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五点,再有半个小时就下班了。望着笔记本电脑的右下角,苏筱雨心生盼望。六年多,工作已经差不多成为习惯,没有激情没有热情没有感情。手边的事情处理完了,她满心期待着按时下班。可惜这也并不能回回如愿。
出事了!
业务经理袁明杰和华北区老板程伟业吵了起来。快下班时,外面一阵喧哗,后来吵架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只见袁明杰怒气冲冲地从苏筱雨门前经过,脸色铁青,接下来,就收到程伟业秘书林紫欣的电话,通知各部门经理下班开会。
唉,苏筱雨心里叹了口气。
六点大会议室。所有部门的主管和经理聚在一起。程伟业一脸的阴郁。苏筱雨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知道为什么我们要开会吗?”没人出声。
“我们的团队出现了问题。”程伟业边说边看着袁明杰。那个家伙一脸沮丧。“为什么我们的市场不作假就没法看?为什么每一次老板来都要手忙脚乱的搞来搞去。为什么不能平时就把事情做好?为什么你们就会做表面功夫?难道你们就会做表面功夫?!”
这样的问题,谁能回答?其实所有人都知道,目前的状况是难以控制的,产品供应链有问题。让刚调任的袁明杰一下子把问题解决,的确有点勉为其难。
“苏筱雨,你说说。”程伟业点了她的名字。苏筱雨抬起头,“嗯……这个事情……我想,主要是销售计划没做好,需要改善。”这样的话听着不痛不痒,但也还算客观。
程伟业并不为难她,因为作为负责市场的经理苏筱雨不向他直接汇报,她的老板在总部。
他转头问另外一个销售主管:“为什么?”
那个销售主管吭吭哧哧地说:“我们准备得不够。”
“为什么?”
“我们很多人刚刚换了负责的区域。”
“为什么?”
“……”销售主管把目光投向袁明杰。
袁明杰不得不答话:“希望改变可以调动大家的工作热情。”
听起来有理。
“你不知道,这样的调整会耽误事情吗?看看这个月,所有过来的老板都不满意,而且每一次都没有明显改善,下周总经理大卫再来,你给他看什么,你是经理还是化妆师?”程伟业的话咄咄逼人。
袁明杰没说话。
“公司请你们来不是度假的,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这个道理你们不懂?好么,整天就是忙着救火,你们平时究竟干不干活,大学都是白上的吗?”程伟业没上过大学,他批评别人的时候常常提起这句话。会议室寂静一片。苏筱雨玩着手中的笔,转动,一下又一下。这样的场面见多了,已是毫无感觉。老实说,她并不同情袁明杰,那的确不是一个肯干的人。但是三十几岁的人,让老板那样奚落,她替他面子上不好过。再说,这一次的事情似乎是有理由解释的。
程伟业又说了几句难听的话。苏筱雨若是袁明杰,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了。可是袁明杰面不改色,他只是冷冷地听着。终于,他停下了话头,环顾了一下这些公司的骨干们,说:“如果不想干,请趁早离开,在这里混得了一时,混不了一世。你们都好自为之吧。”说完,走了。
大家也纷纷起身。苏筱雨看见林紫欣拿着本子坐在那里,走过去拍拍她的肩膀,“你记下些什么?”
“呵呵,没什么。”她的记事本上除了日期什么也没有,林紫欣小声说:“怎么大家都一声不出呢?”
“想什么呢,这会儿沉默是金。”
二
大卫来的那个早晨,苏筱雨破例在闹钟没响之前就醒了过来。大概是潜意识里的压力吧。她还是没睡够。其实究竟睡多少才算够,她也不知道,总之每个早晨都是让人觉得疲惫不堪。
她提前到达公司。这次她的老板和大卫一起来,所以市场介绍由她来做,业务走访由她来陪同。
两个小时之后,自己的老板陈嘉维和大卫才出现在公司里。用职业的微笑,苏筱雨把两位迎到自己的办公室。总经理大卫是到任不久的英籍马来西亚人,大约五十来岁,见面握手的感觉温暖有力。半个小时的介绍下来,看到他们平和赞许的目光,她知道,大卫对她的印象不错。
那就好办。
接下来安排走访市场。袁明杰已经把路线安排好了,他们只管去就是。这实在像是一个猫捉老鼠的游戏,以至于有一次他们几乎撞见了守候在那里的业务代表。不过不管怎么说。做给老板们看的虚假繁荣还是达到了效果。他们的满意,在大卫脸上皱纹里的笑意写得明明白白。
苏筱雨心里纳闷。老板们是真的不知道真相,还是不想知道真相?
不管怎么说,都是打工,谁也不想拆穿谁,那么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好在公司是棵上百年历史的大树,加上行业的暴利,偶尔混混是没什么大问题的。
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大卫特意放慢了脚步。和后面的苏筱雨并排走在一起。他温和地问:“去年年底的评估里,你有没有提出职位的更换?”
“有,我希望今年可以去调研部门。”
“哦,有机会,这是总部的工作,可以调你过来。”
她礼貌地笑了笑,心想不会有这样的好事吧。
过了一周,人事部的麦麦打电话给她,说负责调研的经理程美珊要和她约个时间谈谈。她心里有些惊讶,真的么,这样快!
她打电话给林紫欣。
“你好。英国普辉。”电话那边传来林紫欣专业的声音。
“是我,有事情问你。”林紫欣是苏筱雨的好朋友,在公司里,这样的事情苏筱雨只和林紫欣分享。
“调研的那个老外要找我谈话。”苏筱雨简单地说。
“为什么?啊……我想起来了,好事情,听说她最近要调回英国。这个我知道。”林紫欣很快疑惑起来,“不会是让你去接替她吧?你在这个职位才不到一年,不太可能。”她很快否认了自己的猜测。
“是啊,我也这么觉得。你老板没说什么吗?”
“没有,不过上次大卫倒是写了个邮件夸奖你们市场做得好呢。”林紫欣想了想笑道,“呵呵,他不是看上你了吧。”
“别瞎说,他好像有些年纪了耶,怎么会那么想。”
“那可说不好,多大年纪的人也是人啊。”林紫欣坏笑道。这种事情她看得多了。
公司里的确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外企一样有潜规则,但是潜还是不潜,要看每个人的选择。坦白说,如果愿意,这也是一条捷径。可惜苏筱雨是不走这根筋的,她相信靠实力总会有前途,因为无论什么时候,老板总需要干活的人。而她,是一个做事的好手。至于靠出卖色相换得的升迁,她并不能亲为。遗憾的是,这并不会被别人歌功颂德。简单地说,这是成年人的选择,你选择捷径抑或是一级一级地往上爬,全看你的人生观。苏筱雨想,慢就慢吧,反正她也不是那种很有野心的人。
接下来的周一,她去见了调研经理。那一天刚好在总部碰到大卫,他特意陪苏筱雨一起去了程美珊的办公室,还拍着她的肩膀对程美珊说:“苏筱雨是我们公司优秀的员工……”她被夸得不好意思,除了微笑不知该说什么好。大卫走后,程美珊用英文和她聊了聊,其实就是走走过场。她耐着性子回答所有的问题,心想就当练习口语了吧。
窗外偶尔有熟悉的同事走过,向她投来好奇的眼光。大家都在猜测,苏筱雨为什么会坐在
程美珊的办公室里?出来的时候,果然,有同事跑过来问:“要调来了吗?”
“没有,老板找我问点事情。”即使这样说,也逃不掉人们敏感的猜测。那人诡秘地笑笑,走开了。
回到公司的时候,似乎人人都知道她去过总部了一样。每个人看见她都神秘地笑笑。难道是自己太敏感了?苏筱雨心下有些疑惑。她抬手拨通了林紫欣的电话。“喂,怎么去趟总部谁谁都知道啊。”
“呵呵,”林紫欣那边笑了起来,“那算什么,还人人都知道你要被调走了呢。”
“唉,这可怎么好。”苏筱雨叹道,“原来我的人生没有秘密。”
“你才知道?说真的,今天谈得怎么样?”林紫欣认真地问。
“还好吧,她问什么我答什么呗。”
“有戏没?”
“那要看老板的意思。”
“要是大卫定了你去,应该没什么问题的。”
“顺其自然吧。”苏筱雨告诉自己,不希望便不失望。
这天苏筱雨很晚才离开办公室。从写字楼出来的时候,她习惯性地望望天空。细细的月牙被笼罩在温吞吞的青色云雾中,没有生气。来来往往的汽车寂寞地排着队,整个城市似乎都在忙着赶路。路上有不少行人,个个匆匆忙忙,一脸严肃。苏筱雨站在街头的一角,望着天,望着路,望着身边走过的人们,忽然发现,她完全在命运的手中,对于未来,她毫不知晓。
三
又过了两周,苏筱雨接到老板陈嘉维的电话,问她是否愿意去总部工作。
她略微迟疑了一下,说:“好啊,不过我现在的这个位置做了不到一年,是不是不合适?”
“没关系,公司会再物色合适的人选,你也可以推荐一下。”
苏筱雨除了“好”没别的话可说。她和陈嘉维相处时间不长,对于他,其实不了解。她宁肯不说话,也不多说话、说错话。而这个职位调动是她去年申请的,她想去。
这个消息在她答应后不到一天就传遍了公司。销售主任顾志伟跑到她的办公室里:“苏筱雨,你调到总部啦?”苏筱雨不置可否。她和顾志伟不算熟,只是同事的时间比较长而已。
“那谁来接替你的位置呢?”顾志伟显然迫不及待地想套点消息。是的,她离开就空出了经理的位置。当然会有人向往。再说无论如何,她都是有资格推荐候选人的。“不知道。看看再说吧。”苏筱雨不肯透露任何想法。“苏筱雨,咱们同事这么多年了,你觉得我工作上哪些方面还需要改进?”顾志伟用热诚的口吻说。
苏筱雨有点为难。他比她早来公司两年,年纪也比她大,让她面对面地评论他,还真是不大好开口。但人家正用期待的眼光望着她,她只好说:“你,可能,有时候太直率了吧。”其实顾志伟是个鲁莽之人,之所以跟苏筱雨套近乎,因为他和自己的老板袁明杰关系不好。并且这么多年,他好像跟哪个老板的关系都不好——说话意气用事,做事不动脑子,平时抱怨又多。这会儿,苏筱雨挑了一个最无关紧要的缺点说。算是给面子。
顾志伟立刻做出人海茫茫遇知音的表情。“真的吧,我也觉得自己太直率了。”接着又啰嗦了一会儿。瞥见袁明杰从窗口走过,他赶紧溜回了自己的座位。
苏筱雨觉得他可怜。挺大岁数的人,搞得像个小孩子,看到班主任赶紧跑回去坐坐好。而且他拉家带口的,不踏踏实实工作,整天混日子,想混上去怎么可能。之后的几天,顾志伟总是在袁明杰不在的时候跑到苏筱雨办公室里来,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情讲,不过是东拉西扯。苏筱雨心里明白,他是想让她推荐自己做市场经理的候选人。她没有拿到公司正式的调动通知,这样的事情还是缓缓再说。老板们心里都有自己的人选,所谓让她推荐,不过随便一说,当真去说了也未必有什么结果。何况对于顾志伟,她还真是不看好。
大卫在苏筱雨调任的消息确认后,打了电话给她。
“苏筱雨,你很快可以来总部工作了。觉得怎样?”
