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祥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供职于大同文联。1984年开始文学创作,出版有多部长篇小说和中短篇小说集。短篇小说《上边》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
1
王嫂真是走运,杀那头叫驴的时候,谁也没想到会有运气降临到她的头上。
王嫂最早是雇人杀牛,后来她在县城里租了房子,说城里也不对,是靠近城里的地方,那房子就在城墙下,院子很大,一进院子左手是一间小房,里边放着乱七八糟的东西。往里走是三间破破烂烂的正房,王嫂就和王连民住中间那间,儿子出外打工有五年多了,而且还想着要出国打工,所以除了过年很少有时间回来。王连民病了两年,现在是什么活儿都不能做,只能隔着窗子看别人做这做那,只能看自己女人忙进来忙出去,只能闭着眼想像自己一次次去苏州和杭州旅游。王嫂进城后就不再雇人杀牛而是改了杀驴,城里人现在好像忽然都喜欢上了吃驴肉,再说杀牛的时候牛总是哭,让王嫂心里越来越怕。所以王嫂现在改杀驴了。离王嫂家不远的地方,就在美力宾馆旁边就有一家驴肉烧饼铺,离美力宾馆不远的五中那块儿,还有一家,除了这两家驴肉烧饼铺天天要向王嫂定驴肉外,还有好几家饭店也天天向王嫂定驴肉。那些牲口贩子,都是王连民家的老主顾,会定期给王嫂送注定要到另一个世界里去旅行的牲口。
那头驴,说来也没什么特殊处,只是老了,太老了,牲口老了的结果就是难免挨一刀。那头驴给牲口贩子刘明学牵了来,由于长年干活儿,驴身上有的地方连毛都没了,肩胛那地方,驴大腿靠胯那地方,驴脖子那地方,都没毛了。王嫂看着它可怜,还给它抖了些黑豆,这头老叫驴像是有心思,嘴慢慢慢慢地嚼,眼睛却不知道在斜视什么。等到这头老叫驴给俊生放倒剥皮开膛的时候,旁边的人都吃惊地叫起来,一个圆滚滚的什么东西,像个足球,一下子,从热气腾腾的驴肚子里滚了出来。天刚刚下了点儿小雪,那东西在雪地上简直是黑乎乎的,好像还在跳,还在冒汽,有人以为是驴心,在旁边叫了起来:
“驴心蹦出来啦?好大的驴心!”
“什么鸡巴眼!看好了再说!”俊生说。
人们都看清楚了,那不是驴心,但人们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保不准,王嫂你这回要发了!”
俊生慢慢蹲下来,伸出手指触触这个圆滚滚的肉球,说这也许是个正经东西,说自己杀了无数牲口,见过牛黄也见过狗宝,就是还没见过驴肚子里滚出这么个玩意儿。俊生用手指按按那个肉球,那肉球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俊生抬起脸来:“要不,切开?看看?”
这时候,王连民在屋里急着“嘭嘭嘭嘭”敲玻璃,他要自己女人马上把那东西抱进屋里,说“那还敢切,切了也许就坏了,不能切”!
王嫂取了个塑料盆子,肉球的味道可真冲,腥里巴叽的让王嫂一阵一阵想作呕。王嫂把大肉球用盆端进家,放在了炕上。
“好家伙。”王连民也被那大肉球吓了一跳,说驴身上怎么会长出这种东西?
“开膛的时候它自个儿就蹦出来了。”王嫂说会不会是个胎?
“那是头叫驴。”俊生在后边跟了进来,说叫驴就他妈一根鞭!
“牛黄是啥样?”王连民说这会不会是驴黄?
“牛黄哪有这么大,要这么大牛黄那可发老了!”俊生说这么一大块牛黄要比这么一大块金子都值钱,俊生说他只听过牛黄,没听过驴黄。
“会是个啥呢?”王嫂说这玩意好像是在驴肚里谁跟谁都不挨,一下子就滚了出来。
“可不是,它在驴肚子里边跟谁都不挨。心啊肝啊什么的你想把它摘出来还得用刀子分来分去,这家伙可好,自己做主一滚就出来了。”俊生说这真是个怪事。
“它在驴肚里跟谁都不挨?”王连民说。
“要连着还得用刀分它,它自个儿就滚出来了。”俊生说。
“这到底是个啥东西?”王嫂说味儿可不怎么好闻,是不是比鱼都腥?
“反正不是个胎。”俊生说,说这大肉球也许剁巴剁巴能包饺子。
“我看像是肉。”王连民说。
“当然是肉,连骨头都没有,纯肉。”俊生说这下子一个月的饺子馅儿都够了。
“不会是个癌吧,驴长癌了?”王连民又用手指触触大肉球,对王嫂说。
“不是吧?”王嫂说。
这天晚上,王连民和王嫂睡得很晚,从驴肚里滚出来的那个大肉球让他们兴奋得了不得,屋子里,那股子血腥气是越来越浓,到后来,王嫂不得不把它放在了外边,用一个大黑塑料袋子把这个肉球挂在了拴牲口的柱子上。外边下着雪,城墙上白花花的,天是暗红的。
“千万挂好了。”王连民说可别让老赵的猫叼了去。
“你放心,已经挂好了。”王嫂说。
“我想我应该吃了它。”王连民对自己女人说。
“你吃什么不好,家里还有块儿驴板肠。”王嫂说。
“我吃了它,也许我的病就好了?”王连民说。
“要是吃坏了呢?”王嫂说你怎么只往好处想,一下子吃完蛋了呢?我给你儿子再从哪儿找你这么个爹!爹可是个好东西,爹是花钱买不来的好东西!
“爹?他妈的!我觉得这肉球才是个好东西,谁跟谁都不挨,自己一下子滚出来,这是个宝贝,老天送给我的宝贝。”王连民说。
“但愿它是个好东西。”王嫂说,“我看它也像是个好东西”。
这天夜里因为外边下着雪,远远近近一片宁静,只有檐头上的积雪时不时往下掉的时候发出“卟”的一声,又“卟”的一声。王连民和他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睡着,天就这么慢慢亮了,隔壁做豆腐脑的老赵起来了,去挑水了,不停地咳嗽着,桶“吱呀吱呀”叫着,还有就是脚踩在雪上的“咯吱咯吱”声。
“雪下得肯定不浅。”王连民醒来了,和每天醒来时的感觉一样,他觉得浑身都在疼,他捶捶自己的腰,这边,那边,那边,这边,一边捶一边又小声说“雪肯定够半尺深”。王连民估计自己女人这时也已经醒了,他摸摸那边,想不到那边被窝早空了。王嫂早已经出去了,到院子里去看那个肉球,那肉球有些上冻了,有些硬,用手指按上去“咯吱、咯吱”响,感觉里边是沙沙的,像是放了不少细沙子在里边。
王嫂怕肉球给冻坏了,她要把它摘下来拿进屋。
“别往下摘它,也许有人知道那是个啥东西。”王连民隔着窗在屋里说话了,说多让人们看看,多让人们看看有好处,不让人们看咱们也许一辈子也不知道它是个啥怪东西。
“冻不坏吧?”王嫂在外边说,说挂在外边可别让它冻坏了。
“肉这种东西只有捂坏的,你多会儿听说还有冻坏的?”王连民在屋里说,说要坏就让它坏在我肚里好了,我迟早要吃了它,我看到它第一眼就想吃它了,我迟早要吃了它,要不就把它切开看看到底是啥东西。是不是一块大肥肉?
