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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骏马·苍狼·故乡…

分类:当代 更新时间:2023-02-11 12:50:16

满都麦蒙古族,1947年生于内蒙古赤峰。有三十来部作品译成汉文在《民族文学》、《中国作家》、《十月》等刊物发表。多年坚持蒙语写作,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现为乌兰察布市文联主席。

看来我老纳果真离开了人间,要不然咋能躺在这种密不透气的棺材里呢?我活着的时候,最讨厌的就是把尸体装入棺材进行土葬,因为这种丧葬不属于草原。结果,我还是违背了族人的习俗。这具棺材也太奇怪了,从里往外看得清清楚楚:他们把我安放在敖包山坡上挖好的土坑里,从上面噼里啪啦扔着土,开始彻底埋葬我了……

躺在棺材里的纳木吉拉老人越来越觉得呼吸困难而压抑,情急中,他声嘶力竭地骂道:“孽种们!你们为啥要这样土葬我?我跟你们说过多少次了,我死后要按照族人的习俗弃尸野葬!可你们这些畜生,为啥就不听我的话呢?”纳木吉拉老人惊恐地挣扎着,终于从梦魇中醒过来了。

纳木吉拉老人翻身坐了起来,惊愕地睁大双眼,仔细观察着周围。在刚刚拂晓的晨曦里,屋里的一切都依稀可辨。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不仅没有死,而且躺在家里还活着。老人长吁了口气,剧烈的心跳逐渐平静下来。多么凶险的梦啊!浑身被汗水湿透的老人,嫌恶地向四周吐着唾沫,进行了一番驱邪。

真邪门儿了,这已经是第三次了。早在二十多年前,做过一次这样的噩梦。十几年前,也这样梦魇过一次。现在,当我年近八十的关口上,又是同样的噩梦再次萦绕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并且每次梦中埋我的地点,同样都在巴音乌勒木吉敖包的山坡上。怪了,那里也不适合埋葬死人呀!敖包是蒙古人的神祇圣地,竟然把死尸埋葬在敖包山上,那不是在亵渎神灵吗?自古以来,咱们蒙古人就没有那种挖坑造墓、破坏地貌植被的土葬习俗。后辈儿孙们究竟如何安葬他们的遗体,我是管不了。可我纳木吉拉绝不能像梦中那样,躺在棺材里钻到地下,被厚厚的黄土给埋掉。生来我是蒙古人,死后还应该用族人的传统方式离开人世……

纳木吉拉老人突然想起了什么,匆忙地穿好衣服下了炕,从橱柜上把昨天吃剩的手扒肉和血灌肠等食物,顺手连盘子端起走了出去。

天色已经大亮,远处的景物清晰可见。纳木吉拉老人无心顾及周围的一切,径直地向屋后西北不远处的岩石壁奔去。当他走近岩石壁下的铁笼子时,在笼子里卧着的两只半大小狼,欣喜地站了起来,一边伸着懒腰,一边把期盼的目光投向老人的脚部。老人将盘里的骨头和肉食,从铁笼的缝隙往下倒去,两只小狼争先恐后地开始争吞食物。站在一旁的纳木吉拉老人,用怜爱的眼神欣赏着两只即将长大成年的小狼,郁闷的心情宽慰了许多。

于是,纳木吉拉老人抬起头来,向房后的敖包山峰望去,山顶上那座神奇而古老的巴音乌勒木吉敖包,勾起了老人的思绪:自古以来,蒙古人没有土葬的习俗,为什么几次梦里,偏偏把我的尸体土葬在那里呢?巴音乌勒木吉敖包,是给家乡草原恩赐秀美富饶的神祇,是牧民们代代虔诚祭祀、年年顶礼膜拜的神灵偶像。人们游牧搬迁远离或外出拉脚走到天涯海角,也要天天把饮食的德吉(尚未品尝过的饮食之精华)洒向敖包所在的方向,以示敬献,祈求吉祥平安。崇尚大自然的牧民们,对山川、大地之神灵偶像无比敬重,平时就连大小便,都忌讳面朝敖包的方向。更何况,巴音乌勒木吉敖包又不是一般的敖包,相传,它是圣主成吉思汗的胞弟哈萨尔圣祖亲自选址修建和开光命名的敖包。

纳木吉拉老人想到这里,肃然起敬,把手中的盘子放在身边的铁笼子上,双手合十,一边向敖包神灵默默祈祷,一边还在继续他的沉思。

纳木吉拉老人从敖包山上收回孤独伤感的目光,又瞧着铁笼子里的两只小狼,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神色。出于固有的野性,两只小狼从来不直视喂养它们的主人,每次都是低着头,斜视着老人的下半身。纳木吉拉老人非常熟悉它们的禀性,狼在表达感情方面,不像狗那样直白,他尽情地欣赏着两只小家伙不肯离去。

在不久前,每逢数九寒冬来临,这方草原上还能见到追逐发情母狼的狼群出没。草原上的狼聪明得很,为了家族的繁衍生息和整个群体的生死存亡,考虑的似乎胜过人的智慧。凡是成年的母狼,都有与生俱来的优生意识,发情之后,并不急于与前来求情者进行交配。对那些围绕在身边的众多郎君几乎铁面无情,为了从中挑选最佳配偶,母狼死死夹紧尾巴,领着所有追逐它的公狼,要拉开夜以继日的长征。在千里迢迢的行途中,不吃不喝也不休息。于是,那些老弱病残的公狼吃不消路遥的疲惫和饥渴无奈的折磨,自然逐个淘汰。此刻,其余的公狼占有母狼的情欲更加膨胀,情敌之间的纠纷也越来越激烈,不断地展开争风吃醋的殊死搏斗,又把那些外强中干的公狼逐渐排挤掉。经过如此长途跋涉的筛选,优胜劣汰,最终,独占鳌头的那只体魄强壮、勇敢机智的狼王,才会成为母狼选中的如意郎君。

纳木吉拉老人审视着铁笼子里的两个小家伙,继续他那对草原狼的遐思。草原游牧生存的蒙古人,认为草原不能没有狼,他们忌讳直白地叫它的名字,而是称之为“天狗”。有天狗出没的那些年代,这方草原水草丰美,草场宽广,生机盎然。而今,方圆几百里的草原上,再也见不到天狗的踪迹了。

纳木吉拉老人看着小狼吃饱后,才收起盘子走回家去。在这天狗绝迹的草原上,如何才能接近天狗?此事,一度成了纳木吉拉老人的心病,曾经让他煞费苦心地寻思了很久。然而,在去年春末的一天,老人终于拿定主意,骑上他那匹老马,悄无声息地奔向遥远的边境草原。

在空旷偏僻、人迹罕至的边境草原,纳木吉拉老人夜以继日,风餐露宿,搜遍了断崖峭壁和沟壑峡谷,终于发现在一棵老榆树遮掩下的岩洞里,有一窝狼崽子。他凭借年轻时狩猎的经验,耐心地等到母狼外出猎食的机会,从聚拢在窝里的七只狼崽子中,挑选了一公一母揣入怀里,迅速撤离现场,策马返回。

在城里经商谋生的小孙子苏伊拉图,回来看望祖父时,发现了背篓下扣着的两只狼崽子,心中嫌怨地嗔怪道:“爷爷怎么总是和别人不一样,家里喂养这种讨厌的东西干啥?”纳木吉拉老人捋着斑白的络腮胡子,慢条斯理地说:“这有啥不好?把天狗说成讨厌的东西,不该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话哟。”老人还认真地嘱咐其孙子,再来时不要忘了给两个小家伙多带些食物来,却丝毫没有透露喂养狼崽子的真实意图。

经过几年进城经商做买卖,苏伊拉图具有了浓厚的商品意识,习惯以金钱来衡量计算一切。他瞅着背篓下扣着的两只狼崽子,心中一阵暗喜:老爷子这样喂养它们,不会有利可图。据说,草原狼已经成为国家级保护动物,如果把它们养大以后送到动物园,少说也能值个两三万元吧。于是,对两只狼崽子另有打算的苏伊拉图,没有辜负爷爷的嘱托,隔三差五地回来时,总会从车上卸下大大小小、颜色不一的塑料袋来,里面装的全是下馆子吃剩下的手扒肉、烤羊腿之类的肉食。

纳木吉拉老人喂养狼崽子的消息,不胫而走。在周边的邻里乡间,引起了不大不小的骚动。祖辈相邻的当地牧民们不无怜悯地说:“老纳木吉拉一定是老糊涂了,在天狗已经无法生存的这片草原,靠人工喂养,让它们栖息繁衍,那不是开玩笑吗?”“就算是喂养活了放归自然,那些连黄鼠都用水灌出来,架火烤着吃的家伙们,为了狼的皮肉能不屠杀它们吗?”

