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妮本名刘春凤,1966年生于四川,曾在部队话剧团任编剧。出版有长篇小说《时尚动物》,发表中短篇小说八十余万字,多篇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等选载。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居北京。
女兵站在门口,犹豫着是该把脸上的肌肉放松成微笑,还是继续绷成一脸的严肃,眼睛倒是毫不客气地看着我,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个来回。我被她的样子逗得笑起来。我一笑,她也笑起来,虽然没有笑出声音,但是露出了白白的牙齿。女兵笑起来很好看,显出了年轻女孩子的活泼与可爱。我说,你就是杨蒲草吧?进来呀!她动作轻盈地走了进来。我看着她的脸说,你还是笑起来好看。她撇了撇嘴说,废话,谁不是笑起来好看。我说,那不一定,普京就是不笑的时候好看。她再一次笑起来,边笑边说,有道理。笑声迅速把我和杨蒲草的距离拉近了。房间里安静了,她才说,我没想到你是一个有趣的人。我说,你以为我什么样?她说,一个老女兵还能什么样?连长指导员还没你老都整天板着面孔呢。你的面孔一定比她们板得还厚呗!我拿白眼球瞪着杨蒲草,没有说话,杨蒲草调皮地耸了耸肩膀说,还好,你没有把面孔板得像墙,还笑得皱纹乱颤。我喜欢你这样的老女兵。你问吧,我愿意回答你任何问题。我没想到杨蒲草这么容易就接受了我,我以为要费一番工夫呢。我赶紧说,我没什么问题,我又不是报社的,我就是想找个有意思的女兵聊天,你们指导员推荐了你。我当然没有告诉杨蒲草,我是让她们指导给我找一个问题最多的女兵。多次下部队的经验告诉我,越是问题多的兵,越有故事。结果指导员说,那就是杨蒲草了。杨蒲草这个女兵倒是一点都不娇气,什么苦都能吃,业务能力也强,军事比武还得过名次,本来想给她请功的,可她没等请功就犯了错误……她就是没有纪律性,老请霸王假,上来就说她有事情,问她什么事又不说,只说这件事对她很重要,重要到可以和生命等值。你同意不同意她都走,好几次了,我们根本拿她没有办法。回来了倒是很自觉,自己就给自己关到禁闭室里去了。你说她不热爱部队吧,她还打算考军校,准备扎根西藏。我和连长真是头疼,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兵。你都不知道说她什么好。指导员说起杨蒲草的时候,眉毛都皱到一起了。我害怕指导员改变主意,赶紧说,就让她来吧,没准儿我还能帮你做做思想工作。指导员一听,眉头果然舒展了。
杨蒲草很松弛地靠在沙发的靠背上,两眼望着天花板,嘿嘿地笑着说,你算了吧,我们指导员才不会觉得我有趣,我们指导员说起我的时候,眉毛都打成中国结了。她一定拜托你帮助帮助我。看着杨蒲草松松垮垮靠在沙发上的样子,我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沉默了一会儿,杨蒲草好像漫不经心地问我,你知道我最喜欢西藏的什么吗?
我转头看着外面的天空,天空蓝得没有一点杂质。这些年,我到西藏来了很多次。在北京呆久了,心里面总是拥挤着各种各样的念头,好像那些高楼都长到心里去了,心里满满当当的,没有空隙,感觉都迟钝和麻木了。每当这种时候,我总要找机会到一趟西藏,好在我的工作,为我提供了这种可能,我只要给领导汇报说想写一个西藏题材的剧本,领导的表情立马就和蔼可亲起来。在西藏呆上一段时间,拥挤在心里的东西就没有了,空旷的心情让我的感觉鲜淋淋地复活了。我每一次到西藏,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把拥挤在心里的东西清空。
我对杨蒲草说,西藏对每个人的意义是不一样的,要说喜欢,我只能告诉你,我最喜欢西藏的天空。在西藏的天空下面,我有一种变成鸟的欲望。杨蒲草听了我的话,一下子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冲我伸出两个表示胜利的手指头并且大叫了一声,耶!怪不得我一见面就喜欢你,原来你也喜欢西藏的天空。杨蒲草眼睛里的热气直往我眼睛里面扑。我微笑地看着杨蒲草,等着她眼睛里面的温度降到正常水平。
杨蒲草的脸,像阳光下的雪山一样,干净、明亮,还有一点忧伤。她看着我的眼睛说,其实,指导员不叫我,我也准备在你离开之前来找你,我想拜托你一件事,一件很重要的事。现在,我心里对你有底了,我相信把这件事拜托给你是对的。我赶紧点着头说,放心吧,只要我能办到的,我一定照办。我说的不是客气话,我真的很乐意有机会为我认识的兵做点事情,这样,我心里的愧疚感觉会少一点。对我采访过的兵,我总有一种内疚感,他们把他们的故事讲给我听,他们用他们的生活滋养我的创作,而我,一直没有写出什么让自己满意的作品。
杨蒲草叹息了一声,很长很长的一声叹息,叹出了跟她年龄不相符合的沉重。叹息完了,杨蒲草的表情平静了,连声音都是平静的,像缓慢流动的水,波澜不兴。她的讲述,持续了好几个小时,从上午一直讲到下午。
从哪儿开始呢?事情都纠集到一起了,要理出一个清晰的线索还真不容易。我就从那天下午讲起吧,那天下午上课的时候,我一直看着赵高原的左半边脸,赵高原坐在我右前方的座位上,他习惯性地往右边侧着身体,把自己的小半边左脸暴露在我的视线里。赵高原知道我喜欢看他的侧面,他侧面的轮廓很好看,我已经给他画了好几张侧面的素描了。赵高原听课的时候喜欢眯着眼睛,他眯着眼睛的时候,眼角有一条不太明显的纹路。赵高原眼角的那根纹路一直保持着固定的形状。赵高原听课很专心,心无杂念。可我心里乱麻麻的,老师讲的什么,我一句都没有听进去。老师的话像云,飘在很高的地方,根本没有落进我的耳朵里。
我现在才知道,一个人心里有了一个秘密,是一件多么难受的事情。秘密就像奶奶发在盆子里的豆芽一样,拼命往上拱,生长的力量大得石头都压不住。秘密把我的胸腔都拱疼了。我深吸一口气,再深吸一口气。我吸气的动静大得坐在我后排的江城子都发现了。她装腔作势地给我递了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你病了吗?我简直肺都要气炸了。我把后背挺得笔直,把一口吸到一半的气缓缓地呼了出来。我可不想让江城子嘲笑我。
要不是江城子中午非要拉着我去吃什么麦当劳,我也不会被一个秘密折磨得心神不安了。我知道,我这样想问题是狭隘的,但我忍不住还是这么想了。
我跟江城子是情敌,我本来没有必要跟她搞得黏黏糊糊的,可自从赵高原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把她的情书退还给她之后,我心里老是觉得欠了她的。你想想,那是多大的挫折?要是哪个男生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把情书退还给我,我真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勇气来上学。
江城子是高二才转学到我们学校的,跟我和赵高原同班。她人长得漂亮,家里也很有一点钱,她大概是个从小就没有受过冷落的女孩,一来就被班上的男孩包围了一个里三层外三层,除了赵高原,所有男生都拜倒在她脚下了。可她真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她竟然追求起赵高原来了!她用那种画着心形图案的彩色信纸给赵高原写了一封情书,她的字写得很漂亮。赵高原拿着信问我怎么办,我眼睛都不抬一下,说,那是你的事情,你看着办。我这么说是因为我在生气,我既生江城子的气,也生赵高原的气。像江城子这样的漂亮女孩总是很讨厌,哪怕九十九个男生拜在脚下了,她还不知足,非要把那个漏网的也一起收编了。而赵高原更讨厌,收到一封情书用得着在我面前炫耀吗?这件事根本不应该让我知道,你要是不想看,悄悄还给江城子不就完了吗?我生气的时候当然没有什么好脸色啦。我没想到,我的脸色让赵高原变成了一个十足的弱智,他居然在自习课的时候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把那封情书退给了江城子。赵高原站到讲台上,字正腔圆地当着全班同学说,江城子同学,我很抱歉地告诉你,我不能接受你的追求。我赵高原生是杨蒲草的人,死是杨蒲草的鬼。赵高原的话像一个炸弹,把我们的教室炸开了锅,男生的口哨和女生的尖叫混合起来,差不多要把房顶掀掉了。江城子静立在一片混乱的声音当中,漂亮的脸蛋红得像一块鸡血石。赵高原面无表情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旁若无人地看起书来。要命的是,赵高原后面的两句话落进我的耳朵里,立即摧毁了我的理智,我心里面鼓满了风,整个人都膨胀起来啦。我像一个大获全胜的将军,骄傲地用目光扫视了一遍全班同学的脸,好像他们的脸是我获胜的战场。可我的骄傲没有持续到一分钟,江城子突然穿过混乱的人群,从教室里跑了出去。江城子穿着红色校服的背影消失在教室门口,教室里一下子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我的文具盒掉在地上发出了一声巨响。我的骄傲像春节放的爆竹,随着一声巨响顿时灰飞烟灭了。
江城子跑掉之后,赵高原的脸灰溜溜的,脸上的五官都挪动了位置。我知道赵高原后悔了,可我不想安慰他,我的心情很复杂,复杂得像美国和伊拉克的关系,根本说不清楚,即使发动了战争,也不能彻底解决问题。那一天剩下的时间里,我和赵高原谁也没有搭理谁,放学后各自骑车走了。直到第二天,看见江城子若无其事地坐在教室的座位上,我破裂的心情才重新粘合在一起。我偷偷看了一眼赵高原,他的脸由灰色转成了红色,脸上的五官也重新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即使这样,我跟赵高原之间仍然冷战了一个星期。那是我和赵高原认识之后产生的第一次危机。
全班同学都以为,受到这样的打击,江城子从此要恨死我了,江城子的做法让全班同学大跌眼镜。就在赵高原退还了情书的第二天,做完课间操回到教室的时候,江城子竟然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把一张时装发布会的入场券送到我的桌子上,她总能搞到各种各样的入场券。她的脸红扑扑的,脸上有一层细密的小汗,她跟往常那样笑着说,杨蒲草,一起去看时装发布会吧。她笑的时候两边脸颊各有一个浅浅的酒涡。我愣了十几秒钟才反应过来她是在邀请我,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江城子已经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了。上课铃接着响了起来,接下来的化学课,我听得云里雾里的,老师写在黑板上的化学分子式我怎么都弄不明白。江城子的举动把我搞晕了,我不知道她到底在玩什么。为了搞清情况,我只好深入虎穴啦。晚上,我真的去看了时装发布会,看完时装发布会,我还跟江城子在夜市上一人吃了五十串麻辣烫,我们两个辣得鼻头冒汗,舌头发木。从那以后,江城子总爱找我,吃饭找我,逛街找我,看电影找我,听音乐会找我,而且,凡是她购买了的参考书,一定帮我买上一本,生怕我看不到。尽管心里一直感到很别扭,我还是不好意思拒绝她,毕竟,我是一个胜利者,人家一个失败者都有这样的胸怀,我当然不能小里小气的。就这样别别扭扭地一路走过来,上到高中三年级的时候,我跟江城子真的成了一对好朋友了。我跟赵高原一起玩的时候都要带着她,我们三个经常在一起,而且特别自然,她就像是赵高原的亲妹妹。
