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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首席记者

分类:当代 更新时间:2023-02-11 13:14:59

一、山雨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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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尔滨老白党胡同的拆迁工程从三月份开始。下旬,胡同里有了动静,零零星星地有一些拆迁户搬出来。四月份,大批拆迁户往外搬,来自河南、安徽的破烂王们推着小车子往里挤。四月中旬,拆迁公司设备和人员开进施工现场,洪流滚滚铺天盖地。

拆迁公司叫做海查干拆迁公司,隶属于新建房地产开发集团。海查干是地名。海查干位于三江低地大沼泽腹地,距哈尔滨七百公里。海查干拆迁公司没有立即拆迁,他们在老白党胡同外围扎营,很大型很现代的设备把胡同周边的道路排满。很大型很现代的设备跟随着海查干人转战南北,油漆剥落,用油抹布一擦,其色彩如同海查干人的皮肤。

围而不打的状况维持了半个月,四月末到五月初,拆迁公司发起了一次又一次的突击性大动作,大型现代设备加上爆破,拆迁进度很快,快得像一场接一场的地震。

六月初,老白党胡同拆迁一期工程告竣。新建集团为此召开了记者会,哈埠三家报纸同日为新建集团发表了消息。哈埠三家平面媒体分别为:《冰城日报》、《塞北信息报》、《滨江午报》。

冰城和塞北发表的消息,虽然出自两份不同报纸的两个记者的手笔,但文章惊人的相似,连标题都相同:引题为:阳光工程,亲民为本;主题为:老白党胡同拆迁一期工程完工;副题为:新建集团与拆迁户喜获双赢。显然,这两名记者都没有到拆迁现场实地采访,只是在记者会上拿到了新建集团的宣传材料,回到报社按照宣传材料写马屁文章。

午报的消息与上述两报不同。消息标题做得十分老到,引题为:大胆采用爆破技术,海查干公司拆迁进度创新高;主题为:百年老胡同百日化尘埃:副题为:三千户居民告别老白党旧宅。

消息做得很细,三千字的文章做了四个小标题,其中一个小标题做得十分微妙:施工方给三十户“钉子户”摘帽。文中写道:有记者问。老白党胡同三十户钉子户拒迁,请问,他们拆迁补偿的要求是否过分,他们的过激行为对施工进度是否造成影响?新建集团新闻发言人称,虽然这三十户居民的补偿金要求不尽合理、行为上也不检点,但集团在保证满足、已经满足了他们要求中的合理部分的前提下,积极地协商解决其它事宜。三十户及全体拆迁户被集团感召,如期撤离施工现场。文章有意地透露这样一个情况:拆迁工程是在拆迁户的补偿要求没有解决到位的情况下,在“协商解决其它事宜”中完成的。而其它两家报纸对拆迁补偿工作的报道,则是彻头彻尾的马屁:补偿到位不留隐患,拆迁双方挥手告别互道珍重。

文章暗藏机关:老白党胡同拆迁中不但出现过钉子户,而且数量不少,三十户。

文章发表在午报社会新闻版的头题,其右侧挖下了一块,塞进去一篇八百字的市井趣闻。引题为:拆迁现场埋下两米钢丝绳;主题为:老汉设地标只为回迁不入凶宅。大意是:记者在拆迁现场看到,一位年近古稀的老人在即将搬离的自家院中挖洞埋风向标,以避免回迁时买了刚炸死过拆迁户主的凶宅。记者还为趣闻配发了两帧现场照片。一帧有扑克牌大小,表现的是老汉挖洞的场面:老汉从竖洞中钻出上半个身子,一脸污汗,头发上有泥土,嘴巴斜叼着熄灭的烟蒂。另一帧照片表现的是那个“风向标”。面积邮票大小。

趣闻对“百日化尘埃”的消息做出了有力的呼应,两篇文章证明:老白党胡同拆迁过程中,拆迁双方不但发生过冲突,而且冲突中有人丧命。如果说“百日化尘埃”让新建集团疼,那么,“风向标”就是让新建集团痒。

让新建集团又疼又痒的人叫黎志坚,午报社会新闻部首席记者。

此前黎志坚在文教卫生部,在医疗战线跑稿。几年间,他连续发表了近百篇批评稿,和省市卫生局、各大医院的关系有些紧张。今年,上述部门和单位不再整订午报,也很少在午报上做广告。然而,黎志坚在读者那里有了名气,读者们称他为铁肩。铁肩担道义的意思。

午报高层把黎志坚由文卫部调整到社会部,首先考虑的是午报与卫生系统的关系,另一方面的考虑是量才施用。既然得罪人是黎志坚的长项,那么就把他推到社会上去,找个别老百姓得罪去吧,比方违章的哥,比方占道商贩,还有那些小型的涉黄歌厅和浴场。

果然,黎志坚在社会部如鱼得水。进社会部做的第一个选题是为农民讨薪,由于选题做得实,被农民工们称为老赖克星。他采写的“没有红灯的红灯区”、“为少女做人流的乡村兽医”等等报道。屡获省市好新闻奖。由他主持的“回首当年尴尬事”、“红着老脸说初恋”等等与读者互动栏目,把社会新闻版做得丰富多彩。

消息和趣闻收到了预期的反响。黎志坚接到了来自读者和报业同行们的海量电话,海量电话中提出了海量问题。黎志坚面对的问题大体上分为三类,一、三家报纸做新建集团拆迁的同题报道,为什么午报采取了与冰城、与塞北截然相反的立场?二。既然发现了拆迁引发的命案。你是否就此做进一步调查?三、大规模城建拆迁属要闻,按惯例,有关新建集团的动态应由要闻部报道。然而,本该出自要闻部记者手中的“百日化尘埃”。为什么由你采写,你为什么“越战线”抢同行的饭碗?

对于第一个方面的的问题,黎志坚是这样回答的。我们和另两家报纸的报道角度略有不同,但立场是一致的,都是在为外埠企业保驾护航。你们感觉到不一致,是你们的感觉出了问题。第二个方面的问题,他不回答,说人命关天的事情,要问你们问领导去。对于第三个方面的问题,他回答得很顽皮。他说,哪里是抢饭碗,不过是分一杯羹。到要闻部做一把要闻,是领导的安排,也是我的兴趣,在社会部玩小猫小狗玩腻了,想玩玩大象。

大象是指外埠大企业,小猫小狗是违章的哥和占道商贩。

新建集团的新闻,要闻部不是不想做,也不是不能做。而是新建集团不许他们做,他们把新建集团得罪了。

五月,要闻部接收了几名刚刚毕业的大学生。要闻部一时间人浮于事,新闻资源不够用,记者们只好“越战线”,抓些社会新闻当做要闻发表。一名大学生记者深入老白党胡同拆迁现场采访,接连发表了两篇针对新建集团的批评稿。

第一篇报道的新闻由头是两棵树。

与老白党胡同一街之隔,有一所计算机人才学院,该校的一部分校园在拆迁规划范围内。拆迁工程全面展开之前。该校校园就被拆迁公司占用,作为拆迁器材的堆放场地。运输器材的过程中,卡玛斯进进出出的,把校园内的两棵榆树撞倒。此后大批来自海查干的拆迁公司员工住进校园,两棵榆树被锯、被劈,将近三吨的木材塞入灶膛里煮粥。

继丁香被确定为市花之后。榆树被确定为市树,因此,凡五十龄以上的榆树都在园林部门备有档案,包括刚刚被损毁的这两棵。按照规划设计。这两棵树作为景观,保护在拆迁改造后的小区亭院中。

园林部门和海查干人打不赢富司,只好求助媒体。要闻部大学生记者采访的当时,被毁榆树的树墩上正坐着一名智障人。智障人在打瞌睡,头皮被晒得流油。大学生记者抓住了这个做新闻的精彩瞬间,给智障人拍照,照片配发在报

道上。小新闻竟然做出了大效果,照片上智障人的脑袋形成了一个好大的亮点。照片下面有一行图片说明:智障者千虑也有一得:榆树原来可以煮粥。报道的题目做得很俏:百年古木进灶膛,路人何处可乘凉?

第二篇报道的题材十分的无聊,关于虱子。

海查干拆迁公司的员工居住在拆迁户腾空的房子里,卫生条件很差,而他们又不讲究卫生,被褥脏了不洗。统统拿到阳光下晾晒。虱子抵挡不住阳光的刺激。纷纷从被褥的缝隙中浮现出来,引来大量的麻雀啄食。

老白党胡同与七十二蹬小区接壤处,有一座很大的幼儿园。叫做蓝蓝天幼儿园。幼儿园的小朋友们对被褥上的虱子很感新奇,认为它们是野生昆虫。于是收集了一些拿给幼师们看。幼师们向媒体投诉,呼吁有关部门管一管,不要让拆迁公司的员工败坏了城市的卫生形象。

屁大一点的事情,竟然在要闻版发了一篇报道;报道题目做得很损,主题:迹绝二十年的寄生虫再现哈埠;引题:老白党胡同虱子产自海查干。

两篇报道见报后即被多家媒体转载,并且上了网络。省市电视台一哄而上,炒了榆树炒虱子,此后在环保类、卫生类栏目中反复播放。“海查干虱子”成为那一个时间段的新闻关键词。

两篇报道在媒体中起到了引领作用。写文章的大学生记者和要闻部引以为荣,把这两篇文章提交到午报高层,参与本季度的好新闻评奖。然而,执行总编程启前把这两篇文章退了回来,并且做了批注:戏谑挖苦,痞子新闻,必有负面效应。

一周后,负面效应出现了。

新建集团在冰城上做了两个整版广告,在塞北上做了六个通栏,而对午报一毛不拔。企业与媒体的互动活动中,新建集团不再接待午报记者。午报记者死皮赖脸地找上门去,集团中层以上干部客气,对午报记者说无可奉告;中层以下干部则粗鲁,对午报记者一律说滚鸡巴蛋!下层员工更不像话。啐唾沫、投石块,个别男员工向着女记者脱裤子。

为缓和紧张关系,要闻部主任带着那名惹祸的大学生记者,双双前往新建集团登门道歉,两人表示要亡羊补牢,可以再为该集团采写两篇表扬稿。然而新建集团不买账。集团外宣办主管说:亡羊补牢?我们没有亡羊,用不着谁来补牢,那两篇报道我们没有看到,哈尔滨还有一张午报吗?

午报设在老白党胡同周边设立了三个售报亭。这三个报亭均处于可拆迁可不拆迁、可立即拆迁亦可拖后拆迁的位置,按常规,应由拆迁公司和午报协商解决。但海查干人采取了单边行动,一夜之间将三个报亭毁掉,而且手段极其野蛮。他们用叉车叉起报亭,送到铁路专运线卸货的水泥平台上,然后用压道机碾轧,碾轧后直接装上火车运走卖废铁。与之同时,午报设立在老白党胡同的阅报栏和宣传广告牌被推倒。

午报高层对此表现出极大的克制,没有向警方报案,也没有施加舆论干预。相反的,在要闻版和经济生活版上,还发表了几篇新建集团的马屁文章,介绍新建集团的成就和企业规模。然而,新建集团变本加厉,在六月初举办的报业员工春季运动会上,他们对午报员工进行了一次心理迫害。

新建集团冠名赞助了这次运动会,向冰城、塞北和其它报社的记者们提供T恤和冰红茶,唯独不向午报提供。新建集团雇来的军乐队也不在午报的看台前奏军乐。午报的看台夹在同城两报的看台之间。同城两报记者穿着统一、饮料统一,意气风发斗志昂扬,而午报的看台十分寒酸,记者们的穿着五色杂陈,喝自带瓶装水。

然而午报的采编团队是一个优秀的团队,一个富于忍耐精神的团队。他们该运动的运动,该为运动员助威的助威,一举夺得了男子百米短跑和女子四百米接力两项冠军。得了冠军的记者们拒绝领奖,因为奖杯是新建集团提供的,具体说是海查干拆迁公司提供的,叫作海查干杯。

运动会的第二天,在退居二线的总编谷向东建议下。午报召开了一次编委扩大会。

谷向东六十岁,五年前五十五岁的时候退居二线,把接力棒交到程启前手上。虽然交权,但谷向东没有离开岗位,仍然任午报的名誉总编、仍然是市委委员。谷向东脾气不好,身体也不好,运动会时正在家中挂水,如果他在现场,一个可能是发病,另一个可能是对大会组委会和新建集团做出一些过格的事情。

会议上,午报高层决定,既然午报的热脸贴不上新建的冷屁股,那么就把热脸冷下来,在社会新闻版上给他们找点小麻烦,让他们知道。午报可以蔑视,但不能无视。鉴于要闻部记者与海查干人成见很深,又鉴于他们资质一般而且被新建集团吓怕了,所以程启前不让他们再去老白党胡同碰钉子,而是把黎志坚从社会部借调出来,让他临时跑城建。

把高层的决定传达给黎志坚的,是社会部女主任尤抗美。

社会部和要闻部的关系历来不好。一些新闻资源社会新闻部可以用,要闻部也可以用,所以两个部门采访和发稿时经常撞车。“榆树”和“虱子”的稿子见报后,抗美主任十分气恼,大骂要闻部鸠占鹊巢,直到两篇稿子惹出事端来,她才由十分气恼改为幸灾乐祸,嘲笑要闻部不知深浅。居然在新建集团刚刚浮出哈埠水面,其在南方、北京、哈尔滨的背景还看不透,在分不清浮出水面的东西是乌龟还是鳄鱼的情况下,就敢捅它的屁股。

抗美主任对黎志坚借调出去跑城建很不满,认为程启前是逼着社会部给要闻部揩屁股。她不敢反对程启前,但敢折磨黎志坚,她要求黎志坚必须完成本部门量化写稿指标,之后再跑城建,把跑城建当成一项业余爱好。

黎志坚说,他的业余爱好是睡觉。

对抗美主任而言,部内其他记者是橡皮泥,捏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而黎志坚是软木塞,捏瘪之后慢慢地又鼓起来,所以她对他的印象不很好。但由于黎志坚首席和资深,她对他又不得不妥协,同意黎志坚在跑城建期间每天只交一条稿,挨枪毙的稿子可交可不交。

这之后,她对黎志坚做了一番叮咛。城建拆迁历来被视为新闻采访禁区。城建拆迁中,拆迁方与拆迁户之间屡屡发生冲突,媒体参与其中,冲突往往发展成为恶性冲突。因此她警告黎志坚,千万不要卷入拆迁双方和利益纠葛中去。她说,打一打新建,不是要把它打死,而是要把它打疼,形象地说是打吐。因此黎首席,不要打它的要害部位,而是打敏感部位。

黎志坚说,能不能把您的指示细化细化,新建集团作为一个企业,我分不清它哪里要害、哪里敏感?凭我目前的水平和习惯,我只能是摸着什么部位就打什么部位。

抗美主任说,哪里要害、哪里敏感,你在打中摸索吧。总而言之,不要怀着对新建的敌对情绪乱打一气,乱打一气势必造成这样一种局面:你跟在要闻部后面给他们揩屁股,我跟在你后面给你揩屁股。

黎志坚笑了,说你是终端。

尤抗美对黎志坚的玩世不恭很不高兴,黎志坚此后的行为更让她不高兴。黎志坚跑两条战线期间,除开每天交一条破烂稿应差之外,很少在报社露面。连每周一次的部内选题会都不参加。不高兴归不高兴,但她对黎志坚的两篇文章还是十分欣赏的,特别是“风向标”。她把黎志坚叫到她的平台,她问:哪里敏感哪里要害,摸

索到了吗黎首席?

黎志坚说,还在摸索。

她说,已经摸索到了,但你没有认识到。下面我来给你界定界定:“百日化尘埃”影射野蛮拆迁,是敏感;“风向标”涉及命案,是要害。她叮嘱黎志坚,对命案点到为止,不要进一步接触。然后她派给黎志坚一个任务:把“风向标”作为范文。在下周的选题会上给雏记们讲一讲,讲一讲采访心得和写作技巧。

黎志坚不同意。

她说,拿捏还是腼腆?

不是拿捏也不是腼腆,黎志坚之所以拒绝辅导雏记,一个原因是不想参加选题会,另一个原因更重要:“风向标”是一条假新闻。

2

“风向标”是假新闻,严格地说。是一条诱导新闻。

原来,那位老人埋风向标的本意不是躲避凶宅,而是为了保住风水。老人怕自己的迷信观念让人笑话,故意含糊。而黎志坚则设下语言圈套,把埋风向标的目的引向拆迁命案,老人埋地标的目的就变成了两个。保住风水和躲避凶宅,文章见报,就只剩下躲避凶宅了。

假新闻可以做,但不可以显摆。

尤抗美对敏感和要害的界定,在黎志坚那里产生了负面效应。此前,拆迁命案在他头脑中不过是模糊的一团,而现在他要搞清楚。越是不许知道的事情越是想知道,在儿童那里叫做好奇,而在记者哪里叫做敏锐。

拆迁中死亡的拆迁户户主叫余建设,四十一岁,松花江船运公司员工,生前住老白党胡同33号副6号。松花江连年水瘦,船运开航期由以往的每年三季变为一季。船运公司因之解体。余建设下岗后,在自家院内开了一处铁制品加工厂。胡同里的居民冬季都是自行采暖,余建设的铁制品加工厂不过是为他们焊制土锅炉和制作简易烟囱,同时回收废钢铁。

余建设的老婆比他小十几岁,叫贺小贺。余建设和贺小贺的女儿叫萌萌,三岁半。余家还有一只小狗,叫芽芽。

拆迁动员时,拆迁办和余建设等三十户拆迁户产生了意见分歧。这三十户多为船运公司和铁路机车厂的职工,他们所住的一带,为这两家企业的职工宿舍,职工宿舍的管理权在铁路机车厂方面。多年来,企业对职工宿舍疏于管理,拆迁时,产权归属及划分问题十分混乱,拆迁双方似乎都无章可依,于是只能凭着嘴大嘴小各说各的理。

余建设家有五十平米平房和四百平米院落。院落中有六十平米厂房,四十平米库房。按目前的拆迁政策,余建设会得到相当可观的一笔拆迁补偿。然而,拆迁部门核准拆迁补偿标准的时候,余建设的居住现状和机车厂的集体房照成了参照,他们依照的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城区平面图。该平面图显示,余建设四百平米院落中的二百平米是垃圾场,厂房和库房都在这二百平米之内。垃圾场是公地,拆迁户无权享受土地及建筑的拆迁补偿。

九十年代是垃圾场?五十年代这里还是沼泽地哩!余建设不服,他出示房照和地照,同时出示了他近年来缴纳租金的单据,证明他是这一片房地产的合法拥有者。拆迁部门的态度强硬:哪个部门发你的房地照、哪个部门收了你的租金,你就找哪个部门要补偿款去!

余建设的态度更强硬:我到省市政府告你们去!除了女厕所我进不去,还有哪里我进不去?拆迁人员幽了他一默:女厕所你进得去。省市政府你进不去。

果然,余建设没能进入省市政府。

拆迁工程开始,余建设家就被列为强迁对象。拆迁部门在他院门上张贴了限期搬出的公告。余建设咬破手指,在公告上打了一个血淋淋的叉,然后租了一处房子把老婆孩子打发走,一个人坚守老宅。他把满满一编织袋炸药塞进床下,然后向拆迁部门放出口风:他随时准备和老宅同归于尽。然而强迁之前发生了一次爆炸,房子炸塌了,他被一堵墙压在地面上,像夹在汉堡中的鸡块。

关于余建设命案,黎志坚获得的信息仅此而已。余建设的邻居已搬迁到哈埠的四面八方,贺小贺也不知去向,拆迁部门对命案闭口不谈。他获得信息的唯一渠道,是市区两级公安部门主办的警情网站。

关注余建设命案期间,他得到了这样一条线索:拆迁后,老白党胡同边缘地带遗留下一批空房,海查干人利用这批空房办起了一座屠宰贩卖生猪的黑市场。这个线索来自读者的书面投诉和电话投诉,投诉者多为七十二蹬小区居民。七十二蹬与老白党胡同相邻。读者的投诉不得要领,没有提供生猪屠宰场所的准确地点,也没有提供生猪黑市场的经营时间和规模。

经营私宰贩卖生猪,毫无疑问是新建集团的敏感问题,同时也是能够引起社会关注的问题。他为自己下一步的工作制定了这样一个思路:抓敏感、摸要害。即:大张旗鼓地调查生猪屠宰贩卖事件的同时,不露声色地理清掌握拆迁命案的线索。

老白党胡同,顾名思义,这里曾住过俄国人。上世纪初,一些俄国人随着中东铁路局到哈埠定居,把这里开辟为森林别墅区。于是,有许多中国人追随着俄国人来到这里,为这里的森林与别墅服务。这些中国人无权住进老白党胡同,他们在与胡同接壤的一带土岗上居住下来,于是别墅区之上出现了棚户区。为了方便中国人出入,一位俄国绅士出资,在土岗至老白党胡同间修了一条坡路,坡路上共有七十二级石阶,所以中国人把土岗上的一带地区称作七十二蹬。

七十二蹬五年前就完成了城建改造,而今已是一座现代化小区。

老白党胡同拆迁工程,首先从靠近七十二蹬的一片平房开始。居民搬走后,那一片平房并没有完全拆除,一部分平房里住进了海查干拆迁公司员工,另一部分平房里存放拆迁设备和工具。投诉中反映的生猪黑市场,就在这一带平房里。

临近黑市场的七十二蹬居民饱受其苦。首先是噪声:杀猪声,养猪户与本城肉贩的讨价还价声,这两种人的嗓音都很高。上述声音都发生在半夜和天亮前,而这一段时间是城市居民睡眠的黄金时段。其次是空气污染,主要是农用三轮车尾气,还有猪粪猪血猪内脏的味道。然后是垃圾,黑市场本身就是一座垃圾场,垃圾堆高起来之后,垃圾堆下又成了露天公厕。

七十二蹬居民为此找到市政部门、工商部门,其结果是黑市场越做越大。生猪黑市场的后台是海查干拆迁公司。居民们不敢向海查干拆迁公司讨说法,海查干人厉害。脖子短粗剃平头,手腕上文着忍字,半握拳,用眼角的余光瞅人。

生猪黑市场所在的位置,大约是老白党胡同拆迁前23号至43号的位置,余建设居住的33号恰在中间。

余建设的居室被炸后没有完全倒塌,房顶及水泥框架还在。横贯院落牵了一根铁丝,大约是贺小贺晾衣服用的。而今铁丝上面空了,只在靠近院墙处留下一件幼儿的连体裤,大约是萌萌的。两三个月间日晒雨淋,萌萌的连体裤褪色收缩,像一只倒挂着的死鸟。

黎志坚把他的微型车停在余建设家门前,通过院墙的缺口向里面看。他发现,有人把厂房和库房原本开在院落里的门堵死了,又打破临街的墙开了两扇临街的门。他推测:厂房和库房很可能被生猪屠宰者占据了。临街窗改门,是贩卖生猪的店面。后面的屋子里说不定养着生猪或存放着生猪肉。他敲门。

里面问:你是谁,你找谁?他说我是记者,就

找你。里面的人不开门也没了动静。

对峙了片刻。从胡同口走过来一个脖子短粗留平头的人,由于这个人穿着长袖衫,看不出手腕上是否文着忍。这人自称姓梁,叫梁洪畴,是拆迁公司的部门负责人。梁洪畴看黎志坚的记者证,对着太阳看,检查记者证上的防伪标识。他说,社会部和要闻部挨着吗?你和他们常见面吗?

黎志坚说挨着,但两个部门的记者早出晚归的,很难见上一面。

梁洪畴说,那就找机会多见他们几面,见一面少一面。

黎志坚呵呵地笑,他说我们之间也一样。见一面少一面。

梁洪畴说,给农民工讨薪的那个老赖克星你认识吗?黎志坚说认识,是我。梁洪畴脸色松动:找猪吗?梁洪畴打开厂房和库房门。厂房和库房之间的间隔被打通了,偌大的空间里架起了南北大铺,近百名公司员工挤在铺上睡觉。

梁洪畴说。你看他们谁像猪,谁像猪就宰谁!他把员工们轰起来,给他们安排了一个临时任务:抓虱子,半小时内凑足一盘。员工们很害怕梁洪畴,顺从地坐起来抓虱子,抓不到虱子也装模作样。梁洪畴对黎志坚说,带回去炒炒吃,海查干虱子好,绿色纯天然,你们午报给海查干虱子做过广告。忘了?

黎志坚笑笑。说自产自销吧,我这人不爱吃肉。

接下来,梁洪畴带着黎志坚在街上走,连续看了十几间空房子。虽然没有发现生猪和生猪屠宰场所,但在街路上、墙根上,他多次看到猪毛和猪血。一座破败的院落里,一扇门板像黑板一样地吊在墙上。有人在门板上用粉笔写下了几排正字。用写正字来记录数字,是农民的习惯,用于收粮食和选村长。如果正字的每一个笔画代表一口猪,那么可以断定,生猪黑市场的规模相当可观。

梁洪畴对生猪交易直言不讳,他说,生猪私宰的事情是有的,但不是那样耸人听闻。

他说,为员工食堂改善生活,工地上每月都杀猪,一次杀七八口,都是由住在哈尔滨郊区的员工提供的。工地上用猪虽然价格偏低,但不上税、不检疫而且付现钱,算下来要比交给国家有赚头。公司员工都是农民出身,做起事来一窝蜂,纷纷把自家的猪弄进城里来,放在工棚床下像情人一样地养着,排班站队地等着工地食堂宰杀。养在工棚床下的猪引来了哈埠的肉贩子,他们以比工地食堂稍高的价格收购。转手批发到各个菜市场和熟肉食品加工厂。

他说,不过是七八十口猪的交易,根本形不成市场,工商卫生部门查过几次之后,私宰生猪的事情基本上杜绝了。

上述这些话。是梁洪畴和黎志坚在街上边走边说的。边走边说的中间,两人经过一处垃圾堆。垃圾堆中爆起无数苍蝇,骤然间在空中形成稠密的一团,把两个人的上半身包裹起来。黎志坚只顾用两手捂紧口鼻,而梁洪畴不捂,他抓,手在脸前凌利地挥动,走出苍蝇的包裹之后,他拍掌,掌心里死的、半死的苍蝇被拍打出去。

黎志坚向梁洪畴斜眼观察,梁洪畴体魄不大,但一律是硬骨和精肉,黑褐色的皮肤像树桩,而暴起的血管披挂在皮肤外面,像死在树桩上面的藤。根据梁洪畴走路外八字的姿势和抓苍蝇的手段,他断定梁洪畴练过功夫,其造诣不低。在武术爱好者和武术家之间。

两人又转回到余建设家门前。黎志坚随口说,见过余建设吗?梁洪畴说,活的死的?黎志坚说活的。梁洪畴说,回去照照镜子吧,你很像余建设,身高五官都像,嘴里都缺一颗下门牙。

在七十二蹬小区,他期待的群情激愤的场面没有发生,花坛边含饴弄孙的老年人、棋牌室里赌小博的闲散人员,提到黑市场的事情都吞吞吐吐片片段段。

他坐在第七十二级台阶上,居高临下观察黑市场,像显微镜下看小动物内脏一样地清晰:两条街之间的房子被拆除,变成了一条街。风把一些装垃圾用的大容量塑料袋从垃圾堆中分离出来,鼓动着它们在空荡荡的街面上游走,像是一群觅食的黑猪和白猪。

这时候,一只纸折成的小飞机降落在他前面的第七十级台阶上。他拾起小飞机看,小飞机的两个翼展上写着两行字;欲入猪穴得猪子,今夜子时等老刁。

他转回身向七十二蹬临街的楼房看。他断定老刁一定躲在哪一个窗口后面看他。他先叼一支烟在嘴上,然后用打火机把纸飞机点燃,再用纸飞机点燃香烟。他边吸烟边沿着七十二蹬缓缓地向下走,其间深沉地咳嗽,他要让老刁和七十二蹬其他居民看到他的坚定与自信。

手机响了,他没看来显就响亮地自报家门:午报,铁肩。

来电话的是黎志坚爱人,叫肖庆芸。

黎志坚的父母是比知识青年早下乡十几年的支边青年。他出生在倭肯河。倭肯河从小兴安岭流出来,流入三江低地,消失在海查干大沼泽。一是倭肯河上哨的水质比海查干好,二是他毕竟是两个哈尔滨人结合的产物,所以他身材高挑、骨骼匀称,牙齿也不发蓝。

十七岁那年。他的外祖父在哈尔滨电机厂退休,他顶替接班,进入电机厂学徒。他和肖庆芸在同一个班组里学徒,师傅是肖庆芸的爸爸。老肖当时带了三个徒弟。除黎志坚和肖庆芸之外,还有一个徒弟叫杜平凡。而今杜平凡出息了,不平凡了。在临江区工商局任市场科科长。

老肖大大死于一次工伤,被机床里飞出的一块铁击碎了肝。死前老肖横躺在害死他的那台机床下,肖庆芸、黎志坚、杜平凡跪在他身边哭,老肖拉住肖庆芸的手,指指黎志坚,又指指杜平凡。

此后不久,老肖的老伴也死于肺癌。做了三年孤儿之后。肖庆芸到独身宿舍找黎志坚哭哭啼啼,说咱俩搞对象吧。黎志坚说,怎么不选杜平凡?肖庆芸说,讨厌他的破车嘴。

杜平凡话多,绰号杜破车。

杜平凡落选后仅仅难过了一阵子,有破车嘴的人不会难过很久,他们很容易就会把难过给说出去。在料理了老肖的丧事、老肖老伴的丧事之后的第四年,杜平凡又料理了肖庆芸和黎志坚的婚事。

黎志坚在婚姻选择上虽然处于被动,但娶肖庆芸的当时他并不后悔。肖庆芸失之妩媚但富于刚健,五官端正脸色微红,两条浓且长的眉毛贯通起来,醒目而张扬。那时候她身材细高笔直,春秋时常穿一件红风衣,因此工厂里的男青年称她为流动红旗。

流动红旗,人人争取。

结婚后黎志坚自学成才,考取哈埠一座大学读专科,此后又到北京广播学院进修新闻,通过招聘考试进入媒体工作。而肖庆芸下岗了。黎家当时有两套房子,一套是黎志坚在午报买断的楼房,在黑列巴巷,另一套是肖庆芸家的老宅。肖庆芸卖掉老宅,用卖房子的钱做启动资金,把老肖在笨狗街留下的一处房产翻修改造,以下岗工人的名义办起了一家汽车旅馆。旅馆的客户定向很明确,笨狗街上的小商小贩、江北进城的菜农、长途运输的卡车司机,还有一部分房子出租给农民工临时家庭。

旅馆就叫做肖庆芸旅馆。

肖庆芸有钱后不像女暴发户那样穿名牌和煲电话粥,而是像男暴发户那样喝酒和酒后吹牛。老公在媒体,是她吹牛的一个亮点。她爱交际、花钱不抠门、常为小商小贩们打抱不平,所以很快就在形形色色的人中间有了威望,被尊称为笨狗街肖老板。

遗憾的是家中没有孩子,原因在肖庆芸,她的子宫位置不正当,排卵方面也有问题。近几

年,肖庆芸不再天南地北地寻找受孕的偏方,她准备领养一个孩子。黎志坚同意,但提出要领养个女孩,一个家庭不应该只有男性。

黎志坚在讽刺肖庆芸。讽刺她越来越明显的男性化倾向,近来他对她的称呼也简化了,简单地称她为肖庆。这一点肖庆芸认可。本来应该用于孕育胎儿的营养,似乎被截流了。她强健有力。器官上也有问题,本来就很硬的乳房越来越硬,功能上等同于胸肌。每天早晨照镜子她都很担心,担心胡须在夜里冒出来。

最近,肖庆芸在旅馆的院落里办了一向洗车场、一间汽配店、一间足疗馆。在正在开展着的工商行政大检查中,市工商局接举报得知了这一情况。派员到旅馆给肖庆芸送来了限令整改通知单,要她关闭这三家店中店,并缴纳一大笔罚款。

肖庆芸在电话中向黎志坚表示:店中店可以暂时关一关。但罚款不能交。交罚款很没面子,她宁可用比罚款多几倍的钱去行贿。她说,给杜破车拿些钱,让他三天之内把事情给我搞掂!

还是说摆平吧!黎志坚说,搞掂我听不懂,我的外语水平低。

肖庆芸之所以没有直接给杜平凡打电话。是因为她和杜平凡的关系近来有些小障碍。出现障碍的原因在她,在于她酒后吹牛,吹嘘她和名记者准青梅竹马不过瘾。又吹嘘她和区工商局平凡科长是光腚娃娃,同时把杜破车的雅号传播到工商户中间去。

而黎志坚和杜平凡年轻时的友谊保存至今,吃吃喝喝之外,事业上也互相帮忙。杜平凡在工商局挑头做的几件形象工程,比方“商家自律宣传周”、“科长商户结对子”等等活动。他都亲自采访,之后都在显著版面上做了报道。杜平凡在事业上对他的帮助也很大,采访中遇到走不通的地方,有杜平凡帮忙就通了。

挂断肖庆芸的电话,他赶往临江区公安局户籍处,调看了七十二蹬小区户籍册,户籍警肯定地对黎志坚说,七十二蹬小区包括老白党胡同,无人姓刁。

途中,他拨通了杜平凡的电话。说今晚请杜平凡吃个饭。地点在北来顺。

3

现在是下午三点,去北来顺最早也要五点钟出发,黎志坚利用这两个小时浏览午报的新闻热线网。这是午报编辑记者、各战线通讯员、报料人和热心读者共同经营的网站。网站里的信息很多、很杂,有些甚至很搞笑,其中大多数信息不能见诸报端。正是由于网站里的空气活跃,所以经常有一些不能见报,但十分真实的信息冒出来。他看到了不下十条与老白党胡同拆迁有关的信息。

一条信息中,简单地介绍了海查干拆迁公司。

海查干拆迁公司老总姓梁,叫梁洪烈,海查干人。十几年前,梁洪烈与其堂弟梁洪畴在海查干秘密地组织了一家复仇公司。该公司的打手们手腕上都文着忍字,故当地人称该公司为忍者帮,称打手们为忍者龟,称二梁为龟头。梁家是武术世家,半个世纪以来,海查干地区的武术锦标多为梁姓人夺得。梁氏武术会馆。是忍者帮的公开活动场所。

海查干大沼泽中盛产小叶樟。小叶樟是上等造纸原料和饲草。当地三分之二人口是草农。海查干小镇海内外草商云集,草商中最大的一家是大连四海草业,四海草业驻海查干办事处主任姓金,因财大气粗,海查干人称金主任为金疙瘩。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世界范围内原料草涨价,金疙瘩联络其它草商,对海查干地区原料草实施垄断,仍按近年来的最低价收购。草农中的大户们气愤不过,联合起来雇请忍者帮替他们向金疙瘩讨说法,谈判代表是忍者二梁。

当时的梁洪烈刚刚二十岁,梁洪畴不满二十,两个毛头小子会谈个什么判,说不上三句话就骂人,骂人之后被金疙瘩的保镖给轰了出来。

此后第三天,金疙瘩的两个儿子双双被绑架。金疙瘩不敢报警,携妻子带巨款去赎人,结果。一家四口人竟然在海查干大草甸子上消失得无影无踪。由于没有见到金疙瘩一家人的尸体,当地警方一时间不能以绑架杀人立案,只能以失踪案调查。警方曾对二梁留滞审查,但苦于查无实证,无法将二梁刑拘。二梁被放回后不久。相继离开海查干地区。

一桩骇人听闻的绑架杀人案,因保护了草农的利益,在当地竟被传为美谈,忍者二梁竟然成为当地问题青年的榜样。问题青年们不打算像父辈一样地割草,也不想上大学,而是要做二梁那样的铁血杀手。

梁氏武术会馆是打手的集散地和磨练营。会馆设在海查干镇郊的一个小村,叫做酸草根屯。小村四周都是腐烂的草塘,一年四季发出酸溜溜的气味。打手们的成材之路基本上是这样的,小时候一边随着父母割草,一边到梁氏武术会馆磨练,长到十六岁以后南下,到全国各个城市做保安。

海查干地区的报纸曾把这一现象当作当地政府的政绩报道:

草农们改变了小富即安的陈旧观念,在地区外出务工办的扶持引导下,纷纷走出草甸子向全国发展。据不完全统计,仅在全国各大城市做保安一项,就占该屯人口的二分之一,酸草根屯的称谓也在海查干地区消失,人们称酸草根屯为保安村。新时代的保安革格们,为贫困小屯书写了一页崭新的历史。

海查干人除开在全国各城市做保安外,也有从事其它营生的,比方做房地产拆迁、空车配货、火车站倒票,总之,城市的高危行业中都有海查干人的身影。从事高危行业的海查干人一旦遇到困难,一个电话打回酸草根屯。旋即就有几个或一群酸草根青年满脸杀气地南下,此后不久又满脸伤疤地返回,当然,也有一去不返的。

二梁随新建集团闯回关东,身份发生了变化,拆迁公司老总不过是洪烈的兼职,其实职为新建集团前期部主任:洪畴为拆迁公司保安中心主管。据知情者透露,二梁拥有新建集团的巨额股份。信息中又介绍了二梁的嗜好。洪烈爱名车。拥有一部奔驰、一部悍马、一部沙漠风暴。洪畴爱养狗,拥有一个烈性大型狗群,狗群中以藏獒和日本狼青为主。

信息指出:新集团前期部与海查干拆迁公司是一回事,一个实体之所以打出两块招牌,其目的在于:发生因暴力引起的拆迁纠纷时。新建集团可以把责任推卸给海查干拆迁公司,而该公司的忍者们是一群说走咱就走的江湖客,受害百姓往往投诉无门。

关于忍者帮。热线网上不仅有信息,而且有小说。

午报副刊部有一名姓方的编辑,是省作家协会会员,也是研究哈埠历史上黑社会现象的专家。九十年代大北方出版社曾为他出版了一部描写伪满时期哈埠黑社会的小说,题为《铁桥黑白录》,背景是包工头在松花江铁路桥建设中溺杀民工,然后冒领民工薪水的历史悲剧。日前,方编辑把目光投向哈埠黑恶势力和忍者帮,把两股恶势力的争斗写成传奇。写成一章就在热线网页上发表一章。小说中的情节很悬。很搞怪。先说未知何年何月何种原由,哈埠百姓称哈埠黑恶分子为炮子。哈埠上号一带多产炮子,其中一位叫八吨的。是炮子中的炮子。八吨,可以理解为该炮子体积大分量足。

老白党胡同拆迁伊始,忍者洪烈宴请八吨,为日后在哈尔滨地界发财讨个顺畅。

席间,八吨说,南来北往的各位老大中,有属鸡的,有属鸭子的。属鸡的刨食吃,爪逢中漏下一些留给地方上的哥们吃;属鸭子的独,鸭蹼

一卷全部兜走,地方上的兄弟馋得眼睛冒血。请问洪烈大哥,在这两种家禽中你属哪一种?洪烈含笑说,老白党拆迁这块蛋糕,梁某不敢一刀割两半与八吨兄平分,梁某毕竟是集团中一个小角色,但梁某保证,梁某在哈埠期间少不了诸位酒水喝。

洪烈不咸不淡的话一落地,恼了八吨手下一位叫卡宾的炮子。卡宾虽戴眼镜穿西装,却是一个背了几条人命的杀手。也是几杯酒闹的,卡宾想起了洪烈在忍者帮里的绰号,他说。梁老总不属鸡也不属鸭,属龟头,只顾自己钻到深处取暖,把两个卵蛋扔在外面受凉。

洪烈佯作未听见,依旧和颜悦色地与八吨说话。说话的中间洪烈一让再让,允许八吨手下的一个拆迁队进入老白党胡同。

而洪烈手下的一个忍者受不了这份侮辱。碍着洪烈的面子。这位忍者忍了八吨,但不忍卡宾。卡宾去卫生间的时候,这位忍者跟了进去。两名杀手在卫生间里好一番恶斗,这位忍者占了上风,竞活生生地咬下了卡宾的龟头。从卫生间里出来,这位忍者将血淋淋地一块东西吐在洪烈的食碟上:老大,新鲜人鞭,趁热吃。

这位忍者姓焦名尔健。酸草根人。

方编辑的文章又说,某日,梁氏兄弟请八吨去杜盟草原狩猎。

打一些牧民饲养的獐狍,兄弟俩却安排了好大的阵仗。前面奔驰、悍马坐人,后面一部沙漠风暴坐狗。

八吨对洪畴的狗很是羡慕,提出要领养其中的一条。洪烈替洪畴为难,说八吨哥你开走我的一台车吧,牵走洪畴的狗,摘了他的心。八吨坚持。洪畴无奈,指着狗群中一条叫做忠贞的藏獒说,除开忠贞,其它狗任你牵。洪烈又在一旁替洪畴说话,他说忠贞刚刚从青藏高原来,忠贞要是闹起来,八吨哥制服它除非用枪。八吨坚持要忠贞,说我有枪!

狩猎后,八吨将忠贞带回他的高层豪宅。

是夜,忠贞闹起来,咬伤了八吨的保镖和姘头,咬死了八吨的其它狗,把八吨逼进卫生间。八吨在卫生间里给洪畴打电话求救。洪畴没上楼,在楼下打一声呼哨,忠贞就从八吨家阳台上一跃而出,十层楼下来,这畜牲竟毫发无损。

传奇小说后面的一条信息,证明小说虽传奇但不是瞎扯。信息中说,老白党拆迁一期工程中,只有哈埠一家拆迁队与海查干拆迁公司共同施工,而刚刚上马的老白党胡同拆迁二期工程,则被海查干公司独家承揽。

八吨这条地头蛇败了。

下一条信息指出了生猪黑市场与海查干拆迁公司的关系,提供信息者,大约是一位愤怒的老白党胡同的拆迁户。

信息指出:拆迁公司在拆迁期限前一个月把拆迁户赶走,其目的就是为了把开办生猪黑市场的时间表提前。信息中说,海查干拆迁公司向生猪养殖户和哈埠肉贩收取过路费、摊位费、停车费、保护费,收费站设在原老白党胡同41号的一幢小二楼。小二楼是收费站,同时也是该公司一个分指挥部驻地。梁洪畴经常住在该分指挥部,原因是他的那一批狗养在那里。

信息中说,梁洪畴为生猪黑市场的经营主管,但梁洪烈是后台,他曾多次亲临黑市场视察。这位细心的拆迁户记下了梁洪烈的汽车牌号,牌号打头的汉字是皖。

皖是安徽,新建集团总部在合肥。

下一条信息应该出自一位哈埠早市练摊的肉贩。信息指出,黑市场出售的,不是来自海查干或其它农村的生猪,而是来自哈埠郊区垃圾场的垃圾猪。这位肉贩曾以超低价在黑市场购得一只垃圾猪,分解零售时发现,猪肠壁上留有一根注射用针头,他断定这只垃圾猪曾食用过医疗垃圾。

有关余建设命案的信息零零散散,文字量也不多。

第一条,老白党胡同警方公布了余建设命案的侦察结果,排除自杀,当事人死于私蓄爆炸物意外爆炸。市局有关部门已将该案报送检察机关。其妻贺小贺多次要求警方以余建设被他杀立案侦察,警方以证据不足拒绝。

下一条,贺小贺携女儿萌萌连日来在霁虹桥头、果戈里大街、斯大林公园、红军巷等地闹事,母女披麻戴孝,打出写有苍天有眼字样的横幅为余建设讨公道。警方及城管以影响社会安定和谐为由,对贺氏母女进行规劝和训诫。但母女不服,多次与警方发生口头与肢体冲突。

这条信息出自一位刚刚毕业的大学生记者的手笔,大学生记者把这条信息作为当天的任务稿提交到采编系统,被部主任枪毙后,他又把稿子塞进新闻热线供大家欣赏。信息中写道:

六月正午的阳光变得厚重,似乎是从高空泻下的物质,贺小贺年轻的脸庞被灼热夺去了水分,眉毛焦枯,双唇龟裂。萌萌身披此她脸色还要白的孝衫,像迷失在白雪中的白雪公主。萌萌抱着她的那匹叫作芽芽的小犬。

芽芽不动,全然一只布绒玩具。

贺小贺向记者呈上证明余建设他杀致死的文字材料。文字材料印制成一册,取名为六月雪。六月雪作为一种罕见的天象,历来被老百姓视为民间有冤案、老天恨不平的象征。交给记者六月雪的同时。贺小贺声泪俱下地向记者讲述六月雪中的文字内容。经记者对照,贺小贺的讲述与六月雪中的文字一字不差。足见该小册子为贺小贺捉刀撰写。其内容已烂熟于心。

其间萌萌一言不发,经记者多次启发,萌萌伊伊呀呀地说了一句,记者听不明白,启发萌萌再说一次。萌萌再说一次,记者终于读懂了童音,萌萌说的是:世上只有爸爸好。

据知情者介绍,贺氏母女始终坚持为余建设翻案造势,每日请愿三小时日日不辍。记者日前经过霁虹桥头,见贺氏母女仍在数天前接受记者采访的位置上请愿,只不过当时有云遮日,想必她们的情形好过些,记者的心情也因此好过些。

读了这条信息,黎志坚想,如果我是部主任也要枪毙这条稿子,稿子哪里是新闻,分明是非随笔、非札记、非驴非马的一则小品文。这名大学生记者一脑子虚浮的才华,日后突飞猛进地发展。也顶多发展成为方编辑。于是他在这条信息后面跟了个贴:调到副刊部去吧。

贴子挂上去,他发现在他之前已经有人在这条信息下面跟贴。跟贴者与他有同感,都认为这篇稿子华而不实,不是做新闻而是玩词藻。

跟贴者指出:该稿在时间概念上犯糊涂,日前,按媒体惯例应指昨天或前天,而该稿的作者不可能在昨天或前天在霁虹桥头见到贺氏母女。一周前,贺小贺在其违法活动中自食其果,萌萌在讨公道过程中走失,共同走失的还有芽芽。贺遂在媒体上刊登寻女启示,其打出的横幅也有了变化。“苍天有眼”之后增添了“还我骨肉”字样。

跟贴者提示:贺小贺的寻女启示就刊登在午报周一三版中缝。跟贴者进一步指出:该稿记者犯了一个媒体从业者不该犯但屡犯的错误:办报者不看报。

黎志坚在三版中缝中找到了贺小贺的寻女启事。从周一到周三做了三次。

启事上的萌萌很可爱,大且圆眼睛,挺直的鼻梁,小且鼓的嘴。照片不是大头贴,是从萌萌的生活照中剪裁下来的。被剪裁的生活照中应该有其他人,起码有那条叫做芽芽的狗。萌萌神采飞扬地冲着被剪裁照片中可能存在的人笑,萌萌的手向下伸出了照片外,估计是在抚摸那条叫做芽芽的狗。

启事的文字部分写道:萌萌,三岁半,偏瘦,左小腿向上至腿弯处有一条暗青色胎记。该女

童有哮喘病史,望捡拾者、收养者发现萌萌出现哮喘现症状时,及时为其服用喘立消。与萌萌同时走失的还有一条叫做芽芽的狗,萌萌与芽芽相伴长大情同水乳,望捡拾者、收养者切勿将二者强行分开。萌萌刚刚失去慈父,恐难再承受失去爱犬的打击。捡拾者、收养者皆为萌萌的临时父母。对萌萌的关爱皆为对余家的大恩大德,望捡拾者、领养者尽早联系我们,以便我们感恩戴德。

寻女启事上短短的几行文字。倒是比方编辑的传奇和大学生记者的信息写得有滋味。他把有关老白党胡同拆迁的信息复制下来,在计算机硬盘里做个文件夹保存起来。作为资料,他把贺小贺的寻人启事也保存起来。

他接到了杜平凡的电话。

杜平凡说他刚刚得到消息。他们局的一位科长今晚在北来顺摆老爸的生日宴。邀请了一些工商户。同行敛财,他撞见了场面上会很尴尬,所以他建议把两个人吃饭的地点改一改。他说,去红袖添香吧,那里我可以签单。

红袖添香楼,涉黄场所。

黎志坚苦笑,杜平凡又带他学坏。

4

杜平凡由科长向处长努力了十年,因此他憔悴。刚刚四十冒头的年龄,十成头发白了三成,破车嘴上的胡茬也有一成变白。

两人说到了生猪黑市场的事情。针对猪贩子们昼伏夜出的情况,黎志坚建议杜平凡搞一次突击夜查。他将全程跟踪重点报道。

杜平凡否定了黎志坚的想法,理由有三:第一,组织大规模夜查,他科室的三五个人力量单薄,而他又没有权力调动全局。他说,我不能发给干部们夜餐费,夜里他们挨饿会骂我妈妈;折腾一夜。明天全局各科室休息不办公。我也负不起这个责任。第二,整治养猪户不像整治卖葵花籽的小贩,秤杆一撅、葵花籽一扬了事。整治养猪户要扣押生猪和农用车,猪和车是养猪户的命,要他们的命他们一定拼命,出现公伤事故怎么办?公伤不公疼啊。更重要的是第三,这些猪贩子后面有海查干人撑着。他说。黑恶势力谁不怕,工商局又不是敢死队。

事实上,区政府的有关部门:工商、公安、税务、卫生及防疫,都已经掌握了生猪黑市场的情况,但都视而不见,谁也不发难。就像一群不孝儿女围在病危母亲的床前一样,毕恭毕敬地等待着她自消自灭。

首先进攻是要担风险的,最后进攻是要担责任的,杜平凡说,中庸是金。

然而黎志坚不肯中庸。他决定提前介入。抢在同城两报前面做一条独家新闻。调查这件事情,对他而言,可谓四点成一线:为午报泄愤、为社会新闻版赚人气、为自己赚名气,第四个点是为百姓吃上一口放心肉。

说话的中间,两个人喝了半斤装北大荒,这之后换啤酒。菜齐了,但服务生仍向杜平凡推荐红袖添香的招牌菜。杜平凡说,香就不要添了,上红袖。

黎志坚明白,杜平凡要叫小姐,他抢在小姐到来之前把肖庆芸的事情说了说。

杜平凡说了解决问题的两个办法,一、把旅馆内三家店中店的招牌从公路边移进院落中去。二、写一份说明书交到区工商局,说明三家店中店的营业许可正在申报中。他说。然后让肖庆芸把说明书和千把元钱送给我,我把说明书交给有关部门,钱交到哪里她就不要管了,只管非法经营她的店中店去吧。

黎志坚喝了一杯酒致谢。

两名小姐来了,质量不错。首先是年龄可以,一名二十二三岁,另一名二十刚过。二十二三岁的高挑而性感,属于小骨骼而有肉的那种。二十刚过的十分白。医学上说,女人白是因为皮肤薄,二十刚过的皮肤就薄,隐约可见皮肤下面青的和红的毛细血管。这种女孩惹人怜爱,让人不敢用力碰,惟恐弄破了皮肤让那些毛细血管钻出来。两名小姐的神态也好,让包房里的两个男人一见如故。似乎她们两个是他们两个久已相熟的、又在红袖添香不期而遇的后街女孩。

二十二三岁的小姐叫贝贝,二十出头的小姐叫艳姣。哈埠今季流行一种叫做塞纳河乡间的连衣裙,贝贝和艳姣就穿着一式一样的塞纳河乡间。两位小姐把黎志坚和杜平凡请到沙发上坐,然后把餐桌上的酒菜挪到茶几上。再然后贝贝依偎着黎志坚、艳姣依偎着杜平凡,四个人分别坐在对面的两张沙发上。

杜平凡与艳姣碰了个交杯,交杯之后,杜平凡微微叉开双腿,艳姣就坐进他怀里去,没有经过正常语言的铺垫。两个人直接说下流话。说下流话的中间,杜平凡在艳姣十分薄的皮肤上加了一些来电动作。一般说来,很薄的皮肤都属于过敏性皮肤,艳姣对杜平凡的来电动作反响强烈,上身下身不停地扭,哼哼叽叽当中加夹着短促的笑。

虽然黎志坚也偶或出入这种场合,但他有尺度,对小姐的放肆仅限于说下流话和摸摸索索,从来不向纵深处发展。他没有像杜平凡那样叉开双腿让贝贝坐到他怀里来,仅让贝贝趴在他左侧的一条腿上。和贝贝说了些全球变暖和服装打折之后,左侧的腿已被贝贝压得有些麻,于是建议贝贝陪他上歌台唱歌。

黎志坚会唱的歌曲不多,凑合几首之后听贝贝唱。贝贝可是个唱卡拉OK的女王,真嗓子假嗓子运用得让人分不出真假。善于运用嗓子的同时也善于运用感情,一曲一曲地唱下去,黎志坚耐下心来一曲一曲地听,他不想回到沙发上给杜平凡和艳姣碍眼。

然而这时候,杜平凡和艳姣发生了一点点口角。原来,艳姣是南方籍小姐,叽叽我我的时候乡音无改,本该叫杜平凡大哥,结果发出音来是大锅。

杜平凡借音发挥,说你骂人,谁是锅,高压锅还是钢精锅?艳姣怕了,自己打自己的嘴,认真努力地再次向杜平凡叫大哥,但这一次更糟糕,大锅的尾音听上去竟然像大狗。艳姣更怕了,拉过杜平凡的手按在脸上,说大锅打吧,打我的嘴出出气。

杜平凡脸上的严肃消散了,俨然一位可亲的邻家大叔,他说狗就狗,我是一只大公狗,姣姣是一只小母狗,我喜欢做狗,当今哈尔滨,狗的身价要高于人的身价。接着,他从艳姣皮肤上腾出手来,指点着黎志坚说,他们午报上刚刚发表的两篇文章,足以证明人不如狗。

那两篇文章,一篇涉及孤独老人嫖妓,一篇牵涉宠物狗配种,价格差别巨大。黎志坚暗暗埋怨杜平凡,怎么可以用暴露他的身份来博小姐一笑?所以他只是用大笑为杜平凡捧场,没有接过话题往下说。

艳姣会逢迎,她听懂了装作没有听懂,让杜平凡再说一遍。杜平凡再说一遍之后,艳姣才死去活来地长时间大笑,笑得腹内痉挛,在杜平凡两腿之间佝偻成一个肉蛋。

而贝贝木讷,用手把笑声捂在嘴里。

杜平凡早已对贝贝心怀不满,除开陪黎志坚一曲接一曲地唱歌之外。贝贝在其它方面一点也没有主动性。讲了人性交、狗配种的故事之后,他对贝贝更加不满,这故事雅俗共赏,贝贝居然没有大笑。他的自尊心因此很受伤,于是指着贝贝大叫:半死不活的东西你出去。换一个有七情六欲的进来。

贝贝连忙道歉,继而用实际行动道歉,她把自己折迭得很小,电热煲一样贴进黎志坚怀中来。黎志坚也劝杜平凡消消气,说晚啦,十一点啦,小姐就不换啦,另外贝贝半死不活的原因也在我,我们之间缺乏互动。

杜平凡被黎志坚的谦虚弄笑了,没再坚持为黎志坚换小姐,他牵着艳姣的手去总台签单,

之后两人没有回来。

签单之后服务生来了,店嫂来了,服务生撤下去残余酒菜,店嫂打扫卫生。黎志坚去了趟卫生间之后穿衣服,没有带贝贝出台的意思。

贝贝无奈地说,她今晚再不会有生意了。该回家了。然后她问黎志坚离开酒楼后往哪个方向走,能不能让她搭一路顺风车?黎志坚没有说离开酒楼后去哪个方向,但答应送她回家。

贝贝的家是几名小姐租用的暂住处,在拖轮街,一栋独门独院的平房。同居的其他小姐们出台没有回来,而贝贝忘记了带钥匙,下车后她站在院门前等。

贝贝身上那一套塞纳河乡间连衣裙质地单薄,而夜风很凉,她不得不把随身携带的一只很袖珍的包抱在胸前取暖,一边打抖一边原地转。黎志坚坐在车里看了贝贝有一刻钟时间,到底没有下定扔下她就走的决心,他把她叫回到车里来,他决定陪她等到十二点。

十二点,是老刁约定的午夜时。

微型车的空调功能很弱,但还可以应付北方初夏的夜寒,贝贝很快地就暖和起来。暖和起来贝贝就活跃起来,她说大哥,咱们是唠唠家常,还是趁这工夫吃吃快餐,沙漠风暴、冰火两重天我都做得来。黎志坚知道,贝贝说的两样是性快餐的两个方式,但他佯做不知,说唠家常吧,咱们不谈自然景观。

那就唠唠家常吧,贝贝这样说,然后酸楚地一笑,又说,大哥你有家不敢提,而我又没有家,唠出来的家常也是假家常,不如你听我说一说我的身世,说一说我没做小姐时候的事情。

贝贝说她的身世。

贝贝是农家女,出生在巴彦苏苏。她家子女不多,只有她和她哥两个,因此她家的生活在当地居中等偏上。她哥比她年长十岁。她哥哥嗜酒,酒后打架骂人有时还偷偷摸摸。那一晚在镇里喝大了,小偷小摸发展成为大偷大摸,牵走了镇畜牧站的两头试验用牛。摇摇摆摆牵着牛走了十几里路,捱到家门口时酒力发作,竟然躺在街上睡着了,鼾声响得蚊虫都不敢叮咬他。勤劳的父亲早起拾粪,险些被死睡的她哥哥绊倒。天还没有亮透,屯街上空无一人,如果她父亲把她哥哥拖进院落,把牛轰进田野,这桩醉汉偷窃的案件也就没有发生。然而,她父亲恨从衷来。把儿子横搭在两头牛背上,直接送进了派出所。

贝贝说,你说我爹他有多犟,他把我哥送到派出所的时候,派出所值班警察还在睡觉。他敲门说要报案,警察不耐烦,说在门口等着!我爹他就摁着我哥拉着牛,在派出所门口等了一个小时。

她父亲执意要把她哥哥送进派出所的目的是,让警察收拾收拾儿子,让他长记性、改毛病。她父亲认为警察对她哥哥仅仅是收拾收拾,而不会有更严厉的惩罚,即便惩罚,也会因他大义灭亲而惩罚得很轻。

倒霉的是,当时巴彦苏苏活动着一个盗窃团伙,主要是偷牛。警方怀疑她哥哥是团伙成员,镇里过一遍堂送到县里,县里过一遍堂送到地区。送到地区后又把她哥哥送到哪里。警察不说,家里人也打听不到。

这时候她父亲后悔了,悔得捶胸顿足,她母亲以及屯里的亲朋好友们开始骂她父亲,骂她父亲糊涂蛋和狠心狼。

这中间,不下十几名司法掮客到她家诈骗。酒后偷牛未遂的小案子,掮客们说得血淋地吓人,有说判十年的,有说判无期的。她父亲把房子和宅地卖了,好大一片地以及地上的庄稼才卖了三万,又抬了三万高利贷,六万块钱交给掮客去捞人。司法掮客中有人说钱使在县里,有的说钱使在地区,有的说钱使在了公安、有的说钱使在了检察院,总之,六万块钱几天后就被他们使光了。

半个月后,她哥哥好模好样地回来了,除了踢屁股没再挨打。

随后进家门的是高利贷主。她家从屯中搬出去,住进河套中一座窝棚里。高利贷主追到窝棚里讨债。讨债的方式主要是打;另一个方式是抢,赶走猪之后搬走猪食槽、卷走被褥后再抬床,抢了家具之后还搜走了农药。搜走农药的目的是防止她父亲喝农药自杀。

河套中潮湿,她母亲得了类风湿之后半瘫。她父亲猝然苍老,白了所有头发掉光了所有牙。好过的是她哥哥,年纪轻轻的就去饭店打更,饭店打更可以喝到食客们剩在酒桌上的酒。难过的是她,酷爱读书的她,不得不面临辍学。她当时正读初三,再有半个月就中考,她模拟中考的成绩很好,在镇中学名列前茅。她的第一个人生目标是考进巴彦苏苏高中,巴彦苏苏高中是省重点,被称为人才的摇篮和大学生加工厂。第二个目标是考医科大学,毕业后到巴彦苏苏医院穿白服当医生。

那一夜刮大风。窝棚被大风拔起扔到河套里,窝棚里的一家三口哭成一团。她父亲跪在她面前,说丫头啊,逃活命去吧。她不走,咬牙坚持了半个月后参加中考。卷子交上去,她离开考场没回家,直接搭一辆往哈尔滨送草的汽车去了哈尔滨。

到哈尔滨后,她先在一家扒肉馆做后灶。一个月下来,没得到一分钱就被老板辞了,只落得吃一口客人的剩饭没饿死。之后的两个星期没找到打工的去处,眼见得要挨饿了。这时候她想到了卖,卖了一头长发之后卖血,这之后还卖什么?女人身上值钱的不过是档间的一块和胸前的两坨,那么卖淫吧。

经在哈尔滨的同乡女孩介绍,她去水浪爽浴场卖处。城里男人对农村女初中生很是喜欢,称她们为小绿,绿色食品的意思。卖处之后有钱了。她拿到钱做的第一件事情是给家乡打长途电话,电话打到她初中班主任家里。班主任祝贺她,说她考取了巴彦苏苏高中。

贝贝说,十六岁之前被破处。有坏处也有好处,坏处是比较疼,好处是年纪小人单纯,精神上的打击比较小。

贝贝的身世,黎志坚听得漫不经心,任何一位小姐,都会为自己的沉沦编造一本血泪账。尽管对贝贝的身世漫不经心,但不影响他对贝贝的好感,离开红袖添香后,活跃起来的贝贝十分可爱。

她的相貌也比在红袖添香里好看,或说比在红袖添香里真实了。她的五官布局匀称合理,似乎是一位画家一口气画下来的,中间没有停顿。皮肤也可以,不像艳姣的那样一律的白,而是白里透红。她的胸也可以,很大,两个乳房的间距拉得很开,两个乳头分别向左右两个方向垂,而两个乳房以上的胸直到颈,则呈现出一片光辉灿烂的沟文化。

黎志坚喜欢这样的胸。他几次想问一问贝贝是否生育过,做小姐的。养个私生子或私生女,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但他始终没有问出口,作为名记者。和小姐之间的关系最好是一把一利索,他不想对贝贝了解得过多。

十二点过一刻,平房里的灯亮了,说明有一名小姐出台回来了。

贝贝准备下车,下车前她问:我的身世你感兴趣吗,能见报吗?如果能,我就开辟个第二职业,给你做报料人。

显然,杜平凡的破车嘴给黎志坚惹了祸。贝贝认定他是记者了。他说,首先我不是记者,在你的面前,我的职业是大哥。其次,你的身世虽感人但不能上报。几年前的事情了,报纸发表新闻而不发表旧闻,除非日后你发展成冯富丽珍,副刊上可以刊登你的回忆录。

哇噻,太有才了!贝贝说,新闻旧闻的你内行,讽刺卖淫女也内行,大哥你肯定是记者;把我讽刺得很难过,大哥你还是位高明的记者。她问,《滨江午报》有位黎首席你可熟悉?近来在做

城建拆迁的文章。

名气居然辐射到了贝贝的层次,黎志坚内中一哂,嘴上轻佻:找他做什么,这位黎首席欠了哪位姐妹的嫖资?

随便问问,贝贝说。然后她下车,下车后没有马上走。刚刚被比做冯富丽珍,此后的问话又被涮。这两件事情发生在她敞开心扉说身世之后,显然她很受伤。她把头探进车窗,泪光荧荧地说,麻烦大哥捎句话,向黎首席和你的所有记者同行:花钱可以买嫖,但讽刺人花钱也不行,姐妹们卖淫不卖自尊心。

黎志坚也觉得有些过分,于是抱歉地笑笑。然后打开车灯为贝贝照路。

5

十二点半,黎志坚见到老刁。两人一见如故,未及说话先击了一下掌。

老刁俨然一位老年知识分子,童颜鹤发斯斯文文,一条金丝链把一副大号水晶眼镜吊在胸前,吊在胸前的还有一部3D。想必他看书也学外语。他感慨地说,《冰城日报》投诉过、《塞北信息报》投诉过,上百次投诉只迎来你一个记者,铁肩不愧为铁肩!

黎志坚谦虚地点头微笑,同时将一粒口香糖塞进嘴里嚼,免得让老刁嗅到他从红袖添香带来的酒气。

老刁预备了两盏应急灯,一盏自己提着,一盏递给黎志坚,两人踩着两束光走下七十二蹬。老刁一边领路一边介绍七十二蹬小区居民与海查干拆迁公司最高规格的冲突。

五天前,新建集团在拆迁现场树立起巨幅公示牌。表明生猪黑市场所在的两条街,是该项工程的绿地工程。绿地工程属配套工程,要在主体工程竣工后才建设,也就是说,作为生猪黑市场载体的那两条街、两条街上的平房,两三年内还存在,生猪黑市场也要存在两三年。如此看来,生猪黑市场给七十二蹬居民们带来的苦难,不是忍一忍就过去的事情了。

小区居民们自发地组织起来,开了个全体居民大会。成立了领导居民向新建集团讨说法的领导小组。老刁就是领导小组成员。之所以越过海查干拆迁公司这道门槛直接登堂入室找新建集团,一是海查干太野蛮,居民们怕,二是海查干人没文化,居民们和他们说不出个表里来。

居民代表来到新建集团驻哈尔滨分公司。没有想到的是,分公司出面接待他们的一名业务主管,也是脖子短粗留平头的海查干人。这名主管让居民代表找海查干人讨说法去,他说,新建集团和海查干拆迁公司不过是工作关系,他们拆旧房我们盖新房,仅此而已。

张口海查干人闭口海查干人,脖子短粗留平头,难道你不是海查干人?难道新建集团前期部主任梁洪烈不是海查干人?新建集团和海查干拆迁公司不仅仅是蛇鼠一窝。而是一个身子上长着的一只蛇头和一只鼠头,唬弄老百姓的时候一会儿蛇脸一会儿鼠脸。

居民代表指出。即便城建改造工程整体承包方与单项工程的某承包方没有隶属关系,整体承包方作为整体工程的法人代表,也要对单项工程的某承包方的过错负责。也就是说,新建集团至少要对海查干拆迁公司的错误行为负兼管责任,同时也要为海查干拆迁公司错误行为的后果买单。

斗嘴,这名主管和七十二蹬小区知识分子居多的居民代表不在一个层次上,于是他耍野蛮:海查干人杀猪耽搁了你们睡觉,去去去,找海查干人要睡觉药去!

居民代表中一位中年女性当场气晕。其他代表一边对这位晕倒女性实施救助,一边指点着这名海查干人说:新建集团的恶劣态度,只能使双方冲突愈演愈烈不断升级。难道不怕闹出人命来?这名主管说不怕,你不死我不死他不死,火葬场的员工该饿死了。

领导小组很快地动员了一批小区的老弱病残,雇用中巴车将老弱病残们送到新建集团。这名主管与海查干拆迁公司联络,一会儿,一辆大卡车运送过来一大卡车海查干人。海查干人对七十二蹬小区的老弱病残们推推搡搡,把他们从大厅推搡到门前的广场上。让老弱病残们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这名主管摇着扇子说风凉话:哑巴一样地静坐,真没劲,依我看你们应该直接绝食。

当晚,七十二蹬小区临近老白党胡同拆迁区域的楼房居民遭到高压气枪袭击。晚九时到次日凌晨三时之间,大约十几杆隐蔽在拆迁区域内的高压气枪,从不同角度向七十二蹬小区楼房射击,谁家亮灯就打谁家的黑枪。胆战心惊的一夜过后,居民们统计受损情况,清点出被气枪铅弹击碎或击出洞的玻璃九十余块。一部分居民养在阳台上的花和鸟罹难。

罹难的还有鱼。一粒气枪子弹穿透十一栋三单元二楼住户的窗玻璃进入室内。将该住户挂在墙上的电子表击落。电子表落下后砸碎了鱼缸。鱼缸中约半立方养鱼水泄出,鱼缸中的观赏鱼在地板上蹦蹦跳跳后死亡。半立方水渗入一楼,将一楼住户家中的地板泡鼓。未经索赔,该住户就赔偿了一楼住户三百元钱。赔偿后该住户庆幸:好在住二楼,住七楼就更惨,淹六户要赔一千八。

居民们对此采取了两种措施,一是搬到与老白党胡同反向的房间里去睡觉。二是购买胶合板遮挡阳台和窗子。

近百户居民纷纷购买胶合板,而且要五层的。七十二蹬小区附近建材店中的胶合板因此售卖一空。可气的是,生猪黑市场上旋即出现了一个专营胶合板的木料店,几名海查干人售卖从拆迁房中拆卸下来的破旧胶合板。其后,更可气的事情发生了,凡在海查干人手中购买胶合板遮挡阳台和窗口的居民,当夜未遭袭击,而使用其它建材店购买的胶合板遮挡的阳台和窗口,当夜又被枪击了一遍。

七十二蹬是七十二蹬小区下夜班妇女的必经之路。连日来,下夜班妇女屡屡被跟踪,跟踪者为打扮成农民工模样的海查干人。海查干人只跟踪和性骚扰而不强奸,所以下夜班妇女几次打110报警,公安机关也无案由立案。

黎志坚做了录音。他问老刁,敢为你的话负责吗?老刁说敢。黎志坚说,老刁是不是你的代名,你真的姓刁?老刁说姓刁,作为堂堂正正的知识分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黎志坚和老刁再次击掌。

接下来的采访,卓有成效,黎志坚在余建设家墙头上拍摄了大量照片,证明海查干人不仅开办了生猪黑市,而且还是垃圾猪,而且还都注水。只是拍摄过程中遭遇到了危险,老刁用自己淡薄的肩头把黎志坚送上生猪屠宰场的围墙后。突然消失,害得黎志坚跳下墙头时被玻璃碴划破了生殖器与排泄器之间隐私部位:被海查干人发现后,所开微型车又被梁洪畴驾驶的被城里人称作三叉戟的农用车追上,差点成了俘虏。幸亏有交通民警解围。

交通警察验看了黎志坚的记者证,又看驾照,最后看黎志坚的裤裆。交通警察吃吃地笑,说黎记者呀黎铁肩。可惜你的鼎鼎大名了,竟然被一台三叉戟追出了例假。

6

离开老白党胡同之后。黎志坚把采访结果打电话向值班总编汇报。之所以越过抗美主任,一是因为新闻题材重大,已超出了社会新闻的范围;二是当时她正在睡觉。

不久,黎志坚接到谷总编的电话。谷总编很激动,他要求黎志坚把这条新闻做大,做全,做出气势。他说,对海查干人而言,“化尘埃”和“风向标”是槌处囊中,而这一篇报道则应该锋芒毕露。

这之后是程启前的电话。程启前对黎志坚做出三项指示:一、再度深入老白党胡同拆迁区

域,沿着夜间采访走过的路线,对新闻要点发生地做核实性调查。二、去肉摊,摸清垃圾注水猪的销售去向;去市郊几处大型垃圾场,调查垃圾猪的出处。三、保密,稿子在家中写,成稿后通过网络传人午报采编系统,直接输入终端提交总编终审。

程启前说,要把新闻做实,大约、可能、据说一类中性语言不能用,文章中不能出现让海查干人抓住把柄的硬伤。他提醒:采访可以一意孤行,但写文章必须考虑到方方面面,涉及到政府有关部门的问题,一律规避。他强调:将要面世的报道。是一篇关乎老百姓菜篮子的大文章,因此定位要高,决不能定位在报复海查干人的基点上,要有机关报的大气概,摒弃讨还牙眼的婆娘心理。

两位高层的两种指导思想存在着差异。黎志坚无法同时执行两种指导思想,于是制定出自己的思路:谷总编的指导思想为主导。程启前的指导思想为参照。报道出砚纰漏或硬伤,自然有高层领导把关纠偏。他只管放开手笔去写,纵然稿子被狭隘和偏见毁了,也落得个痛快淋漓激情燃烧。

第一次在两位高层指导下做新闻,他不敢马虎。上午,他潜回老白党胡同踏察,下午,跑养殖场、跑市场,城里郊外马不停蹄,傍晚写稿。夜里十一时完稿,但激情没有用完。一直燃烧到后半夜。后半夜,裆间的伤口闹事了。他坐到马桶上清洗伤口,然后用棉球涂上些双氧水,再然后两腿夹紧伤口睡觉。睡觉的中间被疼醒了,涂些双氧水再睡,睡不多时,就被肖庆芸的电话吵醒。生猪黑市场的报道见报了,肖庆芸打电话恭维他,但恭维的语言实在没个层次:

哈尔滨地震啦!

黎志坚的报道痛快淋漓激情燃烧。

要闻版的后一版和社会新闻的前一版取消了广告,对开整版发表了黎志坚撰写的报道,这在午报史无前例。报道引题为:拆迁公司办黑市场收割头税坐地发财:主题为:老白党胡同惊现垃圾猪注水生产线;副题为:每日千余斤黑心肉上市民餐桌。通栏标题下,黎志坚第一次以铁肩属名。

报道配发了黎志坚拍下的一组照片。报道做了五个新闻链接:一、建筑界专家谈拆迁后、建设前的土地暂时管理规范。二、七十二蹬小区居民谈黑市场对他们日常生活的冲击。三、卫生检疫部门谈注水垃圾猪肉对人类健康的危害。四、文物局专家谈七十二蹬石阶的文物价值。五、东北林业学院动物专家谈动物福利法。

报道中,点名道姓地提到了梁洪畴,没有用梁某某。报道指出,作为新建集团下属拆迁公司部门主管,梁洪畴不但组织参与了生猪黑市场的经营,还率众驱车追赶记者。报道中提到了梁洪畴与新建集团前期部主任梁洪烈的关系——上下级兼堂兄弟。报道对二梁区别对待,提到梁洪烈的时候称其为梁某某。

报道向余建设命案更加靠近了一步。

报道中说:注水垃圾猪加工场所,为原老白党胡同拆迁户余某某的旧宅。该余某某在拆迁一期工程进行时爆炸身亡,其旧宅即为案发现场。警方日前虽以意外爆炸立案,但结案尚需法鉴部门、检察部门的最后认定。为此,警方对命案现场实施封闭保护,并与拆迁方海查干拆迁公司协调,商定将该案发旧宅的拆毁推迟至拆迁工程的最后时。然而该公司背信弃义,改建命案现场注水屠猪,其对占用民房及土地使用的肆意性可见一斑。

接受记者调查时,当地警方对海查干公司与该命案有否牵连未做表示,但警方明确表示,该公司此举已带有破坏命案现场的故意。

这篇报道引发的社会震荡,超出了午报高层和黎志坚的预期。最大的震荡发生在哈埠的肉类市场,报道见报三天中间,生猪肉价格下跌,销量走低。在此期间,工商、检疫、公安三部门联手行动。一举打掉老白党胡同生猪屠宰黑窝点,不法商贩被留滞审查,垃圾猪被现场销毁。有关部门又派员分赴全市百余生猪肉销售网点,紧急排查注水垃圾肉。

反响强烈的还有七十二蹬小区。小区物业、业主委员会联合给午报送来一块匾,上写着:与猪共度不眠夜,铁肩担来晴朗天。

送匾的当时,黎志坚不在报社,不知道送匾的人当中有没有老刁。报道中,作为报料人老刁多次出现,但被改姓曲,以保护他不遭海查干人报复。

新建集团方面依然故我。老白党胡同一期建设项目上马,集团召开记者会,邀请了省市电视台及哈埠多家平面媒体,再一次地没有邀请午报。而这一次,午报学会了自尊自爱,黎志坚没有死皮赖脸地出席。

记者会上,梁洪烈赫然在座。虽然在座,但作为前期部主任和拆迁公司老总,在会议上他是配角,几乎没有讲话的机会。然而记者会之后。集团委托梁洪烈陪记者们用午餐。他成了餐桌上的主角。

明明没有邀请午报,梁洪烈偏偏在餐桌上找黎志坚:铁肩老兄来了没有?听说他老兄裆间大量出血,请他吃几片猪血肠补一补。注水垃圾肉治月经崩漏,海查干的民间验方。

铁肩这个记者品牌在读者中响亮起来。午报的公信力和美喻度也迅速提升,零售量大幅上扬。黎志坚的伤情得到了社会各界的重视,哈埠一家保险公司免费为他保了一份职业伤害险。一家民营的博大医院提出为他免费疗伤。三天后黎志坚裆间的伤口化脓,全身低烧,不得不去了博大医院。

从报社到博大医院要穿过一条拥挤的巷。这条巷叫做红军巷。所谓红军,不是万里长征的中国红军,而是作为占领者的前苏联红军。半个世纪以来,红军巷的格局及建筑没有大变化,只是越来越挤了,昔日前苏联大兵拴洋马、列炮队的地方,而今是一层压一层的民房。

红军巷拥挤起来的原因,在于巷子的两端。巷子的一端是火车站广场,巷口的公交站点停靠十几条线路的公交车:巷子的另一端对着一幢写字楼,省市公检法的信访接待部门集中在写字楼里。因此,巷子里汇聚了三种人,来自天南地北的上访者、服务于上访者的居民、寄生在上访者身上的司法掮客。为了给上述三种人提供便利,巷子里面的那些民房改变了纯粹居住的功能,一些民房白天还是民房,夜间就变成了饭馆和旅馆:另一些民房则变成了律师事务所、法律咨询处、司法写作工作室、调查公司受理处、保安公司联络站。

红军巷如同一块城市中的沼泽,上访者是水,本地居民和掮客们是腐草,三者在沼泽中搅和成泥。

穷家富路这一民谚,只对普通人而言。而上访者往往是穷家穷路,尽管巷子里面那些白天是民房夜间是旅馆的旅馆,人住价格便宜得几乎不给钱,但还是有一些上访者露宿街头。红军巷对着公检法信访部门写字楼的巷口,有一处午报的报摊,看守报摊的老太太不坐板凳,坐着一摞电器行扔掉的包装纸壳,老太太把这些纸壳出租给露宿的上访者,让他们铺在街边步道板上当褥子。

老太太摆报摊的位置,背靠一处将近七十平米的街边绿地,绿地中的草木早已被践踏到地面下边去了,所以。这里成了一处小广场。这片广场给上访者带来了便利,他们在广场上面对公检法信访部门鸣冤造势,鸣冤造势的同时散发传单。当然,利用小广场也不是无偿的,造势者要给摆报摊的老太太几个钱,实在拿不出钱也要买几份报纸。黎志坚路经小广场上的时候。小广场内正有人造势。造势者被围在人墙

内,人墙之上高悬着造势者的条幅:目击证人站出来。

他本不打算在小广场驻足,之所以停下,是被造势者的声音吸引了,一个带有南方腔的好听的女声在演讲。他捂住裆间的伤口在人墙后面跳了几跳,把人墙中的造势者看了个大概。造势者有两名,都是女性,一名低着头跪着,长长的头发垂及地面;另一名在读讲演稿,同时撑着太阳伞为跪着的那名女性和她自己遮凉。跪倒的女性是鸣冤的苦主。而读讲演稿的女性是她的代言人。

好听的女声说道:大哥大姐们、大爷大娘们、良心还热着的人们,请你们记住四月二十一日这一天,这一天有一个忠厚善良的哈尔滨人被海查干黑帮害死了!一声爆炸制造了一起冤案、一声爆炸摧毁了一个家庭。一夜之间沦为寡妇的妻子,带着弱小的女儿踏上漫漫上访之路,官员的漠视、警察的冷淡、保安的喝斥、流氓的骚扰压不倒她;女儿的走失、经济上的拮据,不能动摇她为夫伸冤的决心,只要一息尚存,她一定将上访进行到底!

好听的女声说道:在场各位中的任何一位,只要提供爆炸杀人案的线索,我代言的苦主必有酬谢,没有钱,但有血肉之身。各位叔叔大哥,我代言的苦主可以为证人生孩子、可以为证人献器官,也可以为证人做性奴隶。在场的各位,卖身葬父舍命殉夫的烈女佳话,正由我代言的苦主演绎现代版。

黎志坚首先感到那个好听的女声耳熟,继而觉得好听的女声说的是余建设命案。好听的女声让他想起了红袖添香的艳姣,好听的女声和艳姣一样,都把大哥说成大锅。他不走了,站在报摊旁边听。听演讲的同时,他从老太太手中买了一份报纸,如果好听的女声果然是艳姣,那么就用报纸挡一挡脸。

演讲结束,人墙散去,读讲演稿的收了举着的伞,摘下太阳镜,果然是艳姣。

跪着的造势者身子歪向一旁,用一只手拄着地,压在两脚上的屁股移开,同时拉长上身,让心脏里的血液流向两脚。这个姿势保持了有一分钟,然后双手抱着膝盖试着站起。长时间被压的两脚还没有得到充分的血液,因此不是很听话,站了几站没有站稳。艳姣过来扶,同时把跪着的造势者覆盖在脸上的长发向两边分开。

我的天,是贝贝。

贝贝直接跪在地上,双膝与步道板之间没有铺垫。贝贝膝前的地面上也有一幅条幅,比悬在高空的小些,小些的条幅上写着:苍天有眼,还我骨肉。条幅近旁,堆着一些没有散发出去的申诉材料,申诉材料的总标题叫六月雪。午报新闻热线上曾经提到过,贺小贺请愿时就打出这样的条幅、散发这样的申诉材料。

他忘了用报纸遮脸。

然而贝贝和艳姣没有往黎志坚这边看,她们把两幅条幅卷起来,放进随身带的包里,没有散发出去的申诉材料也放进包里,然后相互搀扶着离开,一边缓缓地走,艳姣一边用一册申诉材料为贝贝扇凉。

黎志坚向看守报摊的老太太了解贝贝和艳姣的情况。老太太是个话痨,她说,天天都来风雨无阻。一个多星期前,那个跪着的女的领着一个小丫头,小丫头跪着,她站着念材料。一个多星期后到现在,小丫头丢了,不来了,来了个南方妞,那个跪着的女的替小丫头跪着,南方妞替她站着念材料。跪着的、站着的分工明确,跪着的只管跪着,站着的只管念材料,有外人听就读给外人听,没外人听就读给自己听。

红袖添香的贝贝和拆迁命案的苦主贺小贺。两者远隔万水千山,黎志坚不相信她们会合二而一。想来想去想出了这样一种可能:贝贝和艳姣是在为贺小贺打工。余建设是位小老板,死后应该给贺小贺留下一些钱,贺小贺用这些钱雇佣贝贝和艳姣到这里作秀。按照这个逻辑推算,此前和贝贝一起作秀的萌萌也是雇佣的了。

在博大医院,虽然黎志坚以一个普通患者的身份缴费挂号。但他还是被医生认出来了。医生与院长联系,院长说,既然铁肩记者不愿享受免费,就让他享受特殊医疗服务,去高干病房输液。

在高干病房,黎志坚撞见老刁。

7

三天前,也就是生猪黑市场报道见报的当天,老刁看罢《滨江午报》大叫一声:毁啦,铁肩记者把我毁啦!

