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族网 首页 排行 分类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故事族网 > 当代 > 当代2008年3期 > 〖短篇小说〗高客

〖短篇小说〗高客

分类:当代 更新时间:2023-02-11 12:56:13

宋剑挺现居河南兰考。2004年曾在《当代》发表过中篇小说《麻钱》。

我一挤眼,金印的脸就像一片干皱的苇叶,灰灰焦焦地闯进我的脑子里。

端午节那天,我们一块儿下井挖煤,并说好一定在一起美美地吃回粽子。金印听后,嘴角一挑,调皮地笑笑。谁知那块石头咋正好砸在他的头上呢。当时我并没听到多大的响声,只听到一阵呼啦声,仿佛是雨水打在枯萎的桐叶上。现在我夜里老是睡不着,我总是极力回忆金印的长相,但脑袋像栽进了糨糊里,迷迷糊糊地就是记不起他的样子。只记得把他扒出来,他的嘴角有一个指盖大的煤粒,煤粒似乎深深地镶在肉里,开始时,我想伸手抹掉它,但手移到半路,又胆怯地缩回了。矿工老李瞅见了,他擦净手,轻轻地把煤粒抠掉了,谁知一股鲜血,蚯蚓似的拱了出来,随即爬满了一脸。这时我觉得有阵凉风手似的把我的衣服剥掉了,我抖着身子蹲在了地上。我闭上眼,感到眼前是满天满地的血红,在血样的混沌里,我记起离开家乡时,金印的娘拽住我的手说,剑挺,我把金印托给你了,你得给我带回呀!我的脑里一遍遍地响着这句话,就像冷风凛冽地吹了进去。我捧着粽子呼哧呼哧地喘气,心里总以为金印不会这样不声不响地走了,等等他会坐起,吃我手里的粽子呢,他那调皮的嘴角,肯定会一翘一翘地笑起来。

他好这样笑。刚来那天,我们来到煤矿的主巷道口,我抬头一瞅,吓了一跳,主巷道口上面悬着一块石头。金印做了一个鬼脸,然后嘴角一翘,笑笑说,剑挺哥,你的眼瞪得像个牛蛋。老李说,这有啥奇怪的,石头是地上长的,你们瞅瞅,这儿哪里没有石头。金印说,这块石头在门口吊着也忒危险了。老李捏捏自己的鼻子说,你怕危险?那你来煤矿弄啥?你不找好活干去!我斜一眼金印,想让他住口,但金印并不理我,他撇撇嘴说,你也到别处找个好活干呗,来挖煤弄啥。老李好像没料到金印讲这种话,他勾着头、张着嘴,嘴里哈哈着,想笑出来但笑声像被冻住了,一层一层凝固在脸上。当然这是种冷笑,老李确实生气了,我走过去想给他说几句好话。老李见我笑着过来,终于哼了一声说,我认为这个活不错,我孬好还是你们的班长咧!

大家都不说话,眼光都飘乎乎地绕着那块石头转悠。我仔细瞅去,发现这块巨石上面还有许多和它大小一样的石头,它们高高低低拥挤着,像一群蹲着的牲口。金印搔搔头想说话,但脖子一梗,好像又咽了回去。我知道他想说啥,我们这些河南来的打工仔,没见过山,更怕那些山似的石头了。我觉得光这样站着看也没啥好处,就对大家说,走,咱们进洞吧。

虽是白天,但洞里的黑暗,山似的压了过来,我觉得黑暗像只大手,把我重重地推了一个趔趄。我赶紧打开矿灯,光柱棍似的往洞里插进去,可是光柱晃了晃,似乎碰到了什么,就是插不到底。我问老李,这洞到底有多深。他眯眯眼说,不太深,马上就到了。

进了洞,我估不准走了多久,我几乎摸不准时间,好像脑袋里的时间区域突然荒芜了,长草了。前面的人站住了,我还继续前行,以至于头碰了老李扛着的洋镐。老李狠狠地说,以后你得机灵点,像你这样憨头憨脑的,吃亏的都是你。我无心听他教训,抬头往前一瞅,前面净是煤层,墙似的挡着。这个巷道并不大,宽有四米,高有两米。这时我的情绪有点放松,心想终于到底了。

我们十个人一班,老李是班长。由于煤矿是个体的,规模小,更没有机械化开采设备,所以弄煤很简单。干活前,老李一交代,有挖的,有装的,有往外用架子车拉的,大家呼呼地干了起来。

我也不知装了几车,反正觉得时间凝固了,变成了一股一股的黏黏液体,从洞顶上滴嗒地掉了下来。我感到浑身也黏黏的,好像也被黏住了。于是我的腰一弯,想蹲着歇一小会儿。就在我的屁股沾地的片刻,我感到有个东西蹭了我一下,那东西毛绒绒的,如一只软乎乎的手。我赶紧用矿灯照去,竟发现是只老鼠。它就站在我的面前,前爪已踩住了我的锨把。我压低矿灯,对着它,光柱水样地把它淹没了。令我惊异的是,它不但不逃,反而伸长脖子,一缩一缩地跟我对视。我惊呆了,一时间我的脑子转不过弯来,我在想,我是人呢抑或是它的同类呢?犹豫了片刻,我陡然缓过神来,伸开右脚狠狠地向它踩去,但它轻轻一跳,蹦到旁边的石头上。它瞪着我,没有走的意思,我更气了,捡了个煤块准备投过去。这时老李一掌把我拿的煤块打落了,他指着我说,以后你再也不能打它,你知道我们叫它什么吗,我们叫它高客。

高客是当地矿工对老鼠的尊称,意思是高贵的客人,金印和我都不能理解。下了班,老李没顾上洗漱,就把我们招到一起说,以后凡是煤窑里的老鼠,不但不能喊打,还必须处处躲着它、让着它。金印做了一个鬼脸,老李瞪瞪他,继续讲,你们也瞅见了,巷道那样大,连棚顶的木头都没有,随时都有塌方的危险,更别说瓦斯透水了,我们每次进去,都有可能出不来,要想活命,唯一指望的就是老鼠了,哪里出了问题,它能先知道。假如老鼠从你跟前跑了,你只管跟着跑,绝对没问题。大家听后,露出半信半疑的样子。