“嗯……挺好的。”苏筱雨不知道说什么好,“谢谢。”
“不用客气。以后过来这边,有什么问题直接找我好了。”大卫听起来很热心,这样的热心让苏筱雨有些受宠若惊。公司里的确有些老板和她是好朋友,但大都是因为同事时间比较长、比较了解,相互帮助。大卫这样热情的老板她还是第一次遇到。
苏筱雨的调动很快宣布了。接替她的人是袁明杰以前在外省的部下。因为两边都需要一段时间做业务交接,所以时间表上的安排是,一个月之后他们各就其位。
本以为像以往一样风平浪静、忙忙碌碌的一个月,没成想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像突如其来的沙尘暴一样,搅得这个春天昏天黑地,让人迷了眼睛,揉了揉又流出了眼泪。
四
先是程伟业出了状况。
公司给他配的奔驰丢了!才买了不到三个月。说是头一天晚上司机送他回家后,因为太晚,就没按规定送回公司,停在自己家附近的路边,第二天一早就不见了。
监察部门的经理威廉一早就来到公司,问了司机问程伟业。然后报警。警察随后来了,给相关人员做了笔录,又把所有资料复印了去。再后来保险公司来了,又走了一遍程序。整整一天,人来人往穿梭不断,搞得大家心惶惶然。
事情发生得有点蹊跷,不过很多人也没多想。公司不是第一次丢东西,所有财物上了保险,所以损失也不会太大。只是程伟业的司机表现得有点反常,他如祥林嫂一般见人便叹气,便说起原委。
苏筱雨对这些消息,是听过就算了的。谁成想,她在茶水间碰巧遇见程伟业的司机,又被拉住听了一遍这个耳熟能详的故事。听过之后,苏筱雨反倒有了些疑问。既然是第一次开车回家,为什么不停在停车场?如果家附近没有停车场,为什么不停在程伟业的家?再说那么贵的车难道没装防盗器吗?难道奔驰是很容易被偷的车吗?一个又一个问题的涌现让她觉得有点纳闷,但转念一想,有监察有警察,想那么多干嘛。
两周以后,程伟业辞职了。奇怪的是,一般辞职需要一个月的交接时间,可是程伟业从提出辞呈那天起,十天就离开了公司。
他去了宝丰做总经理。
最后一天,程伟业收拾了自己的私人物品,迈出了公司的大门。踏入电梯。以前一呼百应的他没几个人来送。“保重。”林紫欣说。他点点头,按住电梯里的小三角,门关了,他的眼睛有一点湿润。这个公司他做了二十年,从十八岁起,就把最好的时光都给了它。当然公司也待他不薄,可是他却越来越难以找到平衡点。眼看着比自己年轻的毛孩子们爬了上来,时刻准备撼动他并不坚固的位子,见不到希望的他不得不为自己找了另外的出路。他曾经以为自己是公司的孩子,做父母的好歹会有些舍不得吧,没有,没有留恋没有挽留没有一丝温情,清点好双方的账目后,他就像条破抹布般的被扔了出来,这样的情形,他心里不是不失望的。
这仿佛就像扯不清的家务事。是你先对他冷淡、漠视让他看不到希望,所以他才出轨。因为他出轨,所以你干脆立刻就不要了他,一丝旧情也不念,一声挽留也没有,完全不在乎过往的情谊。双方都有点说不出来的委屈,所谓背叛,究竟也是有理由的。
当然,公司是没所谓的,每个人对它来讲都
是一颗螺丝钉。没有谁都可以运转,更何况大把崭新发亮的钉子螺母在外边等着呢。
送走了老板的林紫欣颇有些失落。这个老板把她招聘进来,一起共事了六年多,虽然平日里也有些抱怨,可看着他那样快地走掉,做秘书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她挨到中午,打电话约苏筱雨一起去午饭。
在公司旁边的茶餐厅。林紫欣边喝茶边叹气。
“你没事吧?”苏筱雨关切地问。
“没事,就是觉得这么送走他,挺冷清的。”
“打工嘛,难免的。”苏筱雨可不是第一次碰到这样的事情。
“公司该给他开个欢送会啊,至少。另外,他干嘛去宝丰,行业差不多,又不如我们的规模大。”林紫欣有些执拗。
“人家请他当总经理干嘛不去。在普辉,他想混到总一级,至少要十年吧。”
“唉,也是。人挪活,树挪死。看来在一棵树上吊死是没有前途的。”林紫欣说道。
这句话说者无心,听的人不觉心下一惊。六年了,苏筱雨在这间公司里做了六年多,虽然公司每两年给她换一个职位,但是这样做下去,以后还能有其他的选择吗?苏筱雨皱紧眉头。心渐渐沉了下去。
人走茶凉。这个规律在公司尤为明显。大部分上下级是没什么感情的。程伟业离开后,大家的感慨很快就变成了对新经理的推测。
谁也没猜对。
从总部派来了一个年轻的英籍华人,谢志祥。据说是英国的MBA,讲英文的时候故意用浓重的英音。头发很短,喜欢穿白色紧身的衬衫或T恤,可能是为了显示他的美好身材。他会说广东话和一点点的普通话,但他只说英文。第一次见面,他就说自己不太会讲普通话,以后要用英文跟大家沟通。苏筱雨心里想,装什么嘛!在北京连普通话都不肯讲,真是病得不轻。她从来不是一个有政治色彩的人,不过爱国的基本感情却还是有。她讨厌任何虚伪做作,和把自己不当人、只把老外当回事的人。所以对新经理,她没有一点好印象。好在过几天,她就调到总部去了,管他是什么样的呢。倒是林紫欣,她率真的个性让人有几分担忧。
果不其然。
没过几天,林紫欣和新老板的矛盾就摆到了台面上。因为谢志祥只看英文的文件,于是林紫欣无端端的多出了许多工作量。那些中文的资料,每次都要她先大概了解,然后翻给谢志祥听。
这不算什么。
更麻烦的是。和中方的客户吃饭或是交往的时候,因为语言的问题,她成了他的贴身小秘。
这也不算什么。
他家里的那个美国太太,动辄就打电话给她。连去秀水砍价都打电话给她。自从谢志祥上任以来,她的手机就被要求二十四小时开机,随时听候吩咐。就是周末也不例外。
这还不算什么。
这么做使唤丫头,她却还是没落着好。老板对她呼来喝去的。仿佛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应该的。没几天,他居然因为司机对他太太的怠慢,把林紫欣叫进去骂了一顿。本来司机的工作,就是接送他上下班,可是平白无故的多了陪他太太逛街串门的责任。当然不愿意了;加上他们对司机的歧视,想不怠工都找不到理由。
林紫欣本想含蓄地解释给他听,却被他一句“你去问问他们还想不想干”挤兑得上了火。她冷冷地看着他。谢志祥自顾自地说话。手指在桌边有规律地敲打着,“不想干、不愿意干请他们说嘛。想干的人有大把,你们以为很难请人吗?”他不可一世的态度终于让林紫欣忍无可忍。在谢志祥最后的那个口头禅“shit”尚未结束之前,她说了句:“等下。”
一会儿,林紫欣拿着刚刚打好的一张纸走进来,放在他的桌面上,上边的题目是硕大一个单词:“Resign(辞职)”。她微微一笑,心底泛上来痛快淋漓的感觉。
五
林紫欣辞职了,这事没人想得到。一直以来,她都是一个“好好混事”的态度。今年二十九岁的她,喜欢做秘书,喜欢安于现状,只要天天开心,几个好同事好朋友一起,她不希望也不需要有什么改变。要不是谢志祥太过分,林紫欣不会放弃现在这份工作。
离开的那晚,苏筱雨请她吃饭。在公司她们是最好的朋友,差不多同时间加入公司,差不多的年纪,在一起的时间比家人还多,相互的支持和帮助也是毫无疑问的。共事六年多,她们是彼此青春成长的见证人。
“以后有事都没人商量了。”苏筱雨叹。
“你找麦麦啊。”林紫欣说,“没我,你还不干了呀?”
“没你,我的职业生活多么没有意思啊。”这是实话。苏筱雨从来都觉得,林紫欣给她枯燥的职业生活带来了很多乐趣。
“那你将来开个公司,我给你当秘书去。”
“嗯。我看行。那咱们得多开心呢,上班肯定成为人生一大乐事。”苏筱雨笑道。她喜欢林紫欣,就是因为在多困难的时候,她都会轻而易举地化解阴霾,乐观且积极。
晚饭两个人都没什么胃口。买单之后,苏筱雨一边小口喝着杯里的咖啡。一边问:“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此话一出,不知为什么,伤感立刻填满了心间。苏筱雨努力想把温润的泪滴消化在眼眶里,可最后还是用手指抹了抹眼角。
林紫欣看得清楚。她拍了拍苏筱雨的手臂:“没事,傻瓜。我当然得先在家好好歇歇——被折磨了这么久。”
“也是,这些日子累坏了你。”
“你呢?总是说不想干了,什么时候轮到你潇洒走一回?”
“时刻准备着。从感情上讲,我早就不想干了,理智却叫我一忍再忍。在这里,”苏筱雨指指她的脑袋。“理智和感情的斗争从来没有停止过。不过现在还是理智占上风呢。没办法。”
“我看你啊,是理智型人格。等着感情战胜理智,需要很多耐心呢。”林紫欣笑。
把林紫欣送上车,苏筱雨也打车回家。望着窗外的灯红酒绿,她觉得恍惚得如同做梦一般。这些天,这一切,是真的吗?