老刁不姓刁,老刁姓曲。之所以把黎志坚晾在余建设家墙头上,是天快要亮了,如果他不能在天亮前从余建设家返回自己家,他将在海查干人面前暴露。他哪里想得到,黎志坚会报道中把他改姓曲。姓曲最要命,七十二蹬小区百余户居民中只有他老刁姓曲。

当晚,有关部门突击取缔生猪黑市场,嘈杂声中,老刁两口子彻夜无眠。天亮时,他们悲怆地预测:来啦,血腥的报复要来啦。果然,当天下午,几个海查干人送来一只花圈。堵在老刁所在单元的楼门口。海查干人比黎志坚更了解老刁,花圈挽联上指名道姓地写着:曲在岗先生不朽。

老两口打110报警。警察给花圈拍了照。询问老刁老两口后做了笔录,做得了笔录后要走。老刁说,麻烦警官把那个丧气的玩艺带走吧。警察说还是你们自行处理吧,110指挥中心没有放花圈的地方。

老两口在垃圾箱前烧了花圈,下决心要到一位住在城郊的朋友家躲几天。老伴心疼钱,不同意打的,老两口坐公交离开七十二蹬小区。三五个海查干人跟着他们上了公交车。臭烘烘地挤着他们,其中一个海查干人嗑葵花籽,不停地把葵花籽皮吐到他们脸上。

老两口忍到水道口车站的时候,一名海查干人摘下老伴的头套扔下车。老两口下车去找头套,被海查干人拉扯进丁香树丛,开打。一顿乱拳之后,老刁躺倒在地,老刁老伴则大喊大叫。一个海查干人把老刁老伴拦腰抱住,向上提,老刁老伴两腿悬空之后,另一个海查干人抱,住她的腿,两人将她在空中放横,第三个海查干人过来往她嘴上贴胶带纸。老刁大叫:她有甲状腺机能亢进和肾病,别打她也别堵嘴,她不叫也不报警,我保证。这之后老刁大哭:祝老师是无辜的呀!

老刁老伴叫祝美渝。退休前是哈尔滨美术学院的教师。

又一顿乱拳之后。老刁觉得自己死了一大半了,他给老伴留下了遗嘱:杀我者黑手党、害我者黎志坚!

海查干人踩碎了老两口的眼镜,抽下了老两口的裤腰带,搜走了两部手机和零钱,用老刁的手机给120打了个求救电话,然后一哄而散。二十分钟后,120把老刁两口子送到博大医院急救。急救的同时,医务人员打110报警。

老刁两口子把调查生猪黑市场的事情、送花圈的事情和丁香丛中的殴打联系在一起,指出他们落到这般田地。是遭到了黑恶势力的蓄意迫害。老刁老伴说,不是我们风声鹤唳胡乱猜疑。我们出言有据:贩卖注水垃圾猪的人、送花圈的人、打人的人手臂上都文着忍。

警察笑了。警察坚持以斗殴和抢劫立案,警察说,手臂上文忍,不过是把这三件事情串在一起的猜测链,而我们立案需要的是证据链。

退休前,老刁默电集团的总工,所以在高干病房输液,与黎志坚床挨床。

如果不是老刁先认出黎志坚,黎志坚无论如何也认不出老刁,老刁已被摧残得不像样子,脸上肿胀得西高东低,童颜不再。鹤发也少了许多。祝美渝老师服侍老刁输液,她的身体十分虚弱。服侍老刁的过程中几次吃药。

黎志坚也愤怒也委屈,同时也啼笑皆非。

他向老两口解释说,他从不小肚鸡肠,对于老刁弃他先逃,他当时没有生气过后付之一笑。既然没有生气就不会报复,作为党报培养多年的记者,他从不和读者斤斤计较。他说,出现这种巧合的概率不高,百年一遇的事情,我们遇上了。

老刁用没有输液的手隔着床拍了拍黎志坚。表示和解。祝美渝老师用暖水瓶里的水浸热了手巾,敷在黎志坚输液的手臂上。她说,理解万岁,这句老话说一百遍也不老。然后她为老刁和黎志坚之间发生的事情做了一个总结:老刁掩盖真实姓名的举动,是有心栽花栽错了。而黎志坚是无心插柳柳遭殃。

黎志坚把输液速度调到最快,他和老刁的输液同步完成,然后把老两口送回家。

老刁的住房有一百五六十平米,其中七十几米是祝美渝老师的画室。画室墙上挂着人物素描,素描上面都是些少男少女,数下来竟有百十张。祝美渝老师说,素描上的人物都是她不同时期的得意门生。他们的素描在,就如同他们在,她的画室因而也就成了课堂,尽管退休了,她仍然在教他们作画。

画室朝向小区内,另外七八十米的房间向着老白党胡同,这一部分房间的景况很糟糕。由于摊上了祸事,这一部分房间几天来没有打理,加上窗口钉了防范海查干人的胶合板,阳光从窗框与胶合板缝隙间凌乱地进来,这一部分房间的景况像旧仓库。

老刁家还有一只小狗。小狗在家中的地位不低,门厅里有一幢狗屋,卧室里有一只花篮,想必它冬季睡狗屋夏季唾花篮。小狗很矫情,叼着祝美渝老师的裤角亦步亦趋地跟着它,不停地哼叫,似乎在诉说它被单独扔在家里的委屈。安顿老刁躺下去之后,祝美渝老师抱起小狗,把它介绍给黎志坚:

丫丫,我孙女。

黎志坚没有逗弄宠物的心情,他把窗口的胶合板卸下去,他断定海查干人不再敢枪击百姓住宅,但他仍然希望老刁两口出去躲一躲。他和杜平凡在江北一处渔村有股份,渔村里有他们的三间房。他建议老刁两口到渔村住上一段时间,钓钓鱼,呼吸些新鲜空气。

老两口不去。杀人不过头点地。海查干人对他的报复不过如此,不会有再狠毒的了。他们反过来劝说黎志坚出去躲一躲。恳请黎志坚不要为他们复仇。铁肩记者为七十二蹬百姓做得够多的了,不要再做无谓的牺牲。

然而黎志坚决不就此罢手。从老刁家出来,他边下楼梯边给肖庆芸打电话,他让肖庆芸派一名员工来,给老刁清理房间,把老两口该洗涮的拿到旅馆洗涮,老两口近期的饭菜由旅馆灶间做好了送过来。离开老刁家,他没有马上回报社,他沿着七十二蹬下来。在老白党胡同走了一遭。一路上他忍着裆间的疼痛,努力让自己走得雄赳赳气昂昂,他断定黑市场破房子里有许多海查干人的眼睛在看他,他用雄赳赳气昂昂向他们宣战:报复,冲铁肩来!

二、以牙还牙

8

午报高层召开了一次编委会。

午报面临着这样一种畸形的局势: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不对称。生猪黑市场报道面世之后,午报的零售份额突发性上扬,每天的零售售罄时段提前一小时,中午之后,很难在报摊上买到午报。零售份额上扬对午报而言是好事也是坏事,为满足零售,午报不得不加大了印制发行费用的投入。另一方面,午报的广告占有份额滑坡。近期午报的广告少得可怜,少得可怜的广告版面中,缺少含金量高的房地产广告。

程启前给广告部门加了些压力。他说,报纸是一张新闻广告纸,还是一张广告新闻纸?这个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留给清谈家们讨论去吧,我们没有这个时间。我们可以简单地认为,报纸一会儿是新闻广告纸,一会儿是广告新闻纸,每个阶段各有侧重。或者说,我们的左脚踩着新闻广告纸,右脚踩着广告新闻纸,一步一步地向前发展。目前的情况看,做新闻的部门有成就,把午报做成了一张新闻广告纸。那么,下一步就要看做广告的部门了。

广告部门的干部情绪不高。

做广告的部门与做新闻的部门关系历来不睦,一是观念问题。编辑记者认为他们是报社的主体,是一等公民,而做广告的是二等。二是编辑记者做新闻的过程中拉广告、吃提成,抢了他们广告资源。三是做新闻部门做起新闻来不管不顾,经常冒犯他们的广告客户。鉴于生猪黑市场的报道里里外外红了个透,他们不敢直接说这篇报道带来了负面影响,但他们指出,午报缺少房地产广告,可以认为是海查干人在做梗。新建集团凭借其在房地产业的影响力。联合其它房地产商共同抵制午报。

程启前很是无奈,他苦笑一声说,杨志卖刀,撞见牛二,海查干人用不见棺材不落泪,逼着我们不撞墙不回头。

退居二线后,谷向东难得地出席了编委会。对程启前的低调,他很不满,于是他把程启前的话做了一个激情化延伸:为了让他们哭瞎眼睛。我们宁可撞破脑袋!

谷向东的情绪左右了编委们的情绪,编委会此后才走出低调。编委会的诸多决策中有两条与黎志坚有关:一、生猪黑市场报道送北京,参加上半年度全国好新闻评奖;二、树立名记者品牌。在社会新闻版为黎志坚开辟了一个专栏,专栏的名目为:触摸敏感。专栏以对话的形式,由黎志坚和读者探讨社会焦点话题,其中一个话题被定了性:大话拆迁。专栏打出的宣传语为:在铁肩上加分量。

程启前指出,专栏并非由黎志坚一个人办。而是由社会部集体办,但黎志坚的名字必须出现在每一期专栏的版面上。

两位总编还分别对黎志坚做出了奖励。谷总编的奖励是荣誉方面的,他责成抗美主任,把黎志坚深入猪穴的事迹写成通讯,刊登在午报的内部刊物上。午报的内部刊物是一张小报,叫做报中报。

而程启前的奖励则丰富,有荣誉也有实惠。他手中握有每年度一万元的总编奖,用以随时奖励一年中成就突出的记者。半年过去了,他手里的总编奖只余下三千,他从三千中拿出两千元奖励给黎志坚。总编奖之外,他个人也有所表示。作为消暑品,市委总务处给每位高级干部两筒茶,他分给黎志坚一筒。第三项是荣誉的。午报内部有一个电话号码叫做总编码,是个保密号码,只有紧急情况下才可以使用,范围仅限于中层以上干部。允许黎志坚使用属于破例。

奖金和茶叶还有总编码,是抗美主任交到黎志坚手里的。抗美主任说,社会部也将对黎志坚做出了奖励:五十公斤汽油票和二百元钱。五十公斤汽油票奖励他的汽车。同时,她提醒黎志坚说,专栏名义上是给你办的,实际上是给海查干人办的。她说,社会部办一个专栏,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根本用不到高层过问,之所以告诉你总编码,是因为城建拆迁题材重大,高层要对你实施遥控。她说,凭经验而言,领导上让你马上做的事情,又可以马上让你不做,所以黎首席,要想做到全身而退,就要做一些拿得起来放得下的文章。

黎志坚听不进去,此时他头脑里只有两个兴奋点,一个是被奖励后的愉悦,另一个是为老刁讨公道的决心,而继续跑城建和办专栏,为膨胀这两个兴奋点提供了载体和空间。

他把自己的工作思路整理了一下,排出了

这样一个顺序:一、保护老刁并为老刁讨公道;二、疗伤;三、向海查干人野蛮拆迁渗透。渗透期间绕开余建设命案,接触这个问题,要等到确定贺小贺是不是贝贝之后。

他给杜平凡打了个电话。工商局和公安局在一幢写字楼,杜平凡和刑警队很熟,他想通过杜平凡接触一下刑警队,侧面了解一下警方对老刁一案的态度和调查进度。

杜平凡为黎志坚办事,不是无偿的,办事之前或之后,总是要用破车嘴数落黎志坚。时间久了,黎志坚听杜平凡的数落很习惯也很受用。昕不到数落他就该担心了,担心杜平凡得病或者被有关部门双规。

老刁被打的事情,杜平凡答应帮忙,他让黎志坚打着他的旗号去刑警队,找刑警队吴队长了解情况。然后开始数落。

他说,为了树立自己的记者品牌,你小子抢先出击,陷政府部门和朋友于被动。临江工商局启动紧急预案,全员出动在老白党胡同折腾了一夜,又在各生猪肉销售网点忙乎了一天,全局上下人困马乏叫苦连天。他说,我不敢说铁肩是我朋友,说了他们会你一嘴我一嘴地冲上来咬我。这之后区工商局向市工商局做出检查,但检查材料让市场科写,他写了一遍不深刻,两遍不深刻,他正在写第三遍。他说,如果第三遍还通不过,那么第四遍你来写。

数落之后,杜平凡问到了肖庆芸旅馆的事情。黎志坚说事情过去了,工商们没有再来要罚款。杜平凡说好,你摆一桌答谢酒,地点还在红袖添香,方式还是你请客我签单。

说到红袖添香,黎志坚就想到了贝贝和艳姣。他让杜平凡通过艳姣了解一下贝贝,了解一下贝贝的家庭背景、居住情况,顺便问一问她们两个为什么替余建设到红军巷鸣冤造势,是被雇佣、被胁迫还是觉得好玩?他向杜平凡的破车嘴发出警告,千万不要把他的情况,特别是职业情况透露给贝贝和艳姣。

杜平凡说行,然后问身边有人吗,说话方便吗?黎志坚知道,杜平凡要说下流话了。

杜平凡今天下流话的内容。是谈他和艳姣做下流事的心得体会。

红袖添香之后,他和艳姣又约会了几次。当他把自己的底牌,比方工作、家庭等等都告诉了艳姣之后,竟然赢得了艳姣的信任,艳姣说他是她色情生涯中遇到的最诚实可信的一个。最后一次约会,艳姣竟然把她的银行卡、身份证一类重要的物品寄放在他那里,并且给他买了一套价值不菲的雅淡香睡衣。

我搞不懂,他说,搞不懂这孩子是傻瓜还是情种?

黎志坚说都不是。是小姐。

黎志坚不敢说那一晚他和贝贝的关系准冰清玉洁,那样会在道德上与杜平凡产生对照效应,容易在两个人之间造成隔阂,于是他支支吾吾含含糊糊直到手机没电。

在市刑警队,黎志坚受到了吴队长的热情接待。吴队长说,铁肩先生一个人一个夜晚破了个大案,是记者你特别能采访。是刑警你一定特别能战斗。

老刁的案子不在刑警队。刑警们对该案的背景不了解,办起来吃力,把案子转到七十二蹬派出所去了。吴队长给七十二蹬派出所打电话,把黎志坚介绍给他们。

七十二蹬派出所所长姓苏,将近五十岁。苏所长说,何苦在吴队那里绕一个弯子,有事情直接来嘛。我和我的派出所欢迎你!铁肩记者是我们辖区的代言人和百姓卫士。

关于老刁老两口,苏所长说,所里已安排片警作临时保镖,一天内不少于三次到老刁家坐,全天候为老两口壮胆。此外,经与区刑警队联系。在七十二蹬小区建立一个治安哨位,警车就停在老刁单元的楼下。他说,海查干人在我的辖区杀猪卖肉。我的容忍度已经到了底线,打我的百姓我不能再忍!放心吧铁肩,老刁的安全没问题,他现在就是我所里全体干警的公共爹和临时爹。

老刁被打一案,警方以斗殴和抢劫立案,但没有当作斗殴抢劫简单对待,他们已经侦察清楚,策划组织者是臭名昭著的梁洪畴,牵头实施者也臭名昭著,是来自酸草根屯的忍者帮打手焦尔健。警方已派员赴海查干对梁、焦实施抓捕。

最后,苏所长道出了一个地方派出所的苦衷。对待新建集团这样影响巨大的外来企业,派出所是一条狗。不叫不行,主人会说你丧失了狗性。看家护院都不会;叫得太响了也不行,主人会说你没礼貌,破坏了哈埠的投资环境。所以,在与新建集团有关的案子上,他们只好采取两面派的手段,老刁挨打的案子是一例,余建设命案也是一例。余建设之死,他们也没有以黑恶势力伤害立案,甚至以意外爆炸致死为由停止侦察,但他们保留着该案的现场证据,随时准备以黑恶势力伤害再度立案侦察。

告别苏所长从派出所出来,黎志坚绕到老刁居住的那栋楼看一看,果然楼下停着一辆警车。他出示记者证,证明身份后和警车里的两名巡警聊天。聊天的中间看到有一名民警从老刁居住的楼房里出来。他放心了,苏所长不但没有和媒体说假话,而且把工作做得很实。

肖庆芸的工作做得也很实。旅馆的一个员工正在老刁家的窗子上擦玻璃,阳台上,晾晒着旅馆布草班洗过的被单和衣物。

调查海查干人野蛮拆迁,黎志坚先从官方的临江区拆迁办人手。

拆迁办只有一间办公室,很大,领导办公桌上方的墙上挂了一幅国画。先前他以为画的是大葱,仔细看才看清是竹笋。画名叫《雨后春笋》,黎志坚却看出送画人在讽刺拆迁办官员一夜暴富。他对拆迁办的坏印象,是从拆迁百姓那里来的,他接到的投诉中,拆迁办在折旧房评估、动迁款发放方面搞腐败的投诉占了很大的比例。据他所知,临江区拆迁办主任一年一换,被换下去的主任十有七成被两规,两规中的主任十有七成被判刑。

本来办公室里是有人的,他进来后就没人了。没人接待他也不走,他等人来撵他,谁撵他就采访谁。拆迁办主任终于来了,身后跟着临江区新闻办专门接待记者的办事员。拆迁办主任虽然面带笑容同时给黎志坚敬烟,但说出的话仍然很有力度,他说,以往跑我这条战线的是位女记者,换了你,午报怎么没有通知我一声。

黎志坚说,我就是给您送通知来了。

见两人谈话的开篇不很友好,那名办事员连忙帮腔。那位办事员是午报的通讯员,和黎志坚脸熟,于是他发挥脸熟的优势,和黎志坚打哈哈:拖着月经崩漏的病体采访,黎首席,你让我们广大基层干部心疼啊。

一个哈哈打开了局面,三个人吸烟喝茶,采访很像漫谈。

拆迁办主任姓曾。曾主任悲观地说,这是一个没有成就感的行当。拆迁工作的最高目标,不过是提供给开发商一块空地。把破破烂烂的民房变成建筑垃圾,在建筑垃圾上平整出一块人工戈壁,这个行当也没有美感。能够在没有成就感和美感的工作中坚持,对拆迁工作者而言,就应该被视为一种敬业。悲观的开头之后,他侃侃而谈,谈这一届拆迁班子的政绩,谈拆迁工作规范和流程,谈他们实行依法拆迁、以德拆迁、亲情拆迁的体会。谈到拆迁双方的冲突,曾主任似有无限苦衷。

拆迁前的住宅管理混乱,各个部门依各个部门的章法办事,在老百姓当中留下了很深的积怨。拆迁时,拆迁前各个部门的各个章法又不能被拆迁方全盘接受,于是老百姓就把怨气撒到拆迁方身上。从这个意义上说。拆迁方和拆迁

户的冲突,是多年来住宅管理弊病的总爆发,拆迁办往往去了个代人受过的角色。因此,在拆迁工作的某个局部上看,个别拆迁户是受害者,但从宏观上看。拆迁办才是受害者。

他说,有铁肩先生代言,实为哈埠拆迁百姓的一大幸事。但我提醒铁肩先生,代言人不是律师,说起话来不要总是一边倒。

黎志坚不想和曾主任斗嘴,他自认在谈话方面技不如人,人家的嘴上功夫,是在和拆迁户打官司中练就的。他同时也打消了向曾主任了解钉子户目前现状和余建设命案的想法,在这个官员嘴里,很难听到一句有用的话。尽管如此,收获仍旧是沉甸甸的,交谈中,他初步掌握了目前哈埠拆迁工程的运作方式。

房地产开发商中标后,将中标土地拍卖,拍卖给拆迁公司。拆迁公司拍得土地后发包。发包给拆迁队。待开发土地被拆迁队买下之后,拆迁工程才正式开始。拆迁办、开发商、拆迁公司和拆迁队四者比较,最急于让拆迁户搬离家园的,是拆迁队。

拆迁队的效益来源是:回收拆迁现场废钢铁、木材、建材,然后把这些旧物出卖。卖给钢铁回收站、木材加工厂、小建筑公司。拆迁队急于赶走拆迁户的原因有三,一、必须在拆迁公司规定的时限内清空建筑用地;二、尽早占用拆迁户的旧物:三、若能更早,则可以利用空闲土地及空闲房产做一些临时性或非法性经营。这些经营包括:为空车配货提供货场、出租空房容留外来人口,海查干人办黑市场注水屠猪,是这些经营中最富创造性的。

拆迁队占用拆迁后土地的工程环节,是城建拆迁中最复杂最混乱的环节。拆迁队成员多为进城务工人员,这些人以村屯为单位组合,亲戚套亲戚,爷们带哥们,这些人抛开八荣八耻不讲,讲的是同乡义气。出门在外,村长屯长对这些人鞭长莫及,城里又没有设立一个专门机构对他们进行政治思想方面的教育,所以,这些人难免有些不法行为,比方嫖娼与赌博。更有一些不法分子混入拆迁队伍中,警方每次对拆迁队暂住人口进行清查,都能找到一两个负案在逃人员。这些负案在逃人员在拆迁队中的地位不低,不做粗活照拿工钱,拆迁队不白养活他们,对付钉子户的时候要他们用命。

拆迁百姓直接面对的,就是这样的一群人。

谈话结束已是晌午,曾主任留黎志坚吃个饭,但声明不能陪,晌午他还有另一个应酬。那位办事员说,曾主任不陪我陪,无论如何不能让黎首席空肚子走。曾主任打开抽屉拿出一沓钱,从中数出五张交给办事员,说你陪可要陪好。

从拆迁办出来,黎志坚选了一家新开张的羊肉泡馍馆,说吃个新鲜。办事员说不行,我不吃羊肉。办事员选了一家海鲜坊。黎志坚说不行,我是过敏性胃肠。

又走了几家饭店,两个人还是没有形成一致意见。最后办事员说,咱们嘴刁,吃东西挑剔,还是各吃各的吧。黎志坚说行,各吃各的。然后办事员把那五百元钱拿出来,说二一添作五。黎志坚口袋里没有五十元的票子,只好拿走二百给办事员留下三百。

之后是民间调查,走访报摊。午报在哈埠有几百个报摊,每个报摊零售员都是午报的线人和记者的向导。黎志坚从不怠慢零售员,只要经过报摊,他都向他们嘘寒问暖,说你们是报业终端,记者的劳动要通过你们出成果。

老白党胡同与察哈尔街的十字路口有一个报摊。黎志坚向报摊零售员打听老白党胡同拆迁户的情况,报摊零售员说,那三十户钉子户没有走远,他们大部分都租住在察哈尔街的棚户区。至于老白党胡同的居委会,零售员说散啦,为居民办事情的是一个自发的临时民间组织:拆迁居民联络小组。

察哈尔街有一条与七十二蹬相对应的小巷,小巷叫做三十六棚。当年,外国人住在老白党胡同别墅区,为外国人服务的哈尔滨人住在七十二蹬、这两种人又引来了第三种人,闯关东的山东人和河北人。第三种人向前两种人提供服务,他们养牛种菜,牛肉牛奶提供给外国人,蔬菜提供给哈尔滨人。闯关东的山东人和河北人盖不起像样的房。挤住在打渔人留下的窝棚里。日伪时期,日本人为哈尔滨建立户籍制度,在窝棚群落中选了三十六座不漏雨的做了登记,所以这里叫三十六棚。

三十六乘二是七十二。

三十六棚里有一条巷中巷,这条巷中巷解放前叫做大自萝卜,解放后叫做十二指肠。解放前巷中巷里野妓成群,野妓群落的组成主要有两种成分,一种是菜农的女人。这些妓女很业余,农忙时种菜,农闲时在闯关东的山东人、河北人身上弄几个钱:另一部分是哈埠各大妓院退役下来的,多为年老色衰或体弱多病者。由于巷中巷十分窄,妓女们揽客的方式也因地制宜,见到有男人来,她们坐在自家的窗台上撩开裙子,大白腿蹬到对面街的墙上,一条巷子就被堵住了。人们称这些又粗又短的腿为大白萝卜。至于解放后的十二指肠。没什么掌故,只是形容这条巷中巷细长且曲里拐弯。

十二指肠一不处于交通要冲,二不接近繁华商圈,人口密度高得吓人。如此之高的拆迁成本,和如此之低的开发价值,让政府和开发商望而却步。所以,察哈尔街改造了、三十六棚改造了,处于两座新兴小区的屏蔽之中、对市容市貌没有影响的十二指肠就没改造必要了。

尽管固若金汤,但拆迁改造的传言近二十年间从未间断,因此,十二指肠居民从不修缮房屋。居民搬到其它地区居住,留下户口,把危房出租给经济拮据的拆迁户。除开人口越来越多、危房越来越危之外,十二指肠只有一个与时俱进的变化——上世纪五十年代建立的合作社变成了大户室,十二指肠的居民可以就近去炒股。

合作社可以说是十二指肠的标志性建筑,尽管变成大户室,墙上发展经济、保障供给八个水泥大字仍然十分霸道。从有合作社开始,合作社门前就有一个固定的景象:卖葵花子的小贩和嗑葵花子的闲人。而今卖葵花子的还有,但嗑葵花子的闲人换了,换成来自老白党胡同的拆迁户。

采访就从合作社门前开始。做采访之前,黎志坚向拆迁户们宣布了两项要求,一、辞旧迎新喜洋洋、政府关怀暖心房一类的话不听,他不是来为拆迁办做马屁文章。二、在旧房评估、补偿标准核定中与拆迁办发生的矛盾不听,他不为拆迁户们打经济官司。他要求他们说一些共性的、能够引起社会共鸣的事情。这个要求似乎很高,拆迁户们不会说话了,反映的事情不着边际。他整理了一下,拆迁户们反映了这样几个问题:

一、老人就医难、儿童上学难、治安环境差。前两样倒是可以克服,但治安环境差令人防不胜防。每逢拆迁,盗贼蜂起,老白党胡同的马葫芦井盖一夜之间被偷光。被偷光的还有路灯、电线杆,因此,坠井伤人的事情屡有发生。摔伤的人中有居委会副主任。副主任是女性,叫林美奂,由于人长得漂亮,人们叫她美轮美奂。美轮美奂掉进马葫芦里摔破了相,此后羞于见人,搬到郊区再不回来。

二、家庭和谐受到冲击。任庆为拆迁分户和媳妇假离婚,结果弄假成真。再和谐的夫妻逢拆迁也要吵架,因此,拆迁户的离婚比例高。

三、公共事业没人管。拆迁户离开户籍所在地,治安没人管就自己管、没有人大的选票就不做选民,然而,幼儿的防疫保健没人管可是个大

问题,幼年时不打疫苗,无疑会给他们的未来成长埋下隐患。另外,居委会认养的树木没有人管了,没有管就没人管,自己长去吧,而居委会负责关怀的几位孤寡老人没人管就惨了,拆迁后他们由孤寡老人变成流浪老人,而今十有八九是死光了。

说话的中间,有拆迁户嘤嘤地哭了起来。

黎志坚替他们悲伤,也替他们无奈。拆迁旧房评估、补偿金标准核定中受到的不公平待遇,还能哭爹骂娘喊冤;而刚刚说到的那些苦难,则是只能往肚子里咽的牙齿,因为有关部门可以一言以蔽之:与拆迁无直接因果关系。

与海查干人也无关系,因此这一时段的采访无功。

正要去采访钉子户,黎志坚接到吴队长的电话。刑警队出了一件十万火急的事情,请黎志坚务必来一下,他说,无论在哪里你都原地不动,我立即打发警车去接你。

9

吴队长的刑警队伍是一支特别能战斗的队伍,去年度省内挂牌督办的十大要案,有一半是他们侦破的。因此,刑警队享有警界标兵、警风警纪优秀单位、精神文明优秀集体等多项荣誉。老吴在刑警队当队长的三年期间,换了一茬警员。新换上来的警员的选拔标准,就是看他是不是特别能战斗。老吴说,当警察的,有棱有角不怕,怕的就是圆滑。

刑警队里有一名准烈士子女。十年前,两名刑警去额楚克城追逃。抓住逃犯后,其中一名刑警食物中毒。留在额楚克城救治,另一名刑警只身押着逃犯回哈尔滨。警车在距哈尔滨二十公里处坠入深沟,刑警与逃犯当场死亡。警车坠沟后起火烧成了空壳,因此不能确定是逃犯袭警造成的事故,还是一般的驾驶事故,所以这名刑警也没有被定为烈士。

这名死去的刑警姓查,那名执行任务中食物中毒的刑警,是现在的吴队长。

查刑警虽然没有被定为烈士,他的遗孀和儿子也只能是准烈士家属,但娘俩在刑警队内部享受最高规格的照顾。吴队长当上了队长后的第一年,把查刑警的儿子小查从基层派出所调到刑警队。

小查特别能战斗。也许是早年丧父的关系,小查的脾气也特别不好。今年春天抓赌。一名赌徒跳楼脱逃摔伤致死。这名赌徒的老母亲迁怒于刑警,主要迁怒于小查,见到小查的警车就堵。趴在车头上又哭又骂。惹不起就躲,躲不过就逃,小查几次被老太太堵在车里,几次不得不弃车而逃。

昨晚审了一夜的案子,今早小查困了,准备喝上两盅回家睡觉。从酒馆出来,又碰上了那位惹不起的老太太。小查发动警车掉头就跑,岂料慌张之中撞上了一辆人力清洁车,清洁车被撞后掉向,把清洁员扫倒。清洁员也是一位老太太。加上赌徒的妈妈,两个老太太把小查好一顿连抓再挠。

热闹的场面引来了一位午报法制部的年轻记者,这位记者只听两位老太太的强词夺理,而不听小查的辩解。围观的众人一时间十分的尊老爱幼,纷纷向小查骂和啐:开警车撞清洁车,呸!人民什么时候给了你这样的权力?小查虽然来了脾气,但仍然不敢惹老太太,他揪住记者的衣服领子拉向警车,他说,跟我去刑警队,这里边的深层原因,让我们领导和你说。记者不上警车,大义凛然地指着小查鼻子说,你撞在我的枪口上了!

今天,是省市两级公安部门开展的警风警纪整顿周的第三天。小查的事情一旦见报,轻则调离刑警队,重则影响到他的警籍。警风警纪整顿周的第一天,市局康政委就向基层打过招呼:这次整顿就是要抓几个倒霉的。

吴队长得知小查闯下的祸后不敢怠慢,通过公安局宣传部的一位午报通讯员,打听午报对这件事情的反应。通讯员回话说毁啦,下稿啦,给小查曝光的稿子已进入采编流程,在法制部主任的页面上。这位通讯员工作做得细,把给小查曝光的稿子的题目都记了下来:引题:肇事后强拉记者上刑警队:主题:醉警察驾警车接连撞俩老太;副题:一名为七旬孤老,一名为六旬清洁工。

为摆平此事,吴队长十万火急地请来黎志坚。他把小查叫过来,让小查给黎志坚敬了个礼,然后他拉着黎志坚的手用力握:认识一天就请黎记者帮忙平事,不好意思但没办法,老查替我死的,我就得替老查带好小查。

小查虎虎势势的身材,周周正正的脸,周周正正的脸上满是左一条右一条被两位老太太挠出的伤,其中一个酒刺还冒着脓水。

黎志坚给法制部主任打电话。法制部主任姓韩,是黎志坚北广进修时的同学。他问给小查曝光的稿子提交到程启前页面没有?韩主任说还没。他说撤了吧。韩主任说凭什么?他说。事情摆平之后,刑警队整订三十份午报,算在你法制部的任务指标上。

韩主任答应撤稿,但要求小查向受侮辱记者道歉,并要黎志坚写一篇一千五百字的法制新闻,用以顶替撤换下去的稿子。黎志坚说行,一个小时之后稿子传到你的网络邮箱。

黎志坚—边打开手提电脑上网,到警情网上找信息。有一条很有新意。大意是一名负案在逃的要犯给警察打电话,表示要投案,但要求投案前和他新婚妻子睡一夜。该要犯称其三代单传,如果这一夜在妻子身上有了结果,投案后即便判死刑也死而无憾了。警察慨然应诺。当晚,警方在该要犯家院外布控蹲守,但没有采取行动。次日一早,该要犯在父母和妻子陪同下,走出家门向警察伸出双手。

这名警察就是小查。谈到那一夜的感受,小查说。他妈的,看了一宿A片。

一个小时后,黎志坚的稿子写成了,引题为:诚信办案情暖农家院;主题为:一夜蹲守只为案犯后继有人。

吴队长和小查连连表示。这让我们怎样感谢才好。黎志坚说,很简单,警车从哪里把我接来的,再用警车把我送回哪里去,十二指肠里还有个重要采访等着我去做。

小查拉响警笛把警车开得飞快,警车本来就吓人,撞瘪了车头的警车就更吓人,行人车辆纷纷避让。两个人很快就回到了十二指肠。

一路上,小查一改刚才畏畏缩缩的样子,边开车边和黎志坚说话。他说他热爱刑警队,这里的风气好,人纯洁,纯洁的人凑在一起就团结,尽管警龄和级别不同,但年龄大的像爷们、年龄差不多的像哥们。他说,只有出生入死,才能肝胆相照,执法为民可以概括其他警察,但不能概括刑警,概括刑警还要在执法为民后面加上义气千秋。

下车后,小查又给黎志坚敬了个礼,他说,有用到小查的地方,一个电话小查就到。黎大哥虽然没有和小查出生入死,但今天救了小查的急。日后咱哥俩就肝胆相照了!

黎志坚去而复返的中间。闻讯集中的钉子户们已经在等待。十二指肠里房子小,大家摊派些钱,准备到察哈尔街上租一间茶房。黎志坚说,心宽不怕房子窄,调查会就在十二指肠里选一间通风的房子开吧。

拆迁户联络小组的带头人有三名,一把手是余建设,二把手叫钱柜,三把手叫汪革新。余建设死了,钱柜近来去向不明,调查会由汪革新召集,会议地点也在汪革新的临时家。汪革新在门外支起一架电风扇向房子里送风,同时他宣布:除开黎记者,其他人一律不许吸烟。

10

参加调查会的有八位代表,八位都是从钉子户中精选出来的。具备苦大仇深和能说会道两个特点。他们当钉子户的理由不同,但都遭受

海查干人的野蛮拆迁。其野蛮程度,黎志坚闻所未闻。

汪革新先说,拆迁才是真正的买方市场。拆迁办的人进了你家,指着你的房顶和四面墙做价,然后限你三天卖给他,不许你讨价还价。他说。卖掉房子后的感觉,在被强抢和被偷盗之间。

黎志坚说,不说理论的,说生动的。

生动的事情,首先是挨打。通过多次挨打,拆迁户们总结出海查于人打人的三个特点。一是后发制人。通过骂下流话引逗你先动手,然后他们做忍无可忍状还击。还击前还要把被你打出的鼻血涂满脸。二是技艺高超。打得你疼痛而不伤及你的脏器。海查干人全民皆兵老幼善战。一个十一二岁的海查干男孩就可以把拆迁户中一个正当旺年的男人打哭,一边打人这个海查干男孩一边嚷:我未成年打死人不偿命。第三个特点:偏离主题迂回打击。明明矛盾的根源在拆迁问题上,但海查人很少在拆迁动员中打人,打人往往发生在一些生活末节上。比方,海查干人蹲在拆迁户窗台下拉屎、往拆迁户门扇上撒尿,拆迁户自然要骂街,于是双方发生口角继而打架。

另外,海查干人还很会吓唬人和诽谤人。比方往拆迁户家院落里扔死猫烂狗,扔点燃了的柴油瓶子,扔用过的避孕套;或者在门上写:乙肝之家。

黎志坚说太抽象,说事例。

生动的事例如下:

一个老太太叫米金花,是个守寡且下岗的前劳模。左邻右舍的房屋一夜之间被拆之后,只给她的房子留下了三面墙。她挂起五彩防雨布做墙,白天的时候,经常撩开五彩布,向小偷和破烂王们展示贫困,免得他们做无效劳动。她是第一个被强迁的钉子户。那天停电,半夜里她眼前忽然大亮。她以为又来电了,伸出手要关灯的时候,才发现照着她的不是灯泡而是手电。

她被胶带封住了嘴,又被胶带捆成直直的肉棍,再把她卷在被子里,抬上三叉戟。三叉戟拉着她在哈尔滨转,然后把她放进一节火车皮。火车一直开向北。火车一天两夜后,她开始昏迷,醒来后看到一块巨大的长方形铁板向她压下来。正闭眼等死。她听到有人用中国话喊,有东西有东西,车皮里面有东西!

她被装卸工解救下来的地方,是中俄边境口岸满洲里。她被送到车站派出所,铁路警察询问她丢失财物没有、受到性侵害没有?她说,给我口水喝吧。

之后,她被送到救助站接受简单治疗,再之后被满洲里民政部门送到一座老年公寓休养。半个月后,她被民政部门当做走失的智障人送回哈尔滨时,老白党胡同的强迁已经结束,住了将近二十年的老屋不见了。

另一个姓商的拆迁前开了一处小仓买,老少三代七口人靠着小仓买生活。一百年前,商某的门市房是一座沙俄退休将军的别墅的马房。除开间壁墙、壁炉、烟囱用了一些砖。棚顶用了铁皮之外,其它都用木材。棚顶用红松,地板用的是黑柞,近百立方木料没用一颗钉子,一律是丁卯咬合。木材没有受到损伤。马房左侧是可供整幢别墅用的地窖,优质木材也在五十立方以上。一位搞音乐的到商家做客,在地板上跺跺脚,说做提琴的料。

商某的单位多次分给商某新房,商某不但不搬家,反而把房权从单位手中买断到自己手中,他看中了房子的商业价值。更看中房子地上地下的木材。

海查干人也看中了那些木材。正当商某为那些木材四处找买主的时候。他接到了限期强迁令。强迁令刚刚贴上墙。三五个海查干人就到商某的小仓买闹事。

海查干人买一根火腿肠、一包牛板筋、再买一瓶劣质白酒,坐在小仓买门前台阶上喝个没完没了,喝醉了吐,吐过了再买一瓶喝,一边耍疯。耍疯不向商某家人和顾客耍,他们之间互相耍,其中一个海查干人被打得狗血淋头奄奄一息,其他同伴们把他抬起来扔进仓买。

商某打110,警察说救命要紧,顾客醉酒最好打120。商某打120,医生说你们把病人抬到察哈尔街上来吧,道路被拆迁毁了,救护车开不到胡同里去。

商某家老的老小的小,又没有担架,如何能把一个濒死的男人抬走?他们只好守着那个濒死的男人熬了一夜,给那个男人喂水,擦血,擦屎尿。天亮后警察到底来了,在警察的协助下,商某出钱雇了四名农民工。在医院里租了一只担架。把那名海查干醉汉抬到察哈尔街。

刚刚处理了海查干醉汉,小仓买里又进来了三五个海查干人。这回把打得奄奄一息的人大头冲下扔进脏水窖里,吐了一串水泡后再没了动静。顾客醉死在仓买,经营者要负连带责任。商某搬来梯子,腰里缠着绳子下窖,好歹算是把溺水的海查干醉汉捞了上来。海查干醉汉在太阳底下晒了一会儿太阳,吐了一摊脏水后醒来。醒来之后他大骂商某多事,说谁把我扔进去的谁把我捞出来!

小仓买关闭了。夜里拆房,大铲车把几十吨拆迁垃圾堆在门市房门口,那些木材即使找到了买主也运不出去。商某牙一咬心一横:就不搬走,除非你们放火!海查干人果然没有放火。他们半夜偷偷爬上房顶,用钢丝绳套住房顶的四个角,然后把钢丝绳连接在两台大马力推土机上,两台推土机同时怒吼,把整个房顶齐刷刷地拉了下来。商某一家睡梦中随着黑天棚落到街上,一家人七口受伤住院。商某出院后,家中的四壁都没有了。

老白党胡同七号九门的老良头是最后一个搬走的,在余建设被炸死半个月之后。老良头住房的地面部分被强迁,老良头领着老伴抱着行李住进了地下室。梁洪畴调来一台挖沟机挖沟,再把七十二蹬小区的下水管道打破,污水引进沟里,灌进老良头地下室。

老良头的侄子小良结婚刚一年,强迁时。小良妻子已经怀了八个月的身孕。小良在家门上贴了一张纸条,上写:家有孕妇请勿打扰。这张纸条很管用,海查干人把小良家的强迁安排在倒数第二,而且派到小良家做强迁动员的是一个西装革履文质彬彬的人。

文质彬彬的人一边做动员一边吃苹果,用水果刀削光苹果皮后,把水果刀深深地扎进自己的大腿里,血沿着腿往下去,汪在他的鞋里。小良是中学生物教师,每个学期都要给学生解剖一两只兔子,他不怕见血。但爱人受不了了,下体见红,分明是要早产。小良忙不迭地抱起爱人往医院送。文质彬彬的人也帮忙,一边帮忙一边说:生个男孩叫拆拆、生个女孩叫迁迁。

最生动也最愤怒的是群拆。三十户钉子户中有五户住在一栋连体平房里,海查干人先进行噪声摧残。用旧式高音喇叭,昼夜播放同一首歌。又贴着平房墙下安置了一台大功率发电机。

噪声对生物的杀伤力远高于农药,平房里的老鼠、苍蝇、蜘蛛都死掉了或者逃走了,剩下的只是人。年轻人抵挡噪声的办法是戴耳脉听音乐,上了年岁的人只好用棉球塞耳朵。然而听声音的不仅仅是耳朵,噪声从每个汗毛孔钻进身体里,在血液中翻江倒海。

钉子户中一位退休电工疯狂了,切断了发电机电路,砸瘪了高音喇叭。海查干人把退休电工捉到拆迁公司分指挥部毒打,同时以钉子户破坏电力为由打110报警。钉子户们冲进分指挥部抢人,和海查干人发生了械斗。此后防暴警察赶到。

警方公平处警。把参与械斗的十几名钉子户和十几名海查于人同时带走。处罚也是公平

的,械斗双方各缴罚款、各自疗伤,留滞一天后,双方参与械斗的人员同时解除留滞。但结果不公平,一天中连体平房被拆毁,解除留滞的钉子户们无家可归。这是个圈套,是海查干人和政府共同设置的。

八位代表中有一位收藏家,随身带来一件藏品——贴在余建设家门上的强迁令。强迁令上写道:老白党胡同33号付6号余建设,务于明天中午12时以前搬家,届时不搬将由产权单位强制执行,其后果自负。

强迁令上有余建设咬破手指打的叉,从血迹上看,余建设的手指很粗。

话题自然转向余建设。余建设好,从小就好。余建设从小就好,是因为余建设的父亲好。说余建设之前,人们说了几分钟的老余头。

老余头是铁路机车厂从山东招募来的工人,从山东来的时候只带着余建设,余建设的母亲和一个妹妹三年自然灾害时期饿死在山东了。

老余头是白铁匠。老余头的手艺一般,但工钱要得低,所以老白党胡同的每一个工人家庭都有他做的铁活,比方水壶、油桶、洗脸盆。老余头在老白党胡同的人缘,正如他的铁活一样,粗糙,但实在。老余头对老白党胡同的另一项贡献是,一年中至少能为那些不能生育的男女贡献一两个孩子。老余头四十五岁之后在机车厂专运线上打更,岗位在火车站铁道线向北一侧的出口和机车厂专运线之间,主要工作任务是堵截那些从工厂里偷了东西沿着铁路线运走的偷窃者,同时也堵截沿着铁道线走出火车站的逃票者。火车站两侧的铁路线出口,是城市中最脏乱最荒僻的地方,也是来自五湖四海的外地人扔小孩的地方。

哈尔滨人扔小孩不住火车站扔,他们一般都把孩子扔到松花江北岸。

经常能捡到小孩。对老余头而言是一种职业便利,但老余头不搞行业不正之风,向孩子的新父母交接孩子的过程中不收一分钱贿赂,只是对孩子的新父母说:能不能养活?不能养活我再把孩子送回原地去。都说好人长寿,但这话在老余头身上不应验,他没有活到光荣退休的年龄。老余头死于一次事故,停放在铁道线上的一列装着的布匹火车皮起火,他参与救火的时候被消防车轧死了。

老余头死的当年,余建设十四岁。

余建设除开学习不好之外其它都好。余建设的铁匠的手艺强于老余头,毕竟年代不同了,余建设在铁活上注入了新理念、新工艺,他加工的电镀床头曾在九十年代的哈埠家具市场上领潮。虽然余建设在铁匠中的威望比老余头高、在老白党胡同也有地位,但他还是有一点不及老余头。因为他没有捡到过孩子。

余建设不但没捡到过孩子,也没有搞过对象,十四岁到三十四岁之间,余家院中没有进过女人。三十四岁之后办了铁制品加工厂,余建设招了两名安徽籍铁匠,两名铁匠都是光棍,所以余家院中仍然是单性世界。余建设吃的方面生冷不忌、穿的方面肥瘦皆宜,但找对象方面很挑剔,要漂亮的。邻里们为他四处选美,但选来的美女仍然不合他的意,他要非常漂亮的。

将近四十岁的时候。他等来了非常漂亮的贺小贺。

几位小时候给余建设喂过饭、洗过脸的邻居大娘们对余建设的配偶选择提出质疑,指出贺小贺历史上不是很磊落。据考证她就是红袖添香的贝贝。余建设哈哈大笑,说她才十九岁,有什么历史?她的历史得从嫁给我之后开始写。他说他只追求非常漂亮,不追究外观和质量上的统一。

大娘们说,我们说这个是为你好。余建设说,为我好就别再说这个。

邻居们对贺小贺的印象不是很好,贺小贺被余建设娶进老白党胡同后,与红袖添香的其他小姐仍保持关系,小姐们时常花花绿绿地来看她。给胡同里正在上学的一代男孩带来了不良影响。

但萌萌很好。虽然萌萌只有三岁半,但性格铸成了,像老余头和余建设一样,萌萌的性格忠实而内敛。邻居们几乎没有听到过她哭闹,也很少在街上见到她。她大多数时间里都在院落中逗弄芽芽。

钉子户们继续说贺小贺和萌萌,但黎志坚没有听,也没有往采访本上记,他握笔的手出汗了。贺小贺毫无疑问是贝贝,按照五笔字型的规则把贺小贺三个字拆开,其中的两个字根就是贝贝。那么,在红军巷小广场上为贺小贺代言的也毫无疑问是艳姣了。他把那天晚上在红袖添香和贺小贺接触的过程过了一遍电影,还好,除摸摸索索外,没有对贺小贺做出更深层次的事情。

黎志坚精神溜号的中间,钉子户们说到了余建设之死。

爆炸发生的当晚,钉子户们都睡了,另外余建设老宅与大部分钉子户的住房不连片,所以他们有的隐约地听到了爆炸声,而有的没听到,只感觉身下的床铺颤了几颤。因此,对爆炸案他们了解得不多,他们只能说一些余建设死前和死后的情形,但他们坚信,余建设是被海查干人杀害的。

余建设不但是老白党胡同手工作坊老板中的大哥大,而且是老白党社区的居民代表和治安联防队长。余建设和居委会的关系好。和梅主任姐弟相称。他和派出所的关系也好,与苏所长兄弟相称,经常开着他的客货车拉着苏所长去江北钓鱼。拆迁开始,他自然而然地成了拆迁户与拆迁方的谈判代表,其后又成为三十户钉子户的带头人。

从老白党胡同二十五号到五十五号,过去都是机车厂的家属宿舍,三十几户住户用的是一个集体房地照。半个世纪来。邻居间相安无事。谁家砌墙压了邻居家一尺半尺,吵几句也就过去了。拆迁时,大家把那份集体房地照从机车厂房产科复印过来,和目前各家住房占有情况比照之后吓了一跳,目前的住房占有情况不但不能和房地照对位,反而多出来五六户。

余建设、钱柜、汪革新三个人关起门来开了一夜的会,白天又把三十几户召集起来开了一天。会议选举产生了拆迁居民联络小组,同时议决,由联络小组向拆迁办提出他们的要求:拆迁补偿金核对,要以拆迁户们的目前居住状况为依据,那本集体房地照作为一个参考。

拆迁办的方案一出台,拆迁户们先傻眼后咬牙。拆迁办把拆迁户的要求倒过来了:那本集体房地照为依据,拆迁户目前居住状况为参考。拆迁办这样做的理由是:集体房地照与九十年代的街区平面图相吻合。

针对拆迁办的分割方案,汪革新做了一个形象性比喻:拆迁户的住房现状是一口三百斤的猪,拆迁办是屠户,猪杀了之后,屠户返还给拆迁户一百五十斤肉,头蹄下水和一部分肉留在屠户的案板上了。

拆迁户们和拆迁办进行了冗长而艰苦的谈判,和拆迁办的拉锯战进行了一个半月。海查干拆迁公司开到了。海查干人不在拆迁户与拆迁办之间评论谁理谁非,只是让拆迁户快搬家。海查千人称,这里是我们的工作现场,不是你们和拆迁办狗咬狗的地方。

现住房是拆迁户和拆迁办打官司的证据,拆掉现住房,拆迁户们百口莫辩,拆迁办可以名正言顺地按照集体房地照核准拆迁补偿。因此,拆迁户和拆迁办的矛盾相对弱化,海查干人拆房、拆迁户不许拆成了主要矛盾。上访告状的同时,三十几户拆迁户组成了保卫家园的钢铁阵线,不获得公平待遇决不搬离家园。

拆迁户和拆迁方抗争的手段单一,不外乎高打墙、钉门窗,躺在地上装病、拽住床栏杆不

走。而拆迁方则手段繁多,打骂恐吓之外还有断电、断水、断路和损毁公厕。因此,拆迁户与拆迁方的关系是豆芽与铁锅之间的关系,炒来炒去的结果,铁锅没有变形,而豆芽弯曲了。大部分拆迁户搬走了。拆迁现场只剩下余建设为首的三十几户。三十几户人家之外的所有建筑都被破坏,他们的住所如同废墟之海中的孤岛。

从这时起,他们被称为钉子户。

钉子户们的生活倒退了几个时代,照明靠蜡烛和嘎斯灯。洗衣用手搓,大小便在房前屋后。吃水更困难,要到超市买桶装水。他们选派出青壮男女组成桶装水采购队,手提肩扛的,硬是在居住地与超市之间踩出一条茶马古道。

钉子户们的上访告状取得了可喜的成果。上访开拓了他们的眼界,他们在拆迁办和海查干人之外,发现了许许多多讲道理的部门;上访增添了他们的智慧,他们学会了在他们诉求之上套用法律条文,用法律的观点概括他们的景况:他们的财产权遭到不法侵害。省市有关部门已经对他们受到的不公平待遇表示同情,省建委已作出表示,将责成拆迁办考虑抛开机车厂房产科那本过时的房地照,按照拆迁户目前的居住情况核准拆迁补偿。他们还从房地局、税务局等部门复印了能够证明近年来他们居住情况的有关文件。他们愈来愈坚信他们是拆迁中受害的一方、掌握真理的一方。因此,在一些寒冷的夜晚,钉子户中参与过文化大革命的一代人,哼起国际歌互相鼓励,主要哼后两句: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

余建设之死,是钉子户和拆迁办、海查干人抗争过程中,由强势到弱势的转折点。余建设死了,钱柜不见了,联络小组三位领导中只剩下一个善于夸夸其谈但不善于思考的汪革新,再也无法作出扭转颓势的决策,钉子户们处于人无头不走的涣散局面。

爆炸案后,强迁开始。钉子户固守家园的统一行动,由于失去指挥和联络而变成各自为战。针对拆迁户的各自为战,海查干人采取了各个击破的手段,一日迁走三到五户。一周内迁走了大部分,再过一周钉子户一扫而光。

杀害余建设撵走钉子户,两件事情之间环环相扣,有直接的因果关系,是海查干人杀死余建设的首要疑点。

除开失去了值得信赖的带头人,爆炸案给钉子户们带来的另一项损失是,他们在省市有关部门千辛万苦获得的那些文件不见了。爆炸发生后,拆迁户们曾到爆炸现场寻找过那些文件,只在厂房与库房之间的夹缝中发现了一摊用水或尿液浇灭的纸灰。余建设开办的是黑白铁加工厂,他的卧房、厂房、仓库甚至整个院落也没有易燃物,爆炸后也没有起火,那么,那些文件是有人故意烧毁的。谁烧毁了那些文件?海查干人。

烧毁有利于钉子户的文件。是海查干人杀害余建设的一个疑点。余建设家的大铁锤也是一个疑点。大铁锤是老余头从山东老家带过来的,是余家的传家物,老余头在山东开过钉马掌的铁匠炉。老余头闯关东之初,哈尔滨有马,下班之后,老余头扛着大铁锤到察哈尔街上的掌棚做临时工,用大铁锤煅铁碾马掌钉。后来哈尔滨看不到马了,马掌棚改为铸造厂。铸造厂里煅铁用汽锤。大铁锤先老余头一步退休了。他万般珍爱地把大铁锤用绳子倒挂在仓房墙上。拆迁之后,为防身,余建设把大铁锤从仓房拿到卧房,竖在床头旁。

但爆炸案之后,大铁锤却被丢弃在院落中央。是余建设用大铁锤击打过别人,还是别人用大铁锤击打过余建设?总之,大铁锤不是被爆炸崩到院子中央的,爆炸案前大铁锤被人提到院子中央挥舞过。

下一个疑点是钱柜的失踪。

一把手死了,钉子户们自然而然地要依赖二把手。爆炸案的第二天傍晚,钉子户们集中到钱柜家,恳请钱柜按照顺延提拔的干部任用方式做他们的老大,指导他们如何处理余建设的善后并掀起对海查干人新一轮的抗争。然而钱柜病了,蒙着头缩在被子里一言不发。此后不到一小时钱柜就走了,拖着病体出了家门,在察哈尔街挤上公交车走了。第三天,钱柜的弟弟钱发替哥哥把家搬走了,而钱柜再也没有在老白党胡同露面。

众人认为,钱柜是被吓走的。钱柜掌握了余建设命案的重要线索。从而受到海查干人的威胁:要么你走,要么你和余建设同样下场。钱柜选择了前者。因此,揭开余建设死亡之谜,前提是找到钱柜。

余建设为老白党胡同的拆迁户而死,他的死重于泰山。说这话的是汪革新。为了证实他的这句话不为夸张。汪革新出具了这样一个佐证:海查干拆迁公司在地条钢街有一座院落,院落很大,有五百平方。地条钢街销售地条钢,同时也是铁制品加工业的密集区,可谓寸土寸金。梁洪畴引诱余建设,说如果余建设带头搬迁,他将把地条钢街那座院落的三年使用权回馈给余建设。

梁洪畴的引诱遭到了余建设的坚决抵制,梁洪畴骂余建设傻狗不识臭。余建设回骂,骂梁洪畴狗眼看人低。梁洪畴说好。明天我就打发我的狗来和你谈判。

爆炸案就发生在两人发生口角的当天夜里。钉子户代表们悲哀地说:海查干人在老白党胡同近万人中,选了个最最优秀的杀害了。

尽管钉子户们一致认为是海查干人杀害了余建设,但他们拿不出有价值的线索,他们讲述的一些情况,甚至产生了排除海查干人杀人嫌疑的效果。比方,关于炸药的来源,米金花肯定地说,炸药是余建设扛回家的。

米金花说。当时余建设是和萌萌一起回家的。余建设一只肩膀上扛着炸药,一只手领着萌萌,那一袋炸药大概很重,如果不重,余建设会抱着萌萌的。她说余建设宠萌萌,也宠贺小贺,陌生人问他家庭情况的时候,他总是说家里有两个女儿,大的二十三,小的三岁半。

米金花过去要帮余建设把那袋子炸药从他肩头上卸下来,但余建设不让帮忙,余建设说金花姐远点,炸药怕火,你抽烟哩。米金花看见余建设把那一袋子炸药塞进床下。并且在袋子上放了一只打火机。显然,打火机是引爆炸药用的。她说这样危险。你把这两样东西放得远一点。余建设说不要紧,打火机轻易不动,我不吸烟。

汪革新说,谁说建设不吸烟,遇到艰难困苦的时候也吸。

汪革新是第一个到达爆炸现场的。第一个报警的也是他。对爆炸现场,汪革新做了这样一番形容:乍一到余建设家是看不到余建设的,只能看到砸死余建设的那堵墙。估计那堵墙砸余建设砸得很突然,突然得像苍蝇拍拍苍蝇,啪!所以余建设的一些血溅了出来,淋到旁边没有被炸倒的墙上。淋到墙上的血很艺术,线条起起伏伏,像国画上的万水千山。

110民警从海查干人那里借来了吊车,套上钢丝绳把那面墙吊起来之后,余建设的尸体露出来了。余建设被砸死前一定是受到过海查干人的摧残,至少是被摆弄过,被砸死前他采用的姿态是跪着的姿态,因此被砸扁后他的尸体很宽、腿很短。

汪革新说,在协助110民警整理余建设尸体的同时。他留意寻找余建设扛回家的那一袋炸药,但没有找到。显然,那袋子炸药爆炸了。

钉子户们又说到了贺小贺。

贺小贺到达爆炸案现场的时候,是民警们指挥几名雇来的农民工把余建设装上汽车的时候,余建设的尸体分成四份装在四个纺织袋子

里面。汽车是火葬场运尸体的汽车,但余建设的尸体不是运往火葬场,而是运到法鉴中心去尸检。

贺小贺牵着萌萌,萌萌领着芽芽,两人一狗和运送余建设的尸体的汽车走了个对头。汽车停下来,民警让贺小贺上车看了看尸体,然后让她下来,再然后汽车又开走了。萌萌大哭,芽芽嗅到了余建设的味道,追着汽车跑,跑出了老白党胡同,跑上了察哈尔街。

贺小贺没有哭。也不让萌萌哭,她推搡着萌萌说,哭什么哭你哭,把芽芽喊回来之后再哭!贺小贺不但不哭反而拿出手机打电话,打余家的固话,胡同里电话线割断有一个月了,固话哪里打得通。打不通固话,她又打余建设的手机,一遍又一遍地打。

余建设的手机应该在他的身上或者在他的床头,但找遍了现场也没发现他的手机,手机和那一袋子炸药一样无影无踪。

手机无影无踪,显然也是个疑点。

对于贺小贺没哭,大多数人认为贺小贺胆小,吓得不会哭了。然而素来对贺小贺出身看不起的几位老太太不这样认为,老太太们说,千人压万人骑的货色,毕竟与众不同。

这时候,黎志坚接到肖庆芸的电话。电话中,肖庆芸说的也是贺小贺。

11

肖庆芸进城,去广告制品一条街,为三家店中店订制灯箱,路过红军巷,恰逢艳姣和贺小贺鸣冤作秀:她从鸣冤的材料中看到贺小贺的女儿萌萌的黑白照片,觉得简直就是她自己幼年时期的照片,心里陡然一热:我的天,这个小丫头应该是我生的!

哈洽会召开在即,海内外的客商陆陆续续地到了。海内外客商中以俄罗斯客商为多数。俄罗斯客商中有一位高龄老人,这位高龄老人曾作为占领军进驻过红军巷,老人向哈洽会组委会提出,要到红军巷去怀怀旧。组委会答应了老人的要求,把他去红军巷观光的时间定在下午五时。

下午四时半。有关部门联手对红军巷做一次突击清理整顿,小广场上的两个小美人自然在被清理整顿之列。一群警察及城管拥上来,先把围观的人赶散:看热闹,明儿个吧!然后把那些申冤材料撕烂抛向天空,再然后四个壮汉架住两个弱女往红军巷外面拖。非常白的小美人用吴侬软语骂人;贺小贺掰架着她的手,说放开我我会走!架着她的手放开了,但跪得太久她已经不会走了,两腿一软再度跪倒。

肖庆芸挺身而出,把两个小美人掩在身后,笑嘻嘻地对警察和城管说:谁来观光啊,说出来我听听,兴许我认识。警察说,胖娘们你是谁?肖庆芸说,铁肩嫂、笨狗街肖老板。

这两个头衔都不响亮,警察不买账,警察说酒后撒疯干扰执法,把肖庆芸往警车上拉。

肖庆芸说好好好,坐警车去公安局,出来时也必须用警车送,至少要给我打的费。但贺小贺和艳姣一左一右地把肖庆芸从警察手里夺回来,然后三个人离开红军巷。

离开红军巷,肖庆芸见贺小贺仍然走得不利索,于是买了三瓶碳酸饮料,三个人坐在道牙子上喝。喝饮料的中间,她给黎志坚打电话,要他赶紧过来,一是看看这张照片,二是采访,她知道黎志坚目前正关注着老白党胡同的事情,她希望黎志坚采访贺小贺的冤情。黎志坚听钉子户被野蛮拆迁的故事,不接。肖庆芸自己就把采访贺小贺的事情定下来了,她让贺小贺明天去报社,黎志坚方面的问题,她今晚搞定。

回到旅馆,肖庆芸给黎志坚打过去第二个电话。

电话中。黎志坚对肖庆芸提出一项要求和一个警告。要求她在采访贺小贺之前,不许把他的手机号告诉给她,他不想在公务之外和女性读者有任何联系;警告她不要擅自安排他做采访,更不要对外界自称铁肩嫂。他说。铁肩嫂是个什么东西?行政级别还是业务职称?

被肖庆芸搅乱了心情,黎志坚提前结束了调查会。这时候。黎志坚接到了苏所长的电话。得到一个好消息:经过昼夜奋战。老刁被打案专案组有所斩获,虽然还没有抓到梁洪畴,但抓到了焦尔健。焦尔健目前押在市局刑警队看守所。

黎志坚听出苏所长有见报的意愿,当即对老苏做电话采访。

走出十二指肠时,忽然被叫米金花的老太太拦住了。老太太特地避开其他钉子户,对调查会上钉子户们关于贺小贺的发言做补充。拆迁前她住三十号,与余建设家离得不远,两家有走动,她说,贺小贺婚前做过鸡,婚后却是贤妻良母。

贺小贺旺夫。娶了贺小贺的几年中,余建设的作坊发展成为老白党胡同第一企业,家庭也发展成为第一家庭。余家购置了汽车、电气焊设备,同时翻盖了老房,老房中有卫浴设施,余家三口人从此告别街头公厕。余建设也由小老板向企业家方向发展,穿戴得体体面面,打麻将、喝小酒的毛病也改掉了。贺小贺勤快、干净,从头到脚地伺候余建设,从头到脚地打扮萌萌,萌萌往街上一站,哪里是老白党胡同的孩子。分明是学府路上的孩子。

余建设的葬礼,也被贺小贺办成了老白党胡同第一葬礼,送丧的车从老白党胡同排到察哈尔街。两条街上的买卖商铺都知道余建设死得屈。葬礼的那一天统统关掉了音响。贺小贺农村妇女那样地披麻戴孝,此后每个祭日按时给余建设烧纸。给余建设买墓地的同时,贺小贺给自己也买了一块,给自己买墓地有两层意思,一层是生同床、死同穴,另一层是不报仇毋宁死。

贺小贺守信用。爆炸案之后,余建设经营上的欠债。只要有余建设的欠据,贺小贺都一一奉还。而经营上欠余建设债的,都远远地躲起来,所以,余建设死后留下的钱很快就没了。贺小贺的日子艰难,她要养活自己和萌萌,给余建设打官司也需要钱。贺小贺四处打工,给牛皮癣公司贴小广告、站到服装店橱窗里做模特,有时还到火车站做倒票黄牛。萌萌丢了之后。贺小贺再没有在老白党胡同露面,据传说又回红袖添香做了鸡。

米金花说,做鸡也情有可原。

黎志坚苦笑说,情有可原。

12

第二天,黎志坚给刑警队打电话,他请吴队长破个例,允许他采访焦尔健。按规定,未定案的在押人员是不许随意采访的。吴队长同意,说你来吧,我正在给这个姓焦的熬鹰。他问熬鹰什么意思?吴队长笑而不答,只说来吧你来吧。

去刑警队看守所之前,他去了报社。去报社见贺小贺。按照肖庆芸的安排,这工夫贺小贺已经在报社等他了,他想对贺小贺做最后一次确认。他没有从正门进入报社,他走了后门,从后门进入报社大楼的电子监控室,对保安说,他要比对一下,在电子眼里看人和肉眼看人之间有多大的反差。

他在接待大厅的许多人中一眼就发现了贝贝。贝贝没有东张西望,她端庄地站在接地窗前,穿着一身深色的连衣裙,白袜子,平跟鞋,样子像一名师范院校刚刚毕业,正准备到某小学做教员的大学生。一只文件夹抱在胸前,似乎是她的学生档案。他推测,如果贝贝是贺小贺,那么她胸前的文件夹里面装的应该是一册六月雪。

他调整焦距,把贝贝的面部推成一个特写。贺小贺毫无疑问是贝贝。监控保安也凑过来看贺小贺,一边看一边问:反差大吗反差大吗?

他离开报社,仍然走后门。他给接待大厅接待员打电话,他告诉接待员,他将要去外地参加一个新闻研讨班,三五天之内不要安排他的接

待采访。下一个电话吩咐铁肩热线接线员,如果

接到一名贺姓女士的电话,不要转给他,也不要透露他的行踪和手机号码。他同时决定,从现在开始,手机中出现不熟悉的号码,一律不接。

这之后他又给杜平凡打了个电话。埋怨杜平凡:去哪里喝酒不行,偏偏去红袖添香。杜平凡在电话那边说,贝贝是谁不行,偏偏是贺小贺。

杜平凡为黎志坚出了两个主意,一个是温和的,让黎志坚涉足色情场所的事情软着陆。具体操作方法是:调查一下贺小贺有没有讹诈嫖客的历史。如果在这方面她历史清白,那么他再安排黎志坚和贺小贺会面,把两个人嫖客与卖淫女之间的关系淡化,淡化为异性朋友之间的关系,这之后进一步淡化,淡化为采访者与采访对象之间的关系。

第二个方法是激烈的。利用他和红袖添香老板的个人关系。让红袖添香的老板把贺小贺赶出红袖添香,继而赶出哈尔滨;或者把贺小贺的名字告诉给吴队长和其他警界朋友,日后抓嫖的时候抓到贺小贺,决不能罚钱放人,最好把她送到劳改农场改造几年。

黎志坚说,贝贝她死了丈夫、丢了孩子,再砸她的饭碗送她去劳改,这主意太阴损,落井下石雪上加霜的事情我不干。

杜平凡说改口吧,她叫贺小贺。

进看守所之前,黎志坚在超市买了一瓶饮料和一包香烟。采访在押犯,这两样东西是必备的慰问品。

从形象上看,焦尔健是一名典型的海查干人,见棱见角的脸,结结实实的五短身材。审讯室里的铁椅子是为五湖四海的嫌疑人设计的,没有照顾到海查干人的身材五短的特点,所以焦尔健坐在铁椅子上的样子很滑稽,四肢翘向四个方向,像一个长得够大了但还赖在婴儿车的顽童。看来他在铁椅子上坐了好长一段时间了,屁股与铁板之间有一摊湿。他的表情麻木而傲横,上牙咬着下唇,目光盯着脚前三尺远的地面。

吴队长说,焦尔健这次进来,不容易出去了。焦尔健是忍者帮黑恶势力团伙骨干,安徽、郑州、内蒙,凡有新建集团拆迁工程的地方,都有他涉嫌伤害的犯罪记录。三年前,黑恶势力争夺安徽建材市场火拼案,伤亡过百震惊中原,焦尔健是主要嫌疑人。焦尔健在海查干也有案底,是省厅挂号的人物。对焦尔健的审讯不顺利,他只承认他殴打了老刁,但不交代这次暴力伤害和生猪黑市场的联系,也不交代梁洪畴的去向。

这时候吴队长的手机响了,他哼哼哈哈地边听电话边走了出去。显然,他在有意地为黎志坚的采访提供方便。

黎志坚向焦尔健做自我介绍:午报,黎志坚。

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焦尔健接着黎志坚的自我介绍说下去:笔名铁肩,四十一岁,高一米七七,缺一颗下牙。家住虹桥区黑列巴巷十三栋三单元四层一门,向小区一侧的窗子安有防盗网,向着黑列巴巷一侧的没安。穿乳白色T恤,斜挎着数码相机,有时提笔记本电脑。汽车牌照为栋勾勾捌捏捌,风挡上印有新闻采访:车外箱印有瘦身广告,广告语是:睡觉巧减肥,每夜瘦一斤。

黎志坚的手心和鼻洼出了汗,他拿出纸巾揩手心和鼻洼。老刁的担心不是多余的,他安然无恙只能是个侥幸,如果不是苏所长他们工作抓得紧。如果焦尔健不被羁押,他也许和老刁同样下场或者更惨。

他拿出饮料和香烟,但没有向焦尔健递过去,他在桌面上玩弄这两样东西,一会儿把香烟压在饮料上,一会儿把饮料压在香烟上。把焦尔健的目光吸引过来之后,他露齿干笑,接着焦尔健的话题往下说,继续自我介绍:

黎志坚的记者证号是1200069,小号69前面的六十八位,都是《滨江午报》高、中层干部。黎志坚之所以能够排在这个位置上,是因为他不但是午报首屈一指的名牌记者。同时还是省新闻协会会员、市新闻协会理事。杀掉他,至少会引起哈埠新闻界的局部震动,他的讣告将在省市两级报纸上刊登。他体重六十六公斤。偏瘦但健康。做记者前他做过钳工,使锉刀的右手至今仍然有力,暗算他如果不用枪,估计他会反抗。他基本上居无定所。很难确定他的行走路线,如果堵在他的家中暗算他,情况会更糟,他有一个体格壮大且声音宏响的妻子,一旦暗算发生,他妻子纵然不能美救英雄,至少会河东狮吼。

一番幽默化解了焦尔健的咄咄气势,他笑了一下,之后目光就被饮料和香烟锁定。

黎志坚把饮料灌进焦尔健胃里。待到焦尔健返上来一个响嗝之后,又把香烟塞进焦尔健嘴里,同时掏出打火机。焦尔健嫌吸烟不过瘾,咬下来一截在嘴里嚼,边嚼边问黎志坚想听什么?

黎志坚说,我想听的,是你不想说的,与其我所问你非所答,莫不如咱们说一些案件之外的事情,比方,你说一说什么是熬鹰?

焦尔健说这问题简单,我正在熬鹰。

海查干地区是鹰的故乡。草滩和河套里有数不清的兔子,森林和天空中就有数不清的鹰,村屯里因此就有玩鹰的猎手。猎手们骑着马。肩膀上架着鹰,进入草滩深处一抖肩膀,猎鹰腾空而起,不一刻就把獾、貉、甚至天鹅擒回来。由于有鹰,海查干一带的猎人不养猎狗。每到十月落雪,海查干方圆百里的猎人们会聚到雪甸子上赛鹰,扔进赛场里一只活羊,谁家的鹰把羊擒住,谁就可以把羊带回家,谁家的鹰就成为这一年的鹰王。

鹰只能驯化而不能驯养。有人曾把鹰蛋拾回家让老母鸡孵化,偶尔也能孵出几只小鹰。但鸡孵出的鹰不但体弱多病,而且性格上也随了鸡,和鸡崽们抢米吃、野兽来袭时躲在狗屁股后面避难,所不同的是,鸡夜里栖在鸡窝里,而它们栖在树桠上。

飞翔格斗、俯冲擒拿的本领只有在先辈那里才能学到;横空出世、君临天下的气概只有在林海雪原中才能获得,因此,能成为猎鹰的鹰,必须是在林海雪原中长成青年的鹰。格斗方面,雄鹰优于雌鹰;擒拿方面,雌鹰优于雄鹰。

驯化青年鹰的过程,是一个残酷的过程。

鹰被猎人抓到的时候。其本性表现得比在草原上和森林里还霸道,见人咬人见物咬物,不吃不喝只求一死。在这种情况下,猎人全家总动员,轮流看守着鹰,对鹰实施全天候骚扰,往鹰脸上喷水,用木棍敲鹰爪,总之不让它睡觉。三周下来,再霸道的鹰也熬蔫了。鹰类可怜,天生没有主动自杀的功能,不会服毒和割腕,只好认命了,给猎人当猎鹰,成为自然生灵中仅次于狗的败类。

八十年代初,一位国际动物走私商随着草商们来到海查干。一次从猎人手里买走十只猎鹰。猎人卖一只鹰的价格。相当于草农们卖一火车皮草。从此,海查干就有了指望着卖鹰发财的猎人。天空中森林里的鹰一天比一天少。

焦尔健说,怕熬瞎眼睛,猎人给鹰戴上眼罩,可是你看吴队他们,让我他妈的瞪着眼睛熬。

猎鹰的掌故十分悲壮,眼前的焦尔健十分可怜。黎志坚用空饮料罐在饮水机里为焦尔健接了一罐水,向他嘴里灌进去半罐。他问,能不能把鹰熬疯?

焦尔健说不能,鹰没有疯的功能。

这之后黎志坚仍然没有介入采访主题,他把采访本合起来。和焦尔健闲聊。由熬鹰聊到焦尔健咬掉卡宾生殖器的事情。

与被采访者说一些边缘话题,是一种采访手段,这种手段的特点叫做欲擒故纵,绕来绕去

的结果,是被采访者主动来填补采访者有意造成的主题空洞。

提起咬掉卡宾生殖器的事情,焦尔健的情绪好转,兴致勃勃地讲述起那一次忍者帮与八吨炮子的对弈。他说他没有咬掉卡宾的生殖器,咬掉的是卡宾的手指,是中指,三节指骨连同血管和筋一起咬掉。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他在卫生间撒尿,尿到一半的时候卡宾也来尿。他对卡宾在酒桌上糟踏梁洪烈的事情怀恨在心,于是挑衅,把剩下的一半尿撒到卡宾的脚面上。卡宾不知是大度还是酒喝多了麻木。对脚面上的臊热浑然不觉,仍旧哗哗哗地尿啤酒,一边尿一边吹口哨。他说,卡宾老弟和我儿子一样。听不到我老婆的口哨声尿不出尿。卡宾说,那就让你老婆来吹,也好省一省我的嘴。

他照准卡宾的嘴打了一拳,之后胡乱打,直到把卡宾打哭。因为没有提起裤子,卡宾的反抗很微弱也很女人化,卡宾挠他的脸抠他的嘴,他顺势把卡宾的手指咬掉。咬掉卡宾的手指后,他没有把手指吐到梁洪烈的食盘上,他把手指吐到卡宾的手里,并且给了卡宾一些钱,让卡宾赶紧到医院去做再植手术。

副刊的方编辑真能扯淡,黎志坚说。小姐咬掉嫖客龟头的事情时有发生,那是因为嫖客给了小姐下口的机会,而一个男人咬掉另一个男人的龟头,在一厢情愿的情况下,应该是一件根本做不到的事情。

把手指当龟头,是你们哈尔滨人的习惯,焦尔健说。我们外地人形容你们哈尔滨人有几句嗑:发小财基本靠抠、交朋友基本靠狗、睡点觉基本靠酒、性生活基本靠手。

贴切得不能再贴切了!黎志坚为焦尔健喝彩,然后打开采访本,让焦尔健把那几句嗑重复一遍,他认真地记录下来。

欲擒故纵的采访手段奏效了,接下来的时间里,焦尔健交代了他殴打老刁的动机和过程。对黎志坚的交代要比对吴队长的交代前进了一步,他承认殴打老刁与生猪黑市场的事情有因果关系,但他仍不承认殴打老刁与忍者帮有关系。他说殴打老刁,是为那些捣毁生猪黑市场后受到损失的肉贩。

他说到了他被捕获的过程。

去年春节前他在安徽,春节后他随着拆迁公司来到哈尔滨,大半年的时间没有回海查干。他身兼二职,一个职务是新建集团前期部科员,另一个职务是海查干拆迁公司配电班领班。他参与了老白党胡同拆迁的全部工程,前期普查,后期拆迁。原定拆迁一期工程结束后回家看看,但又被生猪黑市场的事务绊住了脚。

半月前,老婆给他打了个电话,儿子的先天性心脏病严重了。五天前,就是他殴打老刁的前一刻,老婆又打来电话,说孩子病重,医生要求立刻手术。老婆让他回海查干一趟,儿子害怕手术,她也很害怕。

殴打老刁之后,打手们四散躲灾。但谁也不敢回海查干,他们料到警方已经在那里撑开了一个逮人的口袋。他在好望角度假村闲散了两天,满肚子的心火把身上的血液都烧干了,口鼻生疮大便干燥。

经不起老婆的电话一催再催,他一跺脚离开度假村。乘汽车离开哈尔滨到呼兰。在呼兰坐火车奔海查干。说来也倒霉,他下火车的时候。抓捕他和梁洪畴无功而返的七十二蹬民警上火车,把他活生生地堵在地下通道里。

他说各位局长,请求你们给焦某一个小时的时间,回家把儿子手术的事情料理料理。焦某顺顺当当地跟着各位局长走。民警们不答应,说别人可以你不可以,传说中你焦尔健飞檐走壁。

说到这里,焦尔健恨从衷来,他说。不让我见儿子,我就不给你口供,熬鹰就熬鹰。不睡觉少做梦!熬不过去就咬舌自尽,我比鹰多一个自杀的功能。

黎志坚劝焦尔健息怒,他说你看你你看你,咱们不是说好了吗,不说与案情有关的事情。咱们说说你儿子,说说你儿子的病情,说说你对儿子治病的要求和打算,看看我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焦尔健的头深深地埋下去,一刻钟后抬起头,用舌头舔生了血泡的嘴唇。黎志坚以为焦尔健又要吸烟,于是掰下一截烟准备塞进他嘴里。焦尔健摇头,说麻烦你把我屁股下边的东西擦一擦,免得让吴队他们看着笑话。那是汗,不是尿,鹰是熬不出尿来的。

黎志坚把一沓纸巾铺在焦尔健屁股下面,让那一摊液体吸附进纸巾里,然后捏着纸巾的一个角,把纸巾扔进垃圾桶里。纸巾吸附的那些液体果然不是尿,而是带有血腥味道的汗水。

焦尔健说,你记下我老婆的手机号码,然后打电话告诉她,儿子的手术不能在海查干做。要到哈尔滨找医科大学的教授做。

黎志坚没有马上记下焦尔健老婆的电话号码。他说,我不但可以打电话和你老婆联系,还可以安排你老婆和儿子在哈尔滨的食宿,同时也能为你儿子选择一个做心脏外科手术的专家。但是焦尔健,请原谅我小器,我想知道我能得到什么样的回报?这里要做一个说明,我要求的回报不包括钱。

焦尔健说,老刁挨打的事情,不过是虮子来例假,虽然见血但事情毕竟不大,把这个事情交代得再彻底,也不能报答拯救我儿子的恩情。江湖上讲究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黎记者,你前脚把我儿子送进医科大学,我后脚就把余建设命案的一条线索告诉你!

黎志坚记下焦尔健老婆的电话号码。然后他按捺住兴奋,继续与焦尔健闲聊,问焦尔健,老婆漂亮吗?儿子可爱吗?

焦尔健说,那当然。

13

黎志坚家楼下三层一号被袭击了,有人从临街的窗子扔进屋里两颗消防灭火弹,还有一块发臭的注水垃圾肉,遍布刀砍斧垛的痕迹。三层一号住的是一位退休老工人,与黎志坚素无来往,他可怜兮兮地拉住黎志坚的手说:得罪谁了我得罪谁了?

