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宛柳女,《解放军报》高级记者,大校。第九届“长江韬奋奖”获得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报告文学作品曾获1990~1991年度“全国优秀报告文学奖”、首届“鲁迅文学奖”、第六届“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奖”。著有报告文学集《我在寻找那颗星》、《没有掌声的征途》等。
头顶上的那“盆”水告急
5月21日下午,头戴防护面具的防化兵开始进入北川县城,意味着北川封城时刻到来。北川最后一战——农村信用联社金库挖掘到了决胜阶段,尚不被公众注意的唐家山堰塞湖也开始告急。任家坪收费站设了几道岗,只允许“挖金库”的二炮部队进去。我站在信用联社的废墟上,一边看脚下挖掘机、装载机轰隆隆地拼命向金库掘进,一边看天上一架接一架直升机急匆匆像走马灯,就知道我们头顶上那“盆”要命的水快顶不住了。
当天早上,武警水电部队政委贾方亮电话告诉我唐家山情况紧急,此前一天他与军、地水利专家们乘直升机去唐家山堰塞湖现场勘察过。我放下电话直奔北川县永安镇武警水电部队的专家组临时驻地,那里尚无其他媒体记者来过。
6名专家刚刚集结在此:岳曦,武警水电部队副主任、副军职水电专家;吴国如,武警水电部队副总工程师、水电专家、爆破专家;孙来成,武警水电部队副参谋长、水电专家;刘松林,武警水电部队一总队总队长、水电专家,大家称刘总;王殿林,武警水电部队三总队副总队长,大家称殿总;李虎章,一总队副总工程师。反正除岳副主任外全称“总”,一个即将授衔的将军加一群大校老总,一个武警水电部队的精英组合,就住在烂泥地简陋的小帐篷里,所有后勤保障设施还没跟上来,打地铺,吃方便面和饼干。
专家们给我介绍情况,一堆惊人的数字:昨天他们终于登上唐家山堰坝了,基本情况已探明,这是震区险情最严重的堰塞湖。目前他们的水文观测人员冒着生命危险住在堰坝上观测,有2000多万方的堰体堵在那儿,水位以每昼夜2米多的速度上升,上游3000多平米流域的积水随时汇入湖里,一旦溃坝水头60多米高,会危及到整个绵阳地区,绵阳设防是50年一遇,防1.5亿立方的水,湖水已有2个亿立方,形势非常危急。现在要跟洪水赛跑,昨天晚上国家防震指挥部水力组在绵阳开会,一是要求武警水电部队想办法把这“盆”水疏导掉,二是制定了紧急疏散群众的方案。仅仅疏导工程对水电部队并不难,他们准备上去600官兵,24小时施工,一周时间完成,部队和80多台重型设备已准备好,关键是上唐家山的路全部被塌方毁坏,设备怎么上去?只有空中一条通道。运送设备是难题,坝上环境险恶是难题,600多人上去住哪儿是难题,上面突遇暴雨溃坝人员逃生是难题……但你没有退路,专家们面对巨大的挑战。
22日北川城抢险大战结束,所有驻北川部队撤退转移。我要求随直升机上唐家山,但不被允许,原因没说。当晚看电视才知道,这天下午温家宝总理乘直升机视察唐家山。他二次飞四川灾区,专为唐家山堰塞湖而来,可见险情逼人。这天晚上快10点了,武警水电一总队四支队的政治处副处长杨贵明来电话告诉我,武警水电部队排险指挥部批准我随一线指挥组登机上唐家山堰坝。
23日一早,我从绵竹赶到专家组驻地同他们一起奔绵阳南郊机场。但是偏偏遇上坏天气,在机场耗了一整天。先后有5架次飞机升空去看天,转一圈回来都说不行,说到了山边上根本进不去。直升机飞行的气象条件要求能见度2公里,但上午的能见度才500米,下午一度到了1公里。我过一会儿就问去看天的飞行员,天气还有可能转好吗?回答是难说,但也可能忽然就起风了天就好了。于是我们抱着很大希望继续等。结果到了6点半,天暗下来,所有飞机罩上套,机组人员撤离机场。我们悻悻打道回府。
指挥组强飞唐家山堰坝
24日早上7点,我又按时赶到绵阳南郊机场。一看满天浓云厚雾,能见度还不如昨天,飞行员说目前的能见度还不到500米,离飞行气象条件差得远了。心就凉了半截,又没戏了。
但杨贵明来了个很及时的电话,说昨晚突然与唐家山联系上了,山上先期上去的25名官兵已断水断粮两天多,特别是没水,渴得都要疯了,几近生存危机。我明白了,今天是拼死也得飞。
记者比昨天多了数倍,一夜之间都搞清楚了唐家山是当前灾区的头号大新闻,大家拥在几架待飞的直升机边上。我很快知道“LH91715”号飞机是第一批第一架,陆航一团团长、特级飞行员张茂生亲自驾机,副驾驶是中队长方国辉,超强组合,像是要闯关的架势。
成都军区空军副参谋长的越野车“嘎”地停到这架飞机旁,这位看上去很年轻的空军少将下车就冲到张茂生跟前,打着手势有点激动地作了非常强硬的指示,主题是无论如何要把补给和指挥组专家送上去!