班上的同学早就提醒过我,江城子是有野心的。我对班上同学的这种小人之心一笑了之,但是对赵高原的态度,我就不得不小心对待了。最近一段时间,我已经好几次听到赵高原对我说,江城子还不错嘛,起码身上没有小女生气。没有小女生气是赵高原对一个女生的最好评价。赵高原从来不说哪个女生漂亮不漂亮,他只说哪个女生大气不大气。赵高原说一个女生大气,其实比他说哪个女生漂亮更危险。但是,正如江城子对我说的一样,她欣赏赵高原敢于承担的男子汉气质,她说,赵高原虽然当着全班同学的面退还了情书,但她一点都不恨赵高原,她反而更加看重赵高原,赵高原的可爱在于他心里干净得没有杂质,赵高原爱得有定力,尽管爱的不是江城子。关于爱情,江城子总是很有见地,她经常能说出许多让我们瞠目结舌的话来。说实话,我也欣赏江城子的胸怀和气度。她是一个让我尊敬的失败者。她没有陷入阴暗的失败中不能自拔,而是奋力昂起头,迎接着阳光的照耀。江城子两个浅浅的酒涡,总是装满了阳光。
我经常情不自禁地掉进江城子装满阳光的酒涡里。今天中午也是。江城子把两个浅浅的酒涡对着我说,杨蒲草,你陪我去吃麦当劳好不好?我心理压力大得不行了,必须放松一下。我马上就答应了。我简直没有想过要拒绝。我总是轻易就掉进她的酒涡里去了。
哎!要是中午我没有跟江城子去吃麦当劳就好了,其实吃麦当劳也没问题,吃完麦当劳直接回学校不就没事了吗?即使想逛商店,我们也可以像以往那样去石头记啊,麦当劳的左边就有一家石头记,专门卖各种石头饰品的,我以前最喜欢去石头记了。偏偏麦当劳的右边新开了一家叫什么巴黎之春的婚纱影楼,出了麦当劳,江城子的眼睛立刻就掉进巴黎之春的橱窗里了。对婚纱我没有什么感觉,再好的婚纱也跟我没关系,我离结婚还早着呢,等我结婚的时候,再时尚的婚纱也变成出土文物了。再说了,赵高原最烦女人穿婚纱,有一次我们在活水公园晒太阳的时候,看见一家影楼在给一对即将结婚的年轻人拍照片,那个穿了婚纱的新娘走路的时候,被台阶上的杂草绊倒了,疼得眼泪汪汪的。赵高原不仅不同情人家,还冷嘲热讽地说,穿什么婚纱嘛,明明是野外作业,这种穿法影响战斗力!赵高原看什么问题,总是喜欢跟战斗力联系起来,这也难怪,他的爷爷和爸爸都是军人,他刚会说话就会喊立正稍息,他爷爷爸爸身上的职业特性大概通过血液遗传给他了。从那次以后,我知道了赵高原对婚纱的态度。虽然当时我用白眼球瞪了他一眼,但我心里倒是喜欢他的这种态度。我自己最喜欢穿的衣服就是牛仔裤配各式T恤和衬衣、毛衣。在穿衣打扮上,我一直是一个害怕麻烦的人。赵高原比较欣赏我的这种着装态度,他说跟我在一起没那么多小女生的麻烦。可江城子喜欢婚纱,她的理想是考服装学院,毕业后一辈子为女人设计婚纱。江城子的眼睛掉进婚纱影楼的橱窗里面拔不出来了,她拉着我说:我们进去看看吧,反正离下午上课还早。我想拿一张他们的婚纱式样照片,我已经收集了好多影楼的婚纱式样照片了,这几款婚纱我还没见过。没等我反对,江城子赶紧说,求你了!就算你不喜欢婚纱,你总不能不支持我的理想吧。我张了张嘴,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就这样,我鬼使神差地跟着江城子走进了麦当劳右边的巴黎之春。
我一脚就踏进了一个秘密的场景里。
巴黎之春像一个虚幻的世界,到处都充满纯洁的标志和富丽堂皇的美丽。迎面扑来的冷气让我打了一个喷嚏。一进到里面,江城子就像蜜蜂扑向了花朵,顾不上我了,她把一本影楼的婚纱式样图抓在手里,迫不及待地看了起来。我的眼睛适应了里面的光线之后,无聊地抬着头到处乱看,我在抬头的瞬间看见了赵高原的妈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眨了一下,再定睛一看,的确是赵高原的妈妈!我对赵高原的妈妈再熟悉不过了,甚至比对我自己的妈妈还要熟悉。赵高原的妈妈跟一个男人头对着头,他们在翻看婚纱影楼的图片样本,她从婚纱图片上抬起头的时候,眼睛里面的快乐像个小女生一样荡漾着。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在赵高原妈妈的脸上见到过这么阳光灿烂的表情,我看惯了她忧郁的样子。可是,和她一起看婚纱的男人不是赵高原的爸爸,他是一个长得还不错的老白脸。
我不知道赵高原的爸爸妈妈发生了什么事情。
赵高原爸爸妈妈的爱情故事,一直鲜花一样盛开在我的脑海里。我一时间有点反应不过来,我差一点儿失声叫了起来,所幸的事,我的腿跑得比声音要快,等我叫出声的时候,我已经离开巴黎之春,跑出去半条街了。我站在街上喘气的时候,江城子追了出来,她手里抓着一本巴黎之春的婚纱图片。她睁大眼睛瞪着我说,你跑什么?遇到鬼了?我不理她,我抬头望着天,天空灰蒙蒙的,成都的天空就是这样,一年有三百天是这种灰蒙蒙的样子。我眼角的余光看见赵高原的妈妈和那个老白脸一前一后地走出来了,他们钻进了停在门口的一辆车里,那个老白脸还帮赵高原的妈妈开了车门,用手扶着车框,害怕赵高原妈妈的头碰到车框上了。他可真够细心的!赵高原的妈妈和那个老白脸坐的车一拐弯就不见了。
我一直望着天,我的眼睛里面突然充满了泪水。江城子也像我一样望着天空,她边望边说:你该不是看见UFO了吧?望了一阵,她什么都没有看见,她不满地说,你神经病啊?我把江城子扔在街上,转身就走了。我不想跟江城子说这件事。即使跟她说了,她也不会觉得这是一件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江城子的爸爸妈妈早在她上小学的时候就离婚了。离婚后,她的妈妈一直行踪不定,江城子很少见到她妈妈。江城子一直跟着她爸爸,她爸爸很有一点钱,她爸爸身边的女朋友总是换来换去的,江城子根本都不用费心去记住她们,她就当她们不存在一样。
可是,赵高原的情况跟江城子完全不同,赵高原的爸爸妈妈非常相爱,他们的爱情,雪山一样晶莹剔透。赵高原爸爸妈妈的爱情故事,我都听赵高原讲过N遍了。赵高原讲的时候很自豪,哪一个孩子不希望自己是父母爱情的结果呢?我听的时候心情激荡,每听一遍,都加深了我对爱情的信心。
赵高原的爸爸和妈妈是小学的同学,那时候,他们还不是赵高原的爸爸妈妈,他们叫赵汉雷同学和韩力力同学。小学毕业之后,赵汉雷同学跟随父母调走了,赵汉雷同学的父亲是部队的军官,他已经习惯了跟着他们到处调动。要不是有了后来的重逢,赵汉雷同学和韩力力同学就不可能成为赵高原的爸爸妈妈了。重逢的时候,赵汉雷同学是一所部队大学的学员,韩力力同学是一所部队护士学校的学员,他们同在一个城市里。那一年,那个城市的军校搞了一个读书演讲比赛,这样就给两个人制造了见面的机会。两个人相见的瞬间,并没有认出对方是自己的小学同学,却像书上写的那样,电光石火一阵乱响,两颗年轻的心碰出了最灿烂的火花。一见钟情之后,他们又在童年往事中发现两人居然是小学同学。这让他们已经跳得没有规律的心,完全失去了控制。那次分手之后,两个军校学员搞起了地下活动,用那种在地址栏目下写着内详的信封传递了无数封内容滚烫的情书,两颗年轻的心,因为距离的阻隔反而靠得更近了。怪不得书上总说,距离产生美。韩力力同学先毕业一年,毕业后,韩力力同学分到成都总医院当了护士。一年之后,赵汉雷同学毕业分到了西藏。他们两个人的爱情,面临了真正的考验。西藏和内地的距离,不是普通的距离,是隔着一个高原的距离。这个距离,不是所有人都能逾越的。很多的爱情,都在这个距离面前止住了继续前进的脚步。赵汉雷同学的很多同学,都因为分到西藏而跟自己的女友提出了分手。赵汉雷同学也一样,去西藏之前,专程跑到总医院跟韩力力同志提出了分手。赵汉雷同志提出分手不是因为爱上了别人,或者不爱韩力力同志了,他是因为太爱韩力力同志了,他不能让韩力力同志跟着自己吃苦受累。这就是男同志的爱情观,他们这一招叫忍痛割爱,好像所有女同志都是害怕吃苦的。韩力力同志当时什么都不说,她低垂着眼睛,把满眼睛的潮湿滴落到地上。等赵汉雷同志去报到后,韩力力同志就动手把自己调进了西藏。她往西藏调的时候,所有人都来劝她,让她冷静,不要感情用事。可她满怀着爱情,她只能感情用事。一年之后,当韩力力同志提着一只提包出现在赵汉雷同志的部队的时候,赵汉雷同志连眼珠子都忘记了转动!赵汉雷同志当时的样子,完全能够用上一个词:呆若木鸡!
赵汉雷同志那些军校同学的女朋友,没有一个像韩力力那样毅然追到高原的,她们情愿不情愿地经历了短暂的痛苦之后,也就开始新生活去了。所以,赵汉雷同志和韩力力同志的爱情很轰动,他们的爱情故事被军区报社的记者写成了文章,登在报纸上,感动过很多人。赵高原曾经很得意地把报纸拿给我看过。报纸上的标题是《追你到高原》。赵高原对我说,他的名字就是从那篇文章的标题来的。
韩力力同志为了爱情毅然追上高原,赵高原的出生,及时地为赵汉雷同志提供了一个奋不顾身的机会。韩力力和赵汉雷,各自用行动谱写了爱情的华彩乐章。当然啦,爱情从来都不是一个巴掌拍出来的掌声,一个巴掌是拍不出掌声的,爱情是两颗钻石撞出的火花。这话不是我说的,是我从书上看来的。我觉得这话用在赵高原父母的爱情上比较合适。
赵汉雷同志为迎接自己的儿子,不择手段,不顾后果的做法,受到了领导的严厉批评,赵汉雷同志为此受到了处分,这也是他档案里面唯一的处分。
这件事情,赵高原和我是从不同的渠道听到的,赵高原是听他妈妈说的,赵高原说他妈妈每次说起他爸爸受处分的事情,都会泪流满面。眼泪让他妈妈的眼睛波光闪闪,格外美丽。
赵高原的爸爸从来没有说过这件事,即使赵高原问他,他也一笑了之。赵高原因此而崇拜他的爸爸。赵高原对我说,一个男人,即使为自己所爱的人付出了生命,也没有什么值得炫耀的。我完全同意赵高原的观点。
赵高原爸爸的事,我是听我的妈妈苏卓亚说的,我妈妈算是那个事件的一个亲历者。赵高原的妈妈生赵高原的时候,赵高原的爸爸从边防部队赶到离拉萨还有五十公里的地方,他并不知道,在他从部队出发赶路的时候,通往拉萨的路已经塌方了。塌方在西藏,是一件非常常见的事情,西藏的司机,都会在车里准备一些简单的修路工具,遇到小的塌方,司机同志们都会下车,拿起修路工具,同心协力,很快就能排除障碍。但是,遇到大的塌方,司机同志只能等待维修工程队,赵高原的爸爸遇到的塌方比较大,塌方路段有两公里左右,而且塌方量很大,半个山体都滑到了路面上。藏族工程队长指挥工程队已经抢修了两天两夜,工程队的同志都累得爬不动了,可塌方路段仍然没有修通,藏族工程队长告诉排成长龙的车队,最快也要明天才能修好,他得让工程队员休息休息,恢复一点体力。赵高原的爸爸从停车的地方走到距离塌方现场最近的地方,他看见工程队的同志横七竖八躺在施工设施的标志外面,藏族工程队长守在入口处,他拦住了赵高原的爸爸,他说,首长同志,再急的事情也只能等路通了再去办。赵高原的爸爸听了之后,站在那儿抽了一支烟,抬头把公路上边的山崖观察了许久,又抽了一支烟,然后趁工程队长不注意冲进了塌方区。当时我的妈妈苏卓亚就在跟前,她下部队出诊回来刚好遇到塌方,她坐的车是第一辆到达塌方地段的,发现情况后,司机一个紧急刹车把车停了下来。前面过不去了,后面的车很快排成了队,车根本没有办法掉头,我妈妈只能坐在车里等,再焦急也没用。工程队赶来之后,紧挨着我妈妈坐的车设置了安全设施的标志线。我妈妈说她在车里等了两天,脑袋有些昏昏沉沉的,看见赵高原的爸爸跟工程队长说话,她都没有认出他来,直到赵高原的爸爸冲进塌方的地段,她才把他认了出来。可是晚了,她已经来不及阻止他了。赵高原的爸爸冲进了塌方的路段,很快陷入没过膝盖的泥浆里,她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当时所有人都为赵高原的爸爸捏着一把汗,很有经验的藏族工程队长把喊叫的声音强行咽了下去,而且用手势示意所有人屏住呼吸,他怕声音把崖上的泥石震下来。赵高原的爸爸在泥浆里面爬了三个小时,终于爬出了塌方地段。当赵高原的爸爸像个石头一样倒在塌方地段的另一边时,我的妈妈苏卓亚说,她的身体像决了堤的洪水一样,完全被泪水淹没了。