因为砍伐天然林和乱挖药材破,曾经被纳木吉拉老人指责挖苦而心存芥蒂的那些新牧民,却疑虑不安地说:“这个老不死的东西,果然跟咱们过不去,临死前还要养大两只狼,不是存心想祸害咱们的牲畜吗?”邻里乡间的人们,几乎天天都在议论纷纷。

曾给苏伊拉图当过羊倌的邻居万金,也对喂养狼崽子一事感到不安。几次向纳木吉拉老人试探着问道:“爷爷,狼可是凶险的家伙,您这么喂养它们打算干甚哩?”纳木吉拉老人若有所思地捋着胸前斑白的络腮胡子,目光中显露出得意的笑容,半开玩笑地说:“害怕了吧?我明白,你们祖祖辈辈依靠垦荒种地的农民,一听说狼就吓得屁滚尿流,恨之入骨。我们世世代代依赖草原放牧生存的牧民,和你们不一样。千百年来,我们游牧生活的蒙古人,一直坚持在有石头的地方搭建毡房,在有狼的草原放牧牛羊,没听说过吧?实际上,狼和人谁也离不开谁。

但是,老人的这番话,使万金不由地想起一件曾让他们一家人尴尬的往事。前年春季,有一天,小富贵替他爹万金出去放牧,发现了一只在悬崖上筑巢孵卵的金鹰。他曾亲眼见过从外地来倒卖珍稀动物的几个人,用一万元的高价收购过一只金鹰。欣喜若狂的小富贵以为该发大财了,他从悬崖背后开始往上攀登,想抓住那只巨鹰。当他攀登到悬崖顶部时,那只孵卵的鹰早已飞上天空,只见巢里有鹅蛋大的三颗浅灰色的卵。扑了空的富贵沮丧地望着空中盘旋的金鹰想,好吧,你跑了,我要把你的儿子拿回去吃掉。

傍晚,牧归的富贵进屋时,正好纳木吉拉老人在他们家。他从手提着的帽子里拿出三颗蛋来,并高兴地说:“怎么样,够咱们一家人吃一顿吧?”富贵母亲惊讶地说:“妈呀,没见过这么大的蛋。”纳木吉拉老人却满脸怒色地走了出去,拿起富贵扔在门外的皮鞭,当着万金两口子的面,狠狠地抽打着富贵的屁股呵斥道:“小兔崽子,难道这里的羊肉白面还填不饱你的狗肚子吗?那是支撑这方草原生机的生命!”富贵哭了,富贵的母亲在一旁哭着鼻子求饶。怒气冲天的纳木吉拉老人瞪着牛眼,气喘吁吁地指着富贵的鼻子嚷道:“你也不小了,我和那些任意杀生、破坏生态的狗东西叫劲儿的场面你不也见过吗?怎么就不长记性……”

站在一旁的万金始终不吱声,十多年前的一个触目惊心的场面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从外地涌来的人群居然掀起了挖苁蓉药材的浪潮,遍布草原的人海,把好端端的植被挖成了筛孔状密密麻麻的坑眼儿。心头滴血的纳木吉拉老人再也忍无可忍了,他拄着套马杆儿跃上了马背,以当年牧马人的气度,风驰电掣般地冲进挥锹破土的人群中,用长长的套杆儿把那些人套住一个拖走一个。被拖去的人有的头破血流,有的险些丧命。跟随老人又出现若干挥杆乘马的勇士,使前来草原圆发财美梦的贪婪者,各个魂飞魄散,纷纷仓皇逃离而去。在一位白发苍苍的老骑士的率领下,硬把那场灭绝绿色生态的寒流给击退了。

万金想到这些深感不安,为了安慰和取得纳木吉拉老人的谅解,他乖乖地领着儿子富贵,连夜赶到那座筑有鹰巢的悬崖,把三颗鹰卵放归了原处。

二十多年前,万金刚从内地逃荒流浪到这里时,是个衣着褴褛、面黄肌瘦的小青年。当时,正逢废除人民公社,集体牲畜分包到户。纳木吉拉老人的唯一继承圣火祖业的儿子额尔登巴图,却把万金当做临时羊倌留下了。年轻的万金虽然一脸的懦弱苦相,但是放牧羊群,却尽心尽责,而且放牧归来还要帮着户主忙里忙外,甚为勤快。纳木吉拉老人看在眼里乐在心上,有意地观察多日之后,对儿子额尔登巴图说:“两个孙子上学念书不着家,你们两口子除了饲养大小畜群,还有数不清的家务杂活儿。凭我的眼力万金是个老实勤快靠得住的好青年,总不能让人家不明不白地干下去吧?我看不如包他吃穿住宿,每月给他一只适龄母羊的报酬,让他安稳地做个长期的羊倌。这样,咱们也好帮助他恢复生计,早日自立起来嘛。”

万金所挣的母羊,繁殖到五十多只的那年,经户主额尔登巴图的同意,他从原籍接来了妻子和孩子。当时,户主额尔登巴图外出不在家,纳木吉拉老人做主将堆放杂物的库房腾了出来,又给匀兑出锅碗瓢盆毛毡和被褥等一应俱全的家具用品,妥善地安置好万金一家。

就在那年秋天的打草季节,额尔登巴图夫妻为了多储点草料,天未亮就起床,急急忙忙喝过早茶,就骑着一辆新买的摩托车打草去了。中午时,突然下起了罕见的暴雨,乌勒木吉河水猛涨,直到午夜时分汹涌的洪水还没有减退的迹象。纳木吉拉老人担心被洪水阻隔在对岸的两个孩子怕是有什么不测,心急火燎地打发万金去看个究竟。

在淫雨连绵的黑暗中赶到河岸的万金,打开手电筒呼喊着,向对岸发出了声光信号。但是,除了滔滔洪水的咆哮声以外,迟迟没有两口子的回音。突然感到一种不祥的万金,急忙跑了回去,向老人报告了令人不安的情况。

原本就心慌意乱的纳木吉拉老人,听了万金的述说更是心急如焚,一种莫名的恐惧迅速笼罩了心头。老人出出进进坐立不安,自言自语地喃喃道:早晨看见他们骑那辆破铁驴子出走,我就心里不踏实。如果骑马的话,根本就没这回事。蒙古马是既通人性又会水性的神奇动物,在这种紧急关头,马是一定能够救助主人的。那破铁驴子别看它跑得快,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在这种雨水天气,不倒骑他们才怪呢!老人一边抱怨着,一边又为自己事先没有规劝孩子而悔恨。

第二天中午,乌勒木吉河的洪水终于退了。未见两个孩子回归的纳木吉拉老人,步履蹒跚地沿着河岸顺流寻找下去。大约走出四五里地,在开阔平缓的河水中,发现了那辆躺倒的摩托车。老人突然感到天旋地转,颤颤悠悠地倒下时,紧跟在后面的万金的儿子富贵,急忙把老人扶住了。

洪水夺走两个孩子的生命,使纳木吉拉老人悲痛欲绝,就像丢了魂似的,整天浑浑噩噩,茶不饮、饭不吃。老人的脑海里,摩托车——骏马——腾空飞驰的神马,就像电影特写那样,反反复复地交替出现。无奈的老人不分昼夜站在当院,望着乌勒木吉河的方向痴痴发呆,不断哀叹。万金一家子生怕老人发生意外,不离左右地守护在老人身边,一边进行说服安慰,一边精心照料老人。

纳木吉拉老人是个精明的人,一想到还有两个未成年的孙子,需要拉扯抚养成人,他终于挺直了腰板,从老年丧子的巨大痛苦中挺了过来。为了传承家业顶起门户,老人果敢地决定:鼓励读大学的长孙呼格吉勒图继续上学,让不热心读书、在念高中的次孙苏伊拉图回来继承祖上圣火放牧。老人为了稳住年轻人的心,苏伊拉图回来后没多久,就给他娶媳妇成了家。

从小厌倦学习的苏伊拉图,对自己中途辍学毫无怨气,似乎对逍遥自在的夫妻生活很满足。再加上羊倌万金夫妇一家,对不善于操持家务、干起活来粗枝大叶的苏伊拉图小两口关怀备至,毅然替他们挑起了料理家务的重担。纳木吉拉老人看到这些深感欣慰,也就渐渐地从痛苦的深渊中走了出来。

几年前,在城里工作并成了家的长孙呼格吉勒图乔迁新居,新楼房比原来的平房更加宽敞明亮。小两口子想把独身鳏居乡下的爷爷接过来,好让老人享受家庭的欢乐和温馨安度晚年。对城市生活向来不感兴趣的纳木吉拉老人,先是果断拒绝,后来又怕辜负孩子们的一片好意,最后,决定先到城里住几天看看再说。

进城的纳木吉拉老人几经周折,好不容易才爬到居住在七层高楼第五层上的呼格吉勒图家。从未爬过这么高楼层的老人,因年迈体弱而气喘吁吁、疲惫不堪。一辈子呼吸惯了草原清新空气的老人,一下车就被令人作呕的一种污染气味刺激得心里憋闷、浑身难受。爷爷的到来,当然让呼格吉勒图和莲花小两口喜出望外,为了让爷爷尽快习惯城市生活,小两口千方百计地安排好老人的饮食起居,笑脸相迎、热情招待。

是夜,纳木吉拉老人走进专为他布置的卧室里,躺在柔软的席梦思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似乎那种难闻的城市气味还在围绕着他。白天爬楼时给他心中留下的不悦感,不仅没有散去,而且在他的脑海里又萌生出许多怪异的念头:这种楼房到底有什么好处?就和那要命鬼摩托车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从这儿往下四层楼里居住的那些人,难道能够睡得着吗?我的孙子和那些人无冤无仇,却为啥要死死地压在那些人的头顶上呢?从这儿往上两层楼里居住的那些人,又死死地压在我孙子的头上,真够可恶啊。为啥我的孙儿就不能住在他们上面呢?不好,这样你压我、我压你,对谁的流年运气都不佳,最终大家都得背运、倒霉……

纳木吉拉老人越想越睡不着,在富有弹性的床上每次翻身,仿佛整座楼房都在摇晃摆动,恰似发生了地震一般。不会是真的发生地震吧?心神不定的纳木吉拉老人,几次警觉地翻身下床,把耳朵贴在地板上,用牧马人夜间听取远方的动静,来判断马群所在方位的办法,仔细倾听了许久。然而,一切又都归于平静,不像有什么地震发生。老人靠着床头坐下来,觉得脑袋昏昏沉沉,思绪很乱。那地震可是大灾难啊,如果真的发生了地震,这座楼里的人全被压死在钢筋水泥下面,它可不像咱们的蒙古包安全,再也没有比这高楼大厦更糟的。咱们马背上的蒙古人命里注定生在毡包里,死在原野上,怎么能跟这些杂七杂八的鬼魂死在一起呢?