“你天天有驴板肠吃你该知足了。”王嫂跺着脚从外边进来了,说一头驴身上也就那么一副驴板肠,多金贵的东西,要不,你吃颗药再睡会儿,今天收驴皮的说好要来。
“不睡了,外边雪下得不浅吧?”王连民说路不好走收驴皮的也许不会来了。
“驴皮又涨价了。”王嫂说现在有不少人拿马皮当驴皮卖。
上午九点多的时候,收驴皮的没来,俊生却顶着雪兴冲冲地来了,俊生进了屋,把狗皮领子放下来,上边的雪已经化成了点点水珠儿,他又把皮帽子摘下来,把上边的雪打了打。王连民和王嫂都看着俊生,他们觉着俊生和往常不一样,像是有什么好事。但愿那好事与那个大肉球有关。王连民不敢问,他看着俊生。
“有好事了!”俊生果然说。
“什么好事?”王连民说俊生你说说有什么好事。
“我打听清了。”俊生一脸的神神秘秘,他说他已经打听清了。
“打听清什么?”王连民是明知故问。
“你和嫂子的好事!”俊生说。
“我和你嫂子天天都在等好事,可好事就是不来。”王连民说。
“你猜那大肉球是啥东西?”俊生说。
“啥东西?”王连民说。
“你猜?”俊生说。
“我他妈咋能猜得出。”王连民说俊生你别装神弄鬼,你快说。
“那肉球要比牛黄还贵,比狗宝还贵。”俊生小声说。
“什么东西还能比过牛黄?”王嫂吃了一惊,马上不灌水了,把水壶放到一边去,过去宰牛的时候,她一直都巴望能碰到牛黄,有一次她在一头牛的肝儿里发现了一些黄黄的硬块儿,她可高兴坏了,后来一打听,她又失望了,那些黄黄的硬块儿只不过是牛肚子里最最常见的结石。
“是驴沙,驴沙可比牛黄少见得多!”俊生小声说。
“驴沙,驴——沙?”王嫂没听说过这种东西。
“嫂子你们这下子要发了,那东西就是驴沙!”俊生小声说,朝外看看,说那东西怎么能挂在外边,快把它收起来,把院子门关好,从今天开始什么也别干了,也别让人们乱进来,那可是值钱的正经东西。
“可以说是最最值钱的东西。”俊生又说。
王连民朝外看了看,说驴沙是治什么病的?保不准就是治我这病的:“我先切他妈一块儿吃吃看,这可是老天送给我的礼物!”
“可千万别乱动,那是个正经东西,一千头驴里边也出不了一个!”俊生伸出一个指头,“也许一万头驴里边都出不了一个!一万头!”
“你说这东西叫什么?——驴沙?”王连民说。
“对,驴沙。”俊生说。
“哪个‘沙?”王连民说。
“管它是哪个‘沙,反正要比金沙都贵——”俊生说恐怕花两三万块钱在市上都不可能买到这种东西。
“两三万?你说两三万?你说两三万在市上都买不到?”王连民大吃了一惊,“这么说我能去苏州和杭州看看了?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有钱可是个好事!有钱你就可以去你想去的地方,钱是个让人高兴的东西,钱他妈比爹妈都亲。”
“弄好了,连给你儿子娶媳妇的钱都有了。”俊生说,想想,又小声说:“弄不好,也许会出大事!”
“你什么意思?”王连民问俊生。
“什么意思还用我说,就看你们的福气伏得住伏不住。”俊生说小心别人打它的主意,它可太珍贵了,是宝贝中的宝贝,这下可了不得啦。
“想不到还真是个宝贝。”王连民看着王嫂。
“我一眼就看出是个宝贝!”王嫂说那头老驴也许就是咱们家的财神,杀驴那天,灶火里的火比哪天都旺,财神可来了。
“快把它取进来!”王连民说从现在开始可不能再挂在外边了。
“取进来咱们再好好儿看看。”俊生也说。
2
风声不知道是怎么传出去的,这天中午,有两个年轻人“咯吱咯吱”踩着雪顺着小胡同找到了王嫂家,小胡同里的雪可真深,一脚下去一个洞,一脚下去一个洞。外边一敲门,王嫂和王连民就吓了一跳,他们两口子正在研究那个大肉球。外边一敲门,他们就赶紧把那大肉球收了起来。这两个年轻人一个矮一点一个高一点,矮一点的那个嘴瘪瘪的,笑起来挺好看,高一点儿的那个眼睛总是眯眯的不怎么爱说话,总是在抽烟。这两个年轻人说他们是报社记者,他们开门见山,说他们来是想看看那个从驴肚子里滚出来的那个大肉球。
“听说一下子从驴肚里滚出那么个大家伙?”
“是啊——”王嫂说。
“听说是千年难遇!”
“是啊——”
“听说要比牛黄都贵重?”
“——”王嫂看看王连民,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王嫂一开始是跟他们站在院子里说话,院子里的雪晃得让人睁不开眼。后来才把他们带到屋里来。王嫂拿不准给不给他们看那个从驴肚里滚出来的肉球,她拿不准这两个年轻人到底是不是记者。“要真是记者呢?”王连民说:“要真是记者那可是好事,人家可以把这个肉球宣传出去,比如拍个照片登在报上。”王嫂要王连民拿个主意,要是假记者呢?是让他们进来还是不让他们进来?王连民说:“他们装假不装假又拿不走咱们的驴沙,他们要拍照片就让他们拍,这事知道的人越多越好,只要你把肉球放好,放在谁也不知道的地方,让谁也找不到它。”
“那就让他们进来?”王嫂说。
“进来进来。”王连民说。
“进来吧,进来吧。”王嫂把那两个自称是记者的年轻人让到了屋里。
这两个年轻人在屋外“砰砰砰砰”跺了好一阵鞋上的雪。
王嫂把那两个记者让进屋里的真实想法是不想让这两个年轻记者知道驴沙在什么地方放着。她对这两个年轻记者说你们在家里等等,我去取那个肉球回来,“肉球不在家,在别处放着。”王嫂特别强调了这一点。王嫂还真把头巾围好出去了一趟,出了院子,她去了西边,她去找俊生,她对俊生说:“有人来家里了,差不多的时候你就过去一下,我也拿不准他们是好人坏人。要是坏人我怕王连民一个人对付不了。”王嫂从俊生那里拿了一个空塑料袋子,又往空塑料袋子里塞了一个去年秋天的圆白菜,猛地一看,就好像里边放了个大肉球。王嫂从外边回来的时候先去了一下一进院子左手边的那间小房,那个肉球在小房里的一个缸里放着,上边还压着张烂臭了的牛皮,她一颗心“怦怦”乱跳,她把肉球拿了出来,肉球冰凉冰凉的,这让她心里很不安,她把肉球放在了塑料袋子里边,顺手又从地上抄了一铲子煤块儿。
“取回来了,取回来了。”
王嫂跺跺脚从外边进来了,她先把煤块儿加在炉子里。
“我顺手从小南房取铲子煤,你待会儿就不用再出去了。”
王嫂这话她其实是对这两个记者说的,让他们相信她顺便去小南房只不过是去取了一铲煤块儿,让他们相信那个大肉球真是在外边放着。
“这东西怎么叫‘驴沙?”
矮一点的记者看着王嫂一层一层地往开解那个塑料袋子,说自己当记者这么多年来是第一次听说“驴沙”这个名词,这可太新鲜了,这种新鲜事现在可不多。
“这东西多见不多见?”矮一点儿的记者问王连民。
“多见就是工地上的黄沙了。”王连民说。
王嫂把最后一层塑料袋子解开了,那肉球的腥气猛地冲了出来,然后才慢慢在屋子里弥漫开。总是眯着眼的记者这时也凑过来,用手指小心翼翼触了触这个肉球,还把手指放在矮个子记者鼻子下让他闻了闻。
“真腥!”
“还不就是个血团子?”矮个子记者说。
“这是驴沙!”王连民有点儿不高兴了。
“想不到驴沙是这样。”矮个子记者对总是眯着眼的记者说。
总是眯着眼的记者说他以前也没听过有这种东西,他也以为是一堆沙子样的东西,不过在想像中是金光闪闪,即使不是金光闪闪也会银光闪闪,或者干脆像一堆碎钻石。
“想不到原来是个大肉球!”总是眯着眼的记者说。
矮个子记者把手凑近那个大肉团的时候王连民一直看着他,王连民很怕这个记者从口袋里猛然掏出把小刀来,然后再在肉球上割一下子。所以王连民有些紧张。总是眯着眼的记者伸出手指触肉球的时候也引起了王连民好一阵子的紧张,自从俊生告诉他驴沙要比牛黄都金贵之后,王连民的心里一直紧张着,大白天躺在那里甚至都睡不着觉,总觉着南边的那个小房里有动静,这让王嫂很担心,这才仅仅一两天,要是时间长了,王嫂担心王连民会把身体搞得更坏。那个矮个子记者准备拍照的时候王连民心里就更紧张了,因为矮个子记者提出了一个要求,那就是为了拍的照片更好看一些,他要求把肉球放在案板上,他要求把塑料袋子都取开。王嫂把塑料袋子都取开后这个矮个子记者又说这间屋的光线太暗,虽然开了灯,但光线还是太暗:
“外边光线好,可不可以放到外边去拍?”