赵高原的爸爸及时出现在妇产科的手术室门口,他实现了自己的诺言,要亲自迎接儿子的出生。护士抱着赵高原出来的时候,赵高原的爸爸一身泥水地抱住了赵高原。赵高原爸爸的样子,把接生的护士吓得连连后退。赵高原在他爸爸的怀里,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哭声。
报纸上散发的油墨香味还没有从我的头脑里淡去,赵高原爸爸在泥水里面爬行的形象还在我的心里鲜活着,赵高原的妈妈已经在跟别人选择婚纱式样了。我想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想得脑袋里面的细胞开了锅也想不明白。
赵高原很崇拜他的爸爸。我也崇拜他的爸爸,他的爸爸比我的爸爸酷多了,我爸爸虽然也是军人,可我爸爸在部队从事的职业是医生,我爸爸穿白大褂的样子倒是很儒雅,但他穿军装就没有赵高原的爸爸帅。赵高原的爸爸是真正的军官,他是西藏边防部队的团长,哦,现在是师长了。赵高原的爸爸从来不搭首长的架子,他比我的爸爸平易近人多了。自从跟赵高原认识之后,每一回赵高原的爸爸回来了,都会带着我和赵高原一起玩。我记得赵高原的爸爸很有劲,我和赵高原一人吊在他的一只手上,他平举着双手,能把我们举出去半条街,那时候,我和赵高原都是十来岁的孩子,后来长大了,就不好意思往他手上吊了。赵高原的爸爸很会玩,他不像我的爸爸,只会干巴巴地讲童话。赵高原的爸爸玩起来跟我们一样投入,一样疯,他带着我们在草地上匍匐前进,把新衣服都爬出了破洞。我记得有一年,我们在他家的院子里发现了一窝蚂蚁,赵高原的爸爸问我们想不想看蚂蚁打仗,我和赵高原拼命点头,赵高原的爸爸叫赵高原把醋拿来,他把醋滴在几十只蚂蚁的身上,蚂蚁窝里立即乱成一锅粥,很快,蚂蚁们就分成了两个阵营,没滴醋的和滴了醋的打了起来,而且打得难解难分。我和赵高原看傻了,赵高原的爸爸却笑眯眯地问我们,蚂蚁为什么打起来了?我和赵高原互相看看,又看看蚂蚁,却回答不出来。我们两个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赵高原的爸爸拍着我和赵高原的头说,不知道了吧?学海无涯啊。明天一人送你们一本《十万个为什么》,自己去找答案。第二天,赵高原的爸爸果然带着我和赵高原去了书店,给我们一人买了一套《十万个为什么》。我终于在书里翻到了答案,原来,蚂蚁是靠气味来分辨敌我的,每一窝蚂蚁都有自己特殊的窝味,赵高原爸爸用醋改变了蚂蚁的味道,把一窝蚂蚁变成了两个阵营,引起了蚂蚁大战。
那些年,赵高原爸爸每次从西藏回家的日子,就是我和赵高原的节日。可是,赵高原爸爸回家的次数太少了,而且每一次,呆不了多久,又被部队叫回去了。每一次赵高原的爸爸走了,我和赵高原都会像丢了魂一样,好长时间不快乐。
赵高原的爸爸高大,魁梧,脸上的轮廓像雕塑一样,比电影电视上那些演军人的演员不知道要强多少倍。我曾经跟赵高原说,要是让你爸爸来演军人,保管叫那些演军人的小白脸通通失业。赵高原听了很得意。得意完了还说什么他父亲是真军人,根本不会表演。我在他头上给他吃了一个栗子,然后提醒他不要得意忘形。
放学后,我跟赵高原一起骑车走了二十分钟的路,赵高原单手抓住一个车把,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在我以为看不见他的时候,他却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而且,变戏法一样把一瓶冒着冷气的可乐举到我眼皮底下,我大喊大叫着抓过来灌进嘴里,又冷又刺激的可乐一路冲进我的胃里,我舒服得打了一个冷颤。赵高原看着我,咧开嘴笑起来。他汗淋淋脏兮兮的脸上,笑容像西藏的天空一样干净。赵高原的样子,让我的心一扯一扯地疼着,他笑得多阳光啊,他还什么都不知道呢。等我喝得嘴里咝咝冒冷气了,赵高原才说:说吧,你怎么回事?我咬着嘴唇,那个秘密比奶奶发的黄豆还有力,拼命想从我的嘴巴里冲出来。我故意慢悠悠地说,什么怎么回事?我很好啊。我能有什么事?赵高原把手从我的车把上伸过来,刮了我的鼻子尖一下,然后说,少跟我装蒜!我还不了解你,你下午在课堂上呼出的气快赶上米拉山口的风了。说吧,出什么事了?我还以为他一直在专心听课,根本没有注意到我的情绪变化呢。原来什么都没有逃脱他的耳朵。我紧紧地闭着嘴巴,把牙齿咬得咯吱咯吱的,使劲把秘密压在心底,没让它从嘴里跑出来。我又像下午在教室里那样,使劲做了几个深呼吸。才说,这个啊,我最近看了一篇文章,深呼吸有利于提高记忆力。赵高原肯定没有相信我说的鬼话,但他拿我没有办法,他耸耸肩膀说,你就编吧,以后没准能编到好莱坞去。我故意笑得嘎嘎嘎的,借着笑声,把胸膛里的压力放出去一些。笑完后,我的心里果然空旷了一些。我接着他的话题说,你在毕业留言上就写这个,我喜欢听,我要是编到好莱坞了,一定推荐你去演男一号!赵高原也跟着我一起笑起来,他说,那我一定要在好莱坞为国争光。我们两个把自行车支在路边的一棵法桐树下,东拉西扯地说了好多话,直到奶奶打电话叫我马上回家,我才跟赵高原告别走了。我先走的,走过半条街了,我还感觉到赵高原的目光落在我的后背上,但我没有回头。我根本不能够回头,我眼里的泪水正肆无忌惮地在我的脸上横流。
离高考只有一个星期了,我不能把我看到的事情告诉赵高原,这个秘密要是在赵高原的心里爆炸了,比一颗原子弹还要有威力。它不仅能够把赵高原炸得血肉横飞,连我都要被炸开花。
我跟赵高原是九岁那年认识的。在去西藏的飞机上,赵高原跟我一样,胸前挂着无人陪伴的牌子,空姐把我们两个安排在一排座位上,我挨着窗户,赵高原挨着我。赵高原对空姐的安排很不满意,空姐刚转身,他就让我跟他换位置,他说他要靠窗户坐。他的小嘴嘟着,显出一副生气的样子。我歪着头问他为什么。他说他喜欢看云。我睁着大眼睛说,我也喜欢看云,我还没有从高处往下看过云呢,云老是飘在我的头顶上。赵高原听了我的话,有些骄傲地说,哦,原来你是第一次坐飞机进西藏。你进去看爸爸妈妈吗?我点着头说,是啊,我爸爸妈妈在西藏当兵,可我奶奶不让我去,这次还是我偷跑出来的呢。赵高原说,你的爸爸妈妈也在西藏当兵?那我们就是战友了!不换了,你看吧,云好看得很,保管你在别处看不到这么好看的云。那时候,赵高原和我一样,是小学三年级的学生,我们的词汇很有限。赵高原对云的形容,就是好看和漂亮。
我被机窗外面的天空迷住了,完全忘记了身边的小男孩。空姐送来饮料的时候,小男孩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头看着他,我的眼睛里装进了太多的色彩,我看他的时候,也把他当成一朵彩色斑斓的云了。小男孩看着我目瞪口呆的样子,忽然笑起来,他笑得非常开心。嘴巴张得鲢鱼那么大。要是班上的同学竟敢这么笑我,我早就生气不理他了。我奶奶常说我是个小心眼的小女孩。可他笑成那样,下巴都差一点笑掉了,我却一点都没有生气。要不是想起了奶奶的话,我还想跟着他一起笑呢。奶奶总是对我说,女孩子,别动不动就咧着嘴大笑,那样不文雅。我抿着嘴,把笑忍在嘴巴里面。他终于笑完了,把嘴巴合在一起,然后问,你叫什么?我说,杨蒲草。他伸出手,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说,我叫赵高原!我喜欢你!我也有一点喜欢他,他跟我们班的男生是多么不一样啊,我们班的男生才不会像他那样跟女生握手,他们只会给女生使绊子,把虫子放在女生的书包里,然后躲在一边偷着笑。我当然没有说喜欢他之类的话,但我也没有抽回我的手,我的手被他握在手里,一直到他不好意思了,才说了声对不起,把我的手放开了。其实不放开也没关系,我很愿意让他握着我的手。
从飞机上下来的时候,我和赵高原已经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了,所谓无话不谈,主要是指赵高原,他很喜欢说话,他说话的时候,两只眼睛清澈见底。还没有下飞机,我已经把赵高原的情况了解得清清楚楚了。赵高原出生在拉萨,长到七岁才回成都上学的。在成都,赵高原跟自己的外婆住在一起。赵高原的妈妈是拉萨总医院的护士,他爸爸是边防部队的团长。赵高原只要一放假,就到拉萨和妈妈集合,然后一起到爸爸的部队上休假。从拉萨到赵高原爸爸的部队,路上要走好几天。有时候遇到塌方或者洪水,去不成爸爸的部队,赵高原只好在拉萨呆完整个假期。跟拉萨相比,赵高原更愿意去他爸爸的边防部队。他爸爸的部队比拉萨好玩多了,那儿全是男兵,而且,那些男兵个个都会玩,他们把赵高原的假期弄得丰富多彩充满刺激,不像总医院,女兵比男兵多,那些女兵总是掐着他的脸让他叫阿姨,他一天下来总要叫好几十声阿姨,脸都被阿姨们掐得发红了。赵高原说,他不喜欢呆在拉萨还有一个原因,因为他的妈妈不快乐,每次从塌方或者发洪水的地方返回拉萨,他的妈妈都会哭,赵高原不喜欢他的妈妈把漂亮的眼睛哭得又红又肿,像两个大桃子。
赵高原说起他爸爸妈妈的时候,脸上放着光,圆圆的眼睛亮晶晶的。他是一个幸福的孩子,父母的爱阳光一样洒满了他的生活。
赵高原让我觉得很惭愧,我对爸爸妈妈的了解根本没有他多,我从来没有跟自己的爸爸妈妈一起生活过,我一直跟奶奶生活在一起。我的爸爸妈妈在西藏一个边远的医疗站工作,他们两个都是医生,他们很少回家,每次回家,妈妈都要回北京呆很长时间,我妈妈的父母在北京。假期快要结束的时候,她才从北京回来,然后和爸爸一起回西藏。我奶奶很爱我,但是,我奶奶对我妈妈很凶。我奶奶对我妈妈的态度,完全可以用敌视来形容。我奶奶说起我妈妈的时候,从来没有提过我妈妈的名字,她总是说,那个女人!其实我妈妈的名字很好听,我妈妈叫苏卓亚。爸爸妈妈回来度假的时候,我很希望跟我的妈妈在一起,可因为我奶奶的原因,我妈妈根本在成都呆不下去,她总是高高兴兴地回来,过不上几天就灰头土脸地回北京去了。有一年,我的爸爸带着我跟妈妈一起去了北京,我们在北京玩得很开心,我妈妈在北京的样子跟在成都完全不同,她成天笑得嘎嘎嘎的,她的笑声蝴蝶一样满天飞舞。而在成都的时候,我还以为我的妈妈是不会笑的,在奶奶面前,她总是低垂着眼睛。尽管我的外公外婆对我不够亲热,不像我奶奶那样疼我,我还是觉得在北京的一个月过得很快乐。牵着爸爸妈妈的手走在动物园的时候,我第一次觉得我跟周围的孩子是一样的,我也有爸爸妈妈,我也是一个被父母疼爱着的孩子。那次以后,我总想到西藏去,跟爸爸妈妈呆在一起,可我的奶奶不准我去西藏,她像老母鸡护小鸡一样把我护在身边。我放学回家要是比正常的时间晚了几分钟,她都要急得两眼发红,好像再也见不到我了。第一次去西藏,我是偷偷跑掉的,我偷偷拿了奶奶的钱和户口本,买了机票,趁奶奶不在家的时候溜出了家。其实,那些钱都是爸爸妈妈给我的,我没有用,交给奶奶保管着。
可我不愿意把奶奶和妈妈的事情告诉赵高原,我怕他听了会以为我奶奶是个坏人。我尽管也讨厌我奶奶对我妈妈的态度,但我还是爱我的奶奶。奶奶的怀抱很温暖,冬天的时候,她总是把我抱在怀里睡觉,直到上了小学,我才自己单独睡。奶奶松弛的胸口和肚皮,真的好温暖。睡在奶奶怀里的时候,我从来不做噩梦。想起奶奶,我有点难过,我走了,她一定会急得嘴角冒泡,嗓子冒烟。可我真的太想我的爸爸妈妈了,我太想每一天醒来,都能够看到爸爸妈妈的脸了。我从小大到都记不住他们的脸。每一回半夜醒来,躺在黑暗中,把脑袋都想疼了,也想不起爸爸妈妈的样子来。就是看了照片也不行,放下照片他们的样子就在我的脑袋里模糊了。我曾经问过别的小朋友,他们闭上眼睛能不能立刻想起爸爸妈妈的脸,他们都笑我傻。我不是傻,我觉得这是我没有跟爸爸妈妈一起生活过的原因。
我现在当然明白了,记忆是要积累的,在我九岁的记忆里,有关爸爸妈妈的积累,简直少得可怜,它们碎片一样散落在我的脑袋里面,变不成完整的图画。
比起赵高原对西藏的了解,我对西藏可以说一无所知。我前天拿到飞机票才给爸爸妈妈发了电报,我还以为他们一定能够到机场接我呢,听了赵高原的话,我才知道,我根本不能指望他们来接我了,他们没准还没有接到我的电报呢。跟着赵高原下飞机的时候,我的情绪很低落。空姐一手牵着赵高原,一手牵着我。我的脚底下好像踩着棉花。赵高原叫我不要担心,只要见到他的妈妈就可以了,他妈妈一定会想方设法跟我的爸爸妈妈联系的。赵高原索性放开空姐的手,跑过来拉着我的手说,你慢一点走,免得发生了高原反应。赵高原小小年纪,已经懂得关心别人了。