“LH91715”决定立即起飞。张茂生团长没有半点犹豫。
M-17运输机不大,除装好的总共9吨重的食品、水、发电机,这架飞机载重只允许再上8个人,特别是在如此严格的气象条件限制下,多一个人就多一分危险。两个战士先登机,是准备到后往下搬东西的。接着是指挥组6位专家,我没客气跟着就上去了。然后武警中央电视台记者站的张保东、新华社军分社驻武警记者刘昕也挤上来,他俩的理由是武警自己人,要记录。众多记者挤在机下,包括中央电视台、《人民日报》、凤凰卫视、八一厂等等。机上人显然超了,多一个人都不飞!谁下去?
一个戴陆航臂章的女干部在下面朝我叫:“你下来!中央电视台还没上去呢!”这是什么逻辑?她不说这话也许还有商量,我就正告她:“《解放军报》就得上!这是军事行动!”
机上所有的人都看着我,我解释说我占的分量也不过那一袋大米。吴副总师急了,朝我发火:“山上的官兵都断水断粮知道吗!”意思是大米比我重要得多。
我也没客气:“你发什么火!我又不是上去玩儿,军委领导等着看《解放军报》唐家山的消息!”我自知耍懒不是高招,但这会儿顾不了那么多。
僵持不下,孙副参谋长朝那两个战士大吼:“你们两个下去吧!东西我们搬!”
战士下去了,人数还多一个。岳曦副主任很宽容地给了个台阶,他对张茂生团长说:“江记者说了,她就占半个人的分量。”其实若与虎背熊腰的孙副参谋长比,我连半个人的分量都没有。张茂生什么也没说,命令关舱门起飞。我暗自高兴。其实在起飞前,众记者尚在混乱中,我已经和张团长及他的机组聊得很熟了。
看表,9点整。飞机快速升入云上,半小时后钻进大山中的夹皮沟。灰蒙蒙的厚云中,舷窗外真是“其山惟石,壁立千仞,临之目眩”,在复杂的山缝中小心翼翼地穿行不说,时有高压电杆迎面扑来,飞机立刻拉起。这两天在机场听飞行员特别讲到这些高压线,地震后电线都乱了,眼神稍有差迟碰上就机毁人亡。
起飞前,我听张茂生团长和机组讨论飞行方案,用他们的行话叫“高降”,就是高飞低降,先拉升到云上,仪表飞行,等到了指定坐标点,找一个云缝盘旋下降,难度大,风险大,不到万不得已不这么飞。凡陆航的老飞行员都知道皮定钧与儿子皮小牛的故事,上个世纪80年代,这对同在福州军区任职的军人父子,就是乘直升机在气象条件不具备的情况下起飞,撞山牺牲。我特别清楚这个故事的原因,皮小牛的未婚妻是我很要好的中学同学。另一个极深的烙印,是上世纪90年代初,成都军区张太恒司令员的工作组巡视西藏边防,两架黑鹰直升机先后从日喀则起飞,后一架突遇气流失事,这成了当时震惊全军的大事故,事后我亲耳听张太恒将军讲到他的悲痛与悔恨。
但这回不一样,救灾就是战争,作战岂有畏惧之理。看驾驶室,张茂生团长和他的机组成员不仅镇定,而且机智。看身边的指挥组专家们,人人泰然自若,而且还挺乐,孙副参谋长对大家说:“我早说了,飞机超重先把岳副主任扔下去。”很持重的岳副主任也和大家一起笑。其实什么也不必想,所有的生死艰难大家共同面对,我倒觉得心里特别踏实。
绕过无数被塌方破了相的山峰,掠过谷底大大小小的堰塞湖,终于下降了。我说怎么停得那么稳当呢,原来是降错了地方。张茂生和专家们只好跳下飞机展开地图一通查找。
再升空,再盘旋,10点多一点,真的到了唐家山堰塞湖坝上——2000多万方垮塌的乱石和泥土堆成的丘壑,没有平地降落,直升机晃着,一只轮子悬停,离地还有一大截。大家先七手八脚把物资扔下去,然后人再往下跳。