我越想越觉得不对,恁多煤矿工人,咋能靠几个老鼠活命呢。再瞅瞅洞顶,有的地方吊着石头,有的地方夹着煤块,似乎随时就能把人埋了。下了班,我问老李,咋不给矿上反映。老李哧地一笑说,早说过多少次了,他们答应得爽快,就是不见动静,这不两年已经过去了,洞顶不还是这样?我说,还得继续要求,咱上有老下有小,不能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我极力主张直接找老板反映,老李不敢,我再三劝说,他只答应跟着试试。

我纠集十来人,来到矿长办公室。矿长不在,里面有三个人,正坐着喝茶。他们见我们堵在门口,便紧张地站了起来,我把来意讲明,其中一个细高的男人不屑地说,知道了,正在准备。我说,已讲了两年了,还没弄好吗?细高男人没马上回答,他瞪我半天,问我是哪的,叫什么名字,我扬着脸一一回答了。他重新坐到椅子上,端起茶杯,慢慢地啜着。喝了一阵,嘭地吐出一个茶梗,茶梗在地上蹦了一下,沾在我的脚面上。他又瞥瞥我说,原来你是新来的,不好好干活,在这瞎搅和啥呀。我有点激动,嗓门大大地说,矿里恁多工人,巷道里连个棚顶的东西都没有,说塌就塌了。细高男人笑笑说,塌了再挖,怕什么。大家一听,响起高高低低的愤怒声。细高男人不再讲话,他抽出烟,时快时慢地吸着。有人说,干脆把活停了,啥时弄好啥时干。还有人说,咱就在这里等着,直到老板回来。细高男人有点缓和,他抬抬眼讲,咋那么多熊事,等老板回来再说。我问老板啥时能回,他爱理不理地说,啥时回来啥时办。我说,他要是一年不回来,就一年不弄呀?细高男人眯着眼,盯着我说,你说话挺硬的,像吃了枪药,别人都不怕死,就你的命贵……他还想说啥,电话却响了,外面过来一辆车,把他匆匆接走了。老李说,细高男人叫王二黑,是老板的侄子,矿上的事平时由他代管,实际上他就是二老板。我明白,王二黑可能是临阵脱逃,不过我已经想好,只要不把巷道弄好,我就永远缠着他。

按老李的吩咐,我仍和先前一样,挥着簸箕一样的铁锨,往架车上装煤。一个时辰下来,汗水将后背洇出一片锅盖大小的湿痕。金印的活是挖煤,拿一把洋镐,有劲只管使去。但是金印瘦弱,上个班干活时又崴了脚,因此挖煤时慢慢腾腾的总是用不上劲。老李对他说,你年轻,又是刚来,只要不偷懒,慢慢干吧!金印听他一讲,好像一下放松了,他举着镐锛几下,歇一歇,再锛几下,再歇一歇。我怕老李瞧不起他,想提醒他几句。于是我走向前,拍了拍他的膀子。金印扭过头,随即也把洋镐放下了。这时只听唧的一叫,一下把我搞蒙了。就在我四处乱看时,金印嘻嘻地往脚下一指。我朝地上一望,金印的镐头正好压着一只老鼠的尾巴。老鼠弓着身,脑袋往上使劲扬着,一副不屈不挠的样子。金印低声说,我弄死它吧,只要我的镐头往边上稍微一挪,它就立即到马克思那儿报到啦。说完,他握紧镐把,做出开始用力的样子。他的手刚轻微一挪,只听当啷一声,金印的镐头被砸倒,老鼠一扭身,哧溜跑掉了。砸开金印镐头的是老李。他往俺俩跟前一站,瞪着眼说,我不是给你讲了,这巷道里的鼠是不能随便打的,啊?他努力睁着眼,好像眉骨都被抬高了,但看上去眼睛还是一点点。金印看他气愤的样子,也把头前伸,同样睁大眼,朝他深深地点点头,老刘见他那滑稽之态,有些烦躁地说,你俩甭不当回事,以后这巷道里出了问题,叫你们后悔都来不及。

巷道里的黑暗又浓又重,矿灯的光柱手似的舞动着,我能听见黑暗翻动的哗哗声。金印又被安排到运煤的岗位上,他脸上老挂着笑,在矿灯的光晕里,那笑像张纸贴在脸上,特别刺眼。没干多久,他把车子一放说,该歇会儿了,起码得吸根烟吧。我说,你敢吸烟,你不要命啦。他好像突然记起什么,把烟一揉,扔到架子车里。这时车箱里嗒地响一下,接着又响了一下,声音很重,像掉了什么东西。我往车箱里一照,里面果然有两个煤块。我奇怪,里面咋掉进两个煤块呢。正说着,嗒地又掉下一块。我紧张地往洞顶一瞄,看到一只鼠正躲在一条石缝里。我指给金印看,他扬扬手,做一个哄赶的动作。但鼠晃晃头,在石缝里来来回回地走着。金印说,咱甭管它,看它能弄啥。这鼠在石缝里摇了半天,然后哧溜跳到车箱里。它顺着车帮闻了一圈,一纵身又跳到车把上。金印把手伸过去,它却骑着车把不动了。我捏根草秆,在它脊背上捣了捣,它不但不跑,身子反而奓开了,做出一种很舒服很解痒的样子。金印想用手捏它,我警告说,咱不能动手,免得让老李他们瞅见,又说咱们打鼠了。金印对着它瞪了半天说,你仔细看,这只鼠的胡须很稠,可能是我先前用镐头压住的那只鼠。我把矿灯照过去。强大的光柱呼啦一下就把它盖住了。它的毛似乎变成银色,是种光光亮亮的银色,胡须也亮得发白。我对金印说,我瞧着也像那只鼠。金印接过我手里的草秆,狠狠地摁一下鼠头说,你真不怕人呀,也真是够皮的啦。我俯身对着它的耳朵说,以后就叫你大皮吧。

下了班,这只鼠就悄悄地跟在我们身后。我们坐在床上,它就在地上一蹲,跷着前腿,在脑袋上抓抓搔搔,一副悠然之态。我直起身,故意弄出声响,想让它走掉,然而它并不理我,它的两爪在头上搔着什么,仔细一瞧,又像在啃着什么。我勾着头,正瞅得认真,从老鼠嘴里突然落下一个果核一样的东西。果核打了一个滚,摇晃着静了下来。鼠慢慢走过去,两只爪子又把它抱起了。老李、金印也偎了过来,金印捏着半拉馍,在它面前一晃,鼠猛地瞪大眼直视着。金印把馍一丢,它一点头,就把馍衔住了。金印想把馍从它嘴里抠出,它一扭身,钻进了床底下。