刚走出机场,我就看到了一块巨大的牌子,牌子上工工整整地写着:杨蒲草,西藏欢迎你!我扔下赵高原,连滚带爬地扑到牌子底下,我闻到了一股好闻的阳光和鲜花的味道。我抬起头,看见一张被阳光晒得黑红的脸,脸上挂着亮晶晶的眼泪。苏卓亚一把把我拉进怀里,使劲地搂着我,我闭着眼睛,水一样化在我妈妈苏卓亚的怀里。
我真是太幸运了,我的电报没有耽误就发到了爸爸妈妈工作的医疗站,而我的妈妈,刚好在拉萨开会,我爸爸打电话把我坐的航班告诉了妈妈,于是我一出机场就看到了妈妈,她不仅举着巨大的牌子,还拿了一束漂亮的鲜花。我第一次收到的鲜花不是赵高原送的,是我的妈妈苏卓亚送的。我的妈妈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
要不是我的妈妈要和赵高原的妈妈告别,我都顾不得和赵高原告别了。原来,我的妈妈和赵高原的妈妈是朋友,她们两个,一人手里牵着一个孩子,站在阳光下握着手,脸上的笑容比阳光还灿烂,眼睛里面却盈满了泪水。我不知道她们为什么哭了,拉萨的天空蓝得透明,她们眼睛里面的泪水,闪着珍珠一样的光芒。赵高原的妈妈摸了摸我的脸,她的手凉凉的,手上有消毒药水的味道。
那是多么美好的回忆啊,在那个叫扎木的地方,我整天生活在阳光当中,天上的阳光每天都灿烂明媚,蓝色的天空总是给我一种透明的感觉。我每天都早早地醒来,然后跟着爸爸去收拾他的菜地,爸爸的菜地尽管种了好多菜,但是,每一样菜都长得可怜巴巴的,像营养不良的孩子,又小又瘦。爸爸对待那些蔬菜的态度,跟对待他的病人一样,既小心又温和。从菜地回来,妈妈已经给我们做好了饭菜。我的妈妈苏卓亚很会做饭,她把每一样菜都做得精致诱人,一看就充满胃口。爸爸妈妈上班的时候,我就替妈妈照顾她养的草。妈妈不养菜,但她养了一屋子的草。妈妈每天回来,都要花好长时间看她的草。妈妈看草的样子,恨不得把草看到眼睛里面去。妈妈养的草细细的,比爸爸养的菜还要可怜,成都任何一块没有人稀罕看的草地上的草都比它们长得好。妈妈告诉我,这些草过了十月就死了,要等到第二年的春天,才能重新长出来。妈妈说,一定要趁它们活着时候多看一看,把它们储存在记忆里,整个冬天,只有在回忆中看到绿色。
回到成都之后,我给妈妈画了一张很大的图画,我用了几十只绿色的蜡笔,画了一大片永远不会死去的草。妈妈很珍惜我画的草,她用玻璃镜框把那幅画镶了起来,挂在墙上。从西藏回成都的时候,我妈妈扔掉了很多东西,但她带回了那幅画,现在,那幅画就挂在我们新家的墙上。妈妈每次看那幅画,眼睛都像阳光下的草,柔软而生气勃勃。
去西藏之前,我一直觉得我的爸爸妈妈不够爱我,他们每一次回来,都对我表现得不够亲热。尤其是我的妈妈,对我总是客气多于亲热。西藏之行改变了我的看法。跟爸爸妈妈呆在西藏的一个月,爸爸妈妈的爱是比高原的太阳更炙热的阳光,简直把我烤化了。那一个月的阳光,把我的五脏六腑都晒暖了。从西藏回来,我的身体好像太阳能发电设备,储备了很多的阳光,足够抵御一年的阴雨天气。有关爸爸妈妈的记忆终于在我的脑袋里变得厚实起来了,我想他们的时候,只要一闭上眼睛,他们的样子就浮现在我眼前。他们的脸,阳光一样明亮。
当我带着一脸的阳光和一身被阳光晒暖的肌肉突然出现在奶奶面前的时候,奶奶正无精打采地坐在沙发上打盹,和奶奶坐在一起打盹的,还有一个和奶奶一样老的老太婆,她是奶奶的干姐妹,她的家不在成都,她有时候会到奶奶家里来住上几天,和奶奶一起去文殊院烧香。奶奶让我叫她的干姐妹婆婆,她是一个很慈祥的老太婆。奶奶的这个干姐妹很喜欢我,她每一回来,都给我带好多东西。她走的时候,奶奶总是再三挽留她多住几天。我也希望她多住几天,有她跟奶奶做伴,奶奶的脾气都要好很多。我突然出现在她们面前,她们都被吓了一跳,奶奶至少有一分钟没有认出我来,等她认出我来的时候,突然抱着我哭了起来。奶奶哭的时候,奶奶的干姐妹赶紧去厨房下了一碗烂肉面。烂肉面很香,我狼吞虎咽地吃完奶奶的干姐妹给我下的烂肉面,笑着扑到奶奶的怀里。奶奶搂着我说,长高了!奶奶的干姐妹笑眯眯的,一句话都没有说,她看我的样子很像我的妈妈在西藏看她养的那些草的样子,恨不得把我看到她的眼球上去。
我跟赵高原认识的那年冬天,赵高原的外婆心脏病突然发作去世了,赵高原没有人管了,他的妈妈只好离开西藏回来照顾他。赵高原的妈妈离开西藏的时候,把自己的笑容丢在西藏了,我和赵高原再也没有看到他的妈妈像在西藏的阳光下那样笑脸如花了。赵高原并没有因为妈妈回来比以前更快乐,他变得忧心忡忡的。赵高原对我说,晚上醒来,他经常看见他妈妈一个人在灯下发呆。他妈妈现在就喜欢发呆。赵高原不知道怎样安慰妈妈,他的爸爸每次在电话里都要告诉他,让他陪伴好妈妈,他也很想好好陪伴妈妈。可他真的没有办法,他妈妈不流泪的脸,像一块冻结的土地,令赵高原一筹莫展。连我都帮他想了好多办法,给他妈妈送电影票啊,送花啊,帮他妈妈干活啊,我们两个还把我们的零花钱凑在一起给他妈妈买了一只金戒指……我们那些幼稚的办法,根本不能帮助赵高原的妈妈,只能让她在心里苦笑而已。
赵高原的妈妈离开西藏之后,只有一年和我们一起去了西藏,那一年,他妈妈的假期刚好赶上我们的暑假,在机场的时候,我和赵高原兴奋得到处乱跑,他妈妈始终坐在那儿,目光忧郁地看着停在外面的飞机。赵高原妈妈眼里的忧郁让我想起了我的妈妈,我的妈妈在奶奶家的时候也很忧郁,她们眼睛里面的忧郁,使她们看上去很孤独,跟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赵高原的妈妈后来就再也没有去过西藏了。她的假期跟我们的假期不在一起,而等到她休假可以去西藏的时候,她又不放心赵高原一个人在成都。上了初中之后,赵高原已经比较有思想了,他对我说,他妈妈不开心,一定是很久没有看到过西藏的天空了。他每年一到五月,就开始盼望暑假,盼望到西藏去,盼望看到西藏的阳光和天空,心里长了草一样慌乱,去了西藏回来,心里就舒服了。有了思想就是不一样,有了思想的赵高原,在我的眼里变成了一个很有力量的男孩,他像个男子汉一样起劲地鼓励他妈妈到西藏休假,他说自己一个人可以,还说他可以在我家吃饭。我也对他妈妈说,韩阿姨,你去吧,赵高原就在我家吃饭,肯定不会饿着他的,他还可以在我家睡沙发。我奶奶最会做饭。我和赵高原小学的时候不在一个学校,上了初中之后,我们不仅在同一个学校,还在同一个班。学校离我们家比较近,所以上了初中之后,赵高原中午就跟我一起到我们家吃饭。我奶奶很喜欢赵高原,生怕赵高原吃不饱,一顿饭要给赵高原夹N次菜,搞得我怀疑我奶奶有重男轻女的思想。在赵高原和我的鼓动下,赵高原的妈妈真的到西藏去了。可她只去了半个月就回来了。她说她在西藏的时候,每天晚上都梦见赵高原,她呆不下去了。赵高原被他的妈妈接走以后,我奶奶使劲擦着自己的眼睛说,不容易啊,一个女人不容易啊,又是儿子又是丈夫,哪头都丢不下,哪头都扯着心扯着肺啊。奶奶把自己的眼睛擦得红红的。唉!要是我奶奶也能这样理解我的妈妈就好了。
第一次去了西藏回来之后,我每一年的夏天都和赵高原一起去西藏。我奶奶知道拦不住我,也就不再拦着我了。我和赵高原一起从成都出发,坐飞机到拉萨,然后在拉萨分手,我去爸爸妈妈工作的医疗站,赵高原去他爸爸的边防部队。每一次,我的妈妈苏卓亚都会专程到拉萨接我。赵高原的爸爸不能亲自到拉萨接他,他会派一个部队的人来接他。赵高原的爸爸调了好几个地方了,而我的爸爸妈妈始终在那个叫做扎木的地方。
从西藏回来之后,每一次梦见爸爸妈妈,我都能清楚地看见他们的样子了。在我的梦中,他们的样子特别清晰,就跟在生活中一样。梦见爸爸妈妈的时候,我的梦里,总是阳光明媚的。蓝得透明的天空中,飘着羊群一样洁白的云彩,我和爸爸妈妈站在雪山下面,仰望阳光下的雪山,雪山晶莹耀眼。从那样的梦中醒来,即使是半夜,我的心情也明亮得像西藏的阳光。
每年冬天一过,我就盼着暑假,盼着和赵高原一起出发去西藏。我奶奶说整天毛毛躁躁的,像掉了魂。我确实是掉了魂了,一直要到坐上去西藏的飞机,从机窗上看到外面的天空一如往年的绚丽,我饥饿的眼睛和慌乱的心情,一下子掉进色彩斑斓的天空中,我的魂才会回来,我整个的人,才舒适得像云。
可是,高三那年的夏天,我没有到西藏去。我的爸爸妈妈年初回到了成都,他们工作了很多年的那个医疗站,在新一轮的简编中撤销了编制。他们两人服从部队的安排,选择了自主择业。离开西藏的时候,他们领到了一大笔钱。
他们回到成都之后,马上开始到处看房子。对他们来说,安置一个家,是一件最紧要的事情。他们回来以后,没有房子住。我的爸爸是在这个城市出生的,他上大学才离开这个城市,但是,离开那么多年之后重新回来,这个城市,已经跟他没有多少关系了。我爸爸暂时住在奶奶家里,奶奶家的房子很小,只有两室一厅,奶奶住了一间,我住了一间,爸爸就住在客厅的沙发上。即使奶奶家的房子大,奶奶也不会欢迎我的妈妈住在一起。我奶奶和我妈妈的关系一直像水火一样互不相容。我的妈妈,一直住在赵高原的家里。我妈妈在这个城市,除了我和我爸爸,没有别的亲人,要不是嫁给了我爸爸,她本来可以回北京去的。
我一般不管奶奶和妈妈的事情,她们两个的敌对状态,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从我记事起,我就不记得奶奶给过我妈妈好脸色。我知道奶奶很过分,但我没法跟我的奶奶讲道理。我对奶奶毫无办法,对一个上了年纪的人,你根本不能指望跟她讲道理。上了年纪本身就是道理。我不生奶奶的气,但我生爸爸的气。爸爸的立场很有问题,他居然站在奶奶一边。江城子告诉我,奶奶和妈妈,天生就是敌人。书上都写着,两个女人争夺一个男人,不仇恨才怪。也许书上写得没错,可爸爸是爱妈妈的呀,他应该站出来维护我的妈妈,帮助奶奶改变态度。可我爸爸在奶奶面前唯唯诺诺,提都不敢提我妈妈的名字。我真是替我的妈妈抱不平,要是我,一定不会喜欢上我爸爸这样的男生。赵高原要是有一次不拿我当回事,我早就不理他了。
我觉得我妈妈完全没必要对我爸爸那样,而且,也完全没有必要忍受我奶奶的敌视。要是她奋起反抗,我奶奶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可是,我妈妈一点都不抱怨我的爸爸。她们那一代女人,跟我最不一样的地方,就是善于忍耐,善于受委屈。我妈妈逆来顺受的样子,像个旧式媳妇。有一次,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就问我的妈妈,你觉得爱情到底是什么?我的妈妈竟然红了脸,好半天才说,爱情是一种赎罪的方式。我听了,差一点儿晕倒!我真的不知道我妈妈受的什么教育,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有一天正在吃饭的时候,我爸爸接到了我妈妈的电话,我妈妈让我爸爸赶紧到什么地方会面,有重要的事情要跟他商量。我爸爸放下电话,我奶奶就说她一会儿要去文殊院烧香,要我的爸爸开车送她去。从奶奶住的地方到文殊院,也就十分钟的路程。我奶奶一直都是走着去的,从来没有坐过车,尤其是我奶奶的那个干姐妹来的时候,她每次都要陪她那个干姐妹去烧香,到文殊院的路,我奶奶不知道走了多少次了。再说了,即使不想走路,也可以坐耙耳朵车(自行车的侧面安装一个斗,可以载一个人)去嘛,坐个耙耳朵才两块钱,还可以一路看风景。我马上表示帮奶奶出钱,让奶奶来回都坐耙耳朵车。可我奶奶硬要爸爸送。我爸爸无奈,只得给我妈妈打了一个电话,告诉妈妈他有事去不了了。我当即对我的奶奶进行抗议,我对奶奶说,你什么时候烧香不行?为什么我妈有事你就要烧香?你成心跟我妈过不去!奶奶根本不理我,她从鼻子里哼出几个字,小孩子懂啥!我烧香为哪个?我自己还有啥好求的?我还不是在菩萨面前给你求个前途,让你考个好大学!
