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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盲人廖

分类:当代 更新时间:2023-02-11 12:53:25

重庆往事之二

江一桥本名江忠平,男,1954年5月20日生于重庆市南岸区弹子石。当过兵,干过十年消防员,开过大货车、大客车、出租车,开过书店、服装店,做过杂志社的记者和编辑,现在成都纺织高等专科学校学生处打工。有《重庆往事之一白人苏》发表在《当代》。

现今上新街至南山间的黄桷垭镇很了得,泉水鸡一条街到节假日车水马龙热闹非凡,如不开车拾阶而上,石板古道依旧曲径通幽,中途可造访香火极旺的真武庙和老君洞。然而,当年我哥他们从南山下来攻打上新街,石板古道上则是另一种难于描述的景象。

其时南岸区区委区府在上新街,我哥他们当夜的任务是攻占区委大院。

战斗打响,我哥他们轻而易举进入区委大院,里面的人好像早已溜之大吉。小心翼翼搜索一番,按战前约定给山上发了信号弹,可山上大炮仍朝这儿打,虽多数打到长江里去了,大院里的楼房却嘎嘎摇晃。有人提议退出大院算了。

好不容易进来,为啥子要退出?我哥要等一等,说等一等形势兴许就变了。这话玄,因为他们心里没底,其他几支队伍像遭阻击没来汇合,也就是说,呆在大院里有诸多不明朗甚至有可能被反包围。我哥坚持以静待动,说出了大院未必就没有危险。

但是,廖晓飞和另三个人违抗命令,擅自出了大院。

仅仅几分钟,另三个人慌慌张张跑回来说,廖晓飞摆在了大街上。

死了没有?我哥问。

有人说死了,有人说好像还有口气,反正挨一枪子直挺挺倒了下去。

就是死了,尸体也得给我背回山上去!我哥命令道。

他们出大院前去解救。该是凌晨三点左右,炮弹仍在上空呼啸,听得见长江水被炸翻后的哗啦声,远处有激烈的枪声,大街上却静悄悄无战斗。廖晓飞横卧街心,半自动步枪压在胸下,一摊血扩张着。我哥跑过去蹲下,伸手把他的脸扳过来,摸鼻孔。还有气,快,背他走!有人半跪,其他人抬手抬脚放上,之后三人开路、三人断后,左右的人扶胳膊提脚杆快速朝石板古道退去。

半道遇后援人员,停下做简单包扎,我哥返身想去重新占领区委,可陆续有回撤的人,都说放弃了,我哥便无奈地带队伍回了山。实情是,两派都撤出了,上新街有两三天成无派之地。对我哥他们而言,此仗算失败,本想占领上新街,再打过河,把另一派赶出市区的所谓战略意图从此搁浅。回到山上,廖晓飞已被送往望江机械厂医院,不过我哥他们觉得他活的可能性极渺茫,石板古道上洒那么多血,他们返回时一路看得心痛。

挨枪子的经过十分简单,一点也不复杂:出大院,虽不见另一派人影,他们仍保持单列队形行进;有一盏街灯亮着,百米外或许不到一百米的地方,趴着一个人,正端枪瞄他们;他们全然不知正穿街而过,枪响,排头的廖晓飞直挺挺倒下,那人猫样跳起来闪进小巷不见了。对这情景,我反复替廖晓飞想过:那开枪的人是怎样的一个人哩?算神枪手吗?他知道挨他枪子的人的后果吗?或许当夜或没几天,他已死于战场?

许多年后,我听到另一种说法,说那夜上新街开枪打廖晓飞的人,是从南山下来的,打错了,因为当时整个上新街另派的人早已撤退跑了;也就是说,廖晓飞挨这一枪,挨得相当的不明不白,在那么一个静悄悄的街面上,莫名其妙被穿去了一双眼球。

在望江机械厂医院呆了一个月,有人护送廖晓飞回家。回家等于深入敌占区,他们化装秘密而行。是半夜,我妈带我去长江边接他们一行三人,他们派我先去廖家四周侦察一番,确定无情况后,他们方才迅速踏进廖家。其父母见儿子摸索着进屋,忍不住大声叫唤起来:飞儿呀、飞儿……我妈赶紧关门,一边安慰,一边叫他两口子尽量小点声叫唤。之后,我妈安排我去街头放风,再三叮嘱我放精灵点,有情况立马来报告。

商量一夜,都说廖晓飞才十九岁,眼瞎了后半辈子啷个办?必须去医治。天不亮,我跟他们一块儿去了重医。在眼科,那主任边解绷带边问挨枪子的经过及治疗的情况,绷带解完他却没声了。

还能医治吗?

还有希望吗?

廖晓飞着急地连连大声问。

主任坐了下去,把头靠在椅背上,闭眼,抬手把那圈脏兮兮的绷带像对着我们、又像是对着天花板或空气,来回摆了又摆。没听见回答,廖晓飞俯身去找隔着桌子的主任,要他说出真相。我们忙上前劝阻。主任坐着不动,廖晓飞的手差点扯掉他的眼镜,他才缓慢道:小伙子,算你命大,你还活着是你的造化。你得尽快适应盲人的生活!

这双眼睛够吓人的了。子弹左进右出,进口小出口大,眼球没了,两个眼窝宛如长江里的两个漩涡,漩涡中央有说不清是肉或是骨渣的淤积物,淤积物呈螺旋状。那枪子偏了半公分,虽然从此成盲人,却保留了他的性命。

廖晓飞心不死,从重医出来,辗转去了上海。

大规模武斗结束,得到确凿消息,我哥死于建设兵工厂保卫战,而他们那个血溅到底战斗团亦七零八散。从上海回来的廖晓飞,顶我哥的位置,重新聚起血溅的人。这期间我肩头成他搭手,我整天跟着他东跑西走。繁忙。他戴墨镜,随身的军用挎包里,有把五四式手枪和一枚公章。

隔年初夏,形势骤变,他们这派少武器,于是都往成都跑。当时大田湾附近和火车站特别乱,我们住在工会大厦。天天去火车站,上成都的火车趟趟爆满,我们挤不上火车。形势严峻,工会大厦里的人越走越少,夜里都害怕另一派打来端了老窝。

一天,廖晓飞掏枪自杀,却遇哑子,他退掉哑子准备开第二枪时,一女生扑过去阻止了他。

这场面混乱而情义激荡。

墨镜掉了,脸色惨白的廖晓飞斜躺在凌乱的床上,两个眼窝里的淤积物仿佛相互扯动,竟有节奏地跳动,而颈脖上的青梗梗得老高。他一会儿拍胸脯,一会儿用食指触了鼻尖,说不要因为我而拖累了你们,你们自己走吧!但是,你们要带小江毛一起走,还要好好带他回来;你们一定要对得起牺牲了的江卫东!

非常激动,要不是遇哑子枪又被夺去,廖晓飞死了。还跟着他的人全哭了,有人跪在他面前发誓道:晓飞,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

扑去夺枪的女生叫温四苹,她哭得最厉害。除一般战友情谊外,像被激情或责任心驱使,她尽心尽力照顾廖晓飞。廖晓飞去上海求医,就是她和另一个人护送去的。当时,血溅的人想促成他俩,只是谁也不敢公开挑明这层意思。

廖晓飞自杀未遂的第二天傍晚,我们提前绕很远的路,再顺铁轨走进火车站。混乱中,我们紧紧簇拥着廖晓飞,他把手枪亮出来又吼又叫,我们方才挤上火车。

车厢里乱哄哄,全是逃难去成都的。火车开动,车厢内马上成为一个整体,沿途不许任何人上,如有强行翻窗者,便给予狠狠打击。在小南海站,一个农民敲窗哀求上车。问他挑的两个麻袋里装的啥子?