机组人员问我:“后面不一定有飞机再进来了,你下吗?要不你就跟我们回去?”我当然下,我干吗来了?只是跳下去时得有人接着点,可不能摔断腿。
一阵螺旋桨的狂风掠过,“LH91715”走了。
先遣队断水断粮绝地生存
先上坝的25名官兵把运来的物资归拢好,抓着矿泉水就猛灌,少的一口气喝两瓶,最多的一下喝了5瓶,再撕开单兵自热食品,加水,没等变热就大口往里塞,用“狼吞虎咽”、“穷凶极‘饿”这些字眼一点不过分。你才知道什么是生死极限,指挥组领导心疼地劝:“慢点吃,慢点……”
堰坝上的情景有点像怪异的美国大片。乱石嶙峋,沟壑狰狞,一些土石是松散架空的,每迈一步都不知从哪儿下脚。坝两侧是高山,右岸就是劈下这2000多万方土石的山体,像刀削一样,无数巨石不停从山顶直泻而下,声大如暴雨。余震一来,落石就越发凶猛,真是惊魂慑魄。那个险恶的堰塞湖看上去还算平静,震前这是一条美丽温柔的河流,叫湔江,就经过我们脚下堰坝这个位置流向北川,从北川县城拐个弯流向绵阳。现在湔江被堵成了湖,湖面满是漂浮物,已经严重污染,水呈绿色,专家们说那里的水,手决不能碰。所以先遣队的战士们守着一湖水却渴得要发疯。
专家们在乱石堆里坐下开会,研究下一步的工作安排。后面的飞机没跟上来,部队和设备都不到位,施工计划茫然,有些无奈。大家都不断抬头看天,希望忽然云开日出,还有飞机来,但只有黑云加重。云层上确有飞机过往的声音,坝上的战士说那是民航,过路的。
没有手机信号,基本与世隔绝。大家有些同生死共患难的意思。我和吴国如副总师互相道了歉,对上飞机时态度不好各自做了自我检讨,其实,人家是那么大的专家——国家爆破协会的权威,我怎好那般无理?于是“不打不成交”。
先期上坝的官兵们比我想像得乐观多了。讲起他们如何绝地生存,还都乐不可支。
“渴!像上甘岭!”“我把那些扔了的矿泉水瓶找了好几遍。”“他把前两天掉地上的饼干又偷偷捡起来吃了。”“你知道渴得睡不着觉什么滋味吗?”“今天早上6点就起来找吃的了,翻山几个小时都找不到水源,地震把山上的水源都破坏了。挖了些土豆回来烤着吃,可没水,吃不下,一点一点往下咽。采了一大包豌豆、野山杏,还有桑葚儿,嚼着当水喝,好吃。”
我问山上还有桑葚儿吗?战士们笑答:“整座山上的桑葚树都被我们捋了一遍了,能够着的肯定是没有了。”
“没水可比没饭吃痛苦,我这辈子头一回觉得快要死啦!”队里最小的战士马林说。
二级士官陈全义说:“昨天中午我和黎佳勇爬山两个多小时找水,发现有处泉水,一滴一滴的,就兜了块塑料布,以为能接好多水。晚上抱了个纯净水大瓶子去,唉,才装了个瓶底。”
一总队四支队教导员漆文是先遣队的领导之一,他说:“他们抱回来的水也就不到一公斤,大家都舍不得喝,用矿泉水瓶盖盛水,一人喝一瓶盖,润润喉咙,都让给别人喝。这种时候,战士们做的真是很感人。”
“那为什么你们这么多人就带了那么点食物和水呢?”我问。
“呵呵,还不是和你们一样啊!”陈全义特别爱笑,“我们4人是21号先上坝测量水文的,带够了3天的食品,谁知道第二天一早就上来了他们21个操作手,什么都没带,说吃的用的全在下一个飞机上,这么多人一顿饭就把我们3天的口粮干光了。谁想到下一个飞机从此不来了!等一天又一天,没信号,报告不出去,叫天天不应啊!”