黎志坚明白,忍者帮干的,冲他来的。看来焦尔健后继有人了,可能记忆力不如焦尔健,灭火弹和猪肉投低了一层楼。他没有把真相告诉给退休老工人,但他打电话为退休老工人请了一位家政嫂,同时暗下决心做余建设命案。

这是个危险性选题。他没按惯例应该向上级汇报。一些风险性新闻,做了再说强于说了再做。在报社采编平台,他整理了几天来的采访资料,然后制定了这样一个近期计划,这个计划可以概括为一推、二等、三突击、四准备。

一推:与贺小贺的接触向后推迟。

做余建设命案,必须接触贺小贺。但他打怵,他还没有酝酿好见她的情绪。从准嫖客到大记者,这个身份的转变过程如果完成得不好,将会是一件很伤自尊的事情。贺小贺也一定不愿意以酒楼小姐的身份接受采访。角色转换是双方的共同意愿。

一推期间,要调查贺小贺有没有讹诈嫖客的劣迹。贺小贺从农家碧玉到酒楼小姐,从酒楼小姐到良家主妇再到酒楼小姐,年纪虽小却阅尽人间,被她贴到身上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被她弄去一些钱倒是小事,闹不好就成了为余建设翻案的舆论工具。

二等:等焦尔健妻子的回音。

他已经根据焦尔健提供的电话号码给焦尔健的妻子打电话发短信。电话没有通。但焦尔健的妻子肯定能接到短信。与焦尔健妻子沟通之后,可以确定焦尔健讲述的情况是否真实,从而确定焦尔健与他达成的那桩交易是否可信。

三突击:突击进行余建设命案的外围调查。

外围调查有三项:一、尽快接触钱柜;二、调

查酿成命案的那一袋炸药的出处;三、寻找余建设命案现场丢失的手机,查询命案前手机的通话记录。

四准备:老刁被打案写成初稿,随时准备提交上版。

制订计划后上网。新闻热线上刚刚上线的一条信息,使得计划中的一推已经没有必要了,贺小贺和艳姣被抓进了拘留所。余建设的案子提交到省高检之后,贺小贺到省高检反映情况,省高检的一位检察官接待了她,留下了文字材料,劝她不要着急,余建设的案子正在一步一步地走法律程序,相信会有一个水落石出的结果。分手时检察官还送给贺小贺一张名片,并说以后常联系。

检察官优质亲民的工作态度给他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此后贺小贺不断地给他打电话发短信要求再次约见。检察官拒绝约见,同时提醒贺小贺要尊重法律程序。贺小贺不听,伙同艳姣去检察院门前堵截,昨日晚竟然追到了检察官家里。

检察官把贺小贺和艳姣关在门外,隔着门喊话,指出贺小贺这样做不是投诉而是骚扰。贺小贺与艳姣十分委屈,说我们哪里敢,然后双双跪倒在检察官家门外。小区保安赶不走她们,把她们从四楼拖到一楼,她们复又跪倒在一楼。小区保安打110报警。110民警将贺小贺和艳姣拖出小区带上警车。拖的过程中民警发现,她们普通外衣下面竟是名牌连衣裙,这种名为塞纳河乡间的连衣裙显然与她们交待的身份不符。经进一步检查,警方又在贺小贺和艳姣随身携带物品中发现高档化妆品和避孕用品。消息称:警方询问结果证明。两名女子确系参与过色情活动,贺某在色情活动中化名贝贝,艳姣不但混迹于色情场所,而且是某脱衣网站的主持。

提及此次对当事检察官的堵截,贺某一再表示,她与当事检察官仅仅是上访者与受访者之间的关系,面谈及声讯接触中不含其它色彩。谈到给当事检察官造成的影响时,贺某表示,该检察官业务资深、为人正派、待人谦和,是她上访中遇到的最佳检察官之_,她对此次事件可能给该检察官带来的名誉损失深表歉意。

黎志坚对做这条消息的记者十分蔑视,这名记者实在太胆小油滑。对贺小贺上访内容及纠缠检察官的原因竟然只字未提。他同时也感到轻松,不用刻意回避贺小贺了,她本周内恐怕难以重获自由。再有。萌萌丢得很是时候,否则这苦命的女孩一周间将无人照顾。

想到萌萌,他又想起肖庆芸。前天傍晚,他在电话里批评了肖庆芸,肖庆芸不但没有做检讨和不好意思,反而和他喋喋不休地说起了萌萌。她说看了萌萌的照片之后,她怀旧,现在的萌萌就是小时候的她。

他当时十分气恼。认为肖庆芸是在酒后胡诌,不能生育的女人对孩子的渴望,有时表现为一种病态。然而没有孩子的男人,有时也病态,看到和自己相像的男孩、看到和妻子相像的女孩,总要做无端的探究,探究其中不可能存在的联系。

他在电脑中调出他和肖庆芸的写真集,然后拿出贺小贺的寻人启事,把肖庆芸童年时的照片和萌萌的照片做比对。我的天,何其相似乃尔!萌萌与肖庆芸的相像程度远超过萌萌和贺小贺。继而他发现,萌萌在全盘都像肖庆芸的情况下,又有一个局部很像他,这个局部在两眼之间,萌萌和他一样,都有一条略长的鼻梁。于是他想,如果他和肖庆芸生下一个女儿,那么一定会和萌萌一个样。

但愿萌萌不要重复肖庆芸的人生,一是要生孩子,二是不要发财,即使发了财也不要喝酒吸烟和吹牛。他又想,不重复肖庆芸的人生,难道重复贺小贺的?

在生产资料供应公司,黎志坚通过业务经理了解到,该公司从未经营过炸药销售业务。业务经理说,目前哈埠倒是有几家从事爆破作业的爆破公司和拆迁公司。但这些公司一部分来自外埠,一部分来自军队,也就是说,这些公司的炸药来自外地和军队。他又给哈埠的几家科研单位打电话,来自哈工大爆破系、动力研究所等几家单位的反馈几乎相同,他们的炸药用量低,都是多年以前的库存。几家科研单位同时表示,他们的库存炸药无失窃记录。

炸药来源的调查搁浅。

他按照汪革新提供的余建设的手机号码,到电讯营业厅查询。查询结果表明,余建设的手机在四月二十一日晚十一时,也就是爆炸案发生前十五分钟,曾经和一部本地小灵通通话并发了一条短信息,此后再无通话记录。他又查询那部小灵通。那部小灵通最后一次缴费是在三个月前,缴费后一个月,在话费没有用完的情况下通话记录中断,中断的时间在余建设命案之后。

通过电讯总公司宣传部,他获准查询手机持有人资料库。在资料库中,他查到了那部小灵通的持有人,这位持有人购买这部小灵通时没有使用身份证,因此其下落无可查找。

离开电讯营业厅,他电话查访了第一时间到达余建设命现场的110民警。走访了为余建设清理尸体的两位农民工,他们均称没有在爆炸现场见到余建设的手机及零件。

寻找手机的调查搁浅。

寻找钱柜的事情进行得还算顺利。在临江区公安局户籍处。他了解到钱柜的真实姓名叫钱贵,拆迁前住老白党胡同十三号,日前又在地条钢街申办了临时居住手续。

地条钢街紧邻笨狗街,他决定在地条钢街采访钱柜之后,到笨狗街肖庆芸旅馆用午餐。算一算。他或住报社或住在黑列巴巷的家,而肖庆芸一直住旅馆,夫妻间除开偶尔打个电话之外,已经两周没见面了。

然而,到肖庆芸旅馆用午餐的计划落空了。他接到了小查的电话,小查要办一桌酒向那位被他揪了衣领子的记者谢罪。请他坐陪。他同意,但要求小查把谢罪酒的地点安排在地条钢街,饭后他要在地条钢街找一个人。小查说黎哥,能告诉我你找谁吗?他说钱柜。小查说老白党胡同的钱柜吗?他说是。小查说我给你找,一个电话他就得乖乖地过来。

他十点一刻到地条钢街,而与小查约定的吃饭时间是十二点,他沿着街面走,他打算在小查找到钱柜之前。对钱柜做一次暗访。

钱柜在林立的作坊中开了一家黑白铁加工厂。叫做钱柜旺铺。黎志坚没去车间,直接进了老板屋。老板屋里没有老板,只有一个更夫模样的人用《滨江午报》擦玻璃。他先向玻璃上呵气,然后用报纸蹭,报纸在他手掌和肮脏的玻璃之间吱吱响。

他问,你们老板在吗?更夫说没有老板。他说,集体决策,你们这里倒是很民主。然后他把记者证拿给更夫看。更夫看得十分仔细。然后把握在手中的那一团《滨江午报》展开,指着报头说。你就在这里干活?那张午报恰恰是社会新闻版。铁肩专栏赫然占了头题的位置。更夫把报纸上的署名和记者证上的名字反复对照,之后说不对,这上边是黎志坚、那上边是铁肩,五个字只有两个字音同字不同。

他不想再和这个半傻的人纠缠。于是说下午我还来,让你们老板在老板屋等我。更夫重复说,没有老板。黎志坚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之际,更夫在他身后友好地叮咛:记者证不要轻易亮,记者证在这条街上不好使,各位老板都管那玩艺叫找打申请书。

因为要喝酒,小查没有开警车,他打的到报社去接那位被他揪了衣领的记者,两个人又打的来到地条钢街的外来妹饭店。进了饭店。小查

刚要打手机联络黎志坚,发现黎志坚已经提前到了,并且开了饭店楼上的一间包房。

酒喝到一点钟,记者忙着回报社交稿,先一步告辞了。小查给钱柜打手机,命令钱柜十五分钟内赶到。放下手机。他向黎志坚介绍说,老白党胡同有两家有规模的铁制品加工作坊,一家是余建设的,一家是钱柜的。余建设技术高、走正路,而钱柜则经常搞一些邪门歪道。三年前,钱柜知假贩假,把三吨劣质钢材转手卖给了呼兰哈拉的一家铁制品加工厂。呼兰人一纸诉状把钱柜告上经济庭。扯皮官司打到今年,呼兰人不打了,用打官司的钱雇炮子收拾钱柜。钱柜和老婆相继挨打之后,发现炮子们瞄上了儿子,只好向警方寻求保护。

小查接手这个案子之后,一方面打击炮子。一方面让钱柜拉回假钢材退回钢材款。考虑到钱柜认罪态度好,又是区工商联委员,所以没有对其施以刑事处罚,让他在社区接受改造。作为社区改造人员,钱柜必须向警方保证做到随传随到。

不到十五分钟钱柜就到了,就是那名更夫。黎志坚问,你那里不是没有老板吗?钱柜说,我那里不叫老板叫厂长。黎志坚被气笑了。他单刀直入:为什么在余建设命案的第二天人间蒸发?

钱柜回答得很简单:巧呗。

小查倒进啤酒杯里半杯白酒,然后把酒杯递给钱柜:喝!主动喝,别等着我扯着你耳朵灌,那样容易灌进你耳朵里。

钱柜服毒一样地喝,喝了一半的时候说,让我吃口菜行不行?小查往钱柜的食盘里夹了一筷子凉菜,见钱柜吃菜的时候要放下手中的杯,他说端着!钱柜说我交代。

在十二指肠的调查会上,汪革新曾提到过,忍者帮用地条钢街的一块地皮引诱过余建设。汪革新不知道。忍者帮也向钱柜进行过同样的引诱。

事情发生在余建设命案的前一天。梁洪畴把钱柜找到拆迁公司分指挥部。向钱柜提出交换条件,然后开着车拉着钱柜到地条钢街,让钱柜在那块地皮上站一站。那块地皮不是一块空地皮,有围墙有厂房,水电设备齐全,钱柜搬进来就可以发财。钱柜说。明天早上听我个回话。梁洪畴说,今晚上和余建设商量商量?钱柜说和老婆。当夜,余建设老宅发生爆炸案。第二天一早,梁洪畴给钱柜打电话,说昨晚和余建设商量的怎么样啊?你们两个有没有一致的结果?钱柜说搬,梁二哥我搬。梁洪畴说好,我给你安排搬家的车。

钱柜说,我是拆迁户里的狗叛徒。

黎志坚说,就这些?

钱柜说。就这些。

小查说,喝!

钱柜无奈,终于提供了余建设命案的一条重要线索:余建设扛回家里的那袋子炸药。出自察哈尔街上的一家建材店。建材店叫做察哈尔生资公司,老板姓居。他说,居老板卖过毒鼠强、绝户网,难道就不能卖炸药?

他当时在建材店里选购钢丝绳扣件,而居老板和余建设在后院里进行炸药买卖,交易之后余建设领着萌萌走了后门。他问居老板,余老板买走了啥东西?居老板说不告诉你。他好奇,跟着余建设屁股后头走回老白党胡同,他问余建设,扛一袋子啥回家,炸药?余建设笑了,说让你说对了。

黎志坚说,就这些了?钱柜说,就这些。然后他自己扯着自己的再朵,耳朵眼冲着小查:查司,灌酒吧。小查说吃点饭你走吧。钱柜说我喝酒从不吃饭。小查说你现在就走吧。

赶走了钱柜,两个人吃了几口饭也走。小查要把两盘没有动筷的菜打包,让黎志坚带回去给嫂子吃。黎志坚说,你嫂子很胖,不能再给她吃高营养,还是你给弟妹带回去吧。小查说那就不打包了,你弟妹也很胖。下楼时黎志坚说,这个钱柜似有隐衷,肚子里的线索还没有倒净。小查说,找钱柜容易,黎哥一个电话小查就到,小查一个电话钱柜必须到。

和小查分手时,恰好遇见肖庆芸,她正同人吵架拉扯。小查很感慨,说我嫂子嫁错了人。凭她的身板和战斗力,应该给警察当配偶。

14

通过察哈尔街派出所和居委会。黎志坚了解到居老板的一些情况。居老板退伍军人出身,当兵前系绥芬河地区农民。居老板不喝酒不赌博,但嗜嫖,因嗜嫖而未婚,察哈尔街人称其为西门居。西门老板日前不在哈尔滨,在绥芬河,据说他又在绥芬河开了一家建材店。

他不打算去绥芬河调查这位西门居,理由有二,一是千里迢迢,即使耗费得起费用,也耗费不起时间:二是这位西门居既在商界打拼又在情场鬼混,找到他也未必能让他讲真话。正当他不知下一步该怎样走的时候,他的手机响了。焦尔健妻子回话了。

焦尔健的妻子也姓焦,叫焦妍。

黎志坚把自己的身份、焦尔健目前的处境、焦尔健要求孩子到哈尔滨做手术的意愿如实相告,并且放了一段他采访焦尔健的录音给焦妍听。

焦妍有文化有教养,说话也周密。她表示,仅凭一个电话、一段录音,就千里迢迢地到哈尔滨,把自己和一个病弱的孩子交给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她要考虑考虑。黎志坚建议焦妍上东北新闻网,在记者人才库中查一查,那里有他的个人资料。他还建议焦妍上网吧,他们可以在网络视频里见面。焦妍表示办不到,海查干不过是一个大沼泽中的小镇,网络不发达。没有可以用视频上网的网吧。

黎志坚说,看来,我和焦尔健的交易无果而终了。那么焦妍女士,一方面,如果日后焦尔健追究起这件事情,你要向焦尔健做出解释,证明作为一名记者我没有放弃诚信;另一方面,因此耽搁了孩子的救治,作为母亲,你要为后果负责。

焦妍在电话那边沉吟了一阵,然后说,我接受你的安排,病情不等人,一切从孩子出发。

之后两人商定了三件事,第一件,在哈埠治病期间,焦妍和焦明明以黎志坚一位业内朋友家属的身份出现,这位业内朋友,假定在海查干日报工作。这样做的目的是保密。这件事情,在海查干不要让忍者帮知道,在哈尔滨也不要让警方知道。第二件,尽快把孩子在当地医院的病情档案寄过来。第三件,焦妍马上着手做出发的准备,母子俩两天后乘火车从海查干出发,三天后的下午三点到哈尔滨。届时黎志坚将到火车站迎候,见面地点定在收费母子候车室。

焦妍说,我三十三岁,穿蓝色风衣;儿子叫焦明明,八岁,穿红白两色的运动装。

黎志坚说,我四十一岁,高一米七七。穿乳白色T恤,斜挎数码相机,或许提笔记本电脑。我的汽车停在收费母子候车室门前,车牌照为栋勾勾捌捏捌,风挡上印有新闻采访。车外箱印有瘦身广告,广告语是:睡觉巧减肥,每夜瘦一斤。

说完这一段话,他心中一哂,这些特征是焦尔健替他总结的。

他为焦妍母子作了这样的安排:母子下车后就去医大做手术前检查,这样可以把手术时间提前,大人孩子少受些折磨。孩子做心脏手术,除母亲外可能还有几个陪同人员,那么就让陪同人员住进肖庆芸旅馆。肖庆芸旅馆条件差但费用低,陪同人员花费少。可以在哈尔滨多住一些时间。

他同时为自己制定了一个原则:不把给焦明明治病当作与焦尔健做交易的筹码,把这件事情暂时从午报与新建集团的角逐中剥离出来,看成是一件纯粹的善事。也就是说,即便焦尔健日后反悔,不再提供余建设命案的线索,他

现在也要全心全意地为焦明明治病。在这个前提下,他这方面也要保密。不让肖庆芸之外的任何人知道。他和焦尔健的交易,也不作为工作成果向午报高层汇报。

接下来,联系医院。哈医大附院儿童循环病诊疗中心有三位挂牌专家,其中一位专家姓洪。是治疗儿童先天性心脏病的业界王者。黎志坚在洪专家的巨幅照片下站了一刻。觉得这位洪专家面熟,想来想去想起来了,他给洪专家收红包。被他曝过光。

他到附属医院政宣部找一位姓丁的年轻女干事。在文卫部的时候,他曾给丁干事发过几条关系稿,两个人的关系因此不错。丁干事说,由于洪专家的品牌效应,循环病中心门庭若市,他的手术预约单已经排满。有人为此提前一两个月住进医院。

焦明明做手术的事情,丁干事感到为难,黎志坚一筹莫展。

一筹莫展就找杜平凡。电话打过去,杜平凡不接听。这时候,感觉档间的伤口恶化了,前面的生殖器和后面的排泄器也跟着疼,小腹也火辣辣地鼓涨起来。他放弃回报社整理采访笔记的打算,决定回家泡浴缸,在伤口上涂药,然后睡。

推开家门,他见到了贺小贺。

15

把贺小贺营救出来的,是杜平凡。

网络上关于贺小贺和艳姣堵截检察官的报道,有两处失实,第一、贺小贺和艳姣没有交代她们酒楼小姐的身份。贺小贺和艳姣在色情场所打拼多年,虽然经历多次抓嫖,但她们机灵,没有给警方留下案底。在没有抓到现形也没有案底的情况下,她们不可能承认曾经混迹色情场所。高档化妆品和避孕用品也不能成为她们性犯罪的证据,那两样玩艺谁都可以有。在女大学生提包里都可以找得到。她们曾经涉足淫秽场所的说法,不过是警察的怀疑和记者的杜撰。第二、警方并没有把贺小贺和艳姣滞留,只不过是把她们带到三号码头派出所接受训诫。训诫之外的处罚是交纳一定数量的罚款。

贺小贺和艳姣身上没带钱,带了钱她们也不缴纳罚款,她们和警方较上了劲。到检察官家楼道里下跪算多大个罪?看看你们能关我们到什么时候。

在三号码头派出所里蹲了一夜,今天早上警察交接班,新上班的警察给贺小贺和艳姣做动员,动员她们找一个保人,写一份再不堵截检察官的保证书,象征性地缴纳一些罚款,然后该工作去工作,该休息去休息。贺小贺说我没工作,我就在派出所里休息。艳姣根本不听警察的动员,张罗着要洗澡和吃早饭。

警察后退了一步,说在找到保人和写了保证书的情况下,罚款可以打欠条。艳姣也后退了一步,说保人可以找,但你们要尊重我的保人,保人是我舅舅。然后她给杜平凡打电话。

杜平凡和三号码头派出所指导员熟悉,只写了份保证书,没有打欠条就把贺小贺和艳姣带走了。指导员送出门外,指着艳姣对杜平凡说,你和你外甥女相貌上不是很像。杜平凡嬉皮笑脸,说我和我姐长得就不像。

把贺小贺带到家里来的,是肖庆芸。

申诉材料上萌萌的照片,被肖庆芸珍藏起来,此后一再欣赏,欣赏的中间喝酒。萌萌像她、萌萌丢了。这两个元素被酒精综合,她的精神上就出现了错乱。她恍惚觉得萌萌是她的女儿,此刻丢了。这种丢孩子的情绪一直折磨了她一夜,直到今早酒醒。酒醒后仍然惦记着萌萌找到了没有,于是她给贺小贺打电话。但是没打通。

那时候贺小贺和艳姣还在三号码头派出所。

下午,肖庆芸又到红军巷,没看到贺小贺和艳姣作秀。向看守报摊的老太太打听,老太太说你来晚了,秀作过了,两个女孩子中间只来了一个跪着的,跪着读了遍材料就走了。

肖庆芸拿出贺小贺的申冤材料,指着材料上的照片打听萌萌。她说,照片上这孩子,和实际上的孩子差别大么?

老太太说,大体上相像,不过实际上的更俊。大妹子你啥意思,向那小丫头的妈妈出卖假寻人线索?肖庆芸说,伤天害理的事情咱不干!我有一个别刚上中学的女儿,和这孩子相像得一个人似的。

老太太长叹了一声,之后对萌萌做了一番评价:那丫头听话。她妈妈让跪着,她跪着,小身板大针一样地拔得溜直。她妈妈让她唱歌谣,她就唱没爸的孩子像根草。那丫头文明。娘俩作秀的时候,她妈妈总把一块湿手巾和一瓶水放在报摊,那丫头晒迷乎了,就过来用湿手巾擦一把脸、渴了就过来喝一口水。无论是擦脸还是喝水,之后那丫头总要说一声谢谢奶奶。内急的时候,那丫头到草坪小解,小解前总要到报摊上拿一张旧报纸,挡严了前面才蹲下。那丫头有情有义。她妈妈哄她,说她爸爸没有死,爸爸像小青蛙冬眠一样。躲到河边的地底下睡大觉去啦。她妈妈说在这里下跪是为了感动大地,让日子快快过。明年春天的时候,爸爸就和小青蛙一起醒过来啦。盼望着日子快快过,那丫头每天都到摊上来看报,她还不识字,但认识报头日期的洋字码。

肖庆芸说啧啧,才三岁半呐!

老太太从报摊下面抽出一块泡沫板。泡沫板上压着一只硕大的、很旧的蒲扇。这两样东西是她专门给萌萌预备的,每当母女俩作秀结束,她都让萌萌在泡沫板上坐坐,打扇子给萌萌降温,太热了萌萌哮喘。萌萌走失了半个月,这两样东西她没有扔,她盼望着萌萌回来。这之后,她对萌萌的景况做了好坏两个方面的预测:被人贩子拐走倒是好事。可以卖到缺孩子的人家去顶坑;被乞丐们拐走就惨啦,掰断胳膊打断退。趴在街头做要饭的机器人。

嘴损!肖庆芸说,大婶嘴损。

才是六月,天竟然热得受不了。直照下来的阳光,把人的影子都晒化掉了。离开红军巷,肖庆芸一路走一路骂,骂全球变暖。挤上公交车又骂,骂自己,为什么不打的,没孩子的女人省铵做什么,给谁留遗产?回到旅馆后余怒未消,站在门厅里四下看,想找一个员工骂一骂。这时候,她听到悦耳的一声叫:铁肩嫂!

原来是贺小贺。

离开三号码头派出所,杜平凡邀请艳姣和贺小贺去吃早餐,然后洗个澡。艳姣去了,贺小贺没去,她在一处排档吃了一碗拉面,然后去做每日历行的三个规定动作。

一是去贴牛皮癣。烟草公司门前的那条街原名叫做烟草街。而今烟草街成了乱贴乱画者的集散地,所以人们又称烟草街为牛皮癣胡同。贺小贺躲在垃圾屋后面换衣服,换上一件长及脚面的蓝大褂,头上裹了纱巾,然后在牛皮癣老板那里接了一单四十五元钱的生意。与其他贴小广告者不同,贺小贺拿到小广告后不着急去贴,她先把不干胶撕开,把小广告密而不乱地贴在蓝大褂内襟里,由上至下贴成左右两排。贴广告的时候打开衣襟左右开弓,遇到城管的时候,衣襟一合安然逃逸。

二是去站橱窗。裘皮服装返季销售。东北虎皮草总汇里人气旺。虽然用了空调,但穿着裘皮站在橱窗里仍不好受,皮肤粘,沾上细毛抖不掉。站了一个月的橱窗,贺小贺总结了一个打假经验:细毛沾到皮肤上不痒的,是真裘皮;沽到皮肤上痒的,是化学纤维。

三是去红军巷。没有艳姣做搭档,那幅目击证人站出来的横幅挂不起来,她在树上撅下来几根树枝,插在地上做支撑,把横幅在她前面围了一圈,然后跪下来读材料。每天来小广场看作秀的有一个固定的人群,人群中有贫嘴的,说贺

小贺有创意,今天的布置像是卖十三香。看作秀的都是城里人,但今天来了三五个农村人。城里人站着看,农村坐着看,一边看一边吸旱烟。虽然没有看到农村人手腕上是否文着忍,但贺小贺怀疑他们是海查干人。她暗中决定,日后作秀不再带着艳姣。

之后是自选动作,她去了检察院。检察院信访办的干部认识贺小贺,不待她请求约见,就给那名昨天被贺小贺追堵的检察官通了个电话。检察官没有接见贺小贺,但让她在信访办听了个电话。

检察官向贺小贺道歉,说他只知道贺小贺和艳姣被110民警带走了,并不知道她们双双被留滞。他说,你们两个过分,警方也有些过分。贺小贺也道歉,说余建设的案子对她而言是塌天大祸,而对检察官而言是一般性工作,她说,追到家里谈工作,有些公私不分。

之后又提起约见的事情,检察官说,话谈过了、材料正在看,目前没有约见的必要。贺小贺说有必要,上次谈话不全面,材料也要更新。检察官说,下周吧。贺小贺说下周几?检察官说下周再定。贺小贺说好,下周一起。每天的这个时间我都在信访办等你。

中午,再次去吃拉面。刚刚在排挡坐下,贺小贺就接到了汪革新的电话,汪革新要马上和她见个面。拉面等不及了,她在路边面食摊上买了一张饼,卷起来,像歌星啃麦克风那样,一边啃着一边去了十二指肠。

汪革新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埋怨。埋怨贺小贺不顾拆迁户的集体利益。完全陷入了个人恩怨的小圈子。他说,黎记者开调查会,上天入地找不到你。你尽早和黎记者联系,站在拆迁被害人亲属的角度对调查会做出补充。然后他说了两件事情,第一件,老白党胡同二期拆迁开始,二期的拆迁户们成立了一个组织。这个组织叫做爱我家园互助会,二期的要求一期的派代表参加这个组织。他参加,问贺小贺参不参加;第二件事情,拆迁办发下通知,要求拆迁户们去领取补偿金。他不领,全体钉子户都不领,问贺小贺领不领?

加入爱我家园互助会的事情,贺小贺说考虑考虑。领补偿金的事情,贺小贺回答得很肯定:领。汪革新说,余建设白死啦?贺小贺说白死了,给多给少他都不能消费了。

两人不欢而散,临分手时,汪革新提到了萌萌,问萌萌有消息没有。贺小贺说还没。

然后,贺小贺直奔肖庆芸旅馆。

提起肖老板和铁肩嫂,笨狗街人人皆知。贺小贺说。

人人皆知谈不上,小有名气。肖庆芸说。听一遍就记住了,小贺你好记忆。

贺小贺说,可以忘了仇人,但恩人一定要记住。

肖庆芸说,仇人你也没忘,要么你能天天去鸣冤?

两个女人笑了,挤到一张沙发让说话。贺小贺为肖庆芸带了一些水果和一条烟。烟是三五牌。她说水果是我买给铁肩姐夫的,香烟是艳姣买给铁肩嫂的,艳姣狗鼻子,从你身上的味道断定你爱抽雪茄型。

肖庆芸说,东西买得倒是对路,志坚爱吃水果我爱抽烟,但你对我们两口子的称呼有问题,细想想看,铁肩姐夫和铁肩嫂不应该是一家人。

两个女人再次大笑。贺小贺说,在报社接待大厅,左等右等不见铁肩姐夫,等得心焦时我就想,是不是铁肩姐夫不想见我?我家建设的案子人命关天,铁肩姐夫怕是不愿担这份沉重。后来看到大厅墙上的光荣榜,铁肩姐夫的照片和报社领导的一般大,而其他模范的照片只有铁肩姐夫的一半大。我又想,算了吧,走吧,铁肩姐夫这么高的名誉和地位。不能损害在我家建设的案子上。铁肩嫂,处朋友要有处朋友的方圆,朋友可以让朋友为难,但不该让朋友担风险是不是?

肖庆芸说错了,小贺你错了,我家志坚虽瘦,但却生着一身硬骨头,与恶势力斗争起来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我家志坚之所以不急着采访你,我认为不是素材的原因。记者从来不怕乱子大,余建设命案再大,能大过松花江水污染吗?他不急着见你是题材的原因。他刚刚写得了生猪黑市场的重磅炸弹,他想要放松放松,抓些小题材,解剖个麻雀什么的。

贺小贺说,铁肩嫂毕竟是铁肩嫂,新闻方面真有一套,素材题材讲得面面俱到。

肖庆芸拉起贺小贺去了黑列巴巷,坐在家里等黎志坚。等的中间做饭,一边做饭两个人一边谈论萌萌。贺小贺从手包里拿出一本影集,影集中有三五张萌萌的照片。肖庆芸看了又看,终于忍不住贪婪,说给一张吧,我和这孩子有天缘。然后她翻出自家的影集,找出自己小时候的照片和萌萌的照片比对。比对的同时强调:三岁的时候我可不胖,胖在三十岁之后。

贺小贺大叫:简直是一对双胞胎。

肖庆芸笑着在贺小贺背上击了一掌:生我可得把你累个好歹。

黎志坚回到家的时候,两个女人已经把晚饭准备好了。

肖庆芸自鸣得意:为了成全你们两个的采访,我老肖用了个守株待兔。

黎志坚想:引狼入室才贴切。

由于在家庭环境背景下见面,贺小贺的形象和气质上有了变化。首先是质量上大了一些,丰腴了一些,因此农家碧玉的特点也就显现出来,虽然作过母亲也作过鸡,但她腮下靠近脖子的地方,仍然隐隐地留下一抹处女红。

贺小贺向黎志坚半鞠躬半点头。然后向肖庆芸说,铁肩老师和报社照片上的不十分一样。但和我想像中的差不多,文文雅雅清清瘦瘦,如果再戴上副眼镜,和我想像中的铁肩老师就完全相同了。

鼠标一点,贺小贺就把红袖添香的一晚删节掉了,这让黎志坚轻松,软着陆成功了。他和蔼而陌生地与贺小贺握手,然后说,既然是肖庆的朋友,就应该是志坚的朋友,那么就把采访的事情放到餐后,我们夫妻先为新朋友接风,小贺和我喝点啤酒。肖庆来自的。

饭后。肖庆芸和她的狐朋狗友们煲电话粥,黎志坚把贺小贺让到书房里进行采访。

贺小贺接着她的那本小姐血泪账往下说。身陷红尘的日子里,她以在红袖添香做小姐为主业,兼营传销,还为一个制假证团伙做中间人。为假证团伙做中间人的主要业务是传递钱和假汽车牌照。传递的过程中她两头赚钱。客户给她一份。制假证团伙给她一份。十六岁到十九岁的三年间,她替父母还上了三万元欠债、赎回了承包田。她的青春,被命运用六万元钱买断了。她不想回家乡。一是面子上过不去,二是过不惯农村的生活,她决定留在哈尔滨重新做人。

她要重新做人的当时,工商联为了体现对个体业者的关怀,搞了一次征婚,为一些大龄小老板征婚。娱乐场所的小姐们闻风而动,编造假身份纷纷报名,她们把这次征婚看成一次发财的机会。她也报名了,她把这次征婚看成发财的机会,也看成重新做人的机会。她制作了一份卫生学校的假毕业证。但假毕业证上属了真实姓名,这种作法说明了她应征动机的两重性。

征婚派对把她和余建设派在一起,几次花前月下之后,他们的感情蓬勃发展,半年后他们结婚了,之后有了萌萌。虽然她此前的经历中有着不光彩的一页,但她坚持说她和余建设是初恋,上床的感觉是初婚。她甚至这样庆幸:我真有福气,一次恋爱就找到了可以跟随一生的人。她把她与余建设的爱情做了一个颇具动感的形容:

拧螺丝一样,一环一环直到拧死。

余建设虽然是老白党胡同居民的大哥大,

但他没有很高的文化,因此也没有宣传和组织能力,能为自己树立威信的,不过是率先垂范。爆炸案发三天前,他把工厂里雇用的两名安徽籍工匠打发走,又把贺小贺和萌萌打发走,他给她们租了一套住房,在河套小区。送走贺小贺和萌萌的第二天,他把一袋子炸药扛回家,之后信誓旦旦地向邻里们表示:斗争胜利,他余建设最后一个搬走:斗争失败,他将和敢于拆他家老宅的人同归于尽。

但贺小贺坚信,余建设不会为保卫家园而英勇就义,固定资产不是他生活中第一重要的,第一重要的是她和萌萌。余建设自杀也被贺小贺排除,余建设很少冲动也不抑郁。结婚后余建设就开始养生。早晨起来就喝牛奶,喝完牛奶就跑步。

接下来,贺小贺就余建设意外爆炸致死的结论提出质疑。质疑有三,外加一个佐证。

质疑一是炸药的来源。余建设扛进家里的不是炸药,而是一袋掉了标号的白水泥。

从邻居那里听到余建设把一袋炸药扛回家的消息,贺小贺立刻给余建设打电话。电话中余建设嘻嘻地笑,说那是一袋白水泥,他准备用那袋白水泥给察哈尔街的一位客户砌烟囱基座。余建设说他之所以指鹿为马,是为自己壮胆和为邻居们打气。贺小贺信不实,当天傍晚她跑回老宅,把那袋白水泥从床下拉出来,抠开包装袋捏、放进嘴里尝,千真万确那是一袋子白水泥。

遗憾的是,案发后白水泥杳无踪迹。

假定余建设背回家中的不是白水泥而是炸药,再假定他执意自杀或摆弄炸药发生了意外,那么,要使这两个说法成立,就要具备同一个前提:炸药从何而来?时至今日。警方都没有就炸药来源给出一个合理的答复。

质疑二是爆炸的次数。爆炸发生的当时,计算机人才学院的主楼、教学楼已经拆迁。只余一座四层学生宿舍楼。宿舍楼向着爆炸现场的一间屋子里,住着六名男生,都是英超球迷。爆炸发生之前,他们正在电视中观看曼联队和利物浦队的英超半决赛。这栋楼的供电设备陈旧,用的是老式剪刀闸。第一声爆炸响过,剪刀闸被震出间隙,电视机一片黑。学生们下楼去重新合闸,上楼后重新看球赛。几分钟后,第二声爆炸响起,剪刀闸再次震出间隙,学生们再次合闸再次看球赛。

球赛结束后,学生们才有心情去追究爆炸声的来源,他们循着爆炸声传来的方向找到爆炸现场。现场围观的群众听到学生们抱怨:爆炸了两次,怎么才死了一个人?

试想,一袋炸药,无论是有意自杀或意外爆炸,怎么可能炸响两次。而且中间有五分钟的间隔?

质疑三是爆炸的方式。

老白党胡同有许多人看到余建设把炸药袋子扛回家,也有人看到他把炸药塞进床下,那么毫无疑问。爆炸应该发生在室内。发生在室内的爆炸。会由里向外地把屋顶、四壁推向四面八方。然而。爆炸现场的景象与上述推断恰恰相反,屋顶完好无损,而南面的墙整体倒向院落中,西面的山墙倒进屋内,把余建设压死在地面正中央。

面对爆炸现场,稍微通晓爆破常识的人都会得出以下两种结论:一、爆炸发生两次,第一次在室内。把南面的墙由室内推向院落。第二次在室外,把西面的山墙炸向室内。从余建设卧室的建筑布局上看,只有扫清南墙这个障碍,山墙才能整体倒进室内。二、两面墙倒塌后只有轻微破损,而屋顶没有破损,说明爆破前曾经有人做出过精准的爆破测算,因而炸药用量合理。可以确定,执行这种爆破的是训练有素的专业爆破人才,爆破的方式为定向爆破。

余建设不是爆破专业人才,不可能进行定向爆破。而海查干拆迁公司有一支爆破队伍。具备定量使用、保管、运输炸药的专业资质。

那一项佐证来自法鉴中心。虽然该中心迟迟未能拿出法鉴结果,但该中心的一位警官称,余建设之死与爆炸没有直接因果关系,他在爆炸之前就已死亡,被山墙与地板压成一帧照片的,是他的尸体。

陈述上述看法的同时,贺小贺还向黎志坚出示了她拍摄的爆炸现场照片、老宅平面图、爆破模拟图,还有计算机人才学校学生听到两声爆炸的文字证言。

黎志坚十分的振奋,贺小贺的三项质疑完全可以否定余建设意外爆炸身亡的结论。迫使警方以余建设被他杀立案侦察。三项质疑中的后两项,即爆炸次数和爆炸方式,有理有据无懈可击,只是第一项还有待完善。即余建设扛回家的如果是炸药,要找到炸药的来源:余建设扛回家的如果是白水泥,不但要找到白水泥出处,而且要见到实物。

在炸药来源不明的情况下,如果拿到那袋白水泥,可以从根本上改变余建设命案的性质。白水泥怎么可以发生意外爆炸?他忽然想到了钱柜提供的线索。钱柜看到余建设从居老板店中扛走的炸药,会不会是贺小贺捏过、尝过的白水泥?

调查西门居是当务之急!

他决定去绥芬河,把查找白水泥作为调查余建设命案的突破口。内心的汹涌澎湃并没有体现在他脸上,他不想让贺小贺知道他为余建设翻案的决心和计划。记者对案件的调查不同于警察,警察可以大张旗鼓,而记者则要小心翼翼,报道时才大张旗鼓。如果让贺小贺知道他要调查西门居,她一定会跟他一同去。他在贺小贺面前已经完成了由情场大哥到记者的角色转换,他不想再转换回去。

他对贺小贺的陈述做了一个漫不经心的总结,他说,综上所述,你还没有掌握海查干人谋害你丈夫的直接证据,你掌握的证据只能证明:爆炸案是个蹊跷的爆炸案。

蹊跷的爆炸案!贺小贺兴奋地重复着,好哇。蹊跷爆炸和余建设自己炸死自己比较,向着真理前进了一步。她说,铁肩老师的态度就是明朗,不像警察那样不阴不晴。公安部门多次勘察现场。省厅的市局的都去过,他们是破案的行家,他们都知道这个爆炸案是个谋杀案,可他们就是不表态。苏所长也不表态,老苏只是反复说,你的任务是带好萌萌,把破案的事情留给我。

黎志坚说,可是你并没有把你的任务完成好,你把萌萌弄丢了。他把话题岔开,启发贺小贺说一说找孩子的事情。他说,把替夫伸冤和找女儿两件事放在一起比较,对你而言,找女儿是第一要务,替夫伸冤在其次。

然而贺小贺固执,说余建设和萌萌在她面前没有次序,两个人的事情都是要务。

这之后,贺小贺提到了红袖添香的事情。她向黎志坚解释,红袖添香的营生她偶尔为之,只有在经济上十分拮据。而红袖香人手不够的情况下才去坐台。黎志坚对自己涉足红袖添香未做解释,只是提醒贺小贺,红袖添香的营生到此为止吧。红军巷的做秀也要收敛。他又叮咛她注意保密,今天的采访不要向外界说起,日后也不要到报社去找他。贺小贺说明白。今后联系打电话和发短信。

肖庆芸和狐朋友狗友们煲够了电话粥,又凑到书房里来听热闹。

然而肖庆芸进来,书房里的两个人就改变了话题。黎志坚说,小贺目前住哪里,在哪个单位供职?贺小贺莞尔一笑,接着黎志坚的秀往下作:居无定所,四处打工。

听到这里,肖庆芸接过了话碴。旅馆里的厨师手脚不干净,屡屡贪污买菜款,她久已产生换厨师的念头,苦于物色不到合适的人选。方才吃了贺小贺做的饭菜,觉得味道还可以,于是她

说。到我旅馆灶上掌勺怎么样,月薪千元包吃住。大众饭菜容易料理,不讲究色香味,只图个干净顺口。

贺小贺喜得鼓掌,说哇噻美死我了!在铁肩嫂手下做活,离铁肩姐夫更进了一步,可以和他学习一些新闻方面和法律方面的知识。

黎志坚心想坏啦,让贺小贺贴上了。

杜平凡回电话了。说到焦明明做手术的事情,杜平凡很爽快地答应了,答应之后又埋怨,他说,跑医疗战线八年如一日你只做了一件事:讨好百姓得罪医生。那么好,你找百姓给那个孩子做手术去吧!

黎志坚说就找你。杜平凡说,你和那个孩子什么关系。私生子?

16

黎志坚去察哈尔街,找西门居开的那家建材店。

西门居已经把他的经营转移到绥芬河去,只在察哈尔街上的店留下两个店员。分白、夜两班守店,同时进行一些水暖材料的小规模经营。两个店员一个很老,是更夫,另一个说话半语,在前台卖货。

西门居的建材店店面很大,后面还有一个院落,院落里有一间板棚仓库。

黎志坚没有在前店站脚。直接走到后院仓库。他看到仓库里贴墙立着两排水泥袋子,数一数,一排十个,另一排九个。他断定这些水泥每袋五十公斤,二十袋为一吨。西门居进货时不可能进十九袋,应该进一吨二十袋。进一吨二十袋水泥的时候,恰逢拆迁初期的民间建材经营清淡期。进货后只卖出了一袋,剩下的十九袋无人问津。他从仓库板墙间隙伸进手去,在水泥袋子上摸一摸,沾了一手灰。看来至少两个多月之内没有动过,那么,那一袋水泥被卖出的时间应该是两个多月前。

余建设爆炸案就发生在两个多月前。

他喊来半语子店员,让他打开仓库。他在十九袋水泥中选一袋包装有毛病的,伸进一根手指抠,抠出一点内容来看:白水泥。他说,其它店里的水泥二十袋一吨,你这里为什么一吨十九袋?

店员说,各店有各店的特色。他问,那一袋什么时候卖的,卖给谁了?店员说,忘了,等居老板回来查票子吧。他问,卖给余建设了吧?店员说,问余建设去。

他拿出相机给仓库和那两排水泥袋子拍照。店员说等一等,等到居老板回来,居老板让你照你再照。他说,照完啦。

下一步是寻找余建设的客户,就是让余建设砌烟囱基座的客户,据贺小贺称,这位客户也在察哈尔街。察哈尔街是新改造街区,没有自行取暖的平房,小区内的楼房早已实行了集中供热,没有锅炉间,因此也没有烟囱。这条街还是优秀市政建设一条街。没有小企业、小作坊,因此也没有工业用烟囱。

在街上转一圈,黎志坚又找报摊零售员了解情况。听到黎志坚要找烟囱,零售员笑了,说铁肩记者忘了?不久前你还给察哈尔街老百姓打过一场烟囱官司,新闻做得太多,也难怪你搁下笔就忘。

黎志坚想起来了。三个月前,察哈尔街老百姓投诉,说二十二号地下室的果木烧烤店不像话,全天候地烧烤羊肉。一至七楼的住户苦不堪言,外墙被炭火熏黑,玻璃上挂了羊油,养在窗台和阳台上的花一律不开。

丁点小事不足以上报,但群众投诉又不能不管,否则日后有大事群众也不找你了。黎志坚来到烧烤店,劝说店主要文明经营,要搞好邻里关系。要安装排风扇和高烟囱。店主不讲理,说楼上的人不讲良心,我每周一次请他们免费吃羊肉串,这些没良心的吃羊肉还嫌膻。

黎志坚生气了,写了一篇批评报道。

作为老记者,他深通批评之道,没有批评店主,而是批评察哈尔街的城管部门。批评店主,城管罚店主几个钱罢了,而批评城管,则不但要罚款,闹不好会勒令店主停业整顿。批评报道之后他就把这件事情忘了,过后也没过问烧烤店安装了烟囱没有。

安装了,两个月前。零售员说,安装的是黑白铁皮烟囱,做活的是老白党胡同余建设。

黎志坚没有直接进果木烧烤店。他绕到烧烤店后面去找烟囱。直径三十公分的白铁皮烟囱从烧烤店的后墙出来。一节一节地固定在楼墙上,沿着楼墙通向楼顶。烟囱下面有一个基座,排风扇安装在基座上,排风扇的排风口与烟囱相通。基座是水泥结构,用的是普通水泥。余建设的手艺果然一流,烟囱严丝合缝,基座横竖归方。

见黎志坚进来,烧烤店主横眉立目,他向收银员大叫,写个牌子挂出去:记者与狗不许入内!

黎志坚像没听见一样。选了一张靠窗的桌子坐下,用餐纸仔仔细细地揩餐具,然后说:五个羊肉串、五个牛肉串、一串蚕蛹:一升扎啤,再烤一只鸡腿,让你们店主跑一趟报社,把鸡腿给记者的狗送去。

店主笑了,端了一升扎啤到黎志坚桌前坐下,两个人喝。

烧烤店果然被城管勒令停业整顿。停业整顿期间,烧烤店营业厅安装了排风系统,同时和邻里们达协议,营业时间不超过夜里十点,营业时不放音响。两三万啊,店主苦着脸说。打水漂啦!

黎志坚狡猾地笑,他说,据我所知,察哈尔街上的烧烤店有五六家,我的批评稿见报之后,五六家烧烤店受了你的牵连。同时停业整顿。你钱大气粗,投放个三五万之后,营业又恢复了,可是那几家的整顿改造至今还没有验收合格,五六家店的顾客都到你这里来吃。三五万你早赚回来了。

黎志坚本是凭着猜测胡说,不想竟然说对了,店主不无得意,连连说塞翁失马塞翁失马。

关于那一袋白水泥,店主说,烟囱基座是烧烤店排风系统的最后一项工程。因为烟囱和基座在后街上,因此也是面子工程。为烧烤店能顺利通过城管验收。余建设决定把基座做得好看一些,砌清水墙。用白水泥勾缝。爆炸案发生前一天的中午,余建设开着他的客货车拉来一袋白水泥,打开袋子一看,白水泥是小窑烧制的,质量低劣,而且存放时间过长掉了标号。余建设叨叨咕咕地骂西门居吃人饭不拉人屎,然后开车去了江滨路一家建材店,在那里买了一袋普通水泥,让泥瓦匠用在烟囱基座上。

店主说,当晚六点钟完工后,余建设开车把那一袋子白水泥拉走了。店主猜测,那一袋白水泥有两个去向:一是扔了,二是退货。他说,退货的可能性大,余建设牛高马大又站在理上,西门居不敢不退。

黎志坚决定乘夜车去绥芬河,他对在绥纷河找到西门居很有把握,绥芬河小城建材店不多,新开张的建材店就更少。那么现在要做的事情有两件,一是给火车站票务中心打电话订票。有记者证虽然可以上车后补票,但很难补到卧铺。二是要巩固裆间伤口的治疗效果,先去医院打一个小时的吊瓶,开一些路上用的口服药,免得路上出麻烦。离开本埠,还要和报社打一声招呼。

黎志坚拨通了抗美主任的电话,却听到抗美主任泣不成声。

17

黎志坚在察哈尔街采访的同时,午报再次遭到了新建集团的迫害,午报经营多年的,在哈埠颇具影响力的活动——万家万米徒步郊游,遭到了海查干人有组织、有计划的暴力冲击。

万家万米徒步郊游活动,是午报独家发起经营的。五年前程启前就任午报执行总编,抓的第一件事就是这个活动,所以报社里私下把这个活动称为程老大工程,上上下下都不敢怠慢。活动前后,报社只留四分之一的人力办报,其余

四分之三参与筹办活动,参与活动的和办报的都不许请假,家里死了人也不许请假,除非你死了。

历时五届的万人万米徒步郊游活动,在社会效益、经济效益以及规模上。堪称哈埠媒体活动之最。午报在总体实力上哈埠排行老三,在媒体活动上排第一,因此,报界称程启前为活动王。

徒步郊游活动的具体程序很严谨。组织哈埠一万个家庭大约三万人,每年六月的第一个星期日在东江桥炮台广场集会。省市领导、各界名流到场,且由省市专业文娱团体表演节目。省市领导中最高资格者讲话后,程启前做动员令,请出前一年万人徒步郊游冠军得主家庭,由这个家庭点燃本届活动火炬,再由最高资格的领导打响发令枪。冠军家庭高擎火炬走出活动主会场,万家三万人紧随其后,走过东江桥,浩浩荡荡地向太阳岛进发。徒步大军一小时后到太阳岛,在太阳岛主题公园做一个小时的观光休息,再向西江桥进发。走过西江桥进入市区,然后到防洪纪念塔下集结,开总结会,同时奖励本年度冠军家庭,并依照到达防洪纪念塔的先后次序,给一百个家庭派送纪念品。

奖品是丰厚的。冠军家庭可得到一台家庭用汽车,其余一百个家庭各得到一套家用音响。

声势是浩大的。东江桥炮台广场、太阳岛公园门前、防洪纪念塔等地安排了军乐队。主会场放飞五百只信鸽、五百个气球,沿途拉横幅、竖彩旗近五百面。

服务是周到的。沿途每三百米设一处饮用水供应点,每一千米设一处医疗救助站。

社会效益是显著的。从省市到中央。各媒体多次报道这个活动,国家级体育部门称,这个活动是全民健身运动的一次盛会,是对哈尔滨人体质的一次大检阅。同时,这个活动是午报读者的一个大交流、大团结的机会,也是午报办报实力及在报界影响力的一次大展示。

办这样一个显赫奢侈的活动,午报在经济上不赔反赚。奖品由冠名单位筹备、供水点由本埠几家纯净水厂分段承包、医疗救助点上的医护人员是来自各大医院和医科院校的志愿者。横幅和彩旗出卖广告位,就连每人一件的T恤也不例外,前面印着午报暴走族,后面印广告。参与活动的家庭要缴纳报名费、保险费,仅这一项,午报至少要拿到近百万。

除开午报,沿江两岸的商家也有收益。快餐店、鲜花店、旅游用品店忙得不亦乐乎。据统计,万家万米徒步活动的一天里,沿江商家的收入不啻于情人节。鉴于这个活动对哈埠经济的拉动效应,徒步郊游队伍出发时的那一声鸣枪,轮不到主管宣传的或主管体育的领导,而是由行政一把手扣板机。

海查干人的破坏活动,就由扣板机开始。

根据历年来的经验,报名参与活动的都哈埠本地人,但此次报名时,来了近三百个家庭的外地人,多数是海查干人。海查干人报名的时候穿戴得还算整齐,因为组委会有规定,衣衫褴褛者请勿参与。但进入主会场的时候,海查干人的形象很糟糕,女人蓬头垢面,男人穿着裤头赤着上身,男孩子光屁股。因此,电视记者无法摄像、摄影记者无法摄影。

三五万人集结在东江桥广场,后面的大多数人是看不到主会场的,因此,何时出发,要以主会场领导的发令枪声为准。上届冠军家庭高擎火炬,静等发令枪的时刻,是活动的最庄严时刻。就在行政一把手接过发令枪庄严地举起的同时,五六个海查干人举起了五六支发令枪,抢在领导前面乒乒乓乓乱响,然后海查干人一哄而起,抢在上届冠军家庭和前导队前面开步走。后面的人听到枪声也开步走,把主会场冲散,在海查干人的引导下,汹涌澎湃地走上东江桥。

主席台上的省市领导和各界名流问程启前,怎么回事?程启前用对讲机问活动筹委会,怎么回事!但是没有人回答他,筹委会的全体人员都挤到桥头堡附近去了,他们手拉手结成人墙,以防有人摔到路基下和被踩踏。

按照活动前的约定,道桥部门允许徒步大军占用桥面右边的一侧。左边的一侧仍允许车辆缓慢通行。但此时徒步大军已把桥面全部铺满。大桥管理部门负责人认为午报违约,下令关闭大桥。程启前说你敢,你敢把一万多人撂在桥面上,我就敢抱着你跳桥!然后他请求交通警察截停了过桥车辆,全部桥面供徒步大军通过。

海查干人每人都提着啤酒瓶,边走边喝,喝了就尿,从桥栏杆的间隙尿向松花江。有人制止海查干人的不文明行为,海查干人非但不听劝阻反倒出口伤人:再说你再说。再说就往身上尿。于是双方由口角到撕扯。桥面上挤成了一个人疙瘩,徒步大军通过的速度大受影响。

三万人刚刚过去一万。更危险的事情发生了。被交通警截停在桥北岸的车辆中。有一台运送热沥青的罐车的排出口被打开,滚烫的沥青沿着引桥的坡度在路面上淌出三五十米。行走在这一路段上的几十名群众被烫伤,徒步郊游的唯一通道被卡死。前面的向后退,后面的从桥面上向前拥。前面的大批群众被挤下引桥,其中有人沿着几十米的引桥护路坡滚到坡底。

沥青运送车车体上印有海拆两个字。海拆,海查干拆迁公司的意思。

程启前下命令立即停止这次活动,同时命令筹委会及午报所有在场成员全力以赴疏散群众。他孤零零地跨在桥栏杆上,对着对讲机声泪俱下:午报的全体员工们,参与活动的老百姓不受损害,是我给你们的最高原则,为维护这个原则,午报倾家荡产在所不惜。他说,下面是我给你们的死命令:疏散中死一个人,应该是我程启前。死一百个,应该是组织活动的一百名午报员工,我不许死第一百零一个!

按照分工,程启前负责启动,谷向东收尾,此刻谷向东正在防洪纪念塔筹备颁奖庆典。在对讲机里了解到东江桥的事故,按照重大事故通报制度,他打电话向市委书记做了汇报。同时请求治安和医疗两个方面的支援。然后留下两名女记者留守,带领其他人赶往事故现场。

从西江桥绕过去,太远,而东江桥已然不通了,被拥堵的车队已然排到防洪纪念塔下面。陆路不通走水路,谷向东带着十几个人分乘五台水上摩托过江。

第一次乘坐水上摩托,谷向东经不起颠簸,几次扭转头向江中呕吐。尔后衣服淋湿了,头发淋湿了,他抱住驾驶员的后背瑟瑟打抖。上了岸,市委委员、机关报总编失去了作用,他在混乱的人群中被挤来挤去,全然一个障碍物。一阵天旋地转之后,他与同行的部下们失散了,同时也失去了方向感,他本打算去引桥,结果被人群裹挟到一处医疗救助站。医疗志愿者批评他:哪里危险往哪里去,这位老同志可真有意思!他指了指心脏,艰难地说,硝酸甘油片。

这时候,抗美主任和她的部下在最前沿。

抗美主任和她的部下被人流挤下引桥护路坡,在引桥下的排水沟中人仰马翻。抗美主任也向部下发出死命令:不许动,用身躯为被挤下引桥的读者垫底!

这个悲壮的时刻,她接到了黎志坚的电话。泣不成声之后,她说,保护读者捍卫午报,我和小弟小妹们团结成一块铜墙铁壁!如果这是最后时刻,那么记住我的话黎首席:我爱你也爱部里所有人!

黎志坚说,我过去!

通向东江桥的道路被警方封锁了。禁止车辆通行,为从主会场退下来的人提供了一条绿

色通道。从绿色通道退下来。大部分参与活动的市民没有散开,他们围堵了午报写字楼。活动中遭受损失的市民,要求午报赔偿损失;活动中没有遭受损失的,由于郊游的情绪被破坏,也要求午报给个精神补偿。同时为他们的报名费讨个说法。

由察哈尔街到炮台广场,黎志坚必须经过午报写字楼。他不敢在激动的人群面前张扬,他把车扔在路边,徒步绕过人群。但他仍然被人认出来了,有人拍他的肩膀:铁肩啊铁肩,这上面没有诚信还有道义吗?

逆人流而上,他来到炮台广场。破碎的气球碎屑、被踩踏的旗帜、放飞信鸽后留下的鸽粪和羽毛、装有食品的塑料袋、被踩丢的五颜六色的鞋子。主席台有一面用纤维板搭起的临时墙,墙上写有滨江午报字样,有人在这四个字上淋了可口可乐。主席台下面,一个与家人走散的妇女用手机联系失散的家人:你伤着没?孩子伤着没?

黎志坚泪流满面。

当晚,谷向东用总编码给黎志坚打电话,要听汇报。

黎志坚把近期的采访成果详细汇报之后,谷向东说精彩,然后指示办一期铁肩专版,告诉受众,午报蒙难,缘自为拆迁百姓代言。和生猪黑市场的报道一样,铁肩专版不经初审和中审,成稿输入午报采编网终端,直接交总编终审。他说。终审是我。我从启前那里拿过来明后两天的终审权。不是把徒步郊游说成是程老大工程吗?那么,明后两天的报纸就是我谷老大工程。

黎志坚问谷向东的身体情况,谷向东说,还活着。

黎志坚的铁肩专版包括以下三个内容:头题发七十二蹬警方快速破案的励志报道:二题介绍老刁被打案始末:中间版面用拆迁方面的法制问答、拆迁户维权指南等等资讯类文章灌水。

励志报道以对七十二蹬警方的宏扬开篇,落笔在老刁遭殴打与生猪黑市场被端掉这一因果关系上。结尾部分引用焦尔健目前还没有落实的口供。把海查干拆迁公司和梁氏兄弟从后台推到前台。

他在计算机前整整坐了一夜,凌晨三点结稿。三点睡到四点,他被裆闻的伤口疼醒了,熬过去疼痛之后又感到十分饿,捱到六点,去黑列巴餐厅。

早餐时,先看同城两报。往年,出于报业竞争需要,冰城和塞北对午报的徒步郊游活动不予报道。而今天,也许是物伤其类、也许是幸灾乐祸,两报都发表了徒步郊游遭受冲击的报道。言辞隐讳。称闹事的海查干人为少数不法分子。两篇报道各自配发了图片。没有表现群众、海查干人,而是表现事故现场的午报记者。一名男记者扛着一捆没有旗帜的旗杆满脸油汗;一名女记者面对无人领奖的颁奖台欲哭无泪。如果说报道有些物伤其类,那么图片则完全是幸灾乐祸。

再看午报。在哈埠三家报社中,午报记者的装备是一流的。每名记者都配备了声相采访器材,三年一换代,因此,午报记者做出的新闻和拍摄的图片也是一流的。由于人手一台照相机,有人还有摄像机,徒步郊游事故的当时,记者们采集到大量的现场影像资料。午报以推动精神文明建设为主题,以徒步郊游遭破坏为载体,搞了对开四个整版的图片新闻。海查干人在徒步郊游活动中的丑恶形象被一一曝光:

海查干人在东江桥主会场赤身露体、海查干人举发令枪抢在领导之前鸣枪、海查干人提着酒瓶子走上东江桥、海查干站在桥栏杆边向松花江撒尿。向引桥路面上排沥青的油罐车、摔倒在洒满沥青路面上的人群,一位身上沾满沥青的老太太举着摔伤的手在控诉。下面的图片说明写着四个大字:丧尽天良!

图片新闻中夹了条简短的启示:凡交付万家万米徒步郊游活动报名费、并同时购买太阳岛公园门票的读者,其有效性顺延至明年,明年的活动时间不变,届时将不再另行通知。另,在活动中受到人身及财物损害的读者,可凭保单与保险公司协商索赔。午报向活动中受到精神损害的读者致歉,并承诺参与本活动的整订读者,下半年度午报整订费用减半。

图片新闻版尽管十分成功,但透露给读者的信息无非两种:愤怒与无奈。图片新闻的最大与最后功能,不过是用午报的气急败坏换取海查干人的心惊胆战。虽然海查干人破坏了哈埠一项颇具盛名的群众性活动,手段恶劣影响极坏,但很难追究他们的法律责任,不过是调皮捣蛋胡乱鸣枪、不过是酒后无德随地便溺、不过是沥青车事故性泄漏。而能够向海查干人讨还公道的,只有铁肩专版。

夜里几乎耗尽的激情重又燃烧。

由一位退居二线的总编终审、由一位记者组版,铁肩专版不走正常出版程序,其目的是,一旦出现新闻官司,由谷向东和他担责任。也就是说,在这一场对海查干人的舆论讨伐中,谷向东和他组成了两个人的敢死队。做新闻敢死队。头上缠着写了红字的白布条,这很豪迈!能够与德高望重的老总编一同赴汤蹈火,对他而言是抬举!

黑列巴掰开,红肠夹进去,奶油涂进去,捏着自制汉堡包,他离开餐厅一路吃着走回家。回家后把写成的稿子打乱,重写。

法制问答和拆迁指南等等灌水性内容换上了实质性内容。新换上去的文章直言不讳,指出拆迁办在三十户钉子户拆迁补偿问题上出现重大工作失误。在九十年代街区平面图和居民现有居住状况发生时代性偏差时,应本着尊重现实、保护弱势、让利惠民的原则制定出双方都认可的补偿方案,拆迁办按照九十年代街区平面图发放拆迁补偿金的做法,显然违背了让百姓享受改革发展成果的方针政策。因此,老白党胡同三十户钉子户拒签拆迁合同、拒领补偿款的做法,可以认为是维护私权的一种无奈之举,不值得提倡,但值得同情。

文章中说:规划是政府定的,房屋价格是政府定的,搬迁日期是政府定的,拆迁听政会由拆迁办选定的人选出席,拆迁户们没有对拆迁的异议权、对建设的知情权。风能进、雨能进、国王不能进。这个句格言体现的是外国古代的国情,而老白党胡同拆迁居民的房屋则是另一种景况,拆迁办,这个拆迁区域的国王可以破门而人。并且呼风唤雨。

攻击拆迁办是为了给老白党胡同一期拆迁工程的钉子户们、二期拆迁工程的拆迁户们树立信心,使之聚而不散,与拆迁办、新建集团长时间处于三足鼎立的局面。拆迁办耗得起,他们是政府机关;钉子户们耗不起也得耗,他们有吃不进去的亏;新建集团和海查干人耗不起,他们有几千口人需要养着,屁股后头还有工期逼着。

文章明确指出,海查干人提前强迁。拆迁时断水断电,违背目前国家有关拆迁的法律条文,拆迁户有理由就提前搬迁给他们造成的损失向海查干拆迁公司索赔。

加进去的文章中包括以下内容:余建设命案悬疑、十二指肠调查会钉子户发言摘编。摘编过程中,他有意造成了这样一个态势:攻击海查干人的起点是分散的,但落点集中,集中在余建设命案上。

小区的网络光纤出了毛病,写成的稿子不能直接输入午报的采编系统,他只好把稿子存入U盘,然后送到报社去。他坐在驾驶座上颠了颠。还行,伤口不算太疼。车到报社门前的时候,伤口开始疼了。

三、棺材与南墙

18

报社一片凄凉景象。

采编大厅里零零星星地坐着几位记者,都

在忙稿子,午报近几天的版面就靠这几个零零星星的记者支撑了,其他人都在外面处理徒步郊游活动事故的善后。接待大厅里,堆放着徒步郊游活动中损坏的音响、锣鼓等等器材,大厅两侧的接待室里摆着一张张行军床,疲于奔命的编辑记者们困了就倒在床上睡。

把铁肩专版从U盘输入采编网。黎志坚又给谷向东打电话做了个简短的汇报,然后他问,徒步郊游活动的善后,要我跟着大家去处理吗?

谷向东说不用,他们在处理午报的善后,你的工作更重要,你在料理新建集团的后事!

黎志坚决定今晚乘火车去绥芬河,有卧铺睡一宿,没有卧铺坐着睡一宿。他上网查发往绥纷河的车次,十一点十分恰巧有一列去绥芬河的火车。这之后他又查绥芬河建材网,查到了一家一个月前开张的建材店,就叫西门居建材行。网页做得不错,有建材店的经营项目、地址、门面,还有总经理西门居的大头贴。大头贴上的西门居在微笑,是那种小老板自封企业家的微笑。

从绥芬河建材网里退出来,他又进入海查干新闻网。打了忍者帮三个字,页面上出现了大量与该团伙有关的新闻资料。这些资料来自三年前的省报和海查干地方报纸。

《海查干日报》在打掉忍者帮的报道中,点到了该团伙几个主要案犯的名字,其中有梁洪烈和梁洪畴。报道中说,二梁等涉黑团伙骨干均被判刑。刑期均在五年以上。

他们怎么出来的。减刑还是越狱?网络上没有这方面的信息。

一条信息介绍忍者帮做案手段,颇有些骇人听闻:忍者帮在报复过程中,采用三步走的方法,第一步,在被害人的家门上画一个心字,第二步画一个刀字,将被害人残害之后,在刀字上再画一点,成了个忍字。

一条信息中介绍了海查干武术界的情况,其中也说到了梁洪畴,江湖名称叫做闪电旋风手,蝉联当地三年武术冠军。这一点黎志坚信服。他看过梁洪畴抓苍蝇。

信息中还提到了焦尔健,说焦尔健的牙齿很有功夫,可以咬住一根钉子把自己悬挂在墙上。所以他的江湖名称叫做贴墙壁虎。

焦尔健的信息让他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焦妍母子下午三点的火车到哈尔滨。他翻看案头的信件笼,在一大堆投诉信中,他发现了焦妍寄过来的焦明明的病历。

他立即给谷向东打电话,问铁肩专版的第一校小样什么时候发排?

电话中谷向东说,下午他要到市里面去汇报,汇报到什么时候还难说,所以,一校小样最早也要到晚六点才发排。他推测,徒步郊游的事故,市里面怪罪下来了,谷向东是和程启前去市里面做情况说明。这么严重的情况,估计一时半时说不清楚,谷向东回报社看稿子的时间最早也要在下班后,一个整版的稿子谷向东最快也要看两个小时,那么一校清样发排时间应该在晚七点左右。

现在是上午十一点,到晚七点有八个小时。他把时间做了这样一个安排。现在就回家。一是吃饭,吃了几天的饭店,他想吃家里煮的面条了。吃面条之后吃药、给伤口换药,然后睡,睡到两点半。两点半出发去火车站接焦妍母子。出发前换衣服,这几天他一直穿着报社的制服,他想换一身休闲装去火车站。他不想给焦妍母子一个一本正经的第一印象。

他又给杜平凡打电话,问焦明明的手术联系妥当没有。杜平凡说,给医大附院主管三产的副院长打了一个电话,副院长给手下的一名干事打了个电话,焦明明的手术事宜就安排妥当了。

说到这里,杜平凡做了两项说明,第一、他和那位副院长有着公私两个方面的交情。副院长在医院里面办了一家医疗器械公司,副院长的儿子在医院外面办了一家医疗器械公司,办这两个公司他都帮过忙。第二、副院长手下的那名干事,是一名全天候、全科、公用医疗掮客。他指出,公用不是共用。老百姓是没有资格用这种医疗掮客的,是公家用。医院里养这种医疗掮客,专门用于协调医院与有权机构、有钱单位的关系。他说,虽然公用医疗掮客与挤在门诊部倒卖挂号票的黄牛党不同,黄牛是民间的,自发的,且带有黑社会性质,但二者之间也有相同之处。都要得到一些酬金。

黎志坚说给多少?杜平凡说一千。黎志坚说我操!

杜平凡说操什么你操,给人家一千。人家给你省一万。这之后他把那名公用医疗掮客的手机号码、姓名告诉给黎志坚。

这名公用医疗掮客是丁干事。

在单元电子门上,黎志坚看到了一个用锯条一类锐器刻划的心型图案。上到三层,他看到三层一号的门侧墙壁上用粉笔画了两个阿拉伯数字,一和七。这两个数字挨得很近,再近一点点就可以拼成一个汉字的刀!

我的天。就差一个点了!

开始他认为,把心型图案看成心字、把两个阿拉伯数字当成刀,这太牵强,太草木皆兵。但从三层走上四层,在自己家门前站了一站,他又返回三层。他想:万一这个心型和阿拉伯数字真是忍者帮画的,万一他们再次搞错楼层,那么,退休老工人将再次为他遭灾。

恰好那位老工人出来,出来往垃圾道里投垃圾袋。他装作下楼外出的样子。用手指敲敲写着一和七的墙壁说,真不像话,到楼道里信手涂鸦。

老工人说,不是信手涂鸦,是我孙子胡画乱画。

这就好,这就好。说罢他转身上楼,但老工人让他等一等,说有一样东西让你看一看。老工人拖出来一具没穿服装的服装模特,模特的胸前贴着一版午报,是社会新闻版,刊登着最近一期的铁肩专栏。模特的嘴上贴着胶带,脖子上套着绳子,意思很明显:乱说,整死你。原来,为迎接哈洽会,市政部门出资为黑列巴巷临街的墙体刷届4涂料,楼顶上来了蜘蛛人。蜘蛛人在楼顶支起了升降架,垂下一部操作台。蜘蛛人下楼休息的时候,有人上楼,利用蜘蛛人的设备把这具模特挂在退休老工人的阳台上。

老工人说,你搬家还是我搬家?没必要把动作搞那么大,他说,你在窗玻璃上贴张纸条就可以了:午报黎志坚住上层。老工人说,他们要是从门来呢?

门上有门牌号,他说,错一错二,他们不会错三。

然后他像外国人那样耸耸肩,战战兢兢地上楼。推开家门,就听到一声尖叫:铁肩姐夫吓死我了。

肖庆芸原打算今天就让贺小贺上岗,顶替灶上的那名贪污厨师。但打开工资账算一算,贪污厨师再做五天才做足这个月的工,今天放他走就要白白搭给他五天的工资。如果不贪污,搭个十八天的工资她也不吝惜,但他贪污,贪污分子就必须把一个月的工做足!不但要做足,她还要守在灶间监督他站好最后一班岗。她对贺小贺说,玩去吧,虽然不上岗,但你从今天起薪。

拿工薪不干活。贺小贺心中不忍,于是她在肖庆芸手里拿了钥匙,到家里来替肖庆芸打扫卫生。

卫生打扫得不错。窗明几净,满屋子洋溢着洗涤剂的味道。因为一个人劳动,贺小贺穿得简单到只剩三点。黎志坚进来之后,她连忙取来一件肖庆芸的T恤穿,T恤穿在她身上像一件斗篷。她说,今天我是主妇,家务我来做。然后她把被单和桌布塞进洗衣机里,洗衣机工作的时候,她去做饭。在卫生间和厨房间来来往往的,拖鞋在地面与她脚跟之间细而密地响。

黎志坚没有赶走贺小贺的理由,也没有退

出去回报社的理由,他只能板起面孔不说话。

肖庆芸选择贺小贺做厨师是英明的。贺小贺做饭的速度惊人的快,她属于那种劳动欢乐型女人,一边做饭一边唱,唱着唱着几样菜做好了。唱着唱着饭熟了。洗衣机里的衣服也干净了。饭菜摆上餐桌,啤酒启开倒进杯里,她向黎志坚喊一声:公社食堂开饭啦,不分男女挤着坐!然后又进了厨房,一阵餐具与水响之后,做饭的残局被她收拾了,饭后只剩下刷碗了。坐到餐桌前,她解下自己腰间的围裙,折叠成一块餐巾盖到黎志坚的腿上。

黎志坚想到了米金花对贺小贺的评价,贺小贺伺候男人。真的是从头到脚。喝下一杯酒,他语重心长地说,你面前的我,是报社记者而不是情场大哥;我面前的你,是余建设的妻子而不是红袖添香的贝贝。总之我希望,我们之间的关系从此走向健康。

贺小贺举杯:走向健康!

一瓶未喝光,贺小贺又启开一瓶。黎志坚说不喝了。贺小贺说启开了。黎志坚说浇花吧。贺小贺说你家的花早死了。

不错,阳台下接地窗前的那一排花都死了,死于没人浇水。黎志坚近些天忙,而肖庆芸忙不忙都不浇。不愿意做女人的人都不喜欢浇花。

无花可浇,两个人只好喝。酒多了话自然多。说到了余建设,贺小贺说,建设的死,有我一半的责任。

爆炸案的当晚。在河套小区的临时家里,她搂着萌萌刚刚睡下,接到了余建设从老白党胡同打来的电话。余建设说想萌萌了,要过来看看。余建设旺,她知道看萌萌是一个借口,他过来另有内容。一怕余建设走在废墟里跌跤,二怕路上遭海查干人算计,她不同意他过来,她说,才分开几天就想?萌萌睡了,我也睡了。

这之后睡不着了。十一点。萌萌突然大叫一声:爸啊爸!然后醒来了,捂着肚子在床上打着滚。睡在床下的芽芽也来凑热闹,在地上东一头西头地跑。她把芽芽塞回床下去,然后把萌萌搂在怀里按萌萌的肚子,萌萌的肚子软软的,不像有毛病的样子。十分钟后萌萌睡了。而她不敢再躺下,抱着萌萌坐着,随时准备把萌萌送医院去。此后到天亮,她一直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半睡半醒的中间,她梦到余建设回来了,他们之间由亲昵到热烈,热烈的中间余建设叨叨咕咕地说了许多事情。虽然余建设梦中叨咕的事情她没记住,但她坚信余建设回来过,因为她出汗了。脸上也湿漉漉的,她认定那是余建设留在她脸上的口水。

这之后。她说了两个如果:如果她允许余建设回来。命案将不会发生;如果余建设命案有真相大白的一天。结果会证明,余建设不是死于爆炸,而是死于残害。首先被残害的是肚子,他忍耐不住疼痛。于是分一部分给他的女儿。

她说肯定的,我敢打赌。黎志坚说不打赌,换个频道。

贺小贺转而说萌萌。从萌萌的出生说起。余建设宠萌萌,从萌萌还是个受精卵时开始。当然,当时受宠的是她。从她怀孕开始,余建设不许她做活,不许她拿两公斤以上的东西,她当时的任务只有一个,躺在床上盘算着吃什么。产期将近,余建设购置了婴儿床和大量的玩具,还买了一只听诊器,每天按在她肚子上听萌萌的胎心音。萌萌是女孩,这一点余建设比医生知道的还早,是用听诊器听出来,他说,这孩子太淘气,在胎胞里爬来爬去的,小鸡鸡磨掉了。生萌萌的时候,医生把她送进产房,余建设坚决要进去,余建设说,三十多年我们父女才相见,我要堵在城门口迎接她!

产床上,余建设一直抱着她,怕她咬坏了牙,余建设把手指放进她嘴里让她咬。萌萌出生了,哭声震耳欲聋。但余建设没有马上去看萌萌,这个吃铁都能消化的大男人,竟然和他女儿一起大哭:不是人能遭的罪啊小贺,这辈子咱们再不生了。

产房里的普通故事,没有经历过初为人父的黎志坚听得津津有味。然而贺小贺不接着讲了。话题一跳,说起了艳姣。她说,艳姣最喜爱孩子,可惜她不见得能生孩子了。

艳姣的堕落,缘于早恋。

艳姣的父母是浙江青田的农村小学教员,因此。艳姣受到了良好的小学教育。艳姣是独生女,生活上也优越。艳姣的父母要强,艳姣的中学本可以在家乡走读,但父母送她到青田县城重点中学住读。住读期间发生早恋,艳姣和班里的一名女生争夺班里的一名男生,艳姣主动了些,怀孕了。

艳姣的堕落,与媒体有关。

为避人耳目,艳姣没有在青田的医院做流产手术,她去了金华市一家早孕少女救助中心。艳姣做手术的当时,救助中心去了一名记者,记者要做一篇对未婚早孕少女体现人文关怀的策划新闻。记者是暗访,傻乎乎的艳姣接受采访时说了些傻乎乎的话。手术之后,艳姣还在由金华回青田的路上,那篇策划新闻已经抢先一步到了青田。策划新闻上出现了一幅图片,图片虽然是剪影。但熟悉的人仍然可以认出是艳姣的身形。艳姣原名叫苑皎,苑是小姓,而那名记者偏偏忽略了这一点,出现在文章里的艳姣被称为:青田某中学初二女生苑某。策划新闻中,把艳姣说的那些傻乎乎的话披露了出来:为了爱情必须牺牲。记者在悲哀其轻率的同时,还为她日后的人生之旅担心,担心她如何面对同学和父母,更担心她如何面对日后遇到的真心爱人。

校领导和老师们矜持,只把艳姣离校做流产的事情当做旷课对待。而同学们不放过她,为维护班级荣誉,同寝室的同学把那份策划新闻贴在她的床头上,在她的被褥上淋水。还有一个顽劣的男生。在她寝室门上写上了产房勿入四个字。更可怕的事情有两样,一样是那个她追求的男生变心了,嫌她名声不好,那个男生和她的竞争者、那个还是处女的女生在校园里双出双入。另一样是父母,父母让她辍学回家,父母说,丢不起脸但养得起你!

艳姣出走了,去了广州。

一个没有钱、没有身份证的女孩,在广州只有人渣可做。艳姣被一个卖淫团伙胁迫,接待了几个放野马的嫖客。怀孕后再次做流产,之后被卖淫团伙卖给人贩子。人贩子把她卖到广东乡村。一年后,从广东乡村逃回广州,她发现又怀孕了。已然错过了药物流产的时候,为筹措做手术的费用,她在外来务工人员聚集的北佬巷做站街女。

当时,贺小贺受红袖添香老板委托,在广州学习跳钢管舞,也租住在北佬巷。艳姣到贺小贺的房间里讨水喝,之后又上厕所。从厕所出来后,倒在贺小贺的床上动弹不得。天南地北的两个女孩各自诉说了身世,不禁相拥而泣。贺小贺出资为艳姣做了手术,半年中间照顾好艳姣的身子,两人一同回到哈尔滨。为艳姣做手术的医生断言,艳姣很难、或者说不可能再做母亲了。

艳姣出走期间,艳姣的家散了。艳姣的父母和艳姣所在的中学打了一场官司,认为校方没有保护好艳姣的隐私,从而导致艳姣走失。那位关爱未婚早孕少女的记者,本着对新闻资源吃干榨净的原则,对艳姣事件做了跟踪报道。通过艳姣父母和学校打的那场官司,揭示了未婚早孕在伤害少女的同时,对学校和家庭也是莫大的伤害。总之,两年中,艳姣一直是当地的新闻人物。艳姣的父母为寻找艳姣倾家荡产,去年末,他们在珠江下游错认了一具女尸,把那具女尸葬了,寻找女儿的心也死了。之后夫妻俩搬离

家园不知去向。

女人把不能生育看成半残废,而艳姣的人格也已经半残,即使找到父母也再难做乖乖女,索性在哈尔滨堕落下去。艳姣十分能做,除开在红袖添香坐台之外,她还在网络上陪聊。歌厅里陪舞,冬夏两季带过旅游团。她要赚大钱,买一套房,开一家小仓买,然后再由死人变成活人,回南方把父母接到东北来团聚。

听过了艳姣的故事,黎志坚下了逐客令:卫生验收合格、饭菜做得顺口、故事讲得精彩。小贺该走了。我要处理一下伤口,请你给我留下个私密的空间。

贺小贺说,我帮你,我做过护士。

黎志坚说不行,伤口的位置不行。

回卧室处理伤口,清洗,涂药,贴纱布,然后打盹。打盹的中间,膀胱憋不住啤酒,去卫生间,顺便把伤口上处理下来的秽物扔到垃圾桶里。贺小贺原来没有走,悄悄地清洗卫生间,洁具清洗净了,擦壁砖。怕弄脏了肖庆芸的T恤,她又脱得只剩三点。而进入卫生间的黎志坚穿得更为简单,只有下边一点。贺小贺无处可躲,紧紧地贴着壁砖站着。手里握着抹布和洗涤剂。

黎志坚说,我以为你走了。

贺小贺说,我以为你睡了。

半裸的贺小贺十分的好看,像是镶嵌在黑色壁砖上的肉白色浮雕。除开艺术感觉外。黎志坚陡然有了不应有的反应,就是那种容易引起职务犯罪的反应,因此他没有退回去,只是侧了侧身子让贺小贺走出去。两个成年裸男裸女在卫生间窄小的门中间擦胸而过,彼此可以感到彼此的热量。他奇怪,在红袖添香为什么没有这么强烈的反应,在那里他可以对贺小贺为所欲为的呀。此后贺小贺走了,再此后他也走,出门时无意地向卫生间看了一眼,我的天,眼睛里竟然留下了幻象:贺小贺还镶嵌在那里。

19

海查干方向来的列车到站了。黎志坚迎来了焦妍和焦明明。

焦妍一点也不像打手的女人,她颀长而单薄,穿着落落大方,齐耳短发十分简洁,目光中有一种与她年龄不相称的,被忧郁滋养着的慈祥。通过简单交谈黎志坚了解到,焦妍是教育工作者,目前在海查干郊区一所小学任教,教数学和美工。面对黎志坚的记者证,她没有接过来看,她说,没有资格看您的证件,因为形不成交换,除了我的一张身份证之外,我们母子没有其它的证件给你看。教师资格证倒是有一份,海查干考的,在哈尔滨不知道管用不管用。

从容和幽默。使她离打手的女人越来越远。

焦明明也不像打手的儿子,他很安静很懂礼貌,生着一张可爱的小白脸。他把黎志坚看成是医生了,小白脸上写满了紧张,给黎志坚敬了一个标准的少先队礼之后,他低低地向妈妈请求:打针吃药行不行?我害怕开刀。

焦妍纠正儿子:开刀是土语。焦明明改口:开刀是手术。

黎志坚把焦明明抱上车,发现焦明明分量很轻,呼吸很重。他问焦妍,怎么就你们两个?