李子。他说。

把李子先递上来,再上人。

他居然照做了。

火车开动他上不来,他急了,双手死死抓住窗沿跟着火车跑,且拼命叫:还我李子!

有人用匕首捅那双手,立即,叫声随风而去。

两个麻袋被兜底倒,遍车厢似乒乓滚动,弯腰随便一摸,便得又大又甜的李子。都笑那农民听话是哈儿,真的先上了李子。吃了李子,廖晓飞说疲倦,又说前面要过永川的安顺场,大家应该休息一下。

温四苹叫我坐她身上,让廖晓飞半躺了。嘴里甜甜的,我伏在温四苹肩膀上,很快睡着了。

永川安顺场是四川两大派的分界线,这儿有个大煤矿,其组织武器好,打仗有点名气。枪声把我惊醒,火车正紧急刹车。漆黑一片的,车厢里所有人抱头匍匐。枪声稠密,不断有窗玻璃被打碎。抖着,耸着,火车终于停稳,枪弹戛然而止。有人起身去探看,刷——雪亮的探照灯从两面射来,起身者急忙矮了下去。以为有扫射跟来,却响起高音喇叭:火车上的人听着,我们是红旗煤矿红旗兵团,我们执行中央文革有关收缴武器的“九五”通告。你们必须把窗子全部打开,然后依次排队下车,接受检查。正告你们:心须老老实实接受检查,否则,一切后果自负!

于是,窗子都打开了。是个货场,几个制高点架着机枪,车门被荷枪实弹的人把守;除射来射去的探照灯外,站台的高处亮着盏橘黄色的典邬灯。

通通给我下车排队,不许耍花招,谁耍花招小心你的狗头!持短枪者站在另一条铁轨上发号施令。

车厢内忽明忽暗,窗外的命令已得到执行。无喧哗,更无抗议。车门开了,车上人一个挨一个鱼贯而下。这时,廖晓飞低声作安排:温四苹和小江毛跟我一起,就说我们是兄妹三人,去内江亲戚家。其他人分开,千万别说我们是一起的。相当镇定,就是刚才枪声大作,人人抱头匍匐,唯有他保持原有姿势没动弹一下。有预感,他知道要过这一关。

他把挎包卷紧了,插在了我的后腰上。

温四苹说:要不得,要惹祸的,藏在车上或扔了算了!可我们已经走到车门处,她只好伸手把我的衣服往下拉了又拉,做好掩蔽。

我害怕起来,廖晓飞感觉到了,他躬身对我耳语:别怕,小江毛,出了事由我顶着,你绝对不会有事,尽管放心!

端枪拿刀的人上来了。像赶猪一样,他们吆喝着把我们赶了下去,跟着搜查车厢。动作很熟练,他们肯定多次在这个时候用武力拦截这趟列车。逐个盘问搜查,为所欲为想带走哪一个就带走哪一个,因为这是他们的地盘,因为他们手中有枪。以车厢为单位隔离开,过了关的人放过去站到另一边。轮到我们三个时,提短枪者瞪着眼,先围着转两圈,忽然,他伸手摘了廖晓飞的墨镜。因离得近,那半条眉毛下的两个黑洞洞着实把他吓了一跳。愣愣的收住目光,他歪头左看右看,冷不丁问:枪打的?

对,枪打的;下河坝游泳,挨的飞子。廖晓飞的回答,很平静。

呵呵,下河坝洗鸡巴,挨的飞子,该挨!活该!这人阴阳怪气。

廖晓飞无言以对,似笑非笑像赞同这“该挨”、“活该”的评语,手则紧紧按住我的肩头,不许我动弹。

哼哼两声,这人用枪指着我的手,问:拿的啥子?

此时,我才发现我手头还捏着个李子。摊开给他看。他伸手用两根指头把李子拈起来,在眼前看一看,居然丢进嘴咯嘣嚼起来,说:味道不错嘛!同时头一偏,放了我们。

把墨镜还给我哥哥吧!温四苹装出可怜兮兮的样子,伸手要墨镜。

这人可能觉得廖晓飞不戴墨镜,其模样太吓人,或许是李子的甜味正舒服着他,他抬手让墨镜在手指上转动两圈,非常潇洒地借转动的惯性,把墨镜抛给了温四苹。因离三四步远,墨镜在空中,画了条好看的弧线。

有人被揪了出来,一路被打得妈呀爹的求饶,然而还是被快速地带向隔两条铁轨的一节闷罐车厢。这节闷罐车厢,是他们的临时指挥部;车厢顶上,架着两挺重机枪,六七个人在上面走来走去,应是指挥者。突然,一个人冲出包围圈,想钻火车而去。当他跃上路基正弯腰之际,十几条枪朝他开火。子弹打在铁轨上,当当的火花四溅。那人犹如一节木头,直直倒下,喷出的血,即成网状涌进路基碎石里。

这是危险的时刻,被隔离者骚动起来。廖晓飞的手,猛地伸进我的后腰,他呼吸急促,似要拔枪出击。好在再无过激行为,他们继而只是朝天鸣枪和高音喇叭发出恫吓。

双方都不愿发生一场大屠杀。骚动转瞬间就平息下来,他们加快了搜查,随即让我们上车。

都争先恐后往车上挤,生怕掉在了后面,铁轨旁那节木头还汩汩淌血,没有人去看他一下。火车开动,车厢里的灯一直没亮,黑暗中,有人说那人身上有把左轮枪,是紧张过度而失控。

我又坐回温四苹的身上,双手抱她脖子,脑袋伏在她肩头上,开始睡觉。

适才好惊险,要不是小江毛手里拿着个李子,差点就被那家伙发现了。温四苹低声道。

一般不会搜查小崽儿,我心里有数。廖晓飞轻声说。

温四苹便感慨道:多亏你想出这个大胆的主意,其他人藏在车上的枪和匕首,都被搜去了。

廖晓飞却愁苦道:留在这儿的人就惨了。他说的是被揪出来,塞进那闷罐车厢里的人。刚才发生的一幕,没人给他讲,他也没问,可他洞察一切,知道有人被抓走了,有人被打死在铁轨旁。

——时至今日,永川安顺场的经历从未给我恐怖之感,呼啸的枪声、近在咫尺的人饮弹像节木头直直倒下,那汩汩流淌进路基碎石里的血,虽然留有很深的记忆,但是,只缘身在其中,肯定无恐怖感,唯有车站站台高处那盏橘黄色的典邬灯,会在我的一些噩梦中出现(总是由橘黄色逐渐转变为古怪的紫色),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其时火车开动后,廖晓飞和温四苹还议论了些什么,我都忘掉了。当我再次从睡梦中醒来,就看见了美丽的成都平原。

凭廖晓飞军用挎包里的那枚公章,到成都后,我们顺利住进曹家巷一建筑单位的办公楼;又由于他还有支手枪,住这儿的重庆崽儿都服他。又忙碌起来,要协调各种关系,他还是重庆市残疾人什么战斗团的勤务员,时常有瞎子和瘸子或哑巴找来,同他商量事情。

其时,成都人对我们重庆崽儿蛮友善,在食堂买饭菜都主动让我们,甚至专门设窗口为我们服务。一天在澡堂洗澡,我把要洗的衣裤扔给隔壁的温四苹,正准备给廖晓飞搓背,却发现了怪相。

澡堂简陋,男女间隔墙用木板钉成。一高高的戴眼镜的中年人,身子淋着水,眼睛却瞅墙缝。墙缝小,可能瞅得既新鲜又模糊;身高使他有了这机会,眼镜则碍事,他不断取下擦雾水又戴上。总而言之,他瞅得越来越专注,近乎忘情发呆了。

隔壁有温四苹,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呆子顾前不顾后,两瓣大白屁股朝外,前面的家伙又长又粗,直翘翘顶着墙板。不一时,进来几个重庆崽儿,我连连努嘴递眼色,他们立马懂了,发声喊扑上去按倒就是一阵猛打。

这人蜷在地面随便啷个打,不吭一声,只是双手到处去摸他的眼镜。都是裸体,打的人也累。

咦,今天打的是条闷狗!

