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邹容刚刚从县里下来的时候,可说是春风得意、踌躇满志。话又说回来,她有资本。一是她的年龄上有优势,她才三十七岁。在乡政府干满一届,也才四十岁。二来她本来就是正科级,下来之前做县妇联主任。做乡党委书记,只是平调,明摆着,领导是让她下来镀镀金,走走形式。据说内部有一条不成文的行规,凡是作为主要领导干部培养的对象,都得到下面去任一下职。看看各级党委政府的主要领导,哪一位没有到下面去当过一把手?她邹容在乡政府干上两年三年,日后回县里进县委政府领导班子是没有问题的。
可是,来到茅坪乡才几天,邹容的那一腔热情就消失殆尽了,她甚至怀疑自己能不能在这里待满三年。首先是乡长刘吉中的态度让她无所适从。刘吉中比邹容年长十二岁,在茅坪乡已经做了六年乡长,陪了两任书记,县里在元月召开人大政协两会之前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茅坪乡的党委郭书记要提副县长,他便开始走动了。人们开玩笑说:“把那钱留着日后请我们喝酒吧。陪了两届书记,有苦劳也有功劳,怎么说茅坪乡这个党委书记也该轮到你了。”却是人算不如天算。刘吉中那些日子夜里东家西家都白走了,水泡泡儿没起一个不说,还派了个屙片子尿的黄毛丫头来压着他。他当然不服气。邹容跟他商量工作他要理不理,茅坪乡的情况他一问三不知。乡干部们也许出于对刘乡长的同情,也许是考虑到刘乡长不能动,他们都受了连累原地踏步,对她也不是很热情。她在茅坪乡真的有一种孤家寡人的味道。工作上不顺心,她就想家了。她下来之前原本就不怎么放心家里。她那八岁的儿子很是顽皮,年近七十的老父亲有高血压。丈夫虽是很顾家,却是要天天上班,也很忙。她下来之后,一天给家里打一个电话,可父亲和儿子还是说他们是留守老人和留守儿童。这话是当下形容那些农村年轻人外出打工,把老人和孩子留在家里的情景,老父亲和儿子居然把它用在自己身上了,听来让邹容心里有一种酸酸的感觉,眼睛都湿了。实在说,邹容的家庭是很幸福的。邹容是城里人,母亲死得早,父亲把她盘养大,又送她上了大学。大学毕业回到县城工作,还一帆风顺地做到了县妇联主任。找的男人在县财政局工作,还是个副局长,对她也特别地疼爱。父亲有退休工资,男人优秀,儿子聪明健康。让人羡慕得不行。可是,她不能失去这次机会,为了自己的前程,她只得丢下许多的牵挂,准备吃几年苦。然而,在乡里工作不怎么顺心,她一天不是给家里打一个电话,而是一有空就打电话,跟父亲说说话,跟儿子说说话,再跟丈夫说说悄悄话,心里才好受一些。
“邹书记,离过年只有七天了,有什么安排没有。路途远的,家庭有困难的乡干部要提前回去啊。”
邹容正在跟父亲通电话,副乡长周铁把脑壳伸进门问她道。邹容只得把电话挂了,说:“刘乡长没说怎么安排?”
“他说你是一把手,当然是你安排啊。”
“以前过年是怎么安排的?”
“这要看书记的本领了。本领大的,就安排得好,大家高高兴兴回家过年,没本领的,大家拍着屁股回家过年,当然背后是要骂朝天娘的。辛辛苦苦忙一年,什么想头都没有,不骂娘才怪呢。”周副乡长的话说得有些阴阳怪气。
邹容有些不耐烦,说:“去年是怎么安排的?”
“去年好啊。乡干部每人发一千块钱,两壶茶油,二十斤猪肉。”
邹容说:“今年照发不就是了。”
周铁副乡长道:“你从县里弄到钱来了?”
邹容说:“我从县里弄什么钱来了?”
“那你叫发钱,钱从哪里来?”
“去年的钱从哪里来的?”
周副乡长不回答她的问话,脸上透着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神色。
邹容有些没好气地道:“没有钱,猪肉也没有?”