焦妍说,明明爸爸方面没有亲属,明明的姥姥姥爷目前忙,他们要等到明明手术时才来。

由火车站到医大附院的路上,焦妍从一大堆包裹中拿出一个纱布包,车厢里随之洋溢起浓郁的草香。她说,上火车前,我的学生们送我们,从我家到火车站要穿过一片不大的草甸子,五六十个学生捡了五六十朵蘑菇。我把蘑菇装进袋子里给铁肩先生带过来,千里送鹅毛,但愿铁肩先生不要笑话。

黎志坚说我是倭肯河人,我爱吃蘑菇。

公用医疗掮客也搞传帮带,丁干事身边跟着一位医科大学的见习生,两个人早已等在医院门口了。丁干事领着焦妍去交费,见习生用轮椅推着焦明明去病房,黎志坚提着焦妍母子的一大堆行李跟在轮椅后面。

丁干事做事就是周密,焦明明的病房定下来了,病床的床头卡上早已写上了焦明明的名字。见习生把焦明明的脸盆、暖水瓶、暖水袋、坐便器让黎志坚一一过目,过目后让黎志坚签字。然后见习生说。上述物品丢失后去找她,她会弄几件旧的顶替上,否则院方要扣押金。

黎志坚把那一大堆包裹塞进病床下,把焦明明抱上床,他让焦明明坐在床上等一等,他去一趟卫生间就回来。焦明明说也要去卫生间。在卫生间里黎志坚发现,焦明明没有尿出内容来。他知道焦明明胆小,不敢离开他,焦明明已经把他当成母亲之外唯一可依赖的人了。

半小时后丁干事和焦妍来到病房,丁干事要求焦妍注意两件事情。第一、对外人不要说刚刚入院,要说两个月前就已经预约了病床。第二、不要说检查了多少项目、缴了多少押金,更不要说什么时候做手术由谁做手术。

焦妍一一答应。丁干事走后,焦妍开始布置病床,她打开那些包裹。从里面拿出床上用品和衣物,先拿什么再拿什么,一件一件层次分明。从包裹里拿出的所有东西都十分干净,散发着肥皂和柔顺剂的气息,说明这些东西都用手洗的而不是洗衣机。

和拖拖沓沓的肖庆芸生活了半辈子的黎志坚,一天中遇到了两个干净利落的女人,贺小贺和焦妍。

焦明明也跟着妈妈忙乎,他把书本、铅笔盒、英语学习机放在床头柜上,又从书包里拿出一只相框,放在书本上。那是一帧全家福,焦明明在中间,左边是焦妍、右边是焦尔健。全家福中的焦尔健也不像打手,他夸张地笑着,用身子挤焦明明和焦妍,照片中的年龄要比他的实际年龄小得多,他像是焦妍的弟弟和焦明明的哥哥。

黎志坚也叮嘱焦妍两件事,第一件,尽快给丁干事送一千元钱,然后预备出给洪专家的红包,两千元。第二件,如果有人问起焦明明的父亲,就说焦明明的父亲是海查干日报的副总编。

对于第一件事,焦妍反应积极,表示丁干事的钱马上送,洪专家的钱给得少,两千之上加一千。但她对第二件事情表现得很犹豫,她说,副总编太显赫了吧?要么说我是单亲家庭,或者说明明的爸爸去世了。

焦明明对妈妈的说法坚决反对:没离婚也没去世!

黎志坚没有再坚持第二个要求,怎样介绍他们的家庭,母子俩自便吧。临走时他拍拍焦明明的头,他发现这孩子虽病体缠身弱不禁风,但头发十分硬。

黎志坚在停车场上看到谷向东的车。他估计谷向东正在看铁肩专版。那么一校小样两个小时后会发排到他手里。这两个小时仍然是他的自由时间,他可以离开报社,但不能走远。

他到报社对面的小资粥铺喝粥,喝粥的中间,他给肖庆芸打了个电话,把焦妍母子到哈的事情告诉给她,通知她周六空出一间客房,焦明明的姥姥姥爷要来。

报社门前,又见到了贺小贺。他说,我们有约定,不在报社见面。贺小贺说是路过,顺便和。你散散步。他说散吧,一千米。

从报社到斯大林江畔公园,要走过三百米的步行街,步行街上人声嘈杂,两个人没有说话。三百米到六百米之间,两个人走在江畔林荫路上。哈埠的几座高校刚刚在江畔举办了一次风筝展演,林荫路上很脏乱,林荫上挂着残破的风筝,石头路面上也有。

一条风筝线剐在黎志坚的鞋上,破风筝拖拖拉拉地跟着他走。贺小贺手快,捋着风筝线去捉破风筝,一边捉一边叫:骚扰铁肩老师。一定是个女风筝!

黎志坚忍不住笑了一下。这之后才有了谈话的情绪,贺小贺说起了红袖添香。她说那天晚

上她之所以半死不活,不是黎志坚和她缺乏互动。而是黎志坚让她浮想联翩。

萌萌三岁半还没有戒奶,夜里搅得贺小贺睡不安稳,她决定今年夏天给萌萌戒奶。戒奶的理由有二,一是夏天水果极大丰富,二是夏季天长,萌萌在户外玩累了,夜间可以睡一整夜。余建设反对给萌萌戒奶,他主张让萌萌吃到长大,吃到她害臊为止。她说萌萌要是不知道害臊呢?余建设说那就吃到萌萌自己有孩子。

余建设遇难后,她度过了一段只哭不进食的日子,此后奶水时有时无,而萌萌也突然间懂事了,有奶水则吃,无奶水也不闹。但萌萌十分悲哀,她认为妈妈的奶水是受爸爸支配的,爸爸让妈妈有,妈妈就必须有。由于这种错误认识,她每每说出一些令人辛酸的话来:爸爸把妈妈的奶水带走了。

那天晚上,去红袖添香坐台之前,萌萌没有在她的乳房里吸出内容来,她意识到,萌萌的哺乳期终结了。她同时意识到,萌萌悲哀的童言有一定道理,泌乳不仅仅是母亲一个人的事情,母亲需要来自父亲的兴奋。然而,在包房里遇到黎志坚的时候,她重新找回了来自父亲的那种兴奋。她说,铁肩老师很像我家建设,见到你我心里就大叫:哇噻,都少一颗下牙。

贺小贺说,不同的是,铁肩老师一脸的书卷气和深沉。而我家建设一脸的忠厚。身材上我家建设粗壮,而你高挑。更重要的区别是气质,我家建设对女人来说是吸引。而你对女人来说是笼罩,离你三尺远,就感觉被你拥抱了。建设死后,我尽量躲着和建设相像的男人,可那天晚上不能躲,而且要趴在你腿上。当时我血流加快,胸部涨得要命,惦记着给萌萌开饭,所以当时我有些出工不出力。

黎志坚说,关闭这个频道。

他说,我和你在红袖添香见面,在一周前,而根据你的寻人广告的日期推断,萌萌三周前就走失了,那么你的乳房给谁开饭?用撒谎来讨好我,小贺啊贺小贺,请不要在我面前贬损你自己。

贺小贺跟在黎志坚后面走。摆弄着那只破风筝,像一个在黎志坚身上扒窃、被捉了现形的蹩脚女贼。黎志坚侧过脸去看江上的风景。两岸被植物绿满了,江水则呈暗青色,江岸与江水界线分明。江水还凉,没几个人游泳,但江面上有许多彩色汽艇,汽艇在暗青色的江面上飞快地扯出一条条白浪,像一群飞来飞去的水鸟。

又走了三百米,前面是防洪通道的一处豁口,从豁口出去,是一处公交站点,坐十路车,贺小贺可以回到肖庆芸的旅馆;乘二百一十路,黎志坚可以回到报社。

黎志坚说,一千米了。又说,萌萌有没有消息。我看你一点不急。

贺小贺说,那就陪我再走一千米吧。她说。寻人启事是做秀,萌萌没有丢。

余建设命案之后,忍者帮对贺小贺多次威胁骚扰,随着告状升级,威胁骚扰升级为暗算和迫害。开始是跟踪辱骂和投石块,后来是打恐怖电话和枪击,忍者帮用猎枪打碎了她卧室的窗子。贺小贺为此搬了几次家,后来不敢单独住,到拖轮街平房里和姐妹们挤在一起。之所以选择在红袖添香坐台,也是出于一种安全的考虑。红袖添香的老板背景深,姐妹们社会交往广泛,可以保护她。但是,忍者们对萌萌下手了,事情发生在半个月前。

从红袖添香回到拖轮街。贺小贺把萌萌送到幼儿园去,然后腾出身子来到红军巷去请愿。中午的时候。她接到幼儿园的电话,萌萌丢了。她赶到幼儿园和阿姨们一起找,下午三点钟,她们才在与幼儿园隔了几条街的一幢肮脏的楼里找到了萌萌。

引导她们找到萌萌的,是芽芽。

芽芽比萌萌提前出生一个月,余建设把芽芽抱回家的时候,芽芽还没有断奶。生下萌萌之后,她的奶水丰沛,常常把萌萌撑得呕吐,萌萌吐出的奶芽芽舔着吃。后来她减免了这道手续。直接把多余的奶水挤给芽芽吃,所以,萌萌和芽芽身上的味道相同,作息上也相同,都在同一时间开饭。

余建设遇难后,萌萌和芽芽同时消沉下去,萌萌的消沉表现为十分听话;芽芽的消沉表现为不乱叫。萌萌和芽芽的共同消沉表现为再不分开。

人狗再不分开,萌萌的生活就成了问题,幼儿园不同意在接收一个孩子的同时再接收一只狗,而她又不能在家里做全职太太,她要赚钱,同时要跑余建设的案子。狠心咬牙之后,她把萌萌芽芽强行分开,萌萌送进幼儿园,芽芽锁在家里。萌萌在幼儿园的情况很糟,她不吃,不喝,不睡,脸冲墙坐了八个小时。芽芽的情况更糟。它居然啃破了自己的前爪,如果是人,这种行为可以认定为割腕自杀。

踏破铁鞋,终于找到一家可以同时容纳一人一狗的幼儿园,条件差要价高,两名阿姨都已年过五旬。萌萌和芽芽就是在这家幼儿园丢失的。

当时她和那两名阿姨都忘了报警,三个人只是盲目地在幼儿园一左一右的街上跑。跑着跑着,她看到了芽芽。芽芽拦住她们,冲她们没命地叫,咬住她的脚往街对面拽,把她一只脚的鞋带都拽断了。

她们跟着芽芽往街对面跑。

余建设曾把芽芽送到狗学校训练过,芽芽过横道时等红绿灯走斑马线。但这时候芽芽失去了冷静,不管不顾地穿街而过,跑到路中央的时候,芽芽被一辆小汽车轧扁了后半截身体。一部分内脏已经从芽芽的嘴里挤出来了,但它没有马上死,它用前一部分身体爬,爬过马路,爬到一幢肮脏的楼,然后死在楼门口。

萌萌就关在那幢肮脏的楼里。

在一层的一间杂物间里找到萌萌之后,她才想到了报警。刚刚打了报警电话,警察就到了,原来警察就在这幢肮脏的楼的另一个楼门里。该派出所辖区内接连发生入室盗窃案,该所集中警力对外来人员进行一次地毯式排查。该警员刚刚还在萌萌所在的楼门里巡查,经过萌萌所在的房间时发现门锁着,门前蹲着一只小狗。小狗很干净很好看,他认为养很干净很好看小狗的人家都是常住人口,所以没有敲门进去查询。

萌萌显然遭到了殴打和恫吓,只是哭,说不清自己是被什么人、用什么方法带到这间杂物间的。但警员对萌萌的情况作了一个分析,他认为这间杂物间是存放萌萌的临时或中转场所,如果不是受到了警方排查的冲击、如果不是小狗跑出去喊人,萌萌很可能已经被拐卖或者被残害。

警员询问楼内的居民。居民们称,存放萌萌的杂物间,此前曾被海查干人承租,杂物间里存放他们从拆迁现场弄过来的旧物。

值得庆幸的是,萌萌没有看到芽芽的死相,贺小贺哄她说,芽芽走了。回到大自然里面去了。萌萌问大自然在哪里?她说大自然在农村。因此,萌萌认为芽芽目前正活在很远的农村里。和芽芽分开后,萌萌更加消沉或者说更加听话了,除开让她唱歌和笑之外。其它的事情她都认真做。

这次事件把她吓怕了,给萌萌换了几个幼儿园还不放心,就在媒体上打出了寻找萌萌的虚假广告。

黎志坚听后直摇头,连声说,小贺呀,你真是聪明。又说,没丢就好,没丢就好。然后说,分手吧,你坐十路,我坐二百一十路。

铁肩专版校小样,由组版编辑亲手送到黎志坚平台。谷向东在校样上做了批注:编辑校对由志坚一人兼,编校后签发至终端付排,该校样可视为清样。

校样上的批注是谷向东的,但文章内容的

改动和标题的再制作,却是程启前亲自操刀。文章层次捋顺得有条不紊。大小标题工工整整。版面由拥挤芜杂变得清秀空灵。只有程启前才能把版面做得这么精当,谷向东没有这个水平和耐心。

程启前对铁肩专版进行了文字上的柔性处理。比方,把“据七十二蹬警方介绍”、“据老白党胡同居民介绍”,统统改为“据知情者介绍”,或者“据介绍”。另外,文章中凡涉及政府部门的语言一律被删掉,出现在标题上的新建集团字样统统被替换。比方,原题为:引题,生猪黑市场案有下文;主题,警方擒获残害报复举报群众元凶;副题,打手焦某为新建集团前期科干部。现改为:引题,警方奔赴海查干千里追逃;主题,殴打生猪黑市场举报人元凶落网;副题,冷血打手系某拆迁工地农民工。

不对新建集团做整体打击,而是把海查干人从新建集团分离出来做重点打击,作为打击者,可以集中力量事半功倍;作为被打击者,结果是一样的,一点重创足以致命!

黎志坚佩服程启前高明。

剖析余建设命案的稿子被程启前拿掉了,十二指肠调查会摘编也被拿掉了一部分的内容。这一点黎志坚认可,余建设命案目前还没有审理结果,还没有得到海查干人杀人的直接证据,披露此案为时尚早。铁肩专版能否成为海查干人的棺材和午报的南墙?目前难下定论。如果不能,将要向海查干人发起第三轮攻击,余建设命案和调查会上的一些内容如果草率地发表出去,第三轮攻击时将无话可说。

谷向东从黎志坚那里要来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程启前将它们变成了精密制导武器,打击对手可以用恶狠狠的狼牙棒,也可以用缀着红绸的宝剑。程启前唯美,当然喜欢后者。

20

开往绥芬河的火车晚点,晚点时间不确定。据说晚点原因是哈尔滨与绥芬河之间的沟沿车站出了重大车祸。他只好回家睡觉,把调查西门居的事情再推一推。

铁肩专版的轰动效应,果然强于昨日的图片新闻。午报七点进人各报摊,八点半全部售出。有人怀疑午报遭到了新建集团的恶意收购。然而不是,老白党胡同的百姓、七十二蹬小区的百姓几乎人手一份。有人把铁肩专版复印了十几张,在新建集团的巨幅公示牌下贴了一溜。

新建集团的公示牌成了午报的阅报栏。

遭受打击的午报社会公信力和美誉度。两天后空前提高。将近百名徒步郊游中受损害的群众给午报打来电话,声明他们放弃对午报的索赔要求。更有一些午报的忠实读者表示要捐款,减轻徒步郊游事故给午报带来的经济困难。这些忠实读者表示,他们对午报的感情依旧。对徒步郊游活动的热情仍旧:有午报带头。我们还跟着走!

为答谢宽宏大量的受众,午报重金聘请了俄罗斯的一个颇负盛名的舞蹈团来哈埠表演。凡持有徒步郊游活动手续的受众可免费观看。

人气恢复了,但经济损失是惨重的,仅舞蹈团的演出费、场租用费就在百万左右。徒步郊游虽然中止,但午报仍然要向军乐团、演出团体、保安公司支付雇佣金,同时还要向参与活动的广告商支付违约金,几项支出加在一起接近三百万,加上明年参与徒步郊游活动的整订户订报费减半,午报的总体损失高达七百万。

徒步郊游活动事故中。警方现场滞留了三十几名海查干人,其中五名胡乱鸣枪者被治安拘留。沥青油罐车司机现场逃逸后被捕。经审讯,该司机承认沥青是他故意放出去的,但不承认是受了忍者帮的指使,只说放沥青是淘气,看着人们东倒西歪地很好玩。经认定,该司机是海查干人,油罐车是海查干拆迁公司的资产,油罐车运送的沥青用于新建集团所属工地铺路,因此,海查干拆迁公司破坏媒体公益活动难辞其咎,午报已正式向法院提起诉讼。要求该公司支付巨额赔偿。

省市有关部门成立了徒步郊游事故调查组。

新建集团也有所反应。老白党胡同二期拆迁工程开工的新闻发布会上。新建集团新闻发言人称,海查干人在徒步郊游中的过激反应,是该公司个别人的个别行为,该公司事前不知,但事后要处罚。发言人称,在徒步郊游活动中有过激反应的个别人,不是该公司的正式员工,甚至没有短期劳资合同,因此,该公司不负监管责任。这次新闻发布会午报没有派记者参加,半数以上的同城媒体也没有派,以示对午报的声援。

据传说,在相关会议上,谷向东拍了桌子,摔了帽子。指着有关领导大骂:被外埠企业用金钱强奸了之后,再用权柄强奸媒体:你们比强奸者更下作!他说,营造投资环境不是目的,我们的最终目的是为本埠人民谋求和谐安定的生活。要不然,把政府搬到海查干去吧!

这一事件中,获益的似乎只有黎志坚。铁肩的品牌效应登峰造极,他的肖像上了省内一家新闻出版类杂志的封面。肖像下写了这样一句话:担道义走天下。当然。随之而来的是海量的电话。为躲避电话骚扰,他只能有选择地接听,然而来电中有一个号码十分顽固,从早到晚响个不停,他不得不接听。这个号码的持有人是位女记者,叫季双双。是他在北广新闻系进修时的同学。

季双双很丑,但很有活动能量,北广进修后活动到某国家级大报。结婚后又到该大报的驻哈记者站工作。凡是很能活动的人,往往在业务上不下工夫,腿不勤脑子不快,完不成报社规定的上稿量。每遇到这种情况,她就来缠黎志坚,向他要新闻线索。而黎志坚也乐于做季双双的报料人。季双双与其它国家级大报驻哈记者站、外埠报纸驻哈记者站、各大新闻网站,甚至新华社驻哈记者站都有联系,是个通天人物,一旦有在哈尔滨发不出稿子,可以通过她寻个出路。

生孩子之后,季双双休了很长一段时间的产假,产假后孩子闹病,她又休息了很长一段时间,于是出现了稿荒,近期如果不出一两篇响亮的文章,将影响到她明年的聘任。她漫无目的地下去抓稿子,跑来跑去之后,她把采访目光锁定在老白党胡同。

预期中的“拆迁法”出台前后。各媒体肯定要相应地做出舆论铺垫,因此,老白党胡同野蛮拆迁的文章肯定是热门。生猪黑市场报道之前。她就邀请黎志坚和她一道做老白党胡同的新闻,她说:你执笔,我推销,稿费各半,铁肩革格和双双美眉连手,做一回媒体江湖上的雌雄双侠。

黎志坚没有答应与季双双合作。对待地方百姓的诉求,大报和大报的记者往往不负责任,采访到了所需的新闻点之后,就不再关注事件的进一步发展。这就造成了百姓赢了新闻官司,赢不了司法官司,不但得不到实惠,有时还有遭二茬罪的局面。大报和大报记者对待百姓的作法,很像水果商对待水果树,采撷了果实就走,让水果树摇着空枝在秋风中苦熬。

季双双就黎志坚目前的业务成绩向他祝贺,但同时指出,老白党胡同的新闻资源并没有吃干榨净,他们还有合作的空间。她邀请黎志坚到她家里坐坐。说有一样材料要给他看。

黎志坚不去。说材料改日再看吧,我马上要去绥芬河做一个采访。季双双说,你手里是不是有一个报料人,女的,叫贺什么贺?黎志坚说,贺小贺。季双双说,贺小贺犯案了。

季双双家离报社不远,在水道路高层住宅,不到一百米的路。走到五十米的时候,他接到了

一个电话:一个男人说,走错了,去老白党胡同采访。应该走察哈尔街,你去水道高层做什么?

从来显上看,是一部本地的小灵通,听口音是海查干人。他四下里看,到处是乱哄哄的人,不能确定谁是跟踪者,他不相信忍者们敢在市中心下手害他,于是关机,关机前说,去水道高层会情人。

季双双家里有一个比她还丑的保姆,两个人的劳动能力不及贺小贺的三分之一、不及焦妍的一半,屋子里乱得落不下脚。季双双的丈夫不在家,她的孩子在黎志坚造访期间一直睡觉。也等于不在家。

季双双说,贺小贺的问题十分严重,她利用哈洽会的机会,向来自海内外的与会者散发余建设命案资料。

贺小贺在哈埠某地下印刷厂印制了一本介绍哈埠风光的景观画册。画册很精美。从印刷质量和纸张成色上看,价格不菲,每册单价二十元左右,印刷量为一千册,总费用在两万元。画册封面是哈埠标志性建筑马迭尔白楼。是冬天的景象,白楼的檐角上有残雪和冰棱。但白楼下的街景却是夏季的景象,街上走着的两个女人,穿一红一白两色连衣裙。显然画面经过特技处理,特技处理的目的是要突出这样一个主题:把衣衫单薄者暴露在寒冷中。

穿一红一白连衣裙的两个女人,虽然是背影,但从身材上可以断定是贺小贺和艳姣。画册的名字叫六月雪,六月雪下面有一行导语:愿你在六月雪中体验到一份哈尔滨的清凉。

画册中的每一页画面都体现一处哈埠风光:老巴夺卷烟厂主厂房、东江桥炮台旧貌、亚细亚大都会、圈楼跑马场,太阳岛芦苇塘、亚布力滑雪场等等。余建设命案资料,就印在每一页画面的背面。

资料以图片为主,文字材料多为图片的说明材料。在余建设的大头贴下面,写着好人余建设,接下来的文字介绍余建设生平。在余家旧宅的图片下面,写着千古伤心地,接下来的文字介绍爆炸案前后的情况。在计算机专科学院的七名学生提供两声爆炸证言的画面下面写道:谁欺骗了耳朵?全家福下面写:天上人间;贺小贺的照片下面写:殉葬的新娘;萌萌的照片下面写:蒙尘的幼草。

黎志坚第一次看到芽芽,芽芽的照片作为画册的封底。用芽芽作封底可谓独具匠心,增强了画册的观赏性和亲和力。芽芽是只好狗,大部分白色的毛中包含着棕色斑块。芽芽虽是西洋狗,但眼睛是纯黑色的,因此目光像中国女孩一样多愁善感。

无论如何,黎志坚都不能相信这本画册出自贺小贺。从创意到设计,从图片收集到美工制作,从选定印刷厂家到监督印刷,最后到装帧,必须有一个高人全程操控。贺小贺不是这个高人。她充其量不过是参与了画册制作的两头——资金投入和街头散发。

这些画册是今天早晨散发出去的,哈洽会明天开幕。

贺小贺和艳姣及红袖添香的其他姐妹们分别在机场、火车站、各大宾馆门前以及哈洽会的主会场——世纪博览中心散发了画册。散发活动九点钟结束,九点钟之后,她们又把余下的画册赠送给市区各报摊。季双双手中的两份画册,就是报摊零售员赠给她的。

季双双指出贺小贺所犯错误的严重性及后果的严重性:一、利用哈洽会的声望实施个人目的,前所未有,有关当局一旦发现,必然重视。二、如果把余建设命案看成是哈尔滨的一个污点,那么这个污点将随着画册流向海内外,并且无法追回。城市形象受损,国格受损,北京怪罪下来,省市一串领导受牵连,但最后一定要贺小贺买单。如果破坏公共秩序罪名成立,她将获得不少于三年的刑期;三、哈洽会期间,哈埠警方的治安策略是外松内紧,警车不叫,治安卡点减少撤并。但哈埠所有警力都已进入了临战状态,可杀可不杀的还是不杀,但可抓可不抓的一定要抓。

她说,铁肩革格,如果贺小贺不但是你的报料人也是你的情人,那么抓紧时间和她约会吧,抢在她进拘留所之前。

黎志坚一时间头脑真空,只会简单的算数,因为他正面对萌萌的照片,所以他头脑里就出现了这样一个算式:萌萌三岁半加三年,贺小贺出狱时萌萌六岁半。

然而,一个重要的然而!季双双又说,官员们最后和最高的政治手段,叫做不了了之。余建设命案不是正在不了了之吗?贺小贺的事情也可以不了了之。画册宣传的是哈埠的一件丑闻,地方官员奉行家丑不可外扬的古训,他们个个是遮丑的行家。他们会向媒体发布禁声令、同时官员们自己也不再谈论此事,贺小贺会由明捕到暗捕,或者方便抓就抓,不方便就不抓。捱过哈洽会,人们将对画册事件不再关注,哈尔滨人历来健忘。

然而。一个更重要的然而!季双双又说,画册事件不了了之的前提,必须是禁声令落实到位,如果中决或外埠报纸,比方我供职的报纸,就画册事件发表扑克牌那么大面积的消息,那么一切都会向着相反的方向发展。

黎志坚把季双双的话在心里捋顺了捋顺。把虚张声势的部分剥离出去。他对贺小贺日后的处境做出两个方面的推算。好的方面包括:一、余建设命案是冤案,这一点哈埠上上下下心知肚明,如果公开严厉处理画册事件,势必要与这桩冤案面对,与新建集团黑恶势力面对。有关此案的各个部门对此避之唯恐不及,所以,不了了之是他们的共同愿望。二、贺小贺印制散发画册不以盈利为目前,纯粹出于复仇,除开政治影响,可以不负任何刑事责任。

二是坏的方面:如果是一般妇女,顶多抓进看守所住上一些日子。而贺小贺就不那么简单了,有关部门可以从画册事件之外找罪名处罚她。仅卖淫一项就可以判她劳教。

当然。上述推算都要以画册事件不在媒体上报道为前提。

此时此刻,哈埠媒体可能已经接到了有关部门就画册事件下发的禁声令,而没有接到禁声令、接到了也可以不执行的,在哈埠只有季双双的国家级大报记者站。

季双双摁住了贺小贺的命门。

丑陋的女人!他心里这样骂,丑陋得表里如一。

季双双得了便宜卖着乖,说景观画册的新闻已经成稿了。考虑到贺小贺和铁肩革格可能存在业务方面和感情方面的特定关系,发表之前不得不通个气。景观画册的稿子摁不住不发表了,双双美眉蒙受一条稿的损失,铁肩革格赔偿双双美眉一些新闻资源。她说,铁肩革格放心。你的那些新闻资源,咱们两个与其说共享不如说分享,我只不过有选择地用一些,完成报社规定的上稿量就万事大吉了。她说,如果硬是要把我们之间的合作说是交易,那也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的交易,美眉用布娃娃换革格胯下的竹竿。

黎志坚说不换,布娃娃不能撒尿。

讨厌死了呀你,季双双说,都哈埠名记了,还这么下里巴人。然后她指点着画册上贺小贺的照片说,很好看,有俄罗斯人的味道。黎志坚说对,土豆烧牛肉的味道。季双双说,品尝过?黎志坚不回答,吹口哨。季双双说不嫉妒,就是不嫉妒。

这时候季双双的女儿醒了。开始哭。她拉着黎志坚去育婴室,说看看我的美丽小公主。

黎志坚看过小公主,我的天,丑出于丑而胜于丑。

21

按照绥芬河建材网上的位置。黎志坚从火车站出来,向着邮电大楼的方向走了一百米,没

有找到西门居建材行。过了邮电大楼再走一百米。才看到西门居建材行的门面。西门居为招引投资者和消费者,他在网络上有意把建材店与火车站之间的距离标注得很近。

西门居建材行要比察哈尔街上的建材店气派,挂了八个大红灯笼。门两侧摆放着花篮,门前台阶上还堆着开业时放爆竹的碎屑。经营上也有大城市的气魄,门厅里只摆放办公用品和待客沙发,建材都在营业厅和后院。营业员两男两女,都很年轻,两女穿制服系领结,两男穿迷彩服,保安兼力工。

黎志坚没有亮明记者身份,自称是水暖器材商。女营业员说,我们居总不在,居总有外事活动,在口岸大厦会见哈巴罗夫斯克客商。他说,我能和居总联系一下吗?女营业员说不能,我们居总从不给外人留手机号码,我们居总在交友方面很谨慎。

黎志坚只好等。等来等去,等来了贺小贺。

原来,黎志坚对余建设命案的调查过程,贺小贺也走了一遍,只不过进度上比黎志坚滞后了一步。黎志坚去察哈尔街建材店,小做停留之后去了果木烧烤,而贺小贺则在建材店里做了一番深入调查。

在观察了仓库里那十九袋白水泥后,贺小贺以一个客户的身份,提出要买一吨白水泥,二十袋。半语子店员说,少买一袋吧女士,那一袋卖了。但那个很老的店员则坚持称:店里有一吨,卖走的那一袋被客户退回来了。但两个营业员找遍建材店也没找到退回来的那袋,于是贺小贺断定。西门居把那一袋藏起来了。

西门居是红袖添香的常客。如果不是散发画册耽搁了时间,她会和黎志坚乘一趟列车到绥芬河。

黎志坚把贺小贺拉到一个僻静的小酒馆坐下,问她手机为什么一直不开机。贺小贺说,充电呢。黎志坚说,你能够嬉皮笑脸地出现在我面前。简直是个奇迹,我正琢磨着去拘留所里捞你。贺小贺说你能捞我?我应该进拘留所等着去。

黎志坚被激怒了,他说,复仇不是胡闹,复仇不是违法,复仇不是破罐子破摔,复仇是生活中的一部分而不是全部,你的生活中还包括萌萌。他声色俱厉地说,散发画册的行为完全是贝贝的行为!想和我合作,你必须走出贝贝做贺小贺。

贺小贺说椰司,大踏步走出贝贝。

她在形象已经走出了贝贝。她上身穿了一件全白的T恤,太阳镜卡在T恤领口,牛仔上衣的两个袖子系在腰间,下身是一件有许多口袋的休闲裤,背着一只能盛下五十斤玉米的双肩包,全然一名宣传天然林保护工程的志愿者。走出贝贝的另一个特点是未施粉黛。不化妆的贺小贺朝气蓬勃,眼睛更黑,牙齿更白,嘴唇更接近于血色。

黎志坚要了两个菜,两份饭。贺小贺在此基础上又要了两个菜,都是肉菜。

黎志坚说,还有其他人吗?贺小贺说我饿,昨天到现在只吃了一顿饭。黎志坚说,饥一顿饱一顿,狼的生活。贺小贺说,母狼。

吃饭的中间,黎志坚向贺小贺提出三项要求。第一、在绥芬河或者回老家住上一阵子,哈洽会期间不要在哈尔滨露面。第二、日后在为余建设翻案的活动中,取消非法行为,比方散发画册和在红军巷的作秀。非法活动只能给余建设命案的正常调查添乱。第三、在绥芬河的调查,两个人分头进行。

他重复强调说,我拒绝和贝贝合作。

贺小贺也说,我也拒绝和贝贝合作。

对于黎志坚的三项要求,她有选择地接受。第一项不接受,她说绥芬河不能住,她讨厌绥芬河,因为这里有西门居;也不能回老家。余建设遇难的事情,一直瞒着妈妈,如果她一个人回去,妈妈会生疑的。另外,她要在哈尔滨给肖庆芸上灶。肖庆芸灶上的厨师明天下岗,她必须明天到岗。第二条她接受了,她说画册散发光了,另外也再不能去红军巷鸣冤作秀了,哈洽会开幕后,红军巷的小广场被圈上了铁栅栏,摆上鲜花成了花坛。第三条她接受了,她说咱俩分头调查好,一个可以喂西门居甜的,一个可以喂酸的。

什么酸的甜的,分明是为你到西门居那里去做贝贝找借口!想到这一层,黎志坚心里有些酸溜溜。他说,既然喂给西门居的东西酸甜不同;那么我们在分头调查的基础上,晚间也分头住宿,免得串了味道。

黎志坚首先去了西门居建材行。西门居对黎志坚懒洋洋不理睬,谈话的中间牙缝里始终塞着一根牙签。他说他没有卖给过余建设白水泥,他甚至从未和余建设做过买卖。那一吨白水泥之所以十九袋,是在进货过程中出了问题,搬运工王八蛋,把其中的一袋弄丢了。至于票据,他说小建材店没有那么规范,进出货物仅仅记个流水账,从不保留票据。

黎志坚要看一看流水账。西门居说你回哈尔滨看去吧。只要留在店里的那两个东西没有用流水账揩腚,相信你能看得到。这之后他开始拿黎志坚开涮。他提起了抗美主任,十年前。因为占道经营,他被抗美主任曝过光,那时候抗美主任还是记者。他问尤抗美是否还在午报。

黎志坚说还在,是我的主任。西门居说,那么丑的人也能当主任。主任比首席薪水多很多?黎志坚说多一千。西门居说一千,半吨水泥。

谈话不宜再进行下去了。黎志坚说,今天我对你的调查,仅仅是一个开始,如果你回哈尔滨,我们就相会在哈尔滨,如果你一段时间不回去,我会再来绥芬河。总之西门先生,你遇到了一件不容易摆脱的事情和一个不容易摆脱的人。我提醒你,为屈死的余建设翻案,是每一个活着的人的道义责任,另外也是法律责任,一个合法公民同时也应该是当事案件的诚实证人。出具假证或者隐瞒证据,不但能够招惹来记者,还能招惹来警察。记住我的话,西门先生。

居先生,西门居说,西门和我没关系。

这之后西门居好一会儿不说话。黎志坚以为西门居怕了,然而不是,西门居沉默之后突然发问:认识贺小贺吗?黎志坚说认识,余建设的妻子。西门居说表面现象,她其实是贝贝。

离开西门居建材行。黎志坚在街对面的一家旅馆里订了一个房间。从房间的窗口可以看到建材行的门,不一刻,他看到贺小贺袅袅婷婷地走进去。

绥芬河应该算做是东北地区最东北的城市。在这个季节里,绥芬河的早晨来得很早,而黄昏则短暂得几近于无,下午直接进入夜晚。黎志坚洗了个澡,然后去报摊上买了份当地报纸看。看了几行字,街灯就代替了太阳。

绥芬河周报上有西门居的两条信息,一条是西门居建材行的软新闻,就是软广告。软广告介绍了西门居建材行,标题很有声势:建材大鳄东北行,绥城刮起装修风。另一条是西门居的征婚广告。广告中说西门居坐拥千万资产,取财阳光下,用财慈善中,外柔内刚德财兼备。他以为德财兼备的财字错别了,但又一想,应该是广告制作人故意的。广告对应征者的要求苛刻:但求清纯处女,风尘中人勿扰。

他把那份报纸揉搓了几把,扔在路边转身就走。卖报的冲他的背影骂了句精神病,然后把那份报纸捋顺了二次出卖。

入夜,绥芬河小城再无声息,主要街区还有星星点点的街灯,其它街区则陷于黑暗。但西门居建材行的门前亮堂。巨大的灯箱以及灯笼都亮着,把整个街区的所有驱光昆虫都吸引过去,撞昏了一批又飞过来一批。

他给贺小贺打手机,又发了一条短信,没有

回应。

大城市注重夜生活,而小城市注重早晨。绥芬河的早晨从三点钟开始,不是雄鸡唱亮的。是卖菜人喊亮的。旅馆楼下和西门居建材行之间是菜市场,菜市场上车来人往的很拥挤,市场两侧的早餐摊点用的是土炉灶,打豆浆、蒸馒头,热气腾腾黄烟滚滚。他围着被子趴在窗口,隔着菜市场向西门居建材行看,他想。如果贺小贺睡在建材行,此时也会被吵醒。

这之后他没有洗漱就下楼,到菜市场上转一转,买了早点带回旅馆。早点是两份,有贺小贺一份。他是这样计算的,如果贺小贺找到他的旅馆,那么两个人一起吃早点,然后分道扬镳;如果贺小贺不回来,那么自己吃早点。另一份早点留到火车上做午餐。

然而,贺小贺找到了他住的旅馆,而且睡到他的床上。

看来贺小贺这一夜累极了,找到他的房间后一头扎到床上就睡。用牛仔上衣包着头,头下面枕着她的背包,鞋子没脱,两脚高高地架在床头上。

他坐下来吃掉自己的那一份早点。他不想惊动贺小贺,让她睡,睡醒后吃掉另一份早点,而那时候他已经在返回哈尔滨的火车上了。在火车上再给贺小贺发一条短信。对她做最后一次劝说,他已拟好了短信的腹稿:哈洽期间,留在绥芬河继续喂西门居甜食吧。

吃过了早点去洗漱。洗漱后披着手巾端着洗漱用具走回房间,突然遭到一击。具体说是一拳,打在他腮帮上,牙、舌头、喉咙同时麻木,脑袋轰地一声。

他面前有两名警察。一名戴大檐帽一名没戴。打他的是没戴大檐帽。戴大檐帽的正在用他的背包装他的东西,手提电脑、照相机等等。背包装满了之后,又伸手到他挂在椅背上的衣服口袋里去翻钱。没戴大檐帽的问他,绥芬河的兔子怎么样?

他说什么怎么样?我们两个昨晚没有睡在一起。没戴大檐帽的指着贺小贺说,嘴硬操你妈嘴硬,你们两个狗男女人赃俱在!

谁是脏?贺小贺醒了,敢把老娘当脏物!

她抓起床头柜上的烟灰缸向正在翻东西的那个警察投过去。很准,烟灰缸打在翻东西警察膝盖上,那个警察叫了一声蹲了下去。没戴大檐帽的警察没有掏枪,掏出一把半尺长的刀向贺小贺扑过去。贺小贺从枕着的背包里掏出一把一尺多长的刀,是那种一面开刃的大砍刀。她两手握住刀柄从床上飞起来,挥刀向没戴大檐帽的警察兜头砍过去。没戴大檐帽的警察用手中的刀子格挡。手中的刀子被贺小贺的砍刀砍飞,手背和胳膊被砍得鲜血淋漓。

不待贺小贺砍过来第二刀,两名警察开始向屋外跑,一边跑一边说:算了吧大姐,大姐算了吧。贺小贺甩掉上衣,把耷拉到脸前碍事的一匝头发咬进嘴里,提着刀子追出去。黎志坚抱住她:算了吧小贺,小贺算了吧。

两名警察不是警察,不过是弄一两件警察服装冒充警察的旅馆保安。贺小贺说,两个东西一进房间我就想打,但是太困。她说,首先一个疑点是,这两个东西太年轻,不到二十岁,警察在这个年纪还在警校。第二个是进屋就打,警察抓嫖不打,个别嫖客不交罚款时偶尔才打。第三个是时间,抓嫖一般都发生在夜间,警察和卖淫嫖娼者一样,能熬夜不能起早。因此,这两个东西不但是旅馆保安,而且是早班保安。

她说,这两个东西在野鸳鸯身上拔毛不是第一次了,及时打一打,有利于他们端正人生态度。黎志坚说防卫过当,那一刀砍死人可怎么办?贺小贺说砍不死,好人没长寿、坏蛋活不够,他们不容易死。

这两个东西果然是旅馆保安,而且是门童。黎志坚和贺小贺结账离开旅馆时,两个东西一左一右地站在门侧,恭恭敬敬地对贺小贺说:走好大姐,大姐走好。

黎志坚的腮帮肿了起来,他没有到医院去涂外用药,而是到药店买消炎药吃下去,腮上的肿和裆间的肿一起消。此后两个人交换了调查西门居的结果。贺小贺把她如何调查西门居的手段删节掉。只说调查成果。西门居承认,爆炸案前一天,余建设的确到他店里退货,那一袋子白水泥至今还藏在他店里,他预计一周后回哈尔滨,届时将把白水泥无偿地送给贺小贺。

黎志坚很遗憾:西门居喜欢甜食。

回哈尔滨的火车五个小时之后才发车,买了车票后,贺小贺为怎样消磨这一段时间而发愁。黎志坚说,绥芬河有虎头炮台和烈女坟两个景观,咱们去放松放松吧。贺小贺说好,虎头炮台可以走马观花地看,而烈女坟一定要好好地拜一拜。她说她很早就听说过,拜烈女坟有利于风尘女子改正归邪,对她而言,有利于大踏步地走出贝贝。

黎志坚纠正:改邪归正。

虎头炮台没什么看点,曲里捌弯的地道里十分阴冷。地道里塑了些日本兵的雕像,塑像的艺术家十分的崇洋媚外,雕像塑得很威风,很好看。个头也比真正的日本人大。而烈女坟则有看点,樟子松、黄花松中坐落着白色大理石和花岗岩砌成的坟,坟很大但很秀气,给人以闺房感。坟前有许多挽幛和鲜花,看来当地人对待烈女的规格不低。烈女坟侧面有一座石墙,墙上刻着烈女的事迹。

故事发生在乌苏里江畔的小镇勤特密。十八世纪末年,勤特密遭沙俄匪帮袭击,一群俄国大兵冲进这名女孩的家,抢走了她们家的粮食和捕鱼用具之后,一名俄国大兵不撤退,当着女孩父兄的面,把女孩强奸了。眼见得女孩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屯里人及女孩的父兄们意识到一个严重情况:一个侵略者将要降生在他们中间。在屯里人的劝说下,女孩的父兄们把女孩连同胎儿活埋在这座烈女坟东南方向三公里处。上世纪八十年代,有关部门把烈女坟列为当地的旅游项目,并把烈女坟迁到现址。迁址的理由是这里离火车站和公路近些。

碑文中介绍,女孩子是位爱国烈女,被强奸时拼命反抗,而被活埋时则没有反抗。

贺小贺不但没有拜烈女坟反而骂人,骂女孩的父兄王八蛋,女儿、妹妹被强奸站在一旁过眼瘾,两个人打不过一个俄国大兵?虽然没拜,但她在松林中收集了一些松枝摆在坟前。摆松枝时她很严肃,低低地说,苦命啊姐姐,有那样的父兄。

黎志坚想到了贺小贺的父兄。

想到贺小贺的父兄,自然就想到眼前的事情,黎志坚提到了那本画册,问是谁制作的。

贺小贺说我呀。黎志坚说不可能。贺小贺说真的是我,从网络上下载了一些照片、我又和艳姣拍了一些。文字方面是我起草,给艳姣读了一遍,后来又到印刷厂改了一遍。至于创意,她说她不懂什么创意,排版前她弄了一些白纸,画上照片的位置、文字的位置,标注上颜色的要求,然后让印刷厂照着做。见黎志坚仍然不信,她有些不高兴。说铁肩老师偏执,不要以为做小姐会影响人的聪明才智。

黎志坚说,保守地估计,工本费也要两万。贺小贺说,一万四。

印刷厂的老板是余建设的朋友,那六千元的利润老板不要了,算做送给余建设的烧纸钱。贺小贺卖掉了余建设的汽车、气泵、电焊机,恰好得了一万四,于是画册的费用一次结清。画册达到了预期效果,散发的当时,有人捧着画册流眼泪,也有人当场捐款。一位在十八次列车上卖杂志的铁路女下岗工,拿走了十本,她要在卖杂志的同时散发画册,把影响扩大到北京。一位吉大法学院的学生也拿走了十本,要和同学们把

余建设的案子当作课题来研究。一位搞艺术的人对她说。案子有结果了一定要通知他,他要以案件为原型拍一部电视剧。

家里再没有可卖的东西了,未来的生活将一贫如洗。这一点她认可:打官司的同义词就是倾家荡产。

两个月来,多次有人向她捐款,其中最多的一次是余建设的葬礼上,余建设的朋友们一次捐了五万。但她拒绝了,一是当时她手头有钱,二是为了避嫌,她害怕落下个借复仇敛财的恶名声。但今后她不想再拒绝,她要建立一个六月雪帐户,把别人捐给她的钱再捐献给蒙冤者。两个月来的上访使她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昭雪沉冤是件成本极高的事情,光哭不行,人身上的血值钱、肾值钱,眼泪不值钱,公检法又不是眼泪收购站。

提到公检法,她又提到了那位检察官,她请黎志坚陪她去见见他。黎志坚答应了,他也很想知道余建设命案的官方态度。但他向贺小贺提出了一个交换条件:回哈尔滨后,贺小贺待在肖庆芸旅馆不出门,直到哈洽会结束。

贺小贺说椰司!然后向黎志坚弯起小拇指:拉勾,订下个手头合同。黎志坚用食指在贺小贺的小拇指上点了一点。贺小贺不同意:食指没有法律效力,用小拇指。

两根小拇指勾在一起。

黎志坚说,你勤快聪明又年轻,今后有许多事情可做,比方去进修一下舞蹈,比方去护士学校学习,考取一个真正的护士文凭。另外还有婚嫁。世界这么大,一定还会有一个余建设在不远处等着你,去找他,和他一环一环地拧爱情螺丝。

贺小贺说,未来的美景,建设的案子翻过来再描绘吧。黎志坚说,如果拖上个十年八年。如果永不翻案呢?贺小贺说不可能。黎志坚叹了口气,说小贺苦命,好端端的青春,被两件案子给弄得暗淡无光。贺小贺说我认命了。哥哥和建设都是我最亲的人。

黎志坚说,可怜而无辜的是萌萌,才三岁半,就要强加给她一个复仇的使命。

贺小贺说,可怜和无辜的是铁肩姐夫。还有艳姣。艳姣为建设翻案蹲过派出所,铁肩姐夫刚刚还挨了打;萌萌应该认命,她是余建设的女儿。

两个人在松林中走。踩着厚厚的松针,两个人的脚前脚后浮起一股好闻的中药味。贺小贺还没有从烈女坟带给她的不良情绪中走出来,她说,如果现在有几个流氓强暴我,铁肩老师,你是站在一旁过眼瘾还是拼命?

想起早晨在两个假警察面前的表现,黎志坚略显尴尬,他说,不过眼瘾也不拼命,我跑。

两个人都笑了。说笑着,两个人走出了松林。松林外十分的空旷,开阔的山坡上一律是矮草,矮草中间生着五颜六色的野花。而这时恰恰是绥芬河短暂的黄昏,大量的夕光横着照过来,删除了黑白两种色彩,山坡上美丽得令人心悸。

贺小贺说,我想跑。黎志坚说跑吧,包给我。

贺小贺把包塞进黎志坚怀里,开始跑,沿着山坡向下,她跑得很快,张着嘴,夕阳和晚风一同呜呜地灌进她嘴巴里。跑的中间她扔下牛仔服,扔下太阳镜,扔下发卡,扔下所有影响速度的东西。越向下山坡越陡,因而速度越快,快得身不由己。该停下了,但她没有收拢脚步,而是仰面躺倒,借着惯性和山体的位能,在野草和野花上面悠悠地飘浮。

贺小贺年轻,有理由让青春喷发一下,特别是在这十分压抑的时候,黎志坚支持她。他在她后面跑,拾起她丢下的牛仔服、太阳镜和发卡,然后坐在她身边喘。由于脚向前头向后滑行,贺小贺的T恤和T恤下面的小背心都向上卷起。盖在脸上,因而腹部和心脏一侧的乳房完全袒露,她的心搏很有力,带动着乳房有节律地颤动。尽管肖庆芸不是黎志坚的唯一,但他的性史仍然很简单,没有和谁在户外野合的经历。眼前的景况让他产生了野合的情绪。毫无疑问,这是一处野合胜地,除开野花野草和夕阳,那一蓬伸手可及的灌木还可以搭衣服。记者和读者,他苦笑了一下,为什么不是一对野合者?他纳闷,经过一段奔跑。裆间的伤口竟然没有疼。

消炎药起作用了。

喘息平静下来,他拉下贺小贺脸上的衣服,在她脸蛋上拍了一下,意思是该走了。

别碰我。贺小贺说,我脏。

她又说,下火车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洗,淋浴不行要泡浴缸,洗下身要用硫酸亚铁。我不是寡妇,没人要的女人才是寡妇,不是寡妇就没必要守节。但是自从见到你之后,我突然想到要守节,为你也为我自己。再嫁的事情没有考虑过,但我幻想着有一个蓝颜,结果把这个蓝颜幻想成你。做你的红颜我自卑,所以我要抬高我自己,争取在人格上和你平起平坐,用你的话说,要大踏步地走出贝贝。走出贝贝的康庄大道上,偏偏遇到西门居,昨晚上他的床,虽然有钢铁理由,但是我仍然害羞,觉得自己脏。她坐起来,向下拉衣服。向上梳拢头发,这中间恨恨地说:西门居,臭狗屎。

黎志坚同意:臭狗屎。

22

季双双估计得不错,午报已经接到不许报道画册事件的禁声令。季双双说话算话,她供职的大报上和网络上都没有匦册事件的报道。看来,事情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如果贺小贺近期内不被警方找到,那么这件事情就不了了之了。

然而黎志坚也听到了坏消息。艳姣给他打来电话,说她和参与散发画册的几名姐妹被叫到警局训诫了一顿,同时追问贺小贺的去向。

贺小贺此时正在肖庆芸旅馆,但黎志坚没有对艳姣说实话,只说贺小贺去向不明,一个可能在绥芬河,另一个可能在巴彦苏苏老家。放下艳姣的电话,他马上给肖庆芸旅馆打电话,叮嘱肖庆芸把贺小贺看牢。

肖庆芸说贺小贺走了。刚才还领着旅馆员工们风风火干活,接了个电话就走了,像火燎屁股,

原来,萌萌那里又出现了危险。

贺小贺做假寻人启事之后,把萌萌送入江北的一家全日制托儿所。这家托儿所是外来务工人员开办的,专门接收外来务工人员子女。外来务工人员流动性大背景复杂,这家托儿所顺应了这一特点,接收幼儿时不看幼儿家长的身份证,也不了解幼儿的家庭背景,交一天托儿费看一天孩子,一天十元,一天加一夜十五。贺小贺看中了这家托儿所的管理方式,认为萌萌混杂的外来务工人员子女中相对安全。把萌萌送进托儿所之初,她自称是单亲母亲,又把萌萌的名字改为琼琼。

萌萌不合群,常被其他小朋友打哭,于是阿姨创造条件让她单独玩,天暖和的时候,让她在院子里晒太阳,捉墙根下的蚂蚁。墙根下停着一台三轮车,是托儿所男主人的,男主人早晚骑着它给小朋友们买菜,换桶装水。三轮车成了萌萌白天的家,她爬上爬下地玩,在车厢里面吃,在车厢里面午睡。阿姨发现萌萌睡在车厢里也不往屋里抱。只是给她身上盖一床小被。

今天中午,一个男人来到这家托儿所。这个男人拿出一本画册。就是贺小贺制作的那本。男人指着画册上萌萌的照片,说他是萌萌的父亲。男人说他和萌萌的母亲离婚了,离婚后萌萌的母亲一直不许他见萌萌,想女儿想死了,几年来他找遍了哈尔滨的托儿所。

阿姨看得出,画册上那个叫萌萌的女孩就是她托儿所里的琼琼,但阿姨警惕性很高,坚持称托儿所里没有叫萌萌的孩子。阿姨说,即使有萌萌也不能让你带走,我们这里的规矩是谁送

的孩子谁来接。她说,办托儿所讲究安全第一幸福第二,孩子吃喝差一点就差一点,但不能让孩子随便跟着乱七八糟的人走。她问,拿本画册就来认女儿,画册属于哪一类证件?

哄走了那个男人之后,阿姨连忙到院子里看萌萌。却发现三轮车不见了。

原来,这条街上外来务工人员多,街头上游荡着一些失学的半大孩子。几个孩子看中了托儿所院子里的三轮车,偷偷从院子里推出来,到街上骑着玩。骑的中间他们发现车厢里还睡着一个小女孩,他们不停车,小女孩越哭他们骑得越快。

贺小贺赶到的时候。阿姨已经在菜市场把萌萌和三轮车一同找到了。

贺小贺问阿姨,那个男人什么样?梳平头,手腕上文忍字吗?阿姨说梳分头,手腕上什么也没有。贺小贺说那他就不是我丈夫。阿姨动员贺小贺给萌萌另找一家托儿所。阿姨说,那男人可能是你丈夫也可能不是。但画册上的那个萌萌肯定是琼琼。

黎志坚放下肖庆芸的电话就给贺小贺打电话。电话中他对贺小贺又是一顿批评,他说,散发画册的危险性显现了吧?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比对着画册找萌萌。他建议贺小贺把萌萌从托儿所带走,两个人都躲到肖庆芸旅馆去。

贺小贺不同意,说做人不能晒脸。黎志坚听不懂,什么是做人晒脸?我们娘俩住进肖姐旅馆就是晒脸,贺小贺说,不能谁对你越好越给谁添麻烦。

周六,焦明明手术。焦明明的姥姥姥爷要在周六晚上到哈尔滨,焦妍没有独自应付儿子手术的心理准备,她给黎志坚打电话,她说,除开焦尔健,在哈尔滨我们母子举目无亲,请铁肩老师把明天的时间作为一种施舍,到医院来吧,来为我们母子做精神支柱。

黎志坚说,我可以做你的精神支柱,但不能做孩子精神支柱,孩子的精神支柱永远是妈妈。他说,你今晚耐心地陪孩子过夜,明天从容地在手术单上签字,其余的事情我来做。

去医院之前他做了一件事,他通知肖庆芸预备出一些现金,万一焦妍手头紧张,让肖庆芸打发会计送过去。肖庆芸说现金她保险柜里有,也不用打发会计送,明天她去医院给焦明明壮胆,顺便把钱给焦妍捎过去。

到医院后黎志坚做了三件事,一、在医院附近订下一家酒店,宴请手术室主任医师和两位麻醉师,宴后分别送红包。二、购买了大量饮料和水果送到手术室,一般而言,手术当时手术室所有医务人员的饮料都由患者家属供应。三、在劳务公司电话预定了一名医护保姆,保姆明天上岗。

忙完了这些,他回到病房,把自己做的事情交待给焦妍,然后叮嘱她。明天要亲自把红包给洪专家,这和在焦明明的手术单上签字一样重要。

焦妍担心手术前没机会见到洪专家。他说会见到的,丁干事会创造机会。

焦妍仍然对一个就要动刀切开她儿子胸腔的人打怵,她请求他替她向洪专家送红包。理由是:著名记者和著名专家之间差距小,而小学教员和著名专家之间差距太大。他说不行,其他专家我倒是可以替你送,但洪专家例外,我送还不如不送。

焦妍下了决心。说丑媳妇总要见公婆。黎志坚说焦妍不丑。

焦妍侍候焦明明上床睡觉。她关掉手机。摘下焦明明手腕上的电子表,她说,不看钟点,这一夜会过得快些。这时候丁干事来了,一同来的还有手术室的财务主管。丁干事把焦妍叫出去,三个人站在护士站前面说话。黎志坚听到丁干事和财务主管反复问焦妍这样一些话:一般标准还是最高标准、要国产的还是要进口的?焦妍的回答一概是你们决定、你们决定。

焦明明被手术前的恐惧压垮了。他平躺着,盯着房顶,眼睛许久才动一动,而身体则一动不动。黎志坚用手掌压在焦明明的额头上,焦明明的体温还正常,但他感到焦明明呼出的气流很干涩,于是他问。喝水还是饮料?

焦明明摇头,然后说,铁肩伯伯,帮我写一份遗嘱好吗,我没有力气拿笔。

黎志坚说好的,但我不认为这是在给你写遗嘱,不过咱们两个共同完成你今天的日记。

床头柜上有一本精美的日记本,里边是焦明明写的短文和日记,其中一些是用英语写的,看来。他在焦妍身边受到了良好的教育。黎志坚拿起笔,翻开日记中空白的一页。

焦明明的遗嘱只有三句话,前两句话是留给爸爸妈妈的,第一句:我怕死,也怕活着,活着真遭罪,心猛跳的时候,发慌;心不跳的时候憋得难受,手脚要抽筋。所以爸爸妈妈,死活由大夫们说了算吧。第二句:万一我死了,把我的骨灰拌上一些糖,让爸爸吃一些,让妈妈吃一些,我把我还给你们,另外我不敢自己待在骨灰盒里,我怕冷。第三句话是专门给爸爸的:别难过爸爸,因为你打人骂人我才得先天性心脏病,这个说法是迷信的说法,是流言蜚语,不可信,我的死和你的职业没关系。即使有关系,儿子也原谅你。

黎志坚附在焦明明的耳根,把那三句话读了一遍。焦明明满意,从黎志坚手中拿过笔来,在遗嘱上写下了名字。这之后他闭上眼睛,把自己躺得更加平坦,呼吸也平稳得几乎听不到。

黎志坚不想把这份遗嘱留在日记本里,怕焦妍看着伤心。为了不惊动焦明明,他用指尖在杯子里蘸了些水,把写着遗嘱的那页纸沿着装订线浸湿了一条,然后无声地撕了下来。但他舍不得扔掉,他把遗嘱折叠成扑克牌那么大的一方,夹进他的采访本里。一旦焦明明不能活着离开手术台,那么他将把这份遗嘱带给焦尔健,作为他在这桩交易中没有失信的一个证物。如果这份遗嘱送不到焦尔健手中,他就把这份遗嘱珍藏起来。这份遗嘱带给他空前的震撼:一个危在旦夕的孩子。用与其年龄不相匹配的宽洪与善良,为自己写下了一曲生命的挽歌。这份遗嘱也给他带来空前的遗憾,父子之间不仅仅是一个养育与被养育的关系。他们之间原来有许多交流,正如同两座对立的山,一个有响动,另一个必然有回声。然而他没有儿子,是一座孤独的山。

他用纸巾揩眼角和眼窝,抹去可能涌出的泪水,然后看焦明明的短文和日记。

焦明明的日记多为影视及书刊的观后感,其中大部分似乎是在焦妍的指导下完成的,一些观点明显与他八岁的年龄不符。由此可见母子间经常进行一些观点上的交流,同时也看得出焦明明很听母亲的话。

短文中有写母亲的也有写父亲的。写母亲的都是歌颂,比方:妈妈是校园里的一棵白桦树,她的学生们是白桦树旁的青草;比方:妈妈讲课的声音很好听,课堂上的学生不讲话,屋檐上的小鸟也不做声。写父亲的只有一篇,但十分精彩。题目叫做父亲的手。

短文中写道:父亲的手很有力,也很大,能握住我的两只脚,把我立在空中。我说爸爸我害怕,我要尿了。爸爸把我举得更高,说尿吧儿子,站得高,尿得远!爸爸的手能启开啤酒瓶,能拧动螺丝、能一下子劈断三块砖。爸爸的手背上长毛,妈妈讨厌,说像野兽。而爸爸很自豪,说这是男性美。他还对我说,爸爸手背上的毛白了的时候,明明的手上就该长毛啦。

23

早晨,黎志坚打了两个电话。

第一个打给杜平凡,他通知杜平凡焦明明的手术时间,要求杜平凡的手机保持开机状态,手术中出现问题随叫随到。杜平凡说天哪,私生

子的待遇更高。

第二个打给小查,他请小查从刑警队的角度调查一下西门居,看一看西门居在警方手里有没有案底。小查答应了,说明后天听我回信。他坚信西门居的历史不干净,他决定采取迂回战术,通过警方的手,从其它角度揪住西门居的尾巴,然后像提王八一样地把西门居提起来,逼他吐出那一袋白水泥。凭直觉,他不相信西门居会轻易地把白水泥交给贺小贺。

焦明明的手术定在上午十一点。八点半,一个自称姓郑的中年人到医院找黎志坚。经过简单交谈黎志坚了解到,这位郑先生是杜平凡打发过来的一位医疗侦探。郑先生在医疗战线摸爬滚打多年,退休前做过药剂师、医生、财务科长,还做过医患纠纷的调解人。退休后他专门为重症患者做顾问,理财、收集证据、对医疗结果做鉴定等等。

郑先生刚到,杜平凡的电话随后就到。杜平凡关照黎志坚,医疗侦探的服务是有偿的,他让黎志坚给郑先生二百元钱。黎志坚说不给。你把姓郑的叫回去吧。杜平凡在电话那边嘻嘻地笑,说私生毕竟是私生,关键时刻舍不得用钱。

一小时之后,也就是手术前半小时。黎志坚改变了对郑先生的看法,不但同意给钱,而且动员焦妍多给些。

郑先生到住院处和循环中心收费处查看焦明明的收费票据,然后用计算器核对了一遍,发现滥收费项目达十四项,计三千零三百元。这之后他到手术室计财室查看票据,与手术室财务主管争得面红耳赤,他说,什么最高标准最低标准?什么国产的进口的?请你别在内行面前玩猫腻,我玩猫腻的时候你还不懂什么是猫腻。在手术室财务室。郑先生又为焦妍挽回损失一千多元。

见到郑先生得罪院方,焦妍有些紧张,她说手术前不要再查账了,只要孩子平安,她认可多花些钱。郑先生劝焦妍不要紧张,治病的是洪专家,医院里的这些东西不过是要账的,在医院,医疗和收费从来都是两层皮。他举了个例子,洪专家是狮子,而医院里的这些东西包括丁干事们都是些食腐动物,比方鬣狗和秃鹫,打一打鬣狗和秃鹫,能得罪狮子吗?

焦明明被推进手术室。十几间手术室共用一间大厅。手术患儿的家属在大厅中等候。其它做手术的患儿家属很多,而焦明明的手术室门前只有焦妍、黎志坚和肖庆芸。

焦明明进手术室十分钟后,一位医生出来,让患儿家属在手术单上签字。焦妍怯场了,向黎志坚求援。黎志坚接过笔又把笔交给焦妍,说我签字没有法律效力。医生不了解焦明明的家庭情况,说父亲母亲都一样,何必你推我让的耽搁时间。

焦妍在手术单上签了字,然后冲着肖庆芸抱歉地点点头。然而肖庆芸并没有异常反应,她把带给焦妍的三万块钱拿出来,分别塞进焦妍的口袋和手包里。焦妍说,海查干小地方人不习惯用银行卡,大笔的钱要靠明明姥姥姥爷坐火车带来,我身上的钱真的不多了。她掏出纸笔来要给肖庆芸打借条。肖庆芸说不用打,讲信用的人不打借条也忘不了还债,不讲信用的人打了借条连借条一起都忘了。

这时候手术室的门响了一下,有人在门里锁上了暗锁,与此同时,手术室门上写着“手术进行中”的红灯亮了。

焦妍晃了一下。黎志坚连忙搂住她,让她把手臂搭在自己的脖子上。他又觉得两个人这么站在肖庆芸面前不是很妥当,于是把肖庆芸也搂过来。他向两个女人建议,咱们三个压低声音共同呼喊一声:坚强起来,迎接明明的新生!

四个小时后,手术室的门欠了一条缝,里面有人喊:焦明明家属!

首先是丁干事,此前她不知在哪一间屋子里睡觉,她头发很乱,趿拉着鞋。其次是郑先生,郑先生一直在阳台上吸烟,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向手术室。而焦妍却往后退,黎志坚过来拉她,她推开黎志坚,尔后扑进肖庆芸怀里,她说,铁肩老师过去吧,我不敢直接听医生的话,明明如果不幸,你先告诉庆芸姐,再让庆芸姐告诉我好不好?女人的声音容易接受一些。

手术室的门全部打开。黎志坚向里面看,一群医生围着一位医生,帮助这位医生脱帽子,脱衣服。他想,这位医生应该就是洪专家,洪专家围裙上的血,应该是焦明明的。而焦明明孤零零的,躺在担架车上由一名护士推出来,偌大的白布单上只露他一张白白的脸,他的脸显得十分的小,像是白布单上的一块白补丁。

丁干事问,老洪头全程主刀?护士说,全程。丁干事说真的全程?护士说,真的全程。

黎志坚着急,向护士打听焦明明的情况,丁干事替护士回答:有问题早通知家属了。

黎志坚向焦妍竖起两根手指。肖庆芸扶着焦妍侧侧歪歪地过来,两个人追着焦明明的担架车,一直跟到重症监护室。焦明明被推进重症监护室,焦妍和肖庆芸被关在外面,护士从里面拉开窗帘,让她们看焦明明一眼又拉上。焦妍向黎志坚翻开手掌说。刚才我摸了明明的脸,他的脸凉得冰手。

黎志坚说,是你的手太热了。

肖庆芸劝焦妍哭,哭出来心里就好过了。焦妍哭不出来,哽咽着说,明明病发后她哭了无数场:竟然把哭的功能给哭没了。

医生过来让焦妍在一份表格上签字。郑先生过来干预,说等一等再签,等到患者度过麻醉期。又过了一个小时,用过午餐的洪专家重回手术室,准备进行下一例手术。路过焦明明病房的时候,洪专家停步,他要见一见患儿家属。

黎志坚来不及躲出去,只好木讷地陪着焦妍向着洪专家站起来。

洪专家越活越年轻了,皮肤光滑,眼睛熠熠生辉,三年前接受黎志坚采访时他一言不发,而今却是妙语连珠。他说,打开之后见到的情况,比打开之前的判断要好,日后加强锻炼注意保养,这孩子将会和正常孩子没什么两样。这之后他从口袋里掏出焦妍送给他的红包,从三千元中数出一千五。他说,手术成功留一半,手术不理想分文不取,这是我行医的原则。

他说,医生,不过是治病救人的工匠,不要像要求官吏那样要求他们,硬在他们身上做贪财与清廉的区分。他又说,众所周知,患者家属送医生红包,不是为了帮助医生首先富起来,而是到医生那里买一颗定心丸。这个交易过程在患者上手术台之前就完成了,医生一手接红包,另一只手已经把定心丸付给他们了。但是,一旦手术出了问题,患者家属就开始违反交易规则了,逼着医生把医生的交易所得退回来,而他们吃的定心丸却不给医生吐出来。

他把手中的一千五百元放在焦明明的床头柜上,拍着口袋里的另一千五百元问焦妍,这里面的是定心丸售出款,如果你想要回去,那么请你先把定心丸给我吐出来。

病房里的人都被逗笑了。

自己拿出去的钱被退回来一半,焦妍竟然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硬要把一千五百元再给洪专家塞回去。

黎志坚扽了扽焦妍的衣角。

洪专家在众人的景仰中走出病房,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之际,他停下来看黎志坚,他说,患儿的爸爸好面熟啊?黎志坚说不可能,我们不可能在哈尔滨见过面,我在海查干工作,海查干日报副总编。

洪专家出门后肖庆芸大笑,说老公你真有能力。把报纸办到打手之乡去了。

把海查干说成是打手之乡。显然对焦妍是贬低。黎志坚一指肖庆芸的嘴:肖庆啊肖庆!

之后肖庆芸走了,旅馆里忙。而黎志坚没有走,等待他在劳务公司给焦妍预定的那位医护保姆。焦妍在病房里坐不住,在走廊里踱步,站到重症监护室窗前向里面张望。

病房里有三张病床,一张病床上的患儿早晨出院,另一张病床上的患儿死去了,床下堆着死去患儿家属遗弃的垃圾,床上淋了些刺鼻的消毒水。七点钟之后,医护保姆还没有到岗,估计是违约不来了。黎志坚有些替焦妍发愁,她将怎样在这样的病房里度过一晚?他想,如果有个人能陪陪她就好了。

九点钟。他离开医院。路上他接到了焦妍的电话,焦妍说明明从麻醉中醒过来了,说不出话来但能哭出声来。这之后焦妍哭的功能苏醒了。她在电话那边嚎啕大哭。

黎志坚突然想到了贺小贺,能不能让贺小贺陪焦妍熬过这一夜?

贺小贺到肖庆芸旅馆之后,旅馆面貌大变。首先变化的是灶间,贺小贺停开了一顿饭,集中力量擦餐具、灶台,同时把餐厅与灶间的门换上玻璃门。为的是饮食卫生公开化。其次的变化是布草班,此前布草班洗了床单被单搭在走廊里,贺小贺在院落中扯起一根绳,所有洗净的布草晾在院落里,而且冲着公路方向,她说干干净净的布草有广告效应。

贺小贺做的第三件事情是形象工程。红袖添香里的服务人员流动性很大,走掉一批员工又招进来一批。走掉的员工留下了许多服装,一是有些旧,二是新员工穿着未必合适,这些服装大多数都积压在仓库里。贺小贺从红袖添香弄回十几套服装来,旅馆所有员工统一着装,小旅馆也有了大酒店气派。她每天早八点领着员工们列队迎宾,迎宾之后领着年轻员工跳一阵芭拉芭拉舞。

肖庆芸看着高兴,说加薪,她让贺小贺再把吧台的活计兼起来,每月给她一千三。贺小贺说再给我个干部当,我要做经理助理。肖庆芸说行。不用通过组织部。

黎志坚找到贺小贺的时候,她正在灶间和两个店嫂择菜。黎志坚把焦妍带来的那一袋子蘑菇给她,说正宗的海查干草蘑,会炖吗?

贺小贺说会,海查干人也会炖。

小学教员出身的焦妍不善人际交往,贺小贺又是个人精,两个人只要见面,焦妍很快就会把身份暴露出来。于是黎志坚把焦妍母子的真实背景告诉给贺小贺,同时说到了他和焦尔健的那桩交易,之后才提出请贺小贺陪护焦妍母子的要求。他说。一是保密,保密范围包括肖庆芸。肖庆芸只知道焦妍母子是他朋友的家属:二是大度,焦明明的爸爸是忍者帮骨干。

贺小贺说,隔代无仇。黎志坚说好。回答得很江湖!

黎志坚让贺小贺把灶间的活计交待一下。然后他开车送贺小贺去医院。他说,你陪护到孩子的姥姥姥爷来到的时候,孩子的姥姥姥爷到医院,你给我打电话,我开车把你从医院接回到旅馆。鉴于你目前的情况。千万不可以招摇过市。

招摇过市?贺小贺说,好像我是个省市领导。然后她提起和黎志坚一起见检察官的事情。黎志坚说推几天,推到哈洽会结束。

路上塞车,塞在中国大街与东进路道口的红绿灯下,司机把这种塞车叫做死塞车,在交通警不到现场的情况,没有个把小时难以疏通。黎志坚的微型车调头,离开中国大街钻进察哈尔街。察哈尔街活塞车,车辆可以缓行。

微型车在察哈尔建材店前缓缓地通过,贺小贺侧目看到,建材店门前停着西门居的轿货车,建材店二楼的窗口亮着灯,二楼并排三个窗口是西门居的家。她轻轻地叫道:臭狗屎回来啦。

24

午报的经济危困已进入谷底。

午报的零售量已超过同城两报的总和。而广告额仍旧下滑。前几块版面多多少少还有一些广告,而副刊、文体、文萃则成了纯纯粹粹的新闻纸。广告滑坡和零售高扬的情况,就如同穷汉迎进来一位漂亮的新娘,养不起也不能放她走。割肉放血也要满足她。

除开压缩各项开支外,午报高层向全体员工发出动员令,本月内每名员工必须完成五千元钱的广告承揽额。而且没有提成,广告承揽额如有缺口,用工资补齐。对此,编辑记者们十分无奈,背地里称高层的行为是逼良为娼。

与生猪黑市场的报道比较,铁肩专版在版面视觉冲击力方面、新闻整合能力方面都略胜一筹,但铁肩专版没有得到主编奖。高层对黎志坚的奖励是不给他下承揽广告指标,让他一心不挂地做谷老大工程。

除开黎志坚而外,社会部按人头摊派的广告承揽总额为三万五,记者们跑了几天,承揽额仍然为零,抗美主任为此十分头疼,只好打电话向黎志坚求援。电话中她说,在不冲击谷老大工程的前提下帮帮我,山穷水尽了呀!她说,部里除你我之外,都是刚刚跑战线的年轻记者,他们只会向企业苦苦哀求,还不懂得运用新闻手段,把他们骂死也骂不出承揽额来。

黎志坚说别骂他们了。我保证完成四个人的份额。抗美主任说哇噻两万,剩下的一万五我来。

不是夸海口。而是胸有成竹。齐齐哈尔北满特钢一家分公司五年前污水排放超标,被省报、省电视台等多家媒体曝光,企业当年被降为三级企业。陆姓老总下大气力整改,投放大量资金治理排放,半年后,分公司的排放标准达到国际标准,环保设施居省内一流。为重塑企业形象,陆老总请来了号称午报第一支笔的黎志坚,写一篇弘扬分公司治污的文章。

黎志坚在北满特钢住了七天,写了一篇三万字的报告文学。报告文学发表在亚细亚企业家杂志上。抽出报告文学中的一万字写成通讯,通过季双双发表在她供职的国家级大报上。此后,他又和国家经济电视台合作,把报告文学改写成电视专题片脚本,拍了一部叫做《感受未来的冲击》的专题片。这部专题片颇符合可持续发展的理念,在经济台和国家、省市电视台一播再播,陆老总和他的分公司名声大振,企业晋级,陆老总获五一劳动奖章。

陆老总自然而然地和黎志坚成了好朋友,陆老总说,什么时候能给我个报答机会?

黎志坚说,我山穷水尽的时候。

他虽然坚信可以在北满特钢搞到钱,但对是否顺利搞到钱没把握,闹不好要在齐齐哈尔耽搁几天。所以他决定,陪贺小贺见那位检察官的时间提前,见了检察官之后再去齐齐哈尔。

哈洽会再有一天就落幕了。

贺小贺和肖庆芸没有签订正式的用工合同,一切都是口头约定。约定中有这样一款:贺小贺一天中二十个小时都可以为旅馆工作,但旅馆午餐后四小时,是贺小贺的自由时间。贺小贺要这一段时间的自由,为着两个目的,一是给余建设跑案子,二是去站橱窗,她和东北虎皮草总汇老板的合同没有到期。

黎志坚和贺小贺在红军巷口会合,然后穿过红军巷。

巷口多了一块牌子:警民共建一条街。街面上的墙体都粉刷了,并且挂了些彩色灯泡,墙体上贴了些宣传标语:亮化冰城不留死角。小广场果然变成了花坛,园林工人正用绿化洒水车给几百盆鲜花浇水。红军巷没有下水设施,浇花的水流入路边的公厕,公厕粪池里的内容浮出地平线。红军巷里臭不可闻。哈洽期间城内主要街区禁止乞讨,因此,乞丐们纷纷挤到巷子里面来。太阳把乞丐们晒得很黑,他们趴在巷子两侧,像过火林地遗留下来的树根。

另一端的巷口树立起一面广告牌,是化妆

品广告,广告上只有一个女人的巨嘴。广告牌有两样好处。第一,可以屏蔽巷子里面的景象,第二。可以为上访的人们提供阴凉。在小广场卖报的老太太把报摊挪到广告牌下面,她的副业经营也增添了新项目,向上访的人出租马扎子。贺小贺租了两个马扎子,和黎志坚坐在广告牌的阴凉下等待约见。

贺小贺有一套上访的行头:围在脖子上的纱巾,遇到不想见的人可以用纱巾蒙住头;很大很宽松的上衣,上衣衬里有两三个大口袋,遇到不许提包进入的机关,可以把上访材料塞进大口袋里带进去;隐藏在胸罩内的微型3D,等待约见时可以听歌曲解闷。被接见时可以录音;半高帮布鞋,鞋帮里可以塞钱和超薄手机。她凄然地说,仅仅才两个半月,形象就和上访专业户们打成一片了。

贺小贺说,做上访专业户要具备两大要件,一是意志坚强,二是身体健康。她说起一位人称鸡律师和一位人称住哈办主任的上访女专业户,说她们从不得病,露宿风餐的结果是不胖不瘦。

黎志坚说,意志坚强身体健康之外,你比她们多了一个要件:年轻漂亮。他向贺小贺提出了两项忠告:第一、尽管要件齐全,也不做上访专业户,那不是什么光明的追求。第二、上访是纯粹的个人事务,不要拉帮结伙。

贺小贺说,年轻漂亮不是要件,做上访专业,年老色衰更好一些。

她说,上访专业户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人,不是什么人都能做的,她就不能,她的意志不够坚强。上访到一定时间和一定程度的时候。上访职业化了,诉说自己的痛苦像诉说别人的痛苦一样,气是假气,哭是假哭,闹是假闹,过后该吃则吃,该睡则睡,只有这样才能把上访进行到底。而她的上访注定要半途而废,每上访一次她都难过得要死要活。追究一下深层次的原因,她认为自己的精神出了毛病。她居然把为余建设翻案的过程当成了抢救余建设的过程,似乎案子翻过来余建设就能活过来。

黎志坚说,上访专业户的意志不够坚强,他们没有改造苦难。他们被苦难改造了。举个例子说,同样是一些被吹到沙漠上的草籽,有些死了,有些等待有雨水的时候再发芽,而有些则长成了荆棘。鸡律师她们就是荆棘,而我们的小贺不去做荆棘。上访不仅仅需要韧性,更需要的是理性和人性。用理性和人性坚守自己,像草籽一样等待雨水。记住我的话小贺,就像记住一个长辈的话。

他拍贺小贺的手背,用以强调这一段话的重要性和人情味。贺小贺翻过手掌。五根手指插入黎志坚的五根手指,轻轻地搅,然后说:不是长辈。是大哥哥。

检察官姓陶。看过黎志坚的证件,陶检说,抛开我是检察官你是名记者,我们像普通人一样谈谈好不好?黎志坚说好,我们就是普通人。

陶检建议贺小贺回避一下,贺小贺离开了。然后陶检走下大班台,与黎志坚面对面地坐在沙发上。沙发几上有一袋葵花籽,他说,我正在戒烟,配合我一下,咱们不吸烟嗑葵花籽。

关于余建设命案。陶检开诚布公,谈了四点。第一点,检察院方面态度明朗。余建设引爆自杀可以排除;从法鉴结果上看,意外爆炸也可以排除。他已经向检察长做出表示,警方申请结案的要件不全,余建设命案应退回再侦。

第二点,余建设命案前途悲观。案件由检察院退回再侦后,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一是警方补充一些情况再报上来,检察院再度退回,此后,余建设命案在公检两个部门踢来踢去,由悬案踢成死案。二是警方立而不侦,侦而不破,束之高阁。

第三点,警方消积破案的原因。一、无证据。警方目前没有得到可以把案件侦破方向指向海查干人的直接证据,间接的也没有。警察有时候面对罪犯束手无策,是悲哀也是无奈,美国的辛普森案就是如此。二、无动力。舆论界要求破案,有正义感就够了,而警方破案则需要人、财、物。余建设不过一介淹没在草民中间的草民。职务是钉子户,他的死值多少人、财、物?三、有压力。为营造良好的投资环境,有关方面的领导早就关照过下属,不要在涉外企业、大型外埠企业面前张牙舞爪,涉及到他们的案件,操作起来宜缓不宜急。对外宣传要低调。

第四点,破案的可能性。余建设命案只有在下述两种情况下才能告破:一,证据的意外获得,直接证据或证人的意外出现,包括海查干人日后再度作案,犯案后连带供出此案。三,舆论奇迹。媒体在掌握一定证据后把舆论造大,惊动通天机关和通天人物。

黎志坚说,让我吸一支好吗?陶检说行吧,给我一支。

陶检吐出一团烟雾。面孔藏在了烟雾中,一句感慨就从烟雾中飘了出来。陶检说,我认为破案有时候是一种宿命,或者说案件本身有生命,它会在一定时间、一定情况下提着一把锁来找拿钥匙的人。他恶作剧地笑笑:凭感觉,余建设就要来了,手里拿着一把锁。

黎志坚说,找你讨钥匙来了。陶检说找你,找你为他代言。

陶检说,贺小贺领着你进来,我的头发都竖起来了。天啊,世上竟然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你简直是走出案卷的余建设。

黎志坚说停,我的头发竖起来了。

陶检说再吸一支。今天戒烟失败。

离开检察院,黎志坚去长途汽车站,裆间的伤还不能长途开车,他准备坐长途大巴去齐齐哈尔。穿过中央步行街,在东北虎皮草总汇,他看到了橱窗里的贺小贺。

贺小贺一米七左右,但展示的皮草是为一米七五身高的女性预备的,因此她穿上去之后,露在外面的脸和手脚都显得小。她采取了一个优美的姿势站着,然而再优美的姿势站过一刻钟之后都呆板。加上她面无表情,她被平面化和图案化了。另外她脸上涂了很重的白色,因此橱窗下走过的人,除开黎志坚外。很难鉴别她是活人还是石膏模特。

见到陆老总,黎志坚说了逼良为娼的事情,他说。我还没有山穷水尽,但午报却是举步维艰。陆老总说,留下午报的账号走吧,不等你到家,十万元广告款就给你打过去,恰好我的橱具钢要宣传宣传。黎志坚说不行,十万元分三个月打款,午报的逼良为娼运动至少要搞一个季度。

黎志坚没有马上走,在公司招待所住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到分公司各部门转,他要收集些素材带回去,在午报上为分公司做一篇软广告。

在外委办,黎志坚看到了钱柜。钱柜旺铺在该分公司承揽了一批加工业务,加工产品送过来了,但外委办迟迟不付加工款。赖账理由一会儿是钱柜旺铺加工的产品质量不过关,一会儿是外委办近期账面上没钱。

钱柜明白,外委办是等着吃他的好处费。加工款才一万七千元。留在这里三千两千元的好处费,刨出设备折旧、水电人工,钱柜的利润就所剩无多。为一毛不拔,钱柜只好软磨硬泡,他已经耗在外委办的沙发里两天了。

黎志坚向外委办的一位科员亮出了记者证。同时说明了他和陆老总的关系。然后替钱柜追欠款。他说,尽管钱柜旺铺的加工产品质量上有待提高,虽然外委办目前也有经济上的短期困难,但这笔加工款付了吧,就算是分公司对民营企业的扶持。

那位科员看了记者证后态度大变,说好办好办立即办,哈尔滨第一笔杆子、陆老总的第一外脑,铁肩记者的大名如雷贯耳。

钱柜拿到了加工款,而且是现金。

出了外委办的门。黎志坚把记者证在钱柜脸前一晃:它的作用仅仅是找打?钱柜为自己曾贬低过记者证而内疚,说我那工夫放个屁。铁肩记者这工夫还记着。

中午,陆老总没时间为黎志坚送行,但派他的奥迪送黎志坚回哈尔滨。钱柜坐了顺风车。

三个小时后,奥迪车开过了哈尔滨公路大桥。黎志坚让钱柜下车,钱柜不下,说送我回家吧,坐这么气派的车还是第一回,让我到地条钢街显摆显摆。车进入钱柜旺铺,钱柜把车打发走,留黎志坚在他办公室坐下,然后拿出一件东西给黎志坚看。

一部小灵通手机。

黎志坚在电讯大厅查到的,余建设在命案前发出的那一条短信,就保存在这部手机上。那条短信只有一句话:梁二堵,找人救我。

钱柜讲述了他接到这条短信的前后经过。

当叛徒的滋味也不好受。用钉子户中副统帅的地位,在梁洪畴手里换取地条钢街的一块地皮,钱柜觉得对不起邻居们,特别是对不起余建设。如果余建设要那块地皮,那块地皮落不到他手里,那块地皮原本是梁洪畴要交换给余建设的,人家是统帅。

心里不好受就喝酒。恰逢停电,没有电视看,老婆孩子早早地就睡了。他一个人喝了半斤北大荒之后坐在沙发里也睡了。睡冷了,他决定转移到床上去睡,这时候接到了一个电话,余建设在电话那边压抑而急促地说:钱哥,快来!他问咋啦?余建设竟把电话挂断了,之后发过来那条短信。

他判断说,余建设被梁洪畴堵在屋子里或院子里。短信中的梁二,是指梁洪畴。拆迁户们称梁洪烈为梁老大,梁洪畴被称为梁老二。他同时断定,梁洪畴是偷偷包围余建设家老宅的,余建设发现被包围后,躲进老宅中的某个角落里向他打电话求救,怕惊动了梁洪畴,打电话又改为发短信。

他一边往余建设家跑,一边给汪革新打电话,他想通知汪革新也到余建设家去,最好能再叫上几个人。汪革新的手机关机。本来,他家到余建设家老宅有一条笔直的路。但拆迁后废墟遍地。从他家到余建设家隔山隔海,要从先进班组巷绕着走。黑灯瞎火加上喝了酒,慌乱之中他转了向,十几分钟后才摸到先进班组巷。

这中间他听到了两声爆炸。爆炸的震动很大,但声音不很大,也没有爆炸的火药光。他向爆炸声传来的方向看,爆炸荡起的尘埃像一团巨大的灰蘑菇,笼盖了几条街。由于转了向,他觉得他的家也在灰蘑菇笼盖之下,于是他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来路往回跑。

他家安然无恙,老婆孩子睡着。

他给余建设打电话,电话通了,但没人接。又打一遍,响了几声之后关机了。这证明余建设没有危险,起码是没有死,还能控制手机。他又给汪革新打电话,仍然打不通。他没有再去余建设家的勇气,为了鼓起勇气,他又喝了二两jE大荒。勇气来了,但站脚不稳,本打算坐在沙发上迷糊迷糊,但睡了,直睡到第二天天光大亮。

第二天,得知余建设死于昨晚的爆炸,他暗中庆幸,他没能救余建设的命,但却为自己捡回来一条命。如果昨晚他贸然赶到余建设家,炸死的将是他和余建设两个。他坚信余建设死在忍者帮手里。他同时坚信,他不搬走必死无疑,于是搬走。

这之后他再没用那部小灵通手机,尽管手机卡上还有一些钱。保留手机上那条短信。当时只为留下一个纪念,他毕竟和余建设在一条胡同里长大,四十年来没有吵过架。他认为这条信息不会作为证据,也没必要成为证据,余建设被忍者帮杀死是个不争的事实,警方轻易就可以破案。还用得着他出证据吗?