纳木吉拉老人几乎彻夜未眠,呼格吉勒图两口子对老人一整夜的折腾丝毫没有察觉。天亮时,头昏脑涨的老人还是不放心,借着黎明的光亮,仔细查看楼房的地面和墙壁,也未发现地震造成的缝隙和痕迹。

早茶间,纳木吉拉老人对两个孩子不好意思直说,只是婉转地提了一下昨夜的情景。孙媳妇莲花笑得喘不过气来,呼格吉勒图却显得心情忧郁而无奈。“爷爷,放心吧!我们这座楼,是以能抗七级地震的标准建造的。”莲花说着擦去笑出来的眼泪。

脸上显出疲惫的纳木吉拉老人,不无忧虑地对呼格吉勒图说:“你们非常满意的这种楼房,爷爷觉得不怎么样。你们不是不清楚,咱们乡下人世世代代住在蒙古包里,邻里乡亲之间,萍水相逢、和睦相处,根本不存在谁压谁的现象。为什么非得这样头上让别人压着,自己下面还压着别人居住呢?这种受辱欺人的居住不好,咱们族人向来都很讲究图腾运气,图腾运气旺与不旺,对家庭对个人以及对子孙后代比什么都重要。其实,你们刚结婚时住的那处有小院的砖房就很好嘛。”

莲花用一种同情而怜悯的目光瞅着爷爷说:“在城市里,如果不这样人摞人地居住,像沙土草芽一样的城里人,往哪儿搁呀!”老人听了莲花的话一时无语。默默观察爷爷的呼格吉勒图的思绪又被引向远方:

那还是在童年时代。不分季节逐水草游牧搬迁,是草原牧民生活的一种常态。每次迁到一处新牧场,在卸车之前,父亲忙着平整搭建毡房地基,爷爷却忙着竖起预示运气兴旺的图腾象征——禄马风旗。咱家祖辈多少代都是富足人家,也许就是应了那面禄马风旗带来的福分。爷爷曾经说过,我的父母一同被洪水卷走,就是因为“文革”期间,中断了对敖包神灵和禄马风旗的祭拜,才遭受那种厄运的。爷爷的话也许有他的道理,但像我这样住进都市里的人家,又在哪里、如何飘扬那种幡旗呢?就算是有地方把它竖起来,那些不懂咱们民族风俗的人,又会怎么看待我呢?

呼格吉勒图和莲花喝过早茶,一前一后上班去了。独自留守空房的纳木吉拉老人闷闷不乐,看着屋中时尚的家具摆设坐了一会儿,忽然想到,这五层楼房到底有多高?老人趿拉着软底拖鞋猫着腰,在明镜一般光滑的地板上,小心翼翼地走到窗前,从开着的窗户向下望去,发现下面走动的人只有一尺多高。再抬头向上望了望,好家伙,这七层楼赶上故乡的敖包山了,真够高的啊。老人好奇地又向远处眺望时,林立的高楼大厦却像一片森林,挡住了视线。街上一片繁华,进出市场商店的人群,恰似在腐肉上涌动聚拢的蝇蛆一般熙熙攘攘。马路上穿梭的汽车和摩托车,如同沿着河槽流动的潮水一样,汹涌澎湃。

纳木吉拉老人惊讶地摇了摇头,世道的发展变化也真快。记得在我十三岁那年,父亲领着我拉着长长的驼队,满载着畜产品去异地做易货贸易时,就曾路过了这里。那时,这里还是黄羊成群、碧绿连天的茫茫草原。所谓的建筑,只有一座拥有几十个喇嘛的小寺庙。名为“阿尔善图”的那座藏式寺庙,规模虽然不大,却历史久远,宏伟壮观。每座佛殿里都是香火缭绕,金碧辉煌。大大小小的佛像,闪烁着珠光宝气,栩栩如生。父亲是个虔诚的佛教徒,要为佛祖还愿朝拜,顺便也想让驼队稍作休息,于是,我们在下榻的老喇嘛家多呆了一天。老喇嘛的小徒弟和我年龄相仿,我俩一见如故,成了玩耍的好伙伴。他说要领我去看一样稀罕,俩人走到寺庙的东南方向,有几间低矮简陋的土坯房舍,穿着农民服饰的几个小脚女人正在院里喂鸡养猪。在此之前,猪鸡等内地的家畜和小脚女人,我确实没见过。那些女人的小脚只有三四寸长,用脚后跟走路的模样好奇怪,来回不停地移动着小脚迈碎步,真让我好奇。小喇嘛向我介绍说,这些小脚女人的男人都很有本事,都是些木匠、铜匠、银匠,还有黑白皮匠和弹毛擀毡子的工匠艺人,他们经常骑着毛驴或步行周游各地,为寺庙和牧民做活。

纳木吉拉老人叹了口气,想:至今也没多少年啊,那座古老的寺庙没了,却在黄羊奔跑的草原上,建起了这样一座大城市,真是不可思议啊。莲花姑娘说得也对,如果不这样建造楼房,那么多人不就没地方住了嘛。现在别说城里,就是我们乡下,也是人多得不得了。草场日益缩小,再也没有倒场游牧的空间了。每户人家被固定在巴掌大的一块牧场上,一年四季不挪窝,畜群天天就地来回拉锯,超载放牧。

夜里,躺在弹簧床垫上的纳木吉拉老人还是睡不着。一想到自己躺在七层楼的第五层上,就觉得头皮发冷,心绪不宁。这城市里的楼房,可不是我住的地方。我为什么要压在下面那么多无辜者的头上呢?而且还要蹲在他们的头顶上,从上往下拉屎撒尿,我不能这样缺德造孽。再说了,为啥非得让楼上那些人压着运气躺在这里呢?我老纳一生中把大自然的一草一木看做是神圣的生命,以敬仰的心情来呵护,从来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任何事情。不行,我还是应该立刻离开这座楼房回去,如此抛弃家乡,远离恩泽福禄的敖包神祇,不就等于忘本背叛了吗?而且那座峭壁上显形过的神马,也会抱怨我的……

早茶间,看到祖父脸色憔悴神情沮丧的样子,呼格吉勒图和莲花也觉得很为难。为了让爷爷开心,他俩搜肠刮肚地拣着好听的说。拿定主意的纳木吉拉老人微笑着说:“爷爷还是回去的好。虽然告别了蒙古包,可我那间小土房上下谁也不压谁,还能够睡个安稳觉。再说,你弟弟嫌弃养牧生活,成了做生意的买卖人,魂儿都跑到城里去了。从前,咱们族人总是瞧不起经商的买卖人,认为买卖就是卖主敲诈勒索买主的不义行为。当年你太爷爷领着我到异地做买卖时我曾经见过,用十张羊皮换一个木碗,用五十斤驼绒换两丈布,用一百斤山羊绒才换一箱二十四块砖茶。那些商人的奸诈,让你有吃不完的亏。我就是担心你弟弟,说不定哪天要挨宰受骗。我呆在乡下,只要还有一口气,他就得隔三差五地回去看我。见不到他我就不放心啊。爷爷希望你们俩也经常提醒着他,因为经商破产丢掉性命的人还少吗?”

第二天,呼格吉勒图两口子把爷爷送上了开往家乡的长途汽车,临别时,纳木吉拉老人语重心长地说:“你们成为城市人也没什么,这是社会世道的变迁嘛。但是,千万不要忘记生养你们的故乡啊。无论你爷爷在不在人世,你们都应该年年回去,祭祀祖先的敖包。不管你们走到哪里,故乡的敖包神灵都会保佑着你们。每次回到家乡后,别忘了到阿斯哈图峭壁前走一走看一看,在那里多待一会儿。因为咱们的祖先一直敬重那座峭壁,在那里,你们也许还会有什么新发现……”

纳木吉拉老人精心喂养的两只小狼,终于步入成年。

夏末秋初的一个下午,苏伊拉图开着车从城里回来时,领来两位对草原感兴趣的商界朋友。下车后,两位朋友随着苏伊拉图的指点,径直地奔向喂养狼的铁笼子。俩人看见笼子中健壮的两只草原狼,兴奋不已地议论起来。一位说:“草原狼濒临灭绝,已成为国宝,把它俩弄到上海动物园,至少能有十几万的赚头。”另一位两眼闪烁着狡黠的目光说:“你真是鼠目寸光。苏伊拉图不是说过吗?这两只狼是一公一母,全国的动物园可多的是啊。咱们应该把这两只狼带回去继续饲养,让它们繁殖下崽子才是。然后每年出售狼崽子,不就等于开了一家银行嘛!”他一边说着,一边回过头警惕着周围,并向同伴小声地说:“咱们争取用五万元把它们买下来。”两个商人互相交换着眼色进屋去了。

两位商人操着一口江浙普通话,说要出价四万元,跟纳木吉拉老人比划着,想做成这笔交易。好容易弄明白原委的老人,听说他的两只狼有了天价,先是一阵惊讶,然后一个劲儿地摇头,示意不干。俩人又答应加价一万,纠缠不休。纳木吉拉老人突然变脸大怒,把孙儿苏伊拉图叫到面前,厉声训斥道:“脑袋钻进钱眼里的狗东西,你把蒙古人的脸都丢尽了。把全家的牲畜卖光了不说,还想谋算我的两只天狗?你有能耐把我这把老骨头也卖成钱吧!”

看见老人向孙子大发雷霆,惊恐的两位朋友夺门而逃。尴尬沮丧的苏伊拉图,满脸堆笑地安慰爷爷说:“两只狼不卖就不卖了,发那么大的脾气至于嘛。爷爷气坏了身子咋办呢?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把您接回城里而已。不卖那两只狼也好,我公司驻地有个大院子,要不您带上它们回到那儿去喂养吧?我想咱们应该聚到一块儿生活。您的几只肉食羊,有万金哥在替您代养,这里还有什么割舍不下的呢?”

