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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一提着刀,在城市里街巷里,对一只狗进行跟踪。狗有点来路不明,狗身上笼罩着一层感伤之光,就像是王一内心挥之不去的乡愁。这让王一感到有点不大好下手。
阳光很白,从城市冬季的上空,灰蒙蒙地照下来,有点让人步履恍惚。
王一暂时还不能确定那只狗的身份,他只是有一种感觉,他觉得那是一只背井离乡的狗。这让他有点犹豫,他不知道要不要当机立断,紧赶几步上去,对那只狗痛下杀手。
有几个小孩嬉闹着,从某个小巷子里跑出来。其中一个小男孩,突然就看到了王一手中的刀。他停住脚步,他的目光盯着那把刀。然后,他不由自已地跟在王一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他看到很白的阳光投射在王一的刀上,有点晃眼。
“你搞什么?”另一个已经跑远的小女孩,回过头来喊了一声,但他没听到,或者说听到了,但没回过神来。他跟在王一身后,他的目光盯着王一手中的刀。看得出刀是磨过的,阳光打在刀身上,给人一种很锋利的感觉。
小男孩的眼睛里,满是惊奇和犹豫,他已经被那把刀深深地吸引。那把刀真的是太奇怪了,刀身弯弯的,细细的,雪亮亮的,细看了,就会发现很多更细碎的齿,很像一排要命的牙。
小男孩从来没见过这么奇怪的刀。现在,他手中就抓着一把刀,那是他父亲从玩具商场给他买的,塑料宝刀,电视片里经常见到,杀不死人不说,样子也不奇特。
可是,那个老头,他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一把刀?小男孩下意识地,抬起手中的宝刀看了一眼,他突然对自己的“爹地”感到强烈的不满,这把“爹地”送给他的刀,此时此刻在他看来,简直就狗屁不是!
小男孩想用自己的刀去换王一的刀。可是那个老头的样子有点吓人,他叫什么名字?他从哪里来?他想干什么?都不知道。最主要的是,他愿意和他换吗?很难说。
“你搞什么哦?”小女孩风似的跑回来,拉了小男孩一把。“不玩了啊?”
小男孩没出声。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把刀,他的心思已经全部扑在那把刀上面了。
“你怎么啦?”小女孩顺着小男孩的目光望过去,她看到了王一,却没注意到他手中提着的刀。她不明白小男孩怎么回事,也没看出王一是怎么回事,她满眼的迷惑,下意识地跟着小男孩往前走。
“你看,那是什么刀?”小男孩突然小声叫了起来。他有些害怕,又有些兴奋,说:“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奇怪的刀。”
小女孩吓了一跳。她说,刀?然后她就看到王二手中的刀了。她回过神来。她“切”了一声,说:“有什么奇怪的,我奶奶家里好多好多这种刀,我奶奶用它割麦子。”
小男孩把目光收回来,投在小女孩脸上,一脸的不相信。
小男孩说什么是麦子?
小女孩愣了,说我怎么知道。
小男孩说那你又说你见过?
小女孩说是啊,我见过这种刀啊,我在我奶奶家见过。
小男孩说这是什么刀?
小女,孩说,我不知道,反正我见过。
小女孩跑向王一。王一没料到有一个小姑娘,突然从天而降横在他的面前。他的心思全都在那只狗身上,他没料到这花朵般的小姑娘,会跟他来这么一手。
王一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刀。
“阿伯阿伯,你的刀是不是割麦子的?我说是割麦子的,那个傻子不信。”小女孩一点都不怯生的发问,让王一呆立当场。
小男孩警惕地离王一不远不近,等王一回话。
王一看看小女孩又看看小男孩,然后他就发现那只狗突然不见了,就像平地消失,就像一缕清烟,一眨眼便无影无踪。
王一摇头,又摇头。“不是割麦子的。”他说:“是杀狗的。”
杀狗?小男孩这才想起,先前,老头前边好像有一只狗,那只狗眼睛绿绿的,从他眼前一闪而过。那只狗不像是村里的狗,它不声不响,更不开口咬人,它不知从哪里来,突然就出现在你的视线里,从你身边或眼前一闪而过,连走路都没有一点声音。
小男孩本能地后退了一步,抬眼再看时,狗却不见了。
“为什么要杀狗,狗又没惹你。”小女孩很生气,明明就是割麦子的刀嘛,这老头为什么就不承认?却说是杀狗的!这些大人真的是神经病,睁着眼睛讲大话。
王一发现狗不见了,他有点着急,他不想和这两个充满求知欲的小毛孩耽误工夫。他晃了晃手中的刀,他说不割麦子了,没麦子割了。他一边说一边与小女孩擦身而过。
阳光很白。一把来自乡村的镰刀,在城市很白的阳光下,闪着暗青的亮光和杀机。
王二感到头都大了。真的是头都大了!你说这王一怎么回事,一晃眼不见了,一晃眼又不见了!
“张军你跟我滚过来!”王二话都没说完,就啪的一声扣了电话,靠,这个张军,还保安队长呢,一个老头子都看不住。他真想把张军给撕了。
“王总你找我?”张军探头进来望了一眼,不大敢推门进来。
“进来!你跟老子过来!”王二一巴掌拍在大班台上:“王一呢?王一跑哪儿去了?”
张军低下头,不出声。王二说你哑了?一个老头都看不住,你他妈的是干什么吃的?!
王二抬起手,吓得张军往后退了一步,小心地看王二:“王一是你爸,他要跑我能摁住他啊?我又不能捆住他!”张军的样子很委屈。
王二一愣。他说你他妈还嘴硬!然后就有点沮丧:是啊,王一是他爸啊,他是公司老板,而张军只是他的一个员工,他敢把老板的爸怎么样?要是他真把王一捆起来关起来,王二还不亲手撕了他?!
“啊,对,你说得没错,王一是我爸。”王二指点着张军。气得在原地转了一个圈。然后瞪着他,说正因为王一是我爸,才叫你好生给我看住!
张军说王伯老是在院子里磨刀,不分白天晚上地磨,磨得人家隔壁邻居意见大得很,有几个租房子的都不敢住了,都搬了。房东吵着要索赔呢。
王二说你少废话,赶快去把王一给我找回来。找不到老子弄死你!
王二一边说一边打电话把秘书叫来:“你,去把那个院子全部租下来。”
秘书愣了一下,很快就明白王二说的是王一住的那个院子。她有点迟疑,说:“那儿还有很多人住啊!”
王二一肚子火说补他们一个月房租,叫他们都搬走,不搬的就赶走!
王二一屁股坐回老板椅中,有种失重的感觉。他盯着那扇将张军和秘书吞食了的门,那扇门因为他们的消失而晃动着,那种晃动让王二有点头晕。他突然有一种预感,就好像父亲王一随时都有可能提着一把闪亮的镰刀破门而人。王二至今也没搞清楚,父亲王一为什么喜欢杀狗。跟狗有仇啊?一天到晚正事不干,老是琢磨着杀狗,真他妈的烦都烦死人了。
关于父亲王一,王二实在是说不清楚,因为王二对王一并不是很了解。特别是王一为什么一没事就到处找狗杀这个业余爱好,王二更是一头雾水。刚开始听人说,王二还没怎么往心里去,后来,因为王一杀了人家的狗,被派出所抓起来。王二才意识到情况不妙。为了杀狗,这个乡下老头到底给他惹了多少麻烦,王二真的记不清了,总之是往事不堪回首。后来势态越发地严重,看王一那样子,好像不把这个城市的狗杀光就不会罢手。
万不得已,王二才让秘书去城中村租了一层农民楼。并叫张军安排人手看住他。多年之前,王二把父母丢在家里,跑到南方打工,连母亲死都没回去看一眼。他想那时候父亲肯定对自己恨之入骨,可能就恨不得杀了他。而某一天,当父亲丢下母亲的坟头,进入城市,历尽艰难之后,他终于理解了儿子的不易。所以他可能已经不再恨儿子了。现在,王二只想把父亲好好地侍奉起来,让他过得跟城市人一样体面,一样文明。
王二这里所说的文明,自然包括不要随地吐口水。这话儿城里人叫随地吐痰。当然,王二早就没有这样的农民习惯了,因为一个正在读研的城市女生,王二还养成了天天晚上都要漱口的习惯。是的,城市自有她的文明规则,虽说没有白纸黑字地硬性规定,但文明靠的是自觉。
可是,王二的父亲王一好像不太买帐。不买王二的帐也不买城市文明的帐。老头子经常乱吐口水。总之是想吐就吐了,也不管是什么场合什么地方。这真的很让人生气,一个城市人,一个文明人,一个体面人,怎么可以乱吐口水呢?王二泡的那个读研的城市女生,对此一直心怀不满,虽然她没说,但王二看得出来,她只是不想让他太难堪,所以她忍着没说。
为了让父亲改掉这个为城市所不许的农民习惯,王二曾试着说过老头子几回,可是,老头子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心情好时一声不吭,就像有风吹过耳边。心情不好时,他就会突然呸的一声,往王二面前吐一口,说我要吐,我就吐,我吐。我看你能把老子怎么样!
你说王二能把王二的老子怎么样?王二除了气急败坏还能怎么样?
后来王二看自己搞不定王一,就请一个清洁工跟着王一,随时清理他到处乱吐的口水。一天,负责请人的秘书对他说:“其实王伯没有你想的那么不讲卫生,清洁工跟着他基本上没事可做,闲得手脚发慌,无聊得要命,前后才跟了一个星期,人家就提出要换工作,否则就辞工。”
后来秘书把那个无所事事的清洁工怎么着了,王二不清楚,只知道父亲远不如他想象的那么不文明,平时见着父亲,也还是个挺有神采的老头子。也难怪,父亲也就六十多岁,在这个七老八十却没人想死的老龄社会里,可谓正当壮年,说他老头子,那只不过是相对自己而言。很多时候王二都在想,要不要给父亲找个女人?他那么孤独,没有女人的日子该是多么的难捱。
当然,这个念头,一闪即逝。他可不想整个后妈来分家产。虽说家产全都是他一手一脚打拼来的,不分给她,她可能也把他没办法。
三三在出租车上打电话,她一会儿尖叫一会儿大笑,搞得司机不住地往后视镜里看她夸张的表情。
突然,三三好像看到了什么,她来不及把手机从耳朵边拿开,就叫司机停车。三三摸出一张钞票扔在前座上,拉开车门就往下跑。她急匆匆地跑上人行道,又拐进一个小巷子。然后她就看到王一了。
这个时候的王一,正紧张地握着手中的镰刀,贴在墙根上一动不动。他的样子如临大敌。
“干什么你们?你们这是干什么?”三三顾不得淑女形像,甩开套装短裙里的长腿奔了过去。她秀美的脸庞因了高声喝斥,有点绯红的艳丽。她一边跑一边冲那几个小青年尖叫。
然后她就看到一个小青年的手上红红的,像血。
然后她又看到一个城市联防队的治安员。
三三跑到王一身边护住他。冲那几个小青年瞪着一双漂亮的眼睛。“你们这是干什么?欺负老人家?!”
一个小青年说他用刀砍我?你看我的手。都流血了。他举起受伤的手在三三面前晃了晃。有个小男孩找他们帮手,去抢老头的刀。条件是小男孩掏空身上所有的零花钱。但是,没想到会出意外,会被老头子手中的刀割伤了手。
小青年的年纪比小男孩大不了多少,他们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找一些僻静的地方,把比自己小的孩子挡住,搜他们的身,把他们的零花钱洗劫一空。小男孩想不通这伙人是怎么回事,每次抢他就那么顺手,这回却是连一个老头子都搞不定。他躲得远远的,想看看这事到底有没有转机。
三三一时也搞不清到底是什么状况,她只是不相信王一会砍人。她本能地说他为什么要砍你?他为什么不砍我?准是你们欺负人。
治安员在一边看了三三很久,他右手握着塑胶棍,下意识地在左手掌里拍打。他说你是他什么人?
三三看了治安员一眼,转头伸手替王一掸了掸有点脏的衣裳,说我们走。
治安员觉得自己受了轻慢,他往前几步说靓女慢点。
三三说怎么?留我们吃晚饭?
治安员说这老头持刀伤人,恐怕得跟我走一趟。
三三说伤人?你看见了?看见了你为什么不把他抓起来?
治安员愣了一下,说他手中有刀我怎么抓?他要是一刀砍过来我怎么办?
三三差点就禁不住要笑了,可没等她笑出声,那几个小青年突然气壮山河地朝她逼近。“砍了人想走?靓女,是不是过分了点啊?”
没想到王一会横过身来挡在三三面前。他紧紧地抓着手中的镰刀,死瞪着那几个小青年。“我看哪个狗日的敢过来!”
大家都愣了,抱括三三。都愣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很快,看热闹的人就东三西五地围过来,把小巷子围了个严严实实。
王一紧握镰刀。他手中的镰刀。在城市冬季的傍晚闪着青光,让人不敢靠近。三三突然想起王二,她一手拉着王一,一手拨通王二的电话:“王二王二喂王二!你快点过来,王一被人打了。”
王二一时没反应过来,说王一?
三三说王一就是你爸啊,你这头猪!
王二就回过神来说是三妹啊,我爸他又杀人家的狗了?