我爸爸马上接着奶奶的话题说,还不快谢谢奶奶!
我用白眼球看了我爸爸一眼,然后用筷子把碗敲得当当响。我觉得我的妈妈在这个家里,就像一片夹在三文治里面的火腿,左右都是受气。
我本来对我爸爸妈妈买房的事情很不积极,我觉得他们买房,跟我的关系并不大,我还能在家住几天?那天之后,我很积极地参与到爸爸妈妈的购房行动中,我希望爸爸妈妈在一个新家里,开始他们的新生活。我再也不想看到我的妈妈像一片火腿,夹在我爸爸和奶奶中间受气。我喜欢看我妈妈的笑脸,喜欢听到她的笑声蝴蝶一样飞舞。
在我们三个人的努力下,只用一个月的时间,我们全家就搬进了一个叫锦城花园的小区。我们的家,在一个六层楼上,是一个跃层的大套房。搬家那天,我的爸爸妈妈显得很兴奋,爸爸已经发胖的脸上流着油汪汪的汗水,每一滴汗水都洋溢着快乐和满足的光芒。在我的房间里,我的爸爸甚至把我抱起来,费劲地转了几圈。跟爸爸相比,妈妈表现得比较含蓄,她只是在我的头上轻轻地抚摸了一下,我的妈妈对我从来都没有表现出很激烈的感情,我觉得,她每一次对我表达感情,都显得很羞涩,很不好意思。尤其是在成都,在奶奶的眼皮子底下,我妈妈对我的感情总是压抑的。
在我的记忆中,只有一次,我妈妈对我表达出强烈的感情。那一次,就是我第一次去西藏的时候,我得了感冒,在成都,我从来不把感冒当回事,从抽屉里找一片感冒药吃吃就好了,没想到在西藏,感冒会那么严重,严重得差一点儿要了我的命。我居然昏迷了,昏迷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我变得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一样飘进了一个隧道里,羽毛在隧道里越飘越深,马上就要消失在隧道的深处。这时,我听见一个声音在叫我,那个声音像一道光在隧道里闪了一下,我突然看清了隧道的深处,隧道深处是一个无底的深渊。我吓得叫了起来。我一叫,就醒过来了。我睁开眼睛看见了我的妈妈苏卓亚,她张嘴叫着我的名字,她的声音很大,把我吓了一跳。我的妈妈在哭,一滴眼泪滴在我的眼皮上。她的眼泪很烫。我伸手去擦她的眼泪,她把我抱在怀里,她的怀抱跟奶奶的不同,她的怀抱很结实,而且很香。她抱着我,呼喊着我的名字,她的声音在颤抖,她浑身都在颤抖。
我从来不跟奶奶说我和我妈妈之间的感情。我每一次从西藏回来,我奶奶都会问我,那个女人对你怎么样?我对奶奶的问题很反感,她问的什么话呀,好像我妈妈会虐待我。对奶奶这种无聊的问题,我只是翻翻白眼,不作回答。奶奶不需要我回答,她用X光一样的眼睛看着我,然后轻描淡写地说,长结实了!还长高了!奶奶心里是满意的,但她不想表现出来,好像表现出来就是对我妈妈的肯定。
那些年,每一次从西藏回来,我的奶奶都会发现我长高了。而我在成都的一年时间,基本上没有长高,我奶奶很不服气,她想尽办法给我加强营养都没用。我觉得这不是营养的事情,是阳光,在西藏的阳光下,我像一棵生机勃勃的野草一样疯长,我听到过我的骨骼生长发出的喀喀声。每一次离开西藏的时候,我的爸爸妈妈也都发现我长高了,我从成都穿去的衣服明显的短了,但是,我爸爸妈妈工作的医疗站,是一个很偏僻的地方,没有卖衣服的,要不然,妈妈一定会给我买好多漂亮衣服的。
爸爸妈妈买了房子搬家以后,我还是和奶奶住在一起。因为奶奶的家离学校更近。还有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我不想把奶奶一个人扔下,奶奶又不可能跟爸爸妈妈住到一起,我要是扔下她去跟爸爸妈妈住在一起,奶奶一定会很难过。我不在家,奶奶都不会好好做饭吃,她总是瞎凑合。我每一次从西藏回来,奶奶都坐在沙发上打瞌睡,奶奶打瞌睡的样子跟邻居家的猫一样,懒懒的,无精打采的。奶奶只有看到我之后,昏暗的眼睛才突然亮起来。
我不知道爸爸妈妈离开了西藏,整天在灰蒙蒙的天空下生活,心情是什么样子。我们在成都相处,有点别别扭扭的,不像在西藏那么美好。而且,我就要高考了,学习很紧张,我也顾不上他们的心情。
那天跟赵高原分手之后,我一直在流泪,我其实是一个不爱哭的女孩,但那天就是特别想哭。我双手把着车把,脚上加力,几分钟,就骑回了奶奶的家。奶奶家的楼下,停着爸爸的车。邻居的胖花猫在爸爸的车顶上睡觉,我懒得理它。我几步冲上楼,房间里烟雾弥漫,我根本看不清楚房间里的人。我直接冲进厨房,把脸对着水管冲了几遍,让凉水把我脸上的眼泪冲得干干净净了,我才胡乱用毛巾把脸擦了一把。从厨房出来,还没等我去自己的房间换掉校服,我爸爸就拉着我的手说,赶紧跟我去一躺医院,你婆婆病了,她想见见你。
坐到车上,我才发现,我的妈妈没有来。我说,妈妈呢?为什么不叫妈妈?奶奶听了我的话,非常生气,她尖叫着说,她去干什么!我这才想起来,婆婆是奶奶的干姐妹。我闭了嘴。爸爸和奶奶也不说话,车里很闷,尽管爸爸打开了冷气,我还是感觉要窒息。好在医院并不远,没等到我真的窒息过去,我们就到了。
医院白色的病房里,奶奶的干姐妹躺在白色的被子里,她的样子比平时缩小了好几倍,又瘦又小,我真担心她承受不了被子的重量。见到我们,她的眼睛亮了一下,她眼睛里的亮光,像点在生日蛋糕上的蜡烛,摇摇晃晃的,很不稳定,随时都要熄灭。奶奶推着我来到病床边,哆哆嗦嗦地把我的手递到婆婆的手里。婆婆的手很凉,手指头瘦瘦的。婆婆把我的手抓得很紧,我觉得很不舒服。她抓着我说,树儿,我的树儿。她叫着树儿的时候,眼睛里面的光更亮了一些,她用眼睛寻找着我爸爸,我爸爸低着头走了过来,她用另外一只手抓住了我爸爸的手,然后把我的手放在爸爸的手里说,杨医生,我把树儿交给你了!你要好好照顾她。
树儿是谁?婆婆为什么把我当成了那个叫树儿的人?而且,还让我的爸爸好好照顾树儿?婆婆一定是糊涂了。
我爸爸的手哆嗦了一下,松开了我的手。我看不见爸爸的脸,他把头埋得很低很低。奶奶把头埋在婆婆的耳朵边小声说,她不是树,她是草。奶奶的泪水像关不紧的水龙头直往下掉。婆婆努力把眼睛睁得更大一些,婆婆眼睛里面的光是散的,她用了很大的劲,才把眼睛的光聚集到我的脸上。她的目光已经没有温度了,她喃喃地说,草,草啊,你长得真像树啊。你都长成大姑娘了。婆婆把手伸出来,我奶奶赶紧把我的手递给婆婆。婆婆的手有了一点力量,她把我抓紧了。她的眼睛离开我,在屋子里到处看着。奶奶擦着眼睛里的泪水问婆婆,你还想见谁?婆婆突然口齿清楚地说,苏医生呢,苏医生怎么没有来?爸爸低着头说,我打电话叫她。奶奶用红得像兔子一样的眼睛看着我爸爸说,叫她干什么!婆婆把目光收回来看着我,她的目光一下子暗淡下去了。婆婆很艰难地说,草啊,替我谢谢苏医生,她对你是一心一意的,赶得上一个亲妈了。
自从进了医院,我就掉到一团迷雾里了。我身边的人,都像皮影戏里面的影子一样上演着人生的大戏,而我根本没有进入剧情。婆婆给我打开了一个迷宫的门,我在里面迷了路。我感觉我的脑袋结了冰,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我看着婆婆的眼睛,专心致志地注意着她眼睛里面的那点亮光,那点亮光时而亮了一点,时而又暗淡下去,但是,始终不肯熄灭。
奶奶终于让爸爸给妈妈打了电话。我爸爸打完电话之后,病房里面安静极了。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我妈妈苏卓亚一身大汗地出现在病床前,她俯身看着婆婆,她不知道对着婆婆说了什么,婆婆的嘴角牵动了一下,做出了一个笑的表情。
婆婆眼睛里面的光终于熄灭了。婆婆的手还抓着我,但她的手越来越没有力量,我的手放在她手里,成了她不能胜任的重量。她抓不住我了,我的手从她的手里滑落出来。
婆婆闭上了眼睛。她的面容很安详,她像睡着了,那个微笑的表情一直保持在她的脸上。没有人哭,连奶奶都停止了哭泣,我们都怕惊动了婆婆,害怕把她从熟睡中惊醒过来。
护士把一张白色的单子盖在婆婆的身上,然后用车把婆婆推了出去。奶奶和爸爸追了出去,苏卓亚失神地看着我,她的眼睛很久才转动一下,她的嘴唇惨白,脸上的皮肤像遭了霜冻的蔬菜。
我的头剧烈地疼痛起来,我抱着脑袋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子上。我脑袋里面的细胞,像高速公路上发生了连环车祸的车辆,因为高速而以巨大的力量碰撞到一起,撞得惨不忍睹。
剧烈的疼痛过后,我把一切都想起来了。是的!我见过婆婆说的那个树儿。而且不止一次见过。我见到的是她的墓。墓碑上有一张她的照片,小小的黑白照片,穿的还是那种红旗两边挂的旧军装。刻在墓碑上的名字是蒲树。每一年去西藏,苏卓亚和爸爸都要带我去看蒲树的墓。每次去,苏卓亚都会给蒲树带一束鲜花,而且,每次都是一束漂亮的黄玫瑰。我不知道苏卓亚从哪儿弄到的黄玫瑰,在他们那个医疗站,是买不到鲜花的。蒲树的墓就在爸爸和苏卓亚工作的医疗站旁边的雪山脚下。看着没有多远,但从医疗站走着去,要走将近一个小时。山很高,山脚下,孤零零的只有一个墓。第一次去的时候,苏卓亚含着眼泪告诉我,蒲树是她最好的好朋友。她还对我说,我名字里面的蒲就是为了纪念蒲树才起的。苏卓亚还告诉我,她和爸爸还有蒲树是大学时代的好朋友,他们三个一起分到了西藏,蒲树参加医疗队的时候遇到雪崩牺牲了。蒲树牺牲后,她和爸爸从总医院调到了扎木医疗站,扎木医疗站是离蒲树牺牲的地方最近的一个部队单位。他们一直呆在那个偏僻的医疗站,他们害怕把蒲树一个人留在那儿。
苏卓亚跟我讲这些的时候,眼睛里面滚动着亮晶晶的眼泪,她的眼泪珍珠一样落在蒲树的墓前。我记得当时是多么感动啊,他们三个人之间的友谊,超越了生死的界线,永恒在雪山脚下,雪山一样晶莹美好。
可是,这么美好的东西不是真的!
苏卓亚不是我的妈妈!我的妈妈是蒲树!