既然打死不求饶,那就拉出去裸体示众!

有人使劲踢他下面的那大家伙,那大家伙居然变戏法似的蜷缩进去好像没有了。

澡堂里成都人逐渐多起来,他们嚷嚷怎么随便打人?我们给你们住、给你们吃,你们还打自己人!重庆崽儿可恶!——情形逆转,他们人数比我们多,再者这是他们的地盘。

他是条色狼,该打!不知觉中,廖晓飞已去挂衣服处,从军用挎包里拿出手枪,并摘了墨镜。两个眼窝里的淤积物又在跳动,他这模样、他这气势,把成都人镇住了。

然而不明白这儿哪来该打的色狼,又可怜蜷在地上的人,旋即,成都人纷纷发出质疑,要讨个说法。

他是不是色狼,你们问他自己!感觉甚好,廖晓飞的枪口,端端地对着地面上的人。但这人死活不吭一声。

他偷看女澡堂!我急了。我跳起来,用手指了墙缝后,对隔壁大喊:四苹姐,你被看了!

看了就看了,又不会少一斤、缺一两,快穿好出来!温四苹已经在男澡堂门外,她怕我们人少而吃亏。

事情摆明了,可成都人嘟嘟囔囔说我们下手太重。这单位造反派头头闻讯赶来,见状,忙说误会误会,都是自己人。又说算了算了。把那人扶起来,见被打得鼻青脸肿,他吞吞吐吐道:哎哟,打成个瓜娃子了,你们……你们……

看了就看了,该挨已挨了,还有个啥子你们……你们?!廖晓飞把枪收拢,戴上墨镜,武断地作了总结。

有枪为大嘛,此事就算了了。穿好衣裤出来,那人的妻子也来了。她高高大大蛮漂亮,好像已有身孕,腰杆朝前挺;没有责备丈夫半句,一手扶了他,一手拿着他的毛巾肥皂,还有别人递来的已摔坏了的眼镜,在众目睽睽下慢慢离去。

打人和被人打,作恶和被作恶,是那时翻来覆去的主题。

一天在人民公园喝茶,有人点水说公园里有另一派的人,茶园里重庆崽儿呼啦啦扑过去,围着那人就打。如同打一只耗子,那人被打得口吐白沫在地面乱爬。廖晓飞叫我帮他整几下。听了他的话,挤进去我也来了几拳。可能拳头没攥紧,那肉体给我反弹力,手腕崴气了,但我觉得快活(这是我第一次打人)。最后那人被打进湖水,都以为他会就此死掉,没想到他命大,一沉一浮居然移到对岸爬起来,再偏偏倒倒地走掉了(现代心理学家说:十四五岁的少年易施暴,因为他们对死亡还无明确认识,以为人死后会复生。当时的中国,这个年龄的覆盖段更大一些)。事后说打错了,那人本是一派的,是有人报私仇而乱点水。过几天有人来复仇,人民公园里又有几场好打。

某日,几个头头在四川大学开会。会完,在通往校大门的林荫大道上,他们激烈地争吵起来。廖晓飞要某司令组织人去绵阳抢枪,然后打回重庆,说不能这么窝囊地长久流浪在外。

老调重弹,某司令说重庆只有七天的煤和粮,不能再打了!之前,他两个见面就吵。

这次,吵着吵着,廖晓飞出其不意扑上去,一把揪住了某司令的衣领,另一只手就从挎包掏出了手枪。

可巧,身边无跟班,某司令大叫:廖瞎子,你不要乱来!

最听不得被人叫瞎子,认为这是最蹋削人的话,司令也不行。死劲揪着,用枪柄猛击其额头。连击三下,即刻见红。其他人见状,连忙抱腰杆的抱腰杆,抱脑壳的抱脑壳,强行分开他两个。

血流如注。某司令捂着额头,咬牙切齿道:廖瞎儿,你敢打老子,你龟儿活得不耐烦了,想找死了!

失控的廖晓飞像头野兽,猛地撞开拉扯他的人,极熟练地哐当上膛,循着声音开了一枪。虽然只打掉两片法国梧桐树的叶子,可某司令彻底虚了,抱头鼠窜。

回到曹家巷,廖晓飞把枪放在桌面准备擦拭,同时给温四苹讲在川大与某司令的冲突,并内疚说白白浪费了一颗子弹。温四苹听了正唏嘘。不知咋搞的,我拿枪耍,一耍就打响了。以为被打着了,因为脚指头发烫,我丢了枪嗷嗷大叫。廖晓飞捡起枪,退膛、关保险后再随温四苹来摸我的脚。子弹擦着皮肤穿过凉鞋,打进楼板里去了。原来拉枪栓时,我手指压着扳机,故而一顶火就打响——这是我第一次打枪。这个夏天在成都,我经历了我的许多第一次。

温四苹搂着我,安慰我,没对我说一句责备话。廖晓飞则告诫:枪不能乱耍,就是没子弹的空枪,也不能枪口对着人,里面的撞针打出来,照样能打死人。告诫完,因又少了一颗子弹,他心疼得了不得。

隔日下午,头缠绷带的某司令带百来号人,把我们住的楼房团团围住,放言要廖瞎子出去下跪求饶,不然踏平我们。是有备而来。他们有三五把驳壳枪,多数人手里拿着打人的家伙。楼内就廖晓飞有一把枪,还只有两颗子弹,显而易见,我们处于绝对的劣势。然而,楼里人尤其是血溅的人,坚决不许廖晓飞出去,都急猴猴拆桌子腿或下板凳脚,嚷嚷进来一个打死一个!

形势异常严峻。他们虽然不敢贸然进来,可气焰旺,某司令叫嚣:廖瞎儿不给我下跪磕三个响头,决不下令收兵!

乱纷纷中,廖晓飞脱了上衣,摘了墨镜,大吼一声:闪开,让我出去!

楼内人都愣住了,不知所措。他叫:小江毛、小江毛,过来带我出去,你别害怕,你得学学你哥,你哥卫东从来都是好样的,打死不求饶!

听他的话,我走到了他身边。他把枪递给了温四苹,叫她躲到二楼窗口观察,说不到万不得已时不能开枪;如果开了枪,大家要趁乱往外突围。交待完,他手搭我肩头,推我往外走。

显然,廖晓飞的模样出乎某司令的预料,他极不自然地往后退了一退。

走到楼门的台阶前,站住,廖晓飞说:来呀,有种的上来呀,要我下跪求饶,我们血溅人无先例,要我开这个头,就是死我也不答应!他推我前进一步,又说:这是江卫东的兄弟小江毛。江卫东你们知道,他在建设厂保卫战中被坦克炮轰死了,他的兄弟就是我的兄弟,我兄弟愿意陪我到底;革命不怕死,怕死不革命。有种的,你们来呀!