“不行!”王连民大声说,突然有些气喘吁吁。
“外边光线好,屋里太暗。”矮个子记者又说。
“不行。”王连民又说,说不行就不行,这东西怕见光。
矮个子记者好像被王连民吓了一跳,就不再提出院子拍照的话,但他提出来要王连民和王嫂每人手里给拿一张白纸板,好给这个大肉球增加一点点光线。王连民想不到记者的提包里居然还会有白纸板,左一拉右一拉白纸板就变大了。这么一来,王连民的疑心就更大了,他盯着那个总是眯着眼的记者,王连民的眼神传达了一个意思:他怎么不拿白纸板?矮个子记者马上看出了王连民的意思,他笑了笑,说小李还要打灯呢。
“他姓李。我姓王。”矮个子记者又对王连民说。
好在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两个年轻记者拍完照片然后就走了,他们甚至都好像有些失望,他们的期望值太高了,他们希望看到金光闪闪的东西,或者是什么稀奇古怪会发出响声的东西,他们想不到看到的只是一个腥乎乎的大肉球。但让他们吃惊的是这个肉球真大,他们问了王嫂一句话,问这个大肉球有多重。这可把王嫂给问住了。
“不知道也没关系。”矮个子记者说。
“我看就写八九斤吧。”总是眯着眼的记者说,“这家伙我看够。”
“八九斤的大肉球也不算小了。”矮个子记者说。
这两个年轻记者前脚一走,王嫂就马上给这个大肉球称分量。王连民家的院子里放着一台台秤,王嫂把台秤上的雪扫了扫。
“好家伙,你猜猜。”王嫂在外边小声对屋里说。
王连民隔窗子伸出了一只手。
“比这重。”王嫂小声说。
王连民又伸出了一只手,共两只手。
“比这还重。”王嫂又小声说。
王连民兴奋了起来,下了地。“说,多少?”
“十三斤!”王嫂小声说。
“里边会不会真是有金子?”
王连民这回要亲自看看秤,说要是里边没金子怎么会这么重?他让自己女人把那台秤推进了屋,那个大肉球现在好像有了某种变化,有点玲珑剔透的意思,好像是比刚从驴肚子里滚出来的时候好看多了,已经变透亮了,看上去像一块奇大的紫红色玛瑙。这个大肉球给放在了台秤上,王连民把台秤上的砣拨了拨,王连民相信了,王连民相信了还不说,他还想亲自用手抱抱这个大肉球。结果是沾了两手的血。王嫂转身取手巾,再转过身的时候吃了一惊,她看到王连民在大口大口舔手上肉球的血,舔了这只手再舔那只手。
“你干啥!你干啥!”王嫂说你也不嫌它腥!
“我迟早要把它吃了。”王连民说,“我感觉我吃了它病也许就会好了,因为这是个宝贝!”
这时候又有人在外边敲门了,敲得很急,不是一个人敲,像是有许多人在敲。
“快去看看是谁。”王连民说。
王嫂把大肉球包好放在了柜子下边,上边又扣了一个盆子,然后出了屋,她站在院子里问了一声,外边敲门的原来是俊生,他怕王嫂这边出什么事,还有另外一些熟人,是那些小贩,卖肉的小贩,驴沙的消息已经在他们之间传开了,他们都想来看看那个叫“驴沙”的大肉球,想开开眼。这让王嫂很为难,她既不能说那肉球不在,又不能说不让他们看,她又有些怪俊生,怪他不是一个人来,怪他带那么多人来。她忙返身又进了屋,她让王连民拿个主意。王连民的意思现在已经改变了,他的意思是这肉球不能再让人们随便看了:
“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那宝贝,看到的人越少越好。”
“人都在外边呢。”王嫂说。
“开门吧,你就说大肉球给记者拿走研究去了。”王连民对王嫂说。
王嫂去开了门,她对俊生和那些小贩们说那肉球已经被记者们拿走了,“刚拿走,他们要研究研究这个宝贝,据说一千年也出不了这么一个,所以他们拿走了,还打了条子。”但是这些上门要求看一眼肉球的小贩们都好像对王嫂的话不怎么相信,他们已经知道了那肉球就是“驴沙”,他们知道“驴沙”有多么宝贵。他们还是拥拥挤挤进了屋,进了屋他们的眼睛又不老实,东看看西看看,他们觉得这屋子已经不再是以前的屋子了,这屋子马上就要放出光芒来了,不知是谁说的,说驴沙会闪闪发光,但他们注定是什么也看不到,但他们已经感觉王嫂的屋子跟以前不一样了。
小贩哈小毕的话让王连民一下子眉飞色舞起来,哈小毕说:
“听说驴沙到了晚上都会放光,像夜明珠一样!会把屋子照得亮堂堂的。”
“那好,今后连灯都不用点了。”王连民说。
“我们都还没见过驴沙呢。”哈小毕说牛黄他倒是见过。
“拿回来再说,拿回来再说,到时候还能不让你们看?”王嫂在旁边说,说大肉球很快就会拿回来,记者们还拍了照片,说要登在报纸上,一般的人可以在报纸上看看,但你们大伙儿都可以亲眼看看真东西。王嫂嘴里这么说,但她的眼睛时不时要往一进门的柜子下边溜一下,她还来不及把那个大肉球严严实实放起来,屋子里,那股子腥味是越来越重。老赵家的那只猫又出现了,在窗台外边把尾巴竖起老高,浓重的腥味让它感到了无比的心烦。猫的样子挺吓人,尾巴不但竖起老高,而且憋得老粗。
“这一回,我们再跟王嫂你接肉可要照顾照顾我们。”哈小毕又转过脸对王嫂说。他的话马上被另一个小贩打断了,另一个小贩说:“鸡巴玩意儿你脑子里是不是有豆腐,王嫂发了还会再杀驴?就那个驴沙,你就天天坐在那里吃吧喝吧喝吧吃吧,缺钱花就弄一小块儿下来卖卖,然后就再吃吧喝吧喝吧吃吧,钱花光了你就再弄下一小块儿卖卖,那可是宝贝,一万头驴的肚子里也许都不会出这么一个。”
“好家伙,王哥王嫂熬出头了,以后就吃吧喝吧!”不知谁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
俊生一直不说话,一直笑嘻嘻站在那里听别人说话。
“王哥王嫂以后就只管吃吧喝吧,缺钱花就从驴沙上弄那么一小块儿,弄一小块儿我看就够吃他妈一两年。”不知谁又把这话重复了一遍。
小贩们的话让王连民和王嫂的心“怦怦”乱跳,他们互相看看,他们的目光是复杂的,兴奋和害怕已经紧紧交织在一起,想解也解不开。他们现在是既想让人们知道这个驴肉球,又怕让人们知道这个驴肉球,他们的心里简直是火烧火燎。
“别人只能看报纸上的照片,但你们大伙儿都可以亲眼看看真东西。”王嫂把这些人送出去了,“只要东西一拿回来就保证让大伙儿看个够。”
“知道的人多了也不是什么好事。”俊生走在最后,他在院子门口小声对王嫂说,说他可能要带人过来,因为已经有人向他打听过了,想买这东西,如果价钱合适就出手吧,你看看一传十、十传百有多快,好事有时候就是坏事,能出手就出手吧。
“好事有时候就是坏事。”俊生又说。
俊生的话让王嫂的心好一阵乱跳。
“可别让好事变成了坏事。”俊生又说。
王嫂张着嘴看着俊生,风吹得她牙齿发疼,她把嘴捂住了。
3
第二天天快黑的时候,俊生果真在外边敲门了,门敲得很轻,轻轻地敲,轻轻地敲。王嫂去开了门。俊生身后跟着两个人,其中的一个人还提着一个黑提包。打头的是个大眼睛男人,穿着灰色的中山装,笑眯眯的,看样子不太像个好人,他身后边的另外一个人脸儿红红的,红红的脸上有一个很尖锐的鼻子,这红脸儿还梳了个油光光的小分头,现在梳这种发式的人很少了,黑提包就提在他的手里。这两个人的出现还是让王连民和王嫂都吓了一跳,这两个人要王嫂把院门关好,然后就把话直接说了出来,那就是,他们想买那个大肉球,而且一开口就是三万。
“三万不少了。”大眼睛男人说。
“嫂子。”俊生背着那两个人悄悄对着王嫂伸出四个指头。
“我们想收购那个大肉球。”大眼睛男人说。
这两个人都绝口不说“驴沙”,而是一口一个“大肉球”。
“三万,怎么样,那个大肉球?”大眼睛男人说。
“不少啦,一个肉球三万块钱。”小分头跟上说。
“哥。”俊生又背着那两个人悄悄对着王连民伸出四个指头。
王连民看看王嫂,王嫂看看王连民,他们的兴奋是一下子就达到了高峰,这让他们自己都感到有些害怕,他们好像一直在做梦,梦忽然醒了,他们不太相信,觉得这还有些像梦,因为他们从来都没想过自己果真有可能一下子挣到三万,而且俊生还暗示他们要四个数。王连民忽然挥挥手让王嫂去倒水,王嫂到外屋去倒水了,王嫂兴奋得手脚有些不听使唤,把水壶弄得“嘭嘭嘭嘭”响,又差点儿让地上的烂塑料绊个跟头。
“你说几万?”王连民对那个大眼睛男人说。
“三万。”大眼睛男人说。
“他想出三万?”王连民对俊生说。
“是三万。”俊生说。
王连民的眼球转了转:“可肉球不在家,已经让记者拿走研究去了。”王连民说这事俊生你又不是不知道,明天报纸就登出来了。
“不信你们问问俊生。”王连民对那两个人说。
站在一旁的俊生对王连民说这两个人都是自己人,“不行让他们再加一点。”
“三万可也太少了吧?”王连民的口气是试试探探,“太少了吧?”