三三说你快点过来,再不来就出人命了。
在三三打电话的时候,王一更加紧紧抓着镰刀,他一副拼老命的样子,让堵在巷子里的几个小青年,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收场。那个治安员从裤带上扯出一个黑乎乎的对讲机,用棍子敲了两下,然后在一阵嘈杂的电流声中,请求同伙支援。
三三被王一挡在身后。王一死死地抓着刀,死死地护着她。镰刀在王一的手中闪着青光。
三三突然有些感动,就像当年一样感动。是的,是当年,要不是王一,哪里有她三三的今天。
当年不堪回首。这个时候的三三没工夫去回想当年。她只盼着王二快点赶过来,那个在城市中混得人模狗样的家伙,一直叫他三妹,对这个称呼她很不认可,为此她不知纠正过他多少次,要他叫姑或者姐,叫妈也行。可每一次王二仍然叫她三妹。王二的理由很充分,他说王一是我爹,王二是我,你是王三。你就是我的三妹。
三三说我是王一的三妹不是你的三妹。你不叫姑叫妈也行,我比你高一辈。
王二说我晓得你心痛王一,可王一直把你当女儿,你是王一的女儿,我是王一的儿子,你年纪比我小,你只能是我妹。
三三不想和王二绕圈圈,她每次在结束这种绕口令前都会说:“我是你妈!你再敢调戏我我就告给王一听。”
而每当这个时候王二都免不了肃然起敬,本来他根本就没想过要肃然起敬,可那种感觉说来就来,好像从天而降,不受任何人控制。他不知道,三三和父亲王一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他想,一个比自己还小的年轻妹子敢说
是他妈,至少说明她对父亲王一很有感情,就冲这一点,王二都觉得自己应该严肃一点。
王二带着一班保安,在这个南方的城市飞车狂奔。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疯疯癫癫的父亲再被人欺负了。他必须拼尽全力保护父亲。
王二把丰田霸道往左猛的一拐,嘎的一声就刹在了小巷子门口,把堵住巷口的一伙人吓了一跳。丰田霸道是王二特别上眼的那种越野车,高大不说,还满身鼓突的腱子肉,设计得跟猛男似的,开着它在城市里横冲直撞,让王二随时都有一种特别男人的自豪感。在这个别人的i城市里,来自乡村的王二。特别需要这种自豪感。就好像城市已经被他征服,正在向他媚笑,而他就是城市的主人。是的,他从乡下来,他要做事情就是征服城市,成为城市的主人。
王二从车上跳下来。几个保安仔非常识趣地几步蹿到他前边,不由分说,三下五下就把看热闹的人扒开。之前王二一直没觉得手下这班保安有什么用,他们一天到晚就在公司门口或停车场东一晃西一晃。活不多,工资也不高,就像一群废物。可是今天,他们从车下跳下来立即进入战斗状态,很快把那伙要讨说法的人推到一边,这使王二对他们刮目相看。
王二从那条刚刚打开的通道中望过去,看见了手握镰刀的王一。
他什么时候弄到一把镰刀?王二很好奇。他看见那把镰刀在傍晚的暗色中,闪着青光。他大步走过去挡在父亲身前,很快就弄清了原委。他转身问一个小青年:“你想怎么样,公了还是私了?”
本来王二想说,公了就报警,私了就赔钱。可没等他说完,张军已经扑过去抓住那个手上流血的家伙,接连推搡了好几把。
王二觉得这样很不好,有点像黑社会。大家都生活在一个法制时代,什么都得讲法,谁人都得守法。特别是乡下人进城,更应当时刻记住法不可违。在文明的城市里,要是不守规则乱来,受损的就不仅是他一个,而是全部的乡下人。那些写报道和评论的家伙们,肯定会说他们是乡下来的,不懂法不守法,除了野蛮就什么都不懂。王二可不想因为自己影响了一群人的形象,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把这个事牢牢地记在心里。他要做一个遵纪守法的城市人,一个文明人。尽管很多城市人都不文明,可王二不想与他们一般见识。
王二喝退了手下的保安仔。他带保安过来。并不是想和城市的文明对抗,只是为了保卫他的父亲。父亲从乡下来,在这个或那个城市里混了很多年,最终没混出个人样,作为父亲惟一的儿子,他得保护父亲不受伤害。
开始王二想过报警,可他信不过这个城市的人民警察。宣传中说他们都是人民的好儿女,可以为人民抛头颅洒热血什么的,王二不怀疑。但实际情况往往是人民被杀死了他们才知道,然后才皱着眉头去破案,而且经常是拖拖拉拉十年八年也破不了。王二觉得他们的工作基本上没什么意义。人都死球了,就算你破案再多又有屁用!要是父亲被人打死了他们才去捉凶手,你说这对自己。对父亲还有什么意义?王二只能靠自己,他必须在父亲没被打死之前赶到,誓死保卫父亲。所以王二就带着保安仔,一路狂奔而来。
情况非常好,王一没被打,更没被打死。王二出声喝住保安仔。之后,他问那个被割伤手的小青年要多少钱。他很不理解,那个家伙为啥从一开始到现在,一直举着那只早就止血了的手。
“你老是举着手干什么?又不是投降!”王二一边问一边摸钱。王二说我爸爸脑子不正常,你最好不要惹他,说不定他手起刀落就割了你一只手,就像割麦子一样。
王二说五百块行不行?
王二说真的,我爸天天找狗杀,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杀掉所有的狗。你们最好不要惹他。我知道你们不是狗,但我爸,那个老头子,你们看,他就像个疯子,谁知道他搞不搞得清楚。要是他搞不清楚呢?一不小心把你当狗给杀了,那就麻烦大了。
王二说五百少了是不是?好,一千。一千行不行?
王二从衣服口袋里拉出一把钱。他不知道那是多少,他只想快点搞定这回事,把王一带回家。
王二真想把钱往那人手里一塞了事。可是,很不巧的是,这个时候,两个人民警察分开人群,一脸不高兴地走了过来。
而那伙小青年不知为何,纷纷掉头往人群里钻,眨眼工夫就不见了人影。
王二很奇怪,他愣了一阵,把钱塞回口袋。然后他明白了,那伙人怕警察呢。他禁不住笑出声来,这一次,他真切地感受到了法制社会的温暖。
王二往汽车那边走,他发现人群之中有一个小男孩,他圆圆的眼睛一直在某个角落里盯着他们。王二不认识那个小家伙,他想,该不会是在偷看三三吧,三三虽说跟水蜜桃似的诱人得很,可那个小屁孩,他懂个什么!这么一想王二就回过头,在人群中搜寻小男孩的目光,可是,小男孩一晃眼就不见了,就像是变戏法。
天说黑就黑了。南方躁动的城市,冬季的夜晚依然来得早,从天而降的黑纱撩动一城灯火,远远望去,就像是一个热闹而华丽的灵堂。
王一坚决不上王二的车。王二只得把车锁了,窝着一肚子火跟在他身后。
“你到底想怎么样?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想把我气死啊?你还要给我惹多少麻烦?你倒是说话啊?!”是王二接近于愤怒的声音,走在前边这个一声不吭的老头要不是他父亲,他早就飞起一脚,踢一个嘴啃泥了。
王一走在王二的前面,他的手里始终握着闪着青光的镰刀。王一的样子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而且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他好像没有心情理会跟在屁股后边的儿子王二,好像那根本就不是他的儿子,甚至于他们根本就不认识。因此王二的愤怒和咒骂,都和他没有什么关系。他握着一把来路不明的镰刀,无声地行进在南方城市的夜色之中,仿佛已经陷入了无边的悲伤。他的步子恍恍惚惚的,深一脚浅一脚。他的无声行进,就像是一个即将发生的悲剧。
总之王一一句话都不说。不知他有没有把王二的话听进去,或者他干脆就没听。他好像一直沉浸在另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里,拒绝和身边的世界沟通。
王二发觉自己拿王一没办法。自从他找到王一,把他接到身边来开始,王一就这样子,根本就不和他交流,甚至不和他说话。以前他没注意到这回事,以为父亲嘛,只要不让他干活,好吃好喝好住地侍候着,也就尽了孝心。而且因为本身事务也多,父子俩十天半月不见面,不说话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直到后来王一杀了人家的狗,给他惹了麻烦,他才觉得这老头子有点陌生,不大像他当年的父亲。
2
“我觉得王一有心理问题。”这话是城市女生说的。那个祖祖辈辈都在城市中生老病死的女生。目前正在广州读研。王二不知道她研究什么,但城市女生对心理学有着长期以来的兴趣,一般的常识和皮毛,她还是知道一些的。
城市女生说,你想想看,王一干吗要跟狗过不去?他是不是要杀掉这个城市所有的狗?他一个乡下老头,又不是北大教授,为什么要把事情弄得这么哲学?!
王二没听懂城市女生在说什么,他只是注意到城市女生对父亲直呼其名。
“什么王一,他好歹也是我爸。”他说,他表
示了他的不满。
读研的城市女生说:“那好,你爸有心理问题!”
王二很恼火,说你才有心理问题!
城市女生就冲王二媚笑。王二说你笑什么,像个妖精似的。城市女生就轻轻地走过来,紧紧地抱住他,然后踮起脚尖把小嘴附到他耳朵边,妖媚地说我没有心理问题,我只有生理问题。
与城市女生相反,王二对城市女生的需要,生理问题只是原因之一,更多却是心理问题。在王二的感觉中,进入城市女生,就像是获得了城市的认可与接纳,那种满足感,就像一个漂泊无依的农民,历尽艰辛与屈辱,终于获得了在城市里永久居住的权利。身体的躁动,心灵的漂浮,以及长期的焦灼和压抑,都可以得到安慰,得到平静、安宁和妥贴。城市女生为他张开的双腿,就像是城市紧闭的大门,而他,就像是一门乡村的土炮。看起来固若金汤的城池,终于被他轰然攻陷。
总之,每一次完事之后,王二对城市女生都有一句评价。他总是会在城市女生并不是很饱满的屁股上捏一把,笑骂一声:“你这个淫妇!”
这是乡村青年王二的哲学。对他来说。城市就是一个出身华贵的淫妇,她需要的不是明晃晃的金钱,也不是卑贱的奴仆。而是男人的强悍和生猛。她需要的是不由分说的占有和征服。哪怕是——强奸!是的,城市就是一个华丽的淫妇,她需要一种充血的硬度。就像农民起义,他要做和必须做的,就是揭竿而起!
……现在,跟在王一身后的王二,忽然想起城市女生说过的那番话。他越想越觉得,父亲王一真的是有心理问题。要是说得生活化一点,父亲王一可能就是个神经病,一个疯子。
这老头肯定有病!他想,得找个人给他把把脉。
王二跟着王一,一言不发地在城市的夜色中穿行。偶尔他会想起读研的城市女生,那个女生在床上总是花样百出,弥漫在她身上的特殊味道,对王二的诱惑力,有点像这个城市,套用一句现成的广告词来形容,就是味道好极了。
城市女生有一张新版身份证,身份证上正式的名字,叫王安娜。认识她的人都习惯把王姓省掉,叫她安娜。
安娜和王二的相识和牵手,始于最原始最传统的方式:介绍。用安娜闺中密友的话说。就叫“爱情半自动”,而另一个在电信局工作的家伙,则把她和王二的恋爱方式,称为“人工转接”。安娜才不介意这个呢,管你是半自动,还是人工转接,只要接上头了,最后两个人搂着抱着互为人工呼吸了,这事也就很完美了。至于结果,安娜没怎么去想那档子明天的事,免得闹心。她是学心理学的,对人心难测这话真的是太了解了。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特别是人心,深不见底,今天看着还好好的,说不定一觉醒来,两人就打得鼻青脸肿势不两立。生活他妈的就像是魔术,你看到的不一定就是真的。世间万物变数太大,那些看上去很美的东西,一眨眼就有可能丑恶到不堪入目,
王二在这个南方城市里经历过什么。安娜不是很清楚,但想来也是经过了许多艰难苦楚的。在安娜的惯性思维中,像王二这样的外来人员,他进入城市的惟一方式,就是打工。要是不想打工捱苦,要是不做点小生意,至少也得会点偷鸡摸狗,要不然根本就没法在这城里混。
按常规,这为数不多成功跻身城市的乡下人,要么就开过川菜馆,小赚了十万八万,买个商品房迁来户口;要么就是搞文学出了点小彩,被一些报刊社收编。至于王二,按理说,一个有追求有梦想,还读过几年初中的乡村青年,他本该写点打工诗歌什么的,借助文学这根传统的棍子,撬开城市的大门。可他怎么就选择了很多城市人至今都一头雾水的证券行业呢?他的那家公司,在房租奇高的帝豪大厦,租了人家一层楼,里边足有上百台电脑吧,好像一年四季都在炒期货啊股票啊,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这么前卫的东西,他一个乡下人怎么玩得转啊?在安娜眼里,证券甚至比网络更尖端更惊险。而就是在这样的风口浪尖之上,站着的却是一个名叫王二的农民。
后来安娜想,之所以和王二搞起了男女关系,很大程度就是因为她内心的好奇。她始终认为,从乡村到城市,能开个川菜馆已经很不容易了,玩证券。简直就是发神经!
其实当时也仅仅是好奇。而且也不知道王二的家庭背景那么复杂,更不知道他那个叫王一的父亲,什么都不好,偏偏喜欢杀狗。要是早点知道,安娜真的不敢肯定,自己会不会那么快就和王二发生男女关系。
城市女生安娜和王二的第一次握手,是一个春天的晚上。为什么偏偏会是一个春天的晚上,她至今也说不清楚。往深里想想,这可能就是一种命运中的必然。春天的夜晚最适合做的事情,就是动情。所有的生物,在这个时候,都容易相亲相爱。
这个时候,城市女生已经成功突破了考研的瓶颈,国内一个很有些名堂的心理学专家,将城市女生收入他的门下,让她从此专门研究人心。他希望城市女生毕业之后,能留在他身边当他的助手,他觉得城市女生在心理学方面很有前途。
“你一天到晚疯疯癫癫的,和我带过的所有学生都不同,你好像并不适合做学问。”他说,“但是,我恰恰看中了你这点,这是你的特质。搞不好就会成就你的一生。”
导师的话让城市女生一头雾水。她望着他,他的表情是那么真诚。可城市女生真的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因为不懂,越发感到人心深不见底。
考取研究生之后,实际上城市女生顾不上琢磨导师的深不可测,因为她的生日马上就要到了,以前的大学同学,都吵着要为她祝福呢。她得先把这档子事搞完了再说。
那天晚上,城市女生在好乐迪包了一个大房,收费按时间计,二十八块钱一个钟。要好的朋友和同学差不多都来了。大家要做的事情就是喝酒唱歌。
王二是怎么来的,城市女生一直没搞清楚,总之他突然就出现在她的生日里。他的那张陌生的面孔,多多少少有点让城市女生意外。
从王二脸上移开目光之后,城市女生一下子就看到了保险同学。该同学大学毕业后,没去搞热门的公务员,却做了保险业务员,天天劝这个那个买保险。一开口就说要是你哪天突然死了,你的家人怎么办?你不为自己想,也该为家人想想吧?真的是人见人憎。那时候安娜一听她美丽的声音就头皮发麻,总是找一千个理由躲着她,就算是哪天运气不好狭路相逢,也尽可能地低下头来擦身而过,或者掉头就跑。总之保险的不要,打死也不买。
有一次她逮住安娜,竟出人意料地没说保险那档子事,却向她提起一个叫王二的人。“搞证券的,炒股票期货。天天和钱打交道。什么时候介绍给你?”而这个晚上,保险同学真的把王二带到了她的面前。
城市女生有一种被人暗算的感觉。“你该不会用美男计吧?”她说,“为一份保险,至于吗!”保险同学愣了一下。“不是美男计,是猛男计。”她说,把城市女生推到王二面前。“王总,这是安娜,我的老铁。研究生在读,未婚。”
城市女生瞪了保险同学一眼,她甚至想踢她一脚,但王二脸上的微笑,很快就让城市女生改变了主意。“你谁呀?泡我姐们啊?这么久了都没得手啊?”城市女生的很不客气有点像下马
威。当然也有做作之嫌。
王二好像愣了一下,他微笑着,很绅士的样子:“你好,我叫王二。”
“我知道你叫王二。”城市女生一点情面都不给。
实际上,城市女生对王二的第一印象并不坏,他可能有一米七五的样子,可能又因为人比较年轻,腰身上还没有那些“总”字辈的赘肉,看上去很健康也很标准。城市女生之所以对他不客气,更多的,是因为对保险同学这种突然袭击心怀不满,要来也先打个招呼嘛,又不是旧社会抓壮丁,走在大街上或坐在家里,都没搞清楚就被捉住了。
但很快城市女生就知道自己错怪了保险同学,因为这个聚会根本就没通知她,可能是忘记了,也可能是对她的保险心有余悸,总之,她不知道有这回事。城市女生们又笑又唱的时候,早已不做保险了的她正坐在王二的顺风车上,准备回家。这个时候她接到一个电话,问她在忙什么,为什么没来K厅。然后她才知道城市女生的生日和考研成功。然后她就带着王二过来了。
“你太不够意思了。”她说。然后她就冲城市女生挤眉弄眼的,说你觉得我们王总怎么样?
