件衣服过来。
“现在好了,不冷了……可能我的确不是做领导的料。大家的事情做不好,自己的事情也不能做,挺烦的。”迟浩说。
“你不是做得挺好?我看着井井有条的,比其他几个强多了。”小魏说。
“你是我老婆,当然看什么都好,我自己最知道,自从当了这副主编,我就没遇上什么好事,尽是麻烦。”迟浩说。他没有想到,这句话对身边人的影响。
“你是不是后悔跟我结婚了?”小魏问。
“啊……你想哪儿去了?”迟浩愣了一下,立即否认。
“那你那话什么意思?你做了副主编以后发生的事情是跟我好上了,离婚了,跟我结婚了,我怀孕了,的确都是麻烦事。”小魏说。
“我说的是工作上的事情,你别瞎扯。”迟浩说。
“我没看出你工作上有什么麻烦。迟浩,你的心里是不是从来就没有过我?”小魏哭了。
“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所以我说还是去单位好。无事就会生非。罢罢罢,现在我就去。”迟浩拎起衣服,要去门口穿鞋。
“不许走!”小魏从沙发上跳起来,拦在门口。
“你到底怎么啦?你以前不是这样的。”迟浩说。
“你问问你自己,你为什么跟我结婚?你说,为什么?”小魏泪流满面。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啊!”迟浩说。
“都是被你逼的。”小魏声泪俱下。
迟浩不做声。
“迟浩,你不要再想她了,求你了。我们好好地过日子吧。求你了!”小魏扑进迟浩的怀里,紧紧地抱着他。
“你就不能不提她吗?”迟浩想说这句话,但是没有开口。因为他插在裤袋里的手碰到了打火机。
也许应该和这个打火机告别了,如果想过点安稳日子的话。他想。
“好好,我不去了,不去了。以后不要乱猜疑,好吗?”迟浩将手从裤袋里拿出来,搂住了小魏。这个女人虽然不能跟他一起飞,但她是牵着他的那根线。她的收放也许是正常的,风筝毕竟不是苍鹰。他迟浩,凡人一个,就是自己老将自己当神仙。
如果小魏到此为止,下面的事情就不会发生。其实迟浩只不过是一个比一般的男人多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的那种男人,他们不喜欢受到约束,如果可能,也不想承担责任;他们想得很多,但做得很少,因此常常会感到苦恼;他们没有足够的耐心去安慰女人,因为,在心灵的深处,他们比女人更脆弱;作为社会的人,他们嫌麻烦,因此对于名利,想得很开。他们不应该结婚,因此最大的烦恼就是被婚姻所困。做他们的女人,应该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大家在一起,只为了开心。或者像连念那样,用智慧和独特的个性征服他;他们还容易想入非非,容易睹物怀人,看不到面前的,经常在想象中挣扎。
小魏却以为自己懂得迟浩,她得到了他,便想控制他,她以为他单纯,所以容易被控制;她还有些委屈,她付出太多,他好像毫不在意。她以为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另有所属。小魏不是个坏女人,只不过她离现实太近了,一切都要看得见,一切也只为了看得见。
后来已经平静下来了,两个人都上床了。小魏拿过迟浩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说:“摸摸看,是不是有点动?”