昨天晚上,就在陈全义他们上山找水,走到曲山镇楼房村附近时,黎佳勇兜里的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这里有信号!他们高兴得要发疯,当即拨出电话。
23号晚8:23,一总队四支队政委邓显华接到了山上断水断粮的报告。
这就决定了今天有一架飞机必须强行进山。
被困坝上两昼夜的专家们
大部队不知什么时候能上来,但要在上来前勘察好安营扎寨的地方。原则上堰坝不能住,一是没有可扎帐篷的地方;更重要的是危险,一旦下大雨湖水暴涨溃堤,首先威胁的就是堰坝。所以先遣队都住在左岸山上。我跟着岳副主任、殿总、李虎章,在先期上来的一总队四支队副支队长带领下,上山看地形。
悬崖陡壁没有路,战士们在上山处拴了绳子。先得拉着一根100米长的绳子,攀上几乎直立的陡坡。抬头一看我就有点发傻,我能上去吗?其实我真低估了这将近40年军旅练就的能力素质,我上去的速度并不比他们慢。而且总共攀了4根这么长的绳子,到了比较平缓的山腰,也得拄根棍子。官兵们每天要这样上下几遍,吴副支队长说,往返一遍要将近一个小时。
先遣队的两个小帐篷就扎在树林中一处高地上,帐篷外一面红旗,上写“党员突击队”,在暗灰的大山上特别亮眼。帐篷前的平地有一堆篝火残迹,炭灰里还埋着烤黑了的土豆。树间拉根绳晾着被子,其实也没太阳,可见帐篷里太潮湿了。
山上并没发现供数百人扎营的地方,不是陡壁就是塌方,地震时山体垮塌坐下来冲起数百米的河水积成许多水坑。脚下到处是震裂的缝,窄的巴掌粗细,大的有一米宽,据说整个大山上随处是这样的裂缝,有的被树叶草丛掩盖着,稍不留神就会陷下去,相当危险。
岳副主任是专家,有多年的野外施工经验,他一路对3名部下说:“现在看能搭5顶帐篷,再努力一下,争取搭20顶帐篷。这条小路要与堰体打通,为施工的大部队建一条逃生通道。”
回到堰坝上,战士们已经用铁锹在最高处修出一个20平米左右的停机坪。专家们上去验收,一堆人在这个小小的平地上转着圈。刘总宣布:“唐家山广场落成剪彩仪式正式开始!”大家还唱着入场式进行曲。别看老总们都一副乐天的样子,我清楚他们心里急得要开锅。开始下小雨了,飞机不会来给这个停机坪捧场了。
靠近湖水的一块巨石上,是一号监测点。高级工程师梁启成带着3名士兵还在观测水情。梁启成告诉我,目前堰塞湖的水位一昼夜上涨速度是2.06米。水往上涨,坝向下沉,3天内,堰体已下沉了25公分。
下午5点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我今天得发稿!除了揣在迷彩服兜里的小相机、采访本、两只笔、备用电池,其它什么都没带。没电脑,没电话,稿怎么发?我和新华社的刘昕都瞄上了岳副主任手里的海事手机——山上惟一能与外界沟通的工具。
岳副主任很宽容地允许我们使用。据说海事电话通话费不菲,何况这是山上与指挥部联络的渠道,必须随时保持畅通。
周末,不知道报社谁值班,就直接拨给总编孙晓青。电话立刻就通了,只是信号不好,时断时有,我转着圈找信号,喊得满坝都听得到。孙总很急切地要知道情况,但他那边还是听不太清,意思肯定是明白了:我要口述发一篇带唐家山堰坝电头的消息。现在没有电视台上来,我们这条新闻就是首发。可让总编给我做记录不太合适,我挂断了电话,然后终于拨通了记者部内勤组值班记者安普忠。难为小安紧急找纸找笔一句句记录下我的报道,每句话都得喊好几遍那头才听清。口述的肯定条理有点乱,我请他们再给顺顺。
挂了电话没多会儿,居然有找我的电话打进海事手机。是我们在绵阳的年轻记者丁海明,他有海事电话,所以拨进来了。他说孙总要他和我联系上,“一定想办法把江大姐救下来”,我很感动,请他转告孙总,稿子已传回去,没有危险,没有生存困难,请领导放心。
