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发生前一刻,我正要换衣服出门,忽然电话铃响了。
这是个很无趣的电话,那端的人自称老友,不由分说就开始喋喋不休地述说关于遥远年代的事情。我看看与别人约定时间迫近,几次想打断他的唠叨,但是都没有成功——这时候脚下忽然抖动起来。
据说我居住的这座城市从来没有发生大地震的记载,即使有过受波及影响也不大,因此从未有人把灾难同自己生活的这片安宁自足的土地联系在一起。但是这回不同了,灾难猝然从天而降。
好像有一辆开足马力的坦克车从你脚下的楼板上隆隆地碾过,整个楼房都吓得瑟瑟发抖。我目瞪口呆地看见屋子里精心摆设的花瓶、兰草盆、装饰架和高脚玻璃杯都在翩翩起舞,一只花盆最先从花架上滑翔下来,它用一种粉身碎骨的绝唱姿态向主人发出了警报。
是地震。
电话从手中滑落,等我反应过来,我栖身的这座七层楼房已经开始剧烈摇摆起来,窗外的高楼都在跃跃欲试,好像准备跳一曲探戈舞。我看见房间里的电视机、音响组合和桌椅茶几都像长出腿来一样自由走动,它们好像庆祝解放。不断地彼此拥抱,然后都支离破碎地躺倒在地上。
面对突然降临的变故,困在第七层楼房里的我头脑一片空白,妻子离我不远,她也一脸恐慌,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办好。在灾难突然来临的关键时刻,我们茫然无措,不知道地震还要震多久?楼房会不会垮塌?本能告诉我应该逃到楼下安全的空地上去,可是逃跑已经来不及了,因为防盗门在剧烈摇晃中根本打不开,惟一的逃生通道对我们关闭。跳窗当然也是死路一条,而且可能死得更彻底。这就是说,如果楼房一定要倒塌的话,我们只能与这个被称作“家”的私人空间共存亡,惟一的安慰是将来被别人挖掘出来不至于当做无名氏处理。
我和妻子相距有三米远,我们彼此看着对方,好像要从对方目光中寻求支撑来对抗那股野蛮的强力。我扶着客厅的扶手栏杆,她靠近窗户,扶着墙壁,我们都站在原地没有动弹。房屋在地震肆虐下更加剧烈地摇晃。我们都听见楼房的骨骼和墙壁都在发出令人胆战心惊的呻吟,那种感觉,好像有一头巨兽在猛烈地撞击一棵树,而我们的房间就是树枝尖上的鸟巢。
时间凝固了,每一秒钟都变得格外漫长,地震还在无休无止地持续着,没有停止的迹象。我在心中暗暗祈祷,因为楼房再摇下去肯定就要垮掉了,或者说我的神经快要支撑不住了。这时候我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强烈地企盼我们居住的这个小区开发商是个有良心奉公守法的好商人,因为此时此刻包括我们在内的许多人的身家性命都系于这个陌生家伙一身,只有好商人才能造出质量合格的好楼盘,才能抗击死神的突然袭击,才能不让我们这些毫不知情的普通住户又出钱又送命。要是我们运气不好不幸碰上那些黑心肠唯利是图的开发商。他们官商勾结偷工减料,为获取最大利润不惜降低建筑质量抗震标准,不惜使用劣质的水泥钢筋,那么我们今天就注定在劫难逃了。
我脑子里忽然冒出来一个哲学问题:祸福相依,因果相循。那么今天的地震是因还是果?如果是果,我们都是受害者,假如是因呢?
我回答不出。
楼房还在摇晃,丝毫没有停歇下来的迹象,地上那堆长了腿的家具们合合分分,好像在做团体操。靠近窗户的妻子惊恐地问我:“我们该怎么办才好?”