城市女生说你没用过?
她说切,用了还有你的?他是我们老总,不单我,公司里很多靓女都想用,可是,用不到啊!
城市女生说:“你的意思是,我先用?”
她就压抑着大笑,说你先你先。
城市女生说好,我先看看效果。要是真的管用,再给你用。
她拧了城市女生一把,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城市女生朝王二走过去。她看见王二正在那儿面带微笑正襟危坐,很绅士的样子。城市女生像个女二流子似的向王二走过去,一脸的挑衅。
“王总,知不知道今儿是什么日子?”城市女生说。
王二说对不起,我不知道。城市女生说我们干一杯怎么样?她把酒杯举起来朝他晃了晃。“今儿是我的生日。你准备送我什么礼物?”城市女生的语气和神态都相当放肆,简直就像酒吧里那些流里流气的小姐。
这时候城市女生发现,王二在极短的时间内,很快就适应了她的来者不善和咄咄逼人,这让她看到了与他年龄不大相称的早熟。她不知道,那是不是一个成功男人经历了很多的人和事之后,特有的自信。她发现自己已经对他产生了那么一点点好感。她觉得这个来自乡村的家伙,身上有一种看不见的霸气。很野,很男人。
后来城市女生成了王二的女人,她因此又进一步加深了这种感觉。王二就像一头野狼,他从崇山峻岭中一路狂啸而来,很快就遭到了来自城市的阻击。强大的城市就像一道无法逾越更无法突破的防线,他在护城河的那一边,望着城市高高升起的吊桥,伸着脖子张着嘴,从心底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彻夜长啸。
真的,王二给城市女生的感觉就是这样,他忍饥受冻披星戴月日夜兼程,为的就是对城市实施一次旷日持久志在必得的万里奔袭。仿佛用尽一生的力量,也要在城市无比强大的防线上,撕开一个口子。过程注定了会鲜血淋淋,异常惨烈。
那天晚上,当城市女生不知天高地厚地走向他,带着挑衅的表情问他送什么礼物给她,王二的沉着,令城市女生至今回想起来,都禁不住内心的震颤。
“对不起小妹,我是一个穷光蛋,我什么都没有,我唯一可以送给你的,就是我男人的初吻。”王二说这话的时候一脸的真诚。而且他已经轻轻地拉住城市女生的手,放到嘴边轻轻地挨了一下。
城市女生愣住了。王二在城市女生的同学朋友圈里自然是陌生的,而陌生往往更加引人注目。于是,他这不按规则出牌的举动,立即就引来了一阵暴动式似的起哄。大家都在推波助澜唯恐天下不乱。都说安娜,这是人家的第一次哦,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人家把第一次都给了你哦!
老实说,那一刻城市女生有点慌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只能以不变应万变,她杵在那儿死死地盯着王二。
王二开始还和城市女生对眼,可没多会儿王二就顶不住了,他心虚地说你老是看着我干什么?莫非我脸上有狗屎?
城市女生终于定了定神,她说狗屎倒没有,只是有口水。
王二说有口水?不可能!他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自己的脸。
城市女生说不着急,马上就有了!话刚说完,城市女生突然就朝王二那张陌生的脸呸了一口。城市女生吐王二口水了,往他脸上吐口水。城市女生非常恶劣的举动,在那一瞬间让全场一片死寂。
所有的人,都被城市女生的低素质表现吓坏了,他们愣在那儿,他们望着城市女生和王二,不知如何是好。首先反应过来的是保险同学,她发出一声迟到的尖叫,几步上前一把拉住城市女生:“安娜你搞什么,你怎么可以这样!”
紧接着她又奔向王二:“王总你没事吧,王总对不起啊,安娜她可能喝多了,她醉了。王总你……”
城市女生看见王二伸手将保险同学轻轻地拨过一边,他没看保险同学,也没说话,他只是无声地看着城市女生,他这个本能的动作,让城市女生再一次感到他身上无处不在的霸气。那是一股从骨头里进出来的狠劲,很男人,也很狼性。
王二看着城市女生,他伸出右手,慢慢地抹去脸上的口水。他向城市女生走过来,他不说话,他死死地看城市女生,朝她走过来。
城市女生心头发毛,她以为王二要打她。城市女生故意一脸的冷笑,一个大男人动手打女人算什么事!因此她脸上的冷笑就更明显了。有同学和朋友发觉情况不妙,抢上前来护住城市女生。“你想干什么?想打架啊?你是男人吗,一点风度都没有!”
王二没理会周围的一切,就仿佛这儿只有他和城市女生。王二朝城市女生走来,伸手将那些准备英雄救美男生拨过一边。然后,他站到了城市女生的面前,从高处俯视她。
城市女生终于心虚起来,从远处看没觉得他有什么,可一旦走近,他们的个子就显得太不对称了。城市女生是南方常见的那种水乡女儿,身材娇小而秀气;而王二往城市女生跟前一杵,就像一庞然大物,城市女生唯一的办法,就是仰起头来看他。
“你想干什么?”城市女生硬着头皮问了一句。
“我想告诉你,这的确是我的初吻。”王二说。
城市女生吓坏了,她做梦都没料到王二这么穷凶极恶地逼近来,却原来是要跟她说这么个事。城市女生还以为他会把她撕成两半呢。靠,吓死人了!
可是,王二这是什么意思?城市女生想,莫不是要我赔他的初吻?初吻又怎么样,谁没有初吻啊,给都给了,怎么赔?又不是我叫你给的!
想是这么想,心里可慌神了,王二逼过来的不单是他的身体,更让城市女生惊惶失措的,是她强烈地感到了王二身上透出来的那种气势。就像无形的巨大的力量,已经将她绝对地控制,使她动弹不得。
事实上没等城市女生想这么多,王二就已经伸出双手,握住了她的肩头。城市女生的肩头有点偏瘦。被王二那么大的手握住,真的动不了。城市女生以为王二会发疯似的,把她推倒在地再踩上几脚,或者把她提起来从窗口扔下楼去。可是,没有,王二低下头来,不由分说在她的嘴唇上,不轻不重地亲了一口。
“这是我的初吻。我把它送给你,祝你生日
快乐!”
电闪雷鸣。飞来横祸。城市女生傻了。她心潮起伏面色苍白。
王二放开手扬长而去。城市女生像虚脱一般摇晃了几下,差点就瘫在了地上。
大伙直到此时才回过神来,七手八脚把城市女生扶到沙发上坐下。很多人都在劝她,都在骂王二流氓。城市女生不说话,她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更不知道身边这伙人为什么乱成一团。
城市女生突然从沙发上跳起来,她冲出门去,她差不多就是连滚带爬地冲下楼,在停车场追上了王二开动的汽车。
“你混蛋!流氓!千刀杀——!”
城市女生歇斯底里的疯狂,使保安只能远远地望着她,不敢靠近。
所有的朋友和同学都追下楼来了。城市女生狠狠地,看着王二,的汽车消失于一城灯火,这才转身抹了一把脸。她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哭了。
大家都围过来关心城市女生,城市女生说没事没事,我们继续唱歌。
保险同学一脸愧疚地,想向城市女生说点什么。城市女生咬牙切齿地说你不要说了,你明天叫他打我的电话。
保险同学瞪着双眼望城市女生。她不明白城市女生想干什么。
城市女生捏捏她还很光滑的脸蛋,恶狠狠地说:“这都不懂?他妈的,我恋爱了!”
骂了这话城市女生再也忍不住内心的惊颤,突然哇的一声哭出声来。
所有的人都瞪大眼睛望着城市女生。
安娜第一次到王二的公司是快下班的时候,一进门她就诧异地看见,在大大小小的办公室里,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电脑,职员们正盯着屏幕。在键盘上熟练地操作。
在王二宽大气派的办公室一角,安娜很淑女地坐在真皮沙发上,向王二提了一个接近于幼稚的问题:“你这儿怎么这么多电脑?做电脑生意?”王二一愣,随即明白过来,然后就笑:“听说过期货吗?”安娜说期货?王二想了一下,说:“或者,股票?你的,知道?”
安娜认真地打量王二,就像是头一次认识:“你是做股票的?你说现在买什么股票好?”王二反问她:“你买了什么股票?”安娜说我哪有钱买!不过我妈买了,一买就跌,都不知套多少年。
王二说好,打电话问你妈都买了些什么,顺便告诉她明天涨停。安娜笑,说吹牛。王二也笑,把手机给她:“你现在就可以打电话告诉你妈妈,记住,三天之内,千万不要卖。”
安娜以玩笑的口吻打电话给母亲,叫她不要把股票卖掉,她说有个傻B明天起连拉涨停板。她一边和母亲通话一边望着王二笑。
事实上安娜并没把王二这话当回事,她对股票不感兴趣,更不会相信王二有这等本事,叫哪个股票涨停就涨停。她这次来不是谈股票的,而是——她要告诉王二,她恋爱了,她要把自己的一生交给他。
只是不料第二天,那个被股票套了好多年的母亲,在电话那边高兴得大叫:“娜娜,真的板了!”安娜说什么板了?母亲说:“股票啊,我的股票,真的涨停板了!”
安娜一下子想起了王二,她差不多就目瞪口呆!她又一次强烈地感到,这个叫王二的家伙,他妈的,太霸道了!
安娜母亲的股票连拉涨停板,被套惨了的她差不多就把安娜当成了神仙。她总是千遍万遍地追着安娜问:“娜娜你怎么知道会涨停?”
安娜被问得烦了,不得已回一句:“有个男人看上我了,他为了把我弄到手,所以先让你的股票涨停。”母亲愣了,没好气地一巴掌打在她身上,说你当妈是傻子,股票是他家养的猪?让它长就长!
安娜想,命中注定,自己将是王二的女人,或者说王二的女人之一。对这个叫王二的家伙,她从一开始就已无力抗拒。
3
王二没有和安娜说自己的过去。过去对他来说,差不多就是一个难以愈合的伤口。那时候,青年王二的一年四季,就是扛着锄头,在自家地里转悠。锄头已经生锈,那曾经雪亮的月牙口,早已布满了斑斑锈迹。
不用说王二那时候还很年轻。他虽然扛着锄头,但对锄头却没有多少感情。他扛着的,无非是一份祖传的生活。因为他父亲王一,是山区的一个农民,农民的儿子,当然也是农民。虽说从到场上读初中开始,他就发觉农民特别让人看不起,那些场上的同学,那些居民的孩子,他们吃着国家供应粮,在乡下同学面前,总是高人一等。虽说从那个时候起,他就对自己的农民身份怀恨在心,以至于姐姐嫁给场上那个人见人憎的赌棍,他都没有反对。可是,他终究是一个农民,他不扛锄头还能扛什么呢?
不用说,与山地打交道的命运,令王二一年四季都心情不好。贫贱的山地,杂草倒是长得好,要是种了包谷或麦子,那半死不活的长势,怎么看怎么让人伤心。山地太瘦了,瘦得连秋天的果实,都千篇一律地干瘪。
平时没什么事的时候,王二总爱提了一根板凳,往坝子边一杵,一屁股坐上去,然后望着对面山头出神。那副物我两忘的样子,一度让媳妇小芒充满好奇。对面山头上,有什么好看的呢?她想不明白。
有一天,王二望着对面的山头,突然说:“前天赶场,听乡场上的人说,广东那边好找钱,一个月有几百块呢。”小芒说找钱?找啥子钱?天上不长地下不生的,一年都找不到几百块。王二说:“你说我要不要去乡上问一下?”小芒说啥?小芒睁大了双眼说不行,你不能走,你走了我啷个办?你不准去。王二说:“要是一个月有几百块,去干几个月就当在家干几年了。”小芒见王二认真了,就有点紧张,好像王二马上就要离开自己,从这个家,从这山里头跑掉似的。她一把拉住王二说:“不行,不准去!”王二说你以为想去就能去?听说人家还要挑选呢,看不上的人家还不要。
王二的父亲王一,以前也是出过山的,后来,因为国家的一个什么号召,在纸厂当工人的他选择了回农村。不是他的觉悟有多高,是他那在城里做生意的父母,经不住一个什么土改工作队动员来动员去,终于回了老家,参加分田分土。他不回家好像不行。
从此,王一就由工人变成了农民,并且从此不得离开山村半步。就像被人用铁钉钉在了乡下,别说是像从前那样当工人,就是有事不得不进一趟城,就算不被城里人当成坏分子,也会因乡巴佬的身份而遭尽白眼。
“大炼钢铁那阵,家里的锅儿菜刀都交了公,肚子都饿巴背了。”有时饭桌子上扯闲话,王一也会说起过去,说后来居民有了供应粮,处处高农民一等,他才发觉一家子回乡下,纯粹是被忽悠了。他说要是当初不回来分啥田土,就算父母生意做不成,也可以坐在城里吃国家供应粮。而他,要是一直在纸厂干,就算公私合营后没当成厂长,就算一辈子当工人,而今都快退休了,都有退休工资了。
王二小的时候,王一偶尔也会和他说说过去,那种当工人的过往,在王一的心里留有太多美好的回忆。可是,他回不去了,因为父母听信了土改工作队的话,而他又听了父母的话,回到这该死的农村,从此就像阴阳两界生死茫茫,再也回不去了。
那时候的王二年纪小小,还不能完全明白父亲的意思,但父亲的感叹他懂,因为他有这方面的体验,场上高人一等的同学,不就是因为有一个城镇居民户口本么?