赌气的爷爷不吭声,手里攥着胸前花白的胡须琢磨着什么。见爷爷不予赏脸,苏伊拉图以央求的口气说:“爷爷也应该体谅体谅我的难处,如果您去了那里,也省得我三天两头地来回跑了。您是不知道,因为跑路我耽误了多少业务。”

终于被孙子说动的纳木吉拉老人,脸上露出一丝宽慰的神色,用手捻着胡须叹了口气说:“孩子,爷爷知道你们的心意。可你说啥,我也不会到城里去住的。这故乡在你们眼里,好像没什么意义了,可在你爷爷的心目中,这片故土还是金不换啊。你们不是不清楚,我也没几天的活头了,不会麻烦你们太久。爷爷只是想,在活着的日子里,还能继续呼吸带有家乡水草气息的空气。”

爷爷的话,使苏伊拉图感到失望。呼格吉勒图哥哥也曾和他说过多次,爷爷眷恋草原,热爱故土,舍不得离弃家乡的情结,恐怕是谁也改变不了了。现在,苏伊拉图又一次证实了这一点。其实,包括已故儿子额尔登巴图两口子在内,谁都不了解纳木吉拉老人如此执著眷恋故里的底细。

那还是在纳木吉拉风华正茂的青年时代。秋阳高照的一天,纳木吉拉小伙子骑马回家途中,从敖包山东侧的阿斯哈图峭壁前路过时发现,心上的恋人诺日丕勒姑娘正在乌勒木吉河畔饮羊。当时,双方大人已为他俩定亲,只是尚未举行婚礼仪式,俩人正在情意缠绵的热恋之中。

心情激动的纳木吉拉策马走近坐在绿草坪上的姑娘前,下了马后相互问候请安时,掩饰不住内心喜悦的诺日丕勒姑娘,避开了他那烈焰般火辣辣的目光,把羞怯的视线移向远方。痴情的纳木吉拉握着姑娘的手,顺着她的视线放眼望去,茫茫的原野在微风中泛着绿色的波浪,像湖水的涟漪缓缓涌向天边,珍珠般的牛羊撒满其间;在边缘的僻静地带,还有成群的黄羊、以家族群聚的狍子和蒙古野驴时隐时现,整个草原弥漫着令人兴奋的花草芳香。

纳木吉拉搂抱着诺日丕勒姑娘亲吻着,再也按捺不住熊熊燃烧的爱情欲火,突然将姑娘压倒在绿茸茸的草坪上,伸手想解开姑娘绿色褡裢布裤腰上的牛皮裤带。诺日丕勒姑娘一时难以适应他的卤莽举动,本能地憋足了气,鼓起腹部撑紧了裤腰带,极力地抵挡试图解开裤带的两只手。突然,姑娘那布满羞涩无奈的目光中,显现出惊异的神色:“哟,你快看!怎么会有长翅膀的骏马!”从姑娘身上欠身坐起的纳木吉拉,看见矗立在河对岸的阿斯哈图峭壁中央,隐约显现出一匹长有双翅的骏马,由小变大,越来越清晰。那匹马仿佛就是老人们歌中所赞扬的云青马复活了,蓬鬃甩尾,精神抖擞,从天际腾云驾雾飞驰而来,银铃般咴咴的嘶鸣声悦耳动听。一对恋人的两匹骏马,也被神奇的云青马所吸引,欲与其结伴为伍而不顾腿上的羁绊,频频昂首欢叫着向河边峭壁方向挪动靠近。

回到家,纳木吉拉向大人们诉说了这一梦幻般的奇闻。年迈的爷爷激动得两眼放光,双手合十,口念着玛尼虔诚地祈祷。心情振奋的阿爸和阿妈更是激动不已,分别拿着招福桶和盛有奶浆的银碗急忙走出家门外。额嫫双手举起三重金箍的檀香木招福桶,面朝阿斯哈图方向呼喊“呼瑞、呼瑞”在招福。阿爸左手举着银碗,用右手向阿斯哈图方向频频酹洒鲜奶,感激神马显形于后代面前。

对这一切似懂非懂的纳木吉拉感到稀奇,拄着拐棍走出来的爷爷喜出望外,将孙子抱在怀里,高兴地笑道:“孩子啊,祖先的好运已经降临到你们身上了。在那峭壁上显形的可不是一般的马。据说,那是圣主成吉思汗生前的坐骑——云青马在天之灵。咱们黄金家族代代都能够见到那里的神马,所以才把这块风水宝地建为永久的冬营地。原先,咱家把阿斯哈图峭壁与这边的敖包一样祭祀的。后来,为了避免泄露天机,就把那里的祭拜仪式归到这边的敖包上了。我的孩子啊,你可要记住爷爷的话,神马的显现是咱们家族的福分,对任何人都不许透露!天机一旦被泄露,难免要丢失祖上的福气,将会世代背运倒霉的。记住了吗?在牧归之前,你赶快去告诉诺日丕勒姑娘,她已经成为咱们家族成员,家族的秘密千万不得向外泄露!”纳木吉拉跃上了马背,学着老人们经常歌唱的那首古老悠扬的《云青马》之歌,向诺日丕勒姑娘的羊群驰去。

从此以后,曾在阿斯哈图峭壁上显现的神马,成为纳木吉拉敬仰的偶像,也是支撑他败而不馁、勇往直前的强大精神寄托。年年祭祀敖包的时候,纳木吉拉全家人都要向阿斯哈图方向供祭品膜拜。纳木吉拉从爷爷怀中的宠儿,一直到自己当上了爷爷,每次路过阿斯哈图峭壁,他总是怀着崇敬的心情,仔细观察一番矗立在河岸上的峭壁,有时甚至坐等期盼神马的出现也成了常事。然而,能够振奋男子汉气魄的那匹神马再也没有显现。难道是来的时辰不对?还是因为缺少诺日丕勒伴侣的缘故?每次他都要走近峭壁定神细看,怪石嶙峋的阿斯哈图峭壁显得异常宁静,好像原本就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突兀冷峻地矗立在流水潺潺的乌勒木吉河岸上。

纳木吉拉与诺日丕勒姑娘结了婚,生了子。儿子额尔登巴图从童年步入成年,一直到他成家立业生了子,也从未听说他见到过什么神马显形。当父亲的纳木吉拉为儿子见不到神马而着急,更为神马会不会永远消失而担心。有一次,他独自一人来到河边,学着爷爷面对阿斯哈图峭壁,双手合十闭眼打坐,虔诚地祈祷神马能够显现于晚辈面前。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是真实的知觉还是意念,伴随着河水涓涓的节奏,清脆悦耳的马嘶声由远而近,是那么真切动听,纳木吉拉激动万分,神马如此暗里显灵,使他深信不疑地断定,祖先的云青马依然神秘存在。

把先辈的教诲当做金子一般珍惜的纳木吉拉,直到头发斑白的晚年,从未向任何人说起过阿斯哈图的那一神秘现象。他担心因自己的失言泄密,会引来不吉利的报应,影响子孙后代,就连自己的儿子以及两个孙子,也从未向他们直白地说起过神马显形的事。

儿子额尔登巴图活着的时候,纳木吉拉老人常常以各种借口,指示他到河畔的阿斯哈图附近去办事或路过。可儿子每次回来,都不说见到过什么神马显灵之类的事情。有点沉不住气的纳木吉拉老人,也曾旁敲侧击地绕着弯子试探着问过。结果,总是被儿子抢白道:“阿爸怎么尽说些醉话、梦话呢?”老人也只好就势下坡,从不作任何解释。

显然,孙子辈的呼格吉勒图和苏伊拉图,更是没有见到过神马显形。如果见到过,他们早就嚷嚷开了。纳木吉拉老人只好耐心等待,因为他的爷爷曾经说过,关于云青神马的显形,先辈们有的青壮年时候就能够见到,有的则是在老年时期才会看到。祖祖辈辈只要守望着这块风水宝地,总有一天会看到通灵神马的。多少年来,这也成了纳木吉拉老人坚信不移的信念。

晚饭间,纳木吉拉老人对打算购买一对狼的两个商人很不友好。好酒好肉招待两位朋友的苏伊拉图,在客人面前显得有些没面子。为了缓和气氛,他专挑着好听的话向爷爷说:“呼格吉勒图哥有可能被提拔,净遇到一些让人眼红的好事。最近,他又要跟随单位的领导去美国、加拿大等发达国家进行考察。我这次回去,也要到内地走十天半个月,有一笔大生意需要洽谈,近期内我就不能回来看您了。您的饮食起居,我已经和万金哥说好了。爷爷想吃什么喝什么,让他们做就是了……”

纳木吉拉老人向来看重自己民族的传统礼节,听说两个孙子先后都要出远门儿,既高兴又为他们的平安担忧。苏伊拉图和两个朋友上车离去时,老人习惯地手里端着一碗鲜奶,向离去的汽车频频酹洒着纯洁的奶浆,祝福两个孙儿一路平安、万事如意。同时,又分别向敖包神祇和阿斯哈图的神马默默祈祷,保佑两个孩子事业有成,合家欢乐。

扬尘而去的汽车消失之后,纳木吉拉老人叹了口气,端着空碗走回屋里。随后跟进来的万金有些异常,脸上显露出从未有过的喜色。有所察觉的纳木吉拉老人好奇地问道:“孩子啊,好像有喜事了?是不是你媳妇又要生个大胖小子了?”腰板儿比以往挺直了的万金扭捏着,似笑非笑地说:“这……苏伊拉图弟弟本来不让我跟您说,可我想,这事瞒谁也不能瞒着爷爷……我就照实说了吧。您的万金儿从今往后,再也不是流浪汉了,总算有了自己的牧场。”生怕听错的纳木吉拉老人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刚才说什么来着?”掩饰不住内心喜悦的万金笑道:“苏伊拉图弟弟要把草场牧地以三十万元价格卖给他领来的两个朋友。那两个人压价只出二十万元,我从中以二十五万元买下来了。我给了十五万元现金,剩余的来年秋天全部付清。这不,在欠款条上还让我摁过手印。”说着,让老人看他食指上鲜红的墨迹。

出卖牧场,是苏伊拉图背着爷爷干的,他临走时再三嘱咐过万金,这事千万不要跟老爷子说。可万金想,这事是藏掖不住的。再说,老人是个机敏的人,早晚也瞒不过他。做梦都想有自己草场牧地的万金,无意中便宜地买到了老人家所有的牧场,真是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喜出望外的万金,把自己的喜事说完,就急急忙忙地走了出去。

刚开始,纳木吉拉老人还没听明白事情的原委,当万金迈出门槛之后,老人才大吃一惊。这难道是真的吗?这个苏伊拉图小杂种是不是疯了?咋就能把草场卖掉呢?老人确信此事已经木已成舟时,顿觉五雷轰顶两眼发直。头晕目眩的纳木吉拉老人,手扶着炕沿坐了很久,俨然一尊泥塑的雕像,一动不动。