金印和我在支巷道挖煤,煤层很硬,洋镐咋也锛不动了。金印举起钢钎,朝缝隙里扎去,我抡起铁锤,狠狠地砸着。每砸一锤,钢钎只入一指左右,这时我弄得浑身是汗,脑袋震得蒙蒙的。金印一屁股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他瞅瞅巷道说,按理说,巷道应该用东西顶着的,上面的石头一个个冒了出来,真是瘆人呀。我往上一瞧,见一个碾磙大的石头,正悬在头顶上,周围夹些皮球大的碎石。即使最小的石头砸到头上,也会脑浆迸裂的。我们瞅了一阵,感到眼晕,就不敢再瞅了。

我觉得到处藏着危险,只要一挤眼,就感到石块在空中悠悠飘着,稍微一动,也许就能砸在身上。这样一想,我就睡不踏实了。我认为不能这样继续下去,就带了几个人,再次来到矿长办公室。

王二黑不在,一胖一瘦两个男人在外面坐着。我们讲明来意,胖子硬邦邦地说,矿长不在,二老板也不在。我们堵在门口正不知咋办,胖子又狠狠地讲,你们不好好干活,就会过来找事。我不想答他的话,就问他矿长啥时来,他斜着眼说,我知道你的意思,矿长来了也不会办的,你以为你是谁呀。我说你咋这样讲话,俺这是正当要求呀。胖子一听火了,说,你这是啥鸡巴要求,就你的命珍贵呀?我气得结结巴巴地说,我……我自己没啥,还有矿上几十个弟兄呢。胖子一听,腾地笑了,声音像跑气的皮球。他敛了笑讲,你说得真好听呀,上次来找的也是你吧,以前矿上都安安生生的,你一来就有事了。这时旁边的瘦子暗暗瞪着我,眼里好像能飞出刀子。我移开目光,瞅着胖子说,俺也是人呀,井下恁危险,总不能一点办法不想吧。瘦子不等我讲完,就大声说,你以为你是人呀?我急了,正准备和他讲理,瘦子就掂着皮带,迎面朝我打来。我觉得脑袋嘭地大了,大得像个西瓜,脖子却细得跟葱一样。这样站了片刻,然后脑袋一歪,便啥也不知道了。

醒来后,我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头上像裹了顶棉帽,沉而臃肿。我想睁开眼,但觉得眼皮被浆糊粘着,咋也睁不开。我叫过来金印,金印说我的眼肿了,肿得跟发面馍一样。我伸手把眼掰开,终于能露出一条细细的缝,屋里的一切变小了,变得模模糊糊,像被一层纱布罩着……

伤好后,我和金印继续在支巷道上干活,煤层硬得很。钢钎进了一拃多深,俺俩抓住钢钎使劲一别,簸箕一片大的碎石,呼啦一声掉了下来。前面的煤层较为稀松,像玉米糁子粘在一起,没过多久,就挖了五米多深。我心里有点嘀咕,老觉得不该这样顺利。我愣愣,往周围瞅瞅,煤层没有先前的那样黑,这里的煤层像蒙了一层薄薄的土。我认为有些反常,煤应该是油黑油黑的,咋能是这种颜色呢。我们把钢钎放下,金印拿起铁锹,呼哧呼哧地掘起来。我准备用锛镢清出一条路来。锛镢搁在脚下,我弯腰拿起,一只鼠腾地跳了上来,我稀罕得很,心想巷道这样深,咋冒出一只鼠呢。我喊来金印,两道灯光直直地对着它,它并没跑掉,而是瞪着眼,不停地对俺俩晃着,大概有五六秒钟,它往前一蹦,哧溜往洞外跑去。我还没反应过来,一块脸盆大的石头从洞顶落下,那石头在煤堆上愣了一下,然后急促地滚了下来,没等我跑开,就砸在我的脚面上。

这次砸得较重,脚和腿都肿了。老李抱着头,蹲在我跟前说,巷道不整已经不中了,咱不能瞅着自己完蛋,今儿个砸着你,明儿个说不定就砸着我了。我说,我既然被他们打了,也不能白打,还得找他们理论。老李不像以前那样胆怯了,他瞅瞅我说,正好你被砸着了,明儿个咱就找他们去。

天一亮,老李和金印用门板抬着我,往矿长办公室走去。门前停辆轿车,都认为矿长在呢,心想这回非让矿长给个说法不可。勾头往里一瞅,屋里坐个秃顶男子,脑门光得跟灯泡一样,瘦子和胖子偎在他两边,老李说秃顶男人不是老板。工友们泄气了,把我往门前一搁,门板咣地响了一下,他们听到动静,气鼓鼓地走了出来。胖子见来了恁多人,瞪着眼喊,想造反了?想造反了?老李指着我说,这人你认识,上次被你们打了,这次又让巷道落石砸了,这样下去,活还咋干?工友们纷纷说,俺没过分的要求,你们得赶紧把巷道修修。这时瘦子蹿到前面,朝我做个鬼脸,然后哈哈地笑起来,边笑边说,你真笨,太没眼色了,看到石头落下来了,你咋不快跑呀?瘦子一笑,胖子和秃顶男人也跟着笑起来。我气得冒火,想找个砖头投过去,但瞅了一圈,身边光光的,什么都没有。胖子、瘦子和秃头重新回到桌边,胖子提起暖瓶,给秃头倒了杯水,三人继续说笑。老李气得发抖,他指着他们说,你们还笑?你们觉得他一点都不可怜吗?胖子咬着牙说,砸得还轻,看他以后还长不长眼色。他这么一讲,老李气得哆嗦起来,他颤着手说,你……你们还……还有没有人性?胖子噤着脸说,你再给我用手指指……话没讲完,他端起一杯开水,一个箭步蹿上去,倒在老李头上。老李被烫得尖叫起来,他稳住身子,然后猛地向胖子扑去,两人厮打起来。老李毕竟老了,他被胖子打倒在地,胖子抬脚还想踢他,被工友们护住了。