总之,城市比乡下好,当工人比当农民好。
这种印象,在王二心里,一直持续了很多年。
这年冬天,王二的母亲病倒了,看病吃药,一两个月都不见好,场上的医生说,最好是送到县城或省城大医院,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本来就一贫如洗的家,简直就像被小偷掘地三尺了似的,哪里还能拿出钱来!
晚上,王二再次和小芒说起去广东打工的事情。面对家徒四壁,小芒深深地叹气,她说好吧,要是真能找到几百块一个月,去干几个月回来也好。
次日王二去山外赶场,顺便扛了一根树棒棒去卖几块钱,给母亲捡两服药。听说年前去了广东的那批农家子女,不时往家里寄上三百两百。王二特地去邮政所窗口看那块小黑板,上边用粉笔密密麻麻地写着,哪个村哪个队的谁有信或有汇款单,看样子所听不虚,更是有了去广东打工的想法。
回到家天差不多黑了,其时王一正在水沟边洗菜,王二走过去,在他身边站了一会。王一抬了一下头,说有事?王二想了一下,说我想去城里打工。王一说啥?王二重复了一次刚才的话。又说:“听说有几百块一个月呢,我今天专门到邮政所看了,真的很多汇款单,都是广东那边来的。”
王一没说话,他停止洗菜,蹲在水沟边,摸出烟杆,掐了叶子烟裹了,栽在烟嘴里,打火点燃。吸了一口。“广东在哪里?”他问,声音有些飘忽。
王二说:“我也不晓得。”
王一说:“你妈这个样子,你要是走了……”他没把话说完。
王二咬咬牙,说:“家里能卖的都卖了,钱也借不到了。我看只有这条路了。”
王二的二十岁生日是一个人在火车上度过的,那是农历正月,在广东打工的老乡,回家与亲人欢欢喜喜过了年,正呼呼啦啦地赶回工厂。王二跟着潮水一样的老乡,踏上了南下的火车。他知道,火车的方向,就是命运的方向。
这是王二第一次出远门,到达南方城市时,春节浓郁的喜庆气氛还在。这也是他第一次品尝想家的滋味。家里有父亲母亲,还有他过门不多久的小女人。要不是母亲病成那样,要不是家里穷成那样,王二想打死我也不会跑出来打什么工。本来初中毕业后他考上了县高中的,可他却放下了心爱的书包。因为他不知道,日渐苍老的父亲母亲,将上哪儿拼凑他三年高中的学费和生活费。姐们已经出嫁,一个嫁了场上穷叽叽的居民,一个竟听信人贩子的鬼话,跑了山东。她们都帮不了他。而在山区,多数农户辛辛苦苦一年干下来,收获的粮食还不够一家人必须的吃喝。父母苦难的双肩,如何担得起他这长达三年的学业?即便担得起,他又如何忍心?
王二只能一个人躲在山林里,将录取通知书一片片地撕碎。
可以想见,父母咬着牙将儿女拉扯大的坚韧,早已深入王二的心灵。彷徨在南方城市的街道上,面对一望无际的繁荣昌盛和花红柳绿,他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父亲母亲……他咬着牙想,要是能在城里找一份工作,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可是,城市就像是另一个世界,到处都是工厂排出来废水,却不知为什么,要找一份工作偏偏就是那么难。王二找遍了所有能搭上话的老乡,请他们帮介绍一份工,可最终还是一无所获。
一个好心的老乡,冒着被炒鱿鱼的危险收留了王二,把他像狗一样藏在破破烂烂的宿舍里,并用脏兮兮的编织袋和烂棉絮,为他在床下搭了一个避难所。那个几十人住的破棚子,上浸下漏,八面透风。床是靠几根木棒支撑,几块木板搭成的,王二胆战心惊地,匍伏在床底下度日如年。他发现窝棚里的大通铺搭得很不科学,重心老向一边倾斜,人躺在下面,随时都得做好床板塌下来砸扁脑袋的准备。
白天,他像夹着尾巴的狗一样溜出去,满怀希望到处找工作。晚上,他又偷偷摸摸地潜回窝棚,伏身钻入床底,在头顶咯吱咯吱的响声中,惊恐地防备着灭顶之灾忽然降l临。
灭顶之灾真的很快就来了,那天晚上,一伙打着手电的治安队员,把他从床底下揪了出来。他们叽哩哇啦地叫着,看样子很生气。因为王二没有办暂住证,他们就把王二当成了坏分子,抓回治保会关起来。那是一间又黑又臭的老房子,屋里除了一个尿桶和一伙抓回来的三无人员,剩下的,就是老房子不为人知的陈年往事。
很多年之后王二才明白过来,治保会为什么一到晚上就到处查房,原来每抓到一个“三无”,次日通知该“三无”的亲友取人,立马就会有最少一百块钱的进帐。这个钱叫创收,可以上交也可以不上交,就算上交,上边也要返回绝大部分。
可是,谁来帮王二交罚款?在这个别人的城市里,他举目无亲。
王二被关了一个晚上和一个白天。没有人来赎他,也没人给他送饭。眼看黑屋子里的“三无”,一个个地被亲友赎走了,他的心情真的是坏到了极点。饥饿和恐惧就像虫子一样,在他心里咬噬。他感到自己快要疯了。他终于控制不住内心的恐惧,扑上去把那道铁门踢得咣咣响。
有人骂骂咧咧地走过来,从铁门上的小洞往里边看。冷不防王二猛的一脚踢过去,铁门咣的一声,竟把外边的酒糟鼻子撞出了血。
门立即就被打开了,两个治安员扑进来,抓住王二不由分说就是一顿痛打。王二本能地反抗,可是,他很快就趴在地上起不来了。他早就饿坏了,他浑身软得就像一根煮熟的面条,他已经没有可以用来挣扎的一丁点力气了。
“死捞仔!丢你老母,你食屎啊!”
有什么东西兜头泼下,王二感到浑身湿淋淋的,就像是掉进了水坑。随后他就回过神来,那个木桶里的屎啊尿啊,在这一刻全都向他倒来,泼了他满头满脸。
王二狼似的嚎叫冲天而起:“我日你妈——”然后,黑屋子里传出好一阵厮打之声。待一切都归功于沉寂时,天已经黑下来了,两个治安员呸呸呸地吐着,从黑屋子里跑出来。他们的身上,东一团西一团糊着屎,或者被尿水弄湿,他们气疯了,咒骂着,样子很狼狈。他们做梦都想不到,一个盲流,一个捞仔,一个“三无”,因为没人来交罚款,被饿了一天,又被他们打了一顿,竟还有这等爆发力,那声嚎叫,就跟他妈的狼似的。真的就是狼,突然就从地上跳起来,扑向他们,又抓又咬,把满身的屎尿糊到他们身上,任他们怎么往死里打他,他也不放手!
王二趴在黑屋子里,浑身上下的痛彻心肺,让他差不多就忘记了满身的屎臭尿臊。他以为自己要死了,他不想死,他拼命想从地上爬起来,可是,不行,他动弹不得,他没有一丝力气,他只能趴在哪儿,一动不动。
过了多久?不知道,隐隐约约听到有人说话,好像正在讨论一个什么事。后来,就有人过来拉他,把他拖了出去。“会不会死掉了?”他听到有人这样说,然后又有别的人在说什么。然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又过了多久,也不知道。只是感到又被人泼得满身水淋淋的。“喂,喂,老乡,你没死吧?妈的,臭死了!”好像有人在叫他,一边叫一边往他身上泼水,冲刷他身上的屎尿。他艰难地睁开眼睛,他动了动身子,他发觉自己没死。真的没死!
后来王二才得知,那个先前收留他的老乡,被治保会叫去,责令其把半死不活的他抬回窝棚。活过来的王二,在老乡的床底下,整整躺了半个月。万幸的是,这期间,治保会没有再来查
那伙人居然没有行动。“明天记得把证件带回来啊,下次要是还拿不出证件,就别怪我们啦。”
治安队走了之后,王二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他关了门,走回来坐到床沿上,说:“我想到了一个办法。”小芒说:“我知道。”王二愣了,看小芒。小芒说:“你是不是想去计生办举报我?”
王二瞪大了眼睛,他突然闪出的这个念头,还没说出口,小芒是怎么知道的?
“你想把打娃儿的钱都省掉!”小芒越说越生气,她本来是躺着的,说着说着就坐了起来:“王二你狗日真的不是人!”王二有一种被人当众扒光了衣服的屈辱感,他恼羞成怒,冲小芒吼:“我不是人,你说得对,我他妈的不是人!”吼完腿一抬就上了床,拉了被子连头也一并盖住,再也不理小芒。小芒见王二这样,就想缓和一下,伸手去拉王二的被子,黑暗中摸到王二脸上,发觉手湿湿的,竟摸了一把泪水。
王二哭了。她的男人王二哭了。
这个晚上是怎么捱过来的,说不清。第二天一早,两口子还没起床,又听到有人敲门。王二睡眼惺忪开门一看,是房东。房东闪身进屋,也不避嫌,一屁股坐到小芒床上,说:“小王你跟我说实话,你们到底是不是两公婆,有没有准生证?治保会找我了,要是你们违反计划生育,我就麻烦了。”
小芒已经醒了,因为房东是个老头子,而她又没穿内衣,就躺在那儿没好意思起身。“我们是两口子,但没有准生证。”她说。
房东偏头看小芒,看了好一会儿。“有好几个月了吧?知不知道是儿是女?”
小芒摇摇头说七个多月了。房东犹豫了一下,说:“你们这个情况,能不能逃脱计划生育还不好说。你看这样行不行?我有一个亲戚在香港,一直想抱养一个儿子。我帮你们搞一下关系,把孩子生下来,然后再给你们一些钱。你们看……?”
“卖孩子?”小芒冲动得差点就想坐起身来。
王二赶紧把房东拉出门去。他们在门外都说了些什么,小芒不知道。等她穿好衣服走出来,房东已经走了,只剩下王二蹲在门边,似是而非地想着心事。
“他给多少钱?”小芒问。王二恍惚了一下,站起身。“他没说。”小芒说你怎么想的?2E--说我没想。
小芒就叹了口气,说你告诉他,我同意了。
王二望着小芒发愣。小芒又叹了口气:“娃儿能去香港,比跟着我们好了千万倍。跟着我们,饿死都说不定。”王二再一次感到羞隗和恼怒,他满怀屈辱,冲小芒吼:“老子宁可打掉也不会卖娃儿!”他差不多就把唾沫星子喷到了小芒的脸上。
王二和小芒都没料到,没隔几天,不足月的儿子就早早降临人世了。这天半夜,小芒突然抱住肚子在床上滚起来,吓得王二跳下床,抱着她冲出门,往村口的门诊部狂奔而去。
小芒痛得想死,小芒要生了,算一下,不够八个月,早产。
在一降渗烈无比的叫声中,小芒生下了一个不足月的婴儿。婴儿发育得很不好,看起来像是只有五个月。医生说,可能是小芒吃得太差,营养不够。
“得送大医院。”医生说,不足月的孩子,搞不好就活不成。还有产妇,身子太弱了,最好也住院休养一阵子。
王二看一脸虚弱的小芒,他咬咬牙,当着她的面,给房东打电话。小芒听到他恶狠狠地对电话那头的人说:“生了,是个儿子。”
王二决定回公司。他又捧起了那些天书,一个字一个字地啃,一句一句地理解,一点一点地吸收。儿子已经让房东抱走了,小芒母子的住院费也是他出的,他还承诺永远不收王二的房租。
日子恢复了从前的平静。因为房东给了他们五千块钱,他们的生活,好像比从前有了些起色。小芒出院后,房东还在电子厂帮她找了一份工。只是,初为人母的小芒,自从儿子被抱走之后,脸上就没有了笑容。
有天晚上,王二在翻阅当地报纸的时候,听小芒说她们厂有个客户,拿着很多钱,却不知该干什么。“他为什么不炒期货?”小芒说。
王二愣了一下,目光从报纸上移开。他觉得这事可能有戏。
第二天,小芒给了王二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王二当天就打电话过去,向对方推介期货业务。对方对期货很陌生,很是犹豫了一阵,才问王二期货是个什么东西。王二哕哕嗦嗦说了半天,对方才好像有点明白了,说:“是不是像股票?”
王二当时愣了一下,他说有点像股票。但又不完全像股票,相同的是,期货和股票都可以将一万块钱,变成十万甚至一百万。
对方哈哈大笑,他这突如其来的笑令王二心底发虚,就像是精心设计的骗局,一下子被人家识破了似的。
“是不是很好玩?”王二陪笑几声,小心翼翼地试探说。
对方说:“有点好玩,不过你只说对了一半,如果像股票,那就有可能和你说的刚刚相反,一百万可以变成十万甚至一万。”
王二真的打心里佩服对方作为生意人的敏锐,他以为这事又黄了,没想到,几天后,那人竟主动打电话叫他去面谈。
那是一个光头。光头叫他去其实啥也没谈,只是说:“那我就、先弄几万块钱试一下?”
光头这句话,差点让王二热泪盈眶。
那次,王二终于有了第一个客户和他投资的六万块钱。王二用这六万块钱炒外汇,最终炒成了一万多。
小芒眼里的王二,差不多就是个工作狂,每天上下班来回踩几个小时的单车,经常三更半夜甚至次日凌晨才到家。奔波一天累得人仰马翻半死不活,却还要抓紧一分一秒,啃那些深奥复杂的期货知识。她知道,王二只是个初中生,一个初中生学搞期货,该是多么艰难。然而作为女人,她仍免不了会有些小小的幽怨和委屈,两口子每天在一起的时间,本身就少得可怜,青春的渴求却因丈夫的疲于奔命而无法如愿。她在床上辗转反侧,为深夜不归的丈夫而牵挂而不能成眠。好不容易盼得丈夫归来,原想拉拉话儿说说心事,让两口子在无限的温存中一同入梦。谁知王二每每深夜归来,总是把身体扔在床上倒头便睡,那极度疲惫对她不理不睬的样子,既让她委屈,又令她心疼。
在小芒的记忆中,王二这个家伙特别能干,一有时间就往她身上爬。可到南方之后,王二十天八天都不碰她一下。有几次,一觉醒来,发现身边没了王二,悄悄起床开门出去,远远的,就看见王二正蹲在路灯下看书。她只能悄悄地叹气,对未来,她一脸的迷茫。
一天晚上,王二意外地发现小芒身上穿的内衣很漂亮,下意识地多看了几眼,这一看不打紧,他发现那是价格上千的名牌。有次公司业务部经理带他出去办事,曾经拐到内衣店买了一套,说是送给老婆的生日礼物。因为价格贵得吓人,王二就记住了那个牌子。当时他还想,要是自己有了钱,也给老婆买一套,他想老婆小芒穿上肯定很好看。而现在,小芒真的穿上了名牌,可不是他买的,当然也不会是小芒自己买的。别说她一个月几百块钱买不起,就算有钱,她也舍不得买。
他想起他的第一个客户,投资了六万块钱,让他亏了个精光的那个光头。
王二攥着拳头,恨得差点就把牙咬断了。这一刻,他连杀了小芒的心都有了。
王二到地摊上挑了一把砍刀,悄悄地磨了几个晚上。王二领带飘飘地闯进了光头的办公
室。磨得雪亮的砍刀在他的公文包里。
光头不在办公室,光头在公司旁边的酒店喝早茶。王二提着砍刀冲进酒店,又杀入光头的包间。恰好一个便衣警察同光头喝茶,他出手夺刀,把王二按倒在地。
光头身边的一个女子说:“你个老东西,是不是又搞了人家的老婆?”