但是,没等她想清楚,甚至都没来得及羡慕林紫欣,她就被推到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
程美珊即刻被调回到英国。而应该做的工作交接,由原来的助理全权代理。苏筱雨虽然在公司做过几个职位,但只有这个部门是没做过的,所以她在去年提出来,想去锻炼一下。这次虽然如愿,可是工作也要有个熟悉过程,忽然扔给她一个新摊子,她怎么接呢?
车到山前必有路。她开始阅读相关资料。其实,事情往往没什么难度。真正的困难都是人为制造的。
苏筱雨上任的第一天,助理瑞贝卡就明显地抱着不合作的态度,她把一串钥匙、一个笔记本电脑、一堆资料,放到她面前,然后说:“有什么问题问我吧。”就走开了。问题,当然是大大的。苏筱雨虽然是她的老板,可也要小心翼翼,尽量不要问些低级的问题,让人耻笑。糟糕的是,如果有人张着嘴等着看你笑话,找不到机会也可以制造机会。虽然苏筱雨在公司里干了这么多年,虽然她一再小心,可到底还是被人家算计了去。
事情是这样的。苏筱雨上任不久,就赶上高层会议。原来,每个月调研部门提供的数据都是瑞贝卡做的,老板看一下,就发到各个部门去。可是没人和苏筱雨说及此事,瑞贝卡把报告交给她,就算万事大吉,完全没提醒她要发出去的事情。
到了会议前两天,一个部门经理打电话来
问,苏筱雨才知道这个事情。她没有追问瑞贝卡,只是再三地问她是否保证数据没错。瑞贝卡说应该没错,但还是建议苏筱雨再看看。讲这番话的时候,瑞贝卡的心里是有笑意的。
因为赶时间,苏筱雨没仔细看,就急急地发了邮件出去。没成想,就这样出了错。数据里有一个错误,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在两天后的会议上,有人提了问题。当着所有经理的面,苏筱雨没的解释。
她不能说她刚上任,没有任何交接,她不能说没有人告诉她每月该发报告的时间,更没有办法说那个报告是瑞贝卡做的,她没时间看就发了出去。
没办法,她能做的只能是连连说对不起。
大卫同情地看着她的窘迫,但并不能救她。和苏筱雨关系不错的同事为她难受,和她关系一般的人在那里看笑话。
那个提出问题的经理,不轻不重不咸不淡地说,以后请注意,我们很多时候是依照你们的数据做规划的。苏筱雨只有尴尬地说好,下次一定注意。
会议结束后,苏筱雨把瑞贝卡叫进办公室,问及数据的错误,瑞贝卡轻描淡写地说:“哦,我没注意。”
“没注意?”苏筱雨觉得胸中的火苗开始往上涌。
“是啊。”
“做了好几年,你怎么可以出现这样低级的错?”
“谁没有出错的时候啊,再说我让你看过的。”瑞贝卡理直气壮。
“对不起,你不是第一次做这个报告吧?作为助理,这样的工作你不应该出错。因此。我要给你一个书面警告。”
苏筱雨的脸色变得很严肃。
“啊?”瑞贝卡的语气里有些惊讶,她没想到看上去柔弱的苏筱雨态度强硬。可是她又不好意思立刻服软,于是喃喃地狡辩说:“我没犯多大错啊。”
“犯大错的时候,恐怕就不是一个书面警告了。”苏筱雨冷冷地说。
第二天,瑞贝卡请病假一周。
苏筱雨心里明白,这是消极怠工。好吧,她找出人事部发的员工手册,看看休假的规则,心想,只要你按规则玩游戏,我就陪你玩到底。
苏筱雨开始努力地自学那些工作里的新东西。好在公司内部的网站上有一个讨论区,她的问题贴上去,很快就能得到答案。她跟自己说,这个世界得靠自己,自学成才是唯一的出路。
第二周,瑞贝卡继续请假。
第三周,瑞贝卡谈笑风生的到办公室,拿来了新的病假条。
第四周。瑞贝卡没来交病假条。
等到第四周结束,苏筱雨发了邮件给人事部。
第五周,瑞贝卡拿来了第五周的病假条。
苏筱雨礼貌地请她坐下,又打了电话给人事部。等人事经理麦麦到齐,苏筱雨开了口:“你上周没有交假条。”
瑞贝卡没有料到苏筱雨会那么认真地收着她的病假条。她本想再歇一周就回来上班的。
“那……那,我回去补。”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不必了。公司规定,病假条要当天或提前交。”苏筱雨望向人事经理麦麦。
“是的,员工手册上写得很明白。按照规定,你被除名了。”麦麦说。
“啊?”瑞贝卡的语气里明显有些慌乱。她终于泄露了她的底牌。“那什么,我可以去公司其他职位啊,我没想离开啊。”
苏筱雨不再说话。麦麦拿出了一份解雇合同放到瑞贝卡的面前。她犹豫再三,签了字,麦麦走出去,让秘书帮助瑞贝卡办了离职手续。
看着瑞贝卡沮丧的神情,苏筱雨叹了一口气,心下并无一丝快意,反倒有些沉重。这么多年来,这是她在公司里炒掉的第一个人。若不是瑞贝卡欺人太甚,她不会这样做。以前她的下属虽然也会偷懒,但还不至于陷害她,瑞贝卡实在是有些过分。苏筱雨不明白,为什么在并无实质冲突的时候,人和人之间不可以友善地相处呢?为什么?
六
瑞贝卡离开了,公司规定近期不补充新人,这样一来,苏筱雨凡事都要亲力亲为。她忙得天天加班。自我解嘲地想,多干多学都是自己的,这样上手才快嘛。
可惜,她的身和心却没对上号。
在连续加班一周的情况下,她终于累倒了。周五这天她请了假。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点钟。不想起床,她抱着被子在床上漫无边际地沉思默想。
在所有人看来,她的生活已经足够好。可是于她而言,以自由为代价换来的物质满足渐渐地显得不那么有吸引力了。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围城:在世俗的眼光里,光鲜亮丽的职场犹如一条透明的绳索,你不经意地被套住,恍然觉醒的时候,却发现这千丝万缕的缠绕让你欲罢不能。除非你下定决心快刀斩乱麻,否则稍有犹豫,物质的欲望之手就会纠缠不休,让你不能决断。
阳光斜斜地照进来,映出淡蓝的尘世,恍如梦境。
苏筱雨心下的怅惘忽然间如春天里的油菜花,泛滥得无可救药。
这样的日子。
傍晚的时候,她打电话给林紫欣。
“是我。”
“怎么听起来没精打采的。”林紫欣问,“总部那边怎么样?大卫有没罩着你?”
“我前几天把助理给炒了。”
“真的?你也会炒人啦?是谁把这么温和的苏筱雨都惹急了?”
“瑞贝卡。”
“她啊,我知道,挺难缠的一个人。不过你也挺厉害的啊,说说看怎么回事。”林紫欣有着孩子般的好奇和纯粹妇人的八卦,她喜欢听故事。于是苏筱雨给她讲了前因后果,林紫欣道:“应该。你做得对,若不给她点颜色看看,之后不定怎么欺负你呢。”
“我心里一点也不舒服。”
“以前程伟业说,炒过人的老板才是真正的老板。这可是个复杂的心理过程。”
“他说得不错。我真是好累,我又不想干了。”
“你看,我终于又等到你说这句话了。每次你要是不说不想干了,我就觉得咱俩的对话缺点什么。”
“去。不许嘲笑我。”
“没有,我给你数着呢,看你说到哪一年才不干了。”
“你怎么样?”
“我得好好歇着。前两天看了中医,说是气血两亏,需要静养些时日。我最近打算读书静养呢。”
“读书怎么静养啊?静养就应该什么都不干,躺着。吃了睡睡了吃。”
“你当养猪呢。哎,你猜怎样,我打算去上师大的心理学研究生班了。”
“真的?为什么?”
“因为我以前是学教育的,而又一直对心理学感兴趣。我想也许将来可以办个学校,当老师也不错。”
“现在有闲有钱有心情读书可真是奢侈的事情了。”苏筱雨在电话这边羡煞不已。
“你想你也可以呢。”
“我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苏筱雨叹道。
挂了电话,她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拿出日记本,翻开新的一页,写下几行字:
职场。
人群。
日子。
我的迷失。
梦想
远方
生活
我的向往。
越久远越清晰。
她停顿了好久,接着写:
我的心
想象
自由的欢唱
窗外,月牙不知什么时候挂在天边,半明半昧,几朵乳白色云朵依在它旁边,星星都困倦地躲在云的后面。城市里的光影错落有致。在每扇窗户的后面有着不同的故事。周末选秀节目的主题曲正从很多窗里传出来:
推开夜的窗
对流星说愿望
给我一双翅膀
能够接近太阳
己要乐在其中。
一圈下来,没有找到大卫。再去倒酒的时候,她发现大卫正和人事总监黎文迪在角落里说话。她端着酒杯正想走过去,却被人事部的麦麦拉住了。
“别去。”
“怎么?”
“你看他们干嘛呢。”
苏筱雨定睛一看,吓了一跳。他们似乎在不时耳语,但是咬耳朵的同时,分明在亲吻相互的耳朵和脸颊。
“啊?”苏筱雨转头看麦麦。
“没错,我刚才也想去敬酒来着。”麦麦小声说。“你看看周围有多少观众。”
果然,各个角落昏黄的灯光下,那些拿着酒杯交谈的人,都“不经意”地瞟着他们。
“他们一定是喝醉了吧?”苏筱雨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Who knows!(谁知道呢!)”麦麦答。她拿起酒杯和苏筱雨碰了碰,“我们来喝一个吧。”
那一晚,苏筱雨在庆典晚宴结束前就回了酒店。她喜欢看热闹,不喜欢凑热闹。身在其中,她总觉得说话喝酒的那个不是自己。她还是早早回去睡觉比较好。
很可惜,她错过了公司史上最值得八卦的一幕。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她在餐厅看到了计划部的小欧。他热情地举手,示意让她过来。还没等苏筱雨坐定,他就迫不及待地问:“你知道了吧?”