然而,余建设命案成了冤案。

这之后他才把手机里的短信当成证据保留,他想,不能救余建设的命,能为他报仇也算对得起他了。后来,为余建设报仇的想法随着地条钢街的买卖越做越好而淡化了。他想。报仇是一件劳心伤神而没有现实意义的事情,仇报了,死人也不能再活。报仇同时也是一件危险的事情。所以,短信的事情他没有向任何人提起。

之所以把手机交给黎志坚,出于两个原因。一是黎志坚帮他要回了欠款。第二、接受黎志坚和小查的询问后,他总是梦到余建设,梦到装余建设尸体的那四个编织袋。余建设从四个编织袋中分别走出来,合成一个人。

他说,做个活人难,活人的心总被死人折磨。

他向黎志坚提出两项要求,第一、他可以作证,但要到余建设命案的侦破工作结束,案件进行到法律程序的时候,前提是梁氏兄弟进入拘留所。第二、那部小灵通手机的证据功能完成后,还给他。他仍然把那条短信看成是余建设留给他的纪念品。

离开地条钢街,黎志坚没有回家也没有回报社,他到电讯大厅,把余建设手机和钱柜小灵通的最后通话记录打印下来,然后把通话记录和手机寄存在银行保险箱里。保险箱是他个人的,存放着他家庭的档案,包括肖庆芸旅馆的资料。

钱柜提供的证据,就其在余建设命案中的作用而言,可以和那一袋白水泥等量齐观。白水泥可以证明余建设不是死于意外爆炸,手机短信可以证明余建设死于谋杀,死于忍者帮的谋杀。手机短信这一证据的获得。完成了余建设命案由意外伤害案向蓄意谋杀案的过渡。

兴奋之后是恐惧。他想起了陶检,想起了和陶检的那一番对话。余建设命案好比一座古宅,正当他徘徊在宅门不得而人的时候,宅门突然间无声地向他打开了。打开房门的,是一只出自古宅内部的手。古宅里的其它危险未可预卜,但有一个危险是肯定的,只要他进入,他将身不由己,必须接受那只手的操控和引领。

那只手上,托着寻找钥匙的锁。

25

从银行出来,黎志坚也没有回报社和回家,惦记着焦明明的病情,他去了医大附院。

焦明明的姥姥姥爷刚刚赶到医大附院,而此时焦明明已经从重症监护病房里出来,在普通病房里听妈妈读课文。焦明明姥姥姥爷前脚进病房,焦妍后脚就把贺小贺赶走了。赶走贺小贺是因为贺小贺的欢乐性格,她爱笑,爱讲笑话,而焦明明的刀口最怕笑。

焦妍告诉黎志坚,贺小贺忙完了旅馆的事情就到医院里来,在走廊的长椅上睡了三个夜晚。她说,衣服是小贺洗的,饭是她从旅馆里做好了带过来的,功劳大但威信不高,嘻嘻哈哈地降低了辈份,明明对她叫姐不叫姨。

焦明明的姥姥姥爷一点也不像打手的丈母娘和丈人。焦明明的姥爷尤其不像,满头华发一脸的慈爱,见到黎志坚后就深施一躬,开口就是两句诗:天涯何处不相识,遇水欣逢摆渡人。

黎志坚和两位老人亲切握手,然后问他们晚上住哪里,如果住得不方便,他将把他们带到肖庆芸旅馆。两位老人说不麻烦啦,他们已经在循环中心办的招待所里订下了两张床位,虽然价格高条件也不好,但离外孙子近些。如果焦明明的情况稳定,他们三五天后就回海查干。

两个人都忙,焦明明的姥姥是退休教员,焦妍和焦明明到哈尔滨做手术,焦妍扔下的班级就由焦明明姥姥代课;焦明明的姥爷目前在海查干搞文史工作,正在写一本书,介绍海查于历史风情的书,书名叫做《草根史话》。

黎志坚说名字取得好,书出来千万送我一本。

心脏外科手术简直是在创造奇迹,焦明明的健康恢复了,起码是眼睛的健康恢复了,虽然躺着不能动,但他的眼睛在动,比手术前转动得更快。四处看,四处找笑料。焦妍在一旁说,没有笑料啦。你贺姨走啦。

焦明明说,贺姐。

焦明明用手指把黎志坚勾过来,在黎志坚的耳边说了一堆悄悄话。手术之后,焦妍把手术成功的喜讯打电话告诉给亲朋好友们,电话中说到焦明明的时候,焦妍说焦明明出奇的勇敢,是个战胜疾病的小英雄。妈妈的赞美滋长了焦明明的虚荣心。他唯恐写遗书的事情被别人知道。置生死于度外的小英雄,怎么能流着眼泪写遗书呢?他希望黎志坚为他保守秘密。

黎志坚说,手术前明明发烧了,头脑出现了幻觉。根本没有写遗书这回事。

黎志坚告辞,焦妍送他出来。走出心脏病区,焦妍小声地说,听其他患儿家属说,一场手术下来,至少要用去七八万元,而我们才用去了不到匹万块钱,想不到丁干事和郑先生挤出去三万多元的水分。黎志坚说,是好事,省下来的钱给明明买补品。

焦妍说,明明手术前,我肩上只是治病的担子,而现在,感恩的担子越来越沉重了。她说,见我家尔健去吧,你给他的给他了,他该给你的也该给了。

黎志坚说等一等,等到明明刀口拆线的时候。他又说,如果没有我和焦尔健的这桩交易该多好,我们将会是很好的朋友。

焦妍说,有这桩交易也是朋友。

焦明明入院治疗的一个星期,是北方生态变化最大的一个星期,北方大多数的花朵都在这一个星期开放。医院门前的草坪之中,一不小心就被一大群艳丽的花朵割据了一块。北方的花朵大多数不香,偶尔有香的也只有昆虫能闻得到,草坪上仍然是中药西药的气味。然而视觉享受足以让北方人感动,草坪四周有许多患者和患者家属,轮椅就有四五台。

焦妍看着那些花,很想摘一些放在焦明明的床头,但她不敢。黎志坚踮着脚走进草坪中,摘下四五朵,包在纸巾里交给焦妍,然后向她告别。

焦妍向黎志坚摆摆手,但不走,反而向黎志坚追了几步。她说,能不能让明明见一见尔健……从发现明明有病的那一天起,明明的病就长在尔健的心脏上。尔健一直盼着明明快快长,明明的胸腔能够装得下他的心脏的时候,他会一眼不眨地把自己的心脏掏出来塞进去。我得寸进尺了吧?她说,得寸进尺,生平第一次。

可以让朋友为难,但不能让朋友担风险,这是黎志坚交朋友的准则,这个准则是他从贺小贺那里学到的。让焦尔健父子在看守所里见面,显然是在让吴队长为他担风险,提了,吴队长也未必同意。心里为难,但他嘴上安慰焦妍:是有感而发。谈不上得寸进尺。

然而让焦尔健父子相见的念头。就此在黎志坚头脑的硬盘中占了一块空间,他想象着父子相见的场面,竟然把自己想象得几乎要流泪。

回到家,黎志坚要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洗澡,然后换一换衣服。然而柜子里的衣服不见了,洗过的、脱下来要洗的都不见了。他估计,三天中间贺小贺来过,把这些衣服拿到肖庆芸旅馆布草班去了,该洗的洗该熨的熨。而肖庆芸从来不管洗衣服的事情,他的衣服她从不给洗,她自己的衣服或者送洗衣房,或者就那么穿。

在肖庆芸旅馆,他看到他的一部分衣服果然晾在布草班。另一部分叠在肖庆芸经理室的铁柜里。他抱了一套换洗的衣服去旅馆的洗澡间,路过灶间时他往里面看,灶间里只有两个店嫂在忙晚餐,没有贺小贺。洗澡后又路过灶间,又没有见到贺小贺。

他给贺小贺打手机,贺小贺的手机关机。

他有些忐忑不安。尽管忐忑,但他没有向肖庆芸打听贺小贺的去向,如果把贺小贺不在医院也不在旅馆的情况透露给肖庆芸,岂不是在经理面前告了助理。他替贺小贺珍惜她在肖庆芸手下谋得的这份工作,贺小贺聪明能干,肖庆芸大度憨厚,她们存在着长期合作的可能性。如果两个人能长期合作,那么,肖庆芸旅馆不但将成为贺小贺母女的安身立命之所,同时也是贺小贺告别红袖添香重新生活的出发地。

肖庆芸没有发现黎志坚,她正在院落里忙,广告用品公司把三家店中店的三个灯箱送来了,她指挥工人安装。安装停当了她也没有进经理室,坐在院落中喝啤酒,她要等到天黑,天黑后看灯箱大放异彩。

灯箱大放异彩的时候。黎志坚接到了小查的电话,小查带来了惊人的消息:贺小贺被拖轮街警方滞留,被滞留的还有艳姣。

26

贺小贺发现西门居回到察哈尔建材店之后,没有立刻去找他,原因是忙,她在旅馆和焦妍母子间两头忙。焦明明的姥姥姥爷到哈尔滨后,她离开医院就去了察哈尔街。黎志坚发现她不在医院也不在旅馆,并因此而忐忑不安的时候,她正在建材店里,严格说在建材店二楼西门居的家里。

果木烧烤店的老板没有估计错,余建设果然开车拉着那一袋子白水泥找西门居退货。

西门居怕余建设,余建设打过他,打得很重。西门居是红袖添香的常客,贺小贺和艳姣都接待过他。余建设和贺小贺结婚前,他听说贺小贺做过鸡,但不清楚在哪里做鸡。余建设和贺小贺的婚礼上他发现,我的天,贺小贺是红袖添香的贝贝。婚礼没散他就和外人说,余建设老婆我嫖过,贺小贺叫贝贝,贝贝的绰号叫电子门铃,叫床高手,男人一碰就响。这话传到余建设耳朵里,余建设到建材店来打西门居,主要打嘴,打之后向西门居提出两项要求,一是不许再说贺小贺是贝贝,二是不许再见贺小贺。

余建设指着那袋白水泥骂西门居:你他妈的人没人样货没货样!西门居连说退货退货,然后把那袋白水泥的钱还给余建设,但他没有留下那袋白水泥,他说那玩艺就搁在你车上吧,拉回去继续冒充炸药。

余建设命案发生的第二天,西门居到爆炸现场看热闹,他看到了那袋白水泥。由于有木床遮挡,爆炸中白水泥袋子没有遭到严重破损,只是被灰尘和碎砖严严实实地盖住。现场没人留心那一袋白水泥,邻居们忙着恐惧和悲哀,忙着猜测和议论,几个农民工忙着收集余建设的尸体,警察忙着拍照,在白水泥袋子上踩来踩去。

当晚,他把那袋白水泥偷走,保存在自己的店里。偷走那一袋白水泥很容易,因为警方并没有派警力保护现场,只是在现场四周拉了一圈黄色的胶带。

这样做,他有两个方面的考虑。第一、保全自己。余建设有保留票据的好习惯,购买这袋白水泥的当时,余建设就用订书钉把票据钉在包装袋上,而他那边也保留了这袋白水泥的售出账目。白水泥和两份票据,可以免去察哈尔建材店出售炸药之嫌。二、发点小财。作为证据,这袋白水泥可以向余建设家属或律师出卖。

在绥芬河,贺小贺首先以贺小贺的身份出现,作为余建设命案的苦主和余建设的未亡人,她提出用钱买那一袋子白水泥。西门居说,钱什么钱,鸡巴头子朝前!小贺啊贝贝。世界上最最重要的,你以为仅仅是金钱吗?于是贺小贺只好在西门居的床上做了一夜的贝贝。

兴高采烈的时候,西门居答应把那一袋白水泥给贺小贺,说给你都给你,一袋加十九袋给你一吨。但回到哈尔滨他就变了卦。一会儿说这

阵子忙,过三天过五天再说吧;一会儿又说找不见了,可能被看守店面的两个残废当垃圾扔了吧?

贺小贺也不急。说西门老板慢慢找吧,水泥袋子脏,你今晚给我也带不走。她建议西门居出去乐呵乐呵,她说,去拖轮街找艳姣,咱们三个喝点酒叙叙旧。西门居说行,我做东。然后他开着车拉着贺小贺去了拖轮街。

本来,贺小贺和艳姣打算把西门居灌醉了,哄上床之后再打,但见西门居太下作,不但没出钱买食品,反而吃艳姣的水果,于是提前打。贺小贺一啤酒瓶子把西门居打倒,然后两个女人用胶带把西门居捆起来,殴打转变为拷打。

贺小贺用常规打法,而艳姣主要是掐和咬。西门居爱咬人,兴高采烈的时候曾把贺小贺的舌头和嘴唇咬出血,但贺小贺忍着。而西门居被咬时忍不住,呼天喊地如丧考妣。西门居叫得越响,贺小贺越是鼓励艳姣咬,她恨恨地说,原来你他妈的也是电子门铃。

邻居听到声音后害怕,遂拨打110报警。

受黎志坚之托,小查了解了西门居的情况。西门居有两种劣迹。嫖娼当然是第一种。其次,西门居有吸毒史。旧案重提显然不妥。因此小查关照警界的朋友,一旦发现西门居的新劣迹,立即扣人并且通知他。所以,拖轮街派出所的警察抓到西门居后给小查打电话。说西门居被扣住了,一同扣住的还有红袖添香的两只鸡,一只叫艳姣,另一只叫贝贝。

黎志坚请小查立即带他去捞人。小查说不行,他正在红博世纪广场执勤,红博世纪广场是哈洽会主会场,会散了,但多数宾客还没有走。不敢也不应该脱岗。黎志坚又请求小查,让他给拖轮街警方打个电话,请他们把西门居三个人扣在拖轮街,千万别往分局送,特别是那个贝贝。小查说行,同时答应明早下岗后陪黎志坚去拖轮街捞人。

这之后黎志坚给杜平凡打电话,电话中他首先给杜平凡提个醒。他担心艳姣审讯时回忆往事,把杜平凡给交代出来。然后他提出,请杜平凡代替他去拖轮街捞人:你捞过她们一次了,有经验。

杜平凡不同意。他提处的事情已经接近成功,组织部门已经和他谈了话,目前正处于考核期间。他说,志坚啊坚弟,能不能离开我独立办一件事情?爹妈要求你三十而立。我比你爹妈晚十年,要求你四十而立还过分吗?对于那个善意的提醒,杜平凡不以为然,他说放心吧,艳姣不会咬我,贺小贺也不会咬你,她们两个不但忠贞不屈而且很讲义气。他说,捞人需要钱,如果你手头紧可以到我这里来拿。

黎志坚说有钱,不够到肖庆芸那里拿。

肖庆芸从不在经济上束缚黎志坚,开旅馆前她和黎志坚各花各的工资,开旅馆之后她还经常给黎志坚一些补贴,每到年节还给黎志坚的父母寄钱。黎志坚在旅馆会计那里拿走一万元钱,肖庆芸不但没有问黎志坚拿这笔钱做什么用,反倒说旅馆效益好起来了,一万块不过是半个月的进项。

次日早七点,黎志坚和小查见面。黎志坚说先吃饭再办事。小查说颠倒过来吧,夜班民警八点半交接班。贝贝她们落到白班民警手里就不好办了,白班民警我不熟悉。

黎志坚说,贝贝叫贺小贺。小查说,贺小贺这个名字很耳熟。她似乎在哈洽期间散发过非法出版物。黎志坚说是真的,不是似乎。

小查觉得问题很严重,于是做了一个认真分析。这件事情,拖轮街派出所可以按两种方式定案,一是非法拘禁他人,二是卖淫嫖娼。非法拘禁是大案,一定要上报分局。到了分局,贺小贺既是贺小贺又是贝贝的双重身份将暴露无遗。同时要追查她非法拘禁的目的,她散发非法出版物的事情也要并案处理。另一种是卖淫嫖娼。他说,卖淫嫖娼简单,派出所就有权处理,我们可以在派出所捞她们出来,贺小贺仍然是贝贝。

黎志坚说,卖淫嫖娼。小查说,卖淫嫖娼的话,黎哥可要破费了。黎志坚说带钱了,一万。小查说够了,五千就够了。黎志坚说,西门居怎么办?小查说,西门居要是答应把你要的证据给你,你再交五千元把他赎出来,否则让他继续受罪。黎志坚说,西门居一个人五千,顶贺小贺她们两个,价格上有些男尊女卑了吧?

小查笑了,说这个男尊女卑不是警方的偏见,而是在长期抓嫖工作中形成的,嫖客一般要脸而有钱,而卖淫女往往没钱而不要脸。他又说,到时候让西门居给你打张欠条,回头向他要。据了解,西门居除了嫖娼和吸毒外,还没有欠债不还的不良记录。

这之后黎志坚向小查说明了贺小贺在余建设命案中的特殊意义。说明了贺小贺拘禁西门居是为了讨要证据,同时强调了他和贺小贺之间清清白白的关系。小查听得不认真,一边开车一边说,嫂子我见过,嫂子我见过。

西门居在拖轮街派出所的走廊里,铐在暖气管子上,一只手高高地举过头顶,像某部革命历史题材影片中的英烈。他被两个女人打得好惨,T恤被从上到下撕开,能看到的皮肤一律紫青,脖子上的一处咬伤几乎弄断了动脉。

贺小贺和艳姣被铐在民警休息室的床头上。她们也挨了打,脸上都有血,头发都乱,都是十分悲怆的表情。两个悲怆美人让人想起《这里的黎明静悄悄》这部电影,想起电影中那些前苏联女兵。

杜平凡估计得不错,两个女孩子都表现得忠贞不屈,她们没有胡说乱说。贺小贺始终没有承认她是贺小贺,民警值班室桌子上的问询记录上,她的名字叫贺贝贝。问询记录上还显示,贺小贺和艳姣不承认非法拘禁,承认她们在西门居引诱下卖淫,殴打西门居的原因是卖淫后西门居拒付嫖资。而西门居则称。他遭到了两名卖淫女色诱。两名卖淫女以殴打、拘禁为手段对其实施巨额勒索。

双方都对那袋白水泥避而不谈。

小查把夜班民警叫到另一间屋子里说了一阵话,两个女人的事情解决了,每人罚款一千五,西门居的价格谈不下来,仍然要五千。小查对夜班民警说,两个女的现在就交款,那个男的再当一阵子吊炉鸭,交不交款要看烤熟没烤熟。

打开手铐之后,艳姣向黎志坚和小查鞠躬,而贺小贺则扑到黎志坚怀里一抽一抽地哭。黎志坚把满肚子的抱怨憋在喉咙里,拍着贺小贺的后背说,去洗洗脸吧,艳姣也去。

小查站在西门居面前吸烟。他问,认识我吗西门老板?

西门居说,好像是刑警队的查司。

小查说错了,我是你的同行,搞建材的,两个月前我在你那里买了一袋白水泥,白水泥掉了标号我又退货,忘了?

西门居张口结舌之际,看到黎志坚一左一右地领着贺小贺和艳姣从民警值班室里出来,于是他恍然大悟声泪俱下。他大叫:给你给你都给你,一袋子加十九袋子,一吨都给你!救救我吧铁肩老师,手吊得这么高我没办法给你下跪。

离开拖轮街派出所,黎志坚安排大家在路边一处排档吃早餐。小查喝了一碗粥就回家睡觉去了。西门居粥也没喝就走了,不一会儿开着他的轿货车回来,带来了黎志坚给他垫付的五千元赎金,车厢里放着余建设退回建材店的那一袋白水泥,怕白水泥袋子在车厢里被颠破,他还在白水泥袋子上套了一条麻袋。

西门居在黎志坚那里要了笔和纸,在大排档餐桌上写了份证言。证言中说明了这袋白水泥的售卖过程,说明了他从爆炸现场拿回这袋

白水泥的过程和目的。和钱柜一样,他也向黎志坚表示,他可以做证,但要到余建设命结束侦察进入法律程序的时候。他不想见警察。

白水泥袋子上有一些不规则的暗黑色斑点,分不清是血渍还是其它污渍。白水泥袋子中发现有雷管的细小碎块,碎砖块和沙子,说明这袋白水泥来自爆炸现场,爆炸时曾受到过冲击。包装袋上钉着白水泥的售出发票,是余建设钉上去的,发票上白纸黑字红印章清清楚楚,记录着这袋白水泥售出的时间和价格。发票背面有两组手写的数字,分别是:九点九七、十点零一。

看到这两组数字,贺小贺再度扑进黎志坚怀里一抽一抽地哭。

这两组数字是余建设写上去的。余建设总嫌萌萌长得慢,每半个月给萌萌称一次体重。由于动迁的关系。家里的人体称送到旧货市场卖掉了,余建设就带着萌萌到建材店去过称。发票上的两组数字记录着余建设最后一次给萌萌称体重的结果,上边一组数字,是余建设根据记忆写下的,萌萌上半个月的体重,下边一组是萌萌过称当时的体重。

黎志坚给杜平凡打了个电话,把艳姣贺小贺获救的消息通知给他。

杜平凡在电话那边很高兴,他说坚弟,你到底成长起来了。然后他又问了一下焦明明手术的情况。黎志坚说一切顺利。杜平凡说,既然手术顺利,就不要再搭理丁干事和郑先生了。他们再找患儿家属要钱,可视为乞讨或敲诈。

余建设命案调查可以说是取得突破性进展。或者说是取得了阶段性成果。但他不想马上向午报高层汇报,他要把汇报推迟到他和焦尔健接触之后。如果能在焦尔健手里拿到更有力的证据,三件事情一起汇报。

他把西门居的那份证言材料放到银行的保险箱,但那袋白水泥是放不进去的,想来想去,还是放到肖庆芸旅馆里安全。于是他并车去肖庆芸旅馆。

途中。他接到了苏所长的电话。电话中,苏所长说,他的辖区出现了一件怪事,一个男人拿着萌萌的照片找萌萌,五家私立幼儿园找了个遍。昨天上午开临江区所长碰头会,会上他了解到,这个男人也到过其它辖区。他怀疑这个男人与忍者帮有瓜葛,但他同时疑惑,萌萌不是丢了吗?贺小贺找萌萌天经地义,忍者帮替贺小贺找萌萌不可思议,除非萌萌没有丢。他问黎志坚和贺小贺有没有联系,如果有,要提醒贺小贺注意,不能在萌萌身上开玩笑,丢了要抓紧找,没丢要严加保护。

他又说。贺小贺利用哈洽会之机散发画册的事情已经立案侦察,市局给他下达了命令,贺小贺一旦出现在辖区立即留滞。他说,发现贺小贺行踪后,你从一个记者角度帮警察个忙,一是把她的行踪通知我,二是动员她向警方投案。

黎志坚表示,如果能联系上贺小贺,他一定向警方汇报她的行踪并且动员她投案。但他找到贺小贺也十分困难,此前他和贺小贺的联系一直断断续续,多数是贺小贺联系他。嘴上这么说,但他心里对苏所长十分感激。老苏不是通过他找贺小贺,而是通过他通知贺小贺:近期千万不要出现在我的辖区,抓你,我不忍,不抓你,上级不答应。

贺小贺在肖庆芸旅馆,在肖庆芸旅馆的还有艳姣。艳姣病了,发高烧,贺小贺从药店里给艳姣买了药,用挂衣架给艳姣打吊瓶。

艳姣放肆惯了,开着客房门光着大腿躺在床上,口香糖嚼稀了往地毯上吐。肖庆芸对艳姣很不满意,说小骚娘们你注意点,这里是旅馆不是你家。艳姣谁不敢顶撞,她说,我光着腿躺在这里,是给肖老板你聚人气哩。这里哪里是旅馆,分明是兵营,肖老板你各个房间看看,房客的性别多么单一。

肖庆芸似有所悟,后院出租给打工者家庭的房间有女人,前边客房里都是清一色的男房客。她说,在拓宽客源方面,你这个小骚娘们好像还有点想法,有时间老肖得和你探讨探讨。

这时候黎志坚来到旅馆,向贺小贺重复了苏所长的话:不能在萌萌身上开玩笑,丢了要抓紧找,没丢要严加保护。

贺小贺说铁肩姐夫放心,萌萌的事情。我做出了一个一劳永逸的安排。

27

贺小贺对萌萌一劳永逸的安排。不过是把萌萌暂时送到巴彦苏苏乡下去。先让贺小贺的哥哥到哈尔滨住一到两天,和萌萌打下感情基础之后,舅舅和外甥女一同去乡下。三天前她已经和家里联系过了。估计这工夫她哥哥已经在路上了。

肖庆芸说用词不当,这叫什么一劳永逸?一劳永逸是指把萌萌卖了或者扔了。黎志坚也不赞成贺小贺的做法,他认为送萌萌去乡下是好事,但贺小贺应该亲自送,最好她自己也在乡下住上一段时间。然而贺小贺很坚决,表示一分钟也不离开哈尔滨,踏踏实实地为余建设跑官司,踏踏实实地为肖庆芸做助理。

黎志坚和肖庆芸只好妥协。但肖庆芸提出一项要求:把贺小贺哥哥和萌萌一到两天的感情磨合放在旅馆。她说,整天萌萌来萌萌去地挂在嘴上。临走前我想见见这苦命的丫头。

第二天,贺小贺的哥哥住进肖庆芸旅馆。贺小贺的哥叫贺大庆。午餐前,萌萌也被贺小贺从江北的那家托儿所接了过来。由琼琼恢复为萌萌。

贺小贺把萌萌领到经理办公室,指着肖庆芸让萌萌喊肖姨。肖庆芸连忙把萌萌抱起来,左一口右一口地亲个没完,这之后又给黎志坚打电话:稀罕死人啦,稀罕死人啦。黎志坚说谁死了?肖庆芸说,谁见到萌萌谁就得稀罕死。黎志坚在电话那边埋怨,有话好好说,本来想过去看看萌萌,你这么一说我去是不去?

但他来了,带着照相机和摄像机。萌萌要和大家分别,他要留些纪念。

萌萌的身子骨与同龄孩子比略高,这一点似乎来自余建设,而萌萌出奇的白,似乎只有艳姣可比。皮肤白,头发眉毛自然被衬托得十分黑,而贺小贺又是个色彩扮靓的行家,她给萌萌穿红,红白黑三种色彩搭配在身上,美感出来了,动感也出来了。

看过萌萌寻人启事上的照片,看过萌萌画册上的照片,再看活生生的萌萌,黎志坚心里抑制不住地涌起一股潮热,他拍拍萌萌的脸蛋:老相识啦。周围的人不知道黎志坚从哪里冒出这句话来,黎志坚也不做解释,他让肖庆芸中午搞一桌好菜,算是给贺大庆接风,明天中午再搞一桌。给萌萌送行。

肖庆芸让贺小贺去灶间安排酒席,但她对黎志坚的话很反感,她说,明天的话不该放在今天说,听到给萌萌送行我就难过。

一到两天的感情磨合,不是在贺大庆和萌萌之间度过的,是在肖庆芸和萌萌之间度过的。贺大庆只知道喝酒和站在后院撒尿,而肖庆芸则与萌萌寸步不离,三岁半的孩子能跑,能跳,能爬墙,但肖庆芸总是把萌萌夹在腋下或抱在怀里。

贺大庆带走萌萌的时间是下午三点,贺小贺已经给两个人买好了去巴彦苏苏的火车票。而肖庆芸已提前伤感了。午饭后她抱着萌萌走上笨狗街,打算给萌萌买一套衣服或者买一些水果路上吃。

笨狗街上的儿童服装都是卖给外来务工人员子女的,或者卖给过路的乡下人,肖庆芸选了几套贵一些的,但也配不上萌萌的气质。笨狗街上的水果摊很少。三家水果摊只卖苹果、香蕉、葡萄这老三样,而且都落了很厚一层灰。

肖庆芸随手把二百元钱塞进萌萌口袋。萌萌不要,说我有的是钱,然后从口袋里掏出几枚

硬币给肖庆芸看,再然后捧着那几枚硬币到小食品摊上买棒棒糖:两根,有肖庆芸的一根。肖庆芸把萌萌紧紧地抱起来:别这么着人稀罕好不好,你要把肖姨的眼泪整出来了。

两点钟出发。黎志坚驾车,贺小贺和萌萌并排坐后座,贺大庆大剌剌地坐在副驾位置上。贺大庆给黎志坚的印象很糟糕。大庆与小贺相貌上基本相似,但大庆委顿,两腮皮下爆起血丝,脖子以下及喉结处尤其红,像一只处于发情期的雄鬣蜥。看来贺小贺那本血泪账不是空穴来风,大庆在农村可以酒后盗牛,在城市可以酒后盗车。

车开出旅馆,开上笨狗街,肖庆芸从旅馆追出来。黎志坚停车,以为萌萌的什么东西忘在旅馆里了,肖庆芸追出来送。然而不是,肖庆芸要为萌萌送站。

贺小贺说。肖姐不要去了。旅馆里的事情忙。黎志坚也不同意肖庆芸去,说看看你穿的衣服,是送站还是去火车站卖盒饭?肖庆芸不搭理任何人,打开车门钻进车里,一把抱过萌萌,放在她肥硕的两腿之间。

肖庆芸和萌萌的感情磨合是成功的。萌萌安静地坐在肖庆芸怀里嘬手指。此前萌萌不敢在贺小贺面前嘬手指,贺小贺会骂她。但今天早上,萌萌嘬手指挨骂时,受到了肖庆芸的庇护,肖庆芸指着贺小贺的胸脯说,还有没有奶喂萌萌?贺小贺说,没有啦。肖庆芸说,没有奶喂人家还不许人家嘬手指,你这个妈当得怎么这么霸道?

萌萌上车之前还不知道她将要被送到乡下去。车开上站前路,火车站遥遥在望时,贺小贺向萌萌摊牌了。她说,和舅舅一起去舅舅家,舅舅家很好,舅妈和三个姐姐会哄你玩。

事情太突然。萌萌没有立即表态,只是晤了一声。

贺小贺以为萌萌答应跟舅舅走了。于是乘势而起,打出了王牌,她说舅舅家在农村,大自然在农村里,芽芽在大自然里,在舅舅家可以看到芽芽。贺大庆扭回头来帮腔,说芽芽在他家狗圈里。最近下了小狗崽。

贺大庆好心办了坏事,萌萌听出妈妈和舅舅在说谎。她自语般地低声说:芽芽是男孩。

萌萌是个十分听话的孩子,几乎逆来顺受,她已经意识到将要被舅舅带走,她不愿意,但不敢反抗,只是嘤嘤地哭。肖庆芸一遍又一遍地用纸巾擦萌萌的眼睛和鼻子。为缓解萌萌的紧张情绪,贺小贺拉着她的手和她说话:萌萌乖,萌萌背支歌谣给妈妈听。肖庆芸说算了吧,这种情况下逼孩子背歌谣,你这个妈做得怎么这么残忍!

到了火车站广场。一行五人下了车。肖庆芸仍然抱着萌萌,贺大庆背着背包,黎志坚提着一只包,那只包是萌萌的,里面放着幼儿画册和玩具。

惜别之情此刻才出现,贺小贺不再说话,也不再敢接触萌萌,她跑来跑去地买水果,买饮料。之后又给肖庆芸和她自己买站台票。黎志坚有记者证,不用站台票。

一行五人进候车室,走地下道,进站台。去巴彦苏苏的列车早已停靠在站台上,不断涌进站台的人们很快地把列车装满,列车的每个窗口都伸出许多脑袋,车上车下说着乱糟糟的告别话。

车厢里放送起那首送别歌:朋友啊朋友,列车就要开动,我将和你一路同行。尽管唱歌的男声平缓和悦,但这首歌却极富动感。贺小贺要把萌萌从肖庆芸怀里抱到贺大庆怀里,但萌萌坚决不到舅舅怀里去,她的两只手勾住肖庆芸的脖子,两腿勾住肖庆芸的腰,大叫肖姨啊肖姨,之后开始尖声大哭。

贺小贺上牙咬住下唇,在萌萌身上动硬的了,捶打她的后背,掐她的腿,把她从肖庆芸的怀里撕下来,塞进贺大庆的怀里去,然后推着贺大庆的后背,把他们推向车厢门。

萌萌一把泪水一把汗水的。全然成了一个小水人。

贺大庆抱着萌萌踏进上车厢门,贺小贺才哇地一声哭了。她奔到车厢门前,拉着萌萌的手说。妈妈亲亲,妈妈亲亲。萌萌不让亲,把手从妈妈的手中抽出来,像个小疯子一样地在妈妈的脸上乱抓。

贺大庆不太会哄孩子,性格也不柔和,他抱着萌萌用力抖:哭啥你哭,哭啥你哭!

两个人挤进车厢里。不一刻,贺大庆从车窗里伸出脑袋喊:小贺走吧你,你走了萌萌就消停了。

贺小贺在车下边喊:不许打萌萌。哭得厉害了她哮喘。

萌萌的脑袋探出车窗:妈妈亲亲,妈妈亲亲!

贺小贺跑过去,抱着萌萌的脑袋亲。萌萌趁势在贺大庆胸前一蹬腿,整个人就从车窗里冲出来,把贺小贺扑倒在地。母女俩抱在一起在地上哭成一个肉蛋,看来一时半会儿哭不完。

女列车员跑过来,拍打着母女俩焦急地问,走不走,孩子走不走?

肖庆芸也忍不住过去劝:小贺别哭了,萌萌别哭了。老肖受不了这个。对母女劝说无效,肖庆芸又向女列车员请求:等一等再发车吧,哭够了,娘俩自然会分开。

女列车员也急了:列车走列车表,啥时候发车你说了算?

我说了算!肖庆芸一跺脚。跺脚之后,肖庆芸的质量似乎陡然问大了起来,相当于站台上其他人的一个半。她轻而易举地就把贺小贺和萌萌两个竖起来,然后把她们分开,把萌萌扛上肩头后大步流星地走向列车,她向车窗里的贺大庆招手,把萌葫装幼儿画册和玩具的包要回来夹在腋下,之后大步流星地走向出站口。她一边走一边说,萌萌舅舅自己走吧,萌萌不走了,萌萌往后就住我旅馆,我老肖做她的贴身保镖。吃喝拉撒睡,二十四小时全陪!

黎志坚追过去扯了扯肖庆芸衣角,说你再考虑考虑,问一问贺小贺同意不同意。

肖庆芸说考虑什么考虑、同意什么同意?几个忍者帮就把你们吓得屁滚尿流,不就是两只龟头带着几只乌龟吗?你们怕老肖不怕!有我一口气就有萌萌一口气,没我一口气也有萌萌一口气,从今往后,老肖和萌萌两个人用一条命。

28

周五,循环中心全科医生对焦明明进行了一次会诊,结果证明,焦明明的手术达到了预期效果,各项体征正常,创口愈合很好,符合进入康复期的标准。

周六,黎志坚来到刑警队看守所,向吴队长说了焦明明做手术的情况,又说了焦尔健的家庭情况,指出焦尔健夫妻虽然在职业、性格有很大反差,但仍然有一个和睦的家庭。他向吴队长提出,能否让焦尔健和妻儿见上一面,那样将有利于焦尔健交代罪行和接受改造。之后自己也觉得过分,于是加上了一句:如果不行,就算我没说。

吴队长说,就算你没说吧。

焦尔健全家团聚的要求被驳回,黎志坚并没有气馁,他提出第二个要求,允许焦尔健和妻儿通个电话。

吴队长说行,三分钟。

还是那间审讯室,还是那张铁椅,焦尔健还是坐在铁椅里,表情仍然像一只熬不死的鹰。但他瘦多了,眼皮瘦得包不住眼球。见到黎志坚后,他表现出一种明显的亲切感和期待感,张开嘴笑笑,笑得很难看。黎志坚给他烟,他依然掰下一节放进嘴里嚼。

吴队长打开焦尔健一只手的手铐,把审讯室的固定电话机放在他面前,然后打开电话机免提。焦尔健和妻儿通话要在他的监听之中。

黎志坚给焦妍打手机。告诉她焦尔健面前那部电话的号码,之后叮嘱焦妍:只说儿子手术方面的事情、情感方面的事情。不要说与案情有关的事情。

焦妍说喂,是尔健吗,尔健你还好吗?焦尔

健说,直接说明明的事情。

焦妍把焦明明手术前后的事情浓缩起来叙述,从洪专家、丁干事、郑先生叙述到黎志坚、肖庆芸、贺小贺。说到后三个人的时候她开始哭,且哭且诉:尔健啊尔健。如果你能有机会重新活人,就把手臂上的那个忍字弄下去。把这三个人的名字文上去。这之后她由且哭且诉发展到干脆哭。

焦尔健说哭什么哭。最后一分钟你想哭过去嘛?一边哭去,让儿子说话。

焦明明说,是爸爸吗?焦尔健说嗯。焦明明说,我好了,心不跳了。焦尔健说瞎说,是跳得正常了。焦明明说,你住的地方很冷你感冒了吧?声音哑得像老头。焦尔健说,爸爸是老了,手背上的毛都白了。焦明明说等一等再老吧,至少等十年,十年后我手背上的毛才能长出来。

三分钟到了,吴队长摁断了电话,捧着电话机要出去。焦妍在那边按了重拨键。电话机在吴队长手里丁零零地响。吴队长放下电话机说。追加三分钟。

这三分钟里,焦尔健与焦妍的情绪比前三分钟冷静。两口子先就焦明明的疗养和锻炼做了交流,之后交流了焦明明的成长和学习。焦尔健说,明明的小学可以在海查干念,中学以上直到大学要走出去,到哈尔滨甚至北京去念。他叮嘱焦妍,焦明明什么都可以学,比方舞蹈和外语,但千万不可以学武术。

焦妍说不学,明明身体弱,而武术运动强度大。这之后她提醒焦尔健,剩下最后一分钟了。你挑选一件重要的事情说吧。

焦尔健说,下面的事情最重要,你最好用笔记一记。焦妍说你说吧,我手头就有笔。

焦尔健让焦妍替他做一件事,去果戈里大街无极限电料行取回他的一包东西。他存在那里的东西有三样:一些股票、三样古玩、一部手机。股票和古玩留给焦妍和明明,手机送给铁肩记者做个纪念。

黎志坚明白,焦尔健让焦妍给他的那部手机,应该就是焦尔健对他的回报。因此他没再提他和焦尔健的交易。不提那笔交易,还有另外两个原因,一是那笔交易不宜在吴队长面前提起。第二,是刚才焦家三口人的通话。可以视为一次阖家团聚,这种团聚对这个家庭而言。仅此而已,他不想再用交易的事情败坏他们的情绪。他把焦明明手术的情况替焦妍做了一些补充÷同时说了对焦妍和焦明明的印象,他说。端庄文雅的母亲、聪明善感的儿子。

上天把最好的老婆和儿子给了我,焦尔健说,现在我把他们退回去。他说,麻烦黎记者代我向焦妍捎句话,让她改嫁吧。嫁一个知识分子。只要待焦妍好,那个知识分子姓什么。明明就可以姓什么。

按规定,看守所外的一片纸也不许送到在押人员的手里。黎志坚从采访本中抽出焦明明上手术台前夜写的那份遗书,郑重地呈给吴队长,他说,写遗书的是一个八岁的孩子,生命垂危的时候,他用这份遗书表达了对父亲的思念和谅解。我当时感动,现在依然感动,我还很想把这份感动传递给孩子的父亲。如果不能给孩子的父亲看,那么我可不可以读给他听?

吴队长把那份遗书看一遍,又看了看背面,然后递给焦尔健。

焦尔健反反复复地看焦明明的遗书。嘴唇哆哆嗦嗦地反复念,两只瘦得眼皮包不住眼球的眼睛,渐渐变成两汪水洞。

吴队长向焦尔健伸过手去,意思是让焦尔健把遗书退还给他。焦尔健突然间把遗书塞进嘴里,嚼了几嚼往下咽,手指塞进嘴里往下捅。遗书堵在他食道里,他像一只濒死的禽类,伸长了脖子,胃向上直到喉管都在叽叽咕咕地叫。

吴队长和黎志坚大叫:焦尔健!

谢天谢地,咽下去了。焦尔健此后再不讲话,他采取了一个极其舒服的姿态坐着,后颈枕在椅背上,眼睛看着上方,嘴唇依旧哆哆嗦嗦,似乎还在阅读那份儿子的遗嘱。再此后嘴唇也不动了,一副了无牵挂的怡然神态。

抗美主任为了赞助费要答谢黎志坚。季双双为了新闻稿源也要答谢黎志坚,黎志坚都谢绝了她们的宴请,为的是去老刁家。

今天是老刁老伴祝美渝老师的生日。生猪黑市场事件之后,祝美渝老师对黎志坚颇有好感,认为黎志坚不但做起新闻来有性格,而且生着一张很入画的性格型脸。于是祝美渝老师为黎志坚做了一幅画。画作恰在她生日这一天完成。因此她决定要办一桌生日宴。生日宴同时也是赠画仪式。老刁说,祝美渝老师的身体情况很糟:这幅画恐怕是她生平最后一幅了。

黎志坚不但答应去,并且偕肖庆芸一同前往。

肖庆芸有自知之明,鉴于文化上、形象上的差距、她很少和黎志坚一同出席场合。另外,每当出席场合前,黎志坚都让她把自己润色润色,但润色之后,黎志坚几乎都不满意,说她把主题润色没了。这使她自尊心很受伤,黎志坚偶尔请她出席场合,她都拒绝:没工夫润色。然而今天,她不但答应出席祝美渝老师的生日宴,而且还带了萌萌一同来,并且把自己和萌萌都润色得很好。

她穿了一身绵麻的深色休闲装,配了一只绵麻的包,绵麻起到了收缩作用,她只健壮而不肿。萌萌身上的白色连衣裙显然是肖庆芸刚刚给她买的,价格最低在五百元左右。萌萌对得起那五百元,气质顿时高傲起来,俨然一位大富之家的千金。

去老刁家还早,黎志坚领着肖庆芸和萌萌到中央步行街上转转。萌萌走在中间,他和肖庆芸在萌萌两侧,一个人提着萌萌的一只手。

余建设和贺小贺的家庭是一个殷实之家。萌萌的物质生活不匮乏,但夫妻忙于生计,他们很少带萌萌出来玩,所以萌萌对儿童娱乐场很感新奇。肖庆芸让她去玩。让她钻迷宫,到蹦蹦床上尽情地蹦。黎志坚抓紧这个时间和肖庆芸讨论萌萌的事情。

关于带不带萌萌,肖庆芸拒绝和黎志坚讨论。她说,别的女人有一个老公、一个孩子,而我只有半个你。喝点酒我老肖朋友遍天下,酒醒了孤单得要死。老公啊志坚,你就让我过过带孩子的瘾吧!孩子可怜,我也可怜,你们就放过我们两个可怜人吧,让我们感情用事一回行不行?

第一个问题无可讨论。那么讨论第二个问题:怎样带萌萌。

肖庆芸采取了三项措施:一、安全方面。她辞去了旅馆的两个打更老头,雇用了两名警校毕业的年轻保安。她和萌萌住在旅馆后院的单间,避免萌萌与入住旅馆的杂人接触。二、教育方面。她向幼儿师范学校预约了两名家教。要女的,一名教萌萌文化课,一名教萌萌少儿舞蹈。一年以后,她将把萌萌送到公立幼儿园或学前班。三、健康方面。她在书摊上买了一本儿童营养食谱,昨天起萌萌已经按照食谱用餐。另外,一季度一体检。

在这三项措施的基础之上,黎志坚又加上两条建议:一、尊重贺小贺的母亲权利,有关萌萌的大事情,一定要和贺小贺商量。二、肖庆芸短期内改变一下个人状况,首先是口腔卫生,不在萌萌面前说粗话;其次是仪容仪表,彻底告别送盒饭的形象,开始成熟母亲的形象,比方像今天。

受到黎志坚表扬,肖庆芸高兴得臭美,在中央商城里买了两只化妆盒,自己一只。贺小贺一只。

虽然年事已高,但祝美渝老师的画作风格十分现代。这是一幅碳笔画,画的是黎志坚的肖像,画作的名字就叫铁肩。

黎志坚的脸被祝美渝老师从眉心、鼻尖分开,另一半扔掉,只表现一半。祝美渝老师向黎

志坚讲述了她的创意:只有扔掉另一半。才能着意表现这一半。表现这一半也不是目的,目的是表现这一半上的耳朵、鼻子、喉。耳朵广纳天下各种声音,鼻子有敏锐的政治嗅觉,喉舌传播党的声音。更重要的是肩,要突出铁肩记者铁肩的承载力和张力。她说,如果说整幅作品的用功是十,那么画肩的功夫过五。

正如老刁所说,祝美渝老师的身体情况不好。四肢非常瘦,而面部则浮肿。

黎志坚对这幅画很满意,特别是满意面部。画面上他的表情中,有他平日里缺乏的东西,比方果断和顽强。不太满意的是肩,他的肩没有画面上的厚。他站起身向祝美渝老师和老刁鞠躬,毕恭毕敬地接过画卷,转交给肖庆芸:裱一裱,挂起来。然后他对老刁老两口说,画面上的寓意志坚读懂了,二位长辈是在勉励我,勉励我做一个刚直不阿的新闻工作者。

然而肖庆芸不喜欢这幅画,趁老刁两口子进厨房忙着做菜的时候,她对黎志坚说,医院解剖室里的玩艺,怎么可以在家里挂?

这之后陆陆续续地来了一些客人,苏所长、负责刁家安全的两位民警、祝美渝老师的几名学生。

尽管人多起来,但老刁两口子还是把萌萌放到了首位。老刁两口子精明,他们不问萌萌与黎志坚和肖庆芸之间的关系,但把萌萌当成黎志坚肖庆芸的女儿对待。萌萌面前的食碟里集中了桌面上所有菜品的精华,老两口还不断地用筷子给她夹。席间,祝美渝见萌萌有些犯咽,于是把萌萌抱向卧室,她说宝贝,奶奶带你去认识一个小朋友。

祝美渝说的小朋友是她孙女,那只叫丫丫的狗。

从卧室出来,萌萌再不说话。当晚,萌萌发烧了。肖庆芸和贺小贺抱萌萌去儿童医院输液,输液之后烧退了一些,但说胡话,胡话的内容只有一个:丫丫是芽芽。

周六上午,黎志坚接到焦妍的电话。

焦妍说她已经把焦尔健存放在无极限电料行的东西取出来了,包括焦尔健答应给黎志坚的那部手机。她问,是我给你送过去,还是你到医院来取?黎志坚说,我去取。

放下电话,他忽然想到,手机会不会是余建设的?

他给贺小贺通了个电话。

在询问余建设手机的样式之前。他先问了问贺小贺对肖庆芸带萌萌的看法,他说。母亲对子女的监护权至高无上,肖庆的做法虽然很悲壮,但对你而言似乎有些武断。

贺小贺说。如果能在这个世界上选一个人替我带萌萌,那么选你;如果选第二个,那么选肖姐;如果选两个人同时替我带孩子,那么你和肖姐。能生活在你和肖姐中间,是上天对萌萌的可怜。

黎志坚说,能带一带萌萌,也是上天对我和肖庆的照应。

贺小贺说,如果生孩子也是女人感恩方式的一种,那么我就给你和肖姐做一回代孕母亲。

把你的感恩强加给我,这叫情感侵略你懂不懂?黎志坚嘴上这样说,但他的心里已然被贺小贺弄得酸热难耐。于是他不再绕弯子了,直接问起了余建设的手机。

贺小贺说余建设的手机是一部诺基亚30Z。她说她结婚前积攒的钱只买了一样东西,就是作为结婚礼物给余建设的那部手机,当时那部手机很贵,两万一千三百元。

黎志坚到医院的时候。焦妍已经等在医院门侧,拖着一只带滑轮的旅行箱。焦妍显然对这次和他见面很重视。之前打扮了打扮,她穿了一身参加学校开学式时穿的制服,深蓝色的。脸上除唇膏之外没用其它化妆品,因此她的表情沉稳得有些肃穆。

旅行箱里面放着焦尔健的股票、古玩和那部手机,手机保存得很好,用真空塑料膜封着。

毫无疑问,手机是余建设的。黎志坚拿起手机,又放回旅行箱里去。他说,如果没有这部手机,焦尔健可能判轻刑或不判刑;有了这部手机,他可能判重刑甚至极刑。我说焦妍,如果我是警察,我一定要把这个证据带走,但我是记者,可带走可不带走。或者说焦妍,你同意我带走我就带走,不同意则不带。

焦妍说带走吧,不要把这部手机看成证据,甚至不把它看成是我家尔健报答你的一件信物。把它当成我们一家三口赠给你的一份纪念品,铁肩老师您就心安理得了。这之后我们一家三口也心安理得了,我家尔健该服怎样的刑就服怎样的刑,我和明明也可以轻轻松松地离开哈尔滨了。

他说纪念品?而后凄然一笑。

焦妍也凄然一笑。之后说,现在学校里开展感恩教育,我对学生们说,感恩的事情不是一件僵化的事情,应该因人而异,要根据自己的情况制定自己的感恩方式。女同学给妈妈洗洗脚是感恩,男同学倒掉妈妈的洗脚水也是感恩。成年人的感恩也要因人而异,富人的感恩可以用钱。农民工的感恩可以用一个肾,我家尔健作为一个罪犯,能够用来感恩的,大概只有提供自己的罪证了。

再度犹豫之后,黎志坚把手机从旅行包里拿出来,放进他的手提包里。

这之后焦妍向黎志坚道谢,那次通电话。让焦尔健和焦明明父子知道对方还活着,这种安慰对父子俩来说,无疑是一种奢侈。道谢之后是道歉,仍然为那次提出让焦尔健父子相见的冒昧。

黎志坚没有接受谢意也没有接受歉意,只说看一眼明明就走。

焦明明躺在病床上借助复读机学习英语单词。见黎志坚进来,他把黎志坚拉到身边坐,小声而认真地问,爸爸的感冒重吗?住的地方冷吗?黎志坚说不重,他住的地方不冷,热伤风。

29

余建设的手机上有两次拨打110报警的记录,时间是事发当晚11时33分和34分。手机上还有一条没有发出的短信,内容与钱柜接到的那条短信内容相同:梁二堵。找人救我。

对此,黎志坚做出两项推断:一、没有发出的短信接收方,可以认定为是汪革新的手机。余建设向钱柜求救之后向汪革新求救。而这个时候,他被忍者帮发现或者忍者帮对他的残害已经开始,因而短信没有发出。二、手机来自命案现场。爆炸前,焦尔健得到了这部手机,爆炸后,焦尔健把手机带离现场,此后收藏。至于焦尔健为什么没有扔掉手机卡,可以理解为是一种收藏习惯,也可以理解为收藏这部手机的当时他很匆忙,此后他逃亡,再没有机会接触到这部手机。

黎志坚通过公安局宣传部和110指挥中心联系,查到了当时的接警记录。据当值警员回忆,报警者讲话仓促,没有交待清楚事发地点和发生了什么事情电话就断了,所以当值警员没有处警。

钱柜的手机、余建设手机,形成了一个证据链。

既然是谷老大工程,那么就该向谷向东汇报。

谷向东为黎志坚叫好:你摁住了海查干人的死穴!

他要求黎志坚:整理材料紧锣密鼓、补充调查马不停蹄,争取于近期要拿出一块力度和容量类乎铁肩专版的版面,用以对海查干人发起第四轮舆论攻击。这块版面以揭露余建设命案为主体,把海查干人迫害米金花、商某、老良、小良的罪行补充翔实,就叫做铁肩震撼版。和铁肩专版一样,由他策划并终审。

震撼版首先把我震撼了!黎志坚说。

这之后他再度深入十二指肠,找到参与调查会的钉子户们,把采访结果一一敲定。晚间动笔,半夜里小睡了一下,第二天中午,铁肩震撼版已见雏形。稿子输入午报采编网终端,等待谷

向东回复后再做成稿。

一日无话,入夜,他接到了程启前的电话。

程启前要求他把向谷向东汇报的内容再向他汇报一次。听汇报的时候,程启前似乎在泡脚,不断地给脚盆加温,三十分钟的通话,他每隔十分钟听到一次水响。

程启前做出两项表示。他先是向黎志坚开出一张奖励白条:铁肩专版被评为下半年度午报的最佳新闻版。即使下半年出现比铁肩专版更叫好的版面。也不能动摇铁肩专版的获奖地位,除非下半年的那篇叫好的稿子是黎志坚写的,比方铁肩震撼版。然后是实质性奖励:休息三至五天。他说,口袋里没钱,只好对功臣以工代奖。

第二项是技术性指导。他指出,新闻调查与警方的侦察有着本质上的不同,即调查的目的不同。警方调查的终极目的是破案,而新闻调查的终极目的是吸引眼球,警方必须对案件负责,而报纸可以不必对案件负责,一桩悬案繁荣一家报纸,传媒界不乏此例。

另外,警方破案是猫抓耗子,而记者破案是狗拿耗子,大方向是一致的,都是除四害。但猫抓耗子弄打了花瓶,打三下,而狗拿耗子弄打了花瓶,打六下,因为狗越权。所以他叮咛黎志坚,在取证方法、证据保留方面要千万谨慎,千万不要弄打花瓶。

铁肩震撼版暂无下文、余建设命案没有新线索、老白党胡同钉子户也没有新动向,因此,黎志坚不得不享受程启前的奖励。

这三到五天怎样消磨?以前总希望能够闲下来,以为闲下来会有很多事情做,现在看来,能够占有这三到五天时间,并且能够提起他兴致的事情只有一项:陪萌萌玩。于是他锁了黑列巴巷的家,带着洗漱用品和手提电脑,宿客一样住进肖庆芸旅馆。

在老刁家做客之后,萌萌的情况一直很不好。无论大人们怎样解释,都无法在萌萌那里澄清丫丫是丫丫、芽芽是芽芽这个事实。贺小贺十分后悔,她说,芽芽死的时候,让萌萌看一看就好了。

黎志坚跑了哈埠的几家宠物市场,拿着贺小贺制作的画册,对着画册上芽芽的照片按图索骥,但没有买到与芽芽相像的狗。一是芽芽三岁半,而宠物市场上待售的多为幼狗。他给杜平凡打电话,求杜平凡帮忙弄一条像芽芽一样的狗。这次杜平凡没有启动他的破车嘴,他回答得十分简洁:把我当狗送给你的私生女吧。

肖庆芸给祝美渝老师打了个电话,提出要买丫丫,或者换,她可以为祝美渝老师买一只一万元的雪橇犬。祝美渝老师拒绝了。而且不是婉言,她说,一个行将就木的女知识分子的宠物情结很廉价,不值一万。

这之后老刁给黎志坚打了个电话,就祝美渝老师拒绝肖庆芸的要求表示道歉。他说,丫丫是祝美渝的一位得意门生送给她的,她的这位学生目前在大西北做扶贫志愿者,因此,除开宠物情结之外,她和丫丫之间还有着一层师生情怀。

萌萌的烧总算是退了,但萎靡不振。很少说话也很少吃饭。肖庆芸带着萌萌去看医生。医生给萌萌做体检,又做心理测试,医生说孩子身体上无明显疾病,但欢乐指数不高,容易得自闭症。

肖庆芸说咋整,人让狗难倒了。

黎志坚准备和祝美渝老师谈一次话,反反复复地打着谈话的腹稿,向一位老人索取心爱之物,他觉得语言乏术。打腹稿的中间他忽发奇想,他决定拍一部关于萌萌和芽芽的TV,把这部TV送给祝美渝老师看,用一个幼儿的苦难去换取一位老人的善良。

TV分做三个部分:一、成长篇。介绍萌萌和芽芽出生的情形,相处的情形。二、苦难篇。介绍余建设之死给萌萌带来的生活落差;介绍芽芽之死给萌萌带来的精神打击。三、思念篇。以萌萌对芽芽的怀念为铺垫,介绍错把丫丫当芽芽给萌萌造成的情感失落。每一篇五分钟,TV长度为十五分钟。

做TV的事情,他和贺小贺一拍即合。

首先是收集资料。余建设家有几台照相机和一部掌之宝摄像机,所以贺小贺手里有表现家庭生活的大量照片和录像资料。而黎志坚手中也掌握了许多有关余建设命案的图片资料。其中包括倒塌的房屋、残破的院落、散落在爆炸现场的萌萌的玩具和衣服。

思念篇的资料少些,但由于思念篇中的场景发生在现在时,可以补拍。于是补拍,拍萌萌输液,拍萌萌面对一大堆玩具无动于衷、拍萌萌手托下巴在窗前凝思。贺小贺还摆了一个场面,让萌萌瞪着眼睛躺在床上。把床头柜的电子表调到十二点,以此表示萌萌思念芽芽彻夜无眠。

黎志坚在一旁提醒:有点过了。

萌萌任凭母亲摆弄,木讷讷的表情与TV的情调吻合。

刚调进午报的时候,黎志坚在午报电教室工作了半年,摄像、编辑、配音等方面虽然不精通但都掌握,和电教室管理员的关系也很好。他从管理员那里拿了电教室钥匙,然后把贺小贺从后门领进来。然后两人投入制作。

翻拍图片、下载网络照片、剪接录像资料,忙乎三个小时,毛片编辑出来了。

按计划。贺小贺在片头和片尾两次以主持人身份出镜。黎志坚要求贺小贺酝酿一下出镜的情绪,找一找贤妻良母的感觉。贺小贺酝酿情绪的时候,黎志坚调试摄像机和录音设备,挑选配音效果曲子。准备得差不多了的时候,他看到贺小贺吱吱哇哇地摆弄着编辑机,对着毛片写解说词。他说找感觉去吧,解说词我来写。

贺小贺不听话,继续写解说词,她说找到了,贤妻良母的感觉最简单,傻子都找得到。

进录制间里试镜之前,贺小贺把解说词也写成了。解说词写得不错,层次分明,语句长短适中,而且遵循了写解说词要两条腿走路的原则,画面上能够体现的,解说词中没有重复。黎志坚把片子分成三个部分,而贺小贺加以细化,分为五个部分:出生,成长,苦难,思念,期盼。

黎志坚此时才相信,贺小贺完全有独立制作那本画册的能力。他问贺小贺,这本事是和谁学的?贺小贺显然对黎志坚不相信她能独立制作画册的事情记了仇,没好气地说,和嫖客。

贺小贺的出镜也十分精彩,神态上,她把年龄提高到三十岁,语速微缓,语音凄迷委婉,期间还流了泪。片头的镜头中,她说了一首童谣,弄不清是随机杜撰还是她此前为萌萌做的,反正很质朴很流畅:

妈妈有座高高胸,一边一个小帐篷。

萌萌芽芽两边睡,你不冷来我不冷。

黎志坚把这首童谣做了拟童音处理,像主题曲一样在TV中反复运用。

接下来是编辑合成。没有贺小贺的事情了,黎志坚让她躺到沙发上睡觉。选取贺小贺的家庭生活镜头,不可避免地要查看她的家庭录像。贺小贺的家庭录像中,有一部分摄像机自拍镜头,一些自拍镜头中再现她和余建设的私生活。比如贺小贺辅导余建设跳交谊舞、贺小贺和余建设嬉戏。嬉戏中包括两个人掰腕子,余建设用一只手,贺小贺用两只手、夫妻在床上由卿卿我我到十分热烈。他克服掉偷窃欲望,编辑机打快速档,让这些镜头一掠而过。

一掠而过的中间,他感慨良多。主要的感慨有两项,第一项是为他和肖庆芸。余建设和贺小贺的私生活质量如果说是优。那么他和肖庆芸的则是不及格。夫妻间除开性爱之外还有很大一部分是娱乐,他和肖庆芸低能,不会互娱。另一项单单是为他自己。梁洪畴、贺小贺、陶检察

官都说他长得像余建设,此前他并不认同。看过录像后他认同了,他和余建设相貌形体多多少少还能找到一点点差异,但在走路的步态上和动作上则绝无二致,他们两个都缺同一颗牙齿,都在冲动时探出舌头来舔这颗牙齿。因此,录像中的余建设似乎成了他的替身,他的替身与贺小贺卿卿我我,于是他心如潮涌神不守舍。他扭动冷光灯的万向节,让灯光投向贺小贺,然后把电脑椅当作轮椅,脚蹬地板,无声地滑向贺小贺,近距离地看她,嗅一嗅她。这之前他给自己留下了一点点理智,握着一本杂志,免得忍不住去触摸她。

贺小贺睡得很舒展,她的一条腿放在沙发扶手上,另一条腿扔在地板上,长长的头发摊在地板上,手中当做扇子用的一本书也掉在地板上。她睡热了,血液在体内膨胀起来,腮上的处女红因此扩散到满脸,她的嘴高高地呶起,像是要向外面吐出一颗红颜色的糖果。沙发的位置临窗。她头上的窗帘在动。暗夜中似乎有一只手,有节律地掀动窗帘,一飘一飘地为她扇风。

他向暗夜中看,什么也没有。

后半夜,十五分钟的短片做完了。临走时,黎志坚整理一下设备,贺小贺去卫生间。不一刻卫生间里传来吵闹声,黎志坚连忙奔过去看,我的天,贺小贺在卫生间里与抗美主任狭路相逢。

原来,电教室楼上是午报的新闻110中心,每天晚上都有一位中层干部带班,今晚带班的是抗美主任。楼上的卫生间里有人吐了一摊,抗美主任下楼如厕,见到贺小贺,她问你是谁?

贺小贺说,上厕所也要身份证?抗美主任说,午报厕所不是随便上的。

黎志坚连忙上前解释,说贺小贺是他的采访对象,两个人刚刚在电教室看了一些影像。

抗美主任把一张老脸笑得稀烂,说这个采访一定很深入。

黎志坚心想坏了,绯闻来了。回到旅馆,黎志坚把肖庆芸和几个值夜的员工喊来,放TV给他们看,他要检验一下TV的感染效果。

肖庆芸看得热泪滚滚,她叮嘱黎志坚:千万通知一声祝老太太,看TV前十分钟吃心脏药。

TV给祝美渝老师送过去了,但黎志坚对幼儿的苦难能否换来老人的善良不抱太大的把握。小孩向小孩强要一件东西也许能要得到,但小孩向老小孩强要一件东西未必要得到。小孩的任性一般而言敌不过老小孩的固执。另外,两者都是他喜爱的人。丫丫又不是一个苹果,能够割开均分,满足一方必须亏待一方。因此苦难换善良成功与否,对他而言都是一件伤感情的事情。于是他决定务务实,在得不到丫丫的情况下,为萌萌寻找欢乐,帮助她忘掉芽芽和丫丫。

他说给肖庆芸听,肖庆芸一拍大腿:出发,去野生动物园,你做萌萌爸,我做萌萌妈。

哈尔滨人很滑稽,动物园在市中心的时候,市民们嫌动物们身上骚,嫌个别禽类早上叫,而郊区的市民更为气愤:动物们有什么权利住市中心。动物园是市政府吗?动物们搬了,搬到额楚克郊外一处山环水抱的地方。过去的门票是五元,现在八十,加上来去的长途汽车费二十元,一个人需出资百元才能获得动物们的接见。大多数市民出不起这份钱,因此动物园大多数时间里冷冷清清。长时间不见面,人和动物之间都有些腼腆。

黎志坚按着导游图领着肖庆芸和萌萌走,除开在猴山见到几个游人之外,其它动物观赏点都只有他们三个,他们三个才是珍稀动物。

萌萌不太喜欢看动物,喜欢跑,喜欢蹲在蚂蚁洞前看蚂蚁。黎志坚和肖庆芸跟在萌萌后面跑,萌萌看蚂蚁的时候,他们蹲在她后面,用手或树枝把爬到她身上的蚂蚁赶下去。

在小动物村,孩子们可以和幼鹿、无角山羊、兔子们零距离接触。肖庆芸鼓励萌萌去摸幼鹿,去骑山羊。萌萌不敢,在小动物之间躲来躲去的,最后选一只兔子抱了起来。兔子的毛色为白色和棕黑色。

黎志坚和肖庆芸想到了芽芽。

游玩的同时拍照片。肖庆芸几次把三个人聚拢在一起拍合影,但游园的人少,不能请外人帮忙,只能靠相机的自拍功能,所以拍出的三人合影都不理想。

三个人爬山,萌萌自己跑一段,肖庆芸背一段,黎志坚背一段,上到山顶的时候三个人气喘吁吁。肖庆芸把萌萌高高地举起来,让她向四面八方看:大自然!大自然!萌萌对大自然没兴趣,肖庆芸放下她后她就往山下跑,似乎在摆脱一个骗局。黎志坚听到她一边跑一边自语:芽芽在祝奶奶家。

山下是一条清澈的小河。浅浅的。石头河床中游动着瘦瘦的小鱼。肖庆芸高挽起裤脚,提着萌萌走进河水中去,撩起水给萌萌洗脸,扒下萌萌的鞋袜扔到黎志坚怀里,然后给萌萌洗脚。温柔的河水把萌萌的脚舔痒了,她第一次在他们面前笑。肖庆芸抓住这个机会开展感情攻势,她请求萌萌叫她妈妈,她说,一次,小声。

萌萌的脸憋得通红也没叫出来,她撩开连衣裙前襟,把白嫩嫩的小胸脯贴在肖庆芸耳朵上。意思是:听,心里在叫。

黎志坚把这美好的瞬间抓拍下来。

拍三个人合影的愿望也实现了。回程的路上经过一个小镇,小镇里有一家很简陋的照相馆,三个人在照相馆里拍了一张全家福。

此后肖庆芸哄萌萌睡觉,一边拍萌萌一边唱歌。肖庆芸原来会唱那么多歌曲,从古老的小燕子穿花衣,到睡吧、睡吧妈妈爱着你,到妈妈的吻甜蜜的吻,到我的白发亲娘,到我的兄弟姐妹,唱得那么投入和本真,那么有人情味和女人味。拍着唱着两个人都睡了。

30

祝美渝老师决定把丫丫送给萌萌。

上午,老刁骑自行车来到肖庆芸旅馆。老刁来旅馆有两个目的,一是把祝美渝答应送丫丫的事情通报给萌萌,二是要考察一下丫丫的未来生存环境。贺小贺热情地接待了老刁。老刁指着贺小贺说,我正式向你索赔,你那首两个帐篷的童谣唱碎了我的心。

看了肖庆芸和萌萌住的房间,看了宽敞的后院,老刁很满意,但他提出一个要求,进出院落的车辆要注意,丫丫很少上街,不太会躲车。

贺小贺说这不是问题,我可以建议肖老板在停车坪后面打一堵墙,给萌萌和丫丫开辟一个运动场。

老刁说好,运动场上再做一块标识牌,写上“外来犬只禁止入内”。

考察结束后,老刁说,一小时后我和祝美渝老师一起把丫丫送过来。

贺小贺不同意,不同意的理由有二。一是黎志坚、肖庆芸和萌萌不在。三个主要人物不在的情况下,她独自迎接丫丫有失隆重。第二,她认为应该给祝美渝老师一定的补偿。丫丫在老刁家过了三年的高尚生活,其费用不菲,更何况还有精神方面的补偿。怎样的补偿标准,她一时心里没数。

两个人再三商量,把送丫丫的时间推到晚上。

黎志坚、肖庆芸、贺小贺三个人一致决定,晚上给丫丫办一个盛大的欢迎仪式,表达对老刁两口子的感激之情。

关于对祝美渝老师的补偿。贺小贺提出给一些钱,肖庆芸提出给老两口买补品,比方黄金伴侣和脑黄金。黎志坚不同意,他说不要让铜臭气污染了欢迎仪式的圣洁。他认为,和老刁两口子交朋友、养好丫丫、经常带着萌萌和丫丫去看望他们,就是对他们最好的报答。另外,老刁两口子年事已高,而儿女又不在身边,会找到为他们操心尽力的机会的。

仪式办在旅馆餐厅。

布置仪式的是贺小贺,她用红纸写了几个大字贴到迎面墙上:赠人玫瑰,手有余香。餐桌并在一起,形成了一张十米长的条桌,条桌上铺了红绒台布。条桌摆放在一侧,条桌至吧台的另一侧空出来跳舞,吧台安装上音响改成歌台。

来宾多为旅馆员工,还有几名旅馆的常住客。艳姣也来了。还领来了其他几位贺小贺的朋友。

黎志坚、肖庆芸、贺小贺早早地迎候在旅馆门前。三个人把老刁两口子拥进餐厅,来宾们起立鼓掌,音响放送好人一生平安。

进行仪式第一项,祝美渝老师讲话。

她说:昨天,我给大西北通了个电话,把转赠丫丫的事情说给我的学生听。我的学生对我的做法非常赞同。我的学生说,想不到她的丫丫除开寄情之外,还有了救助功能。我的学生说,我是你的丫丫,你的所有学生都是你的丫丫。我的学生说,祝老师你桃李满天下,就把你众多的丫丫分给那位小女孩一个吧。

她说,我的学生把这次赠犬称为善良爆炸!诸位宾朋,善良是一种力量,善良使人沟通,善良使人无私,善良使人长寿,我相信我的善良之举能够感动上苍,上苍会赐给我长寿,让我在善良的人们中间长久地贡献善良和享受善良。

长时间的掌声。

进行仪式第二项,萌萌做表演。

为了突出仪式的新颖性,贺小贺没有让丫丫在仪式现场提前露面,没有让萌萌见到它,丫丫被装在一只花篮里,上面覆盖了红绸布。丫丫将在仪式的第三项中露面,届时由祝美渝老师揭开绸布放丫丫出来和萌萌见面。

然而,萌萌似乎凭嗅觉感到丫丫就在身边,童贞的红晕随着这种感觉开始回到她苍白的脸上,她开始活跃,她要尽快结束大人们的繁文缛节,尽快揭开花篮上面的红绸布。所以,当贺小贺把话筒递给她的时候,她痛痛快快地接过话筒,站到椅子上字正腔圆地背诵了一首歌谣,就是贺小贺录制在TV中的那首:妈妈有座高高胸,一边一个小帐篷,萌萌芽芽分头睡,你不冷来我不冷。

欢呼声中,仪式进入第三项。

祝美渝老师揭开红绸布,丫丫活蹦乱跳地出来,而这时萌萌那边发出一声嘹亮的大叫:芽芽!叫声中,丫丫穿过肉山酒海,绕过盘盘碗碗,从长条桌的这一端跑到那一端,一头扎进萌萌的怀里。一人一犬滚做一团。

祝美渝老师笑出了眼泪:丫丫啊,这么快就变节了。

第四项是喝酒。

喝到满地酒瓶子的时候,艳姣到歌台上去,要把一首烛光里的妈妈献给祝美渝老师。然而。祝美渝老师不见了,老刁也不见了。

黎志坚离席去找。守门的保安告诉他,送狗的老头老太太走了,哭哭啼啼地打的走了。显然,老两口害怕等到与丫丫最后分手的时刻,唯恐那个时刻他们失态,他们不想影响旅馆里热情洋溢的情绪。

回到旅馆,黎志坚翻日历,翻到上周五,然后把上周五的日期记到采访本第一页的页眉上,他要记住这个日子,这个日子是祝美渝老师的生日。

返回餐厅。他发现迎接丫丫的仪式发生了变化,变成了萌萌认干妈仪式。

原来,有了丫丫的萌萌变得爱说话,她把在小河边肖庆芸让她叫妈、小镇上三个人拍全家福的事情都告诉了贺小贺。贺小贺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怂恿肖庆芸认萌萌做干女儿。肖庆芸乐不可支,她说,这是第一步,让萌萌认我家志坚作干爸是第二步。

认干妈仪式也由贺小贺操作,搞出了很大的规模。她把长条桌打开,排列成十几个餐桌,然后把当晚住在旅馆的所有宿客都请来人席。旅馆的客人中有一个唱二人转的草台班子,贺小贺给他们一百元钱,让他们表演。二人转领班说,你们肖老板看荤的还是看素的?贺小贺说,由着你们的性子来。

认干妈的仪式中有一个中心程序:肖庆芸穿一件肥大的红色裤衩,萌萌从裤衩上部钻进去,从裤衩下部的一个开口中溜下来,象征着肖庆芸生过萌萌一回。萌萌细长而灵巧,像条鱼一样很顺利地完成了这个庄严的过程。肖庆芸则激动得满脸通红,她把萌萌萌抱起来响亮地亲,边亲边说,腿朝下出生,你他妈的还是个难产儿。

肖庆芸手下的员工们起哄。说在裤子外面套上红裤衩不真实,应该光着屁股套上红裤衩再生一回。肖庆芸说闭嘴!你们这群穿着裤衩生出来的产物。

接下来的情况更不像话,二人转班子越唱越逞疯,脏话连篇加之下流动作,肖庆芸不得不把萌萌揽在怀里,捂住她的眼睛。

肖庆芸那边只顾宠萌萌,贺小贺这边和黎志坚左一杯右一杯地拼酒。不待散席黎志坚就醉了,连连说大了,喝大了,摇摇摆摆地起身要去睡觉。贺小贺送黎志坚去肖庆芸房间。到了肖庆芸房间,黎志坚又要去卫生间方便。保洁工也在酒宴上,卫生间没人管,味道呛人。贺小贺说这里是城郊,出了门就是树丛,我送你到树丛里野厕。

在树丛中野厕很好。哗哗哗,很刺激很原生态。郊区的夜色也很好,天上的星星比市区多了一半。野厕之后,黎志坚发现贺小贺没有回餐厅,倚着院门等他,他说走吧你,咱们俩醉醺醺地在一起,肖庆看到了会胡思乱想。嘴上这么说,但身体被酒和野厕的快感弄得不安分,他的手扣在贺小贺肩上,脸痒痒地贴着她的头发。贺小贺没有做出相应的反应,反倒向黎志坚提出了一个严肃的问题:不要做萌萌的干爸。

黎志坚不解。

贺小贺哭了,手背抿得水光光的,她说,认肖姐做千妈,有我在,萌萌总能有个区分;而铁肩姐夫不但和建设十分相像。而且比建设有内涵,另外建设不在了,我怕你把建设从萌萌的心里彻底挤出去。

黎志坚说我答应你。

肖庆芸送艳姣等几个女人出来。肖庆芸说,本来应该留你们几个住下,毕竟是给我老肖捧场来了,可是想来想去,你们几个小骚娘们还是找下流无耻的男人睡去吧,我老肖有女儿了,干事业交朋友要讲究个质量。她说,原本想和艳姣探讨探讨扩大客源的事情,也想吸收几个小骚娘们扩大员工队伍,现在决定不探讨了,不吸收了,给我女儿创造个良好环境比扩大客源更重要。

素来嘴不饶人的艳姣今晚很恭顺。她说肖老板说得是,萌萌要读书,读重点中学上重点大学。

这一晚,黎志坚、肖庆芸和萌萌睡在一间屋子里。丫丫睡在萌萌的床下,睡在那个花篮里。萌萌和丫丫是真正的睡。而黎志坚和肖庆芸过了夫妻生活。

黎志坚肖庆芸的夫妻生活颇率和质量很低,责任在黎志坚,他偏重于夫妻生活的实用性,把夫妻生活作为抵制失眠的手段。然而,这一次夫妻生活从时间和质量上都很理想,肖庆芸居然叫。黎志坚批评她,说再叫不整了。肖庆芸不管这一套,说我的旅馆,我随便叫。

这之后两个人小睡了一会儿,几乎同时又醒了。他们坐起来看萌萌,第一次在房间里还有另外的一人一狗的情况下过夫妻生活,他们都感到冒险的快乐。

萌萌歪着头,枕着手,口水流出来,在手心里汇成亮晶晶的一汪。肖庆芸用面巾纸揩掉萌萌脸上和手心里酌口水,然后问萌萌有没有尿,萌萌含含糊糊地说没有尿,她摆弄萌萌,让萌萌换个姿势再睡。

肖庆芸说,发现没?萌萌像我也像你。黎志坚说,发现了,主要像你。肖庆芸说,刚才的那一

过去了。但集团外宣办的主管绷不住。连连道歉:毛片毛片,忘删了忘删了。

老小孩甩手起身,上厕所。黎志坚入地无门。程启前不尴不尬。

看过了新建集团成就展的所有准备内容之后,程启前发言。程启前是策划大型活动的活动王,他对活动提出的几点意见引得四座感叹唏嘘。感叹唏嘘中夹杂着成语:顿开茅塞。振聋发聩。

程启前由企业活动谈到了媒体活动,举了几个媒体活动的范例,但没有提午报的徒步郊游。之后由媒体活动谈到了记者。他说,都说记者是个三高职业,可是在我的午报,只实现了两高:高强度、高风险,记者们的薪水实在是微薄得可怜。尽管微薄,午报还是把廉政建设摆在首位,报社有规定,记者出现场采访,得到五百元以上含五百元的额外收入,必须上缴。铁肩拿到新建集团的误餐费,当天就存进报社内部的廉政账户。据财务中心的统计,铁肩在这方面的存款最多。在廉政建设方面,他是我给年轻记者树立的楷模。

老小孩上厕所归来。

程启前对老小孩说,请领导给午报一些地方政策,不要把记者管得那么紧,允许我把记者上缴红包的限额做一下调整,把五百元以上含五百元调整为五百元以上不含五百元。那样的话,铁肩就可以享受到新建老总们的体恤喽。

老小孩指点着程启前说,程启前啊程铁嘴,你不该搞媒体,应该去搞相声。

大家都笑了,尴尬局面被打破。

第二件事情发生在嘉年华夜总会。振东办的官员、老小孩、分公司经理包括梁洪烈、午报高层在豪华小包,而分公司中层、午报中层和司机们在大包。

黎志坚坐在大包。开席不久,嘉年华的总经理就进小包里敬酒。敬酒时总经理发现了在座各位的地位,这之后换了包房小姐,四个普通身高的小姐被调走。换上了四个一米七十以上的。此后又有一名电视台音乐节目的女主持人进小包敬酒,之后主持小包里的人唱歌。这之后女钢琴师、四个高个子小姐被请出门外,说明小包里面的酒已经喝到讲荤笑话的程度了。

不在女孩子面前讲荤笑话,已被领导们列为关心下一代工程中的一个项目。

大包里的集体到小包里敬了一杯酒,这之后小包里的偶然也到大包来敬酒。梁洪烈来敬酒的时候,他自己已然醉得走不出一条直线来。集体整了一杯之后,他要和黎志坚单独整一杯,他说,你有铁肩我有深喉。你整一杯我整一杯半。

大包里的人喊:两杯!