光头说丢,这个家伙害得我亏了好几万块钱。我没找他他倒找上门来了。
光头拿过砍刀看了又看,叫人把王二放了。“你真的要砍我?为一个女人,至于吗?我可以再给你二十万。你要是想清楚了,就给我打电话。”
王二陷入了有生以来最大的挣扎。
如果自己永远都像现在这么穷光蛋,即便是有一千一万个老婆,也肯定是会被一千一万个光头搞掉。书上说,金钱是一种力量,它可以让人活得更有尊严。因为没钱,他已经被光头搞得没有尊严了。而如果他再拒绝光头的二十万,也许他将永远都没钱。说不定他连再买一把砍刀报仇的钱都拿不出来了!
多年之前,王二的父亲王一,曾为了五毛钱,当众光着屁股,挑着一担谷子上坡。并因此被很多人耻笑了很多年。事件的始作俑者,是一群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当时,他们看到王一从稻田里担了两箩刚收割的谷子过来,突然就有谁提议,看能不能用五毛钱,叫王一脱光衣服,把谷子从坡下挑到坡上。
王二不知道父亲王一当年有没有像他现在这样挣扎和矛盾。他只是想,要是爷爷奶奶当年没有听信工作队的鬼话,一直在城市里坚守。要是父亲在纸厂里打死都不回乡下,也许他也成了知识青年中的一员了,他也可以跑到乡下来,享受农民的尊敬和爱护。就算他没偷农民的鸡,不杀农民的狗,没把农民女儿的肚子搞大,也没兴趣参与这种捉弄羞辱农民的恶作剧。但最起码,他不用为五毛钱脱裤子。
父亲那天得到五毛钱后,立即跑去场上药铺子,给爷爷捡了一服中药。那阵子爷爷病得厉害,动不动就吐血。可他没想到,等他提着药包回到家的时候,他为五毛钱光屁股的事,已经传进了爷爷的耳朵。
爷爷抹着嘴角的血丝,站在风中看着父亲走近。爷爷一棍子抡过去,将父亲手中的药包打飞上了天,那包中药被打散开来漫天飞舞。
“你还有脸回来,你跟老子跪下!”爷爷气得浑身发抖,他手中的棍子,照着父亲劈头盖脑一顿痛打,要不是奶奶及时拉住他。父亲说不定就会被当场打死。
父亲跪在地上,挪动着腿,把遍地中药,一片一片,一根一根地捡起来。
据说那天夜里,母亲一边为爷爷熬药一边哭,整整一个晚上。
懂事之后的王二,并不觉得父亲为了五毛钱光屁股可耻。他只是想,如果父亲不缺那五毛钱呢?人穷志不穷,这是古训。可要是你只有一把穷骨头,你吐血怎么办?你上哪儿看病吃药?你的穷骨头除了被现实的车轮碾得粉碎,还能怎么样?
光头真的给了王二二十万块钱。王二知道,他卖掉了自己的老婆。王二咬着牙,一头扎进了工作中。这一回,上帝在王二身边,不到一个星期,为光头赚了八万多块钱。光头请王二吃饭,他说:“你为什么不把我的钱全部亏掉?你不是想砍我吗?要是你故意让我亏钱,我们就算是扯平了。”
王二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闷酒。他现在还想杀这个狗日的光头。他当初没能杀掉他,现在他一样杀不了他。他只能忍,只能一杯接一杯地喝闷酒。
“用不着这么苦大仇深,王兄弟。”光头拍着他的肩头,很是语重心长,“不就是他妈的一个女人吗?这年头只要有钱。你说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女人都这样了,你说你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古人说得好,弟兄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女人他妈的就是衣服,这个穿一下那个穿一下,穿破了穿旧了,我们再换新的,再穿。”光头已有了些醉意,他拉着王二进了电梯。
王二说去哪儿?光头说去穿衣服。
这个晚上。王二第一次洗桑拿。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把他脱得光光的,又把自己也脱得光光的。然后两个人在冲凉房里哗哗地淋水。姑娘往王二身上抹洗浴液,又往自己身上抹,两个人浑身上下都滑溜溜的。王二被水冲了一阵后酒意渐醒。除了老婆小芒,他还没有见过第二个女人的裸体。他呆呆地听凭姑娘在他身上摸索,感受水瓜一样饱满的奶子上下前后磨蹭。他冲动起来了,冲动得发疯。
然而他的冲动很快就完了,姑娘抬头看他,哧哧笑,说你是邮递员啊,门都不进,把东西丢在门口就走了!
为光头赚的这几万块钱,是王二在期货市场上的第一个捷报,之后,他更加拼命地投入期货。他就像一只上满发条的闹钟,满负荷地转啊转啊,不知疲倦,不知劳苦。只有在这样的超负荷中,他才可能忘记内心的屈辱。
王二开始为客户赚大把大把的钱,他的佣金也慢慢地丰厚起来。王二决定办公司。小芒大吃一惊。在她的心里,好生活才刚开了个头,干吗要去冒风险折腾什么公司?
王二不说话。他的脸色阴沉得可怕。
小芒开始劝王二,苦口婆心,劝不回头就吵吵闹闹,能用上的法儿都使上了,但没用,这年冬天,王二的信息咨询公司开张了,公司挂的是信息咨询的羊头,卖的是私募基金这块狗肉。
王二成了老总,整天陪客户出入娱乐场所。唱歌跳舞找“三陪”,几乎是长年在酒店宾馆的客房里住着,给客户找“衣服”也给自己找“衣服”。每次洗桑拿进歌厅,他都会为那些风尘女一掷千金。一想到小芒和光头男人,他就不停地更换“衣服”。
小芒终于从王二阴沉沉的脸色中觉察到了什么。她说:“我们离婚吧。”
王二和小芒的离婚,比什么都简单。当初两人说是结婚,实际上都不够法定年龄,连结婚证都没办。
小芒离开那天,王二到宾馆找了一件光鲜的“衣服”,恶狠狠地穿来穿去,吓得小姐花容失色,翻身下床就往洗手间里躲。
小姐顶住门说日你妈的你想整死人嗦!
然后,小姐听见了王二的哭声,像狼嚎。
5
对发生在王二和小芒身上的事情,王一一无所知。他只是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弄明白某件事的冲动。因为他不明白,为什么儿子王二离家之后就音讯全无?还有,小芒呢,那个小妮子,她打着寻找男人王二的幌子离家出走,从此一去不回。她最后有没有找到王二?不知道。
王二和小芒就这样从故乡的土地上消失了,而老伴的病情越来越重,直到她咽气的那一天。仍然没有关于王二的任何消息。
王一决定去找自己的儿子,他想儿子一定是进城打工去了,他觉得这一切都是城市的错,要不是儿子突然想去城里打工,就不会发生这么多事。在他眼里,城市就像是一个血盆大口,可能早已经把他的儿子一口吃掉了。
王一扛着一个乡下人的迷茫进入城市,他要弄清楚,为什么儿子进城之后,就会把父母亲人忘得干干净净。
王一寻着儿子离家出走的足迹,一路向南。他在向南的过程中都经历了些什么,他从来不说,王二也从来不问。让王二头痛的是,这个倔老头子,总是揣着一把乡村的镰刀,在这个城市里惹是生非。一不留神就杀了谁家的狗,王二为这事不知赔了多少时间和金钱。
这老头为什么总是和狗过不去!有病啊?王
二越想这事就越愤怒。这个疯老头,气死我也!
只有三三没把王一当疯子,尽管她不只十次八次听王二说王一疯掉了。王一怎么会疯呢,她想。以前风餐露宿饱一顿饿一顿的日子都没疯,现在要什么有什么,怎么会发疯?又不是范进中举。真是要疯的人,怕是早就该疯掉了。比如她自己,不就曾经疯过么,那么多人叫她疯子,吐她的口水,往她身上扔垃圾,而她却是一点感觉都没有。她披头散发满世界转悠,肚子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被搞大了,更不知是被谁搞大的。没有人理她,她也不需要谁理她,她挺着大肚子,一如既往地被人吐口水扔垃圾。直到这个叫王一的老头,在拣垃圾的过程中发现了她。
那时她的孩子生下来了,但已经死了,她也快要死了。那天冷风吹得正紧,呜呜的,像是很多人在哭。
三三神志清醒过来已经是多年之后,其间发生过什么,她一无所知。只是从一个乡村医生的口中,得知一个叫王一的老头,带着她度过了她一生中最悲惨、也是最幸福的时光。她悲惨,是因为她是一个神志不清的疯子,对发生的一切没有一点感觉;她幸福,也是因为她是一个神志不清的疯子,对发生的一切没有一点感觉。
乡村医生只是一个兽医,但他却为三三看了几年的病。在三三清醒的那天,他控制不住自己,大哭了一场。抹着纵横的老泪,他冲王一哽声说:“老王,你看,闺女清醒了,闺女的病好了哇!”
清醒之后的三三,不可避免地想起了过去。过去的她,只是一个工厂的打工妹,在一天十多个小时的劳苦中,她恋爱了,她觉得自己幸福得要死。后来,车间主管把她的男朋友提升为质检员,并于之后的某天晚上,在男朋友的协助下,脱掉了她的衣裳。车间主管是个台湾人,听说他除了台湾的老婆之外,还糟蹋了数不清的大陆姑娘,她只是其中的一个。而她的那个男朋友,为了当质检员。前前后后起码追过十个以上的打工妹,并一一把她们送上台湾主管的床。后来她就疯了。她披头散发四处游荡,直到多年之后的某天突然醒来。
醒来之后的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落到一个老头子手里。据说这个叫王一的老头子,为了寻找他离家出走的儿子和儿媳,靠着一路讨饭,足足走了几个月。脚板都走成了铁板,最后才走到了南方。
“我怎么会在这里?”她想起了过去。“你们是谁?”她惊惶地问那个对着她满脸泪水的乡村医生。乡村医生抹着泪说:“闺女,我是帮你看病的医生。”乡村医生指着身边的一个老头说:“他是老王,你的父亲。”
父亲?三三已经清醒过来了,她瞪着乡村医生,眼前的这两个老头,一个土里土气的乡下人,哪里像是医生。另一个满身狗屎味,怎么可能是自己的父亲!
三三哭了,号啕大哭。
乡村医生说,王一住的狗棚,是一个狗老板从前养狗的地方。而今他租了更多的土地,搞起了养狗场。靠着一茬茬的狗和廉价的打工仔,他发了财,住进了花园小区。打工仔们的汹涌而来,使他家的祖屋很快就出租一空,剩这一间狗棚被捡垃圾的王一,当成了皇宫。王一的入住,让狗棚一年四季都堆满了垃圾。
后来有了三三,三三在王一的照料下,不再披头散发满脸污垢。除了目光呆滞,她的样子其实是很清丽秀美的。而正是这样的秀美,让她遭遇了很多的骚扰。其中一个骚扰她的混蛋,就是狗老板。
终于,三三的肚子再一次挺了起来。
没有多少人怀疑这事不是王一干的。很多人都撇嘴说,这个死老头,装好心捡个女疯子,却把人家的肚子搞大!
派出所的民警上门来过问这事。王一说不是我干的。民警很不高兴,说不是你干的莫非是我干的?
王一说他是我女儿。民警说女儿?王一说莫非你会搞你女儿?
民警气疯了,指着王一的手抖动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王一被带去派出所关了几天。关于女疯子的来路,警方最终也没查出个头绪,只能让计生办的人,把三三弄去做了手术。
王一从派出所放出来当天,就提着菜刀四处找狗老板拼命。狗老板没料到王一这么难搞。他大把钱,他住在花园小区里,他已经是体面人文明人了,可是他却被一个垃圾老头以这样的理由追杀!所以无论怎么说,这都有失斯文。他决定教训这个垃圾佬,让他知道文明人的厉害。于是,当天晚上,他找了几个工仔,杀上门来。本来他想叫人打王一一顿,可没想到王一手上的菜刀磨得雪亮,更要命的是,他视死如归。狗老板手下的工仔没一个敢冲上去找死。狗老板更是不敢。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狗老板气得要死,一口,咬定是王一搞大了三三的肚子。
“妈的个死老头,说是我干的!老子没女人吗,老子会搞一个疯子?小姐到处都是,老子大把钱,想搞谁就搞谁,用得着搞一个脏兮兮的疯子?明明是你个死老头搞的,还怪这个怪那个,你问问大家,谁不知道是你干的!”狗老板连骂人也骂得理直气壮,为了佐证自己的论点,他还叫人去发廊找了几个小姐过来,左搂一个右抱一个。“死老头,看到没有,一百块一个,老子想搞多少就搞多少!”
越来越多的围观者都觉得狗老板说得有道理。这年头,搞女人算多大个事啊,满街都是妓女,方便得像是随地吐痰。
双方僵持了多久,乡村医生不得而知。他只是狗老板雇用的一个兽医,负责搞定他养的那群狗。还有狗场的那些打工仔,谁有个头痛发烧的,为了省钱,也找他一并看病打针。乡村医生只是听说,最后,当着大批围观好事者的面,王一拉下裤子,毅然一刀。王一用自残的方式,捍卫他的清白。狗老板吓坏了,他早间的得意洋洋早已魂飞魄散,他怀里的发廊妹也尖叫着跑掉了。慌乱中他想到了狗场里的兽医,他很快就把乡村医生叫来,对倒在血泊中的王一实施抢救。
乡村医生面对王一血迹斑斑的命根子,对狗老板说,“不成,得送医院。”
狗老板这才想到他只是一个兽医。
王一的命根子,在城市医院外科医生的努力下保住了,只是,它从此差不多就成了一个摆设。实际上这对乡下老头王一来说,并没有什么要紧,流落他乡打工为生的这帮穷人,谁不比王一年轻力壮?可他们的命根子,又何尝不是一个摆设?