老李的颈上被烫出一串水泡,他捂着脖子,对工友们说,从现在起,咱就罢工了,不整好巷道,咱就不干。工友们在矿长办公室门口一坐,和他们僵持着。

晚上该我们上班,大家在墙上一依,谁都不动。天麻黑时,王二黑来了,他嘻嘻一笑说,伙计们先上班,巷道肯定要整。老李说,你们总是说得好听,几年了还不见动静。王二黑说,这回肯定修,修是需要时间的,先上班吧,啊?这时天已昏黑,风从屋顶滑下,扔下一把一把的煤灰。我把脸蒙上,煤灰贼得很,它们拐着弯,一撮一撮地爬到我的眼里鼻里。王二黑孤孤地站着,没人理他,他愣了半天,开始来回踱步。东西两面都是房子,眼看他要撞上房子了,他却熟练地一转身,下一次要撞上了,又一转身——王二黑变成一只困兽了。停了一大阵,他突然站住说,都给我听着,你们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这个班不上就算了,下个班要再不上,你们都给我统统滚蛋,我重新雇人。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王二黑这么一讲,对工友们刺激很大,有人说,光这样坐着也不是办法,耽误一个工,就少挣二三十块钱哪。也有人说,要不咱先上班,他们不修巷道了,咱再罢工也不晚,石头总不能天天往下掉吧……七嘴八舌一讲,大家都坐不住了,都把目光投向老李。老李扬着脸,眯着眼,像块石头,一动不动。大伙对他的表现露出不满,又乱乱哄哄地讲起来。老李好像恼了烦了,他狠狠地说,咱就在这儿死等,我看他能把咱咋了。

我躺在门板上,脚和腿一阵紧似一阵地疼,上面的皮像要炸开一样。由于工友们在我身边,我觉得安稳踏实些,于是就慢慢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我感到浑身透凉,腿像被什么东西压着了,又沉又疼的。我吃力地睁开眼,发现老李在墙上依着,金印横在地上,他们睡得跟死猪一样,其余的人全部走光了。

一切努力失败后,我们不得不继续干活。主航道越挖越深,恐怕有几百米了。外面阳光灿烂,进了巷道,黑暗就水似的把我们泡了起来。我感到里面很冷,冷气浸着黑暗直刺到骨头里。我总希望矿灯亮着,那淡黄色的光柱,好像散着无穷无尽的温暖,这时我想起家里的柴火窝。我喜欢蹲在灶台前面的草窝里,娘烧着火,火苗像宽大的牛舌,往外一舔一舔的。现在我才体会到了那时的舒坦。老李瞪瞪我说,干活时脑子绝不能出岔,出了问题,后悔你都来不及。我也知道不应该出岔,但思绪就像条长蛇,一不小心,哧溜就钻了出来。我不断安慰自己,等挣够钱,把俺家的屋顶翻拆翻拆,我就赶紧离开这里。正这样想着,我觉得左膀上被狠狠刺了一下,接着一股温温的东西,绳子似的垂了下来。我知道又碰到巷道墙上的石块了。煤矿老板为了省钱,连极少的清理费用都舍不得花,墙上的碎石煤块常把我们划伤。伤了我们自己也舍不得花钱包扎,就弄些草木灰往伤口上一摁,管不管用只有这样了。金印也许是年龄小的缘故,伤口常常发炎,疼得夜里睡不着。向老板借钱,他的脸一吊说,还没干活就想要钱?哼……我看到他那表情,身上直蹿冷气,就像掉进黑黑的窖洞里。

老李见我郁闷,就强装笑容说,啥事必须忍着,到时候该有的就有了,我虽对老李的话不大相信,但心里还是充满希望的。一有希望,俺几个的情绪又开始好了起来。我们都希望揣着钞票,平平安安地回去。所以每次下井前,俺几个兜里都装有馍片,走进巷道,时不时地把馍片撒在地上。每扔一块,我心里都念叨着,鼠呀鼠,有啥危险,你可得告诉俺呀……老李做得更仔细,每到一个岔道口,他都把馍片恭敬地搁在一个干净的地方,生怕把馍弄脏了。金印笑着说,下辈子我也托生成老鼠,住在这些巷道里。话音刚落,一颗煤粒落到我的额头上,把灯光打在洞顶的石头上,我吓了一跳,石头上卧着两只半大的老鼠。石头后面是个小平面,有拳头大小,再仔细瞅,平面上还有四个拇指大的小鼠,它们挤在一起,见了人,没一点畏怯的样子。我用矿灯照着,同时从兜里掏出一块干馍,掰碎,往鼠跟前投去。第一块馍落在两只半大鼠跟前,但一只鼠没衔住,馍块滚到地上。第二块馍掉在小鼠挤着的平台上,馍蹦跶一下,落在巷道的煤灰里。我在地上晃着矿灯,找到了落地的干馍。这时一只半大老鼠,哧溜跳到地上,叼住馍块,爬回到了石头上。小鼠们都围过来,吱吱地争抢着……

这里盛产土豆,一毛钱一斤,是本地最便宜的菜。为了省钱,我们中午煮土豆,晚上炒土豆,一天下来,肚里全是土豆,大家馋得牙根痒。金印咂咂嘴说,现在我想不起啥是肉味了。这时门前跑过一只鸡,我顾不得答话,嘴里似乎伸出一只手,一下逮住了那只鸡,几乎是眨眼间,鸡就被我宰杀了,我使劲撕咬着、咀嚼着,觉得嘴上油乎乎的,手上油乎乎的,肚里的馋虫反倒排山倒海地冲了出来。我有点不能自制,就建议说,咱想法弄点大肉吧。老李皱着眉说,下午休息,我兜里还有几块钱,叫金印到街上弄点便宜的肉皮吧。