他一会用手指了自己的眼窝,大讲其战斗经历革命史,乃至讲到天安门前接受毛主席的检阅,一会用手拍胸脯,拍得啪啪响,胸脯都拍红了;他又古怪地用食指触着鼻尖,称自己见过毛主席了,也是死过好几次的人,现在不怕再死一次!

其时太阳火红,相当地热,他的口水和汗水溅到我的脸上。我猜想他眼瞎前,拍胸脯、食指触鼻尖,应当是他激动时的习惯动作。他东拉西扯,强说自己从来都不怕死,其话题跑马般转换得飞快,于是乎,台阶下的百来号人,都仰脖子望着他,不知道该啷个办。

气势虽然压人,可他无肌肉的胸脯,老这么拍下去有拍塌的危险,再说,火辣辣的阳光烤人哩,由此,这现场已经呈现出绝望或者说滑稽的味道。当廖晓飞推我再度向前时,某司令可能陡生怜悯,转身招招手带他的人走了。这当口,廖晓飞仍拍胸脯,食指触着鼻尖,口若悬河不晓得对方已走。楼内有人出来拉他进去,他以为对方来真格的了,一个马步强出掌,把拉他的人击了个趔趄。他还大吼一声:

温四苹,开枪!

楼内人喝彩起来,都说廖晓飞不来虚的,好汉也!

赞扬声中,那几天我跟着欣欣然,总觉有股虎虎豪气氤氲在胸。

然而不然,逞得一时狠,终逃不脱因果报应。那天天要黑不黑的时候,我带廖晓飞在锦江河边消饱胀,上来几个重庆崽儿,不由分说把我两个隔开就是一顿暴打。廖晓飞双手抱头,弓着背,半蹲着,不求饶不叫唤。动作相当快,他们边打边抢那军用挎包,挎包到手,他们迅速闪了。我捡起地上被踩扁的墨镜,扶鼻血牙血长流的廖晓飞回去。血溅人震惊了,竟下这般毒手,是可忍孰不可忍,发誓要打回来。廖晓飞却当众表扬我:小江毛好样的,有我们血溅人的骨气,打死不求饶!

其实我只挨了几个耳刮子,身上糊的是他的鼻血或牙血。

温四苹抱着我痛哭一场,说对不起牺牲的江卫东,让小江毛跟着挨打。

军用挎包里的东西,是廖晓飞的命根子,走西串东,他联络了好几个战斗队的人,一场大规模复仇行动正紧张酝酿。可这当口,省革会下一道命令,我们立即返回重庆。回重庆后,某司令锒铛进了监狱,进去亦是二十年,我和廖晓飞挨的打白挨了。

“那时一点不乱,要说乱,现在才乱,嫖、赌、毒、造假、贩卖人口、包二奶、养小妾、贪赃枉法、权钱交易,哪样没有?”

“下的定义和普遍认识是十年动乱!”

“不符合实情,那时虽无法律条款的约束,但社会被几个人严密掌控,一个指示一个文件,十亿人齐刷刷执行。在成都省革委一道命令,我们屁滚尿流乖乖回来。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哪个敢公开说不去?那时是闻风而动,步调绝对一致,是忠诚的单一和不二的归顺,这叫锤子个动乱,如叫动乱,那么动乱中平头百姓谁出了头、谁得了实惠?不讲吃、不讲穿、不讲耍,只比谁更忠心,这叫哪门子动乱?只能叫老实人听老实话受老实罪!”

“我……我……我……”

“你不要我、我、我的了,这事我比你有发言权,要争论你争论不赢我,肯定争论不赢我!”

是的,争论不赢他。我挨过打也打过人,但充其量算个小跟班或曰他的搭手,毕竟没脱孩子气,灵魂算不得油锅里熬过。他的观念从自身经历中提炼而成,是他的筋、是他的骨、是他的血、是他的肉,更何况他有挨枪子失去光明坠入黑暗的代价垫底,我哪能僭越?其实,现今开茶馆混迹于社会的廖瞎子,是个最讲究实际的人,可是,听不得十年动乱之说,活像此说意指他这个参与者,暗地里得到啥子实惠,便要较真,乃至于进一步推论归纳(或曰诡辩):“动乱等于社会骚动变乱,我们没有骚过,乱也是听从召唤有目的的乱,这乱中谁敢对领袖稍有不忠,是要被砸烂狗头的,所以它只能是场常规运动,叫动乱既不准确还有故意混淆是非、从中获利之嫌。叫动乱,是官方一家之言,民间肯定只能说它是场有头有尾的运动,而且这运动结了个硕大果实,即所谓无产阶级专政空前巩固,作为老本沿用至今!”讲此番怪论时,他激动异常,竟然出其不意上前一步抓住了我的衣领,耸抖我,要我臣服于他。这一刻,我惊悚不已,怀疑他墨镜后的那双瞎眼睛还有点视力。尔后再同他争论,我总是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免得他激动起来,又来抓我、耸抖我。

从成都回到重庆后,空当状态,血溅的人常常聚在廖家穷作乐。温四苹跳舞,廖晓飞拉二胡吹口琴伴奏,有时我忝列其中,帮着碰响铃。二胡本会拉,眼瞎后拉得更好了,他甚至学着自己作曲。每每这时,廖家门前围许多人看热闹,而廖晓飞弄的两个曲子,听来凄凄惨惨。

温四苹的激情在上升,似有伺候廖晓飞一辈子的意思,又像还未说穿。受廖妈妈委托,我妈套过她口气,回答是顺其自然为好。虽如此,则没有说不可能,之后温四苹来了,廖妈妈做好吃的,还向我妈借布票给她做了新衣服。表面看,廖晓飞走了桃花运,因为温四苹的模样,他眼不瞎配他亦绰绰有余。

小江毛,你怕不怕看他那双眼睛?悄悄的,温四苹这样问过我。

我含糊地摇头,没说个所以然,其实我是怕的。

廖晓飞不戴墨镜,瞟一瞟那双眼窝无事,倘若定睛细看,眼窝里那肉、那骨渣及螺旋状的中心,总像有丝没痊愈在发炎的猩红。毋庸置疑,这吓人亦折磨人。然而怕廖晓飞孤独,温四苹时常单个来廖家。来了要烧水给廖晓飞洗头。身子弓着,头勾得低低的,他老是叫慢慢洗。听他话,温四苹慢慢挠头慢慢用热水浇。我在场,她还给我洗。爱干净,洗完头,她用剪刀给我俩剪手指甲。吃饭时,都是她给廖晓飞递碗筷挟菜,除此之外,她还细心地把廖晓飞碗里的稗子或石粒捡出来。这些,正是廖妈妈喜欢的,说飞儿今后需要这么一双眼睛。但是,跟在成都一样,温四苹仍不敢单独带廖晓飞上街。

领袖下达了最高指示,学生们呼喇喇涌向农村。温四苹也去了。

拉二胡,整夜地拉,拉得隔壁邻居和家人都厌恶了,还尽拉那自编的凄凉的曲子。长胡子了,喉结突起来,廖妈妈对他的将来忧心忡忡。温四苹当知青快一年时,心神不定的廖晓飞决定去农村走一趟。

恰好学校放寒假,我肩头又成他的搭手。

路上走了两天,到达温四苹所在生产队近傍晚。门锁着,生产队的社员说她们修水库去了,天黑了回来,叫我俩在房檐下等一等。飘着毛毛雨,到处湿漉漉的,连房檐下亦有积水,仅皮球大块干地供我和廖晓飞站立。冷。搓手跺脚,时不时,我俩原地蹦一蹦。远远的,望见山脚下三个戴斗笠的人消失在一块洼地里,稍会儿,冒出来走在泥泞的田埂上,肩扛锄头,裤管绾着。