回到狗棚,王一刀不离身。狗老板感觉到王一身上的腾腾杀气,不敢再往狗棚里钻,更不敢脱三三的衣服,他甚至害怕回他的花园小区。他把乡村医生派成奸细,向他汇报王一的任何举动。
王一磨刀的习惯,就从那个时候开始。
“他老是磨刀干什么?”狗老板问。
“他要杀了你。”乡村医生答。
狗老板东躲西藏了一阵,终于受不了了,他要和王一作个了断。
狗老板和王一谈判,他开出了很高的价钱。可王一站在狗棚前,一动不动,一言不发。三三从狗棚里跑了出来,她好像认出了狗老板,抓起地上的石块,朝着狗老板就扔。狗老板身边有条狗,汪汪叫着朝三三扑去。就见一道青光闪过,那只狗满身是血,惨叫着负伤逃奔。
跟着狗一起逃的还有狗老板。
乡村医生拦住王一,说你不能杀他。你杀了他,你就要抵命,你抵命了,三三怎么办?三三的病是可以医好的,等三三的病医好了,你再杀他
不迟。
“后来呢?”三三问。
“后来,狗老板对王一特别好,不单负责了他就医的所有费用,还让他在狗场干活,包吃包住给工资,还专门在狗棚边修了间砖房给你们住。还帮他在报纸上登寻人启事找儿子。”乡村医生说,狗老板的狗场,每到秋冬都要杀很多狗。送到档口去卖,乡村医生觉得这是一个好方法,他从医生角度,建议狗老板安排王一杀狗。
“后来,只要他一烦躁,就到狗场捉只狗,把它当成狗老板杀掉。”
“那个混蛋怕了?”
“不知道是怕。还是良心发现。”
“他就不想把那个混蛋劈了?”
“那时,他只想有一天能把你的病医好。”
“要是医不好呢?”
“他就得一辈子带着你,直到死。”
“你感动了,所以一直为我医病?”
“我只是个兽医。你的病不是我医好的,是老王医好的。你每次哇哇乱叫砸东西,谁都管不了,只要老王一出声,你就会很快安静下来。在老王面前,你是一个很听话的闺女。你对他很有感情。”
“所以,我要跟他一辈子,照顾他一辈子。”
“你可以把他当父亲,照顾他一辈子。”
“不,他是我男人。”
三三决定嫁给王一,跟他一辈子。“你不是我父亲,你是我男人。”三三的理由很充分:“这么多年,你为我端屎倒尿,洗澡抹身。我一个女儿家,什么都让你看了,看了好几年,你说你不是我男人?不是我男人怎么可以帮我洗澡抹身子?”
王一不说话,任她怎么逼,他一句话都不说。
“那你救我干什么?你把我医好干什么?你说我现在怎么活?我还不如早点死!”三三不死心,回想起曾经的点点滴滴,与车间主管比,与质检员男友比,王一就是天底下最值得托付一生的男人!
三三的疯病好了之后,她回到从前打工的地方,找到好多失散多年的亲戚和老乡。很多人都感到不可思议,他们呆愣愣地看着她,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有人还问她是人是鬼。
对亲戚和老乡的反应,三三早有心理准备。人在他乡,这种事经常发生。同她一起出门打工的老乡,有的在火车上跳车摔死,有的做了“三陪”,有的贩毒被枪毙,有的成了车底冤魂,有的i莫名其妙失踪。这差不多就是一个流离失所的时代,每天都有人在消失,就像王一的儿子王二,就像王二的老婆小芒。对小芒来说,因为打工,王二消失了;对王二来说,因为那个死光头,小芒消失了;而对王一来说,王二和小芒,他们都消失了,突然之间,都不见了。
就像三三自己,多年之前的某天,一下子就从亲戚和老乡的生活中消失了。
这次三三重返故地,有一个愿望,就是想看看那个直接导致她消失多年的质检员,看看他是不是当了厂长或者总经理,他害了那么多打工妹,三三想他应该早就飞黄腾达了。
果然,工友说,台湾主管升了厂长后,质检员就做了车间主管。“现在啊,他天天都可以把厂里的车开出去,泡打工妹比以前更方便了。”
工友说,那个当厂长的台湾佬,还通过当地台商协会,把质检员推荐给城市当局,评了优秀外来青工。表彰那天,市长亲自为他戴大红花呢。
三三叫了一辆“摩的”,往车站方向飞奔。对这次寻根之旅。她感到后悔。
只是没料到会碰上质检员。不,不是碰上,是质检员闻讯而来,他开着一辆小货车,将“摩的”截停。“招呼都不打一个就走了啊?”质检员笑着,那满脸的笑容,就像是三三多年不见的好朋友,就像他们之间,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
质检员摸出钱包,抽出一张钞票甩给“摩的”司机。“呆会儿我送你吧!”他说,很热情的样子。
三三脑子里差不多就一片空白,她是怎么下车的,“摩的”司机是怎么把车开走的,都说不上来,只觉得脑子里乱成一团。心里更是乱成一团。
“这些年你都上哪儿去了?我问过很多人。没有人知道你的去向。”质检员的样子很真诚,一点不像说谎的样子。
“吃餐饭再走吧。”质检员向三三发出邀请,“这么多年不见,饭都不吃就走,我会过意不去的。给我一个机会好吗?”
三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上了质检员的小货车。检质员好像很得意,他坐上驾驶室,关上车门,从容地摸出一包烟,从中抽出一根叼在嘴上。
“你抽吗?”见三三不说话,他随手把烟丢在方向台上,摸出火机把烟点燃,吸了一口。“现在好多女人都抽烟。”他说,突然就很感慨,说:“还记得吧,以前我也是不抽的,那时候,他妈的,想抽都买不起。买得起也舍不得!”
质检员说得没错,那时,他和三三约会,口渴了连水都舍不得买一杯。他亲三三的时候,嘴里没有一丁点烟味。“他妈的,现在你看。几十块钱一包的中华,一天抽两包。”
“我请你到我们这儿最高档的酒店吃饭。”质检员刹住车说,“这儿不单东西好吃。靓女也好多。妈的,陪唱支歌都要两百块,当我们那时候打半个月工了。”
这餐饭是怎么吃下来的,又都吃了些什么。三三一点印象都没有。她几乎就没说过一句话,她就像一个木头人,跟着质检员,听他不停地说。质检员说了很多很多,却没有说过去和她之间的任何事,他好像早就把当年的事情忘记了,或者说,当年根本就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今天就不要走了,好不好?我们好好聊聊。”质检员在通往车站的路上说。他已经想好了,厂外边不远处那个酒店,开个房间才百多块,这对而今的他来说,实在是小意思。他已经结婚了,他的老婆虽说看得很紧,仍然无法阻止他隔三岔五带着打工妹去开钟点房。两个小时才六十块钱,啥好事都干成了。
三三还是没说话。从见面的那一刻起,三三一句话都没说。
三三的表现在质检员看来等同于默许,他开车掉头回厂,他想回去安排好下午的工作。再好好地陪三三四处逛逛,或者找找老乡或者看看朋友。质检员觉得,现在的三三和多年之前的三三比起来,好像更有味道。他很奇怪,这么秀美的姑娘,当初怎么就舍得轻易地拱手送人呢?
三三突然看到了王一,那个老头子,他守在厂门口。他的样子好像早就守在那儿了。
三三说停车。质检员一愣,下意识地刹住车。
三三拉开车门就往下跳。质检员一把拉住她的手,死死地拉住她。
“别走好吗?别走,求你了,以前是我不好,我对不起你。”质检员像是动了真情。他拉着三三的手不放,他好像记起了从前与三三的点点滴滴,像是马上就要哭出来了。
三三感到脑子里又是轰的一声,随即就是一片空白。质检员比当年拉她的手还要有力还要坚决。三三突然嗅到了一股熏人的烟臭,那是质检员贴近她的嘴巴。三三差点就要被熏倒了,她本能地挣扎和尖叫。
然后,质检员就昕到了一阵咣咣的声音,随即哗啦几声响,质检员吓了一大跳,他松开三三的手回头一看,他妈的,一个老头子,不知怎么回事,正发疯似的砸他的车窗。
质检员气疯了,他猛起推开车门,车门把那个老头子掀倒在地。质检员跳下车扑过去朝老头一通狂踢。他妈的我容易吗,混了这么多年才在厂里混了个小货车,他妈的,竟被这死老头砸了个稀巴烂!
质检员不知道这个死老头名叫王一,更不知道王一为了三三,历经了多少人间的苦楚和艰难。就看见三三红了眼,尖叫着扑上来。手里抓了小货车的防盗锁,朝着质检员的腿抡过去。
质检员啊呀一声,翻倒在地。门卫室的保安冲出来,围住三三。三三紧紧地握着防盗锁,守在王一身旁。
“这不是那个疯子吗?好几年没看到了。”有人认出了三三,几个保安就有了犹豫,疯子杀了人都不用偿命的。“你们站着干什么?跟我打,打死这个老东西!他妈的,跟我往死里打!”质检员抱着腿,痛得龇牙咧嘴。
王一从地上爬了起来,他一把拉住三三,把她拉到身后护住,就像一只老母鸡看到了头顶上盘旋的老鹰,本能地张开它未必管用的翅膀。“三你别怕。我看哪个狗日的敢过来!”王一的手里,不知什么时候握了一把刀,那是一把菜刀,菜刀通体雪亮,在日照之下,闪着青光。
王二从报纸的寻人启事上,发现有人在寻自己。他吓了一大跳,他开着车疯了似的找上门来。狗老板把王二迎进酒店,推进包厢,尊为上座。他说王先生,你就是我的大恩人。
王二说寻人启事是你登的?
狗老板一脸哭丧,说是啊是啊王先生,你快点救救我。
王二说咋回事?
狗老板说你赶紧把王一弄走,只要你把他弄走,你就是我亲爹!
王二说啥呀,至于吗?我爸花了你多少钱,我加倍还你。
狗老板哭丧着脸说王先生,王亲爹,求你了,你快点把王一弄走。那个死老头,一天到晚什么事都不想,就想杀了我。
狗老板当着王二的面打电话给乡村医生,让他快把王一弄到南方大酒店来。放下电话时,王二发现他的脸色很难看。“丢,那个死老头被警察抓起来了。说是砸了人家的汽车玻璃,还打伤了人。”
于是,王二开着车,朝着父亲王一的方向一路狂奔。
王二找到父亲的同时,也找来了麻烦。他刚把父亲从狗棚接进城市没几天,就有一伙人找上门来,强烈要求他交出王一。王二说你们都是谁呀?王一拐你家姑娘啦?
有人一拍大腿:“你说对了,我们家姑娘,被王一拐走了这么多年。你说一个老头子,拐人家十七八岁的大姑娘,成不成体统?像不像话?”
那伙人自称是三三的三叔二舅七姑八姨。他们说,为了寻找三三,他们劳命伤财,吃睡不香,无论是金钱损失,还是精神损失都无法计算。因为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三三,他们做工的速度都放慢了许多,而差不多每个工厂都是计件的,想想看,这么多年,为了三三,他们少赚了多少工钱!
他们说。莫说是一个水灵灵的大姑娘,就是一只狗一头猪,你想弄到手也得出点血对不对?
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被一个衣着光鲜的青年男子推到王二面前,她低着头,不敢看王二的眼睛。王二恼火地说你是三三的亲妈?青年男子说:“她是我亲妈!我妈帮三三洗了几年的澡,一分钱都没得过。你爸爸,就是那个捡垃圾的王老头。他妈的太不够意思了,每次三三要洗澡了,就找我妈帮手,狗日又舍不得出钱,每回都给几张纸壳,几块铁皮。你想想,那得耽搁我妈多少时间?谁稀罕他那几张纸壳?我妈有那工夫,不知道自己去捡纸壳?为什么要帮他?我妈都这么大年纪了,大冬天的,冷得要死,还要在水里搞来搞去帮人洗澡!一洗就是几年,几年i。啊,费了我妈多少力,费了我家多少水!现在王老头发财了,王老板,你说,他这样一拍屁股走人,是不是太那个了?!”
王二听了半天,终于听出了点门道。他说各位三亲六戚,你们不要跟我弯弯绕,有话直说有屁快放,是不是要钱?干脆点,一口价。
那伙人你望我我看你,都不知该张多大的口。
有人说三千。有人说五千。都说得有点怯,没人相信王二会这么爽快地给他们钱。王二这样的单刀直入,这么赤裸裸,搞得他们措手不及,甚至有点不大好意思。他们不敢相信王二会真的给他们钱。天上怎么可能掉馅饼?他们一年到头为老板拼命干活,到头来都兑现不了工资,连劳动局说话都不一定可信,何况这个素昧平生的王二。他们早就不相信这个世界了,有时候他们甚至连自己都不敢相信。
“好,三千加五千,一共八千。这是一万块钱,你们拿了钱赶紧给我滚,今后要是再来,别怪老子不客气!”王二从公文包里翻出一扎钞票扔给那伙人,掉头转身扬长而去。
王二更没想到,三三跑到王二办公室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你神经病!有人找你你就给钱是不是?你钱多是不是?!”
王二半躺在老板椅上,愣了,他说他们不是你的亲戚吗?
三三说:“亲戚,我流落街头又冷又饿怎么不见谁跑来说是我亲戚?我睡街边住桥洞任人欺凌怎么不见谁跑来说是我亲戚?我都快死了,怎么不见谁跑来说是我亲戚?!”
三三瞪着眼睛说你是猪脑子啊?我那么多,亲戚,你都给钱啊?
王二有点受不了了,他霍地从老板椅上站起来,说你这人怎么蛮不讲理啊,我这是为我爸,又不是为你。你冲我嚷嚷什么,有本事冲你亲戚嚷去啊!