金印买回了半斤肉皮,我又拌些白菜,炖好后,我吃了两碗,那种香浓得像米汤,灌得我透不过气来。金印高兴得一句接一句地说话,话稠得像河里流淌的水。吃到最后金印特地留下一块肉皮,他说,今儿个咱算吃了一次好饭,咱也得给鼠吃点。我和金印一歪一歪地来到洞里,七拐八拐走进巷道,见那一窝鼠仍在石头上趴着,看我们过来,它们齐刷刷地站了起来。金印把肉皮搁在半大鼠跟前,半大鼠并不吃,它把肉皮撕碎,一点一点地喂给小鼠。金印看呆了,我也看呆了,俺俩用矿灯照着,都不想走。这时金印突然说,鼠窝上面滴水了。我惊慌地往上瞅,窝顶的正中,有道一指宽的缝隙,正嗒嗒地滴水呢,小鼠咋能受得了呢,俺俩一合计,决定把鼠窝挪了。

离这不远有一个小坑,小坑正处在巷道的墙壁上,这里虽说阴暗,但较为干燥,也算作一个理想的出处。俺俩折回头去,肉皮已经吃完了,鼠们挤在一起,正朝我们眺望呢。金印拣块破布,折成一个兜子形状,先把四只小鼠装了进来,我偎过去想抓那两只半大鼠,但它们哧溜跑了。等俺俩把小鼠放进新窝时,那两只半大鼠已悄无声息地跟了过来。金印对着幼鼠说,听话甭乱跑,啊?然后在它们头上摸摸,像哄孩子一般。

无论上井下井,只要一走进巷道,我的心就陡地绷紧了。瞅瞅上面悬着的石头,再看看边上鼓着的石头,一挤眼,觉得石头在面前乱飞。每次有这种感觉时,我就想起洞里的鼠,便不住地安慰自己,有它们守着,啥都不用怕了。于是我走在巷道里,总是小小心心的,生怕碰着踩着它们。金印只要在巷道里走,他就把矿灯摘掉,用手提着,照着眼前的路。大家都觉得离不开鼠,只要两天不见,心里就变得空空的。

不过,有那个鼠窝在,我们都觉得踏实多了。要是几天见不到鼠,俺几个就下到井里,专门看望它们。有时幼鼠正在石窝里打盹,见我们来了,马上就精神起来。一次,金印变戏法似的拿出几个花生,他用线拦腰将一个花生拴住,用食指挑住棉线开始在鼠跟前晃悠。两只鼠尚未发现他的阴谋,便舞着爪来来回回争夺。吊着的花生正好有鼠身那样高,这些老鼠立起身子,前爪刚碰住花生,金印的手一抬,花生又跑掉了。金印总是让它们蹦跑四五次才能吃上花生。过了一会儿,我看到老鼠身上有津津汗液。老李说,它们在骂你咧!金印问,你听见了?老李说,我还用听吗,它们的眼一动,我就知道它们的意思。我们说他是吹客,他超然地说,信不信由你们。

挖出的煤很快就卖完了,老板一天催几次,要我们连天加夜地干。没钱买菜,吃的全是土豆,哪来的力气,我们就联合起来问他要钱。老板第一次露出笑容,他讨好似的说,兄弟们,只要好好干,面包会有的,钞票当然会有的。我们无心跟他幽默,只求先借点生活费。他又笑笑说,这几天钱紧,再缓几天,我一定把钱给了。我们不信他的话,但活还得干,不干活更是要不了钱。按老板的意思,主巷道左边又挖了一条支巷道。这条巷道的煤较为疏松,稍微一锛,煤块就呼地下来了。老李本来在主巷道作业,他怕我们没经验,就主动调了过来。进了巷道,老李的眼皮往上抬了抬,一脸的皱纹也跟着哗啦哗啦地响。他在里面瞅了一圈,才吭吭唧唧地说,咱都得相互照护着,可不能出事呀。

大家拼命干了一天一夜,拉出的煤像小山一样。我从井下上来,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老李喘着气说,咱喝点酒解解乏吧,不喝酒,这种劳累不好消除。讲完,他从身上摸出仅有的三块钱,买了一斤散装酒。我说,正好炖好了土豆,吃吃赶紧睡觉吧。老李说,土豆吃得我反胃,再也吃不下去了,说完,向外走去。他在一堆碎石旁蹲下,拣一捧石子,然后一个个洗净,搁在碗里。他端碗摇了几下,就把石子倒到锅里,我和金印都怔怔地瞧着。等锅烧热了,他往锅里倒点油,接着呼啦呼啦炒起来。油香蜂似的从锅里飞了出来,哼哼嗡嗡地漫了整间屋子。待石子油油亮亮时,老李住了火,把石子盛到碗里。我们正在纳闷,老李已把酒瓶打开了,他给我和金印分别倒了一杯,然后指着石子说,这就是咱的下酒菜,痛痛快快地喝吧。说完他叨住一个放到嘴里,唧唧咋咋地嗍了起来。金印掩口而笑,我咧咧嘴却咋也笑不出来。老李不管这些,他嗍完一颗石子,闭上眼咂咂嘴,然后喝上一口酒,露出很投入很自在的样子。我劝道,李哥没必要这样,等咱领了工钱,就下馆子好好喝喝。他似乎没听见我讲的话,继续唧唧咋咋地嗍。

巷道越挖越深,这里和别的地方不同的是,两边和顶部很少出现石头,几乎全是粉状的煤面。我问老李到底咋回事,老李也讲不出原因,他只是一遍遍地提醒大家,千万要小心。

巷道越深,煤运的越慢,老板破例下井催促我们。老李指着巷道说,这个巷道必须用木头顶住,一出事就不是小事。老板没有答话,而是微笑着出去了。金印骂了一句,我也骂了一句。老李的脸阴沉下来,一天没再说话。到了第二班,老李让我们把巷道的煤统统清掉,以免发生意外,所有的人都过来装车。巷道中间是个煤堆,我们拿着锹都偎了过来。这时一只老鼠噌地跳到煤堆上,灯光一照,它的毛色灰白灰白的,我瞅着,它有点像大皮,但还没看清,它就朝我们摆摆头,然后腾地往洞口跑去。没等大家反应过来,老李就嗷地一声,叫我们朝外面跑。我们刚离开原地,有两道蒲席大小的煤层就塌了下来。老李跑得晚一点,一个煤块砸在他的大腿上。我们连拖带拉地把他拽到洞口,大家吓得都瘫在地上。金印哇哇地哭起来,我噙着泪哄他说,咱每个人等于拾条命,应该高兴才是,咋能这法哭呢,说完,我的泪也嗒嗒地掉下来。