苏筱雨随口答应了一声“嗯”。
小欧立刻接着说:“昨天大卫可真行。”
苏筱雨以为他说的是大卫和黎文迪的事情:“没准两个人都喝醉了。”
“肯定喝醉了。不过郑文慧真放得开啊。如今这些年轻人……”
“谁?你说谁?”苏筱雨放下手里的刀叉。
“啊?你不知道啊,我还以为你知道呢。昨天晚宴散了以后,好多人又去了乐苑酒吧,在那边玩到两三点钟才散。大卫和郑文慧大跳贴面热舞,在场的人都惊了。散场后大卫把她带回房间了。”
“你怎么知道的?”
“同事亲眼看见的。”
“真的?怎么会?那个郑文慧是谁?”
“一个业务代表。其实也没什么,成年人的选择呗。”小欧的口气里居然有一丝羡慕。
“嗯,也是。”苏筱雨想到大卫和她说起chemistry的事情,心说原来大卫是个花花公子,跟谁都有chemistry。
“估计那个郑文慧要走运了。”小欧心情复杂地推测道,“多么好的捷径。”
“不会吧。大卫又不是她老板。”苏筱雨不以为然。“听你的意思,仿佛恨不得自己是个女生才好呢。”
“是啊。你想,她老板的老板归大卫管,搞不好她直接就替换了她老板呢。不过昨天的好戏你没看到真可惜。”
“人家也许是真情呢。”苏筱雨有点不死心,想帮一夜情找个说得过去的借口。
“嗨,真什么情,昨晚上跳舞之前,他们谁认识谁啊。”
“One night stand(一夜情)。看起来只能这样定性了。好在两个都是单身。”苏筱雨这样给了结论。对别人的私生活,她的原则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本来嘛,只要你情我愿,这样的事情其实和别人没有关系。最重要的是当事人要懂得对自己负责。别人,管他们干嘛。
九
原以为那不过是一段老板和员工之间的绯闻,很快会随着时间飘散得无影无踪。可惜,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我们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的大卫先生,之后做出的决定令事情陷入一个无可挽回的境地。
透过厚厚的窗帘,倔强地射进来的一束阳光移到了大卫的脸上。大卫迷迷糊糊地感到一丝温度,他终于睁开眼睛,醒了过来。然后他看到自己胸口上一只柔软雪白的手臂,那一刹那,大卫吓了一跳。
他的床上有一个他不认识的女孩,且一丝不挂!
天!他努力地想,他和她……他终于想了起来,那灯红酒绿下的贴面热舞,那失去理智热烈的拥抱缠绵……
“oh!My God。”大卫痛苦地揪住自己的头发。他知道在这么重要的周年庆典上,他将成为所有人的谈资。这会不会影响他的前途,可不好说。
他的脑子开始飞快运转。这个哈佛的MBA,最后做了他迄今为止最愚昧的决定。
开除她!只要这个人不在,绯闻就会停止传播。这样掩耳盗铃的方法。居然是大卫想出的唯一补救方法。
郑文慧醒来的时候,大卫刚刚做出了一个保全自己的决定。看到她睁开眼睛,他充满愧疚地凑近她,吻了吻她的额头。他想,她一定以为在公司里,她从此有所依靠了吧。
他没猜错。
郑文慧的确是这么想的。她是刚刚加入公司半年的员工,长得不算漂亮,但是小巧。典型的南方女孩。她是有心机的,从进入公司的第~天起,她就一直寻找机会升迁。她不喜欢按部就班。她喜欢出其不意。在这个城市里,要做到主管,怎么样也要个三五年吧。她是女生,她要利用女生的优势让自己不用等那么久。
她利用得很好,她的老板已经给了她一个新员工不可能做的项目在做,并且承诺之后会为她申请升职机会。可是她依然嫌慢,她想寻找更快的途径。她等来了大卫。昨晚大卫招呼大家跳舞的时候,她勇敢地贴了上去,她才不在乎别人怎么说。散场的时候,大卫醉醺醺地拉住她不放。她索性跟他去了他的房间。开门的时候刚好有同事经过,投来异样的眼光,她心里想,爱谁谁,随便你们怎么想。
她以为这世界凡事有付出就有得到。这一回她真的想错了。
十
大卫回去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给郑文慧的老板黄国维,间接地把自己的意思说了。黄国维是个明白人,当即答应大卫尽快办妥此事。放下电话,他的心情颇为复杂。郑文慧是他喜欢的一个业务代表,小丫头能力强,有野心,聪明。即使跟他没有过那几次暖昧,他也会帮助她升职。她着什么急嘛,聪明反被聪明误。靠!他心里骂道。
他开始盘算怎么找到理由开除郑文慧。最好能找到她的一个按公司规定不能原谅的小错。发票!他很快想到。所有人都是打车出去拜访客户的,他是业务出身,他知道业务的发票十有八九都有问题——要不就是把自己上下班打车的发票混进来报销,要不就是在手写发票上多开些金额,这是所有人心知肚明的游戏。
他立刻叫财务把上个月郑文慧的报销单拿过来,一张一张地仔细看。果然,有几张出租车票是在八点到八点半之间的。黄国维向后一靠,松了口气。
下班的时候他看到郑文慧。她和大卫的事情,让黄国维有些不爽。这小丫头真是既可怜又可恨。瞧她兴高采烈兴奋异常的样子,肯定还以为找到靠山了。可惜。
他忽然有些恶作剧的心理,打算把这事情放上一两周再办,让大卫着着急,让郑文慧继续做做梦。
这期间,有些人没事找事地打电话给他。讲到最后多多少少都和他议论一下郑文慧。他心里笑道,好么,要是在娱乐圈,这小丫头就红了哎,一夜之间,全国人民都认识了她。看起来一夜情是可以出名的,不过要看跟谁。跟他黄国维,别说一夜,就是几夜几十几百夜也红不了这么快。还是得选对人才行。这样想着,他忽然对郑文慧的勇敢生出一丝荒诞的敬意。为达到目的、敢作敢为,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豁得出去做得到的。可惜她碰上的这个大卫做了一个自私的决定。多大一点事。干了还要开除人家,真是不
像话。
半个月过去了,大卫已经打了几个电话来催。黄国维终于采取行动了。一天下班时分,他把郑文慧叫到自己办公室,沉吟了一下,开口道:“我一直很信任你,对不对?”郑文慧点点头。她看着黄国维面无表情的脸,猜不透他到底想说什么。黄国维把她上月的报销单推到她跟前:“你知道这里面的问题吗?”她一下子明白了。黄国维故作沉重地说:“按照规定,这样欺骗公司的行为是要立刻离职的。”“其他人都是如此。为什么单查我?”郑文慧本能地回应。“不是单查你,是我们要一个一个地查,先查你,是因为我信任你,我以为你肯定没有问题。你太让我失望了。”黄国维做出痛惜的样子,“这一次真的没办法救你,你明天办手续吧。”
太意外了!郑文慧完全没想到。她来不及有所反应就被赶出了公司。等回过神来。她终于明白,这根本就是找借口把她踢开,而黄国维不过是借刀杀人的那把刀,真正的主谋非大卫莫属。她愤怒极了。其实就是一夜情而已,即使大卫今后不照顾她,也没关系,也不用这么赶尽杀绝啊。大不了就拼个鱼死网破!她恨恨地想,大卫,既然你无情,休怪我无义。
郑文慧可不是省油的灯。她立刻找出人事总监的电话、邮箱地址,不仅是中国区的。还有亚太区的、全球的。她开始用她流利的英文写一封封声泪俱下的控诉信,她发给中国区所有的老板,发给全球的那些知名的总监总裁。反正认识不认识的,她都发了。电话也是能打就打,她下决心要和大卫拼个明白。为此她还阅读了《劳动法》,心里想如果公司不给个明确的说法。她就去法院起诉。
好吧。多大的公司也是公司,以利益和利润说话,没时间在一些绯闻上浪费时间。如果大卫不做那个愚蠢的决定,如果郑文慧懦弱到逆来顺受,他们之间的一夜情根本就不算个事。但是现在,这事闹得越来越大,大老板们终于烦了。他们讨论过后,直接给大卫停了职,理由是在公司的周年庆典上做出这样的事情,影响太不好了!这话似乎另有意思,好像不在周年庆典上就可以做这样的事情了。
停职三个月后,大卫提出辞职。郑文慧得知后,变得悄然无声了。这就是她要的结果。她开始忙着找新工作了。
十一
大卫离开后,苏筱雨给他打了一个电话。
对于大卫,她是另有看法的。毕竟是大卫把她调到总部,毕竟这是唯一一个要帮她争取助理名额的老板,她对他心存感激。至于他所做的那件事情,苏筱雨认为既然已经过去,大可不必揪住不放。人是多么复杂的动物,谁都难免会做错事情。对人她从来都有自己的判断,不会因为别人的观点影响自己的看法。她清楚谁对自己好,谁是自己的朋友,她相信自己的判断力,所以她不会因为大卫犯了错,就跟众人一样忽略他。
接电话的大卫听起来非常失意。
“你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再找新工作吧。”苏筱雨安慰他。,
“谢谢你,苏筱雨。公司没什么人给我打电话。”
“因为大家都很忙。最近有新的市场活动呢。”
“大家以前也很忙,但是都上赶着跟我说话请我吃饭。”
“你别多想。”
“在职场那么多年,我知道大家都很现实,很势利,很懂得趋炎附势。你不一样,所以以前我想帮你。”
“谢谢。”
“唉,只有离开公司,你才知道谁是自己真正的朋友。”大卫似乎感慨良多。
“没你说的那么世态炎凉吧。”
“可能不止如此呢,等你离开公司,你就知道我的感受了。”
苏筱雨的手机响了起来。“大卫,我手边有个电话,改天约你一起喝咖啡。再见,Take care。”
电话是程伟业打来的。离上次邀请苏筱雨,已经过了两个月。
“苏筱雨,考虑得怎么样了?”