我的妈妈被埋在冰冷的雪山下面,她从来没有听到过我叫她一声妈妈。苏卓亚偷窃了我对蒲树的爱。我一直生活在一个谎言中,一个天大的谎言。杨大鹰、蒲树和苏卓亚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想我是永远都搞不清楚了。这三个人,我以前最信任爸爸和苏卓亚,我现在只信任我的妈妈蒲树,她死了,她不可能再告诉我任何真相了。
你能理解吗?我的生活发生了一场雪崩,雪崩把过去的一切都埋葬了。我爱过的一切,我信任过的一切。
离开医院之后,我哪儿都不想去,既不想回爸爸的新家又不想回奶奶的家。我的生活一下子从婆婆死去的这个地方断裂了。我像一根被风折断的树枝,再也不可能重新长到那棵树上了。
街上热浪滚滚,人流如潮。我站在街上,虚脱得走不动路。我身上的力气被抽掉了,我像个影子一样,感觉不到自己的重量。我后来回了奶奶家,我把自己关在奶奶房间里,关着窗户和门,奶奶家里没有空调,房间热得像蒸笼,我不停地出汗,泡在又酸又咸的汗水里,我觉得自己舒服了一点,至少,我的心不那么疼了。爸爸一直在外面敲门,他说他想单独跟我谈谈。可我不想跟他谈。我的心是一堆废墟,我没有能力跟任何人谈。
赵高原和江城子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了。是我的爸爸去找了赵高原,我不知道爸爸是怎么跟赵高原说的。我不知道为什么江城子也来了。我打开了房门,把他们两个放了进来。我被汗水淹了几十个小时,浑身的肌肉都淹成了腊肉。江城子掩着鼻子大呼小叫地说,你搞什么?臭得跟集中营似的。赵高原什么话都没有说,他把窗户拉开,然后坐在床边对我说,哭吧!我看着他们两个,他们脸色红润,口气清新。我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闻着自己身上酸臭的味道,我根本流不出一滴眼泪。我的眼泪都变成汗水蒸发了。
赵高原说,没力气哭是吧?那先去吃饭!我被江城子和赵高原扶着走出了屋,爸爸和奶奶呆呆地坐在沙发上,看到我之后,奶奶和爸爸都站了起来,他们在说什么,我听不见,看到爸爸的一瞬间,我的耳朵里面突然像工厂的机器一样轰鸣起来,我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在离我家最近的一家麦当劳快餐厅里,我连着喝了三瓶可乐,吃了两个巨无霸。我耳朵里面的轰鸣突然停止了,然后,我听到了麦当劳餐厅播放的音乐:“这是一个小小世界,这是欢乐美丽的小世界,这是甜美幸福的小世界……”我听见江城子说,醒过来了!杨蒲草你的眼睛终于像人那样转动起来了。
赵高原绷着脸,他始终没有笑过。他绷着脸的样子使他看上去像个成熟的男人。我就喜欢赵高原这一点,他懂得什么时候该闭嘴,不像江城子,整天叽叽喳喳。江城子的眼睛在我和赵高原的脸上转了几圈,然后说,喂,是不是你们两个的感情出什么问题了?拜托你们清醒一点,还有三天就要高考了!感情的事情,靠后站啦。听到高考两个字,我像抓到什么救命稻草一样跳了起来,我咬着牙说,让高考见鬼去吧!我不考了!我以为我的话会让江城子和赵高原跳起来呢,我没想到,他们两个无动于衷地喝着可乐。他们两个的样子倒是让我很意外。我说,你们听见了吗?我不参加高考了!赵高原说,这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也不参加了!赵高原的声音平平淡淡的,他眼睛都没有眨一下。江城子看看我,又看看赵高原,我和赵高原谁都没有理会江城子,我们埋头喝着可乐。江城子小心地说,你们当真的吗?我们不理江城子,冰凉的可乐让我的舌头很舒服,舒服得不想说话。江城子突然高兴起来,大声说,杨蒲草,赵高原,你吓不倒我。你们想把我排除出去,门都没有。告诉你们,我也不参加了!不就是高考吗?耶!我们三个现在是不参加高考同盟了。江城子分别跟我和赵高原击了一下掌。
我们就这样决定了一件天大的事情。在我们中学的历史上,这是第一次,三个成绩优秀的学生,集体放弃了高考。我们的班主任痛心疾首,气得住进了医院。其实我现在也说不清楚当时的动机,我当时就是想干点什么出格的事情,要不然,我没有办法止住心里的疼痛。
高考的那几天,我和赵高原还有江城子在峨眉山的金顶上。虽然决定了不考试,但我们没有勇气呆在成都。别人都在热火朝天地高考,空气中飘荡着的热浪,传递的都是高考的话题。不离开成都,我们会窒息。
我通知我的爸爸我不参加高考的时候,我看到爸爸的脸变了形,他平生第一次对我发了火,他的话火星一样满屋子乱窜。他说,杨蒲草,你不是小孩了,你要对你的行为负责!你知道放弃高考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你拿不到人生的第一张入场券!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你怎么能这么轻率?……你简直太让我失望了!……我只用一句话,就让我的爸爸闭上了嘴。我看着我爸爸变了形的脸说,现在,我只听我妈妈蒲树的话,只有她没对我说过谎!
我对奶奶说的是,高考太紧张了,我不住家里,我住条件好的宾馆。奶奶使劲点着头说,好,就住五星级的,奶奶给你做你最爱吃的菜,让你爸爸送到宾馆给你吃。奶奶的话让我的鼻子发酸。我现在唯一害怕伤害的人,就是我的奶奶了。
肯定是爸爸把我的决定告诉了苏卓亚,我提着包离开奶奶家的时候,苏卓亚站在楼下等我。她明显地瘦了,嘴唇还是惨白的,眼睛显得比以前大了,温顺柔软充满祈求。她拦住我,说,蒲草,听我一句,回去好好考试,考完之后,我把一切都告诉你!然后,任凭你怎么发落。她的声音又干辣辣的,像金属勺子刮着瓷器盘子,听得我很不舒服。我站在她的对面,我发现自己比她高出半个头了。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说,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们的话吗?我现在唯一信任的人,就是我的妈妈蒲树!说完,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她。
我们是高考的前一天晚上爬上金顶的,我们整整爬了一天,最后一段路,江城子不行了,她坐缆车上去了。我和赵高原坚持一步一步往上爬,爬到最后的时候,每一步都需要咬紧牙关,使出浑身的力量,我们爬到顶的时候是晚上十点。我累得坐在地上站不起来,裹在皮肤里面的骨头散了,肌肉散了,我像一袋面粉一样倒在地上。
江城子出现了高原反应,她头疼,心脏乱跳。金顶的海拔是三千七百多米,这一点海拔高度,我和赵高原都不当回事,但江城子跟我们不一样,她还是第一次登上这么高的地方。赵高原给她找来了氧气袋和救心药。江城子吸了氧睡下之后,我和赵高原却睡不着,我们一直坐在宾馆后面的空地上,隔着几米的距离,就是悬崖。
我突然觉得很对不起赵高原,他的成绩那么好,他只需要跃上高考的台阶,就能够像鹰一样张开翅膀,在天空中翱翔。还有江城子,她真的很有设计服装的天赋,如果没有放弃高考,她一定能够如愿考上服装学院,实现自己的理想。
月亮很好,峨眉山金顶上的夜空,看上去很像西藏的夜空,连空气都有点像,干爽干爽的,吹在脸上又凉快又干净。银白色的光洒满了整个金顶,我的心情却落到几米之外的悬崖下面,变成了漆黑的一团。
我对赵高原说,对不起!我不应该把你和江城子拖进来。
我看不清楚赵高原脸上的表情,再亮的月光也是朦胧的。赵高原的声音无比清晰,他的声音是往上飞的,他的话好像不是说给我听的,而是说给月亮听的。他说,杨蒲草,你不必觉得对不起我,放弃高考是我自己的决定,跟你没有关系。
我说,你怎么那么傻啊,我不需要你这么安慰我。
赵高原说,不是安慰你。我早就不想参加高考了。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害怕你听了难过。上初中二年级的时候,我的爸爸妈妈就离婚了。一开始我也不知道,他们一直瞒着我,想等我上了大学才告诉我。我是去年才知道的,去年我们两个从西藏回来之后,在机场分了手,我回到家里,发现家具上都是灰,家里很久没住人了,我往妈妈的单位打电话,单位上的人告诉我,妈妈生病住院了。我放下电话就往医院冲,当我赶到医院的时候,妈妈在病床上睡着了,我看到一个人坐在妈妈的床边,他看着我妈妈,他的目光像一张温柔的网……我气坏了,冲过去抓着那个人就往外推,一直推到医院外面的花园里,我才放开他让他立马从我妈妈身边消失。那个人听了我的话,冷笑了几声,对我说,我知道你是赵高原,我可以不计较你的态度,但我要告诉你,追求韩力力是我的权利。我也冷笑了几声说,韩力力是赵汉雷的妻子,赵高原的妈,你称称你几斤几两,别拿鸡蛋往石头上碰!那个人很不屑地看着我说,我知道韩力力是赵汉雷的妻子,可韩力力生病了,赵汉雷在哪儿呢?我认识你妈四五年了,我可从来没有见过她的丈夫。要不是我把你妈送到医院,你妈命都没有了!我还真没见过像你妈这么傻的人!守着一个连影子都见不着的丈夫,却把实实在在的幸福拒之门外!那个人说完,就跑进病房照顾我妈去了,完全不管我有什么反应。我当时真的有点傻了,脑袋里面完全是真空。后来,清醒过来了,我就跑到街上给爸爸打电话,电话通了,听到爸爸的声音,我突然非常生我爸爸的气。我气得像一只充满氧气的气球,只要一点火星就会让我爆炸。我对着电话喊,赵汉雷,你快回来吧,你再不回来,根据地都要丢了!电话那头,爸爸沉默着,电话线里有吱吱的电流声,许久,我听见爸爸说,赵高原,你长大了,是个男人了,爸爸不应该瞒着你了,爸爸和妈妈已经离婚了,你千万不要责怪妈妈。我听到我的身体砰的一声,我真的爆炸了。我对着电话喊,谁让你们离婚的?赵汉雷,你一直教育我要做一个负责任的人,你为什么不负责任?爸爸说,对不起!爸爸的声音听上去疲惫不堪。我一下子失去了叫喊的力气。我听见爸爸在电话的那边跟什么人说话,口气很焦急,然后,爸爸就匆匆忙忙对我说,部队有事,我不能跟你说了。爸爸挂断电话之后,我感觉心里的五脏六腑都被人摘除了。
赵高原的声音让我想哭,我站起来,走到赵高原的面前,抱住了赵高原的头,我发现他在流泪。我从来没见赵高原流过泪,我用我的手,把赵高原脸上的泪水擦了又擦,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我只能紧紧地抱着赵高原的头。
赵高原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然后说,妈妈出院之后,那个人一大早就送了一大束鲜花到家里来,妈妈开门看见他,脸色都变了。妈妈的样子让我很难受,我替妈妈接过花,找了一个花瓶把花养了起来。那个人没有进屋就离开了,他很在乎妈妈的脸色。那个人走了之后,妈妈的脸色一直很难看。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鲜花般的笑容,从妈妈的脸上枯萎了。看着妈妈又干又黄的脸,我心里真的很难过,我不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我对妈妈说,我什么都知道了,你们都没有必要再当我是小孩子了。妈妈低着头,小声地说,对不起!妈妈对不起你!眼泪从妈妈的眼睛里源源不断地流出来,眼泪把妈妈的脸冲得七零八落的,妈妈泪流满面的样子看上去是那么孤独和无助。离开西藏之后,我从来没有见我的妈妈流过泪,妈妈流泪的样子,让我的心跳得失去了节奏。妈妈已经和爸爸离婚的消息,还是我告诉那个人的,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告诉他,告诉他之后,我又后悔得要命。就是前几天,我在放学路上碰到了那个人,那个人一见面就告诉我,等我高考结束后,他就和我的妈妈结婚,他要为我的妈妈举办一个最隆重的婚礼。那个人脸上的幸福,刺一样扎在我心上。我脸上的表情很难看,那个人一下子慌了,他让我千万要原谅他,他不该擅自做主告诉我这个消息的,这样的消息,应该由我的妈妈来告诉我。我什么都没说,转身就走了。我在街上走了很久,走着走着,我突然明白过来了,爸爸和妈妈离婚,不是不爱妈妈了,恰恰是太爱妈妈了,就像他当初分进西藏就要跟妈妈分手一样。爸爸对妈妈的爱,是没有人比得上的。我不能让妈妈跟那个人结婚。我不想上大学了,我要早一点到西藏当兵,让爸爸早一点回家。