“价钱是不是还可以搞搞?”俊生看看那两个人,又转过脸对王连生说这都是自己人,不是自己人他也不会带他们来,价钱好说。
“是是是。”这两个人说。
“这种东西到了美国也许都找不到,你们就适当再加加?”俊生又对那两个人说。
“可以可以。”这两个人说只要你俊生说话。
王连民心里有数了,他对俊生说:“再说东西也不在呀。”
“都是自己人。”俊生说既进这屋就没外人。
王连民说上午记者来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连生哥你看你。”俊生说那东西还能随便给记者拿走?那又不是个土豆。
“什么话?”王连民说咱们是啥关系?我还能对你说瞎话?记者打的条儿还在呢,记者正儿八经打了条儿了。
“还打了条儿?”俊生说。
“当然得打条儿。”王连民说不信让你嫂子拿给你看。
“是打了条儿了。”一直站在旁边的王嫂说。
王连民的意思很明确,既不说卖,又不说不卖。这就是王连民的聪明,王连民虽然肾脏坏了,可脑子还挺好使。王连民对俊生说:
“我又不懂这东西的行情,要真卖也要靠你张罗。”
“我这不是已经把人带来了吗?”俊生说。
“东西送回来再说。”王连民说有你俊生做中人,价钱也好说。
“那两个记者可靠不可靠?”俊生说现在的骗子要比正经人多,一有机会,正经人也马上会变成骗子,只要一有机会。
“记者说照片今天就登报了。”王连民说。
就在这天晚上,有人想出三万买那个驴肉球的事很快就传了出去,把这话传出去的不是俊生而是王嫂自己,一是她兴奋得了不得,不说憋得不行,弄不好也许会憋出病。二是王连民想了又想要她把这个价说出去,既然有人肯出三万,既然下午随俊生来的那两个人一开口就是三万,那这个驴肉球肯定不仅仅值三万,也许要值几十个三万,也许几百个三万也不止。这天天黑以后王嫂做了一件很重要的事,那就是她假装上房够劈柴把那个驴肉球用绳子吊在了另一间空屋的烟囱里,没人知道王嫂的这个秘密,她有重要的东西都习惯吊在这个空屋子的烟囱里,再精的人也想不到那驴肉球会被人吊在那个黑咕隆咚的地方。王嫂甚至把钱包裹包裹都吊在那间空屋的烟囱里,那间空屋早就不生火了。
“你晚上就好好儿睡觉吧,这下子万无一失。”王嫂对王连民说。
“耗子会不会上去?”王连民还是不放心。
“耗子去那地方做什么?”王嫂让王连民不要胡思乱想。
“老赵家的猫会不会下去?”王连民又说。
“不会吧,烟囱直上直下的。”王嫂说除非那猫会飞檐走壁。
这一晚上,王连民两口子还是没睡好。他们既然睡不着,就合计卖了驴沙该做些什么。一是给儿子把媳妇娶了,这是天经地义,二是再给他们自己买一套房子,这也是天经地义,说到后来王连民不说话了,王连民有王连民的心思,他忽然觉得很伤心!王连民知道自己就这身体也活不了多少年,眼瞅着从天上掉下这么个宝贝,自己又不可能享受它,这让人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操他妈的大肉球,怎么这会儿才来?”王连民说。
“什么事情都有个定数。”王嫂说。
“我太难受了。”王连民说。
“你哪儿难受?”王嫂说。
“我心里难受。”王连民说。
“你怎么心里难受了,这么好的事都朝咱们来了。”王嫂说。
“我要把它劈两份儿,我和你一人分一份儿!”王连民说,想想又说:“劈两份不对,要劈成三份儿,你儿子也必须有一份儿,你们怎么卖怎么花我不管,我要去苏州和杭州旅游!我不能白活一辈子。”
“我看你是在村里教书教出魔来了。”王嫂说。
“苏州杭州!”王连民说。
“苏州杭州怎么啦,我看不如吃了喝了好。”王嫂说。
“我想了一辈子了。”王连民说。
“你听,什么动静?”王嫂忽然推了一把王连民,房顶上好像有动静,仔细听听,这动静又在墙头那边,旁边院子里老赵家的那条狗叫了起来,狗一叫,那动静又没了。外头没了动静,王连民又说话了:“操他妈,要不,那一份儿驴沙我就一口一口拌砂糖吃了它!把钱送给医院也是个死,我吃了它也许还能把病治了,这是上天给我的礼物!上天让我去苏州杭州了!要是不去一趟,我就白在村里教了一辈子地理。”
“你听。”王嫂又说。
房顶上真的好像有动静,但仔细听又没了。
“哪有动静?明天打电话叫你儿子回来吧,这么大的事恐怕你我两个人抵挡不了。”王连民说既然人们都知道了,说不定这会儿有多少人惦着它呢,说不定有多少人想偷它呢。说不定有多少人在打咱们的主意呢。
“你听。”王嫂又说。
“动静?哪有动静,我怎么听不到动静?”王连民说。
“我看还是把它卖了好好儿买两间房子吧。”王嫂说没动静最好。
“买两套,挨着,你儿子一套咱们一套。”王连民说。
“到时候咱们就不杀驴了,开个小饭店卖面条儿。”王嫂说她已经想好了,就去宋庄那边开个小面馆。宋庄在县城的最北边。
王连民不再说话,眼睛不停地眨巴眨巴。
“你想什么?”王嫂说。
“最重要的是大肉球别出事。王连民说。
这时候房顶上又好像有动静了。王嫂和王连民都屏着气,听着。
4
这一晚上,王嫂是一晚上没睡好,脑子是越来越亮,又好像是越来越糊涂,房顶上总好像有动静,到了后来,是脑子里总好像有动静。天快亮的时候,王嫂迷迷糊糊听到了自己身边有动静,她摸了摸旁边,王连民已经不在了。王嫂赶忙穿衣下地出了院子。一晚上的北风,外边地上的雪冻得又硬又脆,每走一步都“咯嘣咯嘣”响。王嫂不知道王连民去了什么地方,小南房里也不在,院门还插着,另外两间空房里也没有人。王嫂急了,她又进了屋里,她居然还拉开那个旧衣柜朝里边看了看,柜子里怎么可能有人,王嫂就又到了院子里。
“王连民——”王嫂急了,小声喊。
王连民竟然站在房子上,像个贼。
“你怎么在房上?快下来!你不要命了?”王嫂吓了一跳
“小菊,那东西不在了。”王连民在房顶上小声说。
“瞎说!”王嫂已经爬上了梯子。
“不在啦——”王连民的声音都变了。
“别开玩笑!”王嫂说。
“你看。”王连民说。
“你不许瞎说!”王嫂声音也变了。
“你看!”王连民又说。
王嫂这才看清了王连民手里拿着那根木棍,木棍上有半截绳子,那是系装大肉球的那个塑料袋子的。木棍上只有半截绳子,装大肉球的塑料袋子却不见了。
“你看你看。”王连民说。
“别开玩笑。”王嫂说。
“谁开玩笑!”王连民说。
“连民你可别开玩笑。”王嫂的声音都变了。
“你看——”王连民说。
“怎么会不见啦?”王嫂已经爬到了房顶上,这时天还没全亮,周围静悄悄的,做豆腐脑儿的老赵家已经生起了火,烟囱里冒着烟,因为没风,那烟直直的像根白棍子。
住在这一带的人猛地听到了王嫂尖锐的哭声,王嫂的哭声好像是从天上散布了下来,但她只哭了一声,忽然又停了。王嫂不敢哭了,因为这时候实在是太早了,人们还都没起呢,也没人发现王嫂和她男人王连民都站在房顶儿上,这时候天还不怎么亮,灰蒙蒙的天边青蓝青蓝的,像一块深色的蓝玻璃,只不过被后边的光慢慢照亮了。
“你说对了,晚上有人上房了。”王连民说。
“会是谁呢?”王嫂的两只手抖着,她看着手里的那根木棍,木棍上的半截绳子像是给刀子割断的。
天还没有大亮的时候,王嫂出现在了俊生的家里。
俊生还在花被窝儿里。王嫂的两眼红红的。俊生觉得王嫂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他睡得正好,瞌睡虫还没有离开他,王嫂一敲门,他就跳下地开了门,然后又跳上炕钻进了被窝儿,他影影绰绰感觉是不是那个大肉球有了什么事,要不就是王连民出了什么事。
“是不是王连民出事了?”俊生说人就是不能太兴奋,尤其像他那种病人。
“俊生?你说,那东西是不是你拿了?”王嫂站在那里问。
“一大早,地上冷,快脱了衣服进来。”俊生把花被子撩开了。
“是不是你?”王嫂又说。
“我怎么知道那东西在哪儿搁着,你不是说记者拿走去研究啦?”俊生说,脑子在一点一点变得清醒了,他给自己点了一支烟。
王嫂说:“俊生,我闻也能把它闻出来!”