“那个职位很有吸引力,可是……”
“我们是小公司,和普辉没得可比,没有系统,程序上混乱,请你来就是想让你和我一起建立一个和普辉模式相同的管理系统,你在这方面有经验。我尽量给你争取最大化的福利待遇,但可能还是不如普辉的好,这就看你看重什么了。副总的职位在普辉基本上都是老外在做,中国人几年内肯定没机会,这你也是知道的。”程伟业一口气说完。目前在新公司,他急需一个能干的人来帮忙,不然他不会主动打电话给苏筱雨。
“谢谢您,程先生,我知道这对我的个人发展而言是个好机会,这样好吗?您再给我一点时间考虑,我尽快回复您。”苏筱雨再次有些动心。对于她而言,福利待遇固然重要,但是在一定程度上,多两千少两千其实影响不到她的生活水平。她不是不在意钱,但她也不是那么在意钱。她转年就三十岁了,她希望有一个职位的飞跃。她心里这样想着,已经有百分之六七十倾向去程伟业的公司了。但她还是慎而又慎,没说出自己的决定。再想想吧。
挂了电话后,苏筱雨开始新一轮的思想斗争。她开始用更理性的方法来论证自己的选择。
将公司背景、薪资待遇、人际关系、发展空间、办公环境等按照不同的权重与不同的比例,她画了一个表格。
分数如此接近!难怪她犹豫。不过还是看得出,她的内心倾向于去宝丰。那就去吧。她对自己说。一下做了决定,苏筱雨终于安下心来。
十二
公司无一日安闲。
就在苏筱雨决心离开公司的第三天,监察部门的经理威廉到访北京公司。这回他是和财务部门的经理一起来的,进了门直奔谢志祥的办公室。
很快,谢志祥需要一个大包。一个小时之内,他被威廉送出了办公室。
即刻,公司网站出了通告。“谢志祥因贪污被公司开除。”通告详细列举了他如何多报少花,贪污市场活动费用,如何欺骗公司,将过期的产品继续放在经销商那里销售,如何从客户手里收受回扣……
他真的聪明哎,同事们私下感叹,什么贪钱的方法都被他想了去。苏筱雨不觉得意外。谢志祥的离开,是早晚的事情。一个人只是聪明。未必就有前途。在任何地方,做人总比做事更重要。看谢志祥对待林紫欣的事情,就知道这是一个小人。小人得志是不会长久的,因为天理不容。
这个消息当然要告诉林紫欣。苏筱雨拨通了林紫欣的手机。
“林紫欣,告诉你一个消息,谢志祥走了。”一接通,苏筱雨就热切地说。
“是吗?他终于走了。早该如此,这个人本来就心术不正。”林紫欣那边非常嘈杂。
“你在哪儿呢,那么乱。晚上有空一起吃饭吗?”好久没见林紫欣,苏筱雨有很多话想说。
“不行啊。我晚上有课。”
“真上课去了?”
“当然,干嘛骗你。”
“那等你哪天没课时聚吧。”
“行,我一、三、五有课,其他时间找我都行。”
世界变化快,人的变化更快。林紫欣已经投身于她喜欢的事情里了,而苏筱雨还在纷纷扰扰的职场江湖中身不由己。挂了电话,苏筱雨想起以前自己的愿望是三十岁退休,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现在眼看年纪到了,可她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梦想能照进现实呢。
这实在是一个忙碌的世界,让人很难有闲情逸致想起“梦想”两个字。很快,工作的繁忙就
把苏筱雨的感慨淹没了。下班走出写字楼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几颗稀疏的星星孤单单地挂在天边。她揉了揉发酸的颈椎,望着云彩后面半遮半掩的月亮,忽然心疼起自己来了。我这么累,到底是为什么啊。
回到家。她累得连洗澡的力气也没有了。趴在沙发里想歇一会儿,不成想一下子就睡了过去。
恍惚中,她被淹没在灰色的海浪里,一个又一个浪头打过来,她挣扎着用尽力气游啊游,可是离岸却越来越远,她拼命地划水,距离却丝毫没有移动。她刚想放弃,身体就立刻开始下沉,海水淹没了她的肩她的脖子她的手臂,她喘不过气来了,她想挥动手臂想喊救命,却动弹不得、发不出声音,海水渐渐吞没了她整个人。她浑身发软,惊恐万分,她终于喊了出来。
她醒了。开始咳嗽,一定是趴着睡压迫了心脏。默默地在沙发里坐了一会,她觉得有些黯然。换不换工作,于她而言并无太大分别,在哪里打工都要尽心尽力。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认真努力是应当应份的,谁不是如此呢。奴颜媚骨卑躬屈膝趋炎附势,想混下去想混得好,一样也不能少。
唉,什么时候她的梦想才能照进现实呢?一天里,她问了自己两遍这个问题。她觉得应该做点什么,她得做点什么。她想了下,起身拿过手机,把闹钟的铃声换成了这首歌。她要在每天早晨听到这样的提醒,让自己时时记得这句话,即使还不到实现梦想的时候。
还能怎么样呢?虽然这样做似乎有点自欺欺人。
十三
清晨,在“梦想照进现实”的歌声中,苏筱雨醒了过来。唉,这哪里是梦想照进现实,这完全是现实无处不在。现在连睡到自然醒都成为苏筱雨的梦想之一了,多可怜。
可惜时间是不等人的,作为经理的她是不好常常迟到的。她飞快地收拾好,飞快地冲到街道上打车。
在出租车上,她一边喝着牛奶一边啃着面包。这个时候手机响了起来,程伟业的电话,她赶紧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然后接了电话:“早,程先生。”
“苏筱雨,过来的事情考虑得怎么样了?我等你等得很辛苦啊。”
苏筱雨稍稍沉吟了一下:“我去。”
这两个字让程伟业大喜过望:“真的,你打算什么时候来?现在快到月底了,你辞职的话,按规定要留一个月工作交接的时间,下下个月初就来好不好?我马上叫人安排你的办公室。”
“我准备一下,提了辞职信给您短信。不过,我想离职后休息两周,调整一下。”
“行。你什么时候提辞职信?”
“这周。”
“好吧,你确认了给我短信。”
苏筱雨是个信守承诺的人,周五下班前,她递交了辞职信。选择周五,是因为她不想被人问来问去。隔一个周末,让她做好思想准备再说吧。
这一天离开公司的时候,苏筱雨没有想象的那么轻松愉快。按下电梯的那个小三角,她忽然有些不舍。这里所有的一切都太熟悉了,而奔向新生活的喜悦,似乎并不足以完全替代那些对旧日时光的怀念。再一次走出写字楼的时候,苏筱雨的感觉复杂极了。
工作交接的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到了月底。她,苏筱雨,到了该发告别信的那一天。这一天她似乎一直都在隐隐期待着,甚至于她总会认真地研读别人的goodbye note(告别信)。她想象过轮到她时,该怎么写。不过有些事情,想象归想象,到实际发生时,苏筱雨无限的感慨化成了简单的几句话:
世界很大,我们也许永远不再见,
世界很小,我们也许明天就遇见。
离开是过去的句号,
离开是未来的冒号。
真正的朋友,
友谊是没有距离的长句,绵长且温暖。
不要伤感只要祝福吧,
因为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你我都是客。
这封邮件她早就写好了,到了要发的时候,还是看了再看,才按了发送键。
最后一天。和相熟的同事告别后,苏筱雨离开了工作近七年的公司。走出来的时候,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慨叹:新生活。
明天,她可以睡到自然醒。明天,她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
此刻。在温暖阳光的拥抱下,一切都是那么可爱,人群、车辆、路边的树。让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一边儿去吧,新生活正等着她。眼前,两周闲散随性的日子正召唤着她。空气里似乎充满了自由的甜味,所有时间都可以自己安排了。多么美妙!为什么这情景颇似从牢笼中释放出来的感觉?
她拨通了林紫欣的电话。
“我自由了。”
“嗯?”林紫欣充满疑惑的声音。
“我辞职了!”
“真的?为什么?”
“因为,不想干了,不想干了呀!”
“去哪里了?”
“你怎么知道我去了新公司?”
“我当然知道,你那么没有安全感的人,肯定是找好了下家才辞职的。”
“唉,又让你猜中了。我去了程伟业那家公司,他叫我过去帮忙。”
“他也叫我了,我没去。我实在是不想干了。”
“我们一起去KTV吧,好久没唱歌了。”
“好啊,我今天正好没事。”
两个人很快见面,在市中心一家歌厅一唱就是三个小时,之后终于饿了,就去附近的一家绍兴餐馆吃饭。温了一壶黄酒,林紫欣举起酒杯说:“祝贺你,无论如何,你终于有勇气离开普辉了。”
苏筱雨也举起酒杯:“是啊。快七年了,做这个决定多么不容易。真希望能像你一样,想做什么就去做,过自己想要的日子,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她和林紫欣碰了碰杯,自己先干了。
“你当然可以像我一样。你就是太缺少安全感,你知道吗?安全感其实是自己给自己的,不是别人或者一份工作能给的。”林紫欣也干了,放下杯子说。
“是吗?”
“我现在发现,其实人的物质需求可以很少的。比如说我,因为不用上班,所以花费很少。不用买新衣服,不用应酬,偶尔和朋友的饭局也花不了几个钱。一个月,我的花销不过一千元,你信不信?但我比上班时快乐了许多,有些东西不是金钱能够换来的。”
苏筱雨仔细看她,的确发现她看起来比以前舒朗温润了许多。
“你看,因为快乐,人就变得宽容自信了,因为宽容自信,所以就觉得世界在自己预想的轨道里行进,因为可以掌控自己的生活节奏,不用看别人的脸色行事,就有安全感了。”
“哦?”
“当然。经济是基础,但经济基础不一定给人安全感,不一定能带给人快乐,你说是不是?不然为什么很多有钱人也会不快乐?”
“嗯。”
“我前些日子做的报告被老师大大地表扬了一下,然后我高兴了好几天。给我两千块我也不至于高兴那么久的。你知道吗?你理解吗?”
“嗯。”
“你怎么就会说嗯了,嗯小姐?”
“你那么多道理,我当然只有说嗯的份了。以前咱俩在一起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八卦公司那些事情了,那会儿没觉得您那么有思想啊。”
“过去哪有时间思考。现在不是空下来了吗……”
“呵呵,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苏筱雨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那也对,我们思考的这些事情,在上帝看来是最简单不过的。圣经不是早就教导我们说,人们不必为物质生活发愁。就连一只小鸟,上帝
也会照顾好它,更何况人呢?我们要做的就是爱人如己。”
苏筱雨夸张地凑近林紫欣:“果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您不仅读小说,还读圣经了呢。”
“你以为博览群书是什么,榜样就在你跟前的。”林紫欣得意地指指自己。
“哎,姐姐,您要不要先明白一下谦虚使人进步这道理呢?”
“好了,我谦虚一下,”林紫欣给苏筱雨斟满酒,“预祝你早日赶超你眼前的榜样啊。”
“我的天,还没怎么喝你就高了?”