梁洪烈在黎志坚举杯前喝了一杯,黎志坚喝下一杯,他又喝了一杯。这之后他把黎志坚身边坐着的一名司机撵走:坐下来与黎志坚交谈。交谈之前他道歉,说他刚才和外宣办主管了解了一下情况,录像带上出现的不光彩画面,真的是毛片忘删了。他说,铁肩老师,我们不会故意损毁你,我们敬佩你,那种敬佩是对手之间的敬佩。是崇高的敬佩,就像隆梅尔敬佩蒙哥马利。

两个人又干了一杯。两人交谈的内容随着酒力上涌而变得十分广泛,尽管广泛,但都与老白党胡同拆迁不搭界,勉强有点关系的是月经崩漏的事情。梁洪烈又道歉。黎志坚说别说了,月经崩漏的事情我忘了。梁洪烈说忘了好,战胜疾病的最好方法就是忘记疾病。

此后两人谈到了爱好和家庭。梁洪烈说他爱好打猎。黎志坚说打猎他不敢,但不反对吃野味。梁洪烈说他有一个老婆三个孩子。黎志坚说他有一个老婆没有孩子。梁洪烈说没老婆好办,我可以把老婆借给你,但没孩子不好办,孩子我不借,要靠你自己努力整。

见两人谈得性起,外宣办主管凑过来,建议三个人再喝一杯。黎志坚不同意,说酒后还要开车。主管说,大包里的人,哪个不是酒后驾车?梁洪烈说,两位别打酒官司了,我出一条谜语。铁肩老师猜得中免酒,猜不中罚一杯。

梁洪烈的谜语是:合在一起疼死你,分开爽死你,打一字。

黎志坚猜不出。满大包里的人都笑。说明他们都知道谜底,但他们都不说破,所以黎志坚只好喝一杯认罚。

第三件事情发生在嘉年华夜总会门前。

酒宴结束后,黎志坚去停车场取车,发现他的微型车泊位上停着一台福特。泊车门童告诉他,他的车被拖到地下停车场去了,是前堂经理临时决定的。说着,门童把地下停车场的号牌递给他。

显然,他的微型车玷污了嘉年华的门面。

他捏着号牌去地下停车场,但地下停车场已经关门了,他只好走路回家。走出嘉年华门前广场,程启前的车在他身边停下来,程启前打开车门把他请上车,然后对司机说:先送黎记后送我。

哈尔滨的雨水在九八年大抗洪时期下光了,之后的九年间,哈尔滨成了半干旱地区。九年来,哈尔滨人已经习惯了半干旱,习惯了松花江变成松花沟,习惯了浮尘和扬沙,天气越来越热的对策是穿得越来越少。然而,酒会期间下了一场两个小时的大雨,空气凉爽了许多,灯光变长了,月亮也变得透亮,可以看得到上面的纹理。

程启前敲敲司机的背,说找个地方方便方便。司机说收费厕所打烊了。道边还是去火车站?程启前说。东江桥炮台。车停在东江桥炮台广场,停在不久前徒步郊游活动中心会场。程启前和黎志坚走上桥面。走到海查干人曾经排泄过的地方,两个人也排泄。排泄后两人往回走。

黎志坚比程启前高半个头,但他没有高视阔步,他让自己的头和程启前的头在一个水平线上,而身子在程启前侧后。他这样谦虚有四个原因,一是他第一次和高层领导排泄和散步,二是那五百元钱的事情,第三是对程启前的敬佩,无论是成果展还是酒会上,程启前的情绪平静得像湖,分不出主流和支流。第四个是感恩,去年。午报只有三个晋级首席记者的名额,程启前点名推荐他。他自信他和程启前存在着友情。

程启前说。此前产生了一个错觉,以为海查干人被我们打怕了,事实上,海查干人提出和解的原因。正被我们踩在脚下。

黎志坚说,松花江大桥?程启前说,松花江隧道。

他说,松花江过江隧道工程近日开始向全国招标。十个亿的大项目,新建集团高层肯定来哈竞标,而且志在必得。竞标必然先要做脸,所以,集团高层到哈后的首要工作,是搞好与当地媒体的关系。集团驻哈分公司和海查干人造成的恶劣舆论环境,也许集团高层并不知情,这些人渣这个时候向午报做出和解的姿态,是害怕主子打他们的屁股。铁肩震撼版如果在这个时候出笼,就打在了海查干人的关节点上。可以事半功倍。

可惜呀,午报遭到了封杀。他说,不能利用舆论。午报用什么反击呢?

利用兄弟媒体的力量,黎志坚说,借用上级报纸的版面。打海查干人的闷棍!让他们知道打击来自午报,但打击的方向来自四面八方。程总,我申请做一次午报在编的自由撰稿人。

两个人紧紧地握手。握手之后,程启前捏黎志坚的肩说,铁肩,也毕竟是血肉之躯,除了骨头就是筋。

这之后,他做出三项表示:第一、把驻哈分公司和海查干的几条毛毛虫打翻在他们主子脚下之后,对他们的舆论围剿戛然而止,午报没有教育人渣怎样做人的义务;第二、老榆树、虱子、砸报亭、破坏徒步郊游等等矛盾,可以通过双方妥协来化解。而余建设命案则不可化解,必须要

以命抵命。所以你要注意尺度,不要把海查干的亡命徒逼到墙角里去;第三、如果你感到危险或者厌倦了,可以自行引退,不必征得我的同意。

两个人再次紧紧地握手。

从桥面上下来,走到炮台广场,程启前的司机从车里出来,向着程启前打开车门。程启前没有马上坐进去,他问起了黎志坚裆间的伤。他说,各项功能恢复得怎么样?

黎志坚说不碍事了,大小便不碍事了。程启前说那是辅助功能,我指的是主要功能。黎志坚说凑合。程启前说,凑合的情况下要注意保养,电教室看声像之后又把靓妹追到卫生间。这样的采访不要勉强做,这样的采访强度太大。

黎志坚笑了,司机也笑了。

32

午报比哈埠其它媒体提前两天报道了过江隧道招标的消息。按消息类型,这条消息应该发表在经济版,但午报发表在要闻版,而且又是对开双版。

会聚哈埠参与竞标的企业有十余家,省内的几家考虑到实力不够,早已退出了竞标。外埠的企业中,中标呼声最高的为新建集团,其后依次为中原大电、西北隧道局、上海地铁工程公司。比肩的四家之后的企业,由于实力上差距很大,对竞标失去信心,有的走了,有的留在哈埠学经验看热闹。

午报组织了一个报道组,分别对四家大企业进行了采访,然而见报后只出现了除开新建集团而外的三家。三家企业报给记者们有关企业实力的数字本来就已经十分夸张。午报又经过再夸张。版面上还挤出三块地方,为三家企业的三位老总配发了大头贴。

要闻版平日是黑白版,这一天是彩版。

第二天,哈埠的所有平面媒体都发表了过江隧道招标的消息,消息日径与午报大体相同。

第二天的午报才对新建集团进行报遭,但不在要闻版,而是在外埠新闻版。消息只有一张扑克版三分之二那么大。消息中新建集团报给记者的有关企业实力的数字没有被再夸张,几项数字和前一天报道的那几家企业的数字横向比较,几乎有一个零的差距。新建集团老总的大头贴在小小的版面里挤变了形,像敲上去一个邮戳。

而事实上。新建集团赴哈埠主持竞标的老总很有人样子,是英姿勃发的一位中年南方人。

新建集团外宣办主管给午报总编室打电话,说你们做什么呢?总编室说做宣传呢。外宣办主管说,我看是反宣传。总编室说,那你是把报纸拿反了。

第三天,黎志坚和季双双的文章发表在季双双供职的国家级大报上。

之前的两天中,两个人做了大量的采访。季双双分别采访了贺小贺、汪革新、苏所长,把黎志坚得到的新闻线索核实了一遍。之后两个人共同采访了检察院的陶检察官。陶检公开了他对余建设命案的观点:证据要件不全、取证手段不规范、死者死因与科学检验结果不一致。陶检透露,该案日前已退回有关部门重新立案侦察。

季双双写起稿来笨得可以,但采访的功夫却是上乘,一个问题一个圈套,一个圈套里面又放下一个诱饵,牵引着被采访人跟着她的采访主题走。陶检被季双双忽悠得晕晕乎乎,竟然说了检察官不该说的话。比方:作为检察官接到这样的案子,就像顾客买到了假货一样,感到被轻视和被羞辱;比方:小说,立案报告是小说,男高中生写给女高中生看的法制小说。显然,说这话伤害了公安机关。然而。写稿子的时候,季双双开始偷懒耍滑头。她让铁肩革格一个人写,理由是发烧了,我家小公主发烧了。

两人发表的报道引题为:老白党胡同拆迁血案有下文;主题为:务实检察官驳回不实案;副题为:余建设意外爆炸死亡被否定,他杀自杀有待侦察。

报道以海查干拆迁公司在老白党胡同野蛮拆迁为背景,列举了海查干人的恶行种种,而后笔锋一转介入余建设命案。报道以贺小贺的三项质疑为蓝本,分为三个部分,其三个小标题分别为:炸药来源难寻出处,水泥岂能毁掉老屋;两声爆炸隔五分钟,莫非有人放二踢脚:南墙向外西墙进屋,专业人员定向爆破。

文章列举了汪革新和钱柜的证言,指出余建设死前曾与梁洪畴发生言语冲突,并受到死亡威胁。文章明确地暗示:余建设之死乃是其拒绝接受地条钢街地皮交易的必然结果。

文章落款为:本报记者季双双、自由撰稿人铁肩。

季双双搞了个一稿两投,一份交给大报完成任务,另一份改了标题。投给省法制新闻报换稿费。两篇报道同日见报,立即被国内各大网站转载,东北亚新闻网不但转载而且发表了评论员文章。

各媒体群起跟风,老白党胡同记者云集,一时间拆迁命案成为新闻焦点。而午报对此没有多说话,只在第二天的媒体导读栏目中发表了一条一句话新闻:余建设命案退回再侦,详见东北亚新闻网站。午报执行了有关方面的死命令,版面上没有出现海查干字样。

有关部门做出反应,市府纠风办派员进驻临江区拆迁办调查;余建设命案专案组成立。

拆迁区域反响强烈。老白党胡同二期拆迁户们联合行动,把拆迁办工作人员赶出拆迁现场,拆迁动员、旧房评估、签定拆迁协议等项工作随之停止。为抵挡海查干人,拆迁户们用拆迁垃圾建起一条半公里长的街垒。以汪革新为首的钉子户离开十二指肠,纷纷购置了帐篷和简易板房,在一、二期拆迁工程的分割带露宿,做出一声呐喊杀回老家的态势。拆迁户们赢得了七十二蹬小区居民的同情,利用七十二蹬小区面向拆迁区域的楼房墙体。打出二十米长三米宽的巨幅标语:

保我尊严,还我家园。

铁肩的名声大振,三批拆迁户三次到午报给黎志坚送锦旗。第三批声势浩大,来了几百人。锦旗上的字也写得好:水样的真情铁打的肩。送了锦旗后拆迁户们不走。聚在门前要见铁肩。黎志坚躲在采编平台不露面。拆迁户们呼喊着提出,要铁肩到窗口站一站。尤抗美把黎志坚推向窗口:扭什么捏呀,喊一声同志们辛苦啦。

黎志坚不去:饶了我吧!

反应最强烈的当然是贺小贺。贺小贺从网络上下载了国家级大报的报道,印制了几百份,交给她的牛皮癣回行们满城散发。黎志坚此前发表的有关老白党胡同拆迁的几篇报道,她都收藏起来,加上这一篇,制作成了一本剪报集,找到报社请黎志坚签名,同时向黎志坚要版权。她办了一家网站,叫做六月雪,她要把这几篇报道挂在网页上。她告诉黎志坚,一期和二期的拆迁户们拧成了一股绳,所有拆迁户都集结在爱我家园互助会的大旗下了。爱我家园互助会很好,不但为拆迁户们统一思想,统一行动,还集资设立了一笔基金,给拆迁户们办事和救急。她说她也加入了互助会。还是委员。

黎志坚说,贺委员!

逢场作戏嘛,贺小贺说。在其位谋其政,她接受的第一项任务是到这里下聘书,互助会要聘请黎志坚做顾问。

对不起贺委员,黎志坚说,新闻记者不做群众领袖。这是纪律。

接下来。贺小贺说到了关键问题,她已经准备了一份综合性材料。准备送到余建设命案专案组去。她对专案组抱很大的希望,专案组是由省厅牵头组成的,省厅的肯定比市局的素质要高。等着吧铁肩老师,她说。眼下是柳暗花明,不久后拨云见日。利用职务之便,她向互助会提出了一项申请,请求互助会为余建设做一个百日

祭奠。她说,百日祭奠如果做得好,做出影响来,无疑是对专案组的一次配合和推动。

黎志坚说。余建设遇难不足百天?贺小贺再次说,逢场作戏嘛。

黎志坚本打算给贺小贺泼一点冷水,但不忍。贺小贺兴致勃勃的样子十分可爱,另外她穿了一身红,这让他想起了年轻时代的肖庆芸,想起肖庆芸做流动红旗的时候。出于怀旧的情绪,他不想和贺小贺再讨严肃的事情,但又不想放她走,于是把她领到小资粥铺,喝咖啡。喝咖啡的中间。他说起了嘉年华酒会,说起了酒会上梁洪烈给他出的那个字谜:合在一起疼死、分开爽死。他问贺小贺这是个什么字。

贺小贺咯咯地笑,笑够了说,合在一起疼死你,是一个咬字,咬自然很疼;咬字分开,就成了口交两个字,口交自然爽死。

黎志坚无限感慨:中华文化,博大精深。

送走了贺小贺,他接到了谷向东的电话。谷向东说,大报的稿子好,叫绝,可是我的震撼版残缺了。黎文痞有一套,把谷老大工程做成了程老大工程。

黎志坚在大报的稿子中提到了白水泥,没有提钱柜和余建设的手机。一为谨慎;二为保留弹药,他认为对海查干人还需最后一击。他明确地向谷向东表示,铁肩震撼版没有残缺。大报的稿子不过是铁肩震撼版的一个缩影和铺垫,充实进新内容的铁肩震撼版将更加震撼。他提到了封杀令。提封杀令的意义有两个,一是为他把铁肩震撼版一部分内容发表在大报上做辩解;另一方面,铁肩震撼版能否见诸午报,他想在谷向东那里讨个底。

谷向东说写出来!能上午报上午报,不能上午发内参!

于是,黎志坚写稿,依旧激情燃烧。

午报发内参的权力在两个人手里,一是谷向东,二是程启前。铁肩震撼版顶着压力上午报,即便谷向东专权,至少也要和程启前及其他高层通个气。然而向北京送内参,谷向东可以独断。他有这个魄力!铁肩震撼版能够发表在内参上,就会出现陶检察官所说的舆论奇迹,余建设命案才算是真正的柳暗花明和拨云见日。

作为回报,他打算把铁肩震撼版中的几条重要稿件署上季双双的名字。他给季双双打电话,季双双高兴得连续哇噻。高兴之余,她对铁肩震撼版的出版又感到悲观。她担心午报和新建集团的争斗到此为止了,大报的稿子,应该是午报与新建集团的棺材和南墙,该落泪的落泪。该回头的回头。她担心:铁肩震撼版会不会是握在谷老总手里的、用来和海查干人讲和的石头:够意思吧我?留下一块致命的石头没有打你。

黎志坚说不会吧。季双双说但愿不会。

午报与新建集团和解的信号首先出自电视台。哈埠电视新闻中推出一则报道:新建集团老总做客《滨江午报》,本埠媒体与外埠企业创良好互动开端。由午报牵头主办的哈埠亲子夏令营活动,新建集团出资冠名加盟。亲子夏令营活动将于中小学暑期在亚布力旅游地开营。画面上,程启前和新建集团老总在一份文件上签字。之后各喝一杯红酒。

此后的三天里。午报的广告专页上开了广告天窗,空空的版面上只有一行字:本版将有奇迹发生。第四天该版打出了老白党胡同一期楼盘期房销售的整版套色广告,二十个大字十分醒目:新建集团,新建楼盘,背倚松江碧水,面临繁华商圈。

广告左上角登出了新建集团老总的大头贴。与此同时,经济要闻版刊登了新建集团过江隧道工程中标的消息,消息下面也刊登了新建集团老总的大头贴。

一份报纸一天中两次登一个人的大头贴,就媒体而言,是不多见的也是忌讳的,进饭店点菜,一桌席上怎么可以点两盘麻辣豆腐?

午报大变脸,读者也不适应,越是忠实读者越不适应。一位读者大概是在卫生间读报,看过了新建集团的广告后,情绪失控,用报纸揩屁股之后装进信封,信封上写:启前总编亲启,然后雇一个农民工送到午报。

程启前打开信封:哇!味道美极了。

然而,变脸仅仅是一个开端,此后,新建集团的房地产广告出现在每一期午报上,成为午报广告业务的支柱性资源。同时,两个单位建立了合作伙伴关系,继亲子夏令营活动之后,两个单位将联办金秋花灯展。一花引来万花开,午报各门类的广告额同步增长,吃掉了哈埠媒体广告总量的百分之五十。午报的零售量依然走高,考虑到信息覆盖面,有关部门把交通违章曝光台由冰城转移到午报。

午报内部的逼良为娼结束了。大好的形势下,午报不但没有庆功,反倒开会纠风,上半年工作总结会议上,程启前要求午报内部层层自检。程启前总结了徒步郊游失利的教训。他说,没有群死群伤是上天见怜,否则我们将十恶不赦。随后,他批准了写老榆树和虱子的年轻记者到印刷厂锻炼和要闻部主任辞职到校对科看校样的请求。

他说,午报是机关报、我们是机关报培养出来的一群红顶报人,红顶报人往往表现出精神贵族目空一切的狂傲,自认为可以代表政府去监督一切!下面我告诉大家两句话,第一句,报纸越来越不能代表政府了;第二句,不要到新闻禁区去玩火,午报对城建拆迁的关注到此为止。他建议,取消午报设立多年的委屈奖。记者必须尽快完成由红顶报人到新闻乞丐的转变。被采访对象推来搡去,甚至往脸上吐唾沫,应该是记者的正常工作生活。路边的乞丐被路人踩了脚,很正常,他们决不会到乞丐王那里申请委屈奖。

新建集团方面也有反应。

过江隧道工程中标后,新建集团召开了记者会。记者会上,集团老总向记者们透露了该集团人事变动情况:该集团驻哈分公司经理调任其它地区:免去梁洪烈该集团前期部主任职务,至于其在海查干拆迁公司的职务,非该集团任命,所以不做关注。该老总声明:梁洪畴系与该集团仅为合作关系的拆迁公司员工,所以,他们对梁洪畴的行为不负经济、法律和名誉上的责任。该老总表示,老白党胡同二期拆迁工程结束后。集团将重新考虑与海查干拆迁公司的合作关系。另外,在午报徒步郊游活动中有恶劣表现的海查干拆迁公司员工,集团方面将建议该公司与其解除劳动合同关系。

午报新闻热线网站上,有记者发表了这样一条信息:生猪黑市场后台老板、老刁伤害案犯罪嫌疑人梁洪畴,日前于郑州二七区某拆迁工地落网。据悉,哈埠警方已派员赴郑州,与当地警方协商将梁某解哈归案事宜。

黎志坚被请到程启前办公室。

对黎志坚,程启前的态度与总结会上的态度判若两人,说到和新建集团的关系,程启前也没有像在总结会上那样言词激烈,他诙谐地引用了鲁迅先生的一段诗文:大家都是好东西,终于聚守一堂来吸雪茄烟。

程启前最近又受到了批评。黎志坚与季双双的文章见报的当天,老小孩电话冲程启前发火:桌上握手,桌下踢脚,午报在玩两面派!老小孩说。大报上的文章是午报的策划,还是那个黎什么坚的单边行动?如果是单边行动就开除他,让他自由撰稿去!今天上班后,老小孩又打电话批评程启前行动滞后,人家新建集团方面已经拿出了和解的行动,收拾了那个梁什么畴。午报应该做出对应举动,你们还在那扭什么捏,那个自由撰稿人自由了没有?

程启前说,老小孩被我们气哭了,我们气哭

的我们就要哄,委屈你了黎记,你要做插进老小孩嘴里的塑料奶嘴。

程启前宣布了午报高层针对黎志坚作出的四项决定。第一、黎志坚停止对新建集团野蛮拆迁的调查,封存已掌握的调查结果,有关证据送交有关部门。第二、取消黎志坚首席记者资格,由社会部调回到文卫部。第三、黎志坚写一份说明材料,说明他在国家级大报上发表的文章与午报无关,是他本人出于虚荣心而做出的冲动之举。在说明材料的首尾点缀一些检讨的内容。第四,出于安全方面的考虑,黎志坚休本年度干部假。

四项决定之后还有两点说明:一。取消黎志坚首席记者资格期间,不取消待遇。二,半年后黎志坚由文卫部调回社会部,任该部副主任或直接任主任。

黎志坚没意见。报道上出现问题。牺牲一两个记者去堵漏子,是媒体惯例;漏子堵严之后。再奖励堵漏子的记者,也是惯例。对于把他调离社会部,他不但没意见反倒很宽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中断余建设命案的调查、扔下老白党胡同的百姓不管,他虽然很内疚但可以不必害臊。另外,不必再为海查干人的暗算而提心吊胆。

四、绝地反击

33

黎志坚在笨狗街上买了几只鸡雏,让萌萌和丫丫追着它们玩,自己则看着玩。萌萌、丫丫回房间的时候,他则独自看着鸡雏玩。

在这一场与新建集团的新闻事件中,午报完胜,由哈埠媒体老三,几步就走到老大。似乎一切都是程启前、谷向东和哈埠报界同仁们玩的一招险棋,不仅绝地逢生,还锻炼了采编队伍的抗击打能力。

完胜的还有他,经此一战,他成了明星大记者,无论新闻界内外,提其铁肩,都如雷贯耳。按说他应该踌躇满志,可他却惶惶不可终日,因为他每天都要面对萌萌和贺小贺,他无法表现内心的得意。他还要考虑一道难题:余建设的调查资料和证据怎样处理?

世上许多东西留着都有用,小便池上的尿渍若干年后都可以陪着小便池成为古董。但今天的新闻就是明天的旧闻。所以未见报的新闻资料毫无保留意义。迄今为止,他对余建设命案的调查都是新闻调查,而且是出于一家报社功利目的的新闻调查,这就决定了他的调查是虚伪的和短命的。对销毁资料,他早有心理准备。

然而,作为一个普通人将怎样对待余建设命案?他还没有想好。调查资料可以销毁,但有两种情绪不能完全毁掉,一种是恐惧。被余建设命案冥冥之手摆布,从而身不由己的恐惧。另一种是钱柜所说的那种负罪感。钱柜曾说过:做个活人难,活人的心总被死人折磨。

对于三个证据,当然要交出去,但交给谁?警方还是贺小贺?

贺小贺来喂那些鸡雏。她抖动围裙,把从灶间带来的菜叶和米粒抖进运动场,鸡雏们纷纷啄。但个别鸡雏不啄食物,啄她的脚。她赶它们:啄自己的脚去,你们没长脚啊?

他没有和她打招呼。午报和海查干人化干戈为玉帛,他又全身而退的事情,他不好意思嘴对嘴地告诉她,太难为情。他又想到了铁肩震撼版,一旦谷向东发扬痛打落水狗的鲁迅精神,把铁肩震撼版发表在内参上,草率交出证据,铁肩震撼版将失去证据支持。

胡思乱想的中间,他接到杜平凡的电话。

杜平凡首先通报了一个好消息:提处了。他说,副处,就实惠上看,还不如我原来的正科,但毕竟高了一格,喝酒时可以坐在上首,不必坐在对着门口位置上了。坐在门口这么多年,小姐端菜的时候,没少往我身上洒汤。

黎志坚诚心诚意地祝贺:仅仅是个开始,破车,你具备步步高升的潜质。

杜平凡说,处里的同事给我摆了桌升迁宴,在红袖添香你猜我遇到了谁?黎志坚说艳姣?杜平凡说不对,艳姣是不能随便遇到的,艳姣需要事先在妈妈桑那里预约。他说,我遇到了梁洪烈。

黎志坚说这不奇怪,如果你们两个在东北烈士纪念馆遇见就奇怪了。

杜平凡说,梁总要和你见个面,一杯浊酒洗前嫌。两个人对阵了一场,不能就这么简单地分手,如果隆美尔不被希特勒整死,二战结束肯定要和蒙哥马利整一杯红酒。

黎志坚说不见,请你转告梁洪烈,我们之间没有个人恩怨,没有恩怨就没必要化解。我们两个像一棵桦树和一棵杨树一样,他脱皮我落叶,各自活各自的吧。

杜平凡说操,我不转告。

第二天,黎志坚就和梁洪烈见面了。

黎志坚接到午报新闻110小姐的电话,小姐说新建集团邀请他采访老白党胡同二期拆迁工程的强制拆迁行动,采访对象是海查干拆迁公司老总梁洪烈。他说不去,请转告梁老总,我身体不适月经崩漏。小姐说,黎前辈不好开玩笑,人家新建集团可是带着邀请函来的,邀请函上还有监管局的批文。他说他在休假,同时建议110小姐把这个道叉搬到经济新闻部去。

他有他的准则,见到杀人犯杀人,他可以不见义勇为,也可以不报警,但坚决不给杀人犯鼓掌!手中的证据也决不交给他们,宁可毁掉。毁掉证据虽然等于放过了恶人,但至少可以保护证人。

这之后他又接到了新建集团外宣办主管的电话。主管说这次强迁十分重要,是公安、市政、拆迁办的一次联合行动,铁肩记者你一定要来。他说不去,除非你派人来抓我。主管说,不敢派人抓你但要派车接你,你在哪个家里,黑列巴巷还是笨狗街你老婆家?

他心里骂一句他妈的,肖庆芸旅馆他们也知道了。他说我没在家我在街上,然后挂断了电话。其实他此时在黑列巴巷的家里,准备找几本书拿到肖庆芸旅馆去看。担心海查干人找上门来,他决定出门上街。

梁洪烈的大奔就堵在小区门口。看着梁洪烈和他的司机和保镖,黎志坚说,请我采访还是绑架?梁洪烈笑了。说谁见过隆美尔绑架蒙哥马利?再说绑架你向谁要钱去?你爸爸和我爸爸一样,倭肯河边打草的。

然后他把司机和保镖打发走,亲自驾车去老白党胡同。因为频繁的堵车,两个人有许多说话时间。

他们首先从倭肯河说起,继而说起他们各自打草的父亲。黎志坚说他父亲很少打草,多数时间是为打草的人掂刀。倭肯河打草人用的是大钐刀。刀柄一丈多长,刀板两尺长。大钐刀钝了不用磨刀石磨,用铁锤掂。梁洪烈说他父亲不掂刀只打草,是海查干一流的草把式,他父亲一刀可以打下十五斤草,恰是一捆。

之后说各自的母亲。黎志坚说她母亲是烹饪野菜的大家。能从草滩上找到各种各样的野菜,并且能把各种各样的野菜做出各种各样的味道。梁洪烈说他忘记了母亲做饭的味道,他母亲死得很早,他母亲在一次找野菜的时候失踪了,春天翻浆,母亲被大沼泽吃掉了。

杀手的念母之情也很悲切,于是黎志坚换了个话题,说起了倭肯河。他说倭肯河的水比松花江水软,温暖,浮力大,憋足一口气就可以飘起来。梁洪烈同意,说在倭肯河里游泳和在松花江里游泳是两码事,松花江里游泳除了危险就是累,倭肯河曲曲弯弯深浅不一,游泳像散步。

黎志坚说到了倭肯河的生态,说到岸边的草和水草,说到了鱼和蚂蟥,之后说到了水中撒尿能招引来鱼和蚂蟥。梁洪烈说你们上哨的人真损,多少年来我们下哨的人喝你们的尿。黎志坚说不可能,流到下游的尿微乎其微,水文站都

检测不到,梁老总强调的狼吃羊的理论。

后一句话,黎志坚在有意贬损梁洪烈。然而梁洪烈浑然不觉,反倒接狼的话题说下去,给黎志坚讲述了一个张三撵虎的故事。

张三,是海查干人对狼的俚称。虎的俚称是老把头,当然是海查干野生世界的一把手,狼是三把手,中间的一把,要么是黑熊要么是野猪。虎占据着森林,而狼的生存范围主要在沼泽地,二者绝少来往,偶尔邂逅在森林与沼泽的边缘也相安无事。张三撵虎的事情往往发生在大灾之年。大旱三年对野生世界不算是灾,大旱四年森林黄梢,大旱五年泉眼干涸,大旱六年石头龟裂,大旱七年飞蟥漫天。大灾之年的秋冬相交之际,东倒西歪的饿狼们集结起来,像一捆捆浮出沼泽的干柴,浩浩荡荡地进入森林包围虎。如果蜂拥而上,或者咬死虎或者两败俱伤。但狼不这样,它们每三五只组成一个梯队,一个梯队一个梯队地上去咬虎,其结果是冲锋的狼非死即伤。其后解除包围放走虎,群狼扑上去把死伤的同类吃掉。张三撵虎的悲剧每半个月发生一次,直到熬过严冬。这之后,靠同伴的尸身维持不死的狼们返回沼泽。公狼母狼捉对繁殖,让下一代在母狼的肚子里等待春雨。

黎志坚说好,通过咬虎维持种群不灭,很悲壮!可惜我不能采访狼群。

梁洪烈说采访我吧,我正在撵虎。他说,海查干正处于亘古未有的灾年。海查干人历来以为大沼泽是他们的。事实上,大沼泽远在五十年代就被周边三个国营农场分割了,分箭土地用的是经纬仪和文件,海查干人没有看到过这两样东西,他们依然辛勤地守望着建立在别人土地上的家园。八十年代后,周边的农场开始在大沼泽周边造田。像丹顶鹤、白鹳、青蛙一样,海查干人开始向大沼泽中心收缩。本世纪,周边农场大规模造田,五分之三的沼泽地被填埋。一次次为保卫沼泽地而发生的争吵、上访、械斗之后,海查干人败了,被压缩到海查干小镇。拥挤得如同被钓鱼人塞进网袋里的鱼。

海查干人也是拆迁户。

消失了大半的沼泽地没了水,没了水就不长草,指望着水草生活的两栖人没了营生。昔日的猎人、渔人、草农们可以坐在草屋檐下吸闷烟打发余生,而他们的下一代,想活命必须走出去,想活命必须好勇斗狠。于是海查干就成了外出务工第一镇,于是酸草根屯就成了打手之乡。一年前,北京大学的一组学生志愿者到海查干做了一次人口健康的调研。结果显示。海查干人平均寿命不足五十五岁,意外死亡率居全国乡镇之首。

他说,哈尔滨的拆迁工程中有两千海查干子弟,郑州的拆迁工程有一千。三千个外出务工者至少可以养活一万五千个家乡父老,再拿下来一个规模相当于老白党胡同的工程,全体海查干人就可以无忧无虑地喝粥了。海查干人生活标准低,消费额月均一百五十元,小病不在乎大病等死的习惯沿袭至今。除开把大批家乡子弟带出务工,他对家乡的另一项贡献是:在国营农场手里买下了一块近千垧沼泽地的开发权。买下开发权的目的在于不开发。他买了五杆猎枪,雇了五个猎手看守沼泽地,敢于踏进沼泽做祸的人一律喂鱼。这块沼泽的功能有三个,一是给母亲留下一块坟,他母亲就失踪这块沼泽的方圆之中;二是留给后代们留下个景,让他们知道什么是沼泽;三是养狼。

每回海查干一次,他都要到沼泽地里听听狼嗥。他说,狼嗥那么好听,那才叫做天籁之声!听着听着不断联想,想起妈妈哄你睡觉时候的哼哼叽叽,想起老婆生孩子时候的吱吱哇哇,白天打食的时候,狼群有公有母,晚上嗥夜时一律是女声。

黎志坚说,有机会我去听。

梁洪烈说去吧,哈黑公路七百里处右转向,再跑三百公里就到了,当地人把那块沼泽叫做梁老大草塘。提我的名字,猎手们会给你打一条草铺,夜里会带你去听狼嗥。

车开上了察哈尔街,两人不再叙旧,说起了将要进行的采访。

老白党胡同二期拆迁和一期拆迁的拆迁对象有所不同。一期的拆迁户多为平头百姓,顶尖人物不过是余建设之流的小老板,而二期拆迁区域内有一条公平巷,拆迁前有几栋很像样的楼,住着一些官员和知识分子。官员和知识分子有权力和有知识,因此二期拆迁户和拆迁公司的对抗,就比一期显得有办法和有组织,同时也有钱。二期拆迁户招安了一期,声势上十分浩大,媒体的煽动又让他们有恃无恐。爱我家园互助会雇佣了一大批炮子:几次以毒攻毒之后,海查干人伤兵满营。为了改变工程半死活的状态。海查干人不得不张三撵虎,强迁三户震慑其余。

梁洪烈说,今天来了十几家媒体,包括电视台,所以报道用不着你动大手笔,请你的目的只有一个,让你看一看我这个另类人的另类生活。

车停在察哈尔街。西门居的建材店已彻底倒闭,一块十吨重的水泥构件斜顶在建材店的墙上,随时有压进店里的危险。显然是海查干人干的,建材店门前的街面上到处是拆迁公司售卖旧建材的地摊。

梁洪烈没有马上把黎志坚带到强迁现场,而是带着黎志坚在废墟之海中蹦蹦跳跳。让黎志坚参观他近期的拆迁成果。

废墟中孤零零地立着一幢楼,严格说立着一幢楼的四分之一。这幢五层四个单元楼房的三个单元已经被拆除,只有这一个单元还完好的立着,似乎是一座纪念碑。四楼一个房间的两个窗口大敞着,两个窗台之间拉着一根晾衣服的铁丝,铁丝上挂着警服、警用背心和裤头,裤头上没有字,背心写着两个字:蓝盾。

梁洪烈指着那两个窗口说,警界败类。败类到什么程度我就不说了,说了你也不能写,媒体的规矩我知道,笔杆子不碰枪杆子。今天的强迁没他,留到再建工程上马。那以后,这幢残楼的四周将盖上四幢高层楼,让这个败类成井底之蛙。到那时候你再写他吧,为他暗无天日的生活奔走呼号。

原来的道路没有了,废墟之中开辟出新的道路,大卡车、三叉戟、马车、人力车挤在路上,向外运送垃圾和拆迁下来的旧物,道路上的秩序全凭汽车喇叭和大喊大叫。道路两侧东一堆西一堆地点着火,焚烧废家电、破鞋和被褥残片。这景象很像战败一方的战场。

梁洪烈把黎志坚领到一处完好的四合院。他指着四合院说,这里是察里津,在我开车接你之前。我的部下已经攻克了察里津。

原来,四合院里住着三户人家,分别姓查、李、金。拆迁前这三户人家合伙搞空车配货,院内存放货物,街上泊车。空车配货扰民,当地群众多次投诉,但都没有结果,原因是三户人家霸道,查、李、金三位本人就是炮子,院子里还养着一些炮子。拆迁动员阶段,三户人家就把拆迁办的人打了,拆迁开始,三户人家带着炮子们保卫察里津。

梁洪烈用手向拆迁区域漫山遍野地一比划,说,如果所有拆迁户都是炮子,事情就好办了,打!哈尔滨炮子没水平,只会嚼口香糖吐避孕套。

海查干人和炮子们打过几次,打得他们躲进察里津里不敢出来。今天早晨,海查干人准备对察里津实行强攻,但三户人家和炮子们已经撤离了察里津,撤离的原因是集体拉肚子。自从有了泻立停之后,地球人基本上已经不拉肚子了。但断电、断水、断煤气、捣毁公厕之后,四合

院里的卫生条件急剧恶化,痢疾暴发,开始一两个人拉,后来大家拉;开始拉稀的,后来拉红的。吃药不管用,地段医又不肯进入废墟给他们输液,几天后大家都拉脱水了。

另一户被强迁的是一栋二楼。这户人家不是拆迁户中最钉子的,他们除开耍死狗之外,没有靠山也没钱雇炮子,如果梁洪畴在,小二楼早就在地球上消失了。梁洪畴是享誉全国的拆迁王。小二楼之所以保留到现在,还因为这户人家最垃圾。拆迁公司把这栋小二楼留着,在媒体的监督下公开强迁,是为把垃圾暴露在阳光下。

二楼的窗口都用木板钉死,院门口堵着沙袋。院内打了一口井,窗下还安装了一台柴油发电机。翻过沙袋跳进院子,两个人听到来自楼里的音乐,一架劣质的音响放送欢乐的曲子,就是那首用通俗唱法演唱的东北二人转,一个男声领唱,一群女声反复唱:美观啊美观、真呀真美观。兵临城下居然如此没心没肺,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笑了。

院主人一家四口,公公、婆婆、儿子、儿媳。这一家四口不正经,或者说没有正经工作。老头做向导,给外地进城的汽车引路;老太太游走于各老年公寓,专门和孤寡老人赌博。儿子和儿媳的工作主要是啃老,其次是互相打。拆迁前,院落里是一幢平房,拆迁时这户人家在平房上接了一层。

接的这一层是南方包工队一夜之间建起来的,没有房顶,单砖砌的墙迎风欲倒。拆迁办对这户活不起也死不起的人家做出了让步。怕钱到手之后他们挥霍掉。拆迁办决定补偿给他们住房,答应把二层的面积按正常居室补偿、一层按地下室补偿。他们可以得到一套三室一厅。但他们要求得到两套三室一厅。拆迁办再让步,答应给为他们将要得到的三室一厅加大面积。他们仍然不同意,他们偏偏要两套,住一套卖一套。

虽然没有靠山也雇不起炮子,但这一家四口特别能战斗,尤其能战斗的是儿媳,儿媳的特长是骂人,普通人骂一个操你妈,她能骂一个半。

强迁工作在梁洪烈、黎志坚来到之前就已经进行了一部分,院落临街的墙已被推倒,一台铲车、一台推土机随时准备开进院子里。院落外面停着一台警车和一台救护车,警察和医生没有露面,都坐在各自的车里。露面的是媒体记者,有二十几位,电视台记者正对着二楼的门支起了摄像机。围观的人在院落四周围了一个大圈,海查干人也没露面,掺杂在围观的人中间。

拆迁办的一位干部用半导体喇叭对着楼门宣读了一遍强迁令,最后这位干部说,贾志纯先生及家属,你们可以把我刚才的话理解为哀的美敦书。

梁洪烈说我操,和老贾头整英语。黎志坚说拉丁语。

说拉丁语的拆迁办干部没得到好下场,一股黄糊糊的脏水从门里泼出来,淋了他一脸。继而,儿媳妇提着脏水桶出现在门口。她表示,拆迁办、拆迁公司的人靠边站,只许媒体记者进来。媒体记者也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进来,她点到谁谁进来。她用没提脏水桶的那只手向黎志坚一点:你。

黎志坚指着自己的鼻尖:我?

梁洪烈说羡慕死你了,泼妇的最爱。

屋子里没有间壁,因此兼备了卧室、厨房、卫生间的功能,两代人吃喝拉撒睡都在这里。没有柜,衣服和被子一起摞在床上,没有桌子,估计吃饭也在床上。木板钉死的窗子投进来有限的光,屋子昏暗,唯一的亮色是窗台上卧着的一只黑白花的猫。

黎志坚自我介绍:午报,铁肩。他们是来强迁的,而我则是来和你们交朋友。说着,他把记者证递过去。儿媳妇眯缝着眼睛看记者证,然后说,我们家遭受的不公平待遇,你采了之后能立马在报纸上发吗?

黎志坚说不敢保证。记者只管采访,发表不发表、怎样发表。要看版面的情况和主编的意志。儿媳妇手一扬,黎志坚的记者证嗖的一声不知飞到屋子的哪个角落里去了,她说,采访吧,记者证先押在我这里。发表了再拿文章来赎。

记者证丢失或损坏之后可以补发。但很麻烦,而且每年只补发一次,在六月。如果黎志坚的记者证押在这里被丢失或被损坏,他一年之内将无法采访,他向儿媳妇讨要记者证,说了几句冲动的话。儿子、儿媳妇更冲动,两人大叫一声滚犊子!把黎志坚趔趔趄趄地推了出来。

梁洪烈安慰他:记者证咱不要了,回头我找人给你办几个假的。

这之后二楼的门轰然一声关了,关了之后又轰然一声,证明门里面还有一层门。

梁洪烈轻轻地一挥手,他身后走出一个海查干人。海查干人瘦小枯干,但提着一柄打铁用的大铁锤,铁锤的锤头似乎比他还重,但他却把铁锤舞动得夹风带火,呼呼呼三下,两层门被打碎。

门碎了,屋子里亮了许多,可以看到床上安坐的老两口,可以看到门两侧的儿子和儿媳妇。儿子举着一把油汪汪的菜刀,儿媳妇握着一柄铁路工人敲打火车轮子用的尖头锤。

梁洪烈从身后的海查干人中间很随便地薅过来一个,一脚踹进屋里去。这个人进屋后就被打倒。但儿媳妇的铁路锤刨的不是要害部位,儿子的菜刀也没有刀刃砍,而是用刀背砸。这个人打了个滚后站起来,从怀里拿出一张旧报纸,报纸上有通缉令,他指着通缉令上的照片问打他的两口子:你们看我像他不?

两口子说你就是!

这个人说打死我吧,不犯法。算是为民除害。然后他走到床边,挤在老两口中间躺下来,他说,整死我之后用被子包上。血糊糊地容易吓坏你们的二位高堂。

两口子不敢下手。门口的防线被突破,梁洪烈带着黎志坚和一群海查干人进来,乱哄哄地挤满屋子。乱哄哄的中间,儿子和儿媳妇不知经过怎样一个过程就被制服了,嘴上贴了胶带,头上套了编织袋子。被塞在屋中另一张床的床底下。同时被制服的还有那只猫,海查干人嫌它跳来跳去地闹人,捉住它塞进锅里,盖上锅盖,一个海查干人坐在锅盖上嗑瓜子。

老两口上阵了,贾志纯先生只是反复说杀了我,你们杀了我。老太太则骂梁洪烈:梁大龟头,老娘这里有一个装你的仓库。

梁洪烈不生气,他说大婶你口下留情,我和你儿子一般年纪。他倒背着手在屋里转,转到电视机前。电视里放着东北二人转的TV,由于用发电机,屏幕上水波荡漾。他说,什么效果?这一台不要了,我给大叔大婶买一台新的。然后一挥手。提大铁锤的海查干人抡锤就砸。这个海查干人是砸电视的行家,一台电视机竟然没有剩下一个完整的元件。接下来梁洪烈看冰箱。砸电视机砸断了电路,冰箱里的灯不亮。梁洪烈又说了句什么效果,然后又挥手。提大铁锤的又砸。

梁洪烈走到床边,看到挤在床上的第一个进屋的那个通缉犯。他大怒:敢到我大叔大婶的床上挤,整死!通缉犯旋即被两个海查干人拖下床。在空中扯平,然后平按在地上。提大铁锤的高高地举起大铁锤,人们都闭上眼睛,等待脑浆纷飞的一刻。

老太太坚持不到脑浆纷飞的一刻了,她喉咙里咯咯一响,整个人抽搐成一个肉棍,直挺挺地硬在床上。贾志纯先生慌了,掐老太太的人中,揉老太太的胸口:付爱芬、付爱芬!而付爱芬女士不回答,她的眼睛上翻,嘴里流出稠粘的口水。贾志纯先生向梁洪烈说:不是装的,爱芬她不是装的。

梁洪烈说叔,搬吧,别耽搁了我婶的抢救。

然后他拿出一沓钱:这是三千,一千答兑救护车;另两千买电视和冰箱。

然后梁洪烈出门,随后海查干人也出门,再随后出来的是贾家人,贾志纯父子抬着付爱芬头部,儿媳妇抱着脚,四口人上了救护车。而后搬家公司的员工拥进屋里搬家。随着搬家公司拥进屋里的是记者们。电视台的记者扛着摄像机最后进去,一边挤一边喊:给我个角度、给我个角度。

黎志坚挤在记者们中间,在旮旯里找他的记者证。梁洪烈他命令手下员工,拆小二楼用人工。找到黎志坚的记者证后再上机械。

大奔里预备了一只棕毛掸子:梁洪烈先给黎志坚打扫灰,再给自己打扫。坐进车里,梁洪烈用对讲机和一个人对讲:我这边顺利,你那边下手吧。

二期拆迁区域内,几十台大型机械同时怒吼,冲向拆迁户们筑起的街垒。街垒旋即出现一个缺口,大型机械排放的废气和灰尘旋即将一排待拆迁房屋淹没,固守在待拆迁房屋里面的人死命地呼喊。

大奔开出察哈尔街,开上七十二蹬小区,居高临下地看老白党胡同,拆迁区域如同陷落在高楼大厦之中的一块盆地。盆地里储存了大量的阳光,因此盆地四周的高楼大厦十分的伟岸和辉煌。

高楼大厦中有一块基石叫犯罪,梁洪烈说,我们就是那块基石。

他又说,凭着你这个拿记者证的和那个说英语的,动员走老贾家需要十年。动员走十个老贾家需要一个世纪。换句话说,我们让老百姓提前一个世纪走出棚户区。这之后他自嘲地吃吃笑:尽管做出伟大的历史性贡献,拿你们记者的话说我们的存在是必要的、不可或缺的,但我们很少受到媒体表扬。

黎志坚的情绪很坏,他的外在形象和自尊心被老贾头儿媳妇毁了,内心憋闷。

梁洪烈的情绪很好,大谈一番基石之后,说起最著名的基石:梁洪畴。

他说,我欠洪畴一个肾。

他母亲在大草甸子上走失之后,他就住进叔叔家,从此和堂弟梁洪畴睡在一床被子里,直到金疙瘩命案事发,兄弟俩逃出海查干。他说,我家里兄妹六个。我爸爸不会照顾孩子,我走后剩下的五个让爸爸照顾死了两个,我上边的一个,我身下的一个。我的命是我叔叔婶子给的。我婶子好,把我当她儿子对待,甚至比对她儿子好,我和洪畴犯了同一个错误,她打洪畴吓唬我。

八年前的秋天。他和梁洪畴在安徽带一个拆迁工号,犯了重伤害的案子,两个人坐进看守所里等待判刑。他说,坐进号子里就下雨,南方的秋雨愁死人。没有一丝风,所有雨滴都挤在空气里不往下落,潮得人心都可以拧出水来。

看守所窗子的铁栅栏镶在木框里,木框砌在砖里。过度潮湿使木框朽了一段,他撼动铁栅栏。竟然拔掉了一根铁棍。他身子粗壮,钻不出去,让梁洪畴钻。梁洪畴钻了半个小时,骨头在身子里夹得咯吱咯吱响。大半个人钻出去之后,梁洪畴在外面说,离地还有一丈。他说闭眼睛跳下去!

梁洪畴走了,他安心坐号子,把所有罪过都揽到自己身上。但后来不但没有被判刑,他反倒被放出来了。原来,梁洪畴逃出看守所后没有回东北老家,而是到深圳去把自己的一个肾卖了,用卖肾的钱打通了关节。把他给捞出来了。因此。他重获自由的第一个愿望就是找到那个用梁洪畴肾的人,把梁洪畴的肾从那个人腰里抠出来,再给洪畴镶回去。后来发财了,用钱买通了好几个部门,终于找到了那个人的线索。但是晚了,那个人死了,带着梁洪畴的肾死了。

他要把自己的两个肾选一个好的匀给梁洪畴,堂兄弟,不排斥。梁洪畴不同意,说现在你俩我一个,折腾过来你一个我俩,折腾来折腾去总数还是仨。

听这个故事,黎志坚颇有些感动,他说,梁洪畴有孩子没有?梁洪烈说有,三个女孩,单肾,导致子女性别单一。黎志坚说,没有科学道理。

说完了肾的故事。大奔开到黑列巴巷。

黎志坚要下车,梁洪烈没有马上打开中控门锁。他说,如果你揪住了洪畴的后衣领子,放手吧铁肩老弟,放了他等于放了你自己。

黎志坚说,哀的美敦书吗?

梁洪烈说对,拉丁语。

34

第二天早晨,黎志坚接到海查干人的电话,记者证找到了。和老贾头儿媳妇一样,海查干人也要求采访他们一次。

中午,他来到海查干人的一处工棚,看到凸出地面的两个树礅,他确定这里是计算机人才学院校园。校园周边的板墙上晾晒着一排一排的被褥。不见有麻雀来食。所以不能断定被褥是否还有虱子。工棚灶上开饭,海查干人东一堆西一堆地蹲着吃,西北人吃饭蹲着是民风民俗。海查干人蹲着是因为没有可坐的器具。

一位工头接待了黎志坚,把他向吃饭的人们介绍:拆迁户的铁肩。

人们不说话了,只余满院子的嘴响。工头扣过来一只水桶,示意黎志坚坐,然后掏出一只塑料袋,塑料袋里有一条白手巾,白手巾里面裹着黎志坚的记者证。工头说,在老贾家地板缝里抠出来的,脏了一点但没损坏。

黎志坚收下记者证,把手巾垫在桶上坐下,掏出采访手册做出采访的姿态。坐了两分钟,院子里的人仍然集体腼腆,他合上采访手册,做出要走的姿态。工头说不忙走,喝碗粥。

只是随便一说,灶房炊事员真的就端过来一碗粥,同时又提过来一只水桶,扣过来,给黎志坚当餐桌。随后又在餐桌上摆了一盆汤和一碟咸菜。在这里,炊事员叫伙头。伙头抱歉地说,将就着喝吧黎记者,煮粥的材料违法,陈化粮。

哈埠有一家无公害能源公司,用陈化粮生产汽车燃料。多年来。各建筑工地用低价从该公司购买陈化粮做农民工的口粮。媒体炒来炒去,政府三令五申,但各工地该吃则吃,没办法,低价为王。不过黎志坚面前的这碗粥味道很好,喝一口,像腊八粥,估计也没有致癌物。

我们晒脸啦,工头说。他解释,把黎志坚要挟到这里来,不是为了采访,而是制气,向拆迁户们制一口气:老天下雨浇苗也浇草,乡下人也有见记者的资格。如此而已。

接下来,黎志坚做了两个方面的采访。

一是征求海查干人对生猪黑市场的报道、铁肩专版、大报稿子的意见,在新闻行业中,这种采访叫做负面报道回访。

他们没意见。猪宰过,人打过,余建设死了,不怀疑他们怀疑谁?报道虽然夸张但没造假。工头说,虽然没意见,但是有怨言,对不能再宰猪有怨言:猪血吃不到了,痘猪肉吃不到了。他说,伙食上寡淡,肠子里的蛔虫嫌贫爱富,钻到城里人肚子里享受胆固醇去啦。

这话说得俏,全体喷饭。

对徒步郊游事件,他们群情激愤众口一词:我们不是有意破坏,可以发誓。以海查干人祖宗的名义!发令枪不是为破坏郊游活动而买来的,是他们在拆迁中捡到的,在老白党小学的旧仓库里。打发令枪不是搞破坏而是搞试验,那时候不试验啥时候试验?第二,那个开沥青油罐车的不是海查干人。手上文着忍也不是,那个人是一名哈埠郊区的小混混。他们说,海查干人也没有给手上文忍字注册专利,天下谁人不能文?

他们七嘴八舌说,我们是给午报的活动凑数去了,我们诚心诚意地要享受一下子城里人的高尚生活。成千上万人嚓嚓嚓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在心里哼哼歌: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

斗志昂扬!不料想走着走着,三十几个兄弟走进了拘留所。

喝啤酒乱撒尿多大罪过?谁让你们不搭建厕所!骂人是我们先动的口,打人可是哈尔滨人先动的手。受损失的如果是海查干人,那就天下太平了,公安局也不会抓人了,报纸上就该换上句话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工头喝斥他们:忍着!打你们、抓你们都忍着,没有挨打的屁股就别去做贼。这之后他也满怀委屈,他说,他们把徒步郊游当成节日对待了,把端午节的假日挪到那一天放。他们错了。错就错在把自己不当外人,他们犯傻,真的把自己当成城里人的农民兄弟了。

接下来是考察生活状态。

伙房已然到了吃陈化粮的程度,自然没有必要再去考察卫生状况了,于是进了工棚。

工棚的居住分等级。这一工号的人多数姓焦,尔字辈的住板铺,明字辈的住地铺。地铺上有十几个明字辈的躺着,有几个是夜班,有几个养病或是养伤。明字辈的年轻,多数未成年,年纪轻睡觉也不安稳,不停地翻身。挠痒痒,工棚里皮屑纷纷。

下大雨后地铺返潮。小孩子们长了疥。工头说:他已经向公司方面提出申请,申请买一批电热毯,夏天睡电热毯不好受,但总比长疥强。他蹲下身去。一一观察明字辈们的情况,然后说,尔字辈多数是六七十年代生人,挨过饿;明字辈多数生在八九十年代,没饿着,所以个子比着尔字辈高一些。明字辈的下一辈犯楚,楚字辈长大后的情况或许会更好些,个子或许会长到哈尔滨人那么高。

说起被拆迁户们耽搁的工期,工头的情绪低落。原本老白党工程近期应该结束,他们中间年轻的转移到郑州的工程去,年岁大一些的回海查干,泥草房该修补了,打草的用具也该预备了。但工程被拆迁户拖住了,看来上秋也离不开哈尔滨。他算了一笔账,如果正常完工,他们每个人能拿回海查干五到七千,如果拖到秋天,只能拿回三到五千,如果拖到年底,人吃马嚼加上扣延期违约金,他们将两手空空甚至欠账。

他说,替我们给拆迁户捎句话,见好就收吧。他说,他们要钱是为了住房宽绰宽绰,我们要的可是活命钱,请他们高抬贵腿,让我们爬过去吧!凡事要替对方想一想,两方面想事情才有个公道。农民老二哥眼下和城里人挤在一辆大巴里,大家都拔直了身板,车里也就不挤了是不是?

墙角处的地铺上空着,被褥叠得方方正正。地铺的所有者显然是一位粗通文墨而又积极向上的海查干青年,墙上用毛笔写了一些格言。比方: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当代青年、任重道远。比方:不想做士兵的将军就不是一个好将军。

黎志坚把格言和地铺拍了下来,准备日后为打工青年的写励志报道时做配片。在相机里看那些字,竟然能看出一些风骨来,于是他边拍摄边赞美:道劲,魏碑。

工头说,魏个屁碑。

原来,这位青年叫做焦明阳,这位工头叫做焦尔昌,焦明阳是焦尔昌的独生子。徒步郊游事件中共抓起了二十几名海查干人,这一处工棚中被抓走了五个,其中就有焦明阳。事发后不久,公司在各工棚调查统计,列出名单来到有关部门捞人,二十几个人都回来了,唯独焦明阳没回来。焦明阳是和两三个同伴一起被塞进警车带走的,之后一同塞进看守所,但放人的时候,警方硬说被抓捕人员名单中没有焦明阳。工头带着乡亲们找遍了哈尔滨的大街小巷,又给家乡打电话,仍然没有焦明阳的信息。工头说,这事情不敢和孩子妈妈说,孩子妈妈有病,孩子姥姥刚刚死,孩子妈妈知道了孩子的事情,怕是要和孩子姥姥死个脚前脚后。

黎志坚当即给吴队长打电话。吴队长说,那次抓捕行动是遭遇性的,参与抓捕的单位很多,抓捕后看押的地点又很分散。所以那个焦明阳很有可能被遗忘在哪个角落里了。他问了问焦明阳的体貌特征,然后让黎志坚等一等,他给下边各区刑警队打电话查询查询。

这之后陈化粮闹事了,黎志坚肚子里很不好受。打嗝打出烧塑料的味道:想必陈化粮制作成新米的过程中用了漂白粉,于是告辞。他留下工头的手机号码,说吴队给我回电话,我再给你打电话。工头千恩万谢,一程一程地送他。

从工棚到察哈尔街,不到一百米的路,但要穿过汪革新等钉子户露宿的那一排帐篷和简易板房。他不想见汪革新他们,于是绕回先进班组巷,走七十二蹬。他准备到老刁家坐坐,一是想这老两口了。二是想喝杯茶压压胃气。

工头说,虽然家住酸草根,但焦明阳没学习武术而是学习书法,独生子娇贵软弱,焦明阳连杀鸡都不敢看。焦明阳手上文了忍,但不是忍者帮,那个忍是他给文上去的。给儿子文忍的目的是规范儿子:被城里人打掉了牙,看一看忍字就咽下去了。对焦明阳在徒步郊游中的不冷静行为,工头咬牙切齿:当初就该把忍字文在他脸上!

走到七十二蹬,吴队长回话了。原来。抓捕焦明阳的是防暴大队,焦明阳耍了个心眼,没有报真实姓名,被抓捕名单上自然找不到他。吴队长说他已经和防暴大队方面沟通过了,对方答应交一些罚款就可以放人。

工头两眼潮湿,他问罚多少款。吴队长说两千。工头说,不交罚款认蹲,多少天?吴队长说,顶多十天八天的吧,他已经是看守所的货底子啦。工头说,知道他活着就行啦,贱人贱命,十天八天的不值两千,让他蹲,就当他晚出生十天八天。

上到七十二蹬,黎志坚遇到了拆迁办曾主任。

奇怪了,今天所有人都话多,曾主任更不例外。这次午报和新建集团的纠葛,个人受损最重的就是曾主任了。说他臭名昭著一点也不过分,能在七十二蹬视察一般地散步,还真够胆。让黎志坚想不到的是曾主任的开场白竟然是那句著名的清官语录:当官不为民做主,枉吃白菜炖豆腐。

黎志坚心里反诘:那是清官。

什么是为民做主?曾主任说,就是要代表方方面面形形色色老百姓的总体利益,而只替一部分老百姓唱高调,往往流于沽名钓誉。不客气地说,在这场拆迁办和拆迁户的矛盾中,你沽了名,你的午报钓了誉,但二期拆迁工程濒于停工。拆迁公司和开发商的损失上亿。这上亿元必然要打入售房成本,你看着,哈尔滨的房价到秋天就得上涨两成!一两个人、一两个单位、一群老百姓受益。其造成的恶果必须由更多的老百姓埋单。

他说。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钉子户和拆迁部门的冲突是偶然零星的。进入本世纪,拆迁办还是拆迁办,而钉子户变化了,出现了职业钉子户。一些钉子户跟着城建改造工程跑,专门购买将要拆迁的房子,然后到那里当钉子。与之同时,南方来的一些包工队浑水摸鱼,专门为这些职业钉子户私建滥建。比方说职业钉子户买下了一栋平房,一夜之间包工队就在平房之上接了一层。职业钉子户就向拆迁办要楼房的补偿金。大量的拆迁百姓也是这些包工队的服务对象,把厨房改建成卧室、把煤棚改建成厨房。百菜园要修建通往飞机场的高速路,拆迁文件还没有到拆迁办,失密了,一夜之间旱田变成水稻田,三百米的小河沟上搭了四座挢。造假证的也来凑热闹,替拆迁户改户口改房照,造假户口假房照。乌烟瘴气不一而足。

他说,有些政府部门也在拆迁工程中火中

取栗,其中房管部门就大赚黑心钱。拆迁前房地照冻结期,房管部门居然给拆迁户过户,以往过户费一百,而此时是五千!道貌岸然的政府公务员有了一个第三产业:代人要拆迁款,对半分成;帮人多上一个户口,要价两万。

他说,极端形势下,拆迁办不得不采取一些极端手段,各部门都有自行解决工作难题的机动性,拆迁办为什么不能有?政府还有个“一般性地方立法”呢。而我们的原则、范围、程序、权限等等稍有出位,轰地一声棍子、帽子上来一批,态度生硬一点点,立刻有人送你个外号。他把帽子摔到桌子上:把我叫做曾剃头,不是辱没先人吗?

曾主任拔顶,一根头发都没有。

黎志坚笑了:要拍照吗?曾主任也笑了:拍,发在广告版,写上:用生发剂之前。

曾主任请黎志坚吃个饭,又声明不能陪,又从抽屉里拿出五百元钱。黎志坚没要。曾主任说拿着吧,反正我也要两规了,大家吃炒黄豆,豁出去我老曾一个人挨崩!

黎志坚仍然不要。

35

省记者协会要搞一次培训,时间三五天,地点在五大连池。午报高层要社会部出一名记者,但社会部稿荒人也荒,抗美主任请黎志坚替社会部顶这个差,就算是为她站最后一班岗。

黎志坚答应了,和一群陌生人开一个无聊的会。符合他目前不想见人又怕孤独的心态。

出发前躲着贺小贺,他怕看见她满怀期待的眼神。

说不清是无意还是有意,手机没电了,又忘了带充电器,到五大连池之后就和哈尔滨断了联系。一周后回到哈尔滨,黎志坚得到了一连串消息。

一是钱柜出事了。钱柜老婆报案,钱柜被绑架了。刑警队介入了这个案子。民警调查了地条钢街与钱柜有往来的小老板,确定钱柜目前业务经营规模萎缩,钱柜旺铺里没有值得绑匪冒险的款项,也没有发现钱柜有什么仇人。民警们焦急地等待绑匪的勒索电话时,一家砖厂打来电话。说钱柜被扔在一座旧砖窑里。民警们找到钱柜,发现他已经被殴打得不成样子,门牙掉了几颗,舌头肿得口腔里装不下,已然说不出话来。民警们把钱柜送往医院救治,等待他能说出话来的时候录口供。

然而当夜三点钟,钱柜从医院里消失了。据医院收发室人员证实,钱柜挣扎着走出医院大门,站在门口截的士,的哥问他去哪里,他说火车站。民警们五点钟发现钱柜失踪,五点半才追到火车站。两个小时中间,去全国各地的列车有十几次,钱柜去了哪个方向很难掌握。

这个消息是小查告诉黎志坚的。小查说,警方对钱柜的关注到此为止了,没有勒索赎金和交换人质的过程,绑架案不能成立。另外,钱柜不是逃犯,警方不可能组织警力到全国各地寻找他。录不到他的口供,他被绑架的原因也很难搞清楚。他说有一点是肯定的,钱柜事件与忍者帮有关。据医生介绍,钱柜的背部被烟头烫伤,近百个烫伤痕迹组成了一个忍字。

二是从吴队长那里得知,梁洪畴已经押解回哈尔滨。

吴队长说,梁洪畴被控制的理由是伤害罪。郑州的伤害罪加上老刁的伤害罪不过两个伤害罪,梁洪畴不怕,他怕的是命案——余建设命案。所以,如果你手中握有梁洪畴涉嫌杀人的证据,那么,忍者帮会千方百计地销毁这份证据,千方百计中包括杀人害命。

他说,梁洪畴在押,且证据充分,以余建设命案为突破口打掉忍者帮,时机成熟了,像捡起一个落在地上的苹果。让这个苹果烂在果园里吧,哪个果园、哪个秋天不扔掉一些烂苹果?铁肩兄弟,要紧的是保重你自己!

三是贺小贺失踪。肖庆芸说,疯了,小骚娘们疯了,偷偷摸摸地打电话,忙里抽闲地往外跑。她说,小骚娘们出去只有两件事好干,卖淫和闹事。她说,我希望她两件事情都失败,法院判她个三年五年,她前脚进去,我后脚就和萌萌办个正式收养手续。

他说,肖庆啊肖庆。

肖庆芸明知话说过了头,但不认错,她发飚:护小了是不是?妻不如妾了是不是?她又说,小骚娘们只管出去做,做不死就回来当助理。工资按天算。有我,有丫丫和鸡雏,萌萌把妈妈给忘了,该吃的吃、该睡的睡。舞蹈幼师说萌萌手大腿长,有肢体语言表现力,下半年送我就她去少年宫训练形体,抓紧补钙,十八岁长过一米八,走T台做名模!小骚娘们自卑去吧,她不过是个站橱窗的出息。

他每一小时给贺小贺打一次手机,但不通。

四是艳姣受害。

前天晚上,几名海查干人到红袖添香,点名要贝贝出台。妈妈桑说贝贝不在,一个月前就不知去向。海查干人又让艳姣出台。妈妈桑说艳姣可以出台,但不能走台。海查干人坚持要把艳姣带走,说我们领导要亲自嫖她。说着说着吵了起来,吵着吵着动起手来。红袖添香的保安拿着砍刀和警棍,又是在家门口,竟然被几个赤手空拳的海查干人打得落花流水,眼睁睁地看着艳姣被带走。第二天,一辆三叉戟把奄奄一息的艳姣送回红袖添香,姐妹们把她送往医院,杜平凡又把她从医院接出来,送到江北的一家疗养院治疗。

他去江北看望艳姣。出发前,他接到了一个奇怪的电话,电话那边的人说了句铁肩记者吗,之后再不说话,只是咽唾沫和喘粗气,再之后挂机。

看来电显示,是一部手机,尾号是1747。这个尾号很好记:波音747。

他给1747打过电话去,对方不接听。可以排除这个电话是来自忍者帮的恐怖电话。恐怖电话一般不用手机。他认为这个电话是某位心理症患者或者是即将轻生者打过来的,这种电话他经常接到。

车开过东江桥,他才接到了一个合格的恐怖电话,还是上次在水道路跟踪他的那个忍者:整死你!说不定在哪一天。他回答说,本月三十一日吧,那一天我没有日程安排。

本月是小月,只有三十天。

梁洪烈开恩,没有伤害艳姣的脸。杜平凡掀开蒙在艳姣身上的被单,泪流满面地对黎志坚说,看看你看看,梁洪烈那个暴君在姣姣身上做了些什么?

黎志坚说暴个屁君,性虐狂而已。他轻轻地给艳姣盖上被单,为自己,也为贺小贺向艳姣道歉:对不起。他知道,梁洪烈折磨艳姣,是给他和贺小贺做个样子看。

杜平凡给艳姣找了个工作,到哈市郊区的一个小镇去做城管。他说,养好的身上的伤就去报道。先签个三年的合同,三年中间抓住个给领导使钱的机会,合同可以续签十年。艳姣不去做城管,她说她不习惯被别人管。杜平凡苦口婆心,劝艳姣要考虑长远,目前倒是可以从事自由职业,但拼掉了青春怎么办?晚年怎么办?艳姣说就不考虑长远,三十岁之前当小姐,三十岁找个阔佬做姘,我这种人不会有晚年,所以用不着考虑长远。

黎志坚也劝艳姣去做城管。他说,就算你不会有晚年,但你父母已经到了晚年,第一步在哈尔滨站住了脚跟,第二步才能接父母来东北团圆。

提到父母,艳姣用被单蒙住脸,在被单下面哭个细水长流。杜平凡对黎志坚咬牙切齿:受伤的应该是你的贝贝,结果是我的艳姣。

黎志坚说我该死,我该死!

百感交集的时候,那个1747又打来电话,这一次比上一次的四个字多了三个:铁肩记者,救救我。之后又咽唾沫和喘粗气。

黎志坚说,有病你打120,想死你打110!

从江北疗养院到东江桥,要经过左一片右一片的菜地和渔场。黎志坚的车左一次右一次地被菜农和鱼贩拦停,不得不买一些菜和鱼。买鱼的中间,他向鱼贩要了一些鱼苗和一些泥鳅,他把这两样东西装进矿泉水瓶里,准备带回去给萌萌玩。车在东江桥堵了两个小时,堵车的中间,车里被晒得像烤箱,瓶子里的鱼苗已经半死不活,而泥鳅很欢势,依然能够在水瓶中翻江倒海。

他接到了抗美主任的电话,通知他立即到报社来,执行一项救命工程。

原来。1747给黎志坚打电话之前,先把电话打到了报社。电话是抗美主任接听的,是她把黎志坚的手机号码告诉给了1747。她要把社会部所有采编力量动员起来,跟踪报道轻生者的信息,现场挽救轻生者的生命。类似报道社会部曾经做过,挽救了一名怀孕打工妹,挽救报道获当年全国好新闻一等奖。她把这个想法向高层汇报,同时向高层要两样东西,一是版面,二是黎志坚。高层同意,并把这次新闻报导命名为救命工程。

抗美主任说来吧,救我的急,救那孩子的命。

高层定下的工程,不承认调转和休假甚至不承认生病。所以黎志坚没有拒绝的理由,只好调转车头开向报社。途中,1717改打电话为发短信:铁肩记者,我想见你。

黎志坚回短信:殷切期待着。

1747回短信:上你的博客。

进入博客之前,他给电讯部门打了个电话,了解到1747的姓名和身份证号码,然后他给小查打电话,请小查帮忙查一查这个叫韦洋阳的个人资料。

他的博客上,刚刚有人传进来一组照片。照片中有韦洋阳的大头贴、全身照、生活照。生活照中包括:韦洋阳摆弄摄像机、打羽毛球、躺在两棵榆树之间的吊床上。韦洋阳和一群男青年喝啤酒、和一名女青年吃冰淇淋。

照片之上有一排字幕:如果我可爱。就来救救我。照片下面也有字幕,是黎志坚见面的三个条件:只接受黎志坚一个人采访、采访内容保密、采访地点由他安排。

他回短信:接受你的条件。

照片上的韦洋阳十分可爱。首先他很年轻,是一个比少年大一点的青年。他的身材很好,宽且平的肩,长长的腿。他的脸也好,鹅蛋型,很白,有一层女孩子才有的嫩肉。上下唇很紧密地闭合着,说明他的牙也没有问题。从照片上他得出两个结论。第一、韦洋阳出身于富裕的城市家庭。理由是,他在两幅照片中穿的两套运动装都是名牌,耐克。第二、韦洋阳是某高校的在校生,理由是,全部生活照的背景都是校园。

照片上的校园,他觉得很眼熟,特别是那两棵榆树。于是他启动绘画系统,把韦洋阳从照片上删去,把几幅照片的背景连在一起观察,竟然发现是计算机人才学院,那两棵榆树是午报曾报道过的。被海拉尔人撞倒劈碎的两棵。

但愿韦洋阳与老白党胡同拆迁没有关联。

想到海查干和老白党胡同,自然想起贺小贺,黎志坚忍不住进入六月雪网站。网站首页,有一篇贺小贺刚刚挂上去的文章。文章中说:我知道,大哭一场后满怀豪情地参加社会主义建设,这才是符合标准的冤案死亡者妻子的形象。但我做不到,作为妻子,我想知道丈夫是怎么死的,这个要求难道奢侈吗?难道我们应该是一群角马或羚羊,同类中被狮子吃掉了一个,其它的照常吃草,那样的世界是人类世界还是动物世界?文章的结尾部分写道:再不需要同路人,没有理由把苦难分配给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单枪匹马是一种绝望,同时也是一种勇敢和快感。

黎志坚感到一种危险,贺小贺出冲动之言,必有冲动之举。

作为网络上唯一一家复仇网站,六月雪的点击率很高,且有大量网友跟贴。跟贴的人中有一位律师。律师提出要为贺小贺无偿打官司。但该律师同时指出,贺小贺目前难操胜券,她掌握的证据缺乏说服力,为余建设翻案,需要人证。

黎志坚赞同,贺小贺公布的那袋子白水泥,作为证据显得十分单薄,加上尚在保密之中的两部手机上的两个信息,作为证据也不雄厚。

跟贴的人中有心理医生。心理医生劝告贺小贺,报仇要理性,要克服殉夫情节。跟贴的人中有婚姻介绍所的,要替她无偿介绍男人。跟贴的网友中也有没心没肺的。一张贴子上说,如果我是你,就先裸奔后自杀。想不到这张下流贴子竟然点燃了诸多女网友的激情,她们纷纷发贴子表示。要陪同贺小贺裸奔:做一群复仇女婴,从公安局跑到市政府。

终于等来了韦洋阳的短信:半小时后,炮队大营街17号深度网吧。

小查的电话也打过来了,韦洋阳出生在哈尔滨一个干部家庭,日前在计算机人才学院就读,无前科,无心理疾病。

深度网吧里的韦洋阳,比博客上的韦洋阳憔悴,用了发胶的头发没有及时清洗,一绺一绺地覆盖了半边脸。

韦洋阳把黎志坚请到二楼一间窄小的包房,让网管送过来两杯咖啡和一包烟。打开香烟他问,铁肩老师吸不吸?那包烟是深色三五,黎志坚不吸,说雪茄型太呛。韦洋阳把塞进嘴里的香烟拔出来,说你不吸我也不吸。

作为余建设命案疑点之一,贺小贺曾对黎志坚说过,计算机人才学院的六名学生球迷曾听到了两次爆炸声。六名学生所住的寝室里,其实住着七名学生。六名球迷之外还有一个摄影迷,韦洋阳就是那个摄影迷,他的摄影作品曾在年初举办的全国青年摄影展中获铜奖。

春节后,韦洋阳的兴趣由摄影转为摄像,父母支持他的这种转变,认为搞摄像有利于毕业后就业,于是给他买了一台2008CVZ摄像机。

韦洋阳背着摄像机和照相机去大兴安岭采风,去兴凯湖采风,去五大连池采风。回到哈尔滨后,老白党胡同拆迁,校园已拆迁过半。面对断壁残垣他突发灵感,决定拍一部录像短片,题目就叫做末日之城。

余建设命案发生的当晚。他在七十二蹬上拍下了老白党胡同日落。然后走进老白党胡同,拍坠落到废墟中的流星,拍走出下水管道的硕鼠。拍着拍着过了午夜,他在余建设家后院外墙下发现了一只破沙发。就在沙发上躺下来,打算睡两个小时后再拍日出。

听到院内传出打斗声和短促的叫骂,他踩着沙发靠背攀上墙头,向院内观察,同时举起了摄像机。院内。四个矮小的人与一个健壮的人打斗。房顶上有一个人举着应急灯,为打斗的五个人照明。

健壮的人手里提着一柄大铁锤,但他不善于打斗,铁锤舞动得虽有力但每每落空。而四个矮小的人徒手,但他们善于打斗,他们围着健壮的人蹦蹦跳跳,像进行一场跳房子的游戏。蹦蹦跳跳中他们把健壮的人打倒,然后蹦蹦跳跳地在健壮的人身上和头上踩踢。

健壮的人停止反抗之后,四个人分别抓住他的四肢,把他高高地抛起,让他重重地摔在地上。这个摔打的过程重复了十次,每当被抛到最高处。健壮的人都要大叫一声:哎呀妈呀!

第十次摔打之后。健壮的人不喊也不动了。四个矮小的人坐到健壮的人身边吸烟,似乎是等待健壮的人苏醒,等他再喊再动之后再摔。这中间有一个人在健壮的人脸上和身上摸了摸,然后向坐在房顶上举应急灯的人说:这小子完了,屎从屁眼淌出来了,脑浆从鼻眼淌出来了。

摄像蒙蔽您知道吗?韦洋阳问。黎志坚摇头。

韦洋阳说。摄影师在摄像机里看到的事件。不被认为是现实发生的事件,而是摄像机一帧一帧递进的画面,或者是电视节目播放出来的画面,因此摄像师对拍摄的事件不干涉也不投人情感。国外有_名摄像师拍摄了一名少年自焚的全过程,因而受到了舆论的谴责和法律的制裁。但天地良心,摄像师并非见死不救,他身陷摄像蒙蔽之中,他是一个敬业的善良人。

所以,深陷摄像蒙蔽中的他并不害怕,唯一残留的一点点意识是兴奋,拍摄真实的杀人场面,对他而言,恐怕今生只有一次机会。

房顶上的人下来,命令杀人的四个人把健壮者的尸体拖到房子里去,然后带着三人走出院子,只留下一个人看守杀人现场。留下的人站在院子中央吸烟,然后把烟蒂夹在拇指与食指中间弹向空中。烟蒂划了个美丽的弧线,然后落在韦洋阳的头发上,咝地一响,继尔泛起焦糊的味道。这之后他走出摄像蒙蔽,才感到害怕,意识到自己卷入了一场人命案。

从墙头上下来,韦洋阳贴着院墙的暗影溜到街上。在街上走了五十步,竟然与杀人者狭路相逢。房顶上的那个人领着那三名杀人者回来了,手里提着电线盘和电钻。其中还有人提着一些包裹。现在看来是炸药。他连忙钻进案发现场对面的一幢小二楼里。

突然间来电了,杀人现场有一根为拆迁临时立起的电线杆,电线杆上的照明灯亮了。一名杀人者扯着一根电线攀上电线杆,接通电源后电钻声响起。接着往电钻打出的孔里塞东西。

几分钟后发生了第一声爆炸,房子的南墙倒进院子里。之后电钻声又响,第二声爆炸响起,房子的山墙倒进屋内。

韦洋阳把一个存储器和一个信封放到黎志坚面前,存储器里存储着余建设命案现场拍摄到的所有画面。信封里是他为余建设命案写下的目击证言。

黎志坚没有动这两样东西,他要求韦洋阳回答他三个问题。第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不报警;第二个问题,为什么把证据交给我;第三个问题,你要我怎样对待这些证据。

关于为什么没报警,韦洋阳没有再强调摄像蒙蔽,他回答得简单干脆:我胆小,我自私,我没有社会责任感。

因为案发当时没有报警,案发后他也不敢报案。见死不救虽然谈不上多么严重的罪名,但是一种耻辱。他没有把这件事情说给同学们听,也不敢说给父母听。如果说给父母听,他们不但不许他报案。甚至要求他把那一段录像销毁。因为他还小,是学生,父母不许他涉足学习和摄像以外的事情。

他把那段录像储存起来,同时也要把那一段可怕的记忆封存起来,封存到他再长大一些,辨别是非的能力再强一些的时候。这之后他南下,去青岛拍海,去三亚拍海,哈洽会期间他返回哈尔滨。下火车走出站口,一名美丽少妇赠给他一本画册。

画册让他弄清楚了两件事:一,被摔打致死的健壮男人叫做余建设。二,血淋淋的杀人事实被歪曲,蓄意谋杀被说成意外爆炸。他同时明白了,赠给他画册的美丽少妇是余建设妻子,余建设还有一个可怜兮兮的女儿。

那一段杀人现场拍摄的纪实片仍然可以储存,然而,他无论如何也没有能力处理那一段可怕的记忆,没有能力把那段记忆再度封存在大脑的某个沟壑里,余建设活生生地跳出来和他做对。声音,是余建设折磨他的锐利武器,摔到地上的声音和被抛到高处的哎呀妈呀。

余建设摔到地上的声音很普通,像一个胖人在装满黄沙的袋子上跺脚,嘣嘣嘣跺十次。但这普通的声音在他的脑子里被细化了,细化为骨头破裂的声音、心脏破裂的声音、气体崩裂肺泡的声音。这些声音一次又一次地在他心底响起,他的骨头、心脏、肺泡一次又一次地跟着这种声音疼痛。

哎呀妈呀也很普通,但余建设在他的听觉系统里注册了专利。只要生活中有谁说哎呀妈呀。他的听觉系统中就会响起余建设的哎呀妈呀。哎呀妈呀是中国人语言中的万能胶,可以和任何人的任何一句话结合起来,因此他在任何地方、任何人的嘴里都能听到哎呀妈呀。哎呀妈呀太热啦、哎呀妈呀下雨啦、哎呀妈呀啧啧啧、哎呀妈呀哈哈哈。连摸女友的乳房,女友也哎呀妈呀。他咬牙发力,女友大叫:哎呀妈呀你疯啦!

不错,恐惧多疑,焦躁失眠,他距离发疯只有一尺远了。他没有去看心理医生,但他翻看了精神病学书籍,确定自己得了精神疾病,疾病的名称叫作幻听。与幻听并行的是厌食和消瘦,当他发现自己的体重已下降到不足五十公斤,而且阳痿了的时候,他认为自己离死也只有一尺远了。于是,他打电话向黎志坚求救。

说到这里他咬牙切齿,大骂余建设娘娘腔:临死前喊什么不好,比方万岁和打倒,为什么偏偏喊哎呀妈呀?