我们把老李送到卫生所,金印啜泣着说,要不是挣钱娶媳妇,今儿个我就回家去。老李摸摸伤腿说,干这个活的人都是没办法呀,不是两个孩子上高中,我咋能到这里来呀。只讲了几句,大家都沉默了,房里死一样的静。这时妻的脸忽地蹿到我的脑子里,气球似的在我眼前晃荡,我的心一抖,像被甩进矿井里。不多会儿我的脑一下清醒了,我粗略算了算,目前矿上欠我3000多,等我挣到5000多,能把家里的房顶换换,我也赶紧离开。

为了省钱,老李仅在卫生所躺了两天就出来了。来到矿上,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买了三袋方便面,要我和金印跟他回到井下。我问他弄啥,他说,咱得去找鼠呀。我知道他的用意,就扶着他进了巷道。每隔几米,我们就搁上一块方便面,心里默念着,鼠呀,你们快来吃吧,你们快来吃吧。

我们找到先前挪过的那个鼠窝,但没见到一只鼠。金印念叨说,它们可能长大了,都跑了,也可能出去找食啦。但不管它们回不回来,金印还是搁了一块方便面。回到住处,金印又是鼠呀鼠呀地说着,老李歪到床上说,你瞅,我给你找来了几只鼠。说完,借着灯光,他的两只手一握,做一个鼠的模样。影子印在墙上,乍一瞅,还真像一只鼠。他的手不停地活动,影子便在墙上跳跃着,活生生是一只欢蹦的鼠。我和金印稀罕得不行,跟着他模仿起来,刚开始不像,老李就手把手地教,渐渐地墙上又钻出两只鼠来。

矿上接连发生了几次事故,被迫停业整顿。我以为这次老板肯定会把巷道修整修整。但知情人讲,类似的事出现多次,老板在上面有关系,停上两天,很快就开工了。我们似信非信,不过凑这个间隙,我们决定到镇上逛逛。跟我想像的不太一样,街上人不多,但轿车像河里干了的鱼,横横竖竖地奔跑着。金印不小心溜到了路边,顿时响起一阵叽叽哇哇的刹车声,一辆轿车陡然横在跟前,一个衣着讲究的男人走出来,对金印大声训斥着。我认得这是一辆宝马车,商标像个涂了颜色的饼干。金印受了惊吓,白着脸说,这些有钱人孬得很,我就在车前晃了一下,你看他急的熊样。我说,听别人讲,这样的车值300多万呢。金印迷瞪了一下问,300万元是多少呢。我想想说,要是10元的票子,咱住的小屋该能铺上一拃厚吧。金印咂着嘴,一副迷迷惑惑的样子。正是晚上,街上的灯耀得刺眼,不时走过一个妖艳的女人,见了俺俩,便厌恶地躲开了。我知道她们嫌俺俩脏,但我明白这些妖冶和繁华都是由于煤矿的存在才存在的。不过它离我们很远很远。我们在街上无声无息地走着,谁都没有讲话,最后还是金印说,没啥意思,咱们回吧。

回到住处,我和老李拉呱,金印在一旁用铅笔窸窸窣窣地画着什么。过了一阵,他来我们面前,把纸一展,上面画的全是大大小小的老鼠。我没想到他画得那样像,老李喜滋滋地问,你咋有这种手艺呢?金印一脸坏笑地说,我从小喜欢美术,要是有人专门教我,说不定现在是个画家了。

果然不出所料,没隔几日,煤矿又开始生产了。虽说是五月天,但太阳就像在洞口挂着,热气蚊虫似的,追得我们无处可藏。下井前,我们把毛巾洇湿,然后往后背上一搭,一个个活像铁匠。我们来到工作地点,没想到两只老鼠蹲在前面的煤块上。开始谁也没瞅见它们,它们隐在煤块后面,只露两个小头。我拿起洋镐,狠狠锛了一下,碎煤便呼呼啦啦地落下来。它们受到了惊吓,一跃就跳到地上。我怕砸着它们,准备把它们赶走。我取下背上的毛巾正准备朝它们舞动时,一只半大鼠却腾地跳到另一只鼠身上。我被惊了一下,手扬在半空停住了。老李说,都别动了,它们在交配呢。我们停下手里的活,以便不影响它们,我长恁大还没见过这种场面,一时竟手足无措。我本是不愿看的,但眼还是不由自主地斜了过去。一只鼠跷起前爪,趴在另一只鼠的屁股上,然后身子急促地活动起来。下面的鼠开始吱吱地叫,叫得很惨烈,好像被火烧着了,或者身子被刀扎着了。看到这里,金印把头一扭说,咱把它们赶走吧,这样下去,咱咋干活呢。老李忙挡住说,这时候绝不能惊动它们,咱希望它们的后代越多越好哇。

两只鼠卧在地上,亲热了好一会儿才走,它们走后,我们才开始干活。不知咋地,大家都不愿意说话,好像还被刚才的情节拽着,没有挣脱出来,于是井里更静了,只有洋镐掘煤的咔咔声,和煤哗啦哗啦的滚落声。

这种沉默一直延续到收工,我们三人走进屋里,往床上一歪,好像一个个都晕倒了。老李在床上呼咚呼咚翻两个身,然后猛吸一口气,肚子慢慢鼓起来。接着他愤愤地说,咱还不如一只老鼠咧。我说你想媳妇啦,他反问我说,你不想?我说,肯定想,想也没法,咱是来挣钱的呀!老李叹口气说,我挣上几千块钱就赶紧回家,再这样下去,我确实受不了。

井下干活很紧张,很少有休息的时候。由于粉尘较大,谁都不愿多讲话。所以一连干几个小时,又劳累又寂寞。人一寂寞就想弄出些事儿,手既然没闲着,脑子也跟着旋转起来。但转了一阵,我的脑子还是空空的。好像所有力气都跑到手上和脚上了,别的部位都被折磨得疲沓沓的。但我并没泄气,脑子还是用劲想,我想到刚出门打工时,媳妇眼泪汪汪地到车站送我,我不愿想这些,就狠劲摇摇头,于是这些内容便像雨点一样被我从脑子里甩了出去。脑子又变得空荡起来,像一个宽敞的仓库,里面没一点东西。我开始沉思,想了一下,又想了一下,想到的却是老鼠。我掐着指头推算,觉得好多天没见老鼠了。我问老李,他也说多天没见了,我又问金印,得到的仍是同一种答案。金印说,你没见前几天它们相爱么,可能是母鼠怀孕了,公鼠在窝里照顾它呢。大家不同意他的说法,老李说,大皮呢,大皮它们不会怀孕吧,它们干啥去了呢。当然谁也不知它们的下落。