中午时分,纳木吉拉老人深深地叹了口气,终于欠身从炕沿边站了起来,蹒跚着走出家门。此刻,在老人的目光中,远近那些再也熟悉不过的景物,突然间变得十分陌生,仿佛身临异地他乡,眼前的山川、牧场、峭壁以及敖包的形象,各个都显得冷漠暗淡。极其悲愤的纳木吉拉老人领悟到,祖先的这片草原已经不属于我了。老人木然地瞭望了许久,然后倒背起双手向北面的敖包山蹒跚而去。

万金的儿子富贵从家端着午饭走来,看见老人走去的背影,急忙地喊道:“老爷爷!快回来吃饭吧!我把饭送到家了。”也不知是纳木吉拉老人没听到,还是听见了也没心思搭理,他连头也没回,径直走向敖包山。

纳木吉拉老人登上视野开阔的敖包山,仍旧按他过去的习惯,把从山下抱上来的一块石头当做心灵虔诚的供奉,垒放在敖包的上端。气喘吁吁的老人猛然展开双臂,拥抱式地紧紧贴在敖包的石壁上,失声痛哭。苍老凄楚的哭泣声,充满了委屈、抱怨和绝望,渗透着羞辱、悔恨和悲痛,在苍凉的旷野上空回荡着。

纳木吉拉老人伏在敖包的石壁上,哭了很久,心窝上的憋闷发堵似乎减轻了许多。他欠身向后退了几步,好像在审视从未见过面的陌生人那样,仔细打量着敖包想:祖上的神祇啊,让我说什么好呢?那个孽种非要把祖上的故土全盘卖净,是蒙古人干的事吗?二十年间三次托梦,都是把我的尸体埋在您的半山坡上,难道就是预兆这样的结局吗?长生天啊,我纳木吉拉竟然没有立身之地了,怎么会得到这样的报应呀?老人抽泣着伤心至极。

旱天的太阳火辣辣地西斜而去。在黄昏中,孤零零地坐在敖包旁边的纳木吉拉老人,仿佛临近老死的盘羊在留恋故土似的,用含嵌浊泪的目光哀伤地环视着家乡的河流、山峦、草原……用手不停地擦去模糊双眼的泪水,追寻着当年点点滴滴的记忆。

天黑以后,纳木吉拉老人才回到家里。万金媳妇端着刚出笼的热包子送过来,说:“您可是中午也没吃东西,赶快趁热吃吧!”纳木吉拉老人佯作无事地说:“好了,放在桌上吧。”万金媳妇出去后,老人没心思吃东西,心里依然烦躁、憋闷堵得慌。他吃力地爬上炕和衣躺下,眼瞪着黑暗的屋顶想:什么叫“见钱眼开”的财迷?不就在我孙子辈儿上出现了吗?我那短命鬼儿子怎么就留给我这样一个孽种?他竟敢背着我把祖先的草场都卖掉,在他眼里我这当爷爷的已经不存在了……忧伤疲惫的老人,昏昏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湛蓝的天空,飘着雪白的云朵,碧绿的草原上,撒满珍珠般的羊群,玛瑙珊瑚般的牛群马群点缀其间。蔚蓝色雾霭中狍子和蒙古野驴撒欢跑动,清晰可见。陡峭的悬崖上纳凉的盘羊悠闲自在。乌勒木吉河的潺潺流水伴着水鸟欢快的歌声,为美丽富饶和谐安宁的大自然增添了无限活力。

纳木吉拉老人正在为家乡的秀丽风光陶醉的时候,在倒影投入河水中的阿斯哈图峭壁上,显现出一匹腾跃的云青马,尖声嘶叫着飞上天空,马背上雕花银饰的马鞍上,斜跨着一位英俊壮汉,唱着那首蒙古族赞美骏马的古老民歌,时而用喉咙奏起鹰啸、马嘶、鹿鸣般的呼麦音乐,悠然自得。初看马背上的骑手,好像是古战场上骁勇彪悍的将士。又一看,恰似不久前曾见过面的熟人。再一看,骑在云青马背上飞腾的不是别人,而是青春朝气的自己。啊,我纳木吉拉成了神奇天马的主人,这不正是我终身期盼梦寐以求的目的吗?正当纳木吉拉心情激荡、空中飞驰之间,胯下的神马居然像脱弦而出的飞箭,从他身下蹿了出去,四蹄闪烁着耀眼的火花,消失在蓝天白云中间。从马背上甩落的纳木吉拉,刹那间,从高高的云端,凌空堕入茫茫绿海……

纳木吉拉老人醒来一看,天还没亮,屋里一片漆黑。出于对神马的敬重,老人一本正经地坐了起来,回想起刚才的梦境好生纳闷儿:说它是好梦吧,我纳木吉拉最终还是从神马的背上摔了下来,看来神马与我无缘了;说它是坏梦吧,这么多年,朝思暮想的神马,在我的梦中还是第一次出现。不管怎么说,祖祖辈辈敬重崇尚的宝马,终于又一次见到了它。可是,我纳木吉拉老汉被神马抛弃,从天上掉下来,总不会是好事……纳木吉拉老人再也不敢往下想了。

天亮了,纳木吉拉老人用手紧攥着胸前的胡须,坐在炕上一动不动,静静地发呆。一想起祖先的草场已经归属他人,总觉得孙儿苏伊拉图卖掉的似乎不是草场,而是纳木吉拉自己,沮丧而绝望的老人又伤心地哭了。忽然,老人想起了什么,急匆匆地起身下地,从桌子上端起昨晚送来的包子走了出去。他走近铁笼子,将包子从上面倒给了两只长大成年的狼,痴痴地看着它们贪婪地吃东西的模样。

这时,富贵从家里提着茶壶走出来,向站在铁笼子旁边的纳木吉拉老人喊着说:“老爷爷,奶茶给您放到屋里了!”老人回头看了一眼,若有所思地向他招手,让他过来。大大咧咧的半大小子富贵,一手提着茶壶,一手端着炸油饼来到他身边。老人犹豫地问道:“怎么不见你大大呢?”富贵用谨慎的目光盯着笼子里的狼,说:“大大出门了,说是要买一辆放牧骑的摩托车。”老人再没向他问什么,只是说:“好了,你把茶放到家里吧!”富贵扭头走了。纳木吉拉老人把手中的盘子放在铁笼子上,背起双手踉踉跄跄地向阿斯哈图方向走去。

走到阿斯哈图附近的乌勒木吉河边,纳木吉拉老人左右环视着,寻找五十多年前曾与后来的结发妻子诺日丕勒姑娘热恋中,把她强行压倒在草坪上、解她裤腰带的那个位置。是的,就是在这儿!老人最后确认了一块早已沙化了的土地,面对着阿斯哈图峭壁坐了下来。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毫无神气的峭壁,回味着当年与初恋情人的柔情蜜意,并联想起昨夜奇特梦境。

然而,曾经雄伟而神秘的阿斯哈图峭壁,由于取石,两侧留下了深浅不一的缺口,显得失魂落魄似的,一副破败不堪的模样。从其脚下流过的乌勒木吉河水,也不见有往日的禽鸟,毫无生气。由于长年持续的干旱,接近干涸的河流变成了混浊的小溪,微弱的流水声,好像有人在哀叹啜泣。

满腔悲伤苦闷的纳木吉拉老人,手里紧紧握着斑白的胡须,凝视着阿斯哈图峭壁出神。从他那失去光泽的双眼,溢漫出苦涩的泪水,不时地顺着他那老榆树皮一般皱褶的脸颊,扑簌簌地落在银白色的胡须上。把目光盯在阿斯哈图峭壁上的老人,心里翻江倒海,思绪万千:

祖上多少代先辈们都能看到显灵的飞天神马,究竟是怎么了?我和我的恋人诺日丕勒在这里将要品味人间爱情的甜美之时,却看到了神马完美的形象。可是我那不走运的儿孙们,谁都无缘看到神马的踪影。这是上天的报应,还是他们缺少虔诚?难怪,儿子额尔登巴图夫妇一同罹难;孙儿呼格吉勒图又被夹在七层楼的第五层中,家族运气也被别人挤压;小孙子苏伊拉图更是成了数典忘祖的败家子,连祖先的驻地牧场都卖掉了……

纳木吉拉抹着眼泪哀叹了一声,让我说什么好呢?对于蒙古人来说,骏马是命根子,是男儿所向披靡的精神支柱。如果没有神灵宝马,恐怕也就不会有主宰辽阔草原的蒙古人。咱们的祖先,就是依靠蒙古马的耐力和速度,冲破一切艰难险阻,才走到了今天。是蒙古马,造就了蒙古汉子的信念、意志和尊严。自古以来,蒙古人就以骏马作为族人运气旺盛的图腾象征。

苏伊拉图这小子真不是个东西,说什么“马匹是践踏草牧场的铁蹄祸首”,把几十匹祖传下来的蒙古马全给踢腾光了。就连我私自留下的那匹坐骑老马也没放过,背着我给卖掉了。说起来他还蛮有理,说我已是快被袍襟绊倒的老人了,饲养照料它是个累赘,是自找苦吃。那么卖就卖了吧,他却把那匹老马当做口轻马,卖给了不识牲畜口齿的二道贩子,把这种蒙骗人的小小伎俩,却不知羞耻地当做本事来炫耀,他还是个蒙古人吗?