作为丈夫的我很愧疚,因为在这个关键时刻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怎样保护自己家人。经验的前提是学习和经历,我既无经验,对地震知识也一窍不通,所以只好茫然摇头。我想到过钻桌子或者床底下躲藏,但是家里的桌子是玻璃的,床没有腿,类似榻榻米,连一只猫也钻不进去。于是我只好绝望地大声回答妻子:“听天由命吧。”
现在看来,当时的我们犯了一个致命错误,我和妻子都站在横梁跨度最大的客厅里,妻子还靠着落地窗户。后来别人向我指出来,如果逃不出去就应该立刻躲进建筑开间最小、相对安全的厨房或者卫生间里,尽量找墙角蹲下,准备一些水、食物和毛巾。而一切靠近外墙的地方和窗户正是楼房最危险的位置。房屋坍塌往往都是从这里开始。此时我才开始感到后怕,很多时候人们并不是直接死于灾难,而是死于无知。我想今后再遇到地震而又逃不出房间的话,所有人都要远离窗户和外墙,到厨房或者卫生间躲避。
地震频率终于减缓了几秒钟,但是没等我们喘过一口气来,第二波更加强烈的摇晃再次袭来,许多刚刚挺过了第一波地震的玻璃杯、酒瓶、瓷壶、座钟等等纷纷像跳水运动员一样勇敢地扑向地板的怀抱,它们发出粉身碎骨的声音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好像向我们发布死亡宣言。我看见一只法国朋友赠送的精致花瓶好像战斗机那样俯冲下来,直接击中了一辆德国朋友赠送的玻璃马车,双双同归于尽。这是一场漫长的精神煎熬,我的意志也像这幢楼房一样,承受着恐惧和求生的双重压迫。此刻我感觉到我们个人在大自然面前是那么渺小、那么脆弱,不堪一击。我们的身体和命运完全不由自己支配,只要冥冥之中那头巨兽一发怒,我们立刻就会变成一堆微不足道的血肉齑粉。
我从来没有感到太阳之下的地狱距离我们这么近,只有一步之遥,就像站在悬崖上的人,一抬脚就堕入深渊。我开始为一连串问题感到苦恼,地震来临为什么毫无征兆?为什么我们毫无准备?都说地震之前动物会产生种种异常反应,可是早上我家中喂养多年的锦鲤和乌龟都反应平静。它们跟往常一样争抢食物,另一只西施小狗咪咪也无异常反应。它们是因为人类的宠爱而丧失了预警功能,还是我们人类太自负、太愚蠢,根本没有听懂它们的语言?
地震发生头一天(五月十一日),《华西都市报》刊登一则社会消息称,紧邻成都的绵竹境内发现有数十万只蟾蜍大迁移,场面极为壮观。但是农林部门对此解释说,这是因为生态环境变好了,动物正常迁移。
这张过期的报纸如今还扔在我的茶几上,仿佛要向我证明什么,或者嘲弄什么。我不好妄下断言这是有关部门的疏忽和重大失职,但是我相信大自然一定会用某种语言同我们人类交流,我们要么出于自大,要么出于愚昧,要么太聪明,要么太麻木,还有就是被种种可怕的欲望填满心窍,才会对这种最值得敬畏的大自然语言不理不问置若罔闻。如今政府提倡和谐社会,但是人与自然的和谐才是最大的和谐,雪灾、海啸、洪水、温室效应、地震、干旱、飓风……哪一样不是大自然报复?哪一样又不是我们人类自食其果?我们祖先早在几千年前就提出“顺应自然”的生存理念,可是我们为什么自以为文明进步科技发达,却越来越背离了大自然的基本法则,忘记了大自然才是我们人类的主人?
沉重的大书柜像喝醉了酒,摇摇晃晃站立不稳,柜内排列的书籍像瀑布一样倾泻出来。这只书柜终于无法抗拒来自地球深处的推力,它呻吟着轰然倒下。那一刻我的心被震碎了我分明感受到一种不可抗拒的颠覆,地震颠覆了我接受的现代教育。
科学是一把双刃剑,它是文明,也是野蛮;是进步,也是倒退。如果我们人类没有太多的飞
机汽车,没有原子弹和登月火箭,没有拦江筑坝,没有无休止地开采石油、煤炭和矿藏,没有毁灭森林灭绝物种,没有像癌症一样蔓延长高的城市高楼和水泥森林,没有温室效应和北极冰雪融化,我们这个地球是不是更美丽一些,更加万物共生和谐共存呢?
我听见整个地球都在震颤中呐喊,你们人类绝不是地球的上帝,不是万物的主宰,你们只是万物的一分子。如果人类太过疯狂,蔑视万物的存在,造物主最终会惩罚你们的……
妻子满含热泪的脸把我拉回现实中来,我伸出手来,紧紧地搂住她,我感到她的身体像树叶一样簌簌发抖。“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作连理枝”,这是千古流传的爱情誓言,我与妻子结婚二十多年,生活平静顺利,激清和誓言渐渐远去,我们也同所有家庭一样有过矛盾纠葛和磕磕绊绊,但是在这生死关头,埋藏的激情突然被激活了,灾难变成力量的纽带。我们不离不弃,紧紧依偎在一起,同呼吸共命运,彼此用心灵支撑对方,静静地等待命运的裁判。无论是进天国还是重返人间。只要熬过这一时刻,我相信从此我们就是真正的患难夫妻了。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如果上帝予我重生。我将百倍珍惜余下的日子……