之所以把证据交给黎志坚,有两层原因,外在原因和内在原因。

外在原因是:不能交警方,不能交父母,又和余建设的家属联系不上,因此,最好的做法是交给媒体。他的寝室里订了一份午报,他读过黎志坚有关新建集团野蛮拆迁的系列文章,他认为黎志坚是可以信赖的媒体英雄。内在原因是,他认为哎呀妈呀就藏在录像中,把录像送给黎志坚的同时,哎呀妈呀也转嫁过去了。

关于第三个问题,就是黎志坚将如何对待这些证据的问题,他回答得简单干脆:你爱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之后他靠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似乎在用耳朵倾听心灵,听心灵里还有没有哎呀妈呀。看样子没有了,他笑了,略带羞涩,像一个把尿大错了地方的孩子。他说,做一个善良人其实很倒霉,善良人天生就欠倒霉人的账。

之后两个人吸烟,一支接着一支。小房间很快的就被烟装满了,两个人几乎看不清对方。韦洋阳剧烈地咳嗽。他说黎老师坐,我去走廊里咳嗽。

黎志坚等了一刻,但韦洋阳没回来。

离开深度网吧,黎志坚没有回报社而是回家,回家看一看韦洋阳拍摄的录像。回家的途中他给抗美主任通了个电话。他撒了个谎,说韦洋阳是一个网痴。找他的目的是请他协助他戒掉网瘾。

救命工程夭折了。

录像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是韦洋阳在墙头上拍摄的,长度为十二分钟。第二部分是韦洋阳在小二楼上拍摄的,长度为五分钟。

两部分录像还原了余建设命案全过程:杀人者的做案动机并非蓄意杀人,他们只是出于某种需要对受害者实施肉体迫害。肉体迫害过程中,杀人者情绪失控,由殴打转为摔打,由迫害转为残害。受害人被残害致死,迫害案升级为凶杀案。为掩盖罪行,杀人者制造意外爆炸现场,由专业人员实施了两次定向爆破作业。

录像同时证明,这起命案的制造者是海查干拆迁公司。坐在房顶上为殴打和摔打余建设举照明灯的人,是梁洪畴。爬上临时线杆接电线的,是目前在押的焦尔健。录像的结尾部分显示,杀人者乘一辆三叉戟离开杀人现场,三叉戟上印有“海拆”两个字,这个海拆,与破坏徒步郊游的沥青车上的海拆是同一种字体。

韦洋阳在那份证言中表示,在父母和黎志坚陪同的情况下,他可以出庭作证,但不向警方做证,显然还是怕警方追查他见死不救的责任。

怎样对待韦洋阳的证据,他有四项选择,交

给警方、交给贺小贺、交给梁洪烈、销毁。

首先他排除了销毁。韦洋阳尚且能为保存这些证据做一个倒霉的善良人,他为什么不能?为善良而倒霉,似乎是一种公德,他自信他的公德标准不比韦洋阳低下。但保存下来交给谁?交给警方,梁洪烈绳之以法之后,他将成为海查干人首选的报复对象:贺小贺目前不够理智。把证据交给她无异于抱薪救火。鼓励她铤而走险;交给梁洪烈,等于把人格也交出去了。

刚才在网络上,浏览六月雪网站时,他与那位肯为贺小贺打官司的律师有同感。苦于没有为余建设翻案的人证。而现在,人证和影像证据从天而降!

巧合吗?从钱柜手里拿到手机之后的感觉,就是被余建设命案古宅里那只冥冥之手引领的感觉,悄然地从他脊梁升起。既而笼罩在头顶。他害怕并且冷。他往浴缸里放水。坐进去后再加热。冷的问题解决了,再解决害怕的问题,他打开电视,把声音放到最大,让电视里面的人吵吵嚷嚷地陪着他。

在浴缸里泡够了之后爬出来,但在家里不能住了,泡浴缸时外面下了雨,而他没有关窗,靠窗一边的床铺被淋湿了。到肖庆芸旅馆过夜吧,那里的人比电视里的人多。这么想着,他离家下楼,他仍然没有关窗子,反正也淋湿了。

进入旅馆大门,肖庆芸新聘来的两个年轻保安很会话说,向他打个敬礼:董事长好。他心里反诘:屁大个旅馆有什么事情可懂?他对这两个保安很不满意,虽然他们也留平头、身上也文东西,但战斗力肯定不如忍者。

旅馆的门灯亮着,但前堂服务员睡了,趴在服务台上,压着挂满客房钥匙的铁盘。他本想从服务员那里拿来钥匙,选一间干净的客房睡下,但怕搅了服务员的梦,他踮起脚跟走过服务台,打算到肖庆芸的房间睡。到肖庆芸的房间,必须经过贺小贺的房间。他轻轻地敲了敲贺小贺房间的门,又推了推,门开了。贺小贺的床空着,被褥摆放得像军营里的床铺一样整洁。

肖庆芸拥着萌萌睡着,两个人睡得很沉,一粗一细的呼吸像跷跷板一样一上一下地互动。肖庆芸只穿一件小背心,她的一只乳房被萌萌按着,另一只坦坦荡荡地裸在外面。她的乳房没有退化成肌肉,未经婴儿吮吸、他也很少动,所以保养得很好,好大一团红白相间脂血欲滴的肉体陷在腋窝里。

他觉得她们睡得很美好,他不忍破坏这种美好,于是退回到经理室。在长沙发上躺倒,他给贺小贺发出了一条短信,然后握着手机等待回音。

36

在五大连池的一周间,如果黎志坚的手机开机,他至少能够接到贺小贺三次电话。

第一次电话在周二。周二是检察长接访日。检察长姓范。范检察长给了贺小贺三十分钟时间,贺小贺谈了五十分钟,范检察长没有批评她超时。和陶检一样。范检察长对余建设命案的态度十分明朗:该案不能以意外爆炸定案,如警方再度以此案由立案,检方将再度退回再侦。

贺小贺满怀喜悦,离开检察院去公安厅。这中间她给黎志坚打电话报喜。关机。

余建设命案专案组没有单独挂牌,和重案组混在一起办公。一位上了年岁的警察说,下班啦。她说才三点?警察说,我要是说他们下去给你跑案子去了,你就不矫情了是吧?

第二次电话在周三。上午八点半,贺小贺又到专案组,专案组里仍然只有那位上了年岁的警察,警察说,他们下去给你跑案子去啦。贺小贺不走,坚持要见专案组长。她拉过一只椅子坐在门口等。十点过后,警察们陆陆续续来了,椅子物归原主。她站到墙角等。十点半,等来了一位警督。

警督说叫什么?她说贺小贺。警督说,和死者什么关系?她说我爱人。警督说有事吗?她说,有。她从对余建设命案的三点悬疑说起,说到一半被警督打断。警督说,这些事情材料上都有,说新鲜的。她说到了对钱柜的调查、说到了对西门居的调查和那袋白水泥。她提个人出资二十万元悬赏征集破案线索。

悬赏破案首先被否定。警督称,个人出资悬赏破案在全国无此先例。其次,那袋白水泥不能作为证据,原因是取证不合法。他说,作为命案当事人家属,单方面取证涉嫌妨碍警务。

贺小贺说不是单方面,取证全过程都有午报记者参与。

警督说,记者掺和个屁!他从报纸架上扯过一张午报,指点着社会新闻版上的一则启事让贺小贺看。他说,记者是苍蝇,专门叮有缝的蛋,一边吃着一边产卵,记者传宗接代了,留下的蛆让案件当事人用蛋清养着。

听了这个比喻,其他人都笑。

那则启事刊登在往日铁肩专版的位置上,简单到只有一句话:记者黎志坚内部调动至本报文卫部,铁肩专版及铁肩热线即日取消。

贺小贺瞪空了眼睛。警督说,把我的话转告给那个下流记者,我这里是省厅不是市局,滨江午报是市府机关报。没有到我这里舆论监督的权力。那个下流记者要是到我这里来搞一个什么警营探秘。轻则让他吃一碗闭门羹,重则让他背上一个泄露警情干扰司法的罪名。

贺小贺说不转告,他不下流。

他不下流你下流!警督说,余建设尸骨未寒,你迫不及待地回红袖添香重操旧业。你和那个黎什么东西,是在情场上结识的吧?另外,你和陶检察官是个什么关系?也是你的情场大哥?

贺小贺说,我和陶检就像我和你,是上访和被上访的关系。

警督说,你转告陶检,余建设的案子有了再侦结果也不报给他,高中生的法制小说怎么可以传来传去?公检法又不是作家协会。

贺小贺说,这位首长,咱们不说其他人,集中说被害人好不好。

死者!警督纠正:案子没有认定为他杀之前,余建设就是个死者,我这里不批准,他享受不到被害人的待遇。

这时候,警督的上级给警督打电话,警督哼哼哈哈地边听电话边走出去。此后机关餐厅开饭,办公室里的人们去吃饭,那名上了年岁的警察对贺小贺说,走还是继续等?继续等到走廊里等。办公室里有警械。

贺小贺在走廊里等,等的中间给黎志坚打电话,仍然关机。

下午两点,警督回来了,身上酒味浓烈。贺小贺跟在警督后面要再进办公室。警督说咋还不走,东西落办公室里了?贺小贺说没有,想再谈谈。想了解一下警方的破案进度。警督火了:你有什么权力了解破案进度?哪份文件上规定警察必须向当事人家属汇报工作?看在死了丈夫丢了孩子,我才不拘留你,才允许你在我面前晒一晒脸,想不到你一晒再晒。

接下来,警督列举了贺小贺的一系列罪状:他谢,除开在红袖添香从事色情服务、提供虚假材料鼓动下流记者写狗屁文章之外,哈洽期间印制散发非法出版物、参加爱我家园互助会非法社团,哪一样不够你蹲上个十天八天?

贺小贺说拘吧!拘留了我,警方就可以不作为了,受害人不喊冤就是治安状况良好了是不是?就是破案率百分之百了是不是?

警督说叫板?

贺小贺说叫了!

第三次电话在周四。

在红军巷派出所,贺小贺被关进一间没有室外窗子的房间里。房间里早已关了好几个人。其中有两名酒后闹事的醉汉。两名醉汉把呕吐物涂了满身满脸,然后挨着贺小贺—左一右地坐下。坐下之后强行和贺小贺唠嗑,唠嗑的中间

摸摸索索。贺小贺推搡他们,说耍什么流氓?醉汉说耍女流氓,继而变本加厉。这之后双方打斗起来,一个醉汉打着打着睡过去了,另一个被贺小贺打得满脸是血,而她也付出了代价,身上的塞纳河乡间被撕开了几条。警察进来。各打五十大板,把贺小贺和一个醉汉铐起来。此后睡过去的那个醉汉醒了,醒了之后再度向贺小贺寻衅,而此时被铐住手的贺小贺已无法反抗,只有死命地大叫:建设啊来帮帮我!

案件审理期间拘禁被害人亲属,毕竟有些名不正言不顺,而警督也无意拘禁贺小贺,送她进派出所不过是打一打她得理不饶人的傲气。第二天早晨上班,他给七十二蹬派出所打电话,让苏所长把贺小贺带回去,在社区内进行监督教育。

都是警督谁怕谁,老苏在电话中不客气,他说我不管,你给梁洪烈打个电话,让他把贺小贺接过去,忍者帮对付妇女更有办法,可以滥施淫威。

嘴上这么说,但老苏不敢耽搁,开着他的二一二吉普赶到红军巷。他脱下警服把浑身露肉的贺小贺包裹起来,然后一手搭着脖颈,一手托起腿弯,把贺小贺抱进汽车里。这之后,他打开一瓶水让贺小贺喝,再打开一瓶浸湿了手巾给贺小贺擦脸擦手。这时候红军巷的警察追了出来,要贺小贺交罚款、要老苏办一个社区监管的手续。

老苏开车就走。开车时,苦口婆心地劝慰贺小贺,语言通俗中肯,全然一位邻家大哥。

他说,检方把余建设命案退回给警方,警方不会有大动作,破案动作要等一年,至少要等到拆迁工程结束,吓跑了拆迁公司,难道让公安局去对付拆迁户?他说,杨乃武翻案一两年,杨三姐翻案换了个朝代,窦娥翻案等到死后,和他们比你急啥急,余建设不是才死两个多月嘛?他说,一年后杀人者远走高飞,证人证据水流云散,破案工作不过是个动作。所以小贺。要做出永不翻案的思想准备。就当他车祸撞死了,你带着萌萌昂首阔步地往下活!

他又说,一年时间里,余建设专案组不过是个摆设,所以小贺,不要再去难为他们了,也不要怪罪他们。当警察也不容易,警察是机器上的螺丝钉,听话第一,让我们这些公鸡下个蛋,我们下不出蛋来也要蹲下。

贺小贺嚎啕大哭。

回到肖庆芸旅馆,萌萌也在嚎啕大哭。

外来的汽车带进旅馆一些老鼠。是那种来自乡间田的野生老鼠,十分凶恶,鸡雏们悉数被咬死。萌萌悲痛,丫丫也很难过,在鸡雏们的尸体上呜呜咽咽地嗅来嗅去。肖庆芸连忙又买过来一批,但这一批鸡雏不受宠,萌萌不理、丫丫又吠又咬。

贺小贺赶上鸡飞狗跳,她没敢到运动场上去添乱,直接到灶间安排开伙。上灶的中间,她和两位店嫂有身体上的接触,店嫂说,贺助理身上这么凉,感冒了吗?她说没有,常这样。

肖庆芸和贺小贺在业务上合作得很好,灶间的工作不过是贺小贺的兼职,肖庆芸把除财务以外的管理权限都交给她了,包括三家店中店。肖庆芸对贺小贺的工作十分满意也十分支持,不断地在员工中树立贺小贺的威信:服从小贺就是服从我,顶撞小贺就是顶撞我。大团结的前提下,两个人也有些小矛小盾。

矛盾的根源自然是萌萌。贺小贺去爱我家园互助会做贺委员的时候,竟然带着萌萌。而拆迁区域蚊蚋猖獗,贺委员开了几次会,萌萌嫩嫩的皮肤留下了红苞,其中一两个已然化脓鼓成了水泡。肖庆芸和贺小贺理论。贺小贺不讲理,说不怪蚊蚋怪萌萌,叮了就叮了呗,谁让她挠?

肖庆芸一气之下喝得大醉,醉酒之后暴露出街头女霸王的嘴脸,她逼着贺小贺写一份保证书。她要求保证书上体现两个内容:第一,不许带着萌萌参加拆迁户的活动,不给蚊蚋义务献血;第二,给余建设报仇的事情必须半年内完成,半年内干不完就不干了,活人不能总受死人拖累。贺小贺不写。肖庆芸说必须写,否则滚回红袖添香继续做小骚娘们。

贺小贺起身要走:滚就滚。肖庆芸说滚回来!,两个人笑了,保证书也没写。

然而肖庆芸看萌萌看得紧了,她关照门卫保安,贺小贺可以随意出入,但贺小贺带走萌萌时必须向她报告。同时,离间贺小贺和萌萌的攻心战术也随之展开。首先,她放大了她、黎志坚和萌萌在额楚克小镇上拍的那张全家福,明晃晃地挂在经理办公室。挂全家福的当时。黎志坚在场,他对此表示过异议,他虽然没有看破肖庆芸离间贺小贺母女关系的险恶用心,但他认为这不好,对贺小贺而言是一种情感压迫。肖庆芸反诘:把贺小贺加进去就舒服了?你和贺小贺是夫妻,萌萌是结晶,我是什么?保姆?黎志坚没有坚持,只是感叹:肖庆啊肖庆。

这之后肖庆芸变本加厉,她选了一张她和萌萌最相像的照片,一张贺小贺与萌萌最不相像的照片,同时让萌萌看,然后她指着自己的照片问:萌萌谁生的?萌萌说老干妈。她又指着贺小贺的照片问:这位阿姨是谁呢?萌萌说,这位阿姨是我姆。她又问,这位阿姨叫什么?萌萌说,这位阿姨叫贺小贺。她又问,贺小贺是谁呢?萌萌说是阿姨。答对了,加十分!这之后她抱着萌萌进城,在超市里为萌萌进行一次不少于百元的消费。

混淆余建设和黎志坚的区别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肖庆芸拿出余建设和黎志坚的照片给萌萌看,问:这两个人都是谁呀?萌萌不假思索:都是我爸。

从红军巷回来这天,忙过了宿客午餐,贺小贺招呼员工们用餐的中间,肖庆芸发现了贺小贺脸上身上隐隐地有伤,她料定是贺小贺告状时落下的,但她绷着脸不问。贺小贺主动说话,向肖庆芸打听黎志坚的去向。肖庆芸说。在报社。

肖庆芸没有撒谎。黎志坚去五大连池培训的事情她不知道,他们之间很少互通情报,黎志坚出差三天五天的一般都不告诉她。

午餐后,贺小贺去报社。在午报接待大厅,她给黎志坚平台打电话,关机。她又给新闻110打电话。110小姐以为她找黎志坚是投诉,联系不到黎志坚,就把电话转到抗美主任平台。抗美主任听出贺小贺的声音,留下她进行了四十分钟的谈话,谈话主要有三个内容。第一个,你和黎首席走到一起,起点在哪里?第二个。你们两个今后向何处去?第三个,黎首席的情况不妙,目前已经不首席了。

贺小贺拒绝回答前两个问题。她急切地想知道黎志坚不妙到什么程度,目前在哪里。

前两个问题,抗美主任替贺小贺做出回答。她说,此前你在红袖添香做过服务员,全方位服务的那种,你们两个的结识,恐怕是始于某个包房的某个夜晚。她说,红袖添香我去过。香喷喷暖烘烘湿漉漉,金钱和荷尔蒙的自由王国。

她说,没有一个良好的开端,不可能有一个健康的发展,你们由红袖添香过渡到汽车旅馆,此后组建了一个畸形家庭。在这个畸形家庭里面,你们四个各取所需:黎首席需要的自然是妻妾相随,正所谓彩旗飘飘红旗不倒;肖庆芸一方面向你的女儿释放母爱,一方面把你作为粘合剂,维系这个名存实亡的家庭;而最大的收益者是阁下您,由社会上的第三者,挤进这个家庭做第四者,通过借鸡孵蛋进而鸠占鹊巢。你的女儿就不加评论了,她还小,有奶便是娘。

以上是分析,下面是告诫。

她说,这样的家庭是为公序良俗所不能容

忍的,是要接受法庭或道德法庭审判的。媒体是上层建筑,记者是高尚职业,黎首席斯文扫地的外延效应是什么?是午报蒙羞!午报蒙羞的后果必须由黎首席埋单,他被贬职和被调动你是知道的,你不知道的是:程启前总编把他叫过去骂了个狗血淋头,之后他写检查表示要痛改前非。

这一情况,她只是夸张而没有说谎,程启前找黎志坚谈话的事情她知道、黎志坚写检查的事情她也知道,但谈话内容和检查内容她都不知道。半年后黎志坚由文卫部回到社会部,如果直接任主任,那么正是要取代她的位置,因此,程启前和黎志坚不可能把这一情况告诉给她:那份检查是黎志坚在采编平台上写的,乒乒乓乓地打字之后,输出来直接交给高层。这中间她偷眼看黎志坚的微机屏幕,确定黎志坚写的不是新闻稿,不是新闻稿是什么呢?肯定是检查。

下面的话则是彻头彻尾的谎言。

她说,黎首席目前休本年度的干部假,休假之日起就人间蒸发了。我到高层那里要了一个培训的指标。准备给他加加钢。但找不到他人。显然他是在有意躲避,躲避不想见到的事情和不想见到的人。悄悄地找一个隐秘去处反思去了。

她说,黎首席是我带出来的记者,到文卫部报到之前还是我的部下。做为部主任我要为他的前途负责。所以我奉劝你贺什么贺,如果你对黎首席真的有一份爱心,那么就离开他;如果你对肖庆芸真的有一份感恩。那么把孩子留给她。然后离开她。世界走到今天,家庭受到考验,记者们偶尔涉足婚外也不必大惊小怪,但你和黎首席不行!男记者和女读者之间的感情出位,就像男老师和女学生一样的众所不齿,男记者和女记者倒是无可厚非。

这之后她说得口渴。拿了两只纸杯为她和贺小贺打水归来,贺小贺不见了。

傍晚,爱我家园互助会召开全体委员会议,商讨余建设百日祭奠活动方案。开会之前,贺小贺给黎志坚打电话,在察哈尔街上的一处话吧。她的手机在红军巷派出所。她不想去取,手机拿到二手手机市场不过卖了两百元,而取手机至少要接受一千元的罚款。

黎志坚的手机仍然关机。

活动在两块场地进行。第一块在余家老宅,由一期钉子户们为余建设操办百日祭奠;第二块场地在七十二蹬小区到察哈尔街的坡路上,一期钉子户们操办百日祭奠的同时。二期拆迁户在坡路上集结。祭奠活动的功能是制造气氛和酝酿情绪,气氛和情绪达到理想程度之后,一期的和二期的在察哈尔街十字路口会合,进入活动下一项——一公里致哀游行。游行终点是市政府门前的通三省大道,在那里进行十分钟的呼口号请愿,从而将这一带的交通阻断。互助会的最高领导给这次活动制定了最高目标:给拆迁办下一剂猛药、在政府的背上击一猛掌!

最高领导姓蒋,市水利局的一位退休干部。由于德高望重,拆迁户们尊称他为蒋委员长。

动员报告中蒋委员长指出:为什么一期拆迁户成了任海查干人宰割的羔羊,而二期则不容宰割?原因在于:一期的没有赢得舆论的支持,而二期的有铁肩记者。午报的系列文章,束缚了拆迁办的手脚,打击了海查干人的嚣张气焰,唤醒了沉睡着的拆迁户,把一期二期拧成一股绳。因此,他对贺小贺做出两项指示:第一,牢牢地把铁肩记者掌握在手里!力争活动后在午报上发一篇报道。他说,如何牢牢掌握,你看着办,除开你本人之外如果需要钱,可以在拆迁互助基金里面提取;第二,活动中必须带着萌萌,要现场制造孤儿寡母的悲剧效应。他说。尽情地哭吧,哭它个肝肠寸断死去活来。

两项指示之后,蒋委员长要求贺小贺表个态。并且要求她坐到前面来。贺小贺说,在午报上发文章她不敢保证,目前她已经和黎志坚失去联系。

蒋委员长说,带着萌萌也不敢保证吗?

贺小贺说不敢,萌萌的干妈管得很严。

蒋委员长说,坐到前面来!

贺小贺说,坐后面也听得到。

与会的委员们对贺小贺的态度很不理解,纷纷批评她。汪革新说,红军巷装疯卖傻,网络上豪言壮语,真刀真枪的时候激流勇退了,暴露本质了呀贺小贺,让我们寒心啊贺小贺。他说,你在利用我们。我们不过是向政府多要几个钱,而你还要替余建设翻案。你理所应当多付出一些,因为你一石双鸟。

一位委员说三鸟!补偿金是第一鸟、替夫伸冤是第二鸟、傍记者做媒体明星是第三鸟。

一位委员说,炒作痛苦,成名之道。

蒋委员长制止大家,说不要攻其一点不计其余,小贺委员还是有战斗力的,对互助会也是有贡献的,要让人家说话嘛。给小贺委员一个敞开思想的机会嘛。

贺小贺没有把思想完全敞开。她没有对第二鸟、第三鸟做出回答。只是说了说补偿金的事情。她说,对不起蒋叔叔和各位委员,补偿金我私下里先领了。给建设打官司需要成本,三十万,我要拿出二十万做破案悬赏。她说,借这个场合我向大家做个保证:这笔补偿金、江北的不动产、日后购置的新房,都落在萌萌的名下。我才二十三岁,不敢说日后不改嫁,可是我敢保证,改嫁的一天不带走余家一分钱,如果带走,让我贺小贺得艾滋生杨梅大疮。

这些病正该你得!说这话的是一位老年女委员,余建设的婶子大娘中的一位。

接下来,贺小贺被冷落到一边,委员们一项一项地落实活动的细节,通讯联络、音响配置、拟定口号等等。捍卫家园、还我活命钱等等口号,蒋委员长认为有些老套,他动员大家琢磨出一些有新鲜活力的。大家一时琢磨不出来。于是翻报纸。

拆迁法出台在即,报纸上登载着来自全国各地的。有关拆迁的海量消息。大家感兴趣的消息有:一拆迁户遭遇强迁时痛饮农药:一拆迁户抱着一拆迁公司员工跳下七层楼双双身亡;女拆迁户拆迁现场自焚未果重度烧伤。为烈女疗伤拆迁户筹集善款。

朗读来朗读去,朗读出了群情激荡的效果,在蒋委员长的倡导下,与会委员高呼一声:不成功,毋宁死!

贺小贺仍旧呆呆地坐在角落里。蚊虫叮咬都懒得轰赶,众人的口号把她吓了一跳。

蒋委员长问:小贺委员睡了吧?贺小贺说没睡。蒋委员长说,大家喊的,能重复一遍?贺小贺说,不成功,毋宁死。

周五晚,贺小贺最后一次给黎志坚打电话。

贺小贺用的是旅馆的固话。她想,如果抗美主任说的都是真的,如果黎志坚不想听她的电话,那么用旅馆的固话,黎志坚以为是肖庆芸的电话。也许就接听了。

通了,但黎志坚不接听。这时候黎志坚已经回到了哈尔滨,正在黑列巴巷的家里。贺小贺电话打过去的时候,是他看了韦洋阳的录像之后,打开电视泡澡盆的时候,而手机在书房里的电脑桌上。

这之后贺小贺给艳姣打电话。接电话的是杜平凡。

杜平凡和艳姣在江北的疗养院,艳姣睡在房间里,杜平凡在走廊上吸烟,为了让艳姣睡安稳,他掌管了艳姣的手机。简单地介绍了艳姣的情况之后,他启动破车嘴好一番数落。他说,往远了说,志坚和姣姣是我的左膀右臂;往亲近了说,志坚和姣姣是我的左心房右心室,左膀右臂心房心室须臾不可分离,否则死亡至少残废。因此,损毁志坚和姣姣等于损毁杜某。杜某自然要

向损毁者问上几个为什么?

第一,这两个人欠你什么?黎志坚什么也不欠你的,你和他的关系状如禾苗与云彩,云彩播撒雨露已极尽慷慨,这之后放他走吧。不要逼迫云彩全部化做雨露,空落落的天空好看吗贺小贺?诚然,艳姣欠你的人情,但她感恩戴德不遗余力:红军巷里晒太阳、检察官家楼下矮半截、几进几出派出所。而今又被梁洪烈个暴君蹂躏得体无完肤。我说贺小贺。请你不要把艳姣当人,权把她当作一盒酸奶,吸尽了浆汁,就不要再揭开盖舔壳了吧?

第二。你还要他们怎么样?艳姣不必说了,从她的身体情况看来。指望她再陪着你违法乱纪,至少要半年之后。下面说志坚,午报和新建集团的关系已经纳入正常轨道。和谐共进的大幕已然徐徐拉开,抨击新建集团的文章,志坚不会再写,写了也无处发表。打个比方说,你为余建设复仇的过程是一次长途旅行,五百公里。走到二百公里的时候,有一架马车和你同路,你一欠屁股坐了上去。四百公里的时候。马车转弯啦,不和你同路啦,人家有人家的目的地,这时候你凭什么要马车再送你一百公里?凭着你和黎志坚的一段感情?这不管用,黎志坚是马,谷向东程启前是车老板。车走向哪里马说了不算,马走错了要挨鞭子抽。没有媒体的支持,事情又回到了原点,为余建设翻案,又是你一个人面对黑帮和政府。二者在你面前如同一堵高墙,你过不去,让志坚站在墙根,让艳姣站到志坚肩头上,你再站到艳姣肩头上,这堵高墙你仍然越不过去。别踩他们了好不好?

第三,余建设是个什么东西?搞清楚这个问题之前,先要搞清楚你自己是个什么东西?红袖添香的小姐、肖庆芸旅馆的打工妹,最好的职业是萌萌她妈。和海查干人对垒、为余建设翻案。小样!余建设不过是一个洋铁匠,出卖体力和手艺的一个小老板,为拆迁补偿金舍命不舍财的一个莽汉。如果案子翻过来,余建设能活命。那么还可以试试,但翻过案子来的余建设仍然是一捧骨灰!骨灰,人体最后的垃圾。没有泰山和鸿毛的区别。冤死的骨灰和正常死亡的骨灰。对墓地里的老鼠而言都一样,吃了都补钙。为了这样一个毫无意义的目标,拉着志坚和艳姣卖命,值得吗?你想为余建设殉葬我支持,当今世界夫妻感情淡漠,你不妨树立一个榜样去感天动地,但是,放下我的左膀右臂和心房心室。

他严正要求:不要再找志坚和姣姣。

贺小贺说杜哥放心,我不找。

要参加和组织余建设的百日祭奠活动,仅靠偷偷摸摸地跑出去是不行的,时间不够用,至少要向肖庆芸请两天假。经理办公室里没有人,老板台上,放着肖庆芸喝空的啤酒瓶子,于是她写了一张请假条,压在空啤酒瓶子下面。

既然请了假,她不打算在旅馆住了,进城,回拖轮街的家。临走时她忽然很想看一眼萌萌,于是去了肖庆芸房间。

肖庆芸睡了,长长地打鼾。萌萌没有睡,正床上床下地玩着一个打电话的游戏。她把一部玩具电话放在肖庆芸宽阔的腹部,另一部放在地板上。她在一部电话机上说:喂,这里是我干妈旅馆,妈妈吗?我是女儿萌萌。然后到另一电话去接听:喂,这里是红袖添香,萌萌吗?我是妈妈贝贝。

显然是肖庆芸教唆的。

如果她晚一刻离开旅馆,就会和黎志坚见面。如果她的手机还在身边,那么她可以接到黎志坚发来的短信,那条短信可以烛照她一夜:回话,我很担心。

37

凭记忆,黎志坚找到贺小贺的家。

上次从红袖添香送贺小贺回家的时候,是夜晚,黎志坚对贺小贺拖轮街的家没有什么印象,只觉得那一栋平房很破旧。但这次是早晨,他发现那一栋平房居然很美丽很祥和,红色的屋顶,屋顶上摆着杂物,其中有一摞柳条筐,柳条筐中间穿着一根本世纪难得一见的竹扁担。迎面的墙上爬了将近一米高的绿藤,现在是六月末,估计七月初就可以爬到房顶上去了。

他按车喇叭。贺小贺的脸出现在窗口,像一幅未着色的玻璃画。

黎志坚请贺小贺到车里坐坐,贺小贺让黎志坚进屋里坐坐。后来两个人离开车和屋子,站到院子里说话。首先,双方问对方的手机为什么关机,黎志坚说忘了带充电器,贺小贺说被警察叔叔没收了。这之后两个人说了说一周间各自的情况,都是藏藏掖掖轻描淡写。韦洋阳的证据、拆迁户即将举行的大行动,这两个题材重大的事情都被藏藏掖掖了。黎志坚轻描淡写地说了说钱柜和艳姣的事情。贺小贺说知道了。贺小贺问黎志坚培训的事情、被贬职和调动的事情?黎志坚说没意思,不说了。他问贺小贺被公安留滞在哪里,留下案底没有?贺小贺说没意思,不说了。这之后无话可说,马上分手又有些不甘,于是黎志坚转而说天气,说这样好的天气,应该去郊外转一转。

贺小贺说好,顺便找个地方哭一哭。

黎志坚说,去烈士陵园?

贺小贺说,去余建设墓地。

黎志坚说好,你准备一下,我去加油。

余建设的墓地很远,在郊区与郊县之间。大约一个半小时的车程。这中间黎志坚很少说话。贺小贺也很少说话,车开出市区后就睡,越睡越舒展,两只光脚放到仪表台上。这双脚是劳动妇女的脚,脚背很高,脚趾肚颗粒饱满,脚掌上有结实的肌肉。

他找出墨镜,让她戴上睡。

贺小贺给余建设带来了许多鲜花,还带来了一些供品,供品包括水果、酒和香烟。她为余建设想得很周到,水果带来了水果刀、酒带来了酒盅、香烟带来了打火机。

墓地坐落在一处缓长的山坡上,中间是一条甬道,甬道两侧是一些幼年的柏树。余建设的墓几乎在山顶,四周还没有开发成墓地,因此他的墓显得孤零零的,但安安静静芳草青青。贺小贺买下的墓地在余建设墓的左侧,她的墓目前还不算是墓,只有一个大理石砌的墓碑基座,真正成为墓,还需要放骨灰和竖墓碑两个程序。

贺小贺只带来了一点点纸钱,叨叨咕咕地烧了之后,耐心细致地摆弄那些供品,水果削皮,酒倒进盅里,用打火机点燃了一支香烟替余建设吸。

不是祭扫的日子,又是下午,墓地里除开看守墓地的人就是他们两个。黎志坚原本准备坐在车里等贺小贺,但担心她一个人害怕,另外他一个人坐在车里也害怕,于是远远地跟了上来。当他走上山坡的时候,贺小贺的祭扫已经进入第二个阶段:跪坐在墓碑前与余建设对话。

贺小贺与余建设的对话很温馨。有些像夫妻逗嘴。比方她问,在这里交了女朋友了吗?然后她模拟余建设回答,才两个月交什么女朋友?你四周看看,不但没朋友,连个邻居也没有。比方她问,想我和萌萌了吗?然后她模拟余建设回答,你说呢?

问候性对话之后,进入实质性对话。

她说,拆迁补偿发下来了,三十万,二十万做破案悬赏。模拟回答,三一三十一,三口人每人十万,咱俩的二十万可以动,萌萌的十万不能动。

她说,萌萌认了个干妈,叫肖庆芸,肖姐五大三粗的,但不能生孩子。模拟回答,不能生孩子的女人。也许更会做妈妈。孩子只要妈妈疼,不管妈妈苗苗条条还是五大三粗。

她说。我心里很矛盾,我希望肖姐对萌萌好,又怕她把萌萌夺走。模拟回答,放心吧,你挺

着肚子带了萌萌十个月,吱哇喊叫地把她生出来,谁也不能把你的血从她身上抽出去。另外,被肖姐夺去和被忍者帮夺去,哪个对萌萌好?傻呀你!

她说,肖姐总骂我,骂得很下流。模拟回答,听她骂,听她骂是一种感恩。

她说,芽芽找回来了,从祝阿姨那里找回来的。找回来的芽芽改名叫丫丫。模拟回答,这事情办得有点损,夺人所爱,但没办法。

她说,铁肩姐夫对萌萌也好,他人也好,长得像你但比你强,你只是个正直,他不但正直而且才华横溢。模拟回答,横溢竖溢的,不要用他的长处比我的短处好不好,为什么不让他和我比打铁?她吃吃地笑:吃醋了吧,你都死了还吃什么醋?模拟回答,完蛋哕,没有吃醋的资格哕,下辈子和他比试。她说,那是你们两个男人的事情啰,下辈子我不出生,这辈子这么苦,还活下辈子?

对话由此转入伤感的话题。

她说,我又做鸡了,上一次为了我哥,这一次为了你。我被骂过,打过,强暴过……等祸害我的人到了你那里,打他们。模拟回答,打,你记住他们的名字。

她说,刚才还轰轰烈烈,突然间孤孤单单啦,你看你、你看你,把我和朋友分开的原因就是你!模拟回答,是我也是你!你交朋友的观念上有问题,朋友陪你担风险,也要分享快乐。你给他们快乐了吗?不给他们快乐还不许他们离开你寻找快乐,自私死了呀你!

她说建设啊建设,给我留下些什么东西不好,偏偏留下些深仇大恨,复仇的担子我扛不动不想扛了,我想去你那里找你。以前萌萌撇不下,现在撇得下了,萌萌有肖姐和铁肩姐夫。萌萌在他们身边虽然不比在咱俩身边亲,但比在咱俩身边好:至少长大了不会去做鸡。建设啊建设,不要像在家里那样的傻吃、傻睡、傻干活,要多几心眼,不去算计别人也别再让人算计了,起码要替我看守好我的墓地,不许别人乱吐乱尿,不许用臭脚丫子踩,阴间阳间两方面的人都不许!

这之后她开始哭,因此没有了模拟回答。

黎志坚没有劝她,在这里,哭是主题。

由痛哭转为抽泣之后。贺小贺离开余建设的墓,打理她自己的墓,她拔掉基座四周的杂草,拾起砌基座时留下来的砖头、水泥凝固物,装进一只塑料袋里,看样子要当做垃圾带走。这之后,她从余建设墓前的一堆鲜花中选出两枝,放在她自己的墓前,具体说是插在基座上将要竖墓碑的凹槽里。

这一切凄婉而浪漫,黎志坚心酸得受不了,于是不看贺小贺,在余建设的墓碑前蹲下来,看照片上的余建设。他也模仿贺小贺和余建设对话。不过他不像贺小贺那样叨叨咕咕,他只是用心说话,而且不替余建设做模拟回答。

他说,我就是你女人喜欢的那个男人。其实我不比你强,你能够像丈夫一样对待你女人的现在、像父亲那样地对待你女人的过去。我做不到,我不够大度;我不想破坏已有的东西,去换取我想要的东西,我已有的东西是事业和婚姻,我想要的东西大概是你的女人。不想牺牲一些东西去换取一些东西,所以说我小器:你可以为一件事情去死,比方说为拆迁户争一口气、为妻子和女儿争一些钱,我做不到,我懦弱。

因为我懦弱,所以你放心:我爱你的女儿,不是占有;我爱你的女人,也不是占有。

他说,如果不是摊上两件案子,如果不是早早地身陷红尘和生育;如果考上重点高中后上大学,这个时候,应该是贺小贺大二期末准备上大三的时候。大二女生,挥霍青春和父母钱财的时候。而贺小贺已经为你守寡,带着一个年幼的女儿。就她的年龄、经验和社会地位而言,面对一群海查干人她没有胜算只有可怜。此前她身后有艳姣、有我,我身后还有一家媒体,而此后,她只有她自己和你。不错,我手中是握着能够给你翻案的证据,但我不会为你舍生忘死,我不是警察,没有破案的直接责任,我不过是一个记者,有正义感但不很强的记者。

他说,如果把为你翻案的工程比喻成一架车,推车的是贺小贺。我手中的证据无疑会使这架车加速。然而,加速的动力不是直接作用在这架车上,而是作用在贺小贺身上再作用在这架车上,我不想让贺小贺的身躯在我的手掌和车之间痛苦,宁可让这架车停下!

停下就停下,对我而言,你老兄不过是一个死去了的陌生人,而贺小贺和萌萌则活生生地挤进了我的生活。

余建设,既然你能操控一只冥冥中的手引领我,那么请你回答我,出于保护你的女人和你的女儿的目的,当然也包括保护我、我身边的那些爱着你女人和你女儿的人们,我可以不可以劝说你的女人放弃复仇?具体说余建设,我可以不可以把手中的证据毁掉或者随便交出去?我不明白余建设。复仇,对于一个死人那么重要吗?是你和你的女人过不去,还是她自己和她自己过不去?

回答我余建设!

已接近黄昏了,阳光从西南方向照在余建设的墓碑上,墓碑上的字和余建设的照片流动着鳞鳞浮光,浮光中余建设在笑。

余建设笑得十分不憨厚。

微型车沿着松花江,沿着防洪公路开向城区。城区似乎不堪高楼大厦的重压,正在向地平线下沉去。高楼大厦似乎拥挤在一个巨大的深坑里。而松花江也不是贴着城区流过,而是由上下江两个方向灌进城区,快要灌满了,万家灯火垃圾一样地飘浮起来。

黎志坚把贺小贺送回拖轮街。贺小贺的房间有十平米左右。房间外有一条走廊,走廊尽头是一间几个房间共用的厨房。看来,这个房间是贺小贺和艳姣合租的,房间里有艳姣的照片。照片上艳姣和一个瘦得像豆芽一样的男孩子在一起。这个男孩子大概就是和艳姣早恋的那个东西吧。

贺小贺的照片居多。其中一张照片大概是贺小贺刚进城时拍下的,那时的贺小贺很瘦,脸很窄。脖子很长,表情很窘迫,像一匹寻找群体的幼獐。其中最大的一幅是贺小贺全家的合影。看得出,这幅合影是合成的,取材于那本景观画册中三个人的大头贴。三个人的目光朝向不统一,表情也两样,贺小贺和萌萌肃穆而悲哀,余建设则在笑。从十分不憨厚的笑容上可以认定,合影上的余建设,和墓碑上的余建设用的是同一幅照片。

贺小贺在走廊尽头的厨房里忙乎了一阵子,然后在走廊上穿梭了几次,把饭菜端进屋里。四样菜中,有三样是炖菜,因此小小的房间里顿时热了起来。她拿出一瓶酒,启开,倒进两只杯里。黎志坚不喝,回去还要开车。

贺小贺说喝,今晚你不回去。

地面很小,摆下吃饭的桌子后只能摆一把椅子,贺小贺坐在椅子上,黎志坚坐在床上。怕黎志坚不舒服,-贺小贺把沙发靠垫放到他身后去,这中间黎志坚看到她左手腕上有一圈严重的淤伤,显然,淤伤是在她被拘禁期间留下的,继而发现她身上许多地方有伤。贺小贺抻长了袖子掩盖住手腕,然后说,铐得紧了些,警察叔叔当时的心情不好。大概是因为警察婶婶红杏出墙。

这之后她举杯。黎志坚没有举杯,他说换个话题,第一杯酒不能就着痛苦喝。

贺小贺放下酒杯,从行李下面拿出三千元钱,同时拿出一个精致的牛皮盒子。她把两样东西交给黎志坚。三千元钱偿还黎志坚在拖轮街派出所替她和艳姣垫付的罚金:牛皮盒子里装

的是她的家庭文件。她请黎志坚代她保管。她说拖轮街的治安状况极差,小区保安笨得像残疾。

黎志坚留下一千五,另一千五让贺小贺买一部手机。贺小贺不同意。黎志坚把三千元钱全部收下,然后退出自己手机的手机卡,把手机递给贺小贺,说这部手机送给你吧,我家里还有一部。

贺小贺说哇噻。明天就办卡号。

黎志坚说,还要你原来的号码。

就着赠送手机的主题,两个人喝了一杯。

黎志坚看着装有贺小贺家庭文件的牛皮盒,似乎感到不祥,于是再一次劝说贺小贺。他说,能不能在生活的某一时刻搞一个定格,这种定格有利于瞻前顾后,从而理智地对待下一步的生活。另外,定格也是一种放松和享受。他说,我目前被报社定格了,你看看我,怡然自得。

贺小贺说怡然自得?我看像心怀鬼胎。

黎志坚心里说,我的天,你可真会看。

接二连三地喝了几杯,酒在身体里热了起来,因此房间里显得更热。贺小贺脱成三点,并且坐到床上来,她开始摸黎志坚的皮肤,继而手伸进衣服里摸。很明显,和黎志坚做爱,贺小贺早有安排。摆在窗台上的那一束鲜花,是和摆在余建设墓前的鲜花一同买的,只不过摆在墓前的是黄白两色,而摆在窗台上的一束是粉红的。包括桌上的菜,也是出发去墓地前预备的。

然而百密一疏,贺小贺把黎志坚坐的位置安排错了,黎志坚正对着余建设的照片。当贺小贺沿着黎志坚胸部向下吻向腹部的时候。黎志坚发现余建设的笑容出现了变化,由十分不憨厚变化为狰狞和狡诈。

因此他的思维和情绪陷于混乱,语言也混乱,他说,等一等好不好?等你离贝贝远一些、离余建设老婆远一些好不好,刚刚还给他扫墓。我想要你小贺,非常想,在绥芬河想过,电教室里也想过,想做你的蓝颜,但我不想乘人之危。在肖庆芸之外,过去我有过女人,将来还会有,将来的女人可能是你也可能不是。他向贺小贺重复他在选择情人方面的两条原则:第一是不嫖娼,包括男女间不互相利用,第二、夫妻间可以没有感情,但情人间必须有。我们之间有没有感情呢?他说,有的,但这种感情让我害怕……另外我懦弱,我不能对你负责。

然而贺小贺非常坚决。非常坚决地将做爱进行到底。她十分郑重地讲歪道理:开饭店的,不会让恩人空肚子走,做小姐的,必须和恩人上床,不上床不合情理。女人的感恩,性交也是一种。她说,建设对我情深似海,你对我恩重如山。情深似海好办,把命给他,就算对得起情深似海了,可是恩重如山怎么办?铁肩姐夫成全我,不要让我到哪里都背着一座山。

贺小贺的手和她唇与舌,还有她满头的秀发都作用在黎志坚身上,而黎志坚渐渐粗重起来的喘息也作用在她的身上,她开始吟哦。她脱下黎志坚的鞋子和裤子,说剩下的你自己脱。

她又犯下一个错误,导致功亏一篑。

上床前她发现窗帘没有拉严,她去拉窗帘的时候,看到一只硕大的撞晕在玻璃上的飞蛾。北方初夏按理说不应该有这么大的飞蛾,于是她吟叫了一声:哎呀妈呀。

韦洋阳转嫁给黎志坚的听觉危机发作了。贺小贺的哎呀妈呀传进他耳朵里的时候,变化了余建设的哎呀妈呀。那种从破碎的腹腔里发出的哎呀妈呀十分粗糙,似乎一块硕大的石头沿着铺满小石头的山坡滑落,大小石头同时轰响。

他萎顿了,做爱的情绪和能力同时丧失掉了,他像刚刚遭受到阉割一样,弓着腰捂着两腿之间,他说不行了我不行了。不好意思,对不起小贺我不行了。

嫌我脏吗铁肩姐夫?贺小贺勾住黎志坚的脖子发问。可是我努力了呀,她说,为了走出贝贝我努力了呀!从绥芬河回来我不但用硫酸亚铁洗,还喝了碱水让自己吐。如果说在绥芬河倒霉由于我骚,可在红军巷倒霉是没办法的事情,我和那两个醉汉拼命打了,打不过他们我也打了。我嘴里喊建设啊帮帮我,心里喊的是铁肩姐夫原谅我。你的节我守不住了呀。

黎志坚由捂裆间转为抱脑袋。

贺小贺趴在黎志坚背上,且泣且诉:铁肩姐夫啊铁肩姐夫,我不想破坏你什么。占有你什么,我只想为你怀一次孕,让你尝一尝让女人怀孕的滋味……你聪明死了,仁义死了,酷死了,这世界应该有一大群姓黎的孩子……如果老天开恩,如果能让我生下个姓黎的孩子,我的萌萌就多了个伴儿……我认为这很高尚,这不下流,这没有什么不对!吝啬死了呀铁肩姐夫,连一个受精卵也不给我。

她的泪水那样凉那样丰沛,把她的前胸和黎志坚的后背淹了个透彻。黎志坚觉得,他背了一条剥去鳞片的鱼。

38

第二天上午十点,黎志坚从噩睡中醒来。所谓噩睡,就是一边做噩梦一边睡。醒来后,他连续接到了四个电话。

第一个电话是杜平凡的。杜平凡怒气冲天,他说,没有控制住艳姣的手机,艳姣和贝贝通了个电话,之后就被勾引走了。惹祸根苗、害群之马、社会不和谐因素,可恨的贝贝!他说,她会不会勾引姣姣一起去裸奔?黎志坚说嗯,有这可能。杜平凡说,这倒不要紧。

第二个电话是肖庆芸的。贺小贺早早地就把萌萌和丫丫从旅馆里接走了,去看望祝老师。理由充分,肖庆芸不好阻拦,但她一时一刻也离不开萌萌,她让黎志坚中午去老刁家,接萌萌和丫丫回旅馆吃午饭。

第三个电话是季双双的。季双双说,据可靠线报,老白党胡同拆迁户今天要闹事,她催黎志坚到老白党胡同采访,她不能去,小公主总发烧。黎志坚说不去,理由仍然是休干部假。季双双不信,说新闻线索对你来说是海洛因,不信你能熬过你的新闻瘾。

黎志坚正要给苏所长打电话核实一下季双双提供的情况,苏所长的电话就打进来了。季双双说的事情真实。老白党胡同拆迁户的大动作已经展开。为防止可能发生的冲突,苏所长已经把派出所的所有警力都带到追悼现场。苏所长说,新建集团把钱弄到南方去了,把不安定因素留给我老苏了。然后他问,这个采访你去不去?

他说可采可不采,但我去。

出发前,他为自己制定了行为规范:不在活动中心露面,不暴露记者身份,只有在贺小贺和萌萌发生危险的时候,才可以在现场露面并公开记者身份,届时将与警方连手,对她们实施保护或带离现场。

开车去老白党胡同的途中,他又一次接到了肖庆芸的电话。肖庆芸发现,丫丫没有被贺小贺和萌萌带走,丫丫被倒扣在灶间仓库里的一只筐里。店嫂说贺助理带走萌萌的时候,背了一只大包,两位店嫂中的一位偷偷打开包看一看,里面装的孝布。肖庆芸问黎志坚,她们娘俩戴着孝布到祝老师家做什么?

黎志坚唯恐肖庆芸也到老白党胡同来找萌萌,那样只会给事情添乱,于是说谎,他说今天是余建设的忌日,他正开车拉着贺小贺和萌萌去余建设墓地。

肖庆芸说,让萌萌和我说话。

他说萌萌睡了。

肖庆芸大骂贺小贺:小骚娘们一屁俩谎!她说。黎志坚你听着,我允许你和小骚娘们玩猫腻,你们两个可以放心地去做一对狗男女,但是不许你们在萌萌身上玩猫腻!

他说不玩猫腻不玩猫腻。

黎志坚到来之前。余建设的悼念活动波澜不惊,按照公序良俗平稳进行。

活动以三十户钉子户为主体人群,此外有余建设的朋友、贺小贺的朋友。贺小贺的朋友都是些年轻女性,虽然未施浓妆,穿得也不露肉,但仍然可以看得出,她们均来自红袖添香或其它色情场所。年轻女性中有艳姣。艳姣手背上粘着输液留下的胶布,虚弱得站不直,两只手分别捂着小腹和腰。

继私宰生猪之后,海查干人又找到了一项新营生——贩卖黑土。他们在拆迁区域刮地三尺,把残土堆积到此前生猪黑市场的两条街上,然后卖给园林部门和经营蔬菜大棚的农户们。因此,余建设老宅似乎陷进土山下的一条谷地。谷地只有一个出口,从一座小二楼前通过,可以走到七十二蹬小区到察哈尔街的坡路。

余建设老宅临街的墙被推倒了大部分,追悼者扛来许多花圈,把花圈贴着残墙立起来,为悼念活动圈起了一块中心场地。没有炸塌的房顶上高高地搭起了一个架子,架子上搭了一些木板,木板上放了音响和话筒支架,显然是追悼活动的主席台。贴着房山墙有一架木梯,通向房顶,房顶上还有一架短木梯,通向主席台。主席台下方扯起一条横幅,横幅上写着一排大字:屈死余建设,冷落万民心。横幅的下方是灵棚,挂着余建设的巨幅黑白照片。照片两侧是挽联:

虽死百日难瞑目,

仍睁泪眼看老宅。

谷地出口的小二楼被海查干拆迁公司占用,目前是。一个拆迁队的分指挥部。一分指挥部对可能发生的冲突有所准备,面对悼念活动中心场地摆了一排三叉戟,形成一条二十米长的街垒。三叉戟上坐着海查干人,两层小楼的阳台和房顶上也站着海查干人。拆迁现场的海查干人和来自各工号的农民工如雨后春笋般地冒出来,站到土山上看热闹。看热闹的人中间有瘾大的,竟然站到余建设老宅的残墙上。

苏所长和他的手下们在余建设老宅和分指挥部之间,十几名民警站成一条警戒线。

黎志坚进入悼念现场的时候,悼念活动进入最庄严的时候。全体悼念者在汪革新的口令下,向余建设的遗像三鞠躬。除开海查干人,在场的所有人,包括土山上的农民工,一律脱帽,黑漆漆的头顶向着余建设的遗像倾斜。

汪革新是悼念活动的主持人。

三鞠躬之后,有人哭了起来。哭声首先发自钉子户们,一个好听的女声且泣且诉:建设哥啊,等你回来住新房啊!所有钉子户们都开始哭:建设啊建设。

继而,哭泣的人中出现了别有用心者,一个苍老的女声且泣且骂,骂余建设:你咯崩一声省心享福去了,撇下小贺和萌萌可怎么整?建设啊你个狠心狼。应该埋炸药炸死你八百回!

骂声很快就高过了哭声,并且由骂余建设过渡到骂新建集团,再过渡到直接骂海查干拆迁公司,点名道姓地骂,骂梁洪烈梁洪畴两个龟头一对骚货。汪革新等悼念活动的骨干们乘势而起。纷纷沿着梯子登上主席台,发表短暂而激昂的演讲。号召大家不在拆迁合同上签字,不领缩水的补偿金;声言廉价出卖房地产,上对不起先人、中间对不起自己、后面对不起儿孙。演讲最后浓缩成一句口号:不成功、毋宁死!

灵棚前砌了个烧纸钱用的临时灶,贺小贺跪在临时灶前,不停地向里面投纸钱,萌萌趴在她的后背上吮吸手指。母女俩身边的那几位小姐们忙乎起来。把一本本六月雪分发给围观的人。

汪革新宣布,下面由余建设的未亡人贺小贺女士讲话。贺小贺抱着萌萌攀上木梯,走上房顶。房顶通向主席台的木梯很陡,母女俩上去有些吃力,而萌萌恐高,上到一半的时候,她咧开嘴要哭。这时候汪革新过来帮忙,人们以为他会抱下萌萌,留贺小贺一个人在梯子上,结果他把母女俩全都推上了主席台。

贺小贺有准备,带了讲演稿。

她的演讲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是对野蛮拆迁的控诉,很有力,很锋芒,尤其是结尾部分:北京有位首长说过,不要带血的煤,相信这位首长下一句话就要说:不要带血的楼盘。

第二部分是个人誓言。

誓言部分很简单:大家的誓言是不成功毋宁死,贺小贺的誓言是不复仇毋宁死。她说,我在为建设翻案,同时也为自己叫个真儿。我不明白,做一个好老百姓必须忍受冤屈吗?有冤不伸难道是公民素质?为建设翻案,我必须活着,为叫这么真儿。我宁可死!

这时候发生了意外。

墙头上看热闹的海查干人中,有一个没心没肺的东西,贺小贺的铿锵演讲居然没有震撼他。他在墙头上乱扭,一闪脚险些掉下墙,纠正自己身形的时候,这个没心没肺的东西叫了一声:我操!

这一声我操喊在如此悲怆的时刻,追悼的人们感到集体被侮辱,一个钉子户拾起一块砖头撇过去,把那个没心没肺的东西打到墙那边去。其他钉子户起而仿效。把墙头上的几个海查干人统统打下去。被打下去的海查干人开始反击,零零星星的砖头从墙外飞进来。二三百人在谷地里已经是人挤人。所以海查干人弹无虚发,钉子户中有人喊出血啦,脑袋出血啦!

汪革新临危不惧果断指挥:老娘们带小孩躲进人群里面去,长卵子的站到前面来,不许反击,忍着,脑袋出血也忍着!继续!贺小贺继续!

一块砖头飞上主席台,打在萌萌的脚前的木板上,爆起的灰土扑了萌萌满脸,她揩脸上的灰土,不小心把灰土揉进眼睛里,于是她开始大哭。贺小贺翻开萌萌的眼皮,用舌尖把灰土舔出来。

这之后贺小贺向主席台下看,似乎要找一个人把萌萌带下去。汪革新跳上来,他不但没有把萌萌带下去,反而把贺小贺放在话筒架上的话筒递给贺小贺。而贺小贺的讲演意犹未尽,于是她把萌萌抱起来,讲到了第三个部分。报仇宣言。

她说,余建设死了,但他不想死,他想再活四十年,活到萌萌像他那么大年纪的时候。他想做萌萌孩子的外公,但他只做了萌萌三年半的爸爸。他想让日子比穷人好一点,寿命比病人长一点。他从不拿别人的东西只想保护住自己的东西,他是个老老实实的人。他又是一个胆小怕事的人,他说过他怕死,有了我和萌萌之后他更怕,他怕他死在我们娘俩前面吓着我们,可是他真的就死在我们娘俩前面了……建设是一架铁炉,火熄了但是还没有凉,恍恍惚惚地我总看到他回来,回来给我和萌萌做饭,把厨房里的锅勺弄得丁丁当当……有时还给我们洗衣裳,把我和萌萌的衣服从洗衣机里捞出去,晾到院子的铁丝上。

她说,我不是在为建设讨公道,我没有那么大的能力,我不过是为建设讨个明白。建设扛回家的东西我找到了,那是一袋子白水泥。可是他们仍然说建设死于意外爆炸,难道说他被白水泥炸死了?余建设私藏危险品导致意外死亡,这个说法我不接受,如果接受了这个说法,就等于接受被大猩猩强奸!

这个比喻很残酷,全场鸦雀无声。

黎志坚感到了危险。

贺小贺尽管已经声嘶力竭。但似乎仍然怕人们听不到,于是向人们靠近,她和萌萌已移动到主席台边缘。主席台距地面将近十米,十米下是砖头瓦砾,如果掉下去或者跳下去,用句新闻语言说:后果不堪设想。他联想到昨天的扫墓、昨晚的幽会、贺小贺给他牛皮盒,他断定贺小贺即使没有决定轻生,也有轻生的念头。贺小贺存在着抱着萌萌跳下去的可能,她的讲演已经脱

离了讲稿,随着激情即兴发挥下去。而激情是很难把握的东西。谁敢保证愈演愈烈的激情不会把她和萌萌推下主席台?

他给贺小贺打电话。

他知道贺小贺经常用一根绳套在脖子上,把手机吊在她两乳之间。通常用震动。

然而贺小贺没有感到胸部的震动,她的脚尖已经探出主席台边缘,她抱着的萌萌已然悬空,而她的讲演也只有激情而没有逻辑。

她说,我们家三口半人,建设、我、萌萌,还有只能算半个人的芽芽。而现在死了一口半。芽芽用半截身子领着我爬,把我领到萌萌被关起来的地方。芽芽用它的命换回了萌萌的命,芽芽是我们全人类学习的好榜样!一条狗能为它的主人搭上一条命,那么,建设的邻居大爷大娘们、建设的朋友哥哥兄弟们。我们大家难道不该为建设做点什么吗?

她说,我不需要大家为建设出钱,也不需要大家为他卖命,我只请大家把手合起来,把眼睛闭上一半,在心里为他祈祷:上天啊,下一场雪吧……南方的六月比东北的六月热,但窦娥的天都为窦娥下了一场雪,余建设的天为什么不能为余建设下雪?难道余建设的天不是天?

这之后她进入一种虚幻状态。

她指点着余家老宅,向残墙断壁发问:余建设在这里打了一辈子铁,老余头不但打铁还捡回无数小孩。这里是余家两代人行善积德的地方……五十年啦,难道你们对他们没有一点点感情?余建设就在你们眼皮底下被害死,可是你们为什么都不站出来做证,都瞎了吗你们?你们也快要死了,海查干人就要来拆你们了,你们死了,余建设还要住进你们中间,这么没良心,你们和余建设还怎样相处?

虚幻状态中她的手没有力气,话筒从她手中掉下去。捡起话筒之后,她从虚幻状态进入绝望状态,她开始哭。

她说,建设的邻居大爷大娘们、建设的朋友哥哥兄弟们,我贺小贺已然走投无路,看来只有建设那里可以投奔了……我以我自己的名义和余建设的名义请求大家:萌萌才三岁半,三岁半的孩子还不记事,千万不要把我们的死因告诉给她,千万不要让她给我们复仇,她的童年已经十分悲惨,不能再让她怀着仇恨长大。

这之后她哑了,身体开始晃。

被砖头打到墙外的人重新登上墙头。土山上、分指挥部里的人全体向着贺小贺看,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贺小贺的大爷大娘哥哥兄弟们仍然鸦雀无声。

首先打破鸦雀无声的,是海查干人。

一个人喊:没听够,往下说呀!

一个人喊:不说话就往下跳!

贺小贺的女友们喊:下来!傻呀你?

艳姣张开手臂大喊:跳就跳我怀里!

然而贺小贺什么也听不到,她开始似笑非笑叨叨咕咕。她左右转动,了一下。似乎要找一块地方把萌萌放下。但是萌萌死死地抱着她,头抵在她的脖子下方,似乎要从那里钻进去回归母体。风把她们身上的孝布吹向一侧并且扬起很高,母子俩像一棵冬季脱皮且已被吹断树冠的白桦。

黎志坚给汪革新打电话,因为汪革新在主席台上。通了,他说操你妈的汪革新。把贺小贺拉下来!汪革新说铁肩记者你骂人!黎志坚说骂的就是你,姓汪的,那母女死一个,我送你上法庭!

这之后他奔向主席台。从他所在的位置出发,需要经过一个拆迁前曾是地下室的深坑。从深坑里出来,可以攀上余家老宅的墙直达房顶。他一边跑一边最后一次给贺小贺打电话。

贺小贺感到胸前的震动了!她接电话:谁?

蓝颜铁肩!他说,下来小贺,把萌萌交给肖庆,把你交给我。

他攀上墙,努力把自己站得高且直,他要让贺小贺看到自己。

贺小贺开始向四处看,同时后退了一步。这时候汪革新过来,他拿过贺小贺手中的话筒,把母女俩送下主席台。然后他宣布进行追悼活动下一项:一公里致哀游行。

黎志坚瘫坐墙头上,说了句我的天。

贺小贺和萌萌裹在游行的前导队里。贺小贺捧着余建设的照片,萌萌抱着她的一条腿,走在她的裆间。艳姣等几名女子扶持在母女左右。

有一名钉子户把一瓶白酒泼进临时灶中。燃烧的纸钱被扑灭,纸灰爆起,人们的头上飞舞着一群黑蝴蝶。其他钉子户们同时点燃了所有的花圈。花圈的灰烬很大,人们头上的黑蝴蝶之中又加入了一群黑色的鸟。而贺小贺和萌萌身上的孝服却十分的白,孝布被人一踩再踩。在她们身后拖出两三米,像一条从黑色世界退出来的白色的水。

队伍经过分指挥部的时候。意外再次发生了。

养在分指挥部里的一只狼犬冲了出来。狼犬不是海查干人有意放出来的,显然这只狼犬对哀乐有特殊反应,挣脱了束缚跑了出来,它脖子上还带着二节铁链。狼犬对贺小贺和萌萌身上的孝布也有特殊反应,扑上去就咬,贺小贺和萌萌同时被拽倒。

萌萌还有艳姣他们死命地大叫。

汪革新从后面赶过来。一只手把贺小贺和萌萌抱起来,另一只手拾起一块砖头与狼犬对峙,把狼犬逼向分指挥部,逼到那一排三叉戟中间去。

三叉戟上坐着海查干人,有人猖狂大笑。

汪革新忍不住了,手中的砖头向海查干人投过去,继而,钉子户们轰然向前,无数砖头投进分指挥部。海查干人反击,但院中的砖头资源远不如院外,很快的,海查干人中间有人头破血流,分指挥部的窗玻璃唏哩哗啦。

这时候响了一枪。

打枪的是苏所长,被打死的是那条狼犬。

苏所长把死狼犬拖到海查干人和追悼的人的中间地带,然后站到一台三叉戟上,向他手下的警员们下了三个命令:一、凡是发现手臂上文着忍字的海查干人,立即就地抓捕,忍者帮已被网上通缉,抓捕行动按追逃工作惯例执行。二、对现场进行录像取证,发现持械参与打斗的外来务工者,一律取缔在本辖区的暂住资格。三、现场击毙的狼犬为无证大型散养犬只,该狼犬的监护人必须不迟于明天上午到派出所缴纳罚款。

海查干人不服,他们指着分指挥部破碎的窗子质问苏所长:我们的玻璃白打了啦?苏所长说白打,你们拆了人家的房子,就不许人家砸你几块玻璃?

海查干人更不服。说老苏你没有把一碗水端平,这还叫秉公执法吗?苏所长说不错。我老苏徇私了,但没有枉法!他说,我老苏在老白党胡同三十年,胡同里比我腿肚子高的孩子都是我老苏的衣食父母,不袒护他们袒护谁?

海查干人还是不服,有人小声骂:警察狗子。苏所长说骂得好听,大点声!警察是狗,老百姓是羊,我老苏就是为了保护人民活着!今儿个谁敢动一动我的老百姓,我就让他脑瓜子走铜。我的枪老了,容易走火,打死人算是枪械事故。嘿嘿,这就叫做狗急变狼!

镇住了海查干人,苏所长开始训斥追悼的人,他说,以暴治暴,同罪同罚!

训斥之后苏所长变得十分的人本化,对追悼的人分而治之。他向余建设的朋友们说:余建设是我老苏的哥儿们,余建设的哥儿们就是我的哥儿们,我的哥儿们给我走;他向钉子户们说:半夜三更孩子得病,打我老苏电话用我警车往医院送过孩子的,走;从乡下找老婆,走我老苏后门给老婆落户口的,走;派出所帮扶的那十户贫困户,走!

他走向贺小贺。替她整理身上乱了套的孝布,像给晚辈整理红领巾,他说,小贺啊兄弟媳

妇,建设的案子是咱家里的事情,咱回到家里说。没有保护好建设的命,我老苏有罪,再让建设的老婆孩子出事,我老苏罪不容诛!小贺啊兄弟媳妇,大伯哥能把你从看守所保出来,你能不能给大伯哥个面子,走吧,带个头。

贺小贺机械地点点头。

游行队伍重又启动。虽然仍有零星的砖头从分指挥部里飞进来,钉子户们不反击,只是向分指挥部里咬牙切齿:等着你们等着!

游行队伍通过那一排三叉戟前的时候,再一次发生了意外。

海查于人中间有人看破了贺小贺和她女友们的身份,一个海查干人指着贺小贺大叫:红袖添香的贝贝,我操过她!继而又有海查干人指着贺小贺身边的艳姣喊,艳姣艳姣。我操过你,忘了吗?

贺小贺依旧机械,但艳姣还嘴,她说,忘了谁也忘不了你,在我身上一声迭一声地喊妈,是我像你妈还是你妈像我。你真让我搞不懂。

钉子户中有人喊:带着妈嫖娼,好一个孝子。又有一个人喊:把整妈的劲头转移到小姐身上,好方法。过瘾又不乱伦。

那个孝子大叫一声:我不活了!然后脱光了上衣,撞进追悼的人群中逮到谁打谁。但很快的,这位孝子被钉子户们打倒,之后很多脚在他身上踩。

海查干人集体蒙羞,他们返回分指挥部又冲出来,手里拿着消防镐和钢管,固守在三叉戟街垒后面并准备随时出击。而土山上的海查干人压下来,手里提着铁锹、扁担、大锤。

更大的骚乱来自外部。

追悼会期间,数以千计的二期拆迁户们已然集结起来,加上看热闹的人,七十二蹬到察哈尔街的坡路上的人数已经上万。追悼会场里面的骚乱似乎是一个信号,二期拆迁户们开始有组织地把队伍向下压,一层一层地,一直压到察哈尔街十字路口。之后他们的队形变化了,变成拥挤的一团。把钉子户们、警察、海查干人统统堵死在谷地里。二期拆迁户中间有一个拿半导体喇叭的人,这个人不负责任地乱喊:有人跳楼啦!海查干人杀人啦!

围观群众愤怒了,他们沿着七十二蹬高山流水般地冲下来。去声援追悼会上的人们。他们向会场里扔砖头,拼命向里面挤,一边挤一边高呼:滚回去,海查干人滚回海查干去!

追悼会场里的人被挤向分指挥部,苏所长脚下踩的三叉戟被挤得左右晃动,他声嘶力竭不知所云。反复说不像话太不像话,简直是造反派武斗,你们害臊不害臊?

他看到了黎志坚。

黎志坚坐在余家老宅的墙上听手机,听得很吃力,歪着头,似乎要把手机从耳朵摁进脑袋里。苏所长指着黎志坚大叫;看看那是谁?然后他像一个拉拉队长一样地喊:铁肩说几句,说几句铁肩!

这中间黎志坚一直用手机跟踪贺小贺,只要贺小贺走出广场。他就从墙头上下来。绕到先进班组巷和她会合。先前贺小贺的手机里传来人体碰撞声和叫喊声。而此时的声音已听不出具体内容。于是他放弃听觉启用视觉,他看到了萌萌。

萌萌被贺小贺和几个女友高高地托起,在人们的头顶上飘浮。之后奇迹出现了,海查干人虽然不许拆迁户们越过三叉戟街垒,但有一个海查干人把萌萌接过去,放到一台三叉戟下面。那里安全。砖头打不到脚也踩不到。

他松了一口气。他在墙头上站起身来,沿着墙头走,他打算攀上余建设老宅的房顶,从另一侧下去。然后去三叉戟街垒接萌萌。房顶的主席台上空落落的。只有一个人在收拾上面的桌椅和音响。他不担心走上房顶会暴露自己,因为人们的目光焦点集中在分指挥部。收拾桌椅和音响的人不收拾了,反而对着话筒说,静一静,听铁肩记者讲话。然后把话筒向他递过来。

他莫名其妙地接过话筒,下意识地吹了两下,唿唿。坏啦,两声唿唿把他出卖啦,他面前的局部人群向他转过身来,他已身处众目睽睽之中。拉拉队长老苏的喊声震耳欲聋:

说几句铁肩。铁肩说几句!

看来,不能不说几句了。他握着话筒走上主席台。他说,老白党胡同的乡亲们、海查干公司的员工们,我是你们的朋友,午报铁肩。他说,两方面的朋友们,我从一个新闻人的角度,奉送给大家八个字:收敛情绪,放眼长远。

他说,收敛情绪很简单:拆迁户们回到你们的临时家庭里去:拆迁公司的员工们回到工作岗位上去,把安宁和谐留在这里。这里需要和谐和安宁,这里是为你们工作了三十年的老民警苏所长的辖区、这里是死者余建设的故居。

他说,下面讲一讲放眼长远。先说一说海查干拆迁公司的员工们。我是你们的同乡,我们身上的血液里都有倭肯河的水。你们生在倭肯河边,但你们把你们的青春和汗水留在了哈尔滨,如果说破坏也是一种建设,那么你们就是建设哈尔滨首屈一指的功臣。但是,留下青春和汗水的同时,再留下一点好印象好不好?不要带着拆迁地区老百姓的骂声回家乡,而是带着掌声回乡!那样,你们就可以自豪地说:倭肯河,我是你的荣誉子孙。

另外,你们中间来自酸草根屯的焦姓员工请注意,我是焦妍的好朋友、焦明明的恩人,我代表焦尔健要求你们:酸草根屯所有焦姓子孙,回到岗位上去!焦尔昌、焦明阳,如果你们父子在场,马上走。就算是还清了欠我的人情。

他说,下面要对拆迁户们说几句话了。把你们对抗野蛮拆迁的冲动与违法。变成理智的投诉、变成法律程序下的逐级上访。朋友们,冤冤相报的结果从来都是两败俱伤。另外,请不要忽视舆论的力量,请你们把抗拒野蛮拆迁的任务交给我,至少要交给我一部分,把你们无序的哭泣与叫骂。变成我有层次的口诛笔伐。拆迁区域不过一万人,一万人共同喊才一万声,而午报发行三十七万份,和全国一百多个城市有交换关系,和你们比,我才是一句顶一万句。生猪黑市场的报道是第一步,铁肩专版是第二步,国家级大报的文章是第三步,我将把第四步走出来给大家看,不久的将来,或者在午报、或者在内参,将要推出惊世骇俗的铁肩震撼版!

他说,把余建设命案的调查权力也交给我,我有能力、有证据澄清事实。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大家,余建设命案的调查工作正朝着十分明朗的方向发展。余建设的天虽然不能为余建设下上一场六月雪,但余建设的天只有污点而没有黑洞,余建设的天也容不得恃强凌弱杀生害命颠倒黑白!

在这里我提醒每一个关心热爱余建设的人,每一个善良的人,节制你们的悲哀与冲动,不要让悲哀与冲动削弱了理智,打一场翻案官司只需要三成的激情,而需要七成的冷静。诚然,余建设之死与拆迁有关,但余建设命案发生在老白党胡同拆迁一期工程,作为一桩命案的受害人,余建设从此与拆迁再无关联,我们有什么理由把余建设之死在二期工程中旧事重提?我不敢说这种旧事重提别有用心,但我敢说这种旧事重提不合时宜,是对死者的不尊。

他说,走吧拆迁户朋友们,回到你们的临时家庭去。我不想见到你们中间再有谁流血,我不希望我脚下的这个台子上再有第二个、第三个孤儿寡母呼天抢地寻死觅活。作为一个新闻工作者我恳请你们,把信任交给我,做你们的代言人。我将不辱使命!

小小地静了一下之后,人群中爆起喊声和掌声,山呼海啸!

山呼海啸之后,首先做出反应的是海查干

人。他们把三叉戟向后拉进院子。其次是外面的人。他们后退,谷地与外界出现了一条豁口。里面的人缓缓地退离现场。所有从黎志坚面前走过的人都向他摆手打招呼:铁肩,铁肩!这中间有几个女声喊:

铁肩我爱你!

他以为这几个女声出自贺小贺带来的那几名红袖添香的小姐。然而他错了,喊铁肩我爱你的,都是老白党胡同的良善女人。

39

第二天,哈埠多家媒体报道了老白党胡同事件。《冰城日报》的报道角度很中庸,报道对事件深层原因浮光掠影一笔带过,重点歌颂苏所长,说他既保护了辖区百姓,又支持了拆迁工程。报道题为:护外企爱百姓,老所长一手托两家。《塞北信息报》的报道与《冰城日报》的角度相同,但题做得太空:亲民化演讲奏响和谐音。而《滨江午报》对这一事件三缄其口。

季双双就此事件写了一篇文章,发表在她供职的某国家级大报的电子版上。文章不伦不类。像报道也像述评。文章里,把生猪黑市场、老刁挨打、余建设命案等等又炒了一遍。由于没有出现场采访,文章中对老白党胡同骚乱叙述得干干巴巴,但文章中点名道姓地提到了黎志坚,说他焕发了记者的良知和责任感。挺身而出力挽危局。这么一篇凑条数的破烂文章,由于角度犀利。竟然被啥埠几家新闻网站转载。更要命的是,文章中提到了铁肩震撼版。季双双大吊读者的胃口:铁肩震撼版将展示拆迁命案的最新调查成果,向读者演绎一个现代版的图穷匕见。

季双双这样做,既违背新闻保密原则,又对黎志坚不负责任。显然,她是在为铁肩震撼版既成事实制造舆论。黎志坚给季双双打电话,原本想骂她一顿,结果被骂了。季双双说,你在采访现场上蹿下跳地好一番表演,之后悄无声息,不正常哎铁肩革格?是不是稿子已经偷偷写好了,打算绕过双双美眉去其它媒体上一鸣惊人?

忍者帮的报复随之升级。

老白党胡同树立公示牌的地方,近日又树立了一排巨幅广告,安装了大屏幕,做楼盘广告的同时,展示新建集团的业绩。早晨,业绩展示图片更新了,在醒目的位置上出现了黎志坚和梁洪烈在嘉年华碰杯的巨幅照片。大屏幕上反复播放黎志坚收取新建集团五百元红包的录像片断。同时打出字幕:品牌记者与本集团联手兴业。图片和录像同时指出:黎志坚是一个贪小便宜的两面派人物。

傍晚的时候,是大屏幕最清晰的时候,也是老白党胡同地区人最多的时候,屏幕上突然播出了一段淫秽录像:黎志坚和贺小贺相拥,热吻,上床。淫秽录像的长度为五分钟,晚九时至十二时之间,在大屏幕上反复插播了四次。

接读者举报电话后,黎志坚现场观看并将这一段录像录制下来。先前他有些紧张,以为他和贺小贺在拖轮街的事情被海查干人偷拍了,但对录像反复观看后,他排除了这个担忧,在拖轮街他和贺小贺功败垂成,而录像中贺小贺和一个男人完成了整个做爱过程。录像中的男人是余建设。制作那部苦难换善良的TV时,他在贺小贺的家庭录像中,看到过贺小贺和余建设私生活的片段。大屏幕止反复播放的,不过是这些片断中的片断。他和余建设的身材面目相同,区别只在气质上,然而,录像中的余建设全裸,背景含糊,没有面部特写,因此观赏者很难把他和余建设做气质上的区别,更何况,这一段淫秽录像插播在他收受红包的录像中间。

他百口莫辩。

贺小贺的家庭录像,如何到了忍者帮手中?他给贺小贺打电话,打不通。

在拆迁户那里,黎志坚得到了广泛的同情。他们纷纷给黎志坚打电话表示:照片和录像是电子合成的,他们不相信。他们安慰他,被诬陷是不可避免的,名记者犯点小错误也是不可避免的,站得越高,影子越长。他们连夜行动,把拆迁区域内的八块标语牌换了内容,新换的内容与图片和录像针锋相对:

拥护午报、爱戴铁肩。

七十二蹬警方也采取了针锋相对的措施,追查传播淫秽影像的责任人,并且封闭了大屏幕。

演讲给黎志坚带来的快感很短暂,离开老白党胡同他就后悔了。事件中他犯有两项错误,其一,身为机关报记者,在未经指派、休干部假的情况下现身敏感地带已属违规,更何况做出了采访以外的事情。其二,破坏新闻保密原则,擅自将铁肩震撼版公之于众。

对于报社可能对他的处罚,他不怕,他是记者,可以跳槽。失业也不怕,没有儿女,另外肖庆芸也可以养活他。让他感到后悔的是,他背叛了程启前。轻薄了程启前对他的信任,或者说轻薄了他和程启前之间的感情。

一夜无眠,清晨他给贺小贺打电话,贺小贺仍然不接听,他决定到拖轮街去找她。进入汛期,防洪通道禁行,微型车在斯大林江畔公园调头的时候,他看到了程启前。

程启前在晨练,他向黎志坚招手,让黎志坚下车和他一起跑步。程启前跑得很轻盈,一边跑一边振臂、摆臂,从后面看,根本看不出是一个年过半百的人。而黎志坚跑得很笨拙,上气不接下气才勉强跟得上。

老白党胡同事件刚刚结束,程启前就接到了老小孩的电话。老小孩说,那个姓黎的自由撰稿人怎么还没有自由?怎么还在代表午报胡讲乱讲?把铁肩震撼版送到局里来,我要审查!其后是新建集团的电话,集团外宣办主管称:双方的关系已步入团结合作的正轨,在此前提下,午报记者煽动拆迁户对集团的不满情绪,散布对集团的攻击性语言,午报作为官方媒体,高层和下层竟然表现出如此之大的反差,其整体性和公信力何在?

跑步的过程中,黎志坚扼要地讲述了他在老白党胡同事件中的作为,同时做了检讨,把慷慨激昂的演讲检讨为一时冲动。

老白党事件自始至终有午报记者在场。所以程启前对情况有一个大体上的了解。对黎志坚的表现他未做批评。反而安慰:稳定群众情绪、制止暴乱发生、以一个新闻人的角度直抒胸臆,黎首席没有错,我培养的记者就应该血气方剐见棱见角。安慰之后是规劝,他说,不要在公众面前自称可以代表午报,我都不能,你更不能。铁肩震撼版不要再提了,谷老总去海南疗养去了,临行前他把铁肩震撼版从他的页面传输到我的页面,被我删掉了。版面是块好版面,午报有始以来难得一见,可惜啊,震撼只能变成遗憾。

两个人在光腚岛停下体息。

光腚岛曾在媒体上当作哈尔滨的一处名胜向外界宣传,说开放的哈尔滨人在这里自发地开展群众性裸浴。其实晨昏时来这里裸浴的,不过是一些患了皮肤病的退休老头。

面对退休老买,程启前很感慨,他说,六年,再有六年我就有资格裸浴了,在阳光与黄沙之间打开包装!