天黑下来,雨下大了。战士们在坝上平出一块地,搭了一个班用帐篷,作为指挥组办公兼住处。本来也想把帐篷搬到山上,但把所有物品背上去太艰难了,白天还要下来工作,最后决定暂住坝上,24小时监测水文,有了情况再往山上跑。
就我一个女的,当然得男女混住,反正大家都不脱衣服,穿着衣服还冷呢。
战士们腾出自己的被褥背下来给我们,一人一套。泥地冰冷潮湿,年轻小战士都说一觉睡起来浑身疼。褥子底下还铺了叠起的帐篷,算是防潮层。帐篷带得多,以为今天会上来大部队。殿总说,早知如此少带两顶帐篷,多带几箱单兵食品就好了。可谁料得到呢。
我捡了个门边位置。岳副主任提倡保护妇女,叫我睡到最里面去,我说我就在门口吧,大家都方便。帐篷的门是个布帘,关不严,孙副参谋长说:“你小心狼进来啊!”我说我没油水,狼进来也先叼最胖的。其实这堰坝上哪有狼啊,山上的狼估计早被地震吓没影儿了。
这个白天每人只吃了一包单兵自热食品,晚上都饿了,看看帐篷里仅有的一箱单兵食品——单人4天量,都没提再打开——谁知道后面的情况怎样,有备无患。殿总忽然像变魔术一样拎出一袋生花生米,大家高兴坏了,所有的手都上去抓,要在平时谁吃生的花生米啊,这会儿吃得还特香。这时就发现惟一财会专业出身的殿总真是高人一筹。也不奇怪,殿总参加过唐山大地震抢险,有经验。
专家们都是烟民,除李虎章和3个记者,每人都带了烟,而且都在随手提的纸袋里,以刘总的储备最丰厚,他的烟瘾也最大。于是帐篷里烟雾弥漫。一群高级知识分子,何以烟抽得这么凶?他们说,干水电,常年在野外施工,累,抽烟解乏。这就讲到了他们所干过的大工程:天生桥地质博物馆,世界最长的引水系,获国际建筑金奖;龙滩水电站,获世界混凝土坝里程碑奖——世界最高奖;三峡电站,中央军委通令立集体二等功;南水北调、西气东输、清江水电坝、二滩水电站、洪家渡水电站、糯扎渡云电外送……这都是中国最重大的水电工程啊!工程建设中,眼前这些专家指挥员都是不可或缺的功臣,你不能不对他们充满敬意。可这会儿,他们就被困在这个孤岭上的小帐篷里,无异笼中困兽。
大家把仅有的两件救生衣给我和张保东。张保东年纪不大却有糖尿病,平时每天要打胰岛素,可这回没带上山,他肯定是血糖上去了,人看上去很虚,但一直扛着摄像机坡上坡下跑,咬着牙不放过任何可记录的素材,回去后要做专题。刘昕年轻,看样子身体还不错,躺下就大睡。
救生衣里面有泡沫,我垫在腰下。先期上来的小战士们都说,睡一觉起来浑身疼,那我“老弱妇孺”辈更得搞好个人防护,不要病了给大家制造麻烦。发现还有一小纸箱牛奶,就拿它当了枕头。看看其他人,都因地制宜,有卷了褥子边当枕头的,也有什么都不枕的。专家们是做了住在坝上的准备,但所有的生活用品都不在这架飞机上,基本上也都是赤手空拳。
这天夜里没睡成觉。首先是帐篷里巨响的呼噜,从李虎章开头,大家还坐着聊天他就直挺挺地躺着鼾声大作了。然后,陆续开始节奏不等、音高错落的吼声,像震耳欲聋的交响乐。听得出,演奏中,刘总是首席。据说他们上山前连续好几天研究排险方案到半夜,每天最多睡两三个小时,这会儿积蓄的疲劳总释放。
与帐篷内遥相呼应的,是帐篷外的大雨加山上滚石声。滚石声听之有劈雷闪电之效果,偶尔还伴有余震,似乎山水要倾覆,若不是战士们早提醒说习惯就好了,真感觉身在恐怖大片里。
别看孙副参谋长胖,但睡觉很轻,精力过盛。半夜爬起来,不是把身边的殿总拉起来聊天,就是跑到帐篷外跟哨兵逗乐,还在黑洞洞的雨地里做操。问他怎么回事,他说睡多了腰疼,不如起来锻炼身体好。
终于天亮了。钻出帐篷一看,倒吸一口凉气,对面滚石的山看不见,什么也看不见,能见度基本是零!彻底打消想念飞机的念头吧,必须坚定常驻唐家山的思想了……这真叫听天由命。
可我原定今天是去都江堰采访301医院医疗队的,社里派的任务,也与带队的陈副院长约好,现在计划全乱了,还无法通知人家,比较郁闷。
远处山上竟然有鸡鸣狗叫,才知道动物们在大地震时会逃生啊!