赵高原说完了,安静地靠着我。天上的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没有了,天空黑得什么都看不见了。我抬起头仰望着漆黑的天空,天下雨了,雨冲掉了我脸上的泪。雨中,我和赵高原紧紧地抱在一起,我们自然而然地接了一个吻,赵高原凉凉的舌头带着苦涩的气息。那是我和赵高原的初吻。
峨眉山的雨一直下到我们离开的时候都没有停。下雨的时候,峨眉山很冷,山顶上全是雾,十米以外的地方都看不清楚。这样的雾天很适合我,我的心情正在发霉。
江城子的高原反应一直持续着,而且越来越严重。第二天,我们下到半山腰,在一个叫万年寺的地方呆着,直到高考结束,我们才从山上下来。在万年寺的两天,我们之间很少说话,我们三个在寺庙周围游荡,在小雨和雾气中,我们好像不存在了。
从峨眉山回到成都,我直接回到了奶奶的家,奶奶坐在那儿打瞌睡,看到我的时候,眼睛一亮,但是,她眼睛里的亮光只闪了一下就熄灭了。奶奶没有像往常那样忙着给我做饭,她重新耷下眼睛,看都不看我。更让我意外的是,奶奶把我的床拆了,我以前睡觉的房间,供着一尊佛像,佛像的前面,放着一个打坐的蒲团,香炉里面香雾缭绕。
我摇着奶奶的肩膀问,为什么把我的床拆了?奶奶眼皮都不抬一下,闷声闷气地说,回你自己家去!我管不了你了!奶奶说完,就再也不理睬我了。
我知道奶奶生我的气了,奶奶的样子让我很伤心。我一个人在街上晃荡了一会儿,街上很热,热气扑面而来,我被包裹在又湿又热的空气中,心情更加烦闷。我决定回爸爸和苏卓亚的家,其实在决定回家的时候,我并不知道我想干什么,我当时真的不知道。
我回去的时候,爸爸不在,苏卓亚正蹲在地上擦地板,苏卓亚非常爱干净,她总是把家收拾得一尘不染。苏卓亚抬起头,我感觉她的目光颤抖了一下。苏卓亚很快放下抹布,洗了手,然后给我倒了一杯冰可乐。她还记得我喜欢喝冰可乐。我没有理会她,我走进自己的房间,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我打开空调,仰面躺在床上。房间很凉快,疲惫像山一样压了下来,我很快就睡着了。自从知道我的亲妈蒲树死了之后,我还是第一次睡得那么香。梦中,我来到了西藏,西藏的天空还是那么蓝,蓝得透明,我在西藏的天空下奔跑,我的心情变得很美好。在梦里,我依然和爸爸还有苏卓亚在一起,他们看着我在天空下奔跑,他们的脸上洒满了灿烂的阳光。我笑起来,我在梦里的笑声飞到了梦外。
我醒来,房间是黑的,我的身上盖了一床薄薄的凉被,被子散发出淡淡的香味,我一时间不知道身在何处,梦里的快乐心情持续着。我突然听见客厅里有人说话的声音,我马上把一切都想起来了,我的心情立马变得像房间一样黑,我从床上跳了起来。
客厅里,爸爸和苏卓亚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打开门,他们齐齐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看见我,他们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冻僵了。苏卓亚马上去了厨房。爸爸迅速解冻了脸上的表情,微笑地看着我说,回来了?饿了吧?爸爸说话的时候,苏卓亚已经从厨房里给我端出了一桌子的饭菜,都是我爱吃的。我不说话,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走到餐桌边坐下,把桌子上的饭菜一扫而空。在我吃饭的时候,爸爸和苏卓亚一直小心翼翼地站在客厅里,一动不动。
自从我回到家里,家里的空气就结了冰,不会流动了。爸爸和苏卓亚整天小心谨慎地看着我的脸色,我当然没有好脸色,我的脸上总是阴云密布。其实,那段时间,我的心里也很难受,只要一看见苏卓亚,我的心就混乱了,真正的混乱,乱得理不出头绪。我每天都逃跑一样从家里跑出去。我们三个,赵高原、我和江城子,我们总是大街小巷的乱转。参加高考的同学陆续收到了录取通知,同学们的谢师宴一个接一个,谢师宴之后,是同学告别宴,谢师宴主要是同学的家长和老师之间的事情,告别宴是真正的同学聚会,家长和老师都不参加。虽然我们三个没有参加高考,但是,同学的告别宴一个都没有忘记我们,他们想方设法找到我们,请我们参加。一开始,我们确实参加了,参加了才知道,我们跟同学真的不一样了,他们在一起,畅想未来的大学生活,而我们无话可说,我们坐在同学们中间,像树林里的杂草,看不到阳光。
开学以后,同学都走了,我们班上的同学全都考上了。我们三个剩下来,无所事事,而且,整天呆在一起,也变得心烦意乱起来。我和赵高原开始吵架,是真的吵架,互相用恶毒的语言伤害,互相指责,心里面堵了一团乱棉絮,不吵架难受。吵得最厉害的一次是我十八岁生日的那天。那天正好是个星期天,星期天爸爸和苏卓亚都不上班,平时我都是在他们还没有起床的时候就离开了家,我不想跟他们在一起呆一整天,我们三个都在家的时候,家里的气氛真的跟地狱似的。但是那天早上起来,我看见他们已经起来了,他们坐在客厅里,好像在讨论什么事情,等我进了客厅,他们都不说话了,爸爸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我,苏卓亚的眼睛,饱含温顺,委屈,也许还有请求,正是他们的这种眼神,让我浑身不自在。自从知道我的妈妈死了之后,他们看我的眼神就从来没有正常过。但是,我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我直接走进餐厅,在餐厅的木质餐台上,我看见了一个包装精美的生日蛋糕,蛋糕盒的上面,放着一小束玫瑰,黄颜色的,花叶上还滚动着晶莹的露珠。看到黄玫瑰的一瞬间,我妈妈蒲树的黑白照片突然像电脑上的广告小贴片一样弹了出来,妈妈的微笑烙铁一样烙疼了我的眼睛,我的眼睛突然什么都看不见了。“妈妈!”我的尖叫声不由控制地从我的嘴里飞出去,它们子弹一样击中了我的爸爸和苏卓亚。等我的眼睛恢复了视力,我看见苏卓亚坐在沙发上,浑身颤抖,我爸爸虽然没有发抖,但他的脸色,灰暗到了极点。
我从他们身边逃跑了,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我和赵高原还有江城子一起在街道上晃荡了许久,吃饭的时候,我们选择了去吃火锅,火锅店里热气腾腾的,散发着浓郁的又香又辣的味道。赵高原要了红酒,替我们开红酒的服务生把我们看了又看,我们敲着桌子叫他快一点。我端酒杯的手有点颤抖,红酒在酒杯里晃荡着,我没让酒晃出来,就一口干了它。酒像火球一路燃烧着滚进我的胃里,但它不在我的胃里燃烧,它跑到我的脑袋里面燃烧去了,我的脑袋里燃烧起了熊熊大火,我看见赵高原和江城子的脸通红的,也在燃烧。火锅开了,红色的浓汤翻滚着,也像在燃烧。江城子重新把酒杯斟满,然后端起来对我说,杨蒲草,我真心诚意地祝你生日快乐!十八岁是青春的开始,希望你忘掉那些不快乐的事情,重新变成那个快乐的杨蒲草!江城子的祝福是真诚的,她没有说错什么,可我听不得生日这两个字,生日这两个字,是破坏我心情的病毒,我的心情再一次被毁灭成了废墟。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那样,我把酒浇在了江城子的脸上,好像江城子是燃烧的火苗,我听见江城子的叫声,然后看见江城子跑掉了。赵高原抓着我的衣服领子,狠劲地推了我一把,赵高原恶狠狠地说,你疯了吗?我看你再这样下去,真的要完蛋了!我同样恶狠狠地说,完蛋就完蛋,我完蛋是我的事,你用不着假装在乎我,我知道你和江城子在一起很开心……我的话还没有说完,赵高原就放开了我,我跌坐在椅子上,赵高原指着我的鼻子说,杨蒲草,你不要再说了!你都变成什么了?你太让我失望了!你心中的天空呢,云彩呢?我看你脑袋里面除了乱七八糟的火锅底料,什么都不剩了!说完,他就追江城子去了。赵高原一走,我脑袋里面熊熊燃烧的大火一下子熄灭了,我捧着脑袋,我的脑袋就是一片废墟,被大火烧得七零八落的。
第二天一大早,我还没有起床,赵高原就来到了我家里,他把我从被窝里抓起来,然后逼着我吃掉了他给我带来的油条。吃完之后,我们两个一起坐在餐桌旁,餐桌上,一只透明的玻璃花瓶里,插着一把黄色的香雪兰,香雪兰的花朵粉嘟嘟的,香味也是我喜欢的。香雪兰是苏卓亚买的,苏卓亚是一个很懂得生活情调的女人,她热爱花花草草,在西藏的时候,没有花,她就养草。我还记得她养的那些草。我把目光从香雪兰上面收回来,看了一眼赵高原。赵高原不说话,他黑着脸,他的脸上没有阳光。这种气氛让我窒息。我说,别生气了,我去跟江城子道歉。赵高原站起来,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们就一起离开了家。
我们找到江城子,江城子的酒涡里没有阳光,她的样子看起来很忧郁。我跟江城子道了歉。后来,我们就一起去了活水公园。天难得地有一点晴朗,阳光艰难地穿过云层,照在我们身上,我们坐在活水公园的草地上,每个人的脸色都变得活泼起来。赵高原闭着眼睛躺在草地上,微弱的阳光在他的眼睛周围跳荡。他闭着眼睛说,征兵马上就要开始了,我要去西藏当兵去了!我不能这样无所事事,我的生命不能没有支点。我很想念西藏的天空。赵高原的话,阳光一样照亮了我的心。我的心情像公园里的那群鸽子,呼啦啦地飞了起来。
江城子眯着眼睛说,我们去九寨沟吧!江城子的提议得到了我的积极响应。在我们的新生活开始之前,我们需要到一个地方,跟我们自己的过去告别。后来,我们就一起去了九寨沟。九寨沟真是太美了,我觉得那儿不像人间,像一个仙境。在那个仙境中,我们都忘掉了尘世的烦恼。
我回家的时候,心情不错,我看见爸爸一个人坐在客厅里,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小心翼翼地看我,他对我视而不见。爸爸的样子很奇怪,他一下子老了许多,脸上满是皱纹,像装饰在房间柱子上的干树皮。他的眼睛失去了水分和光泽。我去厨房里找吃的,爸爸说,没有饭。苏卓亚回北京去了。我们离婚了。爸爸干巴巴的声音撞到我的耳朵里,让我的耳朵一阵疼痛。
我呆站在厨房里,厨房的灯光很亮,亮得我没有地方躲藏,我说不清楚我的心情,我的心情真的就像厨房里面的调味罐,什么味道都有。
苏卓亚走了之后,我把奶奶接来一起住,但是,奶奶的到来并没有解决什么问题,我们三个人呆在家里,家里却像没有人,冷冷清清的,奶奶住了几天就走了,奶奶说我们这儿离文殊院太远了,不能经常去烧香,她住不惯。
奶奶走了以后,我就忙着当兵的事情了。我把要去西藏当兵的事情告诉了爸爸,爸爸眼镜后面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下。接下来,当兵的事情进行得很顺利,我知道爸爸帮了我,他动用了自己所有的关系来帮助我。我和赵高原都顺利地通过了,江城子的体检出了问题,她的心脏检查出了缺血的迹象,她不可能当兵了。
临走的前一天,奶奶特意过来送我,她做了很多好吃的,我和爸爸还有奶奶一起围着桌子吃饭,大家都不说话,奶奶光往我的碗里夹菜,爸爸不说话,他人虽然和我们坐在一起,魂却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自从苏卓亚走了之后,爸爸一天到晚都是这个样子。吃完饭,爸爸洗碗去了,爸爸很高兴有一个机会离开我和奶奶,他关上厨房的门,把水管的水放得哗哗响。奶奶把我叫到我的房间里,关上了房间的门,她放低声音对我说,你走了,你爸爸咋办?我被奶奶问住了,我得承认,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看着奶奶,奶奶用了很大的力气对我说,解铃还需系铃人,你得把苏卓亚叫回来!我没想到奶奶会这样说,奶奶的眼睛很浑浊,像一只磨砂的灯泡。奶奶的下巴颤抖着,过了很久,又说,人要讲良心,苏卓亚对你不坏,为了你,她没有要自己的孩子。我是女人,我晓得女人做到这一点不容易。
奶奶的下巴一直颤抖着,这使奶奶的脸看起来有点摇晃。我不知道奶奶什么时候添了这个毛病。看着奶奶颤抖不止的下巴,我突然想哭,眼睛里面涨潮一样涌出泪来。可我不想在奶奶面前哭,我冲到卫生间,用冷水把眼睛里面汹涌的泪水洗干净了。等我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爸爸接到医院的电话,要他去抢救病人。奶奶搭爸爸的车走了。