我们闷闷地在井下挖了一下午,收了工,走到洞口,却听到一声唧叫,所有人都站住了。大家扬脸瞅,洞口是些乱石,石缝里长满了杂草,唧叫声好像在近旁的石堆里。众人正在观望,一只鼠突然跳到洞边的一块石头上。紧接着进来一只鼠,我仔细瞧去,发现第一个跳上的是大皮,第二个跳上来的却是一只半大鼠。它们在石面上转了几圈,半大鼠突然跳到大皮的身上,咬住了它的脖子。大皮叫了一声,屁股一动,将半大鼠甩了下来。两鼠开始厮咬,彼此都有鼠毛掉下,纷飞的茸毛,在鼠们的搏击中,忽高忽下,把它们的打斗映衬得很是激烈。战斗了一阵,大皮的身子一扭,从石头上跳下,蹿到我们跟前。正当它准备逃跑时,半大鼠身子一纵,截住了它的出路,大皮头一低咬住了它的尾巴,半大鼠轻巧地翻了翻身子,却叼住了大皮的左前腿。大皮吱地一声,歪在地上。我把镐把插在它们中间,想借此断开它们,但它们彼此咬着,都没分开的意思。老李见状,急忙赶过来,左手捏住半大鼠的耳朵,右手捏住大皮的耳朵,使劲一拽,终于将它们分开了。大皮想趁机溜开,可身子刚刚立起,又歪下来,它的前腿已被咬成重伤。老李在洞边拣块破布,哧啦撕掉一块,想给它包扎一下,大皮乖得很,听任老李摆弄。

我们把大皮抱回住处,金印先喂它点水,又喂给它点方便面,大皮的精神好了许多。老李扯了一把旧棉絮,简单做了一个窝,把它放在了里面。天亮后,大皮没有走,它翘着头,怔怔地瞅着我们。老李说,它伤得不轻,还是给它抹点药吧。我们费了很大劲,从别处弄了点云南白药,给它敷在腿上。这天大皮只喝了点水,并不吃东西,我说,可能是腿太疼,疼得没有胃口了。金印说,这种伤是外伤,应该喝点骨汤。老李笑笑讲,咱还喝不上咧,去哪儿给它弄去?

出乎大家意料,金印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截骨头,他把骨头砸碎,往勺里一放,咕咕哝哝地炖起来。大皮也许闻到了香气,身子一胀一胀的,不停地朝勺里观望。金印把汤盛好,吹凉,小心地放到大皮跟前,大皮伸头试探一下,然后头一低,叽吱叽吱地喝了起来。

根据矿主的安排,我们在主巷道上再凿一个支巷道,并增添了五名矿工。老李、金印和我主要在支巷道里挖煤。我们干得很顺,没几天就推进了五十多米。虽然这条支巷道煤层较为坚硬。但挖掘中,不时有小石块从顶上落下,吓得我们胆战心惊。我曾问老李,像这种落石现象有危险吗。老李皱皱眉说,危险是有,不过一般没大问题。

我的担心终于发生了。这天我们接了班,大家干得正猛,不多会儿我们身后落下四五块碎石。这时,我们都怔住了,两个新来的矿工趄着身想往外跑。老李说,没事,这种情况常发生。他的话刚完,好像故意跟他作对,咚的一声,落下一堆泥土,我们的退路就被堵死了。大家全傻了眼,两个新来的矿工开始哭起来,老李镇定地说,别急,土层不会太厚,现在我们都把矿灯对着塌方的地方,叫我仔细瞅瞅。所有的矿灯都射了过去,塌方的土层上小下大,活像个坟墓。这时又有几个矿工哭起来,巷道里回音很大,细微的啜泣似乎都有点振耳。老李突然焦躁起来,他骂了几声哭着的矿工,然后拉起洋镐,狠命地朝泥土锛去。他这一动作忽然提醒了大家,伙计们开始拼命地挖起土来。我想,这是唯一的自救办法。我们不能等死,也不能等外面的人来救,我们只能自己救自己。

挖了四五个小时后,前面被一个巨石挡住了,老李一瞧吓住了,脸变得煞白。他井下干活的经验很丰富,一般情况下不会大惊小怪的。我感到情况严重,就扯了扯老李的衣角。他瞪我一眼,两道眉毛拧紧了,松开了;又拧紧了,一会儿又松开了。他拄着洋镐,一句话不说,后面的矿灯都往前照着,他的背影像个硕大的怪兽,牢牢地粘在石头上。大家就这样僵持着,都瞪眼瞅着石头,这些石头活像狼群,死死地堵住了我们的退路。但是我们不甘示弱,狼群也不甘示弱,双方都愣愣地站着,脚下仿佛都生根了。

不知过了多久,老李的头慢慢低下,他好像在深深想着什么。我有点站不住了,想蹲下休息一会儿,这时老李却猛地拉住我的手说,咱俩往洞周围探探。

靠近洞顶和两边墙壁之处,只是些泥土,把泥土拨开,里面也是些大的石块。我们彻底死了心,谁都明白,外面的人如果救不了我们,我们就只有等死了。

洞里又出现死一般的静,我听到我的脑子转动之声,一会儿是沙沙声,一会儿又是千万只知了在叫。老李两手扶着镐把,在前面歪歪斜斜地站着,他的影子也歪斜地印在石头上。不过,我觉得他更像片树叶,掉在石面上,我听到树叶与石头的摩擦声。时间已完全停下了,如一潭死水,没一点声响。这时,人群里又发出啜泣声,哭声如一只硕大的苍蝇,哼哼着,在眼前飞来飞去。我生怕这样的声音越来越多,要是那样的话,我们很可能会全军覆没的,这时需要的是希望和信心。但希望和信心埋在大家的心里,需要有人伸出手似的把它们很快地揪出来,可就是没人去做。老李独独地站着,两只手摁着镐把,镐把是根,他的胳膊是镐把的两条枝蔓,像长在了上面。我真怕他的脚下再生出根来,于是就嗡声嗡气地叫了他一声,他没有吭声。我准备走上前拍拍他,但我一抬脚,却发现脚边趴着一只鼠,他见我瞅它,就朝我歪歪头,然后不紧不慢地向塌落的石上走去。老李也看见了它,我们以前好像没见过这只鼠,但它似乎跟我们很熟悉。它没有马上离去,而是先站在石头上抖了抖身子,接着一蹦一跳地往落石与洞壁处一个小窟窿里钻去。老李看后,打了一个激灵,像一盆凉水陡地泼在身上。然而打过激灵的老李精神倍增,他朝着鼠钻的地方嗷地叫了一声,然后,提高嗓门说,挖,就顺着这个窟窿快点挖呀!