没有水,不洗脸不刷牙;没梳子,不梳头;没能见度,出不去。大家起床只能坐在各自铺位上开侃。
岳副主任爬起来,发现睡得难受,原来用刘总的话说是“睡了个倒坡”——地势反了,一夜头朝下。
大家评点打呼噜的级别,刘总夺冠。刘总不承认,立刻转移目标,突然说:“你们没看李虎章一夜姿势都没变吗?”他不提醒还好,这一看李虎章和昨晚一样依然直挺挺躺着!吓我一跳——我可是才从重灾区抢险现场出来啊,经不住这种联想。大家也先是一愣,然后哄堂大笑,李虎章终于醒了,不知得累到什么程度才能睡成这样。
没有早饭开。刘总用他的陕西普通话大吹他们家乡的“油泼辣子biang biang面”,“biang”字只能拼音,字典上绝对没有,笔划高度复杂,有相关顺口溜,刘总念,大家跟着写,笔记本一张纸写这一个字基本就满了。关键是越写越要流口水。
岳副主任开始收紧皮带,说最后一个眼已不管用了,大家立刻表示有同感。张保东说,找个刀片,大家切皮带。其实收益最高的应该是孙副参谋长,强制减肥,可他却理直气壮地说:“什么条件下我体重都不减。”
气氛是很热闹的,吃喝也是有的。殿总的生花生米、刘总的烟、岳副主任的茶,基本敞开供应。岳副主任的茶须臾不可离,所以随身带了电水壶。我们这架飞机还带了一台野战发电机,有了电,可以烧开水了——当然一次烧一点。我竟然在兜里发现两包速溶咖啡!高兴坏了,找了个空矿泉水瓶,用岳副主任的开水倒一点冲开,再加点矿泉水,味道好极了,在这样的地方!
大家开心逗乐,逗着逗着就严肃起来了,毕竟都是专家级的高级知识分子,毕竟都是军队高、中级指挥员,毕竟都重任在身。谈话转向这次大地震救灾引发的思考,讨论救灾对国家与军队建设的警示,反思灾害应急机制、地质与建筑、农民工进城……从人文到科技,无所不涉及。可惜我没带录音笔,否则此时此地汇聚专家们发自肺腑充满激情的“唐家山研讨会”,将来在彼时彼地听听一定非常有意思。
10点半,雨还在下。我们到一号观测点看堰塞湖水位变化情况,正在观测的水文高工梁启成说,水位上升速度比昨天慢了些,一昼夜1.74米。我问为什么下了一夜大雨水位上升反倒慢了?吴副总师说,因为河床呈V字型,越往上面越宽,所以水位上升就显得慢。另外上游下雨后涨水汇到堰塞湖还需要一个过程,决不等于危险减小。
岳副主任的海事电话一直开着,绵阳指挥部传来的消息说未来3天有可能还有雨,飞机还是不能飞!对此,大家都没有足够的思想准备,空中通道不通,重型机械不能上,原定的排险施工计划无法落实,可堰塞湖的水不等人!