这场酒一直喝到饭馆打烊,两个人都喝得尽了兴,有点微醺的意思。苏筱雨顺路送了林紫欣回家,林紫欣下车的时候拉着她的手,嘟嘟囔囔地说“没事的时候一起上课去”。
十四
两周的时间,不长,却让苏筱雨体会到了自由的迷人滋味。每天睡到自然醒。然后穿着舒服的纯棉休闲服,看看书发发呆,喝喝咖啡品品茶,再把买来好久没看的影碟找出来看……她那么快就适应了这样的日子,以至于她觉得自己简直天生就是一个家居动物。
不过在闲适中,她也没忘记和大卫的约定。在一个晴朗的午后,她约了大卫在咖啡馆见面。其实,在公司的时候他们算不上熟悉,反倒是离开公司后,感觉走近了一些。苏筱雨一向认为,人在失意的时候,周边人应该拉他们一把。打打电话喝喝咖啡算不上什么,但是对现在的大卫来讲,算是一种安慰吧。
坐下来捧着热热的咖啡,苏筱雨说:“大卫,我辞职了。”
大卫有点惊讶:“什么时候的事情?”
“前些日子。我下周去程伟业他们公司上班。”
大卫皱了皱眉头:“为什么?”
“程伟业请我去帮忙,说了好几次,我觉得有点盛情难却,而且,去那边做副总,也许可以学到一些新东西。”
“嗯。程伟业,这个人……”大卫有点犹豫,他在想该不该把他知道的东西说出来。看到苏筱雨探询的目光,他觉得还是应该把自己的感觉告诉她:“我不太喜欢他。他有能力,可人太狡猾。你知道吗?他经济上不清不楚的事情多了,记不记得上次他丢车的事情?”
苏筱雨努力搜寻记忆,然后点了点头:“那辆奔驰?”
“对啊,公司给他配的奔驰,没三个月就丢了。后来警方在外地找到了,根本就是监守自盗。不过公司也没再深究,因为觉得这样的事情摆出来太没面子。并且这只是一件事情而已,他还有其他类似的问题。好在他很快辞职了,不然公司早晚会开除他。”
“啊?真的吗?”苏筱雨感到非常意外。
“辞职的事情你应该早些跟我说,我一定不建议你去。你再考虑一下,要不要我帮你介绍其他公司?”
“我都答应他了,不去不合适啊。无论如何,我还是试一下吧。”
“那你要小心。在新公司,他当然希望有用得上的人,你呢,他肯定觉得是既能干又可靠。但是我提醒你啊,除了工作,他让你帮其他的忙,你可要慎而又慎。”大卫语重心长地说。
苏筱雨用小勺搅动咖啡,那棕色的液体形成一圈圈小小的漩涡。她若有所思,望着杯子里的景色发了会儿呆。
大卫知道他所说的对苏筱雨是个小小的打击。他默不作声,等着她消化掉她的震惊。苏筱雨终于回过神来,端起咖啡啜了一小口,神色坚定地说:“没关系的,我想我还是要去试一下。和程伟业相处好几年了,我觉得他不至于害我。”
“是不至于,只是你小心才好。要是不喜欢那边的工作,我可以介绍新的机会给你。”
“谢谢,暂时不用。你呢,大卫,你怎么打算?”
“我打算自己做了。打工打了大半辈子了,我干够了。上次的事情,我真是……”
苏筱雨接道:“一失足成千古恨?”
“我很惭愧。”
“不说这个了。你打算干什么行业?”
“投资公司,我有很多朋友有钱没地方投,我打算帮他们花钱。”
“真的,这么好的事情?”
“刚开始筹备,有很多细节要考虑。我不叫你来,是因为我请不起你。”
“别这么说。有需要帮忙的时候,你说一声就是了。”
“我会的。谢谢你,苏筱雨,只有离开公司,你才知道谁是自己真正的朋友,是不是?”
“没错,这个我深有体会。”
“不过,也有你这样在我离开公司以后才成为朋友的朋友啊。”大卫端起咖啡杯和苏筱雨的杯子碰了一碰,“多么不容易。”
这一场咖啡喝了三个小时,苏筱雨和大卫从店里走出来的时候,他们觉得彼此好像是相知甚久的老朋友了。
回到家中,苏筱雨想了很多。对于程伟业的事情,她的确有些惊讶。但仔细想来也并无大碍。那是他的事情,而苏筱雨做人做事的原则是:工作嘛,尽职尽责尽心尽力就好了;人呢,能简单友好相处最好,不能,就离得远一些。程伟业是她的老板而已,她并无太多的期望。选择宝丰,更多的原因是想换一个宽广的平台,充实自己的阅历。
未来,她已经选择了,她要做的不是犹豫和后悔,而是面对和承担。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什么呢。她很快释怀了。
十五
转眼就到了上班的日子。
想到又要开始朝九晚五的生活,苏筱雨心生紧张。临睡前,她把第二天的职业装准备好,然后早早去睡。可惜并不如愿,翻来覆去到一两点才朦胧过去。清晨,在熟悉的手机闹铃中,苏筱雨努力睁开眼睛。她知道,她又要上路了。
第一天上班,她故意穿得很体面。对于新环境的挑战,她感觉有些陌生,她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面对。
程伟业适时地打来电话,问苏筱雨适不适应。他在上海总部,而苏筱雨是在北京负责华北区的副总。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有一个曾经熟悉的同事,无论如何都会让人觉得温暖踏实。
新的工作很快铺天盖地地涌将上来,苏筱雨以为自己会有一段熟悉工作过程的时间,可是没有,她还没来得及认清新同事,就已经开始上手工作了。这的确是个小公司,没有系统的入职培训,没有人等你熟悉情况,装了电脑电话给你,你就开始工作吧。
第一周,苏筱雨天天加班到九点。她累得完全没有力气思考,只凭直觉和经验做事。周末的时候,她一口气睡到中午才醒来。她有点恍惚,发现原来她以前过的是天堂般的日子,而新工作不仅没让她觉得新鲜,反而超乎寻常地忙碌,让她感到一丝迷失。也许,也许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苏筱雨想错了。三个月之后,工作上她的确有了得心应手的感觉,但是人际关系、办公室政治让她陷入郁闷。原因很简单。这里的人都是原来副总的人,而苏筱雨,很明显,当然要算作程伟业的人。
表面上。他们买她的账,那毕竟是副总的头衔。私底下,他们采取消极怠工不合作政策。很多时候,苏筱雨交待下去的事情,每个态度都很好地接收,但是不催三遍,就见不到结果。更有甚者,那个在公司工作了快二十年的经理项鹏飞,倚仗自己资历老,和老总熟,总是没事找事地跟苏筱雨对着干。
苏筱雨不是没炒过人的。对于项鹏飞这样的人,她一忍再忍,并不是因为没有炒他的勇气,而是在心底对他存有恻隐之心。他是那种可有可无的螺丝钉,缺了他,公司不会有任何损失,而他如果离开公司,就很难找到这样高薪的
栖身之地了。都快五十的人了,英文不行,电脑不行,干活不多,牢骚满腹。他明明没有能力,偏还就有无限的妄想,看见苏筱雨那么年轻就做了副总,他满心的不平衡。他心想,凭什么你一个小丫头来了就管着我,我可是跟老总打江山的人呢。我走过的路比你吃过的盐还多,我为什么要听你的。很多公司,就是被这样的人拖累着,炒了他于心不忍,不炒他,真是一粒老鼠屎坏掉一锅粥。
苏筱雨看得清楚,她也想相安无事得过且过的,哪知道有些人偏就是蹬鼻子上脸,不管不顾地欺负她。苏筱雨可从来不是忍辱负重的人,工作那么多年,她有自己的原则,她不会对人不好,也不会上赶着对人好,工作中,她要求自己做到对事不对人。在普辉,这个原则一直畅通无阻。但如果别人欺人太甚,她是会反击的。这是她第一任老板教与她的:在理言理,职场上讲的是以理服人。不欺人,不被人欺,这是起码的吧。
项鹏飞打错了算盘。在苏筱雨来的三个月里,他倚老卖老,不仅不帮忙,还不断地制造事端。对苏筱雨提议的客户奖励计划,他以过来人的口吻说,我们早就跟公司提过,不过公司有公司的考虑,这么多年来都是这样。不可能实现对客户的奖励……他小看了苏筱雨,苏筱雨根本就不是轻易放弃的人,对事情的专业和执着让她有了当年在普辉的位置,也是因为如此,程伟业才会锲而不舍三番两次地邀请她加盟。对于项鹏飞的态度,她心里不屑,嘴上不说。她安排人手做了市场调查,然后写了一个报告,摆事实讲道理,生生就把项鹏飞所说的“多年都没批准的客户奖励计划”给争取了下来。宣布项目通过那天,苏筱雨看了一眼坐在旁边面无表情的项鹏飞,成就感油然而生。项鹏飞自然明白,自己在这一回合中输给了苏筱雨。他虽然恼火,但也并不灰心,日子还长呢,我就不信你玩得过我!表面平静内心彭湃的他恨恨地想。
推卸责任,这是项鹏飞随即找到的对付苏筱雨的好方法。公司里有踢皮球的时候,当然也得看怎么踢。可是项鹏飞虽然干了很多年,却并不是玩游戏的好手。因为他是曾经跟着老总打江山的元老,大家谁都让着他些,唯有苏筱雨不买他的账。虽然表面没有过直接的冲突。但是两个人的chemistry就是不对劲,说话即使和颜悦色,心里也是针锋相对的。而这样的游戏苏筱雨是熟悉的,在普辉,那是她上的第一课。她的老板们教会她,任何时候,都应该做一个负责任的人,但只负该负的责任,而不负不该负的责任,而且要在有道理有根据的时候,才把球踢给别人。
所以,当项鹏飞把产品销量降低的原因归结于苏筱雨负责的市场部时,她当然毫不客气地把皮球踢了回去,她直接写了邮件,给项鹏飞的老板和自己的老板程伟业,一二三四五,清清楚楚举重若轻地把自己的责任给择了出来。老实说,这游戏很容易赢,因为这根本就是苏筱雨熟悉的套路。程伟业当然站在苏筱雨这边,他跟上的一封邮件让苏筱雨完全立于不败之地。
这一回合项鹏飞又输了。他沮丧极了,但仍然不能服气。而连着几次的事情,让老总也开始怀疑项鹏飞是否已经“廉颇老矣,尚能饭否”。自家的生意,当然是谁好用就用谁,你跟着他打江山没用,你得帮着他不断地赚钱守住江山才行。现在老总对于项鹏飞的印象已经大打折扣,在一次开会的时候,他正儿八经地说,团队精神很重要,不要浪费时间在无谓的争执中。会下吃饭的时候,他旁敲侧击地提醒项鹏飞,不要意气用事,注意同事关系。
这些都让项鹏飞怒火中烧,没多久他就病了。到医院查来查去也查不出什么,休息了一周,他回到公司,脸色惨淡,完全不似以前意气风发趾高气扬的样子。他发誓要好好干一场,要在业务上树立自己的威信,赢回自己的尊严。于是他脑子一热,在制定本季度的销售目标时。设立了一个天文数字,他的手下提醒他那是一个mission impossible(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他一意孤行,才听不进别人的意见。
转眼到了年终,各个地区汇报总结本年度的工作成果,只有项鹏飞这边没完成自己制定的目标。他傻了,这是要给出合理的解释的。他哪有像样的理由?说和苏筱雨赌气非要争个第一,还是说自己意气用事头脑发热设定的目标有误?以他这样的资历,要他说自己决策失误,还不如说手下的人不够努力呢。于是下属的一干人马成了替罪羊,而他作为领头羊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更糟糕的是,下一年的销售目标还得比照今年的做,就是原封不动,也够他和他的团队喝一壶的。说真的,私底下他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大嘴巴。没事闲的,跟人较了半天劲,最后把自己折了进去。这回他项鹏飞的形象,在老总的眼里算是彻底完蛋了。
苏筱雨冷眼旁观,看得清楚,心下竟有些可怜他。那么大岁数的人,何必呢。怪不得他也就做到经理的位置,这样的心胸哪里能干大事!