我一个人把家里所有的灯打开,所有的门都打开。我发现,我给苏卓亚画的那幅画没有了,那幅画,苏卓亚一直当宝贝一样从西藏带了回来,搬家的时候,苏卓亚把它挂在她和爸爸的卧室里。现在,挂画的地方空着。另外,家里所有的花都干在花瓶里了。苏卓亚带走了这个家的灵魂,她走了,这个家就不是原来的样子了,花干了,人也缺少生气。
听到敲门声的时候,我吓了一跳,我不知道这么晚了,还有谁会来。我从猫眼里看见门外的人是赵高原的妈妈。从猫眼里看见赵高原妈妈的形象,有一点变了形。我打开门,把赵高原的妈妈请了进来。我很久都没有看到赵高原的妈妈了,我不知道她来找我干什么。我给她泡了一杯茶,我还记得她喜欢喝很浓很浓的花茶,我爸爸也喜欢喝很浓很浓的花茶,成都的男人女人都喜欢喝很浓很浓的花茶,他们的茶杯都泡出厚厚的茶垢。
赵高原的妈妈看着我,她的目光湿乎乎的,落在我的脸上,像温暖的风包裹着我。赵高原妈妈的目光,让我很不自在。但我没有躲开。
赵高原的妈妈说,蒲草,你要走了,我来送你!有些事情,我想告诉你。赵高原妈妈的声音很好听。她的声音一直都很好听,她的声音像汤圆,又甜又糯。这样的声音,很容易让人上当。
我捂着耳朵说,谎话我听够了。我不想听。
赵高原的妈妈叹口气,说,我理解你的感受,但是,有些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至少没有人想骗你,所有的人,包括你的奶奶和婆婆,都努力隐瞒了你妈妈的事情,她们是为了让你有一个正常的成长环境,所有人都是善意的。
我很想说,善意的谎言就不是谎言吗?大人总以为自己的方式是正确的,单方面让我们接受和理解,从来没有人问过我们的感受。你们离婚的时候,根本没有问过赵高原,好像你们离婚跟赵高原没有关系,你们难道不明白,离婚跟赵高原的关系最大吗?别以为所有的善良都会结出好果子。我看江城子从小接触到事情的真相,反而能够坦然面对。
这些话在我的心里波浪一样翻滚,但我没有说出来。我们放弃高考之后,赵高原的妈妈放弃了跟那个人的感情,他们没有结婚。我咬着自己的下嘴唇,看着赵高原的妈妈,我想起了那天在婚纱影楼里看到她小女生一样快乐的样子,我心里有很深的迷茫。
赵高原的妈妈继续用温柔的目光注视着我,她说,我知道你不同意我的观点。不管你怎么看,也不管你觉得受到了多大的伤害,但我要跟你说,苏卓亚是了不起的,苏卓亚是真正经受住了生活考验的人。生活有时候很严酷,能够经受住考验的人并不多。
我心里的抵触情绪像礁石那样露了出来。我说,你是苏卓亚的朋友,你当然会替她说话。你什么都不要说了,我不想听。
赵高原的妈妈微笑了一下,说,我也是蒲树的朋友。我没有必要对你说谎。我相信你会懂的。等你去西藏呆上几年,你一定会理解发生在你爸爸妈妈和苏卓亚之间的事情。苏卓亚跟你说的,不全是谎话,她和蒲树真的是好朋友,她们的友谊从大学时代就开始了。他们三个是部队医科大学的同学。在大学的时候,蒲树和杨大鹰相爱了,苏卓亚也有了一个男朋友,她的男朋友和她一样,是北京的。毕业分配的时候,杨大鹰和苏卓亚分到了西藏,而蒲树留在内地。得知杨大鹰分到西藏的消息后,蒲树写了血书要求进西藏,结果,蒲树如愿分到了西藏。苏卓亚的男朋友分到了北京,他没有写血书,他只是握着苏卓亚的手说,等着,我一定想办法把你调回北京。我虽然不是他们的同学,但我和他们是同时去西藏的,而且,我们都到了拉萨总医院。我是手术室的护士,他们三个都是外科医生,我很快就跟他们熟悉起来了。我是最先结婚的,后来,蒲树和杨大鹰也结婚了,他们沉浸在幸福当中,我也沉浸在幸福当中。幸福是一张巨大的网,遮挡了我们的目光。人在幸福的时候,是最自私的,只想着自己的幸福,喋喋不休地倾诉自己的幸福。由于赵汉雷不在拉萨,我和苏卓亚在一起的时间比较多,苏卓亚成了我倾诉幸福的耳朵,我们总是一起上街,还一起做饭,我怀孕的时候,苏卓亚一直照顾我。有时候,杨大鹰参加医疗队去了,蒲树就加入我们的行列,我们三个在一起的时候,我和蒲树都像傻瓜一样说个没完没了,我们把一切让我们感觉幸福的生活细节,拿到苏卓亚的面前反复咀嚼,津津乐道。我们说完自己的幸福,就要关心苏卓亚一下,希望她也能获得幸福。苏卓亚很少谈自己的事情,她那个男朋友,一次也没有到西藏来过,信也写得越来越少了。我们问苏卓亚什么时候结婚,苏卓亚总是淡淡地一笑,然后说,我们不着急,他还要考研究生呢。蒲树回家生孩子的时候,杨大鹰参加的科技攻关小组正面临最关键的考验,杨大鹰不能送蒲树,而苏卓亚正好要回家休假,就和蒲树一起走了。苏卓亚走之前,我到政治处帮苏卓亚开了结婚介绍信,我让苏卓亚回家把婚结了再回来,结了婚再往北京调,理由就充分多了。苏卓亚送蒲树回到了成都,把蒲树安排到医院之后,就回北京休假去了。我忍不住告诉所有的人,苏卓亚回去结婚去了。可是,苏卓亚不到半个月就回了西藏,她没有结婚,她的男朋友跟别人结婚了。苏卓亚回来之后,瘦得非常厉害,整个人都瘦得脱了形。她和杨大鹰之间的感情,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发生的。我知道以后,心情很不好受,我的心被分裂成了两半,一半代表蒲树生苏卓亚的气,恨不得把苏卓亚生吞活剥了,杨大鹰是蒲树的丈夫啊,她怎么能够这样呢!可是,另一半却在为苏卓亚辩护,她真的不是一个随随便便的女人,她实在是太孤独太脆弱了。一个女人脆弱的时候,很容易把任何一点感情当成救命的稻草。实际上,苏卓亚跟杨大鹰的感情没有持续多久,在蒲树回来之前就断了。苏卓亚和杨大鹰都很痛苦,他们都面临一个问题,无法面对蒲树。杨大鹰的情况我不了解,苏卓亚的痛苦我是最了解的。她对我说,她要疯了,她不能欺骗蒲树,蒲树是她最好的朋友。苏卓亚的眼睛像两团火一样燃烧着,脸上的肌肉控制不住地痉挛,她的样子,一看就是被内心折磨得失去了宁静的。我当时也不知道怎么办,这样的事情发生在我的身上,我也会疯的,但我还是劝她放下包袱,忘掉这件事情。除了强迫自己忘掉这件事情,还能怎么样呢?可她没有听我的话,她控制不了自己心里的愧疚感觉,愧疚感像个深渊一样吞噬了她。有一天晚上,她喝醉了,然后去向蒲树忏悔。忏悔完了之后,和蒲树一起痛哭。蒲树知道之后,并没有和杨大鹰闹,她什么都没有说,表现得格外沉默。后来我想,以蒲树的敏感,她一定早就发现杨大鹰的异常了,但她肯定没有想到是苏卓亚。没过多久,藏北高原发生了大面积雪灾,医院组织医疗队赶往灾区,他们三个都提出了申请,那个时候,他们三个人谁都希望能够离开总医院。最后只批准了蒲树的申请,蒲树参加医疗队去了藏北,回来的路上遇到雪崩。蒲树再也没有回来。蒲树死后,苏卓亚和杨大鹰在医院的处境很孤立,除了我,几乎没有人再跟他们来往。每天,落到他们背上的目光,都是芒刺一样的。但是,他们的表现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们很快结了婚。
我不想听了,我站起来给自己倒了一杯冰可乐。
赵高原的妈妈喝了一口茶,她说,有一件事,苏卓亚不希望任何人知道,但我必须告诉你。结婚之前,苏卓亚偷偷到手术室做了绝育手术。我试图阻止她,但她没有听,她说,我已经有一个女儿了,这一生,她是我唯一的女儿。推苏卓亚进手术室的时候,我哭了,我的眼泪止都止不住,那是我最伤心的眼泪。苏卓亚却安慰我说,你哭什么,你要为我祝福。苏卓亚的眼睛,天空一样纯净,她完全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从那时候开始,她就没有自己了,她是替蒲树活着的。
赵高原的妈妈停顿了一下,然后说,你的名字,是苏卓亚改的,你以前不叫杨蒲草,你以前叫杨小西。苏卓亚结婚之后,跟杨大鹰一起调到了扎木医疗站,那儿,是离蒲树牺牲的地方最近的一个医疗站,他们一直在那儿呆到医疗站撤销。
我看着赵高原的妈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赵高原妈妈的脸上有泪水的痕迹,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哭了。我的心上像扎了一根针,尖锐地疼痛起来。
赵高原的妈妈走了之后,我疼得没有一点力气,我像沙子一样散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梦里,我坐在飞往西藏的飞机上,我从飞机的玄窗看出去,我看见苏卓亚在云彩里飞,她越飞越远,后来,变成了一朵云,绚丽地飘在空中。
当飞机从成都腾空而起,飞越厚厚的云层,飞到一万米高空之上,我再一次看见了绚烂的云彩,我混乱了好久的心,一下子安静了。心里空空的,那些火锅底料一样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都没有了。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我的目光和赵高原的目光越过新兵们的头顶,在飞机里面相遇了,我们都笑了。
这一年,我追着我妈妈蒲树当年的足迹走了很多地方,我找到了我妈妈遗留在大地上的答案。当年发生在我妈妈和爸爸还有苏卓亚之间的事情,真的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希望能够帮助爸爸找回苏卓亚。苏卓亚回北京之后,完全和我们失去了联系,我找了很久,但是我找不到她。我听说你是从北京来的,我想拜托你回去帮我寻找苏卓亚,我一定要找到她,让她回到爸爸的身边。
杨蒲草不说话了,房间一下子安静下来。我的眼睛里冒出了越来越多的热气,眼睛里面的热气蔓延到了脸上,我的眼前模糊成一片。
离开西藏的时候,杨蒲草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她说这是江城子在北京的电话号码,江城子没有当上兵,她补习了一年,考上了北京的一个大学,在那儿学服装设计。杨蒲草说,你找到苏卓亚之后,一定先跟江城子联系,江城子那儿,有我给苏卓亚的礼物。
回到北京的时候,仍然是冬天,北京的冬天很少下雪,似乎也不是很冷。我安排好自己的事情,马上动手寻找苏卓亚,要是一个人诚心要失踪,寻找起来真的很困难。我根据杨蒲草提供的线索,找到了苏卓亚家以前住的地方,但是,那儿的房子拆了,到处都是工地,搅拌机轰隆轰隆地开进开出。一点线索都没有。后来,我托了一些媒体的朋友到各个医院去打听,我想苏卓亚如果出去工作的话,只能到医院。朋友们在医院里找到了很多个苏卓亚,我一一跑去看,没有一个是杨蒲草要寻找的苏卓亚。我差一点儿就要绝望了。
杨蒲草倒是很有耐心,她从来没有催过我,江城子却等不及了,没等我跟她联系,她就给我打了电话,她对我的办事效率很不满意,她在电话里说,想想办法嘛,你就没有别的办法吗?不会到网上发个寻人启事什么的?我对江城子很恼火,但还是到网上发了一个寻人启事。寻人启事发出的第三天,我收到了苏卓亚的留言。她表示愿意见面,她把见面的地点定在陶然亭公园。
跟江城子约好了见面的地方,江城子果然等在那儿,才三月,她已经迫不及待地穿上了短裙子,我远远就看见两条修长的腿不停地在地上跺着。她手里抱着一个巨大的盒子,见到我,江城子把我打量了一遍,然后说,你想不想看看杨蒲草送给苏卓亚的礼物。我点点头,江城子小心翼翼地打开纸盒子,从里面捧出一件精美绝伦的婚纱,婚纱的下摆,缀满了小朵小朵淡黄色的玫瑰花。江城子歪着头,笑着问我,怎么样?这是我的婚纱处女作。这些玫瑰,一共是九十九朵,都是我一针一针锈上去的。我由衷地对江城子说,真漂亮!这么漂亮的婚纱,让结婚变成了一件美丽的值得期待的事情。江城子大声说,知音啊!这就是婚纱的意义,也是我生活的意义。杨蒲草告诉过你没有?我心肌缺血,上不了高原了,尽管不甘心,我也只好放弃赵高原了。我要用我的一生,来为别人设计最漂亮的婚纱,让天下所有相爱的人,都对婚姻充满美好的期待。我正在设计第二件作品,是送给赵高原妈妈的,第二件作品的风格跟这件不一样,它充满了怀旧的感觉,赵高原的爸爸和妈妈算是鸳梦重温嘛。然后,我要为杨蒲草设计婚纱,我希望她和赵高原结婚的时候,是雪域高原最美的新娘。
江城子的酒涡里,装满了阳光。
车开到了离陶然亭不远的地方,我看见车窗外面的柳树绿了,迎春花一片一片的,黄得很耀眼。
果然是春天了。
责任编辑洪清波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川 妮 期刊:《当代》2008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