迟浩以为是真的,在上面摸了半天,一点也没有感觉到。
其实才三个月,根本感觉不到。
“你看,你欺侮我,连我们的孩子都不理你了。以后总算有人为我说话了。”小魏故意说,一副委屈的样子。其实迟浩并不大喜欢这样的做作,他自己还觉得委屈呢。
“不说了,睡觉睡觉!”迟浩关了大灯,让小魏睡觉。打开自己这边的床头灯,拿起一本书。
“一起睡吧!”小魏说。
“我看会儿书,要不躺下来也睡不着,有这毛病。”迟浩说。
“你怎么总是不愿意跟我聊聊呢?”小魏说。
“聊什么?”迟浩心不在焉地问。
“你和连念以前聊什么?”小魏钻进了被窝,背朝着迟浩,生气的样子。她原本不是这么傻的女人,但是,现在一切都定了,也没有多大的危险了。她要一步一步地让迟浩完全属于自己。她估计,这样的情况下,迟浩一定会安慰她的。
迟浩不做声了。他和连念?晚上通常是安静的,他们都有自己的事情,两个人一个人一个书桌,一个人一台电脑;不说话,却不会感到遥远。说话,不是戏言就是吵架。如果连念有灵感,会“强迫”迟浩放下其他的事情;如果没有灵感,迟浩想强奸都不行。的确,他和连念,不像一对夫妻,像互相游戏的心知肚明的伙伴。而迟浩永远都是处于下风,有时心甘情愿,有时恨得咬牙。不过,现在想起来倒是有趣。
迟浩掀开被子,下床,穿衣。
“去哪儿?”小魏转过身来。
“你先睡吧,我想去阳台抽支烟。马上就来。”迟浩说。
“你怎么这样,一说起她,你就抽烟。你这么烦恼,为什么不去找她?趁她还没有决定嫁给谁的时候。”这个是迟浩告诉她的,还是刚结婚的那时候,小魏老是问迟浩那天约会说了些什么?迟浩说,你别瞎想,人家男朋友多呢,喝个茶是互相缓和一下。她还准备生个孩子呢,只是还没决定好谁是父亲。
“你今天到底怎么了?怎么没完了?”迟浩眉头紧皱。
“我还想问你到底怎么了呢?你不抽烟会死吗?”小魏呼地坐起来了。
“不会,但是我想抽。我抽烟去阳台,对你没有影响啊。”迟浩说。
“你是不是一抽烟就会想起她?她抽烟的姿势很酷啊!”小魏的感觉是对的,但是途径错了。
“烦死了,你能不能不提她?”迟浩声音高起来了。
“我不提她你就不烦了?不烦你会疯子一样地抽烟吗?我就是感觉你抽烟的时候就想她。跟你说少抽点少抽点,你看你现在。我老实告诉你,我一听到那个打火机的声音就来气。跟向我示威一样。”女人的直觉是可怕的,尽管她其实一点也没有想到。迟浩看着她,开始绝望。
“我他妈的不抽了,我不抽了行不行?”迟浩右手迅速地从兜里掏出打火机和烟,左手拉开窗户,呼地一下,手里的东西飞了出去。
小魏反而哭了起来,她从来没有见过迟浩发这么大的脾气。
迟浩穿好衣服,要走。
“还去哪儿?”小魏叫道。
迟浩不做声,开了房门出去,直接向大门。
“你去哪儿?”小魏紧张起来,跟着奔了出来。一个箭步挡在了门上。
“求求你让我出去,我受不了了。”迟浩好像看着小魏,眼中却什么也没有。
“浩,是我不对,我再也不提了。”小魏真的害怕了。
“让开!”
“好,我让你走。你只要跨出这个门,我马上从阳台上跳下去。”小魏一边说一边走向阳台。
迟浩跟没有听见一样,小魏刚迈出脚步,门就打开了,随即关上了。
小魏没想到迟浩连她的死活都不管了,虽然她只不过想镇住迟浩,却还是非常伤心。她不是连念,冲动了连死都不过尔尔。她的目的不过是更加如意地活着。她愣了足有五秒钟,然后飞快地打开了门。
“迟浩,你给我回来。”迟浩听到小魏的声音在楼道里响起。
迟浩加快速度,头也不回。他像一个快要被扼死的人摆脱卡住脖子的手一样,决绝地想要摆脱,脚步如飞。
“迟浩……”身后响起了小魏的脚步声,她追出来了。她想他会停止的,他不可能真的让怀孕的她深更半夜地在街上找他。可是,他依然在飞速狂奔。
楼梯上太黑,什么也看不到,两个人的脚步声显得非同一般地响亮。
然而,接下来是比这响得多的声音,整个楼道里的人都惊醒了。小魏因为穿着拖鞋,本来就看不到,脚下也没有感觉。她踏空了一步,整个人失去了平衡,滚下了楼梯……
责任编辑吴玄徐子茼
分类:短篇小说 作者:娜 彧 期刊:《当代》2008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