十六
转眼一年过去了。
苏筱雨在新工作中如鱼得水。
程伟业一直照顾她。苏筱雨也让他很有面子,不仅在工作上帮忙,在每一季度公司汇报会中。苏筱雨也总是表现得专业得体。老总不禁夸奖程伟业,说他选的人果然不同凡响。
工作中的信任,苏筱雨和程伟业是有基础的。可苏筱雨从来没把他当朋友。很多细节表明,程伟业对她好归好,但还是留了一手。比如,他最近介绍了两个新人放在她身边。人事部门的经理跟苏筱雨关系不错,悄悄告诉她,其中一个是程伟业的亲戚。其实什么人在她身边本无所谓,因为她一向是光明磊落的,可是这样的做法,还是让苏筱雨觉得隐隐地有些不舒服。
所以苏筱雨渐渐动了离开公司的念头。而林紫欣是最可以商量这样事情的人。
一个周末,两个人一起出来喝茶。
“我又不想干了。”她坐下来便说。
“很好,我又听见这句话了。您有些日子没说过这几个字了呢。”林紫欣并不惊讶。她已经快从心理学的研究生班毕业了。她已经计划好了她的未来。
苏筱雨把程伟业的种种汇报给林紫欣,然后问:“你说他什么意思嘛。”
“你不了解程伟业,其实他比你更没有安全感。你想啊,虽然你们以前是同事,可你和他没有过真正的上下级关系。他想找一个可以完全信赖的人帮他,但你那么个性的一个人他还是有些拿捏不准的,所以才派了自己的人跟着你。其实,那些人只是帮你的助理,又不是管你的老板,充其量他们也只是做观察员,通风报个信而已。没什么的。”
“那我也不习惯。”
“那你得习惯。因为他是观察考验你呢。过了这一关,他会重用你的。信不信由你。”
“是吗?”
“当然。我跟他共事了六年多,我比你了解他。”
“怪不得人家说,秘书是老板的第二个老婆。”苏筱雨笑道。“你快念完了你的心理学了吧,准备将来做什么?”
“做回我的老本行,教育。”
“当老师?”
“不止,我想自己办个学校呢。”
“真的,真的吗?那我给你打工去。”
“好啊。我想过了,这辈子一定要试一下给自己打工的滋味。将来有需要,你真的得帮我
啊。”
“当然。那还用说。”
这一场下午茶喝得卓有成效。苏筱雨对于程伟业的做法基本释怀。站在他的角度上觉得可以理解。要说还是林紫欣了解程伟业,他的确是那么一个心思。这个公司虽然小,但是正因为小,不够系统化,所以才有空子可钻。他如今已经发现了可以拿钱的好去处,但做这事之前,无论如何得找一个替罪羊。没事的话,两人利益均分,有事他也能一推六二五。靠薪水是发不了财的,他程伟业有今天的财富,靠的是捷径。把自己的亲戚放在苏筱雨身边,不为别的,就是考验一下苏筱雨到底可不可以百分百的信任。三个月。苏筱雨顺利通过测试。
程伟业开始实施自己的计划。他要先探探苏筱雨的口风。
很快就有了机会。
那次,两人一起搭机去外地开会,飞机上,程伟业和苏筱雨坐在一起。在漫长的旅程中,说完了所有的工作话题后,程伟业开始和苏筱雨聊闲天,他问:“苏筱雨,你买了房子没有?”
“没有。现在房子很贵。”
“是啊,北京的房子快赶上香港的房价了。你和父母住?”
“没有。我租房子住。生活习惯不一样,怕影响他们。”
“买了车没有?”
“没有。我总是觉得给人打工,能坐车就坐车,能打车就打车,买车的必要性不大。”
“话虽如此,不过有了车还是会觉得很方便的。”
“那是。”
“你有没有做其他的投资?”
“没有。”
“苏筱雨啊,你太没有物质欲了。”
“《圣经》讲,上帝会照顾每一个生灵,为什么要那么强的物质欲呢?”
“因为安全感。你有自己的房子自己的车,自己坚实的经济基础,你就会有安全感。对于一个女人来讲,这非常重要。那样的话你就不会因为男人的钱嫁出去,而更会看重他的人品和魅力。”程伟业说得语重心长,心里忽然明白自己那么想赚钱,原来是因为没有安全感。
“我从来没这么想过,您这样一说我倒是要好好想想看呢。”苏筱雨果真托着腮帮子开始了思考。她觉得程伟业说得不错,但想来想去,她还觉得现在的生活无可改变。程伟业提出的新课题实在令她太伤脑筋,她思考得累了,顺势睡了过去。
十七
机会来了。
程伟业一直在耐心等待,并为这一天的到来做好了一切准备。
这一季的市场活动只在北京和上海举行,预算是他头一年做的,五百万。他故意多估出两百万来,一般公关公司三百万的花费肯定是足够的。与此同时,他让人在北京注册了一家公司。他打算让苏筱雨跟自己的公司签约,然后再找别的公司把活干了,利益到手之前,他得显得跟这家公司没什么关系。万一出事,他也是完全没责任的。钱是要赚的,但安全也很重要。
这当然是他心里的小九九。做起来毫无痕迹并不那么容易。苏筱雨太正,他得让她觉得可以接受。他打算在两百万里分苏筱雨五十万,因为没有人会做无利可图的事情。他上次在飞机上对苏筱雨旁敲侧击,是想激起她的物质欲。有了物质欲就会想赚钱,有了赚钱的欲望,就会想办法。五十万对苏筱雨来讲也不是小数字,这样容易赚的钱她不会不要。何况赚钱会让人上瘾的,很快她会有自己的房子、自己的车,然后喜欢上名牌、旅行、豪宅、好车等等,随着物质欲的膨胀,她会成为自己赚钱最好的合作伙伴,而他将是每一场赚钱游戏的幕后策划人……程伟业这样想着,嘴角不禁浮现出一丝狡黠的微笑。一切按照他计划的轨道行进是多么让人得意的事情。用不了多久,他就是千万乃至亿万富翁,那时候他还是会在公司打工,他还是可以表现得温和谦卑,但他的心里一定是趾高气扬的,他的高傲得意没有人看得到,那才叫牛呢。
上次和程伟业在飞机上的谈话,让苏筱雨的确对自己的经济状况有些灰心。她没有房子没有车,除了买买衣服,吃吃饭,似乎也没有什么大的花费,本来她挺满意现状的,而程伟业的提醒,真的激发了苏筱雨的物质欲。无论如何,她该有个长久属于自己的地方吧。动了这个心思,她开始留意楼市,一看不要紧,吓了自己一跳。人人都说楼市涨得厉害,她却没想到涨得那么厉害,没有百十万根本不行。
看了一阵子,苏筱雨灰心了。她不想把所有的积蓄投进去,然后负债累累。她不喜欢超前消费,她喜欢轻松自由。算了,她想。她就租房子怎么了,公司在哪,她就租在哪,还节约了交通费呢。这样自欺欺人的想法,居然让苏筱雨感到一丝安慰,她心里还真就把买房这件事情放下了。
接下来季度的市场活动要开始了。她看到了五百万的预算,心里纳闷怎么这么多,以往的经验,两三百万应该足够了。助理给她推荐了三家公关公司,谈过之后,她发现报价相去甚远。一家几乎按照他们的预算做的,四百九十万,一家三百万,一家二百三十万,她觉得三百万那家还行,于是给程伟业发了邮件,推荐了第二家。
程伟业看到邮件后立刻给苏筱雨打来电话:“苏筱雨,你知道我们的预算是五百万吧?”
“嗯。”
“花不掉也是犯错课的。这样啊,这个预算是我做的,我想还是别差太多,不然剩出两百万来,我们不好跟老总交待。你看呢?”
“可是……这样很浪费的。”
“不会亏待你的,苏筱雨。这件事情你听我的,就用四百九十万那家吧。回头你让他们做个计划,我来批就是。”
苏筱雨一时没有转过弯来。
难道是……她想得到,却不敢相信。
挂了电话,程伟业怕苏筱雨还没明白,索性发了个短信给她。“事情办好,给你五十万。短信看过即删。”
苏筱雨终于证实了自己的想法。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她很快陷入了犹豫。要知道,很少人在金钱的诱惑下可以毫不动摇的。
五十万,她能拿吗?她敢拿吗?拿了她安心吗?