三三瞪着王二,王二也瞪着她。两个人对瞪了一会。
三三扭身过去饮水机边,倒了一杯冷水,仰头倒进喉咙。“这钱我会还你的!”然后掉头摔门而去。
6
周末,正在广州读研的城市女生安娜,不用上课也不用写论文,她在学校门口上了一辆公共汽车去会王二。她不缺钱,她搭公交车不是为了省钱,是喜欢那种人满为患的感觉。那种真实的日子,那种人间烟火,那种世相百态,是她研究人性和心理的实验室。
何况,就算她缺钱,她的男朋友王二也不缺钱。王二对她很好,很痴情。她身上永远有一张王二给的信用卡,里边到底有多少钱,连王二自己也说不清楚。王二总是鼓动她多请教授吃饭多请同学吃饭,理由是:“我不能委屈了我的小宝贝,我要让我的小宝贝在朋友圈里成为最受欢迎的人物,从而不断提高幸福指数。”
对男朋友王二这个想法,城市女生一直玩味。在她看来,这也是王二潜意识里的自尊和自卑,完全可以归人心理学研究范畴。在与i--的交往中,她基本上可以确定,这个来自乡村的年轻人,对城市有一种无比的渴望,虽说他已经进入了城市的行列,并且活得人模狗样,但他骨子里还是摆脱不了对城市的那种仰望。他老是往她卡里存钱,鼓动她拼命花,实际上是他在向城市证明他的存在和强悍,或者说是在向城市挑战。有时候城市女生甚至觉得,王二之所以要和她搞这种正当的男女关系,和给她卡里存钱异曲同工,说不定他就是要找一个根正苗红的城市女人,以慰藉他曾经贫病交加的出身。
这个周末城市女生有点想王二了,于是她把自己交给公交和地铁,向王二靠近。在天河城下车时,她想了一下,去商场买了一条素色的领带,然后步行到体育中心站,去搭地铁。进地铁时她给王二发了一个短信,让他二十分钟后,怀抱鲜花到坑口地铁站热烈欢迎她的到来。
接到召唤短信那会儿,王二还跟在父亲王一的屁股后头,一言不发地走着。他也不知还有多远,才能走到王一住的院子。他很少到城中村来看王一,更搞不清楚那些杂乱无章的小巷,到
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时候裤袋里的手机响了,是彩铃,一个女声在里边娇艳地叫:“皇上有短信皇上有短信。”王二看了短信,犹豫了一会儿,停下跟着父亲的脚步,拐向三三。“三妹,和你商量个事。”他说。
三三说又想把王一扔给我?王二就难为情地笑:“什么又扔给你,本来就是你的嘛。”三三说靠,娶了老婆就忘了娘!王二说改天我请你吃饭。三三说我稀罕吃你的饭!一脚踢飞了地上的一块果皮。“快滚吧,当心你的靓女被别个搞掉了。”
对王二的中途溜号,王一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三三也搞不清他是真的糊涂了,这两年来他就像是中了邪,就像一个哑巴。
“哥你没事瞎跑什么啊?还拿着把刀,多吓人哪。”三三赶上前去挽住王一的胳膊。她管王一叫哥,实际上两个人走在一起,像是一对父女。
张军等几个保安仔不远不近地跟在后边,他们至今也没想透,为什么王总叫这个女子三妹,而这个女子却管王总的父亲叫哥。
王一进了院子,又开了房门。两间房中有一间是套房,王一就住在里边,另一间是保安值班用的。王一回到出租屋的第一件事就是磨刀,气得三三一把将他手中的刀夺走,冲他直嚷:“磨刀磨刀,你就知道磨刀!穷也穷了苦也苦了,现在有了个找大钱的儿子,换了别个,怕是高兴得牙都掉地上了,你倒好,一天到晚腔不开气不出,又磨刀又杀狗的,那狗招你了惹你了?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
王一不说话,有点沮丧。
三三说以前要吃的没吃的,要穿的没穿的,睡在狗棚里睡在桥洞里,那么艰难的日子都没见你有毛病,现在要啥有啥,你却有毛病了。要是我有这么个出息的儿子,睡着了都会笑醒。你倒好,连话都懒得和王二说。
三三打开电视,拿着遥控器胡乱地调台。她缓和了一下口气,一边摁键一边说哥。你是不是真有什么病啊?你干吗老是想着要杀人家的狗?现在的社会,竞争那么大,王二在这城里边活得也挺累的,你就不要给他添乱了好不好?
三三说得给你找个医生。我看除了我,全世界的人都以为你是疯子。
王一给三三倒了一杯开水。三三捧着暖暖的水杯,微微低着头,嘴巴放在水杯边上,像是在喝水,又像是没喝。这样的待遇,她已经好多年没有享受过了。回首往事,对从前那些风霜雪雨的患难岁月,她真的是非常怀念,虽说他们的人生前路茫茫了无希望,但是,那种风雨中的相依为命,那种困苦中的挣扎和不屈,就像手中的这杯滚烫的开水,任何时候都可以让她感受到温暖。
三三真名不叫三三,三三是王一给她取的小名,或者昵称。多年之前,当命运让两个毫不相干的异乡人风雨同舟,王一就给她取了这个名字。王一说我叫王一,我有一个儿子叫王二,你可能比我儿子还小,就叫王三吧。
“哥,你心里是不是特别难受?”三三突然问。
王一的目光停在墙上,雪白的墙上,挂满了千奇百怪的刀。他没说话。他似是而非地看着那些从市场上买的,或从垃圾堆里捡来的各色刀子,不知道该说什么。
三三说:“要不你让王二帮你安排个事做吧。免得你一天到晚老惦记着磨刀。”
王一还是没说话,王一走到墙边,伸出手去逐一抚摸那满墙的刀子。
三三捧着水杯,轻轻地走到王一身边。
“我觉你对这些刀子比对我好。”三三说,她的声音很轻,她声音里传递出来的情感很复杂。“我真希望自己变成一把刀。”三三又说,突然感到鼻子一酸,立即就有热乎乎的泪水盈满了眼眶。“哥,你不要这样了好不好?你有这么出息的儿子,你不用再去拣垃圾,不用再帮人看门养狗守鱼塘,也不用睡在桥洞里吹冷风了,生活已经好起来了啊!哥!”
王一回头看三三:“三,你去帮我找个人。”
“找人?谁?”
“小芒,你去把小芒找回来。”
“小芒,她是谁?”
“你、王二,还有小芒,你们,都是我的孩子。”
三三没听说过小芒其人其事,她恍惚了一下,仿佛看见,此时此刻,在王一苍茫的眼神里,云朵一样的忧伤无边无际。
这是一个城市里的乡村,除了密密麻麻的握手楼和窄得侧着身子才能过的巷子,有时还可看到一块菜地,以及遍地污水和垃圾。当然,这些被政府简称为脏乱差的现象只是暂时的,城市当局不可能让它像一块破布那样,永远地挂在自己光鲜华美的衣服上。据说有关部门已在和这片的居民谈条件了,又据说有很多人提出超出政府容忍限度的赔偿要求,双方在城市文明的进程中,展开了一场力量悬殊的博弈。但不管怎么说,拆迁只是或早或迟的事情。
王一以前并不住在这个城中村,他和王二住在城市花园小区,那儿有一套五居室的复式楼,就王二一个人住着。住在小区的人,都是这个城市有钱的主。七八千块一个平方的楼价,在现阶段来说,已经让这个城市绝大部分的人望而生畏。但是没关系,房价还是在不停地往上涨,房产商们面对金钱,根本就没有心思理会政府要求房价降下的声音。他们还在权钱勾结到处圈地。他们相信再贵的楼也有人买得起。
王二就是买得起中的一员,在这个城市中,他买房的标准很明白:不求最好,只求最贵。结果,他就斥资两百万,在本城目前最高档最贵的城市花园要了一套复式。本来王二希望这样的地方,能让父亲王一住得体面而开心,最好能平添一些自豪一些优越。可惜王一在复式里只住了一个多月,却接连大病了几场,瘦得差不多就脱了人形。不得已,听从医生的建议,王二把王一搬了出去。
医生说你父亲的身体其实也没什么大问题,就是睡不着,你想想看,一个人连续一个多月不睡觉,你就是铁打的身板,也经不起这样的折磨啊。
“一个多月睡不着觉?”王二吓了一大跳。“我怎么不知道?”
医生说:“可能是生活环境变化太大了,对新的环境,他好像感到恐惧。”
王二说那我该怎么办?医生说:“具体原因我也没搞清楚。但我建议你让他回到从前的环境中去。或者找一个差不多的环境,让他有一个适应的过程。”结果,王二开车跑遍了整个城市,最后才在城中村里,租下了农民自建房的一层。而王一从此再没生病,他的身体状况也在慢慢好转。
城中村外围有一条小河沟,据说从前清澈见底鱼虾遍布,后来一路演变,就像世道人心。越来越黑。直到成了一条一年四季都黑乎乎的臭水沟。臭水沟边上有一个篮球场,以前是村民娱乐的惟一去处,后来土地被高楼侵占,夜总会K厅以及漂亮的小姐,就成了村民们更喜欢的娱乐方式,于是,这个篮球场就剩下了一地冷清。再后来,变成居民后无事可做打工又嫌累的村民,就在这儿摆起了小摊子,卖些廉价的衣服或盗版光碟。慢慢的就成了一个市场。再后来,租房的外地人越来越多,他们白天上班晚上瞎转的生活规律,又把这个市场变成了夜市。
这个时候,三三和王二已经走在夜市涌动的人流中了。其间她接了一个电话,王二在电话那头问她有没有吃饭。
三三没好气地说行了,你忙你的。重色轻友的东西!
王二挺委屈,说要说色,三妹你不更色么,可你就是不给机会让我色。
三三就不高兴了,说严肃点,我可是你妈呢,犯上作乱要遭雷劈的。
王二就笑,说好好好,妈,我爸在干吗呢?
三三说我们在逛夜市,我要送个礼物给你爸,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子。
“亲爱的,现在我请你吃西餐,之后,我想去看看我的父亲,还有三妹。请批准。”王二一边开车一边对身边的安娜说。
安娜有点担心,说:“你爸,他不会拉住你谈一晚上吧?”
王二说不会,他对我兴趣不大,他比较喜欢这个城市里的狗。
因为心里挂着看父亲这事,王二和安娜的周末晚餐草草收兵。搞得安娜挺有意见,噘着嘴说你心里边就只有你爸!为了表示歉意,王二隔着餐桌伸手捏捏她的脸蛋,买单走人。
因为村巷仄窄,王二不敢把汽车往里开,只能把它停在远处靠菜地的一个乱草堆上。停车的地方离父亲的住所还有七弯八拐的一段距离,其间不时会有一地污水或遍地垃圾。安娜走着走着,突然又会因一脚踩进水坑尖叫一声。
差不多看到那栋有点眼熟的握手楼的时候,安娜突然一声惊叫、双手死死地攥住王二再也不敢往前走。王二说怎么啦?再看时,就看到一只狗堵在前方的路上,望着他们发愣。
王二抱紧安娜,说只有两种可能:一是这狗不想活了。二是它不知道我是王一的儿子。安娜就冲那只狗挥了一下手说:“狗东西,还不快点闪开,要不然我叫王一啦!”
王二大笑,说中国话它听不懂,你还是讲英语比较好。
那只狗一闪身就快速地消失在夜色茫茫之中。就在它眨眼消失的那一刻,王二突然觉得它有点眼熟,有点像乡下老家养过的狗。特别是它看王二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失散多年的兄弟。
王二和安娜终于找到了王一租住的地方,见里边黑咕隆冬的,什么动静都没有,王二就给三三打了一个电话。然后对安娜说:“三妹骂我了,说我重色轻友。”
安娜说全世界的人都重色轻友。然后她皱着眉头说是不是要等他们回来?
王二搂着她的小蛮腰往汽车那边走。王二说:“不,我们不能再等了。”
开始安娜以为王二想开车走人,她犹豫了一下,觉得不太好。随即她就觉得王二的语气和神态有点不地道。特别是王二搂在她腰上的手,力度的变化已经明显地传递出一种暖昧的信息。
“你什么意思啊?看你那笑,坏兮兮的。”
王二说排骨几根瘦狗一条,我能有什么意思。我没意思。安娜说你少来,你明明就有意思。王二说我觉得你才有意思。安娜说:“你不会带我去开房吧?”王二说切,一点创意都没有。
安娜有点不敢相信。她吃惊地瞪着王二:“在这儿?”
王二说停车做爱田边晚,一城灯火映桃花。王二一边说一边拉开车门,半抱半推把她扶上了车,安娜见王二不像是开玩笑,有点紧张起来。“不行,会有人看见的。”
王二一把搂住她,说既然敢做,还怕人看见么?
王二一边说一边动作,安娜半推半就。王二渐渐投入的时候安娜突然一声惊叫,王二本能地抬头,他好像看到一只狗从窗外一闪而过。
他妈的,扫兴!王二愤怒地推开车门跳下去,放眼四望,除了远远近近的灯火,什么都没看见。王二回到车上发动汽车,踩离合挂挡猛轰油门猛打方向,汽车轮子发出吱吱的嘶叫。
安娜说你干什么,不等你爸啦?
王二说等个屁!一踩油门,汽车呜的一声就蹿了出去。
王二开车。王二不想说话。王二想这狗真他妈的可恨!
王二和安娜回到他的城市花园。因为被狗败了兴致,当天晚上的男女关系,无论是过程还是结果,其质量都明显不如从前。半夜,2E--好像昕到有狗叫,然后就见一只狗远远近近地看着他。好像有什么话要对他说。
王二从梦中醒来时竟是满背心的汗水。突然,电话铃撞鬼般叫了起来,王二稳了稳心神,这才伸手开灯,拿起电话。
“刚才我做了一个梦,吓死我了!”是一个女声。
王二愣了一下。心想,不会这么巧吧,莫非这个半夜打来的电话,就是要告诉他,她刚才梦到一只狗,并因此吓醒了?
王二一个激凌坐了起来。可是,电话那边没声了。不知是谁莫名其妙地打来电话,又莫名其妙地挂了。王二愣在那儿。
“谁的电话?你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
是安娜,她已经让电话铃声吵醒了,或者,她根本就没睡着。
7
“小芒死了。”三三闯进王二的办公室,站到王二的面前,盯着王二说:“小芒死了。”
王二一愣,他从老板椅上弹了起来,他的样子有点咬牙切齿:“那个不要脸的早就死了!”是的,王二说得没错,在他心里,小芒早就死了。城市就像一个恶魔,它张着血盆大口,早就把小芒一口吞噬了。
然后王二才觉得情况不对。“你说谁?小芒?你说小芒死了?”他瞪大了眼睛。小芒是他心头永远的痛,即便是对城市女生,他也从来没有提起过,就仿佛这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小芒这么个人,就仿佛小芒压根就不存在,即便是存在,也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死了。骨灰都没人要!”三三瞪着王二,她恶狠狠的样子,好像恨不得把王二撕了。王二突然从办公台那边冲到三三面前,双手抓住她的肩头。“你说什么?小芒她,死了?!”三三猛地挣脱王二的双手,随即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混蛋,你这个混蛋!”