“那你就闻吧,要不,你就先闻闻这里?”
俊生笑嘻嘻地把花被子再一次撩开,说你闻闻这里边有什么味道?这味道最好闻了。俊生看看王嫂的脸,王嫂的脸色比刚才还难看,俊生不敢再开玩笑了,俊生说王嫂你别说闻不闻的,那大肉球要是放在密封的瓮里或放在地窖里你就什么都闻不到。
王嫂忽然变得很可怜,她问俊生:“你这里不会有地窖吧?”
俊生说他准备挖一个,“但还没挖呢,有了老婆再说,或者,等王连民到了另一个世界再说?”
王嫂说:“俊生你不会埋怨我吧,我要看看你这里的缸?”
“你脱了衣服进来吧,还早呢。”俊生说。
“我闻也要把它给闻出来。”王嫂再次说。
俊生对王嫂说:“看你的样子那肉球不像是假丢了。”
王嫂在屋里转了一圈儿,把屋角那口缸看了看,缸里是两双俊生的旧鞋。
“不是开玩笑吧?真丢了?”俊生说。
“我一大早,我疯了?”王嫂说。
“不过这种事,最好是说丢了,让人们不再在心里打它的主意。”因为什么呢?俊生说因为那是个宝贝,比牛黄贵一百倍的宝贝,所以必须要说谎,说谎是一种保护。
“你是不是真以为我瞎说?”
王嫂坐了下来,她头有些晕,她不明白是谁在夜里上了房顶儿,又是怎么找着了放肉球的地方。肉球现在在什么地方?那么大个肉球,是老天给自己降下来的宝贝,一下子从驴肚里滚了出来。儿子的婚事,房子,还有王连民看病的钱都要靠这个大肉球。王嫂要哭了。
“看你这样,倒好像是真丢了?”
俊生坐了起来,他把王嫂拉过来,想要她坐下来,想要她把衣服脱了,他想做事,他身上,那地方已经顶得像根铁杵,都有点疼了,是硬得发疼。他想让王嫂给他解解疼。
“我想来想去就你能猜出那个地方。”王嫂把俊生的手一下子打开。
“我咋猜得出?”俊生停下了手。
“我对你说过,这地方,房顶儿上。”王嫂小声说,用手指指指上边。
“烟囱?”俊生张大了嘴,说你把那大肉球放烟囱里了?
“可现在不见了。”王嫂说那地方我放钱也没丢过,三千两千都放过,从来都没丢过。
“我看根本就不会丢,你把我当外人了吧?”
俊生开始穿衣服,把腿伸到棉裤裤筒里去,一蹬一蹬,伸进一只,再伸进一只,再一蹬一蹬,然后站起来把棉裤一提,然后再坐下来,下了地,把裤子提着,说:
“要是有条狼狗就好了,那肉球的味道可真太冲了,狼狗一到,谁也说不了假话。”
“狼狗?”王嫂说。
“你是不是哄我?你是不是把我当外人啦?”俊生说要是真来条狼狗的话这假话就没法儿说了,假话就要被戳穿了。
“我还能骗你,真丢了。”王嫂说。
“我看不像。”俊生说。
俊生叉开了腿,裤子还没系,他“哗哗哗哗”往地上的塑料桶里撒尿,尿桶里浮着一层烟头和瓜子皮。
5
俊生说的狼狗没出现,倒是有两个警察这天下午出现在了王嫂的家里,这让谁都想不到。这两个警察一进院子就东看西看,其中的一个警察对王嫂一连提了好几个问题:
“驴就是在这院杀的?”
“是。”王嫂说。
“最近一共杀了几头驴?”
“就一头。”王嫂说。
“都是谁杀的驴?”
“俊生。”王嫂说。
“花多少钱买的驴?”
“一千多吧。”王嫂说。
“一千多是多少?多九百也是一千多,多五十也是一千多。”这个警察说。
王嫂的心里忽然慌了起来,她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不知道自己杀驴杀的怎么连警察都
上了门。她觉得这也许和那个大肉球有关,大肉球的丢失已经让她伤心极了,想不到警察又来了,警察到哪儿哪儿就没好事,他们的鼻子闻到那个大肉球了。可惜那个大肉球不在了。
“就在这地儿杀驴?”问话的警察看到了杀驴的架子,架子上有黑色的血,还有毛,他把一根驴毛捏在了两个指头间,然后一吹。
“对。”王嫂说。
“那头驴也是在这地方杀的?”这个警察又问,看着别处。
“驴都在这地儿杀。”王嫂不知道警察说的“那头驴”是什么意思。
这两个警察忽然提出来要看看驴皮,那几张驴皮还没被收皮子的收走,都在一进院子的小南房搁着。王嫂就领这两个警察去“哗啦哗啦”看驴皮,也不知道他们要看哪张驴皮,为什么要看驴皮,但王嫂更明确地觉着警察的出现可能和那个大肉球有关系,更明确地知道他们要看的是那张老驴皮,这就让王嫂心里更慌。
“让偷驴的来认一下。”其中的一个警察说。
“让他妈刘明眼这小子来看,这驴皮可真腥!”另一个警察说。
警察说的这个刘明眼很快就被带来了,他在外边的车上,王嫂认识这个刘明眼,王嫂跟他买过两头七老八十的牛。那两个警察要刘明眼把驴皮好好认一认,其中的一个警察对王嫂说:“你别看刘明眼这家伙像个好人,其实是他偷了人家的驴,然后又把驴卖给了刘明学,刘明学又把驴卖给了你,把贼赃卖给了你。”
“你买了贼赃了。”这个警察对王嫂说,说贼赃现在是不是就剩下一张皮了?
“就这张。”刘明眼已经认出了那张好多地方连毛都快要掉光了的驴皮。
警察还有些不放心,又让刘明学也认一认,刘明学看了看说:“就是这头驴,这地方,这地方,还有这地方,都老得没毛了。”这两个警察还有些不放心,又让刘明眼和刘明学把另外几张皮子又“哗啦哗啦”翻过来掉过去地看了看。到了后来,俊生也让给叫了来,警察让他也帮着认一认,再后来,这两个警察进了屋和王嫂说话。
“驴肉卖到哪儿了?”
“驴肉铺,还有两家饭店。”王嫂说。
“驴下水呢?”
“也给五中那边卖下水的收走了。”王嫂说。
“驴头呢?”
“也给收下水的拿走了。”王嫂说。
“一共卖了多少钱?”
王嫂在心里合计了一下,说:“皮还没卖呢,一头驴也就挣七八百吧。”
“还有呢?”
“还有就没有了,就这些。”王嫂说。
“驴肉是多少钱一斤?”
“三块钱。”王嫂说。
“那驴下水呢?”
“两块五毛。”王嫂说。
“驴皮呢?”
“驴皮贵一点,药厂里收给一百五。”王嫂说。
“你想想,就这些?”