越走越近,看见自家房檐下有人,她们加快了步伐。

我对廖晓飞说:四苹姐她们回来了。

温四苹、温四苹,我来了!廖晓飞仰头对着天叫喊起来。

走拢来,见我俩耸着肩被冷得乌嘴乌脸,廖晓飞还挂着两行清鼻涕,温四苹默默流泪水。开锁进屋。摘了斗笠,舀缸里的水站在门口洗脚杆和锄头上的泥巴,还用篾片刮,刮下来好大一摊烂泥。之后她们分工:一人挑水;一人去村里借挂面,因为有两个鸡蛋,说可以煮鸡蛋挂面吃;一人劈柴烧火。动作相当快。米缸里仅有的一点大米,刨起来做了闷锅饭,一碗鸡蛋挂面当菜。做好,煤油灯从灶头移至桌面,温四苹仍照顾廖晓飞吃饭。吃毕,房外的天黑得邪乎,伸手不见五指,温四苹燃了火把,带我俩去村里一回乡知青家睡觉。临出门,廖晓飞叫我把带来的两包固体酱油拿出来,说留在这儿大伙用。两包怪味胡豆和一听出口转内销的肉罐头,路上他给了温四苹,并教她躲着悄悄吃。温四苹表示舍不得吃,说正好可以送给大队书记。其时全国人民日子都苦得很,知青同农民一样更是少油水。来之前,廖妈妈给廖晓飞三十五块钱、三十斤全国粮票,再三叮嘱他收拣好,一定要亲手递给温四苹。

钱和粮票藏在他裤腰里,我想他走之前才会给温四苹。

第二天早晨起来,走二十里路到公社赶场;原先血溅的人多数在这儿,场上都碰着了。赶完场,我们游走各个知青点。有的冷锅冷灶近乎饥寒交迫,夜里偷地里的东西胡乱弄来吃了,连更连夜又走。某知青点较好,闷一锅大米饭。开吃时,温四苹给我和廖晓飞舀小半碗,叫我俩快吃,说慢了没得添。果不其然,十来个知青端碗不再说话,稍慢,当真没第二碗,连锅巴也没得了,于是有人把碗筷往锅里一丢,便踱到门口去看天。这叫吃抢饭。吃完不说刷锅洗碗的事,主人宣布:晚上吃稀的了。

不懂,以为晚上有好吃的,我问稀的是啥子?

温四苹朗朗道:毛主席他老人家教导我们说,忙时吃干,闲时吃稀!——原来晚上吃稀饭。

爱画饼充饥,说廖晓飞来得不是时候,夏天来有新米嫩包谷或四季豆或南瓜闷饭等等。去某知青点,把生产队队长的狗儿骗进屋掐死,刨毛连皮煮了,少佐料,我觉得骚臭,可还半生不熟就用手从锅里抓起来吃。吃了都喊有劲,便穷作乐。正好有二胡和口琴,廖晓飞伴奏,温四苹跳舞,最后神秘兮兮地把门窗关严,合唱了《风儿吹动我的船帆》及《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等黄色歌曲。

走到另一个公社,在场上碰着雷猴子。

穿白回力鞋,见面掏烟出来撒,雷猴子邀请我们去他那儿耍几天。廖晓飞不抽烟,雷猴子顺手递给我,说小江毛可以抽,并伸来打火机要给我点上。

小江毛不许抽!因廖晓飞的阻止,我把烟装进衣兜。

想不到温四苹要抽,接烟点上了,还站到一边嘟嘴吐烟圈圈。

尖嘴猴腮,小个子,他学名叫雷林荃。当年上新街那一仗,是他背廖晓飞回南山。隔年在大田湾工会大厦廖晓飞自杀未遂,跪在地上说“晓飞,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的就是雷猴子。在成都曹家巷,他给我的印象是饭量极大,其乖巧的嘴巴常哄我碗里的菜吃,有时我的剩饭剩菜,他也刨得干干净净的去吃了。

雷猴子舅舅在公社当武装部长,就他一个知青分在这坝上的生产队,这生产队水田多,他说一年四季有吃不完的大米,又说十个工分七角钱,年终分红有几十块钱的进账。温四苹所在的生产队,十个工分值八分钱,也就是说,雷猴子落进福窝窝。可其他知青对雷猴子不感冒,对邀请爱理不理。

温四苹问:去了可有好吃的?

有,肯定有!他爽快作答。

正痨肠寡肚得厉害,吃是大事,听说有好吃的,廖晓飞愿意去。于是其他知青回各自生产队逛一逛,约好三日后在某某生产队见,我们跟雷猴子走。

离场只五里路。像个财主,砖瓦屋两大间,桌子凳子床全是老样式,他说区和公社干部下来蹲点都住他这儿,其家具是四九年前某老财主原封原样留下来的。进屋,温四苹叫我烧火,她淘米做饭,雷猴子则站在门坎上长幺幺叫唤几声,这生产队的社员像怕他,就有社员抱了青菜蒜苗并提来一只肥母鸡。这社员动刀放血褪毛后走了,温四苹便接手在灶头开膛剁块。油盐酱醋均有,大米在米柜里长了虫。两口锅,一口锅闷米饭,一口锅鸡块下去满屋飘香。柴火脆脆的,我烧猛火,不一时,围着桌子吃鸡肉了。

拿出酒,雷猴子劝廖晓飞和我喝点酒。红苕酒。这酒烈,割喉咙,喝几口就脑热身燥。过后回忆,此时已有苗头,更可看出其端倪。温四苹仍帮廖晓飞挟菜,但好吃的鸡杂鸡腿她让给了雷猴子。为讨好我,雷猴子又挟给我。当时的我没开窍的,哪知其中玄妙,乃至夜里床上出现咄咄怪事。

吃毕,温四苹洗碗刷锅,而门外的天与地黑得近乎发紫,睁大眼使劲看也看不出两三步远。点了煤油灯,雷猴子找出扑克牌说算二十四。围油灯坐了,雷猴子发四张牌,我报给廖晓飞,多数是廖晓飞先算出来。心算是他的强项。

这道题有点难,你们算一算,反正算得出来。选两个10,两个4,雷猴子一边说,一边把四张牌摊在桌面。

算了又算,我和温四苹都说算不出来,是道死题,要雷猴子换张牌。他不换,说得行,又卖关子不说出来,显然想难住廖晓飞。再算。算后,我和温四苹认定它就是道死题。

雷猴儿,我算出来了!廖晓飞轻轻地拍了桌面。

雷猴子便盯着墨镜问:你真的算出来了?