王二捂住脸,他没有愤怒只有惊愕,一把攥住三三,往门外冲去。
王二把三三塞进汽车。往城市殡仪馆飞车狂奔。他铁青着脸,或者说死灰着脸,一句话都没说。三三坐在他身边,和他一样嘴巴闭紧,一言不发。
小芒真的死了。王二最后看到的,只是她无人认领的骨灰。
“你们是她家属?钱赔了你们就不要骨灰了?什么人啊!”殡仪馆的一个眼镜,看了三三又看王二,“你们要是再不来,我们就当无人认领拿去植树了。我们这儿经常拿骨灰植树,有的死无对证,没法通知家属,有的通知了家属,可没人来认领。你们这种情况也不少,人死了,家属也来了,可那些人,只会天天吵着找老板赔钱,等钱到手后,把骨灰丢这儿,人却溜了。”
说到这儿眼镜发觉自己有点啰嗦,就不好意思地冲王二和三三笑了一下:“你看我,真是口水多过茶。对了,好像上几次过来这儿闹的那伙人,不是你们?”
王二铁青着脸,一句话都不说。直到办完手续交了钱,抱着小芒孤独的骨灰往门外走,三三才发现,有男人的泪水,从王二的脸庞上哗啦啦地奔腾而下。
王二伏在汽车方向盘上,号啕大哭。当初得知母亲去世的消息,他都没有流过一滴眼泪,可是现在,他无法控制自己。他哭,哭小芒,也是在哭自己。
王二抱着小芒的骨灰,杀向她死去的工厂。这么年轻的女子,才短短几年时间,为什么就死了?他和小芒因为一个该死的光头而分手,从此再也没见过,其间也听老乡说过小芒,说她找到当年的房东,向房东讨要他们的孩子。王二不愿回首往事,他怀着一腔新仇旧恨,努力忘记过去的一切。他知道,他不再是乡村青年王二,身陷城市,他必须学会忘记。
可是,现在,小芒死了,小芒的死,就像是一把锋利的锄头,挖开了他早已深深埋藏的记忆。
他不知道这些年小芒是怎么熬过来的,他以为他们这辈子不会再有见面的必要和机会。可是,他们终于又见面了,只是,小芒这个当年追随他远赴南方的女子,已经变成了一个盒子里的骨灰。
小芒死在车间里。那天据说和平时没什么,两样,车间里的工友都埋着头,盯着自己手上的活,小芒倒在操作台上都没人注意到。没完没了的流水线,早已将青春季节的工人变得麻木不仁了,直到一个清洁工经过小芒的身边。看到小芒身边掉了一地的电子零件,这才发现小芒晕倒了。
清洁工大声叫喊之后,组长跑去找主任,主任又跑去找厂长,厂长再跑去找老板。最后,厂部派出厂车,把小芒送往医院。可是,小芒已经死了。医生说,导致死亡的原因,可能是天气太热了,人又太累了。
“小芒工作太拼命了,除了想孩子,剩下的好像就是没命地工作。”一个工友说,她死的这阵刚好厂里赶货,一天干十多个小时是常事,一星期起码有两个通宵班。而天气又热得要命。车间里只有几把小风扇在瞎转,一点用都没有。
工友说那天本来不该小芒加通宵班。因为她刚加了一个通宵班。一个小女孩来月经了,血哗哗的,多得吓人。她实在撑不下去了,找拉长想请两个小时的假,想等月经少点再上工。可是,在旺季赶货的节骨眼上,员工向拉长请假,比挖她祖坟还令她生气。拉长扯着嗓子大声嚷说就你有月经是不是?就你会来月经是不是?哪个女人没月经?哪个女人不来月经?要是大家都来月经,都请假,这工还开不开?这活还干不干?!
拉长越嚷越大声,一个机修工凑过去看热闹。可能他从来没见过女人流血,他从地上看起,一直看到小女孩的脸。他笑嘻嘻的举起一只满是油污的手,他说拉长我也来月经了,我也要请假。机修工是个男的,他可能只是想搞一下笑,他这话一出口,车间里真的就轰的一声,很多人都禁不住笑出声来,而先前一心干活,没注意拉长嚷叫的工人,也都往小女孩这边看。
面对全车间男男女女的看热闹,小女孩羞愧难当,她深深地低下头,就像被当众剥光了衣服,就像是犯下了深重的罪恶,她的头低得差点儿就要磕到操作台上了。她不敢再吱一声。泪水涌满了眼眶,也不敢让它流出来。她含着屈辱的泪水咬牙坚持着,经血从她远未成熟的身体深处哗哗地往外涌,湿透了内裤和外裤,并顺着腿往下流,一直流到脚下毒热的水泥地上,再四处浸漫……
这个时候小芒刚加完一个通宵班,已收拾好工具,准备回宿舍休息。拉长的叫嚷,还有机修工的笑声,引起了她的注意,她走过来,她看到了可怜的小女孩和地上的血,她把手中的工具放到小女孩的操作台上,转身抚着她的肩头,轻声叫她回去休息。
“会死人的,她需要休息,需要看医生。”小芒对拉长说,“我帮她顶班。”
小芒在厂里干活是出了名的拼命,好像她和工作有仇似的,好像不干活她就会死似的,好像除了工作,她的身体和心灵,就只剩下一个空壳子。拉长平时对小芒没什么好挑剔,但这次她非常不高兴,她黑着一张年轻好看的瓜子脸,冷哼一声说你想当好人是吧?好,我恶人做到底,我让你当好人,你跟我再加通宵!你(小女孩),各人看好时间,两个小时,迟到一分钟,扣五十块钱!拉长说完掉头扬长而去。
工友说,没想到小芒用一条命,给小女孩换了两个小时的假!工友说着说着眼睛就红了,说不下去了。
另一个工友说,小芒还算运气好,死在车间里,老板赔了八万多块钱。隔壁一家制衣厂,有个工人加了两个通宵班,回到出租屋,睡下去就没再爬起来,一个大活人就这样死了,可厂里只赔他一万多。后来,他家人跑到政府门口下跪,跪了十多天,政府才派人协调这个事,最后老板没办法,答应加三万块钱,但条件是他家人得写一封感谢信,说明那三万块钱是老板出于人道主义,大发善心捐助的。
还有一个工友说,小芒其实早就想回家了,可是,她舍不得她的孩子,好像她生过一个孩子,送了人,后来又想要回来,人家不干,她就天天去闹,闹得人家没办法,最后才约定,一个月可以见孩子一面。“只是见见,不能相认。”工友想不通,说明明是自己的孩子,怎么就送了人呢?给了人家又想要回来!工友说,小芒为这个事痛苦得都快要疯了。工友说还不如死了好,人死了,一了百了。
张军带着一帮保安仔赶过来,第一眼就看到王二铁青的脸。王二没说话,带着张军一干人。闯进了小芒死去的工厂。门卫想拦住他们,被王二飞起一脚当场撂翻。几个工厂保安闻讯赶来增援,眨眼间又被张军一伙打翻在地。
王二冲进厂部,把正在打电话的工厂老板一把揪住,拖出办公室,拖进车间,拖到小芒死去的操作位前。小芒的操作位前,有人正在埋头干活,那是一个才招进厂不久的女孩子,满脸的稚气和水灵,流水线作业,还没有麻木她年轻的面孔和心灵,小芒死的第二天,厂门口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一大堆人,他们可不是来哭祭小芒的,更不是来为小芒讨说法的,他们围在厂门口,只是为了填小芒死后的空缺。小女孩能获得这个岗位,让多少人眼馋,她哪敢嫌弃刚刚有人在这里死去!
现在,王二赤红着双眼,把老板按跪在操作位前:“跪下!”
操作台上,放着小芒的骨灰。所有人都惊呆了。机器呜呜叫着的车间里死寂一片,没有人说话,更没有人过来营救一直给他们发工资的老板。
王二扯掉脖子上的领带,又一把扯掉身上的白衬衣,再几把将白衬衣撕成碎布条。王二把一条白布拴在头上,双膝一弯,咚的一声跪在了小芒死去的地方。他血红的双眼望着小芒的骨灰,就有大滴大滴的泪水,从他的眼眶里滚滚而下。
小芒,我是王二,我给你跪下了!王二给你跪下了!
小芒死去的车间,成了王二祭奠她的灵堂。小芒死了,死在车间里,没有人知道,横穿二十多年的打工岁月,到底有多少人像小芒一样客死异乡。从前或者以后,都有多少人这样死去,又有多少人会这样死去?这一刻,车间里所有的工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他们静静地站在各自的岗位上,无声地看着发生在眼前的一切,默默无语。
突然,有嘤嘤的哭泣,从某个角落传出,慢慢地,汇集成一片汪洋。所有的工人,男的女的,很快就哭成了一片。谁知道明天死去的会不会是自己?当自己也像小芒一样死去,会不会有人跪在自己的骨灰盒前泪流满面?他们无声的哭泣,很快把机声隆隆的流水线,变成了一个泪水奔涌的灵堂……
(多年之后回想从前,王二对研究生安娜说,机声隆隆的流水线,之于这些背井离乡的年轻人,其实和灵堂没有什么区别。他们怀揣年轻的梦想,从四川,从湖南,从河北,从广西……从五湖四海一路风尘而来,实质上就是赶赴一场无声的悼念,悼念他人,也悼念自己。他们从车间走出去的时候,青春已逝,韶华不再。有的少了一只手,断了一只腿;有的吐血不止,身患绝症;有的就如小芒,横着被人抬出来。打工对他们来说,其实就是一个坟墓,一个被活埋的过程。他们飞扬的青春、梦想甚至生命,就这么年复一年地,一点点地,被活活地埋葬。)
而此刻,王二赤着上身,在这个没有鲜花和挽联的灵堂里,在这个只有哭泣和泪水的灵堂里,对着小芒的骨灰,一次又一次地磕头。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人们看见,从他额头缓缓流出的鲜血,已经把他拴在头上的白布染成了红色。
工厂老板以为王二要他的命,跪在哪儿吓得簌簌发抖。
“你、你是谁?我、我不是赔了钱了吗?”
“是啊,你赔了钱,你赔了八万块钱!八万块钱很多是不是?八万块钱就能买一条命是不是?”王二从地上跳起来,指着老板破口大骂,“老子给你八十万行不行?老子八十万买你一条命!”
“我、我都是按国家规定赔的,你们、你们不是也很满意吗?你们一下子来十多个人,在宾馆住着,又吃又喝的,也花了我一万多啊,算起来哪止八万块!”
“是啊,是啊,十多个人,在宾馆住着,又吃又喝的,花了你一万多。”王二气疯了,他差不多就想仰天大笑,他猛的一脚踢在老板的屁股上,他血红着双眼,扑过去抓住老板的头发,向着小芒的骨灰按下去磕在地上又提起来。提起来又按下去磕在地上。
拉长被吓坏了,她偷偷地,想从车间里溜走,可是,她还没走几步就被王二发现了,王二血红的眼睛刚盯上她,她立即就被扑过来的张军一把揪住,拖过来扔在王二跟前。
王二说你就是那个拉长?
拉长不敢应声,她见机行事,赶紧跪在小芒的骨灰盒前,把头磕下去不敢抬起来。王二本来恨不得一巴掌打歪拉长的嘴,可见她这样子,手臂都没抬起来,就感到兴味索然。拉长的表现让他连打人的欲望都没有了。这时候王二看见有个女工哭着跑过来,哭着跪下。他愣了一下,伸手把她拉起来。他说不关你的事。
女工就是那个经血不止的女孩子,她被王二拉起来,她抹着眼泪冲王二疯了似的叫嚷:“怎么不关我的事,小芒姐是我害死的!是我害死的!”
小芒是她害死的吗?至少这一刻她认为是。是的,要不是因为她来了月经,或者要不是她来的月经止不住,也许小芒就不会死。至少她是这样想的,以她的单纯,以她对世界的认识,她只能这样想。
……
有人报警,大批警察火速赶到现场。他们全副武装,举着枪,如临大敌。他们看到两个男人和两个女工跪在车间的水泥地上,一个男人裸着上身,头上拴块白布,另一个男人埋着头在那儿簌簌发抖……然后他们都愣了,车间里几十个工人,怎么就像死了老娘似的,哭成了一片?他们想不明白,这伙人他妈的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王二被公安局放出来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带着盒子里的小芒,去找王一。他拐进城中村,推开王一的院门。他把小芒的骨灰放到王一面前,然后,咚的一声跪在地上。
“小芒死了。是我害死的,要杀要剐,随便你。”
王一没说话,他好像早已知道发生的一切,他轻轻地摩挲着那个小小的骨灰盒,就像是在抚摸孩子满是泪痕的脸庞。
三三在一边紧张得要命,她非常担心王一暴跳起来,手起刀落把王二宰了。
可是,王一没有暴怒,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抚摸小芒的骨灰盒。三三紧张地看着王一,她仿佛看见,有云朵一样的悲怆,深陷在王一苍茫的眼神里,无边无际。
“亲家他们……知不知道?”
“知道,他们来过了,要了钱,又走了。”
“来了,又走了?”
“是。”
王一长叹一声,颤抖着手,低沉地说:“送她回去,埋在王家祖坟,埋在你妈身边。小芒就是咱家的娃,生是王家的人,死是王家的鬼!”
王二咬着牙没应声。他跪在地上,久久地,跪在地上。
王二终于下了决心,找个专家,看看能不能把王一的毛病治好。他已经失去了故乡,失去了母亲,失去了儿子,失去了小芒,他不能再失去父亲。
专家是安娜的导师。据说是一位享誉世界的心理学教授。与此同时,他在社会学方面,也有着相当的造诣。专家从广州来,和王一整整周旋了一个星期。他都和王一说了些什么。王一又都和他说了些什么,王二一点都不知道。他只知道。当他将一个厚厚的信封交给安娜,让她把酬金转给专家时,安娜说,她的导师决定把王一杀狗的爱好,当成一个严肃的课题来研究。
多年之后,心理学教授对研究生安娜说:也许,在王一的眼里,这个华丽的南方城市,就像是一个热闹的灵堂。谁死了,谁还活着?又是谁在祭奠谁?谁在为谁哭泣?不知道。也许永远不会有答案。又或者,打有城市那天起,所有的人都死了,只是没有人知道自己早就死了,大家都沉浸在城市华丽的热闹之中,都以为,是在赴一场宏大的盛宴。
没有人知道,人们之所以从四面八方向城市聚集,根本的原因,就是他们已经死亡,或正在死去。他们在城市里,编织一个又一个的梦想,只不过是在为自己、为这个城市的明天,举行一场盛大的葬礼。
没有人知道,他们游荡在城市之中不愿离去,实际上,是在为自己可怜甚至可悲的一生守灵。
责编周昌义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周崇贤 期刊:《当代》2009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