“没别的。”王嫂小声说驴鞭也卖不了几个钱,给大肚子女人买了保胎去了,这个世界上大肚子女人可实在太多了,王嫂说她根本就想不出是哪个大肚子女人买的。
“那个‘大又球呢?”这个警察忽然提到了那个大肉球,这个警察的口音很怪。
“大肉球——”王嫂的心里就“怦怦”乱跳开了,脸马上也跟着红了,她还没说那大肉球已经给人偷了心里就已经怕警察不相信她这话,这么一想脸就更红了,这么一想她就更在心里生自己的气。
“那个‘大又球呢?”警察又问,这个警察把“大肉球”叫做“大又球”。
“丢了。”王嫂小声说。
这个警察的眼睛一下子瞪得老大,再大眼睛珠子也许就要掉出了来了,这个警察说是不是太凑巧了!“怎么会丢了?”
“真丢了。”王嫂说。
“你放在什么地方就能丢了?”这个警察说谁都知道那是个宝贝,宝贝这东西也许会长翅膀?长翅膀飞了?它长几个翅膀?翅膀上长了几根毛?
王嫂不知道该怎么说了,看看坐在炕上的王连民,王连民不说话,在看他自己的指甲,显得很平静。
“丢了。”王连民说,说这里的治安不好,比宋庄那边还乱。
“你们两口子知道不知道凡是那头驴身上的东西都是贼赃?”这个警察说,停停又说:“你们知道不知道凡是贼赃就得都追回来?”停停又说,这回口气更硬了:
“不但是你们,饭店和驴肉铺子卖驴肉的钱都得追回来!”
“追吧,追吧。”王嫂嘴里说。
“对,是应该追回来。”王连民也说。
“当然!”这个警察大声说。
王嫂带着那两个警察上了房,房顶上的积雪给太阳晒得软软的,踩上去连一点点声音都没有。上了房顶儿,王嫂呵呵手,她看到下边有不少人都在朝这边张望,人们一般很少看到警察上房顶儿。下边的人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王嫂买了贼赃的事已经被不少人知道了。这些人不但知道了王嫂买上了贼赃,而且知道了那个从驴身上滚出来的大肉球也要被警察当作贼赃没收,这让不少人感到了幸灾乐祸。下边的人越围越多,说围也不对,是停下脚步在那里仰着下巴朝上看,看王嫂和那两个警察在房顶上做什么。王嫂看到了做豆腐脑的老赵,围着脏里巴叽的那么一条白布围裙,也在下边仰着脸朝这边看,半张着嘴。
王嫂把那两个警察带到了那个烟囱旁,指了指,说那个驴肉球就放在这个烟囱里。
“放在这儿?”这两个警察中的一个甚至把头还探到烟囱里朝里边看了看,里边黑乎乎的:“这里边怎么放东西?怎么会把东西放在这地方?不可能吧?是做熏肉?还是做腊肠?”
“就放在这儿。”王嫂又说。
“放在这儿干啥?”
“怕丢呗。”王嫂小声说。
“那怎么还丢了?不可能吧?”这个警察的口气相当严厉了。
王嫂答不上来了,她忽然有点想哭,她忽然有些恨那个从驴肚子里滚出来的大肉球,谁让它在驴肚子里不好好儿待着,从驴肚子里滚出来给自己找这个麻烦,那大肉球,虽说是腥臭腥臭的,却让人想不到它要比牛黄都贵重,虽说是个肉球,却又有个“驴沙”的好名字,虽说是个肉球,但看上去却像个大玛瑙。
“唉——”王嫂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
“你说你到底把那个‘大又球放在了什么地方?”警察又问了。
王嫂已经坐在了房顶上的劈柴上,一股扎人的凉意已经从下边传了上来。
“问题那是贼赃!”警察说。
“问题是它丢了。”王嫂说,说谁知道它怎么就丢了?它丢了。
“你是怎么放的?”警察说。
“一根棍儿,一根绳儿,用绳子把塑料袋子绑好了,把木棍儿横在烟囱口上。”王嫂说就这么,就这么。
“你比划比划。”警察说。
王嫂走到了烟囱跟前,“这么,这么,就这么,把棍儿别在这里,把袋子吊下去。”
“你就把贼赃放在了这里?”警察说。
“我不知道那是贼赃。”王嫂说。
“先下去,咱们到地方再说!”警察说。
“到地方”这三个字让王嫂吓了一跳。
“到什么地方?”王嫂说。
“到了你就知道了。”警察说。
“多带上件衣服。”王连民对王嫂说。
从房顶上下来,王嫂跟着这两个警察去了一个地方,这地方是一个小旅馆,县城东边的小旅馆,小旅馆门口的白墙上写了很大一个红“茶”字,另一边写了一个很大的红“烟”字。那两个警察说这是一个大案件,所以为了办这个案子特别在小旅馆开了房间。那两个警察又说这是一个大案件,要是报纸不登那张照片,要是人们不知道那个大肉球就是“驴沙”,这事还好解决,“现在几乎是全世界的人们都知道了咱们鸡东县出了这么个宝,所以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闹大了。”
“整个鸡东县都跟它出名了。”警察说这件事想捂都捂不住,闹太大了。
王嫂的心跳得“怦怦”的,她用一只手捂着自己胸口。
“我看那个‘大又球对你来说实际上是个大麻烦。”这个警察说。
“可它真丢了!”王嫂说谁放着好好儿的日子不过想惹麻烦。
“也许你能想起来它在什么地方?”这两个警察说你就好好儿想想吧,这里也饿不着你,也不是你一个人,刘明眼、刘明学都在,让他们陪着你想,想够了再说,想起了再说,那么大个驴肉球,谁会相信它一下子就丢了?问题是那是贼赃,问题是那又不是一个小鸡子儿。
“我可不知道那是贼赃。”王嫂说那驴身上又没写这两个字。
“我问你,你买这头驴是不是要比一般的驴便宜得多?”警察说。
“没呀。”王嫂说都是一样的价,一分也不少,要是便宜了我还不敢买呢,我也知道便宜没好货,啥东西才会便宜?
“无论你怎么说都是贼赃!”警察说起码要判你个销赃罪,要想戴罪立功你就把那个大肉球放在什么地方说出来。你说那大肉球给放在烟囱里,你怎么不说那大肉球给放在了澡堂子里?你以为警察都是三岁小孩儿?你干脆把我们警察用根绳儿拴着都放烟囱里吧!
“妈的!”
王嫂张张嘴,眼泪终于从眼里流了出来,但她马上用两个手指把眼泪抹了。她现在简直是痛恨那头老叫驴了,她想起了那头老叫驴吃东西时的样子了,一边嚼一边斜视着什么地方。王嫂甚至觉得自己是做了一个噩梦,什么驴?什么驴沙?什么三万块钱?都是一个梦!好事对老百姓来说从来都只能是一个梦,真正降临在老百姓身上的只有倒霉事。
这天晚上,王嫂在小旅馆里睡着睡着忽然醒了,她听见旁边的房间里有人在喝酒,在说说笑笑,听声音很熟,像是那两个警察,好像还有俊生,她影影绰绰听见旁边是在说大肉球的事,说要是真丢了谁也没有办法。再听听,说话的声音又不太像是俊生,再听呢,又是俊生。
“俊生怎么和他们在一起?”王嫂在心里想。
“俊生——”王嫂试探着小声喊了一声。
王嫂心想是不是俊生给自己找到关系了,是不是来说情来了。
“俊生——”王嫂又小声喊了一声。
“俊——生——”王嫂小声喊。
这时外边突然有人小声说话了,说你喊俊生做什么,你把‘大又球赶快交出来!交出来你就可以回家了!
“丢了!丢了!丢了!”王嫂大声叫了起来。
“喊什么喊!喊什么喊!喊什么喊!小点儿声,现在是半夜!”这个警察说。
“我日你个大肉球的妈呀——”王嫂忍不住了。
外边的警察倒笑了起来,说大肉球的妈就是那头驴,操!宝贝怎么到了你们这种人手里!
6
王嫂给放回来是第五天的事,王连民到做豆腐脑的老赵那里借了两千块钱才交了罚款。王连民病了这么多年,能借钱的地方都给他借遍了,好一阵子,人们都躲着他,钱的事,他无论跟谁张口都借不到,想不到这一次他没遭到拒绝。做豆腐脑的老赵还问他:“够不够?”,“还要不要?”,“谁都有个暂时手紧的时候。”人们对王连民的态度变了,好像不再怕他还不了。交罚款的时候,那两个警察把王连民也问了一下,问过王嫂的话又再拿过来问了王连民一次。那个警察说这笔罚款没把那个大肉球算在里边,如果把那个大肉球折价也罚你一下,你想想?你想想该罚你多少,够你受的!也许是几十万,或者是几百万!
“因为那是个宝贝!鸡东县的宝贝!全世界都知道了。”
“不知道。”王连民小声说我只知道我自己活不多久了,我快完了。
“一千年也许都出不了一个的宝贝!”