“我们建设这么多大工程,遇到的难题很多,从来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这是第一次完全依赖空中通道。”岳副主任有些无奈地说。
11点,准备开早饭。吃什么?在殿总指挥下,战士们把现有食品和饮用水清点了一遍,结论很不乐观:6箱单兵自热食品,5大瓶纯净水,两袋大米,一袋白菜,一袋洋葱,4小包榨菜,还有帐篷里那一小箱牛奶。干过后勤部长的殿总说,全部食品只够这34个人吃不到两天,必须实行计划供应了,要准备至少3天飞机不来。岳副主任建议,这顿饭就煮大米粥,能煮多少煮多少。
煮粥并非易事。30多人的伙食,就一口直径不到一尺的小锅,是战士翻山越岭几个小时在废墟里捡的,还没盖。我问为什么不找个大柴锅,他们说找到一个,是漏的。也只能因陋就简了。战士们从山上背下来很多被洪水冲断的树枝,有杉木、樱桃木,在坝上平出一块地,架起来点火烧,别看雨地湿,这些树枝还真烧得挺旺。
有人问米怎么洗,教导员漆文说:“不洗,不用洗,哪有水洗!”于是,米下锅,倒大半瓶纯净水,两根树棍一架,锅坐上。高工梁启成任炊事班长,削出一根树棍,在锅里不停地搅,以免沾锅。陈全义在一边煽风,负责火候。小战士们齐齐地坐了一排,眼睁睁地盯着这一锅粥,他们也是从昨晚到现在没开饭了。
两锅粥起码煮了有3个小时。第一锅煮好了,战士们一碗碗盛好端给我们记者和专家,专家们让战士优先,选择吃第二锅。我们仨推不掉,就不客气了。粥里放了白菜,没放盐,也觉得特别香。这便是我在唐家山吃到的最正式的饭,也是十分独特的一顿饭。这一天,唐家山就开了这一顿饭。
雨停了,雾更重了,坝上似乎越加阴沉。青川6.4级余震——大地震以后震区最大的一次余震,就是这天下午4点发生的。当时我正站在一块高出的石堆上和战士们聊天,突然整个堰坝就猛烈地晃起来,而且持续时间很长,有松动架空的土石发出塌落的声音,差点把人摔到沟里去。脚下的晃动过去了,山上的发作才开始。只听右岸塌方的山上万千巨石暴雨般滑落,比此前凶猛数倍,轰轰哗哗如雷霆,就像山要塌下来。陈全义说:“下一步不是我们水电部队怎么抢险,而是山下怎么对山上这30多人实施大营救啦。”
专家们都冲到高地上看湖水,就怕这一震,震出什么意外。还好,这“盆”水还没有要跟着折腾的意思。
下午4点半,绵阳指挥部再次与岳副主任通电话,告之今天有多架次飞机起飞,但到了唐家山上空都降不下来只好返程。未来3天有可能都是如此。空中通道受阻,大型设备运不上来,排险计划调整:挖渠导流的第一套方案不能展开,决定上第二套方案——人背炸药徒步上山,炸坝引水。指挥部通知,武警水电部队20名官兵组成的探路小分队已经在下午3:40从北川城外出发,徒步奔向唐家山,紧跟着后面将有700人的队伍背炸药上来。
我问炸坝是怎么回事,吴副总师介绍说,是顺着原定开挖渠道的位置埋好炸药,完全是定向爆破,非常准确,把整条渠道的土石炸松,等湖水自然下泄冲走这些炸散的土石,形成河道。专家们说爆破是吴副总师的强项,但即使炸药运上来,也是备用,不到万不得已不用这个方案。
专家组不断开会,目前山上的任务是:继续水文监测,按时报告水位变化;组织小分队勘察大部队撤离路线;清理未来施工现场的树;安排背炸药大部队到达后的住宿问题。
不知从哪个战士那儿找出了一个小收音机,说是坏的。孙副参谋长摆布了一阵儿,居然修好了,收听到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至此,与世隔绝的日子结束,唐家山上能了解整个灾区乃至全国救灾的情况了。刚才青川6.4级余震就是这会儿知道的,难怪那么大动静。还听到了报告“唐家山堰塞湖抢险施工准备就绪”的消息,全文基本是我昨天的那篇口述,真令人高兴,说明我昨天用海事手机报回去的消息今已见报了。
但是今天不能再发稿。从中午开始岳副主任的海事手机就进入高度繁忙状态,我不可能、他也不允许我再占着电话,他们要随时接听绵阳指挥部的新精神,随时讨论排险方案的进展变化。
上千官兵夜奔唐家山
唐家山堰坝的夜才真叫“伸手不见五指”,出了帐篷,连脚底下的地都看不见。不过山里起风了,我感觉雾在渐渐散开,这是个好兆头。