活像晓得被盯,廖晓飞下巴微微朝上对着雷猴子,缓缓道来:10乘10得100,100减4得96,96除4得24。

哦,原来是这样!我和温四苹后悔没从“10乘10”这个大数目入手。

呵呵,干笑两声,雷猴子收了扑克牌,掏出烟来点了,说可以表演吞烟绝技。

被惊住了。吸进去的烟雾,没从嘴出来。反复几次,烟燃去一大节,他甚至把嘴巴凑到灯前,示意我和温四苹看仔细了,再张嘴,当真无一丝烟雾出来。

温四苹接烟来学,烟雾总从嘴或鼻孔冒出来。

廖晓飞伸手要烟,温四苹给他,吸一口,强忍着想在体内消化它,却被呛得咳嗽不止,而且烟雾喷了出来。

洋洋得意,雷猴子说:是内功,进去的烟雾三日后化为屁,从下面出来!又说此内功得某仙人传授,还云里雾里吹嘘吞进肚皮的烟雾,在肚皮里转几日可杀菌打蛔虫,对身体有莫大益处。

当真了。要他透露一点点,他不,温四苹便伸手去打他。他让她打。

红苕酒后劲大,我晕头瞌睡了,雷猴子便带温四苹去妇女队长家睡觉。去了回来,见廖晓飞的解放鞋糊满烂泥巴,他说你们不会走乡巴头的田坎路,竟把白回力鞋换给了廖晓飞。坐下来,他教我如何穿鞋带,四五种穿法,其中绕扣作小回转的穿法最好看。

安排我和廖晓飞睡里面屋,他睡外头。廖晓飞非要单个睡,我只好到外屋雷猴子的床上。是老样式的大床,垫有厚厚谷草,铺盖暖和不像其他知青那样脏而潮湿。

就着煤油灯,雷猴子在翻一手抄的歌本,我躺下就睡着了。

似梦非梦,半夜里肯定有异样。早晨醒来,雷猴子睡在另一头,我想了半天想不起夜里的异样是啥子。雷猴子不出工,陪我们去溪沟逮鱼虾。廖晓飞提桶儿在沟沿上,我们逮住了往桶内丢;有时鱼虾蹦到桶外,廖晓飞着急地东摸西捉,雷猴子和温四苹就偷偷笑。晚上油煎了鱼虾,雷猴子说正好下酒,又拿红苕酒。

不喝,廖晓飞也不许我喝。饭后稍稍坐一会儿,入乡随俗,像这儿的社员,早早地上床睡觉。

有所警惕,半睡半醒迷糊着。果真,半夜里,温四苹在床上。

他两个认定我跟昨夜一样睡死了,温四苹的胳肢窝有时还夹着我的脚板。他俩的全部意图手脚表达,或蹲或趴、或上或下、或左或右,嘴巴鼻孔无丁点声音,如同两个哑巴。出汗了,温四苹的汗水轻而薄,雷猴子的汗水黏糊糊。白天看他两个,温四苹仿佛比雷猴子还高出一节,可床上的她变小了,藤蔓般柔软,雷猴子则硬邦邦挺拔起来。——现今替他两个想想,正欲火难熬的当口,所以敢铤而走险,三人同床亦在所不惜。

下面的谷草总窸窸窣窣微响不断。

听到响动,廖晓飞披衣出来了。走到床前,他用手摸那一头,没摸着,又来摸我这一头。咬紧牙关不动,我居然可耻地学雷猴子打鼾、磨牙、说呓语,活像定了攻守同盟,掩饰着三人共同的秘密。

站一会儿,廖晓飞转身往回走。其实,他手差几公分就摸着温四苹,温四苹正蛇样蜷缩在我和雷猴子的中间。走路的特征是了无声息。这一刻,廖晓飞从窗棂门缝及亮瓦透进来的淡薄的天光中穿过,我看见他面孔支离破碎,而那双眼窝里的淤积物仿佛又在跳动。他像个可怜的鬼魂!

尔后温四苹爬过去抱住雷猴子,如同做一种特殊的抱着不动的训练,两个合为一体。天亮前,也像个鬼魂,温四苹蹑手蹑脚下床开个门缝溜出去。

早晨起来,把昨晚剩饭剩菜煮烫饭吃了,廖晓飞要走。

雷猴子不留也不送。

走到场口,温四苹说要回生产队看一看,叫我带廖晓飞去某生产队耍两天再绕到她那儿去。分手无多余的话;给我指明了路径,她岔上一条田坎路。此路巴掌大还被畜生踩得稀烂,可跟所有的知青一样,她走得稳而快。

阴沉沉的天,雪雨霏霏,头发上白茫茫似顶着雪花,伸手摸却唯有冰凉的水迹。脚下泥泞不堪,廖晓飞时不时踩进水洼或滑来倒去,鞋底粘的泥巴甩都甩不脱,越走越沉重。心情相当恶劣,廖晓飞一路都在骂鸡巴的烂路!

到了那生产队知青点,进屋寒暄几句,廖晓飞即招呼几个知青进里屋关了门,把我单独留在外面。思忖可能同我有关系,我耳贴门缝偷听。

里面正一问一答:

睡过没有?

没有!

亲过嘴没有?

没有!

摸过咪咪没有?

没有!

唉呀,连摸都没有摸过,你背个虚名!

长长哀叫一声,廖晓飞跺脚捶胸脯。

门开了,叫我进去。

小江毛,你好像感冒了,昨晚是不是没盖着铺盖,凉了背心?他们先绕开了问。

我说我没有感冒,昨晚睡得热热和和。

便直抵核心:那你讲一讲,啷个热热和和法?

晓得他们想问啥子了,我心头不安逸起来,你廖晓飞在路上就我两个时你问,我肯定原原本本告诉你,现在跟审犯人一样;再者,我猜测他昨夜听见了也嗅着了,他假装摸不着,是在想对策而已。

我便高声反抗道:他两个睡一头,关我屁事!

想听的就是这,假装平静和大度,他们要我讲一讲他两个睡一头的细节。待我慢慢讲完,他们把平静和大度抛到爪哇国,无比地愤慨——这难怪,按当时的说法,他们尚未出过国、尝过味道,又正值既敏感又讲究自律的年龄段——他们说鲜花插进牛粪,倘若换个人倒可忍,这猴儿端廖晓飞的甑子,还恬不知耻拉小江毛垫背,那就可恶可恨极了。跟着又列举平日仗着他舅舅势力,常常蹋削同大队的知青,县里两次开会他都霸着去了;又骚得出奇,见了哪个女知青都要缠一缠、绕一绕。

理由太充足了,他们决定修理他。

闷一锅红苕吃了,出发。

摸黑走拢,敲了半天门,雷猴子方才披衣出来开门。涌进去,知来者不善,雷猴子在屋里东一跳西一蹦,板凳桌子碰得乒乓响,老按他不住。正当按住了,廖晓飞说里面好像还有人,就大声喝道:里面是谁?给我出来!

森森然似有机关,谁也不敢进去看一看。这当口,里面窗户响,须臾听见房后有爬坡爬上去又滑下来的哗啦声。他们按着雷猴子不敢松手,廖晓飞叫我出门去看。

极远的,有个人影在竹林里逃窜,像温四苹。

回来,已点了煤油灯。廖晓飞问跑的是谁?我说没看清楚。

他们问雷猴子。

是温四妹!被按得膝盖弯曲却硬撑着不下跪,眼睛骨碌碌转,雷猴子嘴巴刚得很。

于是乎不由分说,轮流扇他耳光并用脚踹他,说他肮脏不知羞耻三人睡一张床。不求饶,相反,反问:冷天冷地,不睡床上到哪儿去睡?又说四妹对廖晓飞是同情不是爱情,说他可以给四妹幸福,他正在调四妹到他这个生产队来!

如此态度,还一口一个四妹叫着,廖晓飞气疯了,弯着腰,一会儿用食指触了鼻尖,一会儿又拍胸脯,连连说雷猴儿、雷猴儿,却总说不出下文,就气急败坏地揪住雷猴儿的头发,重重地给他脸巴子两拳。

有人掏出刀子,问:晓飞,放不放这王八蛋龟儿子的血?

廖晓飞喘息着激怒不已,可犹豫片刻,竟动了恻隐之心,他说:算了!