“不知道。”王连民小声说我也许只有几年了,你们最好活上一千年。
“你敢说你不知道?你还当教员呢。”
“真不知道,我是农村教员。”王连民小声说农村教员知道个鸡巴。
从那小旅馆出来,王嫂的心情是灰溜溜的,她的心情是给那个大肉球弄得灰溜溜的。雪已经化得差不多了,小胡同里现在到处都是泥泥水水,王嫂往回走的时候碰到了不少熟人,有些熟人还不知道那大肉球已经不见了,还一个劲儿地追着问大肉球的事,问那个大肉球到了晚上闪闪发光的事,说要是那样的话,晚上连灯泡子都不用点了,那要省多少电钱?挂在县城广场里算了!有些人已经知道大肉球丢失的事,但还是拦住王嫂问大肉球的事,问大肉球是怎么丢的,怎么可能放在烟囱里?是不是给烟熏一熏好保存。
王嫂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这些熟人的问话,她用头巾把脸包得严严实实,她加快了脚步,把王连民放在了后边,一到家,她才忍不住放声大哭。好一会儿,王连民才跟在她后边气喘吁吁进了家,对她说:
“对,你哭吧,让人们都听到你的哭声才对。”
王嫂用婆娑的泪眼看着王连民,不知道王连民是什么意思。
“要不人们怎么会相信那大肉球已经丢了。”王连民说。
王嫂倒不哭了,她看着王连民:“没人知道大肉球放在那地方啊?怎么就会没了呢?谁会知道?连俊生也不知道,俊生肯定不知道。”
“你敢说你上房的时候就没人看到?”王连民说如果正好有人在下边看见了呢?
“看见我上房也不见得会看见我往烟囱里放东西。”王嫂说一般人根本就想不到那地方,那时候天已经黑了,谁没事往房上看,没事往房上看做什么?
“不好说。”王连民说光你知道个上房,怎么就敢说没人往房上看。
“祸害!钱没挣上倒贴进去两千,祸害!”王嫂说。
“算了,就当没这回事。”王连民说。
王嫂在里边的这几天,王连民的身体和精神倒好像是一下子好多了,王嫂不在家的这五天里王连民自己给自己做饭吃,他还出去给自己买了药,甚至还出去到宋庄那边走了一趟,到那边看了看房子。
“祸害!”王嫂又说。
“对,那是个祸害!”
王连民说咱们就别想它了,忘了它算了,我也不再想去苏州杭州的事了,我没事躺在家里闭着眼什么地方都去了,人只要闭着眼瞎想,想去什么地方就是什么地方,这是穷人的法子,穷人闭着眼睛连美国都能去。
“唉——”王嫂叹了口气,这口气叹得很深,是五脏六腑。
“就当是做了场噩梦。”王连民说。
“祸害!”王嫂又说。
这天晚上,王连民和王嫂已经睡下了,没了大肉球,他们两口子倒好像能睡个安稳觉了,王连民也不再翻过来翻过去地睡不着,王嫂“唉唉唉唉”地叹了好一阵子气,终于也很快睡着了,她虽然满脑子都是大肉球,但她不再想外边有什么动静了,外边有什么动静也跟她无关了,外面的世界太大了,但跟她又有什么关系?五天了,她没好好睡过觉了,没了大肉球她睡得倒很香甜。王连民没王嫂睡得那么香,他在睡梦中不停地捶他的腰,这里,那里,那里,这里。睡下后不久他还又起来喝了一回药,然后再躺下。再不停地捶腰,这里,那里,那里,这里。
后半夜的时候,院子里突然有了动静,“嗵”的一声,真是让人害怕。有人从墙头上跳进了院子,不是一个人,又“嗵”的一声,又“嗵”的一声,好像是好几个人。
王连民和王嫂几乎是同时被惊醒了。
王嫂一下子坐了起来,推推王连民,小声说:
“连民,连民。”
王连民小声说我听见了,“院子里进人了。”
“要出事。”王嫂说。
“小点儿声。”王连民说看看他们想干什么。
“肯定又是为了大肉球。”王嫂说。
“妈的!”王连民说。
从墙头上跳进来的人这时已经跑了过来在外边敲门了。
“把门开开,把门开开。”外边的人用很小的声音说,“快开!他妈的快开!”
王嫂租的这处院子虽然破烂了,但门窗上都安着铁条,外边的人只能敲门。
“开门,开门。”外边的人又说,他们的声音很低。
“你们想干什么?”王连民在屋里说话了。
“把那个大肉球交出来,交出来。”外边的人说。
“东西不在了。”王连民对外边说。
“谁信你的话,你痛痛快快地给我们拿出来。”外边的人说。这时有人已经摸到了窗户这边,用手摇了摇窗上的铁条。门那边,也有人摇了摇门上的铁条,王嫂听到了铁条上的“咯吱咯吱”声。外边的人开始用改锥拧铁条上的螺丝,螺丝已经锈住了,怎么也拧不动。
“给110打电话,快给110打电话。”
王嫂还是有主意,她飞快地穿好了衣服,下了地,用很大的声音对王连民说,实际是说给外边的人听,王嫂的家里根本就没有电话,因为她没有闲钱交电话费。
“别喊!把东西交出来,把那个大肉球交出来!”外边的人又说。
王嫂把屋里的灯打开了,不但打开了屋里的灯,而且还打开了外屋的灯,她一边开灯一边说:“再打,再给110打电话。”
“别喊,把东西交出来,把灯关了!”外边的人又恶狠狠地说。
“打啊,快打。”王嫂说。
“打通了打通了。”王连民说。
“快说,快说。”王嫂说。
“110!110!”王连民说。
王嫂在窗台上摸到了手电,她把手电从窗子里朝外照了出去,把手电朝外照出去的时候外边的一个人又说了一句话,王嫂突然愣住了,外边的声音怎么那么熟,是熟人的声音,起码她听过这个人说话,这个人的声音她听着太熟了,这个人把“大肉球”叫做“大又球”。王嫂突然想起来了,外边说话的这个人会不会是那个警察?那个警察就把“大肉球”说成是“大又球”,警察怎么突然变成了劫贼呢?
王嫂大喊了起来,王嫂大喊的时候老赵那边的狗也开始叫。
“110马上就到,我知道你是谁了。”
“小点儿声,别喊!小心我放一把火!”外边的人说。
“我知道你是谁了,110马上就要来了!”王嫂又说。
外边的人不敢久留了,但他们毕竟不敢放火,只是“砰砰啪啪”把王嫂的窗玻璃和门玻璃砸碎了几块,有一个人甚至想从外边伸进手来从里边把门打开,但里边的门插从外边够不着,外边的人又把门上和窗子上的铁条摇了摇,又朝屋里扔了几块砖头,然后才从墙头上跳出去了,脚步声一路远去了。
“走了。”王连民说。
“吓死人啦。”王嫂一屁股坐了下来,心已经跳到了嗓子那地方。
“赶快安个电话吧。”王连民喘得蹲了下来,王连民说咱们再没钱也该安个电话了。
“我听出来了。”王嫂捂着胸口说刚才外边那个把“大肉球”叫做“大又球”的人,肯定就是那个警察,我听出来了。
“哪个警察?”王连民说。
“就那个警察,上房顶儿的那个警察,——‘大又球。”王嫂说。
“‘大又球?”王连民说。
“那个警察就是这个口音,肯定是那个警察。”王嫂说。
“你是说他们串通了?”王连民说。
“你说会不会还有俊生?”王嫂说。
“不可能。”王连民说要是俊生偷了大肉球他们就不会来了。
“咱们买的那头驴根本就不是贼赃!他们肯定是串通了!”王嫂说想不到那两个警察是假的,是骗子,说咱们买了贼赃,骗了咱们两千,咱们告他!
“我问你到什么地方告?”王连民说。
王嫂不说话了。
“咱们赶快先把窗子堵堵吧。”王连民说。
王嫂和王连民忽然又都屏住了气。这时候又有人在院子外边敲门了,一边敲一边小声对院子里喊。听声音是做豆腐脑儿的老赵,“没事吧王连民,没事吧王嫂,你们没事吧?”老赵在外边说。除了老赵,外边好像还有一个人,那个人是哈小毕,哈小毕也在外边问:“没事吧?没事吧?啊,没事吧?”