纳木吉拉老人终于倒在炕上起不来了。万金骑着新买的摩托车回来时,天色已经很晚了。一进门听说老人好几天一直不吃不喝病倒了,他觉得蹊跷:老人的身子骨向来很硬朗呀,怎么了?是不是听说苏伊拉图不让我向老人说的话成了病因呢?万金顿感内疚,也没来得及吃喝,提着自己专门为老人买来的一包点心,匆匆地看望老人去了。

万金一进屋,发现躺在炕上的纳木吉拉老人病得不轻,脸面憔悴,神色难看。老人见了万金好像是有话要说,尴尬的万金走近老人身边,用手摸着老人的额头,一边测他的体温,一边说:“爷爷,要不我给你宰只羊,喝点鲜羊肉汤补补身子吧?”老人摆了摆手,示意用不着。万金说叫个大夫来看看,老人也不同意。老人的身体如此不适,使万金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用商量的口气说:“爷爷,我看还是把呼格吉勒图和苏伊拉图叫回来吧?”纳木吉拉老人依然摇头摆手执意不肯。

这时,万金媳妇一手提着奶茶,一手端着热汤面走了进来。万金从妻子手中接过茶饭说:“行了,我来照顾爷爷吧。”媳妇出去后,万金准备用羹匙给老人喂饭时,纳木吉拉老人握住了万金的手,用疲惫无神的目光盯着他,有气无力地说:“孩子,爷爷看来就要走了。这些年,你们一家子对我不错,给我烧茶做饭问寒问暖,伺候照料得无可挑剔。我那儿子和儿媳妇如果还活着,也不就是如此吗?唉,在这节骨眼上,遇上两个孙子都出远门去了。再说,你也不是什么外人,我的后事就靠你了。”说着,用他那颤抖的手从枕头下取出一个用陈旧的哈达裹着的小包来,珍惜地搁在手里抚摸了一阵。然后,郑重地交给万金说:“把这交给你呼格吉勒图弟弟,不必让苏伊拉图知道。现在我来告诉你,我死后,在什么地方怎样下葬……”纳木吉拉老人微弱地喘着气,断断续续地做了详细的嘱托。

早晨,天阴沉沉的。万金端着热奶走进纳木吉拉老人的家门,惊呆了,差一点儿把手中的一碗鲜奶扣在地上。老人已经过世了。他万万没有想到老人走得这么快,一时不知所措。一想到老人多年来对自己就像亲生孩子似的疼爱扶助的恩情,不由地凄然泪下。紧接着万金的妻子和儿子富贵跑了进来,按照农民治丧习俗,纷纷跪在老人的遗体前,开始嚎啕大哭,痛惜老人离开了人间。

第二天五更时分,万金父子俩发动着小拖拉机,拖车内装着纳木吉拉老人的遗体和铁笼子里关着的两只狼出发了。

东方蒙蒙发亮时,拖拉机行进到阿斯哈图东北方向一处平缓的旷野上停了下来。万金父子俩开始卸车,首先把老人的遗体抬下来,脱光身上的衣服鞋帽,将一丝不挂的尸体,头朝正北方,头底枕块不大不小的青石,仰面朝天,平放在草地上。然后,把脱下来的衣物堆积在遗体下风头处,点燃焚烧掉。最后,父子俩从车上卸下关着两只狼的铁笼子,又从车上拿下一根长长的绳索,将绳索的一端拴在铁笼子门把上,另一头由富贵攥在手里跳上了车。当万金开动拖拉机的一刹那,富贵撑紧手中的绳索后猛然一拽,铁笼子的门猛然被拉开了。生来害怕狼的父子俩,驾驶着拖拉机迅速离去。

万金父子俩按照纳木吉拉老人的遗嘱,把老人的遗体留给了两只被他喂养的狼,一边全速行驶,一边警惕地回头观望。随着拖拉机逐渐远去,确信两只狼没有跟上来,他们心里才开始宽松下来。坐在车上的富贵感到奇怪地问:“大大,老爷爷为啥要让狼吃掉自己的遗体呀?”开车的万金心情沉重地说:“你老爷爷说,蒙古人是怕糟蹋土地,自古就有让狼吃掉尸体的葬俗。”小富贵向后望着不吭声。

实际上,开车行进的万金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老蒙古真怪,对这辽阔无际的大草地有啥舍不得的呢?黄土本来就是埋人的嘛!人生一世,最终为了不给大地留下任何伤痕,偏偏让狼把自己的尸体吃掉,至于吗?我们农民的想法和草原蒙古人正好相反。我们内地的农民自古以来,信奉入土为安。为了让逝者在阴间能够安乐享受,其灵魂能够保佑后代儿孙,人们尽力仿照人间现实模样打造坟墓。

以蒙古族古老传统野葬纳木吉拉老人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方圆几十里以外的邻里乡间,引起一片哗然。以农耕为生的新牧民们,如同听说狗头上长出了牛角一样,惊骇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当回过神来,又是满脸的恐惧,那两只狼吃完了老汉的尸体,不就会扑向咱们的畜群吗?这些牧民如临大敌,放牧外出的男人们,手持棍棒百倍提防。留守持家的女人孩子们,紧闭门窗,家里放着尿盆,不敢轻易出门。

属于原住民的一些老人们却截然不同,他们听说纳木吉拉老人被野葬的消息由衷地羡慕,纷纷敬重地赞赏道:“纳木吉拉老人真了不起,至死都没有丢弃族人的高尚习俗。他那一生对大自然慈悲温顺的圣洁灵魂,一定会顺利地升天成佛。”敬佩纳木吉拉人品美德的人赞叹不已地说:“这方草原上的真正蒙古人,恐怕是以纳木吉拉老兄结束了。咱们肯定没有被那样回归大自然的福分啰……”

那些只是隐隐约约听说过,从前蒙古人过世后,弃尸旷野,让天狗吃掉的年轻人更是议论纷纷。有些好事者竟想亲眼看看狼是怎么吃死人的。于是,胆大妄为的一些小青年拿着望远镜,靠近野葬纳木吉拉老人的旷野,潜伏在山崖石缝中观望。但在望远镜里所见到的景象令人不解,狼不是在吃赤裸的遗体,而是对那些企图吞食老人尸骨的狐狸、乌鸦、苍鹰、巨雕等食肉动物毫不客气,不厌其烦地追赶撕咬着,丝毫不给它们接近遗体的机会。

感到失望的小伙子们趴在地上开始议论,一位说:“不对呀,据说这方草原如此这般弃尸野葬的古老习俗,一直延续到“文革”运动开始。草原狼吃掉蒙古人的尸体,是狼的使命和义务。可现在它们是怎么了?自己不仅不吃老人的尸体,又不许其他食肉动物靠近,难道现在的狼也进化文明了?”另一位解释道:“我听爷爷说过:草原狼聪明是惊人的,它们拥有机巧非凡的辨别能力,对那些一生中珍惜生态、从未做过伤天害理行为的好人尸体,当下就吃得一干二净。生前杀戮生命作恶多端的人,躺在被葬草地上风吹日晒,最后都干成木乃伊了,可它们对那种人的尸骨嫌恶得连闻都不愿闻。”其中的一位眯缝着眼,望着尸体旁不停地追赶飞禽走兽的两只狼,纳闷地说:“这么说,难道纳木吉拉老人是属于后一种人了?不对吧……”

纳木吉拉老人被殡葬的第三天夜里,阴天漆黑,伸手不见五指。顺路打猎的一辆吉普车,追赶着一只躲闪奔跑的野兔,跃上了那块平缓的旷野。在车灯的两束强光下,依据反射出绿光的两对动物眼睛,目光敏锐的司机突然喊道:“科长,那是两只狼!”坐在副驾驶座上手握钢枪的科长吃惊地说:“不可能,这地方有野兔就算不赖了,哪会有什么狼!”说时迟那时快,科长也看清了从抵近的灯光下躲闪逃避的两只狼。他急忙从车窗里探出身子,向拼命逃窜的两只狼开始瞄准射击。

原来,司机和科长都是夜间开车射杀野兽的高手。他们在汽车的疾驰中,将车灯开一会儿、闭一会儿,黑暗与强光的交错,使被追赶的动物视线模糊,瞬间失明迷失方向。瞅准时机的科长仅开了几枪,中弹的一只狼栽倒在地,有幸逃脱的另一只狼,躲进阿斯哈图石林里消失了。

跳下汽车的科长举起枪托,极力砸击受伤挣扎的狼的头部。生性暴戾桀骜不驯的狼,只是迎着频频落下的枪托凶猛反扑,却面对置它于死地的科长,至死也没有呻吟一声。

原想顺路打几只野兔子的科长,却意外猎获了一只狼,欣喜若狂。上车后,他安顿司机说:“这事千万不得声张,猎杀受保护的动物,你我同样都有罪过啊。”司机只是点着头笑了笑。然后,科长点燃了一支香烟,惬意地抽着,心里想:看来,我是要时来运转了。如今的那些当官的也太狂妄了,送给他一头牛的贿赂,眼皮子都不待撩的。据说送上一只狼,却比送十头牛还高兴。好像新世纪以来,科学进步的最新发现,狼的浑身上下含有上百种稀有珍贵的营养保健物质,只要能够吃上狼肉,虽然不能长生不老,至少也会延年益寿。这样的好东西,如若送给那顶头上司,我从屁股底下长出青草的科长位子上,升迁处长不就有望了吗……心里美滋滋的科长,策划着自己美好的前程。

纳木吉拉老人出殡的第四天,万金放心不下老人的遗体,登上阿斯哈图崖顶,举起望远镜观察时发现,老人的尸体和两只狼都不见了。哟,看来是真的遂了老人生前的意愿。遗体到底被狼吃成什么程度,他想去看个究竟,于是骑着摩托车赶到了殡葬老人的草地。

万金从摩托车上下来后,认真观察了一番野葬老人的现场。使他感到十分惊讶的是,纳木吉拉老人的遗体仿佛是蒸发了,没有留下狼吃剩下的一丁点儿骨头、毛发、血肉之类的残骸。只有头底枕过的青石和圈狼用过的铁笼子以及焚烧衣物的灰烬仍然留在原地。甚至被遗体压折了的嫩草,都齐刷刷的恢复了原样,看不出一点儿摆放过遗体的痕迹。那两只狼究竟是怎么吃掉老人的呢?咋就没有遗留任何痕迹的呢?万金先是一片愕然,然后又转为敬慕,纳木吉拉老人果真实现了生前的意愿,如他所说那样,没给草原留下一丝污秽,干净利落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万金将要跨上摩托车离去时,忽然想起了那两只狼。大人们常说,狼皮是冬天御寒最佳之物。老家的九叔几年前就嘱咐过,侄儿现在是口外蒙古草地人,希望给他弄一张草地的狼皮来。可是一直没有机会。那两个家伙究竟哪里去了呢?万金不由地举起了望远镜,沿着阿斯哈图山脉的石林沟壑,认真地搜寻了一番,却没发现狼的踪迹。