不下跪、不求饶,是我们血溅人的本色,从这点讲,雷猴子不该被放血。往回时,廖晓飞为自己的心软如是说。看得出,他还顾及当年战场上的那份情义,毕竟患难与共过,他在乎这个。出门时,雷猴子手抱痛处,歪歪扭扭走到门口送我们,说你们慢走,甚至提醒我带廖晓飞过溪沟时要小心不要踩翻了石头。我心头不禁一热,觉雷猴子内在胜于外表,算条好汉,竟有些佩服他了。

走到场上,天大亮。是赶场天。进饭馆,廖晓飞掏钱掏粮票,一人一碗豆花、一份烧白、半斤米饭,饱餐一顿。按说我俩该回重庆了,呆在这儿已无意义,可廖晓飞沮丧归沮丧,心却不死,他还想去温四苹那儿。

有人问:有必要吗?

他说应该去,去了找她谈一谈,谈一谈比不谈好。他认为还有挽回的余地。

在场上一回乡知青家借住了,说补补瞌睡再作打算。可跟着发生的事,就由不得廖晓飞了。

天黑后,他独自去厕所蹲坑,去了许久不回来,正担心他掉进粪坑,他满头满脸黄尿水摸回来。回来二话不说,就叫快走。原来蹲坑时,进来几个喝了红苕酒醉醺醺的人,黑咕隆咚中有人站他面前屙,鸡巴正好对着他的头和脸。他忍住了。因为其中有雷猴子的舅舅,他们在说召集民兵捉拿廖瞎子的事,其罪名无限大,啥子胆大包天,跑到这儿来拉队伍发展反动组织、唱黄色歌曲、乱搞女人、私设公堂审人打人等等。

显然,雷猴子没好汉到底,向他舅舅告状,欲借公家之手置廖晓飞于死地。

简单替廖晓飞揩揩脸上的尿水,在一知青的带领下,我们连夜走六十多里路,走到另一个县城。途中怕后面民兵追来,又怕前面设卡,专择崎岖小路而行,路过村庄稍有狗吠就绕开了走。亦天助,时不时有半个淡月亮从云团里飘出来,脚下的路大概看得清楚,虽惶惶然如漏网之鱼,但逃脱了被捉的命运。到县城,径直去县车队,凑巧这知青的亲戚开的车子回重庆,同意我和廖晓飞搭车。

分手时,廖晓飞掏出剩余的钱和粮票,叫这知青转交给温四苹。

这知青庄重地问:晓飞,还有必要吗?

廖晓飞不以为然,非常肯定地回答:绝对有必要!并要对方保证亲手交给温四苹。这知青作了保证,我俩才爬上车。

司机搭了一个女人,本可坐三人的驾驶室他两个坐了。盖车厢的篷布有个角没捆牢,风灌进来,我俩冷得要命。情急中,廖晓飞叫我把他的白回力鞋的鞋带解下来,捆牢了篷布。这鞋带既长又结实,起了大作用,不然,我俩有可能成为两坨风干的腊肉。

车到江北汽车站,我俩爬下来连连谢了司机,然后拍了满身的尘土去挤公共汽车。挤上去,听售票员一直在讲锅里与碗里的关系,说锅里有了碗里才有。她挤过来拍廖晓飞的肩膀,要他买票。廖晓飞就火了,大声道:锤子个锅里碗里,老子没得碗,啷个去舀锅里的?

你啷个开口就说粗话骂人,车是国家的,坐车是要买票嘛!

钱没得,鸡巴毛有一根,你要不要?

哇的一声,售票员哭起来。

无谴责。满车的乘客只啧啧地说这戴墨镜的崽儿好霸道!

到站,我俩下了车,车上人方知廖晓飞是个瞎子,就听见有人说这崽儿肯定是搞武斗挨的枪子。

老子就是搞武斗挨的枪子,啷个嘛!廖晓飞昂头大声武气回一句。

当时重庆长江上无桥,到朝天门坐渡船才能回到南岸。在渡船上,廖晓飞忽然要我衣兜里的那支烟。我一摸,咦,当真好记性,雷猴子在场上撒我的那支烟的确还在。我去后舱找水手借了火,他接住,他叫我看仔细了,大大吸一口,烟灰燃出老长一节,张嘴,跟雷猴子一模一样,无一丝烟雾出来。

他会了。

反复几次,次次如此,他真的会了。

我要他告诉我其中的诀窍,他说不。他就靠在舷栏上,让江风吹着,一口接一口地吞烟,直到那根烟抽完。我有点怄气,自认为我同温四苹一张床上睡过,他在忌妒或嫉恨我。船到南岸,下跳板上了码头,他东摸西掏,凑足八分钱便去商店买经济烟。无烟票,但经不住他的软磨硬泡,最后那营业员说看他是盲人的分上,卖了一包给他。

从这时开始,他抽烟了。

廖晓飞的一厢情愿无回报,温四苹没来找他。

当六年知青,回城后有年冬天在街上温四苹碰到我,硬拉我去百货商店,花两毛钱给廖晓飞买了盒百灵雀牌雪花膏。接了雪花膏,廖晓飞问我温四苹的变化大不大?我说跟原先差不多,没啥变化。实际温四苹已嫁人生子——听说在农村堕过两次胎——哪能没有变化哩!

随后派性及派性的附带物灰飞烟灭,不但如此,还遭到历史的颠覆和清算。

三十五岁时,廖晓飞还单过。不进街道残疾人工厂上班过安分日子,他跑到深山老林拜师学艺,回来跟一伙社会上的残疾人称兄道弟,并混迹于重庆各个水码头。我曾多次去收容所或派出所领他回来。在家里他是狠角,蓄了胡子像个老太爷,其父母忍气吞声当牛做马侍候这飞儿,稍不顺心,他提了棍子车转身就要去走码头,说在外面吃香的喝辣的,逍遥自在得很。除此之外,他已烟酒茶三开,且昼夜不分,天黑了泡杯浓茶,不是找人喝酒聊天就是找同伙下盲棋,把家人搞得烦之又烦。

社会上混了多年,廖晓飞小手段还是有点。

隔壁三岁的张娃,吃鱼被刺卡着了,卡得厉害,去医院说要开刀风险很大。张娃喉咙肿大起来且不能进食,眼看十分危急了,焦急的张妈死马当活马医,叫廖晓飞想想办法。

似成竹在胸,他叫买只老鸭子来。大热天,鸭子嘴涎液多,他手提鸭子双脚倒悬了,叫把张娃的嘴对着鸭子的嘴,让成线的涎液进了张娃的嘴。张娃难受得强往下咽,就看见那肿块在皮肤下消减并且往下滑动,不一时,张娃好了。

为表示感谢,张妈把老鸭子给了廖晓飞。

有个从小到大夜里常常流鼻血的学生,也是去正规医院总治不好,问到他这儿,他叫去农村水田里拔几窝残留的稻桩,连根一起拔,洗干净了熬水喝。果真,喝几次不流鼻血了。由此隔三岔五,有人找他讨偏方或把脉或算命,他顺势搞些鬼明堂,弄点财物来享用。

那年我失恋了,心情恶劣,有两三个月觉得腹内长了硬块,悲观地不想活了。廖晓飞给我把脉,说要抓副草药化掉硬块。这天,他泡了茶,点了烟用嘴皮子叼着,叫我老实坐了伸手给他。作古正经把脉把了好一阵,之后,他端茶杯,接杯盖,把茶水咂得嗞嗞响,良久,迟钝地放下茶杯,摸杯盖来盖了,再抬手把叼在嘴皮上的烟用指尖拈下来,抖掉其烟灰。似乎一切都摆妥当了,他才缓慢地一字一顿道:你、下、面、来、了!

看这架式,听这语气,凶多吉少,我心沉重啊。可对下面来了不解,我郁闷地问:下面啥子来了?