忽然屋子定格了,那些正在起劲跳舞的家具一律保持手舞足蹈的姿势,我脑子一片空白,什么反应都没有。妻子朝我大叫:“快跑!……停了!”这时候我才意识到,地震已经戛然而止。
神秘的自然力量如同它的突然到来一样,毫无征兆地抽身离去,只留下惊魂未定的我们一家人,还有那只名字叫做咪咪的小狗。我不知道地震持续了多长时间。后来有人告诉我,地震只有短短的三分钟(也有说五分钟,甚至七八分钟的),但是我觉得漫长得好像过了一辈子。
逃生之前小狗咪咪不见了,我和妻子至少花费了十分钟时间才在厨房角落里找到它。它已经被吓得大小便失禁。下楼时我们才发现,单元里早已没有人影,我和妻子是最后逃下楼的人。我看见许多平时戒备森严的邻居家里,厚重的防盗门此刻全都城门洞开,小偷盗窃根本不用撬锁,只需要顺手牵羊就行了,能想象他们仓皇逃生的狼狈模样。事实上我们这座城市在整个地震期间社会秩序远远好过平常,偷盗抢劫事件几乎绝迹,有人开玩笑说,小偷强盗也去救灾了,他们也是中国人,服从国难当头的大道理。
逃到外面的居民全都情绪激动惊恐万状,他们乱嚷嚷地拥挤在马路大街和小区空地上。人们不知道这场从天而降的灾难何以产生,震源在那里,地震破坏有多大,还会不会有强震?等等。这是一个被混乱和惊慌失措所笼罩的时刻。就像几年前的美国“9·11”事件,许多遭到袭击的美国人至死也不明白危险从何而来,大楼是怎样垮塌的。这一刻公民最需要也最有权利知道的就是确切信息,他们需要有一个权威的声音站出来告诉大家,已经发生什么,还将发生什么,有哪些危险,公民应该怎么做才是正确的。可惜的是,接下来漫长的几个小时在等待中捱过了。
我掏出手机来给亲人朋友打电话,我看见几乎所有人都在掏手机打电话。这是本能反映,是集体下意识动作。但是我再次失望了,所有电话都没有信号,连拨号音都没有,不管移动联通都不起作用。什么叫做与世隔绝?什么是社会危机?此时此刻就是。整座城市坠入盲区,与外界联系中断,原本井然有序的社会运行机制突然中断,陷入休克状态。一时间大街上很静,所有的商店、店铺、楼房空无一人,人们屏息静气,仿佛都在等待什么。
十几分钟后,第二次余震发作了,楼房和电线杆摇晃起来,人们再次乱作一团,开始向更加空旷和开阔的地方蜂拥逃生。
各种小道消息在人群中不胫而走,有说已经停电、停水、停气,有说震中在龙泉山,有说震中在都江堰,总之各说不一。这时候我注意到一个细节,或者是一个文明标志,大街上的红绿灯没有熄灭,过往汽车依然遵守交通规则。
我想起“文革”时候。每当北京有最高指示发表,那些挂着高音喇叭的宣传汽车就开上大街到处广播,我发现此刻人们最需要的就是得到权威信息,政府应该把正确的消息,还有应当怎么办的指示通过各种渠道及时地告诉人们,以便保持镇定,避免引起社会更大混乱。既然现代化装备失效,那么不妨借助土办法,达到目的就行,就像不管地道战地雷战,胜者为王。可惜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大约过了一两个小时,警察开始倾巢出动。警灯闪烁警笛尖叫,整座城市进入紧急状态。我感到松了一口气,我知道,这就是城市的应急机制起作用了。
大约三个多小时后,陆续传来消息,地震中心在距离成都只有九十多公里的汶川县,已经造成重大伤亡。汶川我并不陌生,去年还驾车路过,一想到那里的人们家毁人亡生灵涂炭,心里就很难过,默默替他们祝福。
事后有地震专家告诫民众,从地震发生到房屋倒塌的过程大约有十二秒钟,人们应当抓紧逃生。我算了算,结果相当悲观。我居家第七层楼,就算事先做好准备,抓紧时间从七楼逃生,每层楼也只允许有一秒半钟时间。我想我是无论如何逃不出来了,我妻子也逃不出来,换了飞人刘翔恐怕也不行。除非从窗户里直接空降,当然那个结果未必更好。
这天强余震不断,楼房摇晃厉害。半夜天降大雨,狂风呼啸气温骤降,我和家人露宿街头。
不断有救护车和警车飞驰而过,尖利的警笛绷紧人们神经。我看见在我四周,这座城市的人民全都露宿街头,原本美好的城市顷刻间变成灾区。原本生活幸福的人们沦为灾民,他们不分男女老幼贫富贵贱都在风雨飘摇中挤靠在一。起,默默地厮守着等待天明。我忽然有些感动。我觉得这种景象很像我父亲讲述的抗战年代,那时候人们为了跑空袭警报。为了不向侵略者屈服,也曾这样挤靠在一起度过许多不眠之夜。团结就是力量,我相信苦难是一笔财富,凡是经历了这场灾难并活下来的人们,这天晚上在风雨中坚持过的所有人,他们一定会收获许多从前没有的经验。珍惜没有灾难没有山崩地裂的宁静日子,从而开始新的生活。
2008.5.17成都急就
责任编辑:杨新岚
分类:纪事·汶川地震专辑 作者:邓 贤 期刊:《当代》2008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