纳木吉拉老人的遗体,没给草原留下一丝痕迹而神秘消失的情景,在邻里乡间又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有些人疑虑重重、猜测种种,说啥的都有。但是,那些传统观念根深蒂固的老牧民们则不然,以崇敬的心情给老人的亡灵敬献鲜奶祈祷之际,说:您老是当今草原最了不起的圣人,在天狗早已绝迹的故乡,却能够按照蒙古游牧民族的传统习俗,干净利索地回归大自然,是修来的福气啊。

半个月过去了,出远门回归的呼格吉勒图和苏伊拉图兄弟俩,先后赶来处理爷爷的后事。万金将如何按照老人生前的吩咐,进行弃尸野葬的整个过程以及老人的遗体魔术般消失的情景,对他们弟兄俩做了详细的交代。

纳木吉拉老人过世三年有余了,为了参加故乡的敖包祭祀活动,呼格吉勒图和妻子莲花踏上了开往家乡的班车。而立之年的呼格吉勒图,除了儿童时期和几次偶遇之外,近十多年总是被杂事缠身,没有参加过祭祀敖包的庆典盛事。为此,爷爷曾经多次责备过他们。去年,呼格吉勒图本想遵循老人的遗嘱,打算按时回到故里参加敖包的祭祀活动。结果不凑巧,正赶上自己晋升研究员的资格评审,又无法脱身去了却心愿。今年,呼格吉勒图再也不敢拖延了,把手头的工作放下,将三岁的儿子送进托儿所,这才领着妻子赶往故乡。

受过高等教育的呼格吉勒图,随着年龄和知识修养的增长,对祖父生前的教诲和留给他的遗物,从内心无比珍惜。他越来越觉得饱经风雨沧桑的祖父,是位了不起的先辈,老人家的嘱托不是没有道理。我们在外远离故乡倒没什么,年年及时回去祭祀祖先的敖包,也是应该的。敖包是马背民族独树一帜的灿烂文化,是蒙古高原文明之精髓……

呼格吉勒图坐在车上一边思绪万千,一边不停地用手抚摸着装在衣兜里的那件爷爷留给他的传家之“宝”。其实,他和弟弟在顽皮的儿童时期就见过,是用青铜铸成的锈迹斑斑的一尊怪物塑像,拥有狼首、鹿身、长有四只腾空奔驰的马蹄,做工精湛细腻,构思巧妙离奇,却又活灵活现。也不知是哪一位先祖的聪明才智,把苍狼、白鹿、蒙古马的形象巧妙地融为了一体。

每逢祭祀敖包的时候,纳木吉拉老人把那件宝物从包裹的哈达中取出来,郑重而虔诚地摆放在祭台的上端。其目的,显然是让它吸足苍天大地赋予的灵气与恩赐。祭祀仪式结束后,又把它包裹在哈达里,拿回去供奉在佛龛之中。当时,因为年幼不懂事,呼格吉勒图弟兄俩谁都没把祖父那种崇敬的举动当一回事。他们只是觉得好玩,爷爷却禁止他们接近触摸那件东西。

呼格吉勒图自打从万金手中接过祖父留给他的那件遗物时,感悟到它并非是件不起眼的小东西,记得在他和弟弟小的时候爷爷曾讲过:那可不是一般的玩物,是从远古祖辈那里传下来的神物。呼格吉勒图虽然对神佛的信仰很淡漠,可他把那件传家宝拿回去以后,也效仿爷爷将它摆放在自家卧室的柜顶上。他这次随身带来的目的是,按照爷爷的遗愿,也让它回到故乡参加祖先敖包的祭祀,使老人的在天之灵能够得到安慰。

祖父去世的时候,作为至亲骨肉的两个孙子谁都不在他身边,给呼格吉勒图留下了终身的遗憾,总有一种内疚和负罪之感,时不时地在折磨他的心灵。他在出来之前,特意和在另一座城市的苏伊拉图弟弟通过电话,希望遵照祖父的遗愿,兄弟两家能够一同返乡参加祭祀敖包的庆典。但是,弟弟在电话中说:“哥,太不凑巧了,为了追讨债务,我和妻子都在外省区,实在是抽不开身来,你代替弟弟祭祀一下吧。”弟弟既然离开了日益萎缩、趋于破产的传统畜牧业,选择了进城经商谋生的道路也不容易,哥哥只能表示同情和理解。于是,呼格吉勒图毫无怨言地迁就了弟弟。

中午时,班车中途停车了,随着乘务员的报站声,呼格吉勒图和莲花背起装有祭祀供品的大小提包下车后,向几里以外的故居走去。他俩有几年没回来了,故乡的变化不小,新增的户家和新盖的房舍又增添了不少,但显得荒凉。由于长期持续干旱,加之超载密集的放牧和人为的践踏,使草场植物稀疏荒漠,有些地方出现了沙化,除了零星的灌木丛和沟渠阳面处偶尔露出些嫩草以外,整个草场几乎见不到生命的绿色,让人感悟不到是草原初夏季节。

夫妻俩一路上不时地被一家一户封闭草场的铁丝网拦住去路,他俩不得不退回来绕过去。呼格吉勒图自打走下车就很郁闷,故乡草原的现状使他担忧:眼前的这种情景,究竟说明什么呢?不久前,这里还没有这种蜘蛛网式的网围栏。这片一眼望不到边的草场,整个都是我家的冬营地牧场。春、夏、秋三个季节这里根本就没有户家和牲畜。那时从这儿走路,踏在厚实而茂密的植被上,就像踩在毛茸茸的地毯上,柔软并富有弹性,落在腿脚上的是芳香的花粉,不是现在这般的尘土,这方草原已经是有名无实了。苏伊拉图弟弟十年前竟然抛弃畜牧业投奔商业,也算是个识时务者。说实在的,爷爷在他们那一代人中,是个了不起的聪明人啊,难道他就没有预料到故乡如今的结局吗?可怜的爷爷至死舍不得离开这方草原,究竟是在依恋什么呢?城里那么宽敞、舒适、明亮的楼房没住两天,就厌倦地跑了回来。这种观念的东西就是古怪哦……

莲花发现,在故居北面的敖包山半山腰处,有排列规则的许多洁白的蒙古包,她边走边纳闷地问道:“那里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蒙古包?”沉思中赶路的呼格吉勒图举目望去时发现,敖包山腰的缓坡上果然有许多白色的蒙古包,在蜃气中格外耀眼。他思索着说:“万金老兄是个有经济头脑的人,兴许也在赶时髦,开设了旅游点吧?”莲花目不转睛地远眺着说:“你说的不无道理。但是,在那半山腰搭建蒙古包,似乎地点选择的不合适呀。”两口子猜测着向前走去。

他俩通过多重铁丝围栏时,一会儿不得不像狗一样趴在地上钻过去,一会儿又得像兔子一样从上面跳过来,终于走进故居浩特时,随着狗吠声,从新建的砖瓦房中走出来的万金媳妇,一眼就认出了他俩,小跑着迎上前去,眉飞色舞地说:“哎哟!弟妹俩怎么有空出来了?”说着,把客人让进屋里。

万金媳妇比起原先富态了许多,她一边忙着递茶烧饭,一边拉起了家常。莲花看到宽敞明亮的新屋里摆满现代时尚家具,不无羡慕地问道:“你们啥时候盖起了这么漂亮气派的新房?”掩饰不住内心喜悦的万金媳妇,抿嘴笑道:“去年夏天起房扣瓦,今春套里粉刷,最近才住进来的。是给儿子富贵娶媳妇准备的。”

“万金哥还在放牧吗?”呼格吉勒图喝着茶问道。“你哥也不放牧了,把畜群承包给了他的胞弟。你万金哥父子几个想挣钱,天天都在金矿上忙活。”万金媳妇满脸欢喜地说。若有所思的呼格吉勒图问道:“我也听说家乡出了金矿,那金矿到底出在哪里?”万金媳妇睁大眼睛奇怪地说:“妈呀,你们还不知道吗?几千里以外的南方人都知道这里的金矿在哪里。正在敖包山的后面,敖包的石头原来都是金矿石,只是你们不清楚罢了。要不是你万金哥进行阻拦,那座敖包早就让他们铲平了。”对这出乎意料的消息深感震惊的呼格吉勒图盯着妻子莲花,半天说不出话来。

口渴的莲花,往杯里续茶之间问道:“嫂子,敖包山腰处那么多的蒙古包,是不是也在搞旅游业啊?”万金媳妇一听,笑得前仰后合:“哎呀,哪有什么旅游点,你们不知道,我们老家人多地少,每家每户多少代的祖坟,都被平整改造成了农田。这不,你万金哥去年清明节回老家,把十几代的祖坟全都移了过来。阴阳先生说,敖包山腰下的那块缓坡地,是前无阻拦、后有靠山的风水宝地。你哥说,从我们这一代开始,成了蒙古草地的新牧民,就把祖坟都建成了蒙古包的模样。”听说他们看见的那些蒙古包是坟墓,呼格吉勒图夫妻俩又是一惊,彼此对视着无言以对。

万金媳妇坐在灶前摇着手摇风匣,皱起眉头望着门外仍旧泛着枯黄色的荒野,发愁地说:“这老天爷也不知道是咋地了,自打你爷爷过世那年开始,这里就没下过一滴雨。这样连续旱下去,养牲畜可不是容易的事了。”呼格吉勒图心情沉重地应道:“是啊,我记得在我小的时候,一到清明整个畜群都能吃饱青了。可现在,已经入夏一个多月了,草场还见不到绿色。”万金媳妇摇着头说:“我刚来这里时,这地方的草有多好?这个季节一早一晚,家家户户都在忙着挤奶制作奶食品。现在别说人吃奶了,就连仔畜都吃不饱母乳了。唉,现在是一年不如一年了。”

莲花打开提包,取出从城里专门带来的礼物递给万金媳妇。万金媳妇显得不好意思:“你们回来就是了,还带这些东西干啥?”呼格吉勒图从一旁解释道:“嫂子你就别客气了,从我爷爷那辈说起的话,咱们之间也是三代人的交情了。”万金媳妇感激地说:“可不是嘛,你万金哥经常念叨,你们几代人都是好人啊。”