王嫂突然感到心里热乎乎的,这已经是后半夜了,她抖抖索索出去开了院门,把老赵和哈小毕让进来,她打着冷激灵,不停地打着冷激灵,牙齿也开始互相敲打,她捂着脸好不容易让牙齿停下来,身子又抖了起来,她对老赵和哈小毕说:“咝咝咝咝,刚才有人跳墙进来了,咝咝咝咝,看看玻璃都打碎了,咝咝咝咝,还往屋里扔砖头。咝咝咝咝、咝咝咝咝,真是吓死人啦,全是因为那个大肉球。咝咝咝咝、咝咝咝咝,我敢肯定刚才是那天的那个警察。咝咝咝咝,那是个假警察,咝咝咝咝,他一说话我就听出来了,咝咝咝咝,他们肯定是串通好了,咝咝咝咝,还有刘明学和刘明眼,咝咝咝咝,他们还在谋算大肉球,咝咝咝咝,他们还不死心。”
“咝咝咝咝。”王嫂冷得浑身直哆嗦,嘴里直“咝咝咝咝”抽冷气。
老赵给王嫂倒了一杯开水要她喝。
“都是那个大肉球招的祸……”老赵说。
“是……”王嫂说。
“都是那个大肉球招的祸……”哈小毕也说。
“是。”王连民说。
“那个,肉球,是不是真丢了?”老赵忽然小声对王连民说。
“丢了,真丢了。”王连民说。
“要是没丢就赶快出手吧,放在手里是祸害。”老赵说。
王嫂忍不住小声叫了起来:“丢啦,还有五张驴皮呢!他们还骗了我五张驴皮!”
“那大肉球要是没丢就赶紧出手吧,要不可真要出事了。”老赵又说。
王嫂的嘴张得老大,她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她明白无论自己怎么说,人们都不会相信那个大肉球已经丢了。
“老赵说得对,赶快出手吧,出事就不好了。”哈小毕也说。
王嫂的嘴张得更大了,她不“咝咝咝咝”了。
“丢了,真丢了——”
“我们也没别的意思,我们是好意,赶快出手吧……”老赵小声说那是个祸害。
“真丢啦——!”王嫂忍不住了。
许多人,都被王嫂这边的动静惊醒了,不少人从家里走了出来,围了过来,这时都已经是后半夜了。老赵的老婆哆哆嗦嗦弄来了糨子,帮着王嫂往窗子上七糊八糊糊了一阵子报纸。夜里的气温太低了,报纸一糊上去很快就又掉了下来。后来人们又拿来了一些破麻袋,总算是钉在了窗子和门上。天快亮的时候外边起风了,风把窗子上的麻袋吹得“夫——夫——”直响,像是有人在往屋里吹气。
“驴肉球!”
天快亮的时候,王嫂忽然被王连民惊醒了,她不知道王连民是在说梦话还是醒着。
“你怎么啦?”王嫂说。
“驴肉球!”王连民攥住了王嫂的手,“嘿嘿嘿嘿”笑了起来。
因为屋子里冷,王连民和王嫂是在一个被子里,多少年了,他们很少在一个被子里睡觉了,这让他们觉得彼此很亲切。
“那是个祸害,别想它了。”王嫂说。
“对!”王连民说。
7
这天,报社的那两个年轻人又来了,他们想再做一个深层次的报道,那个大肉球产生的新闻效果连他们自己都想不到。胡同里的雪已经消化了,到处是泥泞一片。这两个年轻记者在胡同里一跳一跳地走。他们是东一跳,西一跳,西一跳,东一跳,跳过一个一个泥水坑,他们终于跳到了王嫂的院门前。但是他们没有见到王嫂和王连民,周围的人们谁也不知道王嫂和王连民是什么时候搬走的,这让人们很吃惊。王连民的院子里很乱,塑料袋,乱纸片,破瓶子,还有,点心盒子。还有,一个瘪了的塑料皮球。还有,破麻袋。还有,立在那里杀驴的架子,架子上的那根铁的横杠已经给人抽走了,立杠上还有一截绳子头。
住在周围的人们都没听到什么动静。人们也不知道那天晚上王连民的儿子回来了,人们也没听到搬动东西的动静,但人们在早上的时候看到了车辙,两道车辙。人们如果跟着这两道车辙,也跟不出什么明堂,因为这两道车辙一上路就和许多车辙混在了一起,路上到处是春天的烂泥。王连民和王嫂其实也没多少家具可搬,两个柜子,一张桌子,还有几口锅,还有那台秤,还有两个小缸,还有,就是几个烂木头箱子。王连民和王嫂没回他们的村子,他们的村子现在已经不是村子了,地都卖给了房地产开发商,是村子里集体卖的。王嫂和王连民既然回不了村子,他们又在县城的最北边租了房子,那地方就是宋庄,那地方聚集了众多的收破烂的乡下人,那是破烂的世界,破烂一旦成了规模让人看了也无法不激动,烂塑料,堆得像山。玻璃瓶,堆得像山。各种的废铁,堆得像山。在这个破烂世界的东边,就是这个县城的花园,里边种了些杏树,还有柳树。
王连民这次租的屋子比杀驴那边的屋子还小,东西都搬进去后屋子就显得更小了。王连民对王嫂说这只是暂时性的,也许咱们很快就又要搬家了,再搬家,情况就和现在不一样了,也许就要住楼房了。屋子虽小,但王嫂还是把屋子收拾了收拾,很快就收拾停当了。那架缝纫机没地方放,就只好放在了炕上。那几个木头箱子也没地方放,也只好在炕上垒摞了起来。屋子虽然小,但总算收拾好了,日子还要过下去,因为搬到了新的地方,倒好像日子又要重新开始了。王嫂对王连民说咱们以后可不能再杀驴了,她要彻底忘掉那个大肉球,彻底忘掉那个从驴肚子里一滚就滚出来的大肉球。
“你过来,你过来。”屋子收拾好后,王连民对王嫂说要给她看个好东西。
王嫂正在用个小锤子轻轻地砸那个小灶台,她准备把它重新泥一下。
“你也过来,你也看看这个好东西。”王连民对儿子说。
王连民的儿子正在蹬着凳子安灯泡,安好了,正在用抹布往干净了擦。
“你俩儿都过来,都过来。”王连民又对王嫂和儿子说,说时候到了。
王连民很得意地把一个木头箱子放在了炕上,箱子已经打开了。
王嫂不知道王连民要她过去做什么,她提着小锤子过去了,她看到木头箱子里放着一个缸,王嫂认识这个小缸,夏天到来的时候,她总是用这个小缸腌一些泡菜。王嫂看着王连民把绑在缸口上的塑料布慢慢解开,解了又解,终于解开了。塑料布解开的时候王嫂忽然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但王嫂还是没想到那会是什么。王连民又把盖在里边的一个塑料盘子也取了出来,那熟悉的味道就更浓了。王连民又从里边取出了一些干菜叶子。王嫂这才看到了,里边,居然,好家伙!居然就是那个大肉球,是那个红红的大肉球!是那个自己做主一下子就从驴肚子里滚出来的大肉球。王嫂差点叫出声来,她捂着自己的嘴,她看着王连民,她好像不认识他了。她慢慢伸出了手,她想摸摸这个大肉球,但她又把手猛地收了回去。这个大肉球曾经漂亮得像一颗红彤彤的大玛瑙,但它现在已经变了形,变瘪了,颜色也变了,黑乎乎的。上边密密麻麻白白的是什么?是虫子。那些虫子不知道是从里边爬出来的,还是正准备要从外边爬到里边去。反正是有的想要爬出来,有的想要爬进去。
王连民“呀”了一声,脸色一下子变得十分难看。
大肉球现在实际上已经变成了一个空壳,里边是数也数不清的虫子,那些白色的虫子开始从大肉球里爬出来,像水一样慢慢慢慢在木头箱子里漫开了,然后又慢慢慢慢从木头箱子里漫了出来,然后又慢慢慢慢漫到了炕上。
“连民!连民!”王嫂惊叫了起来。
王连民的声音却小得不能再小,几乎是微弱,他觉得自己已经喘不过气来了:
“小菊,小菊,小菊……”
更加吃惊的是王连民的儿子,他看着那个大肉球的空壳,看着那些爬得到处都是的白色虫子,他觉得自己浑身都已经痒了起来,然后是恶心,但他怎么都吐不出来,他还没有吃饭。而且,那之后,他好长时间都吃不下饭。王嫂和她的儿子一样,也是好长时间吃不下饭。
“驴肉球、驴肉球、驴肉球——”和王嫂不一样的是,王连民有时候呆呆地坐着坐着会突然低低喊这么一声。
责任编辑谢欣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王祥夫 期刊:《当代》2008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