月经来了。他说。

我不由哈哈大笑,跳起来当胸给他一拳,大叫:你廖瞎儿的月经才来了!

这一笑、一跳、一拳、一叫,腹内硬块活像就化了,周身顿时轻松起来;尔后觉得失恋算个,女人多的是,重新找就是!由此开始,我不再叫他廖哥或廖晓飞,而是同外人一样,叫他廖瞎子或廖瞎儿。他已经不忌讳这叫法了。

三十五岁后,廖晓飞有些变化,开始安分守己不再出去乱混;可能生理上需求太强烈,加之温四苹的影像也许已被无尽的黑暗摧残殆尽——他还记得红的是血、黄的是屎,蓝的或绿的他已经无比喻——他无理由再暗恋。他开始相亲。相了好几个,最后比他小十多岁的陈足拜子成了他老婆。

有了老婆,廖晓飞彻底安定下来,并且与时俱进紧跟形势,他耍蛮横同城管和派出所的人干了几架,最终把住房外墙打穿当门面,开了间茶馆。安十来张桌子,每天有几十块钱收入,不交税找的是纯利润,只要茶馆开门,两口子天天烧腊卤菜下酒,喝兴奋了,廖晓飞拉二胡哼小曲。陈足拜子掺水,廖瞎子收钱,算特色茶馆;从清晨开门到夜里关门,廖瞎儿、陈足拜足拜的呼唤声此起彼伏,两口子一律乐哈哈答应,生意总是好。串脸胡、大墨镜,他像个装酷的电影演员,而陈足拜子总高度一米四不到,他俩走在街上更具特色,总有顽皮的小崽儿跟在屁股后面学,学他两个起起伏伏的样式。

足拜子媳妇进屋一年不到,当牛做马多年的老两口,像削骨削肉了了一桩孽债,半年内相继辞世,其过程倒十分平静。

今年初夏,经长久的联络与筹划,原先血溅到底战斗团的人要聚一聚,特别声明,是战友会而不是同学会(当初成员有高中和初中各个年级的学生)。叫我必须去:一、代表我哥,二、给廖晓飞当搭手。

聚会时,他们依旧叫我小江毛。

此聚会,无丝毫招魂炫耀之意,有反省和忏悔,他们已到知天命的年纪,都是明事理者了。除此之外,席间谈到我哥卫东都唏嘘惋惜,说他要是不死,现在肯定干一番事业。聚会地点,有意选在上新街与南山间的黄桷垭镇泉水鸡一条街。见面从各自的娃儿谈起,之后渐渐以雷林荃为中心,因为他由年轻漂亮的女秘书开宝马车送来。已发体圆脸厚下巴,他完全脱了尖嘴猴腮之外形,一双手保养得细嫩极了,握手时像在握一面团。我注意到,从头至尾无人叫雷猴子或雷猴儿,连廖晓飞也没这样叫他一声,都叫雷总或学名雷林荃,相反,廖瞎子或廖瞎儿倒敞开了叫。

温四苹有个儿子在美国读博士,故而她同每个人都有话可说。非常老相,相当啰嗦了,仔细问了我的家庭及其他,她就同我讲起1968年夏天上成都及在成都的那段生活,讲着讲着她竟泪水涟涟。无可厚非,必定是青春的沉淀、青春之记忆,而这沉淀和记忆中的场景是那么的生动。她带来一张1966年在北京天安门前的合影,我哥旁边的廖晓飞挺精神,瞪着大眼睛,都捧红宝书高昂着头,他们身后是血溅到底战斗团的红旗,红旗后是红墙和红墙上的毛泽东。

照片已经发黄,却保管得很好。可对当下的我来说,此照片既陌生又隔膜,其中的人与物似乎透露不出啥子信息了。我说它是文物,好好保管今后会很值钱。

温四苹剜我一眼,愠怒道:小江毛,这跟钱完全没有关系,我早想好了,我死后它得跟我一起进焚烧炉,然后同我埋在一起!

总的说来,还是有点避重就轻,此次聚会,他们除一般的反省忏悔唏嘘惋惜外,追忆最多的是往日的一些喜剧情节,尤其回避在大竹县当知青时的那段难堪经历。我本想借此机会探究一番或者核实一些情况,可是,几个当事者都巧妙地或刻意地回绝了我。

看来,现实的确能回射影响乃至改变过去。

聚会完,多数人跟着雷总去他的血溅歌舞厅潇洒,廖晓飞一来无这雅兴,二则他也不敢去凑这种场合,说要重走黄桷古道,于是他们说辛苦小江毛了,都拜托我一如既往地好好带廖晓飞再走一走。

去老君洞和真武庙烧了香,之后,我俩顺石板古道往下走。

三十多年没走这条道了,廖晓飞居然驾轻就熟,记得哪儿石板宽哪儿石板窄,甚至手不搭我肩头走了好一段。当年那夜,他扛着枪,跟随我哥顺石板古道往下去攻占区委大院,天没亮上山便成了瞎子。这古道对他而言是通向黑暗之路,应该铭心刻骨。他主动给我讲挨枪子时的感受:当时正横穿过街,嗖,一股热风袭来,脑壳嗡的一声就觉魂儿出了窍,然后悠悠地飘行在一条深不可测的隧道内;忽然,有颠簸的疼痛,于是调头往回飘。过后回忆,是雷林荃背着我,你哥扶着我胳膊在这条道上行走的颠簸,弄醒了我,要不然,我早你哥到阎王爷那儿报到了。讲到此略有停顿,再讲,他换了调侃自嘲的语气:哦嚯,这一下,把我打入黑暗的锅底爬不上来了。不过话说回来,我比你哥幸运,又吃了几十年的干饭,现今一日三餐按时吃饭、按时喝酒,每天还按时排泄,而且走路走得快,睡觉睡到自然醒,还有个茶馆,还有个老婆。茶馆虽小,必定是个老板;老婆虽然是个足拜足拜,总是个老婆!

他情绪起伏跌宕得厉害,尔后再讲,他就讲到了学生时代的温四苹,说温四苹是他们学校宣传队跳舞跳得最好的,并且文绉绉用了妩媚这个形容词。这时,一阵晚风吹来配合他,古道两旁树林里的树叶沙沙响,于是,他的手在我肩头上,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

“许多人的初恋被一只巨手无情地捏碎了,留下无穷无尽的痛与恨。记忆里,那时的美女,多数被胆大妄为的丑陋男人占用,这与当下有权有钱者身边总是美女如云相近。”

不同意我的观点,廖晓飞严肃道:“不能一概而论,人有各自的命,美女也有美女自身的命,你心存芥蒂肤浅地作啥子总结?不是我批评你,你这样很不好、很不好!”

他够油滑世故的了,但是,一逮着机会就装腔作势给我上课逼我服膺。其实,在当下,他已被边缘化了,尤其在女人这事上,他廖瞎子肯定算是个失败者,然而,他总有无尽的理由做出老道之相,要不就倚着惯性来支使我、批驳我、教育我,这让我反感生厌。我怕他又出其不意跳起来抓我、耸抖我,所以无心跟他争辩,并止步站住,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看不见墨镜后的那双烂眼窝,但我猜测,那些不知是肉或是骨渣的淤积物,可能又在古怪地跳动。蓦地,我想起那吸烟吞烟雾的事。

问他。

他不屑加鄙夷道:“这么简单,你还没有搞懂?!”

掏烟出来,他做给我看。

“哦,是吹,不吸!”

我心头不由鬼火冒:“原来是如此蹩脚的表演!”

责任编辑周昌义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江一桥 期刊:《当代》2008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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