万金媳妇端来做熟的饭菜:“你们一定饿了,先将就一顿吧。晚上嫂子给你们做干羊肉馅蒸饺子吃,你们来一次不容易。你哥他们回来后,咱们也好好地红火红火。”嫂子的热情,使呼格吉勒图和莲花的心境平静了许多。

莲花边吃边问道:“你们的儿媳妇是哪儿的姑娘?”万金媳妇喜上眉梢地说:“说起来你们肯定认识,当乡人。是老嘎查长图布东的小孙女,名字叫格日勒图雅。”呼格吉勒图接过话茬说:“他们是这里的老住户,我爷爷当场长那会儿,老人是牧场的牧马人。好呀,到时候我们要来喝喜酒的。”万金媳妇高兴地说:“娶亲的日子定下来,肯定会通知你们的。”

吃罢饭,走出新房的呼格吉勒图和莲花路过祖父住过的小土房子时看见门开着,就照直走了过去。跟在身后的万金媳妇急忙把他们拉到一旁,悄声地说:“别进去,金矿老板和他漂亮的女秘书正在睡午觉。”说着,摆手示意他们离开。

呼格吉勒图两口子决定上敖包山去看看,万金媳妇叮咛着早点儿回来吃饭。他俩不知不觉地走到了那块耀眼的坟地。整个墓地自上而下梯形结构排列,十多座坟墓的形状完全一样:直径大约七尺左右,圆柱形的墓体,圆锥形的墓顶,都是砖混结构,白水泥照面,光滑坚固,就像按比例缩小的蒙古包。每座坟墓前,竖着刻有墓主姓名的“蒙古黑”大理石墓碑。居高临下的墓群建筑,又像固守一方的碉堡阵地。

胆小的莲花不敢靠近,远远地站在墓群一边皱着眉头说:“奇怪了,近看这些坟墓并不大呀,为什么从老远一看,就和真蒙古包一模一样呢?”正在浏览碑文的呼格吉勒图,不无幽默地说:“你咋就犯糊涂了呢?这里不是阴阳先生看好的风水宝地嘛!”莲花手捂着鼻子,用嫌恶的目光环视着耀眼的墓群不吱声。

呼格吉勒图两口子向敖包山顶走去。家乡每年祭祀巴音乌勒木吉敖包,是件兴师动众的大事。届时,方圆几十里的牧民家家户户都带上准备好的羊肉、奶食和酒之类的祭祀供品,乘车或骑马,在日出之前,从四面八方赶到敖包山上。隆重的祭祀仪式结束之后,为了庆贺一年一度的畜牧业丰收,还要举行赛马、摔跤、射箭等男儿三项竞技比赛,热烈的庆典活动,往往持续一整天。

在过去,祭祀敖包的头天,由纳木吉拉老人为首的一些长辈,带领和指挥着一伙年轻人,更新敖包顶端苏鲁丁(三叉形状的兵器,象征着镇敌制胜的精神锐气)上的鬃缨穗子,用割来带有新绿的柳条,将去年的柳条装饰换下来,把预先准备好的五色彩链,从敖包顶部拉向四方,将古老的敖包装扮一新。同时还要在敖包山后的开阔草地上,连烧茶做饭的蒙古包和帐篷都会搭建停当,为第二天的祭祀做好一切准备,一片繁忙的景象。

呼格吉勒图两口子登上敖包山顶后,出乎预料的景象使他们傻眼了。明天就要进行隆重祭祀,可到现在却毫无准备的迹象。古老沧桑的敖包,已经成了残破不堪的再普通不过的庞大石头堆。曾经铭刻在呼格吉勒图童年记忆中的那种高大雄伟、庄严肃穆的神威,荡然无存。一股凄惨悲凉的感觉,蓦然袭上他俩的心头。

当然,莲花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这般走近敖包。按照古老的传统习惯,忌讳女人登上敖包参加祭祀仪式。但在莲花心目中的敖包的形象,是雄伟壮观、神乎其神,没想到眼前的敖包则是毫无神气的一大堆平静的石头,她大失所望。难道这就是让祖父一生牵挂不舍、无比崇拜供奉的那座敖包吗?委实让人难以置信。

呼格吉勒图很是疑惑地向身边的妻子问道:“怎么回事,难道是你我都把敖包的祭日记错了吗?”满脸沮丧的莲花,却非常肯定地说:“没错,今天是农历五月十二,明天是敖包的祭日!”呼格吉勒图忧虑重重地想,按照以往的惯例,这阵子牧民们应该正在装点敖包呀?难道是因为祖父过世,这里的牧民不再祭这座古老的敖包了……

有所准备的莲花很是果断,从随身携带的包里取出一些祭祀品来,摆放在石制的祭祀台上,向敖包跪下,十分虔诚地磕起了头。呼格吉勒图也在想,看来明天的祭祀是不可能了。今天既然来了,索性了却了心愿吧,心诚则灵嘛。于是,从怀里取出用蓝色新哈达裹着的那件宝物,按照爷爷的做法,把它摆在祭祀台上方。而后,跪在祭祀台前,虔诚地磕了三个头。然后,他俩又代替已故爷爷连磕了三个头。夫妻俩起身后,呼格吉勒图把那件铜铸的苍狼、白鹿、骏马合为一体的塑像托在手心上,与妻子一起深情地呼唤着“呼瑞、呼瑞……”,并且按着顺时针方向开始绕行敖包。这时,随着风起,从山后传来了嘈杂的喧嚣声。

被吸引的夫妻俩,转够三圈儿之后,匆匆向北走了几步,好奇地向山下望去。只见围着敖包山脚蠕动的人群,就像暴雨前的蚂蚁搬家一般,黑压压的延绵数里。蜂窝似的凿开的采矿井口上,林立的卷扬机在急速转动,拉运矿石的汽车、拖拉机呼啸着来往穿梭。从阿斯哈图山峰东侧向北流去的乌勒木吉河沿岸,一字排开的碎石机隆隆作响。在弯曲的河床中,截断河流洗矿淘金的人熙熙攘攘,一片繁忙。

莲花望着这触目惊心的场面,突然对丈夫说:“知道不?苏伊拉图弟弟卖掉草牧场,又办了一件大傻事。这个矿区全在咱家冬营地的草场内。在别人具有使用权的草场上如此开矿,应该对拥有使用权的户主给予相应的经济补偿。这不把一大笔钱白白丢失了吗?”若有所悟的呼格吉勒图说:“我明白了,弟弟在电话里说是忙得抽不开身,实际上,是不敢面对他聪明反被聪明误所造成的这一现状。”莲花很不服气,仍然絮絮叨叨地埋怨指责着小叔子。胸中惆怅茫然的呼格吉勒图,根本就没心思留意妻子的话。

突然发现,西北天际,沿着地平线,出现了海潮般浅黄色的洪流,迅速向左右延伸,向上增高,在西斜的阳光照射下,形成了巍巍壮观的洪峰。眨眼间,上下翻滚的浑浊的洪峰,迅速变成遮天蔽日的黑幕压了过来,使人胆战心惊。刚才还刮着的微风骤然停了,四周突然变得死一般寂静。

“不好,沙尘暴来了,赶快下山!”呼格吉勒图一边惊恐地喊着,一边拉住莲花的手,急急忙忙从敖包山上往下走。惊慌失措的莲花皱紧眉头厌恶地说:“频频作乱的沙尘暴原本不属于草原呀!”满脸惶恐的丈夫回答道:“是的,从古到今,草原上有千千万万个无奇不有的传说,却对如今的沙尘暴恶魔没有任何描述,恰恰证实了你的说法。”

他俩没走多远,强劲的风暴席卷着浓密的沙土滚滚而来。转眼间,沙尘暴吞没了矿区,吞没了敖包山,吞没了整个草原,飞沙走石弥天盖地,一片混沌的世界。呼格吉勒图两口子也顾不得嘴里眼里刮进的沙土,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走到了半山腰那处蒙古包式的墓群跟前。

突如其来的沙尘暴气势凶猛,仿佛是在复仇似的猖獗肆虐。然而,在空中狂啸怒吼的风暴中,却夹杂着时强时弱的苍狼渴求配偶的嚎叫声,还有骏马急躁不安的嘶鸣声。这种阴森而奇特的风暴声,使从未经风雨见世面的莲花感到毛骨悚然。她对手拉手却又看不清模样的丈夫惶恐不安地喊道:“这是敖包的神灵在发怒,不会引来世界末日吧?”

与妻子有同感的呼格吉勒图也产生了恐惧,他把身边惶恐颤栗的妻子一把拉了过去,紧紧地抱在怀里,无奈地闭上了眼睛,忍受飞沙走石的无情袭击。此时,紧紧拥抱的夫妻俩分明地感悟到,来自扬沙滚滚的风暴中,悲惨绝望的狼嚎声和痛苦不堪的马嘶声,却与爷爷留给他们的那件宝物在遥相呼应,使呼格吉勒图和莲花同时感觉到,俩人紧贴腹部的那件宝物,有明显的震颤。

极度恐惧的莲花把拥抱的丈夫迅速推开,大声惊叫:“这一定是因为我登上了敖包山,让长生天发怒了吧?”

呼格吉勒图惊奇地抚摸着怀中依然在震颤的那件宝物,听着与空中遥相呼应的声音,瞬间萌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勇气。惶恐不安的呼格吉勒图变为大无畏的男子汉,拉着妻子的手,在阴森可怕的墓群旁边静静地祈祷沙尘暴快点平息。

猖獗肆虐的沙尘狂暴刮得天昏地暗,大有毁灭整个草原、扼杀所有生命的强劲态势,排山倒海地滚滚向前。狂啸怒吼、漆黑一团的风浪中,夹杂着断断续续的马嘶声和狼嚎声,其中还有不断呻吟的鹿鸣声……

2005年10月25日于集宁

(原作以蒙语写成)

责任编辑谢欣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钢土牧尔 译 期刊:《当代》2008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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