晚9点,突然看到天上有一闪一闪的微弱小光,难道是星星出来了?再仔细看,一点、两点,越来越多,排着队,时隐时现……啊!那是徒步上山的队伍到了!他们在山顶上打着手电走呢。
专家们也不顾沟坎,跑到对面高坡上,一边晃着手电给队伍打信号,一边大喊:“往下游走!往下走!我们在这里……”
9:40,探路小分队终于到坝上了。带队的武警水电部队一总队三支队副参谋长任大军钻进帐篷,就和专家们激动地拥抱。他满头大汗,衣服是湿的,喘着气说:“走了6个小时,上山时下雨,山路特别陡特别险,我们带了保险绳、铁锹、镐,不然有的地方爬不上去。老乡自愿给我们带路。官兵每人身上都背着20公斤的东西,有的战士走不动了,手刮破了,脚踩到山体的裂缝里摔伤了。到处是石块往下滚的声音,确实很惊险,我一路给他们讲红军的故事。”大家赶紧递水给任大军,他兴奋地接着说:“成都军区驻滇部队的大队人马也往这儿走呢,我们和他们比赛,我们小分队快,超到前面了。”
此前专家们还担心,徒步行军不是武警水电部队的强项,因为大多数官兵都是开大型机械的操作手,比不得野战军。可眼前的事实让他们相信,有我军服务人民的宗旨和优良传统,关键时刻官兵们都冲得上去。任大军从背来的口袋里往外掏东西,两部对讲机,几包面包……最后是一条烟——带给刘总的口粮。
将近11点,山顶上的星光多起来,在黑色的天幕上连成一条闪闪烁烁的线,越来越长,前面的下山了,后面的上山了,极其壮观。除了舞台和影视,我不曾见过这样的场景,不曾想到在红军长征走过的路上,在红军长征70多年之后,能看到如此激动人心的景象。这是什么样的队伍啊,为了抢救人民的生命财产,翻山越岭夜行军,而且翻的是一座连一座极其险峻的山。最令人感动的是,队伍里的兵都是80后、90后的年轻一代!站在坝上的人,心情竟都完全一样,“真像红军的队伍,一个个手电筒多像火把呀。”专家们望着山顶上无尽无头的闪光感慨地说。
直到早晨5点,昨天下午出征的队伍才全部到达,成都军区驻滇部队的高炮旅和“老山主攻团”1000多名官兵,紧跟着是武警水电部队的200多名官兵,他们都是走了七八个小时。还有500名水电官兵今天凌晨出发正在路上。他们化整为零背上来数吨炸药和几百发雷管。
成都军区部队的一部分官兵放下东西就又踏上回程,不能休息,因为坝上没有供他们休息的地方。另一部分和武警水电官兵数百人只能支起两顶帐篷,多数人露天在潮湿冰冷的泥石缝里铺开被子就睡。这场景让我觉得有些熟悉,是历史的重演,还是薪火相传?天将亮时,我看到他们睡得很香。他们太累了。
空中通道终于打通
26日,天终于放晴,才黎明,一切都十分清晰。飞机肯定要来啦!老远一看,停机坪上怎么扎了一座白色小帐篷!那可是直升机惟一落脚的地方啊!立刻有人去通知他们转移。我跑过去看,是空军气象小分队,他们也是夜里徒步上来的,准备配合打通空中通道。中央电视台7频道的5个人也走上来了,带着卫星天线大锅和全套转播设备,20名战士帮助背上来,拉开架势准备现场直播。
7点过一点儿,两架M-17直升机先后从头顶飞过,是来看天气的。官兵们欢呼,指挥组专家们脸上的笑容灿烂起来,空中通道终于被打通了。孙副参谋长告诉我:“设备上来了,还按照第一套方案干,工期大约一周左右,80多台设备到齐了,我们还会往前赶,一定要赶在险情前面。”
7:40,今天首架M-17直升机飞进山谷,盘旋,降落。两架在空中排队等候。停机坪还是太小了,机组人员得探出半个身子观察如何落脚,飞机转来转去,好不容易才把3个轮子都落稳,放下大量食品、饮料、工具和几名专家。
我必须撤了,因为我得下去发稿。从今天开始,央视的滚动直播将让全世界看到唐家山堰坝上大战的实况。只有这之前的两昼夜是鲜为人知的,这也是我们报纸所能抢到的优势,我得尽早把这段独家亲历发回报社。
我和刘昕都上了这第一架飞机。直升机盘旋升空,俯瞰渐渐变小的唐家山,堰坝上已有许多红旗招展,大战的序幕拉开了。
责任编辑杨新岚
分类:史纪 作者:江宛柳 期刊:《当代》2008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