那一晚,这几个问题她问了自己几十次几百次。她的答案是:不。她不能拿,她不敢拿,拿了她不安心。
苏筱雨非常明白她的角色,出了事一定是她担着,没出事以后这样的情形只会越来越多。这游戏沾不得,沾上了就很难洗手不干。她不是不喜欢钱,但是这样的钱她没法拿。
于是,如何向程伟业说明自己的意思就成了难题。她忍不住拨通了林紫欣的电话。诉说了原委以后,林紫欣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这事情不好办。”
“我当然知道不好办,不然找你干什么。”
“你好不容易获得了他的信任,这样一来,你了解他的意图又不跟他合作,会让他觉得很不安全。”林紫欣停顿了一下,“没办法,你只有辞职了。”
“辞职?我还没找好工作呢。”
“你想啊,你不辞职,你又知道他的秘密,他还敢让你踏实地干下去?别看程伟业表面上还算温和,其实他心里是很有算计的。你现在辞职,还可以跟他说明白,即使离开,大家也还可以做朋友。”
“让我想想……”
“我比你了解他。这就是他给我多少钱,我也不想去的原因。”
“这个决定挺突然的,我还没有思想准备呢。辞职再找工作,总归没有骑着驴找马好一点吧?要不我就跟他说明白,让他给我三个月的时间找工作。”
“那也行。索性坦白一点,倒显得真诚了许
多。”
“唉,又要找工作了,真烦恼。你怎么样?什么时候毕业?”
“还有三个月。我还是想自己干。”
“我要找不到工作,咱俩一起干吧。”
“你是说真的吗?”
“是。打工打得真的有点厌倦了。”
“我们实在是说得太多,做得太少。你看人家福布斯排行榜上,三十多岁身价上亿的那几个,靠的是什么,除了聪明才智,就是实干。患得患失,瞻前顾后,生怕丢掉自己现在拥有的那点利益,这就是我们。”
“唉,你说得是。我说不干说了太久。打了这么多年工,虽然有收获,但也是犹犹豫豫优柔寡断,老实说我真希望命运推我一把。什么事情都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是吧?”
“你啊。没人比你更会讲道理了。先把程伟业那边搞定,再来和我说自己干的事情吧。”
十八
苏筱雨决定尽快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程伟业。她不想在电话里说,公司内部用分机,不安全。可她近几天又没机会和他见面。其实就是面对面,也不太好把话直白地说出口,短信是最好的方式。一个傍晚下班后,她发了条简短的信息给程伟业:
“谢谢您。想了很久,还是觉得不妥。我会离职,可否给我三个月的时间找工作?”
短信发出,很久未回。
两天后。程伟业晚上给苏筱雨打了个电话。
“为什么呢,苏筱雨?”
“我真的做不来。”
“其实很多人都这样做,普辉也有的,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我真的不行。本来就会失眠,我怕这样下来更睡不了了。”
“你留下来,我们会合作得很好。”
“早晚我都要走的,您还是尽快物色人选吧。”苏筱雨停顿了一下,“谢谢您。”
“你太客气了。我没帮你什么,倒是你帮了我不少忙。再找你这样能干的人不容易呢。”
“谢谢!”
话说明白了,两个人心里都好过了许多。程伟业心中暗自佩服苏筱雨的决定,但他有点好奇,当初若是用一百万诱惑她不知是否可以。苏筱雨的心里放下了一块石头,她舒服了许多。
事情依照轨道运行。程伟业在找自己可以信任的人,苏筱雨在找新工作。
对于面试再面试的见工过程,苏筱雨很快心生厌倦。她已经把自己的简历倒背如流了,在别人审视的眼光下,她努力做到专业,她觉得很累。在她拿到一份工作确认函后,她向宝丰递交了辞职信。再一次离开公司,她的感觉已经不似离开普辉时那样复杂。
走出公司的那一刻,她无喜无忧,接下来的她还要上路,她并不轻松。不赶时间的她在街道的一侧慢慢行走。几只小麻雀在树梢上欢叫跳跃,她望着环路上川流不息的车辆,内心忽然有滚滚雷声滑过。一个清晰的声音在呐喊:我要我的自由!
十九
新东家的工作合约还差苏筱雨的签字,她打算迟两天再签。这些年的工作让她像个陀螺,转啊转的,没空思考任何自己的事情。她需要静下来好好想一想,她到底要过什么样的生活。这些年来,她太透支了,她的时间被一件又一件的工作填满,她太少关注自己的内心世界,繁忙中,她忘记了年轻时的向往,日复一日的生活里,她淡漠了自己的梦想。虽然这一次找工作的过程还算顺利,但感觉上仍然不舒服。被人如挑萝卜白菜一样精挑细选有什么意思。何况,加入新公司她还得打起精神做事,对于没有背景的她来讲,一定有场新的挑战等着她。
我要我的自由!那个声音忽又响了起来,明亮得振聋发聩。这是怎么了?苏筱雨揉了揉太阳穴问自己。她放下手里看了半天没翻一页的报纸,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温暖清润的感觉顺势而下,她有点心疼自己,摸着胸口,她对自己保证:我一定给自己自由。
电话适时地响起,林紫欣的声音:“怎么样。大小姐,打算去哪家公司打工?”
“德润公司。不过,我还没决定呢。”
“为什么?”
“不想干了呗。我这样认真努力的人也许应该给自己打工才对。”
“没错。我打算办一个学英语的教育网站,你有没有兴趣加盟?”
“当然,什么想法,有没有具体计划?”苏筱雨来了精神。
“明天我们约个地方谈一下吧,我前些日子做了些调查,正想跟你讲。”
第二天上午十点,两人聚在一个安静的咖啡馆,一直谈到下午三点。把网站定名于“好孩子”,并且基本搭起了赢利模式的架子。说到后来,两个人都很兴奋,分手前把手头最要紧的工作分配了一下,各自领了功课回家。
午后的阳光格外地温暖,苏筱雨走在大街上,感觉到自己的心被希望点燃,热情似乎喷薄欲出,浑身充满了新鲜的干劲,她昂首阔步,连脚步都似乎格外有力了起来。
接下来的一周,她在家看了很多资料。把自己那份功课完成得相当出色。林紫欣还没做完她那部分。苏筱雨又有了空闲的时间。对于德润公司,她已经失去热情,她跟他们说,需要重新考虑一下。那边很诧异,但仍然表示可以给她一个月的考虑时间。
闲下来的日子,苏筱雨想起了大卫。他毕竟工作经历丰富,又创办了投资公司。和林紫欣合作的这个项目,她很想听听他的意见。于是她发了短信给大卫,约了一起吃晚饭。大卫爽快地答应了。
“我又辞职了。”苏筱雨一见到大卫便说。
“早就料到了。你怎么可能跟程伟业一起做呢。”大卫一副未h先知的样子,“找到新工作了吗?跟我做好不好?最近我们做得不错,应该可以请得起你了。”
“谢谢!我找到新工作了。可是不太想干。”
“为什么?”
苏筱雨把和林紫欣的计划和盘托出,她对大卫有足够的信任。
“这个想法不错。回头把你们的商业计划发给我,如果可以,我帮你们争取投资。”
“真的吗?太好了!大卫你那么有钱,你也要投啊。”
“你不用担心,如果是赚钱的项目,我怎么能放过。不过苏筱雨,你真的有勇气创业吗?”
“我太想试试了。”
“如果你有做一件事情的渴望,又有足够的执着和耐心,就一定要去试试。很多时候人们不一定为自己做过的事情后悔。反而会为自己没做过的事情后悔,那是最可悲最遗憾的了。所以我支持你去试一试。”
“大卫你觉得创业比打工好吗?”
“很难比较,是不同的感受。打工其实比较省心,虽然我们一天到晚的忙,但是我们不用考虑公司的财务状况现金流等等,我们关心的只是公司能不能按时发我们薪水给我们应有的待遇。可是创业不-样,什么你都要看的,人啊财务状况啊等等,需要承担起更多的责任和压力。打个比方来说,创业好像自己生一个孩子自己养,看着他一天天长大你会有很大的成就感,当然也要担负所有的责任。打工呢,是帮别人养孩子。保姆的角色,少一些责任,少很多成就感,而且可能随时更换雇主。你们年轻,应该体验一下自己当家做主人的感觉,只要肯吃苦,执着一点。我相信你和林紫欣肯定可以干起来的。以后有什么问题随时找我,我一定尽力。”
“谢谢!”
“谢什么,在公司时没帮你太多,这回能帮上忙我很开心呢。说不定我还能借着你们的项目发大财呢。”大卫端起茶杯,“来,祝你成功!”
“借您吉言。”苏筱雨和大卫碰了碰杯。
和大卫刚分手,苏筱雨就迫不及待地打电话给林紫欣,“今天和大卫吃晚饭,你猜怎样;他说让我们把商业计划给他,帮我们争取投资!”
“真的?太好了!”
“你赶紧完成你那部分,然后我们发给他。”
那一晚苏筱雨兴奋得睡不着觉。窗外的月光清淡缥缈,和往常并无别样,但在苏筱雨看来却是格外地迷人,她觉得那是迷雾中的希望,只要一阵及时和煦的轻风,希望就会拨开面纱,露出最妩媚动人的光芒。
二十
然而事情并非想象得那么简单。她们很尽力,预算足够细致,计划足够详尽,PowerPoint也非常漂亮,职业的外表,流利的表达,充满信心地娓娓道来,老实说,从表现来讲,很是无懈可击,连投研小组也说对她们的个人能力有足够的信心,对项目本身也充满兴趣。只是他们希望看到一个搭建起来的创业模式再投钱。这个模式需要二百万,还是最简单的一个模式。而她们没有二百万。
两个人收到回复的时候,都觉得很无助很无奈。她们不甘心就此放弃。在大卫热心的介绍下,她们又联系了另外两家投资公司,但最后得到的结论是一样的,每个公司都想看到她们把创业模式搭建起来再投资。这是一件困难的事情。虽然大卫表示可以资助她们一些,但是其余的金额也不是那么容易筹措得到的。两个人思量再三,只好放弃这个项目。可心已经是被点燃的野草,燃起来了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之后,苏筱雨一个人背着包去了新疆。望着哈纳斯湖边的水天一色,她觉得,在她的人生航程里,以前的自己是随船而行的乘客,船行到哪里。人就在哪里,虽然身未动,但是心已远。而如今,她是一只小船,虽然飘摇动荡,虽然可能被随时而来的暴风雨吞没,但好在自己是舵手,自己掌握着行进的方向。她要做和能做的,是做好一切准备,扯起风帆,顺势而为,哪怕未来的风雨来得猛烈,她也没有什么可怕的,因为已经在路上。更何况,无论如何,她都有了选择方向的自由。对于人生来讲,或许这比什么都更重要。
一个月后,她回到北京,跟德润公司说了再见。注册了自己的公司。一切从头开始。
责任编辑石一枫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伍 瑜 期刊:《当代》2009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