黎志坚也感慨:我还有十九年。

程启前说,十八年。

他向黎志坚传达了午报高层对黎志坚的紧急安排:离开记者岗位,到北京去,在午报驻京记者站工作一年。高层这样做有两方面的考虑,一方面是做个样子给监管局和新建集团看:另一方面又是对黎志坚的一个保护性措施。他说。把你的退休时间提前透支一年,在北京期间,你可以无所事事,高层方面不给你制定跑广告的业务指标。另外,我对你的承诺不改变、回哈尔滨后你仍然去社会部,仍然任副主任或主任。

黎志坚说,去北京太突然,让我想想好不好。程启前说不好!再犹豫,打发你到海查干记者站去。黎志坚说什么时候走?程启前说尽快。黎志坚说,我不回来了,在北京跑一辈子广告。程启前说不行,一年后你必须回来给我做新闻。

这之后他深呼吸,深呼吸后重又平静而从容。他说,古话说一山容不得二虎,而哈埠报界有三家报纸。上任之前,我给自己制定了一个六年计划。前三年午报由老三进老二、后三年由老二进老大。上任之后,我发现我的计划滞后了,残酷的报业市场逼迫我把时间表提前,五年内午报必须由老三进老大!我的目的达到了。他说,今天我做个预言,明年的今天,哈埠报界只有两家报纸。市场会在我们身后的冰城和塞北之间选择一家让它破产。这个预言,可以称为光腚岛预言。

他说,由老三到老大的过程颇富戏剧色彩,但我不是导演。如果硬把我说成是导演,那么委屈我了,也高抬我了,我没有那么高的水平,另外也没有剧本可以遵循。我能做到的不过是因势利导,把海查干人的无知与骄横、你的一往无前和谷老总的耿直,当做积极因素调动起来,借此实现午报独步哈埠报界的目标。

志坚,你可以做一个媒体英雄,但我不能做一个媒体英雄们的掌门,午报也不能办成一份包打不平报纸。我要保护我自己,只有保护好我自己才能有效地保护你们,比方说把你雪藏到北京去。打抱不平是需要成本的,打抱不平者基本上不长寿,打抱不平的报纸也一样。做老三的时候可以履险,此前午报的月广告额不过几百万,那时候我们的命不值钱;而目前,午报的月广告额突破千万,我们的命大大地值钱了,我们要学会珍重自己。你可以一时冲动,而我一时也冲动不得,我要对午报近千名员工的饭碗负责。目前我们的饭碗情况很好,到年底。午报员工们的岗位工资可以上调五百元。

之所以没有批评你,不是你不该批评,不是我没有这个权力,而是出于一种感情障碍。促使你犯错误的始作俑者是我,我让你去吓一吓狼,结果你拽着狼尾巴跟着狼跑,一时半时收不住脚。无论你咬狼还是狼咬你,结果都一样,一嘴毛。志坚,把拆迁户留给拆迁办和拆迁公司、把余建设命案留给警方和余建设家属,去北京吧,比起拆迁户和余建设家属,你对我更重要。

后面的一段话。让黎志坚心里暖暖的,再度检讨之后。他又为自己做了辩解:淫秽录像里的男人不是我。

肯定不是你,程启前说,你裆间有伤,主要功能正在恢复中。

这之后他跑下江堤,脱下鞋袜走到没膝处,撩起江水洗手和洗脸。

黎志坚站在江堤上等,以为程启前会带着他继续跑。然而程启前没有回来,独自沿着水岸相接的江滩跑走了。

贺小贺的家遭到洗劫。据邻居们介绍,前天上午,先是有一个自称是贺小贺前夫的男人来叫门。发现屋里没有人后,这个男人破门而入,又打电话又叫来几个男人,翻箱倒柜之后带走了一些东西。

黎志坚做出如下判断:一,这些男人是海查干人。二,洗劫的目的是要寻找有关余建设命案的证据。三,带走的一些东西中,包括贺小贺和余建设的家庭生活录像带。

他问邻居们,贺小贺回来过没有?邻居们有的说没有,有的说回来过,回来之后没开灯,一个人在乱糟糟的屋子里坐到深夜。

他给杜平凡打电话、问贺小贺是不是和艳姣一起住在疗养院,结果遭到了杜平凡劈头盖脸的埋怨。杜平凡今天的埋怨很有层次,大体上分为一个中心两个方面。

一个中心是:记者关注任何天崩地裂的事情,但又是任何天崩地裂的事件的局外人,骑墙观望,然后回去写文章隔山打牛。可是坚弟,你偏偏投入到天崩地裂的事情中去,你违背了做记者的原则。

一个方面是,不谨慎。

他说。朋友圈子里,对你的评价是谦虚谨慎暗藏锋芒。此前我认为,这八个字对了六个,你不谦虚,你除了自己谁也瞧不起,包括程启前和小布什。通过你在老白党胡同那一番表演,我进一步认为:这八个字对了四个,你也不谨慎。谦虚和谨慎是左肺和右肺,其中一个有结核必然感染给另一个。

他说,昨天在满汉楼吃了一个菜,菜名叫作四面楚歌。这菜其实很简单,四排油菜心拦着一只母螃蟹。吃母螃蟹的时候,我想到了你。得罪了新建集团是第一面,得罪了报社是第二面,得罪政府是第三面。很快的,第四个方面也会有人唱楚歌:你根本无法兑现许给老百姓的诺言,铁肩震撼版在哪里?余建设命案几时能翻案?老百姓不久就会发现你是一个油嘴滑舌的东西,此后必然与你反目成仇。他说,与那只母螃蟹比较。你目前还存在着一个优势:你没有熟。所以坚弟,尽快爬出去吧。

另一个方面,不仁义。

他说。梁洪烈不咎既往和你兄弟相称,你却要和人家作对到底,抓住余建设命案穷追不舍,非要整死人家弟弟。隆美尔死后蒙哥马利都表示悲哀,这是什么精神?这是国际主义的精神!而你不但没有这种精神。而且精神有问题。

之后是忠告:警惕忍者帮暗算。

他说。如果忍者们揍你一顿就解恨了,就揍你一顿,你这人欠揍。但万一他们一不小心把你打死了,我梦见你时会害怕的,所以我要求你活着。他说,不要开着你那台破车招摇了,把新闻采访的牌子从你那台破车上摘下去。车牌照也摘了,我弄一套假牌照给你送过去。他说,假牌照送过去之前你最好待在家里,目前,面壁思过是你的第一要务。

忠告之二:断绝和贺小贺的来往。

你们两个怎么搞到大屏幕上面去了,哈埠脱星一夜成名!不怕肖庆芸把你给宫了?那段录像我看了,坚弟你笨得可以,表情呆板,动作单一,一点创意都没有,简直就是一个年底回家见老婆的农民工。今后不要再向别人说我杜平凡是你的朋友。我丢不起人。

黎志坚说不是我,是余建设!

杜平凡说承认吧坚弟,然后向梁洪烈要出场费。

这之后才说到贺小贺。他说贺小贺不在疗养院,艳姣也在找她,也联系不上。他认为贺小贺没有失踪,是在玩失踪,需要我们的时候她自然会出现,所以不要找。

然而黎志坚要找。

贺小贺失踪调查的第一站,是肖庆芸旅馆。老白党胡同事件之后,贺小贺把萌萌送回这里,他在旅馆员工和肖庆芸那里,了解到贺小贺失踪前的最后情形。

贺小贺把萌萌放在旅馆门厅之后去了自己的房间,在床上躺了一刻后,化妆、收拾随身衣物。像是要出远门的样子。

萌萌没有到经理室去找肖庆芸,直挺挺地站在门厅里等。最先发现萌萌的是丫丫,它拉长声音吠叫,然后两个爪子搭到萌萌的肩膀上,舔萌萌脏兮兮的脸。这之后才是肖庆芸,她大叫一声:萌萌,我的妈呀!这时候萌萌才哇的一声哭出来。肖庆芸带萌萌到卫生间里洗。洗的中间,萌萌把她和妈妈在老白党胡同的遭遇说给肖庆芸听。肖庆芸大怒,把萌萌从澡盆里捞出来,裹上条浴巾抱着,到贺小贺的房间抓着贺小贺的肩膀往外推,大叫一声滚!之后开骂。

肖庆芸骂得十分难听:腰里夹个扁扁货,走遍天下不挨饿,走走走小骚娘们你走,有天下男人养着,你走我放心。拿孩子的小命去作秀,这样的妈还是妈吗?天底下有炮打星星的理由,也

没有让孩子遭罪的理由,替夫报仇也不能卖孩子买刀!小骚娘们啊小骚娘们,不要以为有个好使唤的子宫就可以做妈。

会计把贺小贺这个月的薪水算出来拿给贺小贺。肖庆芸又添上一些凑足两千,她说,孩子我给你养着,助理的位置我给你留着,等到你给萌萌的死爹报仇之后,或者不想报仇了,再把这两样还给你。她说,萌萌的死爹是壮烈殉国还是含冤而死,对萌萌都一样,她都是缺爹疼少娘教的小苦瓜。

贺小贺没有为自己辩解,被推搡的中间只是有气无力地说肖姐别这样,别这样肖姐。这之后她走了,抱着装着随身衣物的小包。两千元的薪水她没有带走,压在枕头下面,显然是留给萌萌的。然而肖庆芸不领情:给她留着!老肖抚养萌萌,是一种志愿者行为,不要小骚娘们一分钱的抚养费。这之后,她给旅馆员工和保安下了一条死命令:除开她本人。任何人无权把萌萌带出旅馆。任何人中包括贺小贺和黎志坚。

对于当时的野蛮行径,肖庆芸无悔,她认为:距离产生美,和孩子分开一段时间,不会做妈的女人也许学会做妈了。和杜平凡一样,她认为贺小贺不是失踪而是玩失踪。见到黎志坚忧心忡忡的样子。她戏弄他:要不你去红袖添香打听打听?

关于大屏幕上的淫秽录像,她也知道了,但她没有像杜平凡预期的那样要宫了谁,反倒很大度。当黎志坚向她解释,录像上的那个男人不是他而是余建设的时候,她笑了,说那个女人也不是贺小贺,是我。

黎志坚报以一声长叹:肖庆啊肖庆。

失踪调查的第二站是红军巷。

在红军巷,黎志坚见到了上访专业户鸡律师。

鸡律师记不得她最后一次见到贺小贺的具体时间,只记得她曾经给贺小贺兜头泼了一瓢冷水。之所以泼冷水,是因为贺小贺高兴得太早。余建设命案退回公安部门再侦,再加上媒体的声援和检察长的接待,贺小贺喜形于色,眼睛黑亮黑亮的、嘴唇血红血红的。这两种色彩都不是上访者应有的色彩,于是她以上访专业户大姐大的身份向贺小贺发出警告:上访最忌大喜大悲!

她说。总是大悲还不要紧,顶多把眼睛哭成水晶葡萄,而大喜大悲最可怕,是要死人的,我的几位朋友就在大喜大悲中间自杀啦。所以,警告之后她又追加了一个绝情预言:余建设命案由冤案变死案已成定局,案子不怕卡在哪里,怕就怕被公检两个方面推来推去。

果然,大喜之后必有大悲。贺小贺被苏所长从红军巷派出所接走的时候,她在场。

她说,贺小贺的衣服一条一条的,头发一匝一匝的,只穿了一只鞋,另一只握在手上,整个人乱糟糟的,像一只响过之后的空心花炮。一阵风吹过来。她下身露出白花花的肉。苏所长这才给她裹上警服抱上车。

和贺小贺看押在一起的两个醉汉,鸡律师认识,都是刑满释放人员,都是光棍,都无业,都是指着从上访者身上揩油活着的混混。贺小贺放出去之后,这两个人也放出来了。两个人买了酒又喝,之后坐到小广场上继续耍疯,他们说,这一夜派出所蹲得很受用。啥时候能再蹲一夜?其中一个拿着一块布显摆。让围观的闲人猜一猜是什么东西。她眼神不好,以为是装菜用的三角兜,仔细一看,是贺小贺身上的半个乳罩。另一个拿着一只金耳环。耳环上边带血,是从贺小贺耳朵上揪下来的。她说,金耳环是假的,可耳朵是真的!

她向着派出所怒目而视:真损啊你们!把贺小贺和两只狼装在一只笼里。

黎志坚把自己的名片留给鸡律师,叮嘱她有贺小贺的消息尽快通知他。鸡律师也说,有消息尽快通知她。

失踪调查的第三站是中央大街,贺小贺站橱窗的皮草总汇。

贺小贺站过的橱窗空了,玻璃上有一个洞,洞四周的裂纹扩散向四面八方,很像萌萌画的太阳。

皮草总汇的一位经理称,枪击事件发生在周三。周二,贺小贺站了两个小时橱窗后,向商场方面请假,说周三不能来了,去有关部门打理一些法律方面的事务。商场方面找不到顶替贺小贺的临时模特,所以,周三应该贺小贺站橱窗的时段。橱窗里空着。但皮草行保安发现,在这个时段中,有几个不三不四的人在橱窗前转悠,转悠到最后,不三不四的人向空橱窗里开了一枪,用的是高压汽枪。

周四贺小贺来了,但商场方面提出和她终止服装展示合同,双方都不必交违约金,玻璃破碎的损失也不追究了。炒掉贺小贺,商场方面基于两个方面的考虑,一是她外观方面出现了问题,脖颈和腿部有伤痕。另一方面,她得罪人了,那一枪是冲着她来的,请假让她逃过了一劫,她自己救了她自己。否则橱窗就成了凶宅。

这位经理对贺小贺印象颇佳,他说,贺小姐做模特儿自资质很高,同时也很有耐受力,对橱窗外侮辱性语言和动作不亢不卑。做展示之外,她还为商场出义务,比方导购,比方替顾客试衣物,总而言之她很能做事,普通人做一件她可以做两件。

黎志坚说。这我知道。

出于失踪调查的需要,黎志坚决定打开贺小贺交给他保管的那只牛皮盒子。他准备撬锁的时候,发现盒子的钥匙用胶纸粘在盒子底部,看来,贺小贺是允许他打开的。

盒子里有三样东西:一是贺小贺的家庭文件:户口、房地照、萌萌注射各种疫苗的记录档案;二是存折、股票、基金认购单据。此外还有一份贺小贺对家庭文件和存折的处理说明。

处理说明在一页打印纸上,正面是打字的,比较正规,具体内容有三项:一,文件及存款由黎志坚、肖庆芸共同保管,保管到萌萌满十八岁。二,肖庆芸是萌萌的监护人,可支配使用存款中的三分之一,做为萌萌的抚养教育费用,也作为对肖庆芸的感酬。三,不让萌萌姥姥家人参与。

背面的内容是手写的,很杂乱,都是贺小贺以其发生意外为基点的有感而发。比方:她的丧事由黎志坚和艳姣操办,她和余建设的墓前不要放纸花而要放鲜花,搞不到鲜花宁可不放花。比方:肖庆芸有权给萌萌改名字,萌萌可以姓肖,但最好姓黎;比方:她发生意外的消息不要马上通知萌萌姥姥家,萌萌姥姥多病,难以承受晚年丧女的打击。消息告诉萌萌姥姥的时机,最好掌握在萌萌姥姥终其天年的弥留之际。

落款的日期是上周四。

黎志坚把贺小贺一周以来的遭遇串连起来,捋顺出这样一个链条:在公、检之间经历大喜大悲、和两只狼在一个笼子里熬一夜、在鸡律师那里得到一个绝望的预言、中断了站橱窗的生意、艳姣被残害、钱柜被吓跑,这中间还经历了他的不辞而别和午报的大变脸。上述要件足以构成贺小贺自杀的基础,于是有了余建设墓前阴阳对话、拖轮街家中以身报恩、老白党胡同的绝望演说。当贺小贺实施自杀计划,要从追悼会主席台上跳下去的时候,受到了他的干扰。这种干扰完全可以推迟或者遏制贺小贺的自杀计划,但此后,她又遭到了三个打击:肖庆芸的驱逐、拖轮街的家被洗劫、大屏幕上反复播放的淫秽录像。三个打击迫使贺小贺再度绝望,她面前只有三件事情可做:

出走,自杀,拼命。

此外。贺小贺还可能遭遇到他不知道或说不可想象的欺凌。

在此基础上他对贺小贺的去向做出以下判断:一,流浪。她身上的钱不多,不会流浪很远,

最远不过回巴彦苏苏老家。二,已经自杀,自杀的方式与环境比较隐秘,目前还没有发现她的尸体。三,找海查干人拼命,被海查干人残害或控制:到有关部门以血陈冤,或当场死亡或被有关部门秘密拘捕。

他制定了寻找贺小贺的计划:一、动员所有认识贺小贺的人,这些人包括红袖添香贺小贺的朋友、老白党胡同贺小贺的邻居、肖庆芸旅馆员工,组成一张寻找贺小贺的网络。三天之后没有贺小贺的信息,他将赶赴巴彦苏苏寻找。巴彦苏苏寻找未果,可在媒体刊登寻人启事。二,与警方和民政部门建立联系,一旦发现女尸立即前往辨认。三,与吴队长、小查、苏所长联系,在本埠十几家看守所中查找。四,上述寻找措施无果的情况下,与梁洪烈直接对话。

这之后再考虑去北京的事情。

三天中间,近百人为寻找贺小贺志愿献工,分片包干在哈埠大小街巷徒步寻查,没有结果。吴队长等警方友人肯定地回答,哈埠所有在押人员中没有贺小贺。民政部门得到在江北某鱼塘发现一具女尸的通报。黎志坚准备前往认尸的时候,民政部门再次打来电话,说该女尸已被其家属认领。另外该女尸与贺小贺在年龄、身高上有很大差距。第四天早晨,他做去巴彦苏苏的准备。

这几天,他一直住在黑列巴巷的家里,韦洋阳的存储器和文字证言、贺小贺的牛皮盒子也在这里。去巴彦苏苏至少要用三天的时间。这两样东西扔在空屋子里他有些不放心,而银行的保密箱里满了,他决定把这两样东西放到肖庆芸旅馆的保险柜里去。肖庆芸也有保险柜钥匙,但他不担心肖庆芸泄密。旅馆里虽然有微机,但肖庆芸不会操作,不能看韦洋阳的影像证据;而贺小贺的那份遗嘱,他有意让肖庆芸看到,他要让肖庆芸知道,她辜负了贺小贺对她的信任和感恩,他要她自责和后悔,他要她为她对贺小贺的精神虐待埋单!

他同时决定,对肖庆芸实施家庭冷暴力:不和她讲话,不许她参与寻找贺小贺。去北京的事情不向她通报。

他的微型车不能跑远路,轮胎磨光了,电路方面也有问题。他打电话向杜平凡借车,杜平凡的车好,丰田大吉普。杜平凡答应借车,但今天不行。

他火了:杜破车你不就是有一台破车吗!

杜平凡坚持:今天不行,今天送艳姣。

40

贺小贺失踪后,艳姣只喝饮料不吃粮食,几天就瘦成骨美人。昨晚的一档电视节目中,播报了浙江青田遭遇雹灾和水灾的消息,此后她给杜平凡打电话,说她要回南方找父母。杜平凡反对,说天南地北地往灾区跑,你这孩子疯了。艳姣说就是疯了。

杜平凡给艳姣订下了今晚去上海的红眼航班。现在到航班起飞前。他要为艳姣做两件事情,一是给艳姣筹些钱。这好办,他的小煤窑中有十几万,全部清空让艳姣带走。另外艳姣手中也有五六万。两份钱合在一起,足够她寻找父母的费用。第二件事情比较难办。艳姣把父母带到东北后,三个人的生活怎样安排。

黎志坚质疑:怎么站在女婿的角度上考虑问题了?

杜平凡反诘:找贝贝,你又是站在什么角度上?。

他说,向副处进军的途中。阻挡他的是一个群体,而他则孤军奋战,为他排解孤独的唯有艳姣。他举了这样一个例子:局里的一个妒贤嫉能的人,把他和艳姣的事情捅到杜太太那里去了。这个人跟踪了他和艳姣,他和艳姣幽会,这个人打匿名电话让杜太太捉奸。杜太太堵在门口大叫,他吓得要跳楼,而艳姣从容地穿戴整齐,说杜大哥保重,我跳。

黎志坚说,后来跳没跳?

杜平凡说,杜太太走啦,她那个急脾气,从来一事无成。

黎志坚说,幸亏一事无成。

杜平凡用下面一段话概括了他和艳姣的关系:女人不爱财,男人不贪色,天下和谐矣。他和艳姣的关系,已经排除了钱与色,有时候他们幽会,只为了互相间看上一眼。他说,各行各业都有优秀人才,地下行业也有值得学习的榜样,与艳姣的结识,对他而言是一次思想上作风上的洗礼,同时也是一次品格上的提升。提升之后,组织上要对他进行一次培训,一是要他去发达城市考察。另一个是去边远郊县扶贫,他选择了后者。

对于艳姣父母来东北后的生活事宜,杜平凡做了这样一个安排。

几年前,黎志坚和杜平凡在江北买下了一片渔场,有十几亩的水面。买渔场不为赚钱,只是为了玩,每到夏秋之交,两个人都到渔场住上些日子。近几年的鱼饲料价格偏高,天旱,地下水的价格也高,而鱼的市场价又偏低。所以渔场的收益只能是个玩。杜平凡决定,在渔场周边进行园林化改造,渔场改造成钓鱼场,未来的钓鱼场交给艳姣的父母经营。钓鱼场的生意火得不得了,艳姣的父母是南方人,南方人天生的买卖脑袋,肯定会把效益搞上去。加上艳姣到郊区做城管的收入,一家人不说其乐融融,起码可以衣食无忧。渔场是两个人的共同财产,所以他征求黎志坚的意见。

黎志坚同意。渔场的事情肖庆芸和杜太太都不知情,所以用不着和她们打招呼。

事情定下来之后,杜平凡把打算说给艳姣,艳姣回答得很含糊,一会儿说可以,你们认为可以就可以;一会儿说等我回到东北的时候再说。然而杜平凡执拗,他把送机时间提前,开车拉着艳姣和黎志坚先去了渔场,让艳姣看一看渔场后再送她去机场。

照管渔场的是一位农民,年轻轻的就生了四个孩子。农民带着老婆孩子出来欢迎东家,杜平凡说有碍观瞻,回屋里去。然后他带着艳姣和黎志坚在渔场四周走,一边走一边说,破车嘴把钓鱼场的未来说得天花乱坠。说到最后,他突然面对鱼池跪倒,手按在胸口上发誓:

老天把艳姣打发下来,杜某艳福足矣,如再寻新欢就属多吃多占,所以我发誓,艳姣走后,我不嫖不赌,从此做一个普通而高尚的人。给艳姣做大哥的历史今日始结束,日后艳姣回来,我和她舅舅外甥女相称,冰清玉洁直到永远!否则,掉进鱼池淹死变成鱼虫喂鱼。

不要起毒誓吓我好不好?艳姣在杜平凡身后啜泣,反复说不回来了,我不回来了,让杜大哥和舅妈好好地养孩子过家庭吧。

候机大厅里,杜平凡和艳姣什么也不做,拉着手,四目相对,艳姣的行李一直由黎志坚照管。安检前,艳姣要和杜平凡接吻,杜平凡遵守誓言,偏头躲过了,只和艳姣贴了贴面。艳姣和黎志坚拥抱,拥抱的中间撩开一侧头发与黎志坚贴面,下巴卡在黎志坚肩头上说话。

她说。她之所以留在哈尔滨,是因为哈尔滨有贺小贺。没有贺小贺的哈尔滨,她一刻也不想逗留。她说,如果找到贺小贺,或者贺小贺就这么失踪下去,她可能回来,也可能不回来;如果贺小贺死了,她一定要回来。她要为贺小贺送终,同时要和肖庆芸争夺萌萌的抚养权,至少一半。她有理由,她是贺小贺的朋友,她也不能生育。她说,在这个问题上,黎大哥可要支持我。

黎志坚说,到时候再说。

她说,凭直觉,小贺死了。她说余建设人很好。很会做东北菜,比方白肉炖粉丝,比方酸菜炖粉丝。每到年节,余建设都让贺小贺把她喊到家里吃饭。这几天晚上,她总是梦到去余家吃饭,但余建设和贺小贺给她摆上桌的是空碗。所以她认为贺小贺死了,由于刚刚死,手头上没有

钱,所以和余建设的日子过得很清苦。她说,如果找到的贺小贺是一具尸体,那么黎大哥,要做的第一件事情是烧纸钱。记者是唯物主义者,但是也要烧。

黎志坚说烧,这和唯心唯物没关系。

她说,我堕落到这一步,全在我自己,我早恋我骚,我在记者面前口无遮拦,小贺做小姐之前可是个好女孩。她为家里还债、帮余建设创业、又为余建设打官司,她活在别人的目的里,她是个可怜的过场人……小贺在人间走了个过场,总要留下一个记载,黎大哥替她写一份自传好不好?小贺的自传里不要回避红袖添香的事情,自传写成后由我保存,保存到萌萌长大,由我向萌萌把这段事情说清楚。

黎志坚说走吧姣姣,安检了。

艳姣乘坐的飞机在哈尔滨上空盘旋了一圈,笔直地向南去了。是晴天,不知为什么没有星星,因此飞机的灯光很耀眼,黎志坚和杜平凡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飞机,直到飞机灯光在地平线上最后一闪。

这之后,在吉普车后痤上,两个人发现了艳姣留下的两样东西。一样是银行的纸袋,里面有几张银行卡。杜平凡给艳姣的钱,艳姣只带走了其中的两万。另一样是光碟,贺小贺录制的写真集。显然,光碟是留给黎志坚的。

回程的车由黎志坚驾驶,杜平凡已泪流满面。在加油站,黎志坚给车加满了油,然后把光碟放进车载CD,听贺小贺唱歌。

杜平凡说,出发吧,车现在就交给你。

黎志坚说,我回去睡一下,能睡着就明天早晨,睡不着今晚就上路。

没有睡着,黎志坚半夜一点钟出发,天亮的时候。车已经开进巴彦苏苏地界。

贺小贺娘家所在的乡镇叫做贺家窝铺,但不知道在哪一处村屯。在贺家窝铺派出所,考虑到贺小贺久已离开,于是他查找贺大庆。贺大庆是当地名人,乡镇户籍警知道:贺大酒包,家住偏偏脸屯,他妹妹在哈尔滨,嫁了个岁数大一半的钢铁公司老板。

偏偏脸屯所以叫偏偏脸,是因为屯址在一片斜坡上。斜坡的上方是山,下方是松花江滩涂。漫山遍野的大豆高粱此时还没有变黄和变红,偏偏脸屯浮在一片新绿之中,风景还算秀丽。

贺家在小屯的进口处,临街的墙没有门,车可以直接开进院落中去。贺家的房是新盖的,三间,很简易,其他人家的房顶用上了泰克板,而贺家的用的是某种化学制品的包装铁皮。黎志坚断定:余建设来过,并且参与了房屋的建设。房顶的铁皮是余建设铺上去的,每张铁皮咬合得紧密而规矩,房脊、房檐倒棱起垅,小屯里没有这么高明的铁匠。

证明余建设来过的证物还有院落中的井,其他人家的井仍然用辘轳,而贺家院落中的井用上了水泵。另一样证物是贺家的土狗,土狗仅仅向着他凶恶地吠了两声,之后就亲热地舔他的手,这狗东西把他当成余建设了。他纳闷:他和余建设外形相同,难道气味也相同?

贺小贺的父亲和贺大庆在院落中整理一些竹条,这些竹条是苗床上用的,他们用刀剐竹条上的泥巴,弄得满院落灰土。贺小贺的母亲坐在窗根下,利用阳光治疗她的风湿病。除开风湿病之外,她似乎还有其它病,消瘦得嘴唇包不住牙齿,视力也不好,两只眼睛都有白内障,看来,她距离弥留之际也就是一步之遥。

贺大庆老婆头不梳脸不洗的十分肮脏,三个女儿也一样,四个人上了黎志坚的车,东摸摸西摸摸,按喇叭,让四邻知道家里来了大城市的车。

贺大庆向老婆喊:生火做饭!

贺大庆把黎志坚拽进屋里,让到炕上坐,为黎志坚卷旱烟。旱烟很呛,黎志坚一边吸一边咳。边吸边咳的中间,他把贺小贺目前的景况如实相告。已经活跃起来的贺大庆重又木讷:咋还丢了哩?

这间屋子在三间房中居中,应该是贺小贺父母的居室。居室里能够称得上摆设的,是挂在墙上挂的一横排镜框。镜框里镶有贺家不同年代的照片,贺小贺、余建设、萌萌的占了一半。其中最抢眼的一幅是贺小贺和余建设的婚纱照,两个人从一台悍马车中钻出来。乡里人把余建设当作钢铁公司老板,大概就是缘自这幅照片。镜框中一些照片的衬底是奖状,都是贺小贺从小学到中学获得的,三好学生、优秀班干部等等。贺小贺的初中毕业照证明,她在班级的地位不低,她站在校长和班主任老师身后。

两个人在屋子里闷坐的中间,院落里成了屠宰场,贺小贺的父亲杀掉了四只鸡和一只鹅,一部分中午大家吃,一部分给黎志坚带走。贺大庆老婆在房前屋后摘了些青菜,而后点燃了院落中的柴灶。

黎志坚坚决不在贺家吃饭,留下联系方式后告辞。他从哈尔滨给贺小贺母亲带来一些营养品,奶粉、果珍、维生素口服液等等。他把这些东西从车里抱出来,放到贺小贺母亲身边。之后俯视她,不知说些什么好。

这时候,出麻烦了。

贺小贺的母亲伸出冰冷的手在黎志脸上、身上摸:余姑爷,咋瘦了你?

黎志坚只好将错就错,替余建设嗯嗯啊啊地回答。

贺小贺母亲的问题接二连三:萌萌的哮喘轻一些了吗?小贺的痛经还痛吗?余姑爷的牙咋还不镶上,一年了还腾不出工夫?

黎志坚猜测,余建设掉牙在一年前,大概和盖这三间房子有关。

贺小贺的母亲提起了贺小贺的同伴,说小荣、黑丫头、小环、小环的姐都结婚了,她没有去吃席,但随了礼。她说,她们的女婿都好。但好不过我的余姑爷!上天有眼,给了我一个大酒包儿子,又补给我一个一等一的姑爷。这之后她开始哭,一边哭一边述说自己的病情,之后述说对贺小贺的思念:出了正月盼开春,盼了开春盼五一,盼了五一盼六一……余姑爷答应我,十一可要带小贺回来呀,我咬碎牙也要活到十一,就这一个闺女,我这口气要咽在她眼前。

贺大庆送黎志坚。

黎志坚慢慢地开车。贺大庆手攀着车窗快步走,一边走一边说话。他说,小贺没指望了,在城里打工的屯子姑娘,怕的就是丢,丢就等于死,偏偏脸屯进城的姑娘,三分之一是这下场。他又说,新农村建设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了,偏偏脸屯三年前通了电,今年又通了电话,十年八年后,兴许比城里好。十年八年后萌萌大了,让萌萌来姥姥家过生活。分田到户的时候。土地是按四口人分的,有小贺一份;日后二老没了,土地承包到我名下,也是四份,我的三个闺女一人一份,萌萌也有一份。

黎志坚说上来说吧。

贺大庆不上来:最后一句了。

最后一句十分令人伤怀。他说,请铁肩记者帮帮忙。把俺妹妹、俺妹夫的骨灰送回来。放在哈尔滨的墓地里不妥当,日后谁来管?一年几百元的费用谁来交?他说,他们的骨灰回到乡下,在萌萌的那一份承包地里拍起一个坟头,有我在,每年给他们烧纸圆坟,我不在了……我不在的事情就不考虑了。

突然想去海查干。

这个想法产生在松花江边。离开巴彦苏苏,他不想原路返回,高速路上开车太枯燥。他开车到依兰哈拉,准备由依兰哈拉过江,江南有一条直通哈尔滨的路。依兰哈拉渡口发生了事故,具体说是渡轮撞坏在码头上。于是他转向,开上了连接松花江流域和倭肯河流域的公路,之后由齐齐哈尔开上高速路。这条公路横穿海查干大沼泽。

他没有在海查干小镇停车。走马观花的印

象是,海查干小镇很古朴,没有大烟囱和高层建筑,不宽阔的镇街很祥和,汽车、马车和牛羊走在一条路上。镇郊有一座稀稀落落的小屯,大概就是酸草根屯吧。

他在一家汽车旅馆前停车。向迎出来的一位小老板说了三件事:补气、吃饭、睡一会儿。饭后刚刚躺下,他忽然想起没有锁车,他的钱和证件都在车里。他起身到院子里看车,车已被小老板锁上了。小老板笑嘻嘻地说,放心吧,酸草根人的原则是宁抢勿偷。

酸草根屯再向前。景色变得十分难看。农场开垦了沼泽,拿到几年的微薄收成之后,黑土层退化。地下水下沉,农田变成寸草不生的盐碱滩。在难看的景色中行驶两个小时,道路的前方有一架牌楼,牌楼上写着:海查干湿地示范区。穿过牌楼,是一条干涸的河。如果这条河是倭肯河的一条支脉,那么,这里应该就是梁老大草塘。

过了桥,景色陡然间好看起来。

首先是彻天彻地的草。其次是彻天彻地的水,然后是被水草滋养的空气。他打开车窗,让眼睛和肺同时享受风景。从公路上下来,是一条只有两条车辙的荒路,荒路的尽头是一座泵站,泵站的作用显然是旱天时向沼泽里补水。泵站前面有一座抢子。抢子是半地下的简易房。简易房再向前,近水处搭着亮子。亮子是打渔人夜做的窝棚。在泵站停车熄火,这之后享受风景的不仅是目光和肺,耳朵也参与进来,可以听到各种水鸟远远近近的鸣叫。

继而他看到了水鸟。泵站的蓄水池中浮着一只野鸭,渔亮子旁边也有一只水鸟,这只水鸟是大型的,一动不动的单腿立在水中。东北人对大型水鸟不做区分,无论是鹅、是鹤、还是鹳,一律被称为长脖老等。因为它们扑食的方式是站在水中等。

看守泵站的三个海查干人都姓梁。一位五十多岁,另两个十五六岁。老梁说,走迷登了吧?

迷登是土语,迷路的意思。

黎志坚说没有迷登。他专程来看一看大沼泽。他提起梁洪烈,他说,听梁老大说这里还有狼,这里的狼还能嗥,哈尔滨动物园里的狼已经不嗥了。说起他和梁洪烈的关系,他真话假说:仇人。

老梁呵呵地笑,他说,无论朋友还是仇人,来到这疙瘩都是梁老大的客。

客在当地发音为且。

接下来,老梁让两个小梁预备饭,他陪着黎志坚往沼泽深处走走。他从抢子里拿一双水靴,递给黎志坚后又拿匾来,他说,这玩意里面的味道不好,黎老弟还是光脚吧。光脚就光脚,黎志坚把鞋子放回车里。杜平凡车里有酒。他拿出半瓶五粮液和两瓶二锅头。把贺大庆塞进后备厢的鸡和鹅也拿出来,让老梁炖。天热,这些家禽再不吃就腐败了。

光脚走在沼泽里的感觉很好,叽叽咕咕地,脚下的草筏子里水虫四散,清澈的水随之浑浊。站在岸上看,草只有齐膝高,走进水中,草高齐腰,遇到水深处,草尖没了头顶。这时候,老梁就让他坐船,船不过是他用一根草绳牵着的一只轮胎。沼泽地很大,但不是无边无际,东北方向有山。想必张三撵虎的事情就发生在东北方的山水之间吧。

走了大约半个小时,脚下的路硬了起来,继而出现了陆地。草海之中有一处矮树组成的岛。矮树之中有矮房、木船、井,这里原是一处废弃的屯落。老梁介绍说,小屯落废弃之前叫做寒噤屯,蚊子多,频繁流行疟疾,屯民们常打寒噤。三年前寒噤屯中兴一,梁老大出资购置了大量兔苗让屯民们养,屯民们当年就基本脱贫。老梁说,梁老大善举之中含有私心,兔毛、兔肉卖到岛外去可以养人,散放兔、病死兔、兔下水可以养狼。梁老大忙,三年五载难得给他妈哭一回坟,养狼,让狼替他哭妈。

兔子带来的中兴很短暂。三年前寒噤屯废弃了,原因在于外出务工。寒噤屯有三十户人家,三十户人家有近百名男女青年。先走出去的是男青年,其后是女青年。男青年是鸟,季节到了有可能再飞回来,而女青年是草籽,落到哪里就扎根在哪里了。寒噤屯里老的老小的小。像是一处没有院长的养老院和没有阿姨的托儿所,后来老的死了,小的长大一点就走了。寒噤屯成了坟场。

坟场以屯址为中线,分割成两片。老梁介绍,左边的一片是梁家义地,右边的是焦家义地。他说,在外边,梁、焦携手亲如兄弟,在海查干两家斗气,梁老大、梁老二出钱为梁姓人买了五十垧,焦家尔字辈的联手筹钱买了五十五垧。比啥赛哩?他说,小孩们在外面越死越多。两片坟眼见得连成一片了。

男青年是鸟,女青年是草籽,这个特质在他们死后仍然不变。嫁到城里的女青年如果有个三长两短,被城里人当作家属就地葬了,而男青年则要回来,能捎回骨灰的捎回骨灰,捎不回骨灰的,一个电话打回来,家里人就在坟地里给他立个牌。青年人的坟都很新都很简朴,没有什么墓葬文化可考。黎志坚排头看去,水泥制的、木板制的墓碑都很简单,某某某之墓,出生日期基本上都在八零后,个别的在九零后。

老梁是寒噤屯人。寒噤屯的原住民多是逃避计划生育者,这里穷,无款可罚。虽躲得过罚款,但躲不过正义的谴责,外面的人指责他们像昆虫一样地繁殖,然而辛辛苦苦繁殖出的孩子突然之间都没有了,因此老梁不解,他向黎志坚提出了一个不好回答的问题:

我们在为谁养人哩?

走得太远,回来时天色已晚。很累也很饿,于是坐下来和三位梁吃饭。家禽之外,老梁还炖了一只野兔,烤了一些草鱼和青蛙,很香的。四个人喝了两瓶半酒,黎志坚不敢开车走生路,于是决定住下。老梁说,抢子里有跳蚤,亮子上有蚊子,睡哪里?黎志坚说喂蚊子。老梁就把草铺打在亮子里。

沼泽地里,由黄昏到天黑有一个很长的过程。这个过程中的王者是青蛙,青蛙的鸣叫声排山倒海无所不在,所以,这个时候不可能听到狼嗥。为抵制蛙声和防蚊,黎志坚把自己裹在雨衣里,只露出抽烟的嘴。等待中他睡了,醒来后已是后半夜。星星十分的低,近处的在头顶上,远处的在草尖上,而月亮则落在水塘里。青蛙和蚊虫不再闹,半夜里的王者是寂静。寂静中偶尔也有一声绵绵的长叫,弄不清是狼嗥还是耳鸣。

他的反省总在酒后。

这种情况和他的职业有关。频繁的酒席应酬,频繁的在酒桌上出毛病,因此,酒醒后总要反省自己,可补救的拿出一些补救措施,无可补救的只有后悔。

他认为,他有罪。

老白党胡同拆迁,目前已走进死胡同。看来,拆迁双方不再死上几个人,事情就没个结束。而如果没有他和午报的参与,死个余建设就足够了。如果不是遇到他,贺小贺就不会有派出所几进几出、追悼会上绝望演说和失踪,目前她已经和鸡律师、水晶葡萄她们安安稳稳地做上访专业户了。站在第三者的角度,把他和贺小贺之间的关系做一个演示,可以得出下面的结果:他以一个正义者的面目出现。引领贺小贺走向失踪或死亡;贺小贺失踪或死亡之后,他又以一个慈善者的面目出现,料理贺小贺的后事。领养贺小贺的女儿。他获得了名气、人气、主任或副主任,还获得了一个可以释放父爱的萌萌。他玩弄孤儿寡母。

龌龊死了呀我!

要想办法让龌龊的事情停下来。哪怕是一个局部。拆迁户和海查干人的事情,他已经无力

左右了,那么就把贺小贺的事情作为一个局部,找到她,把她像孩子一样地死死按在怀里,让她的复仇大业暂停下来。其它方面都没有贺小贺的信息,那么,她活在这个世上的唯一可能就是被海查干人控制。他给梁洪烈发过去一条短信:

谈判,用证据换贺小贺。

六点,老梁准备了晨饮。筷子粗的手擀面,拌海查干阳光下酿制的农家酱。他胃口大开,三个梁各吃一大碗,他也吃一大碗。六点半。他告辞。老梁为他准备了礼物,一包去年秋天晒制的草鱼干、一包今早采摘的黄花菜。此外还有几棵草参和几只焙干的大蚂蟥,老梁说,后两样东西,方便就送给梁老大,不方便你就留着自己用。

七点,在湿地示范区的牌楼下,他接到了梁洪烈的回话。

他说,在这个狼还能嗥,人还讲信用的地方,面对大沼泽,梁洪烈,我和你开诚布公。

梁洪烈说好,隆美尔和蒙哥马利如果坐下来谈判,二战提前三年就停火了。

他向梁洪烈开出的条件不高,换贺小贺,活的死的都行。他向梁洪烈强调他手中证据的分量:你占便宜,一条命换五条命。他同时暗示了证据的真实性:残害余建设时是五个人。

梁洪烈的回答十分坦荡:向橱窗打黑枪、拖轮街抄家是他指使手下人干的:不久前从托儿所偷走萌萌、以贺小贺前夫名义四处寻找萌萌,也是他指使手下人干的,而祸害艳姣是他亲自干的。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吓一吓贺小贺,让她闭嘴,卷铺盖回乡下去。他强调:我们不想杀死贺小贺,如果想杀。从余建设死到现在,贺小贺可以死一百多回了。他说,贺小贺和我们有仇,而我们和贺小贺没仇,把她整成寡妇再把她整死,没有这个理由,也下不去这个死手,我们是开发商不是杀人狂。他说,如果贺小贺囚禁在我这里,我亲自把她给你送过去;如果贺小贺被我手下人整死了,我把整死她的人整死,两具尸首一起给你送过去。但是没有。

黎志坚十分坚决:没有贺小贺,就没有这桩交易。

梁洪烈也十分坚决:梁洪畴的杀人证据必须交给我!他说,你采访我拆迁,咱们都在替别人忙,咱们都是别人手上的工具。不同的是,你是一杆枪,而我们是子弹。枪用过了可以放回武器库留着下次再用,子弹是一次性的,没有谁会把子弹从死人身上抠回来做纪念品。从都是工具这一点出发,咱们就应该互相有个通融,枪对枪、脸对脸的时候,双方都后退一步。他质问:余建设扔下一个寡妇,梁洪畴也必须扔下一个吗?梁洪畴的老婆也守了寡,余建设的老婆就好受了吗?铁肩记者,我在电话这边给你跪下了,子弹给枪跪下了,作为工具,你高我一等。

他后退了一步,他向黎志坚提出,他将动员所有海查干人在全国范围内寻找贺小贺,他请黎志坚给他三天的寻找时间。

黎志坚说算今天。

梁洪烈说欺负人,铁肩记者你欺负人!我们把贺小贺推进水里,是你们把她踩进泥里的!你们拿她做秀,把她往死路上忽悠,现在却让我粱洪烈负全责。欺负我你欺负我!你手里的证据可要保管妥当,不要拿出去的瑟,不要逼着我梁洪烈张三撵虎。愤怒之后,他又退了一步,提出用钱买那些证据。他说,多少钱,任凭铁肩记者两片嘴唇一口价!

黎志坚说,我只要贺小贺。

萌萌的情况很不好。

离开妈妈三天五天的,对萌萌而言是常事,但这一次不同,妈妈是被干妈撵走的。此后她对门铃响声很敏感,每逢门铃响必然要向门口看,同时满怀期待地问:谁呀,你是谁呀?除此而外她很少说话,大部分时间消磨在绘画上。绘画的内容很单一:太阳、月亮和一颗星星。绘画的时候,丫丫就贴着萌萌瞌睡,整日里睡眼朦胧,毛色暗淡,一副未老先衰的样子。

肖庆芸后悔了。

萌萌和丫丫的表现。弄坏了肖庆芸的情绪,每到夜里,萌萌睡了的时候,她偷偷地到办公室里吸烟和喝酒。吸烟和喝酒的中间,她看到了贺小贺的家庭档案。贺小贺对家庭档案的文字说明令她热泪盈眶,热泪盈眶的情况下,她比平日多喝了一瓶啤酒。喝酒的中间她从帐本上撕下一页。也写了份遗嘱。她的文字水平与贺小贺不存在着可比性,遗嘱很像便条:

萌萌不改名。如果改名,不姓肖也不姓黎,还姓余,叫余思贺,不忘父母的意思;黑列巴巷的房子归我老公,存款也归他、基金股票也归他。我只要旅馆和现金;我死后我的骨灰暂存在火葬场,存到我老公死后和他并骨,这中间他可以和其他女人过日子,但并骨必须是我;找到贺助理后让她做经理,我去另一处再开旅馆,我不适合经营但适合白手起家;如果找不到,我的旅馆和现金都归萌萌,不用等到我死后,萌萌没爹没妈但是要有钱。

遗嘱写完了,酒也喝干了,她带着满身的烟气、酒气回到卧室,面对萌萌满怀歉疚: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抢走你手里的苹果,硬塞给你一头大蒜,大蒜再好也不是水果。她恍然明白:羊肉为什么贴不到狗身上,因为狗不是羊生的。早晨,她召集所有员工开会,会上她宣布:全体出动给我找贺助理!找到信息的奖一千,找回来的奖一万。

黎志坚坚持冷暴力。从海查干回来后,他把鱼干和黄花菜扔到灶间,把草参和蚂蟥交给保安,让保安到临江大厦送给梁洪烈。这中间肖庆芸一直跟在他身边,但他对她视而不见。

要做的事情有两件,一是在午报上给贺小贺做一则寻人启事,二是做去北京的准备。他不想在报社露面。于是打电话把做寻人启事的事情委托给抗美主任。

抗美主任答应了,说她在贺小贺失踪问题上也有责任,她批评贺小贺的时候没有掌握好分寸,有些话在贺小贺听来很像是挖苦。

怎样做寻人启事,她提出了三项建议。一,不主张马上做。户籍部门在确定失踪人口时,往往要求失踪者家属在媒体上做寻人启事。对户籍部门和失踪者家属而言,是一道手续,而对其他协助寻找者而言,是停止寻找的一种暗示。所以要等一等,等到寻找无望之后。二,警惕负面效应。媒体寻人往往给被寻找者的自尊心形成压力,某些被寻找者因此不配合寻找,继续失踪或走上绝路,历年来媒体寻人中不乏此例。她建议:不做郑重其事的寻人启事,而是以肖庆芸旅馆招聘经理助理的名义登一则招聘启事。招聘启事中,招聘条件为贺小贺量身定做,相貌要美、身高一米七零、年龄二十二三岁等等。让贺小贺感到一种柔性呼唤,而不是硬性寻找。

黎志坚同意:谢谢抗美主任。

接下来做第二件事情,他给火车站票务中心打电话,订购三天后去北京的火车票。三天后,梁洪烈方面会有回话。

肖庆芸对他去北京难以接受,在一旁叨叨咕咕,她说,找贺小贺的事情紧锣密鼓,老白党胡同的斗争如火如荼,这一走,不是釜底抽薪吗?

他说,你少用成语。

杜平凡的车还给杜平凡,然后按照杜平凡的要求处理他的微型车。让艳姣给闹的,杜平凡答应给他的假牌照还没有弄来。新闻采访的牌子好办,扣过来就行了,难办的是车体广告。他给车体广告公司打了个电话,请他们撤换一条广告。车体广告公司不同意,按合同,每夜瘦一斤的广告要做到年底。他坚持。接电话的小姐很无奈,说你谈一谈撤换广告的理由。他说换一换

心情。小姐说,这个理由不成立。

没有获得除去广告的许可,也没有除去广告的工具,索性不处理了,他决定把微型车存放在肖庆芸旅馆。存放到他从北京回来的时候。必须处理的是手头上的证据。此前,证据可以放在肖庆芸旅馆,也可以带到北京去。和梁洪烈通话之后,似乎放在哪里都不稳妥。他再次想到警方,吴队长的电话打不通。他拨通了陶检察官的电话。

他说,抛开你是检察官我是记者,我们两个以普通人的角度来讨论一件事情好不好。

陶检说,检察官和记者也是普通人。

关于证据,陶检没有具体地追问,也没有给出正面答复,只谈了以下内容供黎志坚参考。

他首先谈忍者帮。他说,在审理余建设命案的过程中,检方曾派员去海查干、省档案中心查阅忍者帮的犯罪资料。二梁包括目前在押的焦尔健,都被有关方面处罚过,甚至判过刑,但他们的案底残缺不全。因此他提醒黎志坚;某些部门的某个环节被被忍者帮腐蚀过。但愿你不要把证据交到这个环节上。他说。不要以为证据交到某些机关手里就会安然无恙,令人啼笑皆非的是,某些机关的证据保管部门,竟然是盗案频发、火灾不断的场所。他郑重强调:和人一样。证据的生命也只有一次,你手中的证据对你和余建设命案可谓弥足珍贵,一旦交出去,我敢保证你再也见不到。

这之后他提供了一个有关贺小贺的信息。他老婆在公安医院,他听老婆说,几天前,一个在公安厅服毒自杀未遂的女孩被送进医院抢救,他怀疑这个女孩是贺小贺。警方对此类事件都采取封闭式手段处理,因此他提醒黎志坚,在公安医院不要暴露记者身份。

在公安医院,黎志坚自称姓贺,是贺小贺的本家叔叔。

据接诊医生介绍。贺小贺是被公安厅门卫送到医院的。门卫称,贺小贺二十分钟前在公安厅门前朗读诉状,朗读后服毒。医生的诊断推翻了门卫的说法,贺小贺所服毒药为敌敌畏,服毒时间在一个小时前。由此可见。贺小贺的服毒自杀意志坚决,去公安厅前喝了一部分,现场喝下了第二部分。贺小贺已无生命体征。另外也没有亲属给交押金,所以医生只是例行公事地采取了一些措施,之后放弃抢救。然而奇迹出现了,三个小时后贺小贺已经出现了自主意识,于是医生再度实施抢救,灌肠、输氧、输液等等。第二天,贺小贺失踪了。医院方面和公安厅方面联系,决定把贺小贺当作逃费患者处理。

公安厅方面同意。

对于贺小贺离开医院之后的情况,医生的估计很不乐观:死了,死于没有完全排除体外的药物,生命奇迹不可能在她身上出现两次。

票务中心回话了,为黎志坚安排了后天去北京的卧铺。

杜平凡已经去郊县扶贫,他一个人在小资粥铺喝闷酒,喝酒的中间,梁洪烈打来电话,贺小贺没有找到。他说他寻找贺小贺是全方位的,包括地下赌场和旅馆、各工地工棚。甚至废品收购站。他断言贺小贺死了,他再次提出用钱换证据。黎志坚再次拒绝。他说,泡个澡好不好?你脱下名记者的外衣,我脱下企业家的外衣,一丝不挂有利于敞开心扉,咱们像兄弟二样地说说话。等着,我打发车接你,咱们一同去水浪爽。

水浪爽,贺小贺买处的地方。

电话里说吧,黎志坚说,我从不和文身的人一起洗澡,特别是文忍,我不明白是忍疼痛还是忍大便。

疼痛和大便都忍过,现在在忍你!

愤怒之后梁洪烈长长地叹气。然后说。铁肩老师不要逼我杀你,你到过寒噤屯,看过梁家坟,五十垧地不够用啦,为了你还要再插上一两块牌牌,到头来没有我梁洪烈躺的地方啦。铁肩老师你莽撞,居然敢到海查干去,三个梁知道你是谁,在草塘里整死你像整死一只蛤蟆,可是他们没有,他们义气,他们不在家门口杀一个送上门来的人。你走后四个小时他们才给我打电话,而那时候你已经回到哈尔滨了。看在这些又好又穷的人的面子上,铁肩老师,放手吧。余建设的案子破了,仅仅要梁洪畴的一条命,罢了。杀人偿命,让他死。可是铁肩兄弟,有你参合着,这桩案子一定会影响到全国。哈尔滨的工号完蛋了、郑州的工号完蛋了,没人再用海查干人做拆迁。铁肩啊兄弟,你忍心让海查干人的饭碗碎在你手里?

黎志坚也叹气,这之后他耍了个滑头,他请求梁洪烈再给他三天时间,三天后他已经到北京了,证据也一同带到北京,如果海查干人要张三撵虎,那么到北京撵去吧。他说,捏碎你们的饭碗,我没那么大能力。梁老总不要杞人忧天,城建改造方兴未艾,全国上万个拆迁工程。哪个工程不需要枪和子弹。值得忧虑的倒是我的饭碗,不过不要紧,我只要贺小贺,我知道饭碗和贺小贺不能两全。

梁洪烈说,你在喝酒?

黎志坚说,在喝。

梁洪烈咬牙:好好喝。

离开小资粥铺,黎志坚脚不由心地走上了中央步街,走到东北虎皮草总汇。入夜了,贺小贺站过的橱窗已经落下了防盗拉窗。他抡起拳头敲拉窗铁皮,橱窗里没动静,巡街的保安也没有理睬他。他贴着橱窗坐下来,想抽烟没有火,于是像焦尔健那样撅下来一节放到嘴里嚼。嚼得满嘴流黄水的时候,他接到了一个恐怖电话,又是那个骚扰和跟踪他的忍者:要钱还是要命?

都由你,留下什么我要什么。他说,笨死了呀你,我住四层,别再往三层扔灭火弹和鞋垫。这之后他给小查打了个电话。他通知小查,他要去北京了。他说他离开哈尔滨之后。一旦发现贺小贺,活着,请小查提供保护;死了,请小查做死亡现场调查取证。他同时请小查关照肖庆芸。抽时间到旅馆去坐坐,他说,你嫂子心粗,傻大胆。小查说放心,黎哥的事情就是小查的事情。然后他嘱咐黎志坚,出门在外少喝酒多睡觉。他说。这两天也要小心,有危险先打小查电话再打110。

黎志坚决定把冷暴力升级。

和肖庆芸吵一架,找个理由哭一场。怀着这种心情回到旅馆。在夜班保安和夜班服务员面前,他把自己的形象调整到很流氓。他脱下衣服扔到保安脸上,让他挂到经理室去,让服务员清理卫生间,他要冲凉。冲凉后他只穿短裤去了肖庆芸房间,水淋淋的,光着脚。

肖庆芸睡了,搂着萌萌。

他弄出很大的响动,打开壁灯。但肖庆芸没有醒,萌萌也没有醒,只有丫丫从床下钻出来,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他把丫丫踢进床下去,然后在床上重重地躺下,把肖庆芸和萌萌颠起来很高。肖庆芸的鼾声停一顿,之后继续。萌萌翻了个身,用手背抿去嘴角上的口水,然后再翻身,把一条腿搭到他身上,一只手在他上身乱摸,按住他的乳头之后,萌萌安静地睡去,呼吸变长变轻。萌萌把他当成余建设了,这中间萌萌没有睁开眼睛,这种认同仅凭直觉和气味。他真的与余建设气味相同。

哭的理由找到了。

首先,做父亲的感受本身就可歌可泣,其次,对萌萌失去父亲又失去母亲的负罪感。他把手指插进萌萌细且密且柔软的头发里,此后热泪长流。

热泪长流的中间,他放弃了冷暴力升级。反倒很想和肖庆芸说说话,对他走后的事情做一番交待。比方旅馆经营问题,目前看来是安全第一效益第二;比方黑列巴巷的家,除开他的书房之外,其它房间可以招租,闲着也是闲着;比方

肖庆芸和杜平凡的关系,他走后一定要改善;出了意外,找杜平凡比找他方便。

他还想说一说日后的打算:在北京期间,他联系关内的报社,选一家合适的跳槽。哈尔滨他再不回来了。相反的,如果他在北京被梁洪烈害死,一定要回来,他的骨灰一部分撒在哈尔滨,一部分撒进倭肯河;肖庆芸和萌萌都没去过北京。他打算秋天的时候。把她们接到北京住上一段日子。萌萌没去过北京可以理解,她小,而肖庆芸没去过北京则很令人伤怀,她忙,她不愿意在旅游方面破费,但她已经是百万富婆了呀!肖庆啊肖庆。如果贺小贺好模好样地回来了,那么就四个人一起去北京,手拉手!一妻一妾怎么啦?记者和读者怎么啦?什么理由也不能妨碍我们手拉手!四个人玩,玩完了故宫玩长城!

41

第二天早晨,肖庆芸出事了。

焦明明手术后恢复得很好,营养师通知焦妍,焦明明吃溜食的日子结束了,可以和普通人一样吃普通的东西了。焦妍把这个好消息打电话告诉给肖庆芸。肖庆芸说太好啦!明明的第一顿人间饭,丈母娘做给他吃。

肖庆芸已经为萌萌和焦明明私定了终身,几天来她一直称焦明明为焦姑爷。焦明明不好意思,说肖姨的思想可真复杂。

早五点,肖庆芸从进城菜农那里抓了一只家鸡。提到灶房让临时聘请的厨师做个辣子鸡丁,然后亲自动手吊了个白肉汤。炒了几样小咸菜。做饭的中间萌萌醒了,怕萌萌把黎志坚弄醒。她把萌萌从卧室领到灶间。案板上铺了纸让萌萌绘画。

本来打算打发一名保安把饭菜给焦妍母子送去,但后来她决定亲自去,看着小男孩狼吞虎咽,对她而言是一种快乐。把做好的饭菜装到送外卖的食盒里,她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抱着萌萌出了门。

原本要打的,但她在停车场看到了黎志坚的微型车,车门没锁,钥匙在点火器上。开车去,她对萌萌说,记者的车闯红灯不罚款。

危险发生在从医院回来的路上。

肖庆芸有驾驶执照,是用三千元从驾校买的,她的驾驶技术不高,交规也不很懂。车开到水道街,有一辆三叉戟从后面追了上来。追到与她的车并行。她心中暗笑:我操飙车!忘了你比我少了一个轮子?于是踩油门的脚加了些力气。

三叉戟被甩掉了一截。之后又追上来,从左侧向右侧别过来。她打方向盘向右,刹车,准备跟在一辆在慢行线上的卡玛斯后面慢行。卡玛斯突然急刹车,轰然一声巨响,微型车头钻进卡玛斯车尾。与之同时,卡玛斯自动装卸系统启动,货厢里几十吨毛碴石倾泻下来,微型车瞬间被埋没。

抢救肖庆芸的医院,就是焦明明做心脏手术的医院。不过不是在循环中心而是在急救中心。

发现肖庆芸被送到医院的是焦妍。

在此之前,海查干拆迁公司的几名焦姓员工来到医院。听了黎志坚在追悼会上的讲话之后,他们给家乡打电话,知道焦妍带着焦明明在哈尔滨治病,之后他们找遍了哈尔滨的各大医院,今天早晨才找到了这里。他们没有给焦明明带来水果和其它补品,他们直接给钱。焦妍不要钱,也不让他们和焦明明多接触,她把他们领到医院院中说话,说几句话之后准备打发他们走。

这时候,焦妍看到一群人用一架人力车把一位壮大的妇女送进急救中心。她觉得这位壮大的妇女很像肖庆芸,但不敢确定。这之后她看到了被一位陌生人背着的萌萌。她抢过萌萌,问萌萌这是怎么了。你们娘俩刚刚离开医院怎么又回来了?萌萌只会哭不会说话。她抱着萌萌跟着人群追进急救中心。看着从人力车抬上担架车,然后推进手术室的壮大妇女,她大叫一声:

庆芸姐我的天!

这之后她回病房里拿出钱来,在急救中心给肖庆芸交了急救押金,然后给黎志坚打电话,黎志坚的手机关机。她又给肖庆芸旅馆打电话。让接电话的服务员去叫黎志坚。

忙完了这一切,她发现那几位焦姓的同乡还没有走,还毕恭毕敬地等着和她告别。这几名同乡都很年轻,都是焦妍的学生,他们说焦老师,需要我们做什么就吱声。温文尔雅的焦老师突然没有了教师风范,她说,焦明昌、焦明路、焦明田、焦明贵向后转滚!如果焦明明长大以后成了你们,我宁可不给他做手术让他死!

肖庆芸进入手术室半小时后。黎志坚赶到医院。

萌萌在手术室门前蹲着,眼睛贴着门缝向里面看,耳朵贴着门缝向里面听,黎志坚拉也拉不走,于是拥着她在手术门前蹲了下来。

手术室门外有一名交通警察和几名事故现场目击者。由于事发现场距离医院不远。交通警察和目击者没有打电话叫120救护车,直接把肖庆芸和萌萌送进医院。

目击者称,一开始,他们并不着急救人,因为他们认为微型车里的人不可能生还。但后来有人听到微型车里有孩子哭,这才忙着救人。

众人扒毛碴石,用手扒,手指扒出血来之后脱鞋,用鞋当工具继续扒。毛碴石扒下一批,又从卡玛斯上泻下来一批,二十分钟后微型车才露出车屁股。一个过路司机急中生智,从自己的车上取下一根长绳,长绳拴在微型车后保险杠上,众人排成一串,像拔河一样握着长绳向后拖,一、二、三!拖出微型车,打开门,众人看到了动人的一幕:

女司机的下身仍然在主驾位置,但上半身蜷缩在副驾位置。女司机用头部和背部抵挡着来自卡玛斯的冲击,用胸部和腹部为坐在副驾位置的小女孩撑起了一个安全空间。

目击者称,女司机和小女孩抱在一起,女司机的双手在小女孩背后扣死,把女司机的手指骨掰得咯崩咯崩响,才把小女孩从女司机怀里拽出来。

目击者称,拽出来之后,大家急着要把小女孩送医院抢救,女司机血人一个,死肉一堆,没有抢救价值了。但是不行,小女孩拽着女司机哎呀妈呀哎呀妈呀地叫,女司机不走她不走。这时候大家看到女司机鼻子里鼓出一个血泡,于是把她们一起弄进医院。

交通警察分析:女司机救小女孩的行为不是下意识行为,而是有意识行为。如果女司机实实在在地压在小女孩身上,小女孩不被压死也会被闷死。但女司机清楚地预见到这一危险,抱住小女孩的一瞬间,她把头抵在右车门的把手上,把小女孩可能遭受的压力分离出一部分。结果她成功了,小女孩毫发无损,但她的额头在车把手上硌出一个坑。

交通警察称,事故发生后,三叉戟没有停车直接逃逸,随后卡玛斯司机也逃逸。

目击者已经和有关媒体联系过了,他们要求媒体记录下这感人的一幕。

黎志坚简单地向营救肖庆芸的人们道谢。而焦妍的谢意不简单,她用笔一一记下了好心人的名字,然后把从焦明明病房里拿来的饮料和鲜奶送给他们喝。最后她坚决地把萌萌带到焦明明的病房里,让她躺在焦明明的床上休息。

两小时后,仍然蹲在手术室门前的黎志坚,终于用耳朵捕捉到了肖庆芸生命的信息,他听到她气若游丝地叫声:哎呀妈呀疼啊。

他用心回应:疼也要挺住。

十点钟,肖庆芸旅馆的所有员工都到了。随后长途汽车司机和菜农们也到了,手术室门前充满了柴油味和蔬菜味。

护士撵司机和菜农们,他们不走,他们说他们等着给肖老板献血,他们中间什么血型的人都有。护士说这里不是乡镇卫生院,这里是医大

附院,血库里什么血型的血都有。保安过来撵,他们不得不走。临走前他们凑了好大一堆钱。胡乱地塞给黎志坚,他们说:肖老板活着,给她买补品,死了买烧纸。

老刁老两口来了。他们把黎志坚带到窗前,让他往外面看。外面,七十二蹬小区和老白党胡同的群众来了有几百位。他们比肖庆芸的司机和菜农们有觉悟,他们没有挤到手术室门前去,他们统统站在手术室对面的院墙外。人群中有人站到铁栅栏上,向着手术室的窗口扯起一块条幅,条幅上写着:铁肩要坚强!

苏所长来了,吴队长来了,小查来了。

吴队长决定在医院安排一个警力,他认为海查干人会来,他们要检查一下战果,确定伤害的是谁,伤害到什么程度。小查要求留在医院,他向黎志坚道歉:骂我吧,没保护好嫂子。然后按着手枪发狠:海查干人见一个崩一个!吴队长不许小查留在医院,也不许他胡说,让他滚回刑警队去。

杜平凡来了,从他扶贫的郊县赶回来了。不久他用电话叫来了郑先生,抢救肖庆芸的事情。随之变得井然有序。续交押金、查收据、送红包、送饮料。杜平凡去找那位与他有交情的主管副院长,副院长带着他找急救中心主任。不一会儿,他居然换上一套白服,由主任陪着进了手术室。从手术室出来,杜平凡向黎志坚通报了肖庆芸的情况:左肋四处骨折,其中一根断肋刺伤左肺;手臂及肩胛骨折;头部有外伤;腹内淤血,医生目前还不能排除脏器是否破裂。

做两手准备吧坚弟,他说,一手是死,另一手是植物人。

黎志坚抱住杜平凡的一只手:埋怨我吧破车。

杜平凡说,今天不埋怨你,今天埋怨肖庆芸,当年她要是嫁给我,我可能会对她不忠,但不至于给她招惹来这么大的危险。该埋怨的还有老肖头,临死前瞎指,如果由肖师母选婿,一定选我不选你。这之后他流泪了,到卫生间里卟噜卟噜地洗脸。

手术室护士长出来,让黎志坚在手术单上补充签字,之后把手术前从肖庆芸身上脱下的衣服交给他。

衣服中有他的太阳镜和耳脉。可以断定,海查干人把肖庆芸当作他暗害了,因为出事故的当时,肖庆芸正戴着他的太阳镜,用他的耳脉听车载CD。同时交给他的还有一只托盘,托盘上有从肖庆芸伤口中取出的碎风挡玻璃、毛碴石,大约有二十几块。

黎志坚捧着这些东西,沿着目光的直线向走廊深处走。

走廊深处有一条长椅,长椅上坐焦妍、焦明明和萌萌。萌萌穿着焦明明的衣服和鞋,事故中弄脏的头发被焦妍洗过了,焦妍正为她梳小辫。焦明明在哄萌萌,捧着一本画册,小声地为萌萌读。焦妍迎着黎志坚站起来,她被黎志坚的表情吓住了。一时间语无伦次:萌萌没有伤,全身看过了,真的没有伤……庆芸姐做的饭菜很顺口,明明吃多了,刚刚给他吃了几片酵母。这之后她突然向黎志坚深鞠一躬,代表所有海查干人道歉:

铁肩老师,对不起。

黎志坚说,对不起。

这之后,他把捧着的东西交给焦妍,让焦妍把这些东西带到病房去,同时也把焦明明和萌萌带到病房去,然后他在长椅上沉重地坐下。焦妍拉着焦明明,焦明明又来拉萌萌。萌萌不去,她要和黎志坚在一起。她先是拽着黎志坚的胳膊,继尔坐到黎志紧怀里。

黎志坚感觉到萌萌很凉,同时感觉到一阵一阵的、发自她身体内部的颤抖。之后萌萌睡了,他脱下上衣裹住她,把她的身子放到长椅上,让她的头枕着他的腿。然后他把手提电脑支在膝盖上,打开,写稿。

文章采用新闻特写的形式。文章的主要依据是韦洋阳的证据和证言,同时公开了钱柜手机短信、余建设手机短信,上述人证和物证形成了一个完整的钢铁证据链。如果说他和季双双在国家级大报上发表的文章是把矛头指向新建集团、海查干拆迁公司和二梁,那么这篇文章就是把矛头刺出去!

贺小贺发表在网络上的投诉文章、他发表在午报上的两篇报道,即生猪黑市场的报道、老刁挨打的报道中的精华部分,都被这篇文章囊括其中,可以说,这篇文章是铁肩专版、铁肩震撼版的集成和延伸。文章中表示,无论是调查会、个别采访他都有声像证据,部分图片存储在他的博客中。文章中公布了他的博客名称及密码,关注者可以点击浏览。文章列举了新建集团的三项罪恶:野蛮拆迁侵害百姓、打杀人命制造冤案、压制媒体迫害直言记者。文章对有关部门毫不客气。指出有关部门的玩忽职守和不作为,为忍者帮构建了保护伞。进而导致贺小贺失踪和肖庆芸车祸。

近万言的文章,三个小时内结稿。

他把稿件复制三份,第一份发送到公安局警情网。第二份发送到午报采编系统。他知道这篇文章不会在午报发表,程启前不可能签发,他是在暗示程启前:作为正派记者,他黎志坚不做暗事。第三份发送给季双双。发送给季双双的目的有三个。一、由季双双提交给她供职的国家级大报。二、由国家级大报网站发送到全国各新闻网站。三、请季双双把这篇文章推荐给新华社记者,争取在新华网发通稿或内参。

两小时后,他接到了季双双的回话,三个目标,命中了前两个,她目前正等待着新华社方面的回复。

挂断季双双的电话。给程启前打电话。用的是总编码。

他没有给程启前责难他的机会。简单的道歉之后,他直截了当地提出辞职。他说,现在是口头辞职,明天我向高层递交一份书面材料。书面材料上。我把辞职的时间提前,提前到十天前。也就是说,十天前我已经是自由撰稿人了,将要在几家媒体上发表的负面新闻。和程总和午报毫无关联。

他说,作为自由拟稿人,我可以不去北京了,我就在哈尔滨等着,等着忍者帮来暗算我。如果我遭遇不测,午报可以不给我开追悼会,我辞职了,报社没有必要追悼一个自由撰稿人。但是程总,看在我在报社工作二十年的面子上,请给我发一条大一点的讣告,告诉忍者们我死了,带着正义和罪过一起死了,请他们不要再加害其他无辜的人!

他说,原谅我程总,我不是和真理生活在一起。我是和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生活在一起,因此我是一个片面的人。作为一个片面的人,我理所当然地要维护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他们受到伤害的时候,我理所当然地要大喊一声,将要发表的负面新闻,不过是大喊一声!替我的肖庆大喊一声,她很疼但没有力气喊。大喊一声,可能伤害了你、你的午报和忍者帮,但是没办法,我是个片面的人。虽然不再是你的下属了,但我仍然要向你道歉,程总,除开工作关系之外,我自认为我是你的朋友。这种感情也许很片面,也许你并没有意识到,而我又不善于表达,我一直在等,等到你离休,等到你变成光腚岛上老程头的时候再表达。你在高层、我在底层、我们之间隔着中层,向你表达感情,我害怕给同事们留下媚上的印象。但是现在,我自由撰稿了,我有了话语权,我可以表达了:程总,我一直对你心存友爱。

程启前没有打断黎志坚,只在电话那边简单地嗯,黎志坚的话说完之后,他又等了几秒钟,大约丢掉一支烟又换上一支烟的时间。这之后他十分冲动:

放肆!黎志坚你放肆,你敢贬低我,你敢把

我和我的午报和忍者帮放在一起说!我程启前也是个片面的人,我也生活在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身边,你黎志坚就是我爱的人,你受伤害我也要大喊一声。黎志坚你听着,辞职的事情从此不要再提起,铁肩是我树立起来的记者品牌。是午报养的家狗,我不可能放家狗出去寻自由,变成狼怎么办?自由撰稿人虽自由但有风险,我不给你自由也不许你担风险,你必须接受午报的制约和保护,你不怕死,我怕你死。

你的情感不片面。他说,我一生中没有说过。谁是我朋友,晚年也不准备说,但是我要告诉你,程总编和老程头其实是一个人,老程头应该有的情感,程总编一定有,这和去不去光腚岛没关系。

这之后他说了三项意见:一、你的家属是午报的家属。我马上派工会干部去医院,眼下协助你抢救你家属,如果你家属发生不测,工会协助你处理善后。二、派社会部记者去医院采访,你家属的事迹让我感动,你的家属是午报的优秀家属。理应得到午报的弘扬。三、你将要发表的稿子的确与午报无关。因此午报不加评论,同时也不影响午报高层此前对你的工作安排。

走吧你走!他说,你家属的事情有了下文,。走,北京办事处有一大堆事情等着你做,但是不许自由撰稿。

晚六点,贺小贺来了。

逃出公安医院之后,贺小贺乘火车进京,准备到最高检申诉后再度自杀。登上列车后她就昏睡不醒。列车进入辽宁地面,列车员将她送下车,交沈阳公安医院救治。之后她被送进沈阳求助站,再之后被遣返回哈尔滨。下车后,她在交通广播中听到肖庆芸、萌萌出车祸的新闻,随后赶到医院。

事实上贺小贺差一刻六点就到了,但她没有马上到手术室门前来,她躲在楼梯口,作为把灾难带给黎志坚家庭的罪魁祸首,她琢磨怎样才能在这个场合下做好众矢之的。抗美主任的见解很有道理,大凡出走而没有消失、自杀而没有死掉的人,重返生活后都有些理亏,似乎十分的对不起大家。是萌萌首先发现了她,萌萌正在焦妍的怀里,萌萌两眼大放异彩,向她一指,简单地说了一个字:妈。

车祸后萌萌第一次说话。

贺小贺的形象十分可怜。她剃了平头,剃平头肯定不是出于自愿,剃头的时候她一定反抗过,结果头发被剃得深一块浅一块。她瘦,瘦掉了脸上的所有肉,两眼深陷,鼻梁和额头高了起来,在她脸上造成了横平竖直的两条阴影。她的嘴上布满了血泡,有些破裂了,有些还在生成,因此她的嘴合不严。她穿了一件风衣,风衣在她身上显得十分宽大,两袖飘飘的,全然一个深秋遗弃在干涸水田中的稻草人。

这形象。谁还责难她?

她怯怯地走过来,在萌萌头上摸了一把之后,把自己隐在黎志坚的身影里。好一番搜肠刮肚,她找到了几句安慰的话:肖姐不会有危险的,如果需要一个人死。那么第一是我、第二是萌萌,你和肖姐排在第三第四。老天不会随意改动次序的。

黎志坚把贺小贺的手放在自己的两手之间焐了焐,然后把贺小贺的手交到焦妍手里,让焦妍带贺小贺去病房里休息。

杜平凡在病房里。

他对肖庆芸做了两手准备。首先是植物。他为肖庆芸订下了一套有南窗的病房,是套间。有利于家属长期护理。其次是死。他已和民政部门的朋友打了招呼。预定了一块离市区最近的墓地。根据风俗,不过半百的人死后不能穿寿衣。他安排旅馆员工给肖庆芸买了一套高档睡衣、一件深颜色的外衣。焦妍和贺小贺进入病房的时候,他正在摆弄那两件衣服,摘掉商标,在病床上铺平。见到贺小贺的可怜相,他没有多说话。但仍然对贺小贺没有痛不欲生表示了一点点不满:能对别人视死如归,小贺了不起!

贺小贺说杜哥。姣姣好吗?

杜平凡说当然好,因为你不在。

这之后,他指点着两件衣服说,太平间的两个老头肮脏,不想让他们摆弄庆芸,庆芸咽气后,衣服由你们两个给她穿。他又说,据传说,给死者穿新衣服,要想穿得顺利,活人最好先试穿一下。然后他出门:你们两个试穿一下吧,注意,要穿反面。

贺小贺说我来我来。

焦妍说你瘦,我来。

试穿之后。两个女人再度把衣服平铺在病床上,用手熨平。这中间贺小贺发现,深蓝色的衣服布料中有暗纹,细看那些暗纹,竟然是左一朵右一朵的细碎的花。她说好兆头!无意中选择了带花的衣服。肖姐她不能死。

焦妍重复,好兆头好兆头。

接下来,两个女人小声地说话。

贺小贺说,她回来就是为了陪肖姐,活陪着肖姐活、死陪着肖姐死。显然。她在为自己走失而没有消失、自杀而没有死掉做辩解。

焦妍对贺小贺的话做了纠正,她说,这话说对了一半,庆芸姐活着,你陪大家都陪;庆芸姐死了。应该把陪字改成替,大家都替她活着。她又说,比方你吧,余建设没了,你要带着萌萌替他活着;比方我吧,一旦我家尔健伏法,我和明明就替他活着。

两个女人突然间没了话,四目相对无限悲苦。

晚八点,肖庆芸被推出手术室。

肖庆芸的伤情并不像杜平凡说得那样骇人听闻,因为医护人员的脸色都不庄严。

贺小贺奔过去,细瘦的身子飘飘忽忽地撑着风衣,一条影子一样地追随着担架车,她问,死了吗她?护士说,你见到过谁家医院把死人往病房里送?她又问,也没有植物吗?护士不屑于回答,从白服口袋里掏出一件硬物在肖庆芸脚心一划,肖庆芸全身随之一抖。

肖姐她没有死!贺小贺向跟在她身后的人们宣布了这个信息,然后她不分南北地跪下,之后响亮地磕头:苍天有眼,不该死的人到底没有死!然后她哭,先是坐在地上哭,而后躺在地上打着滚哭:连累你了啊肖姐,你替萌萌死了一回啊肖姐……你替我死了一回啊肖姐。

她滚到走廊窗下,走廊窗下有一片暖气,她大约把那一片暖气当成是余建设的墓碑了,她抱着那一片暖气继续哭,头往暖气片上用力地撞:我不报仇了啊建设……活不起也死不起啊建设……别再做冤魂了,托生去吧建设,托生成一个有权有钱又凶恶的人,自己给自己报仇去吧!

撇下贺小贺在走廊里哭,其他人都追随着担架车进了病房。从担架车抬到病床上,肖庆芸醒来了。

肖庆芸首先是咳了一声,之后睁开眼睛,涣散的目光在围着她的人们中间游移。焦妍把萌萌向着她抱起来,她的目光在萌萌脸上停了一停,之后继续游移,游移的同时,嘴里含含糊糊地说话。黎志坚站在肖庆芸头顶方向,肖庆芸看不到他,于是他转到肖庆芸面前去,俯下身,侧过头,耳朵到肖庆芸嘴边去倾听。这中间他泪流了。一滴亮晶晶的泪珠很完整地落在肖庆芸唇边。

肖庆芸的目光定在黎志坚脸上,嘴唇哆哆嗦,似有无限的话要说。哆哆嗦嗦的中间,黎志坚的那一滴泪珠流进她的嘴里。

尾声相逢一笑

一年后。黎志坚和梁洪烈见面了。

同时见面的还有曾主任。曾主任不在拆迁办了,也没有被两规,他退二线了,在市政府政策调研室做调研员。黎志坚没有回到社会部,而是做了要闻部主任。老白党胡同拆迁工程结束,梁洪烈拍下了一块地皮。盖楼,由拆迁公司老总转为建筑公司老总,并且在哈尔滨定居。

把三个人聚到一起的,是电视台搞的一档访谈。访谈的主题是物权法和拆迁法。曾主任是主讲专家,黎和梁是应邀嘉宾。访谈取消了,原因是主管城建的市长因故缺席。领导缺席而取消一档访谈,很正常,但老曾的说话欲望没有得到满足,于是他把黎和梁扯到休息大厅,说话,让黎和梁听。

说点儿与我们三个有关的、电视台不能播的。老曾说,物权法和拆迁法出台之前,我就知道这两样法规是什么样子的,什么样的理念、什么样的功能。我不是什么先知先觉,不过是一个没有被两规的干部。作为前政府官员有这种超前意识,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以前城建开发中的种种行径,是明知故犯,用老百姓的话说,是睁着眼睛尿炕。

老曾面朝玻璃墙。手指前方欣欣向荣的高楼大厦,阐述明知故犯的理由。黎志坚和梁洪烈都说,免了,我们明白。然后,他们齐声说:基石。

然后黎志坚提议出去走走,三个人来到老白党新区梁洪烈的项目工地,工地上如火如荼,到处可见海查干人忙碌的身影。工地外到处有三三两两的拆迁户,对着工地指指点点,目光中有焦灼和期待。梁洪烈说,铁肩记者,要没有你掺和,早封顶了。黎志坚说,我要不掺和,能给人涨拆迁费?梁洪烈说,涨了白涨,都在回迁的房价里。

老曾说。比起封顶,那都是小钱。城市早封顶,物权法和拆迁法就早出台。又问,物权法的核心是什么?保护的是什么?

黎志坚说,私产。

梁洪烈说,生命。

都对了,又都错了。老曾说,生命是蚂蚁,私产是蚂蚁蛋。一个城市也好,一个民族也罢,腾飞起跳,总要踩着个什么垫脚的,谁要是怕踩死蚂蚁和蚂蚁蛋,谁就别想振兴强大,就只能永远受人欺辱。古今中外,概莫能外。要不马克思能说那话?资本从诞生的那天起,每个毛孔都滴着肮脏的血?他说。我们三个就是蚂蚁,我们三个之所以没有被踩死,不是城市发展之足怜悯我们,现在看只能是一种偶然,落脚的时候,我们在步道板缝隙里面。

黎志坚说,我这个蚂蚁当得亏,和你们两个比。我的蛋少。

曾主任说,梁老总蚂蚁蛋多,我少,没有被两规就是证明。

梁洪烈认为把财产比成蚂蚁蛋欠妥,他说,蚂蚁蛋是孩子。

又过半年,黎志坚和梁洪烈第二次见面,在火葬场。

祝美渝老师过世了。临终前她立下遗嘱,她的告别仪式用她的画展代替。老刁和黎志坚执行遗嘱,在火葬场告别大厅办画展,肖庆芸没有来,她在旅馆里预备酒席,请所有吊唁者吃饭。贺小贺不在肖庆芸那里做助理了,老白党胡同一期回迁房竣工,她购置了一百五十米的商服门市,开了一家餐馆,自己做经理。萌萌进了全日制学前班,周六回家,有时去老白党胡同。有时去肖庆芸旅馆,去肖庆芸旅馆的次数多,因为丫丫养在那里。

老白党新区很好,全国百强工程。

祝美渝老师的一百名学生捧着她一百幅画作站成一排,所有吊唁者一一看过画作后才能到她的遗体前告别。放送的音乐也不是哀乐,而是西洋乐曲神秘花园。别开生面的遗体告别,引来许多其他死者的吊唁者,其中有梁洪烈。

余建设命案告破,但没有审结,案犯仍然在押。在押中间梁洪畴死了,肾病,仅有的一个肾衰竭了,不干活了。梁洪烈把梁洪畴的骨灰存放到火葬场,骨灰上架的时候,与黎志坚相遇。

黎志坚也在为祝美渝老师的骨灰上架。梁洪畴的骨灰不归乡,黎志坚不解。梁洪烈说。回不去了,一是梁洪畴在海查干没有亲人了,他把他的老婆孩子都攮到了哈尔滨。二是海查干人死无葬身之地了。嫩江下游修水库建电站。筑坝憋水,梁老大草塘淹了,寒噤屯沉人一米深的水下。黎志坚担心地问,水退了之后沼泽还能再恢复吗?梁洪烈说也许能,但坟地肯定保不住,骨殖和骨灰顺水走了。

因为存放手续办在同时,两位死者的骨灰盒挨着摆放。两个什么都不同的死者,骨灰盒放在一起也十分和谐,遗像上祝美渝老师的目光偏左,梁洪畴的目光偏右,两个人的视线将在他们面前两三米处交汇。

责任编辑:周昌义

分类:长篇小说 作者:刘国民 期刊:《当代》2008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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