伙计们拼死拼活地干了一夜,前面终于露出光亮,老李让大家停住,他爬过去仔细瞅了一阵,然后趄开身,抓起钢钎一捣,露出一个半米大的洞口。在他的指挥下,我们赶紧往外钻。金印走在最后,他和老李推让着,老李钻了出来,我瞅见金印的右腿已往外迈出了。他的身子刚挪出洞口,一块石头却嘭地砸在他的头上。大家都觉得奇怪,洞口明明是些瓷实的煤粉,谁都没发现大的石头,老天咋会跟我们过不去呢……

给金印料理完后事,我们对着桌上的粽子发呆,除了难过外,心里抹不去的就是那只救命的鼠。它没大皮大,比以前的两只半大鼠粗壮,但它的行动极为敏捷,我越想越觉得,这是只神鼠。我眼巴巴地望着墙根、床边和门后,真想再见它一面。老李闷了一阵,掂着桌上的粽子说,咱去找找那只鼠吧。这正中了我的心思,两人就一块进了巷道。

我们走过主巷道,走过两三条支巷道,没有瞧见老鼠,我们走得很轻,怕踩着惊着它们。但过了好久,还是没有发现。正准备返回,在一个盆大的煤洞里,我们看到两只大鼠站在中间,六只幼鼠趴在周围。我把灯光打过去,中间的一只大鼠有点面熟,老李眯着眼说,这好像是大皮呀。我瞅着也像大皮。不管是谁,反正都是俺们的朋友,我们剥开粽子,慢慢地搁在它们身边。粽子黏黏的,沾满了灰土。大皮光拣些干净的吃,沾灰的都踩在地上。老李摇头苦笑一下,从兜里掏出毛巾,往地上一铺,再把粽子放在毛巾上。

不多会儿,两只半大老鼠也来了。它们好像觉得来晚了,气势极为凶猛。老李觉察到了这些,为平息它们的怒气,他特意将两个大粽子放到半大的老鼠跟前。它们没咬几下就吃完了。然后一只半大鼠蹿到大皮跟前,直接吃毛巾上的粽子。大皮见它这样猖狂,噌地跳到半大鼠跟前,用头咚地顶住了它的肚子。半大鼠扬起头准备反击,我及时把它们拨开了。我捏着几个红枣,先给大皮一个,又给半大鼠一个,半大鼠闻闻,并没吃,而是嘴一叼,送到另一只半大鼠眼前。老李说叼枣的肯定是一只公鼠。我问他为啥,老李说,我想它们跟人一样,男人不是爱疼女人么,这公鼠当然就爱疼母鼠了。我说,搞不准叼枣的那个还是母鼠咧。女人也好心疼男人么,那母鼠也可能会心疼公鼠呢。大家谁也讲不清,讲不清就不讲了,继续专心喂鼠。

我伸展手,数了数,共有十个红枣。我左手拿五个,右手拿五个,然后分别给了大皮一家和两只半大鼠。大皮见恁多红枣,先摇摇头,接着前爪在嘴上搔搔,做出思考之态。磨蹭了一阵,它好像才彻底拿定主意,先把四个红枣给了六个幼鼠,最后剩下一个就轱辘轱辘地推到它的同伴面前。同伴闻闻,好像有点犹豫,它抛下红枣,绕着地上的毛巾转了一圈,然后一斜身,又用嘴抵住了红枣。两只鼠吱吱地叫着,声音低低的,很是轻柔。时间过了一截,两只鼠好像终于明白了各自的意思,大皮的同伴回到毛巾旁,继续吃剩下的棕子。大皮则衔住红枣,往地上一蹲,踏踏实实地吃起来。

我和老李静静地瞅着老鼠们吃食。全场只有细微的咔嚓声,这声音在矿灯的光影里飞舞着,像跳动的蚊虫。不知过了多久,时间仿佛是条绳索,把我们一个个捆了起来,然后毫不留情地统统地把我们拉到了过去。我们用孩子般的眼睛瞧着鼠们。我认为这些井下的鼠确实不是一般的鼠,也不是本地人所说的高客,应该叫它们啥,我却讲不清了。

金印的死对我们刺激很大,我和老李决定离开这里。临行前,我们打算最后再看一眼鼠们。我们下了井,来到那个鼠窝旁,大皮不在,另一只鼠也不在,六只幼鼠卧在煤窝里,正呼呼大睡呢。我们不想惊动它们,便朝它们挥挥手,悄悄离开了。

正是清晨,山沉沉的,巷道的洞口也沉沉的,山和天连在一起,变成了一块灰色的麻布。我把金印画的鼠画摆在洞口,然后按河南老家的习惯,掏出准备好的簸箕和勺子,边敲边喊,金印回家吧,金印回家吧!我得给金印招魂,我得带他回家,他娘在家等着他呢。勺子和簸箕发出的声音疲沓而沉闷,在低缓的山风里,更显得忧伤和落寞。我瞅着黑灰黑灰的山石,极力控制着自己,不让泪水流出。老李却忍不住了,这是我见他第一次流泪,泪水掉在石板上,叭地一响,接着刀子似的划在我的耳轮上,于是我的泪也哗哗地流了下来。老李对着鼠画跪下了,我也跟着跪下了,我们深深地磕了一个头,然后站起身,直愣愣地走了。

责任编辑谢欣

分类:短篇小说 作者:宋剑挺 期刊:《当代》2008年3期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