“食堂原来养有两头肥猪,郭书记知道他要走了,提前杀吃了。”周铁过后道,“郭书记叫食堂喂养的猪。他当然要杀吃了再走啊。”
邹容再没有做声,她知道再要问,只怕要怄一肚子气。只是,让大家空着两手回家过年,实在有些说不过去。自己在县机关工作的时候,每到过年领导也是有所表示的。一阵儿工夫,她说:“晚上开个会吧。”
二
晚上开会的时候,人们不但到得早,而且到得特别地齐。一十七个在编干部,八个聘用人员,甚至连乡政府请来煮饭的炊事员和勤杂工都来了。不用说,大家都等着她这个新来的书记给他们打发一个红包好回家过年。邹容看了一眼坐在角落里的刘乡长,想请他先说说情况,能不能想想办法,她刚刚到乡里来工作,下面的套路她的确不清楚。可是,刘乡长却是不朝她看,只是坐那里一个劲地抽烟,浓浓的烟雾把他的脑袋包裹成朦朦胧胧的一团。邹容只得改变了主意,把头转向了坐在这边角落里的周铁副乡长。他来茅坪乡的这几天,这个周副乡长对她的态度好像比别的几个乡领导随和一些,见着她不是把一张脸板着,没事的时候还主动跟她说说话,扯扯家常。她说:“周副乡长,你也算是茅坪乡的老领导了,对茅坪乡的情况比较熟悉,你说说具体情况吧,看看过年的安排问题怎么解决才好。”
周铁副乡长说:“历年来过年的安排情况,我都跟你说过的。至于钱和物怎么弄,从什么地方弄,有了钱和物又该怎么分配,也不是在这样的会上能说的啊。”
下面就有人议论了,“我们还以为都弄好了,只等着我们签字呢。八字没得一撇,把我们叫来做什么,挨冻呀。外面寒风呼呼地吹,寒风中还夹着雪米,过两天就封冻了。过去郭书记在这里的时候,腊月二十就把该发的东西都发给大家了,离家远的,有困难的,早走。离家近的,家里没牵挂的,迟走。腊月二十四过小年之后,乡政府基本上只留下一两个人守家了。”
还有人甚至发起牢骚来了,“怎么说也不能就这样光口说白话打发我们走吧,多少得给我们一点表示吧。不然,明年干工作哪有动力啊。”
周副乡长对邹容道:“邹书记,你得发个话才是。”
邹容真想骂他们几句,拿着国家给的工资是干什么的,过年不发红包干工作就没有动力了。不过她还是把口边的话忍下去了,清了清嗓子,大声说:“我在这里表个态,过去过年怎么弄的,今年过年还怎么弄。今天才腊月二十三,离过年还有七天,大家克服一下困难,耐心地等两天。”过后说,“其他人都散会,领导留下来。”
周铁副乡长说:“研究这样的问题,不要这么多人,我们都可以不参加,邹书记你和刘乡长决定就是了。”
邹容道:“我和刘乡长造不出钱,也弄不到猪肉和茶油。上午你对我说过之后,我算了一下账,按往年的水平,要开支二万一千四百块钱,四十二壶茶油,四百四十斤猪肉。乡财政那里拿不出一分钱,猪栏里没有猪,茶油更不消说。这些钱和物都得我们在这两天内想办法弄来。多个人多个主意多条路。”
“往年乡财政同样是这个状况,也没有要我们乡领导都动脑子出主意,想办法。”
“往年的钱和物从哪里弄来的,总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吧。”
“你男人在县财政局工作,还是副局长,能不能从那里弄点钱来。”一位副书记出主意道。
邹容眉头皱了皱,说:“就是从我男人那里能弄到钱,这个口我也不会开。”
这时,刘乡长说话了,他还是跟平时一样,眼睛不看邹容,说话的口气也很冷,“书记县长叫你来茅坪乡,就没有给你交待话?茅坪乡可是全县有名的贫困乡。”
邹容说:“他们要我来干工作的,不是要我来享受的。解决问题,克服困难,建设和谐幸福的茅坪乡,是我的工作职责和任务,早早地给我交待这样话那样话,给我这样关照那样关照,还要我来做什么!”
邹容这话说得有些刺人,刘乡长的脸色一下变了,口气硬硬地说:“那你把眼下的问题解决一下吧。乡干部都等着的。”
邹容说:“我们开会就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嘛。”
“你是一把手,我们听你的。”
“你们介绍一下情况总可以吧。刚才我要周副乡长说,他说当着大家的面不好说,现在好说吗?”
“好说。但是决定还得你来做。”
“你们不说,我做什么决定?”邹容真的有些生气了,她真不明白,还是乡领导呢,怎么这么难缠。
周铁副乡长看了眼刘乡长,对乡财税所长说,“杨所长,你说说茅坪乡的财政状况吧。邹书记刚来,不知道。俗话说,不知者不为过嘛。”
杨所长抱怨说:“茅坪乡的财政有什么好说的,一个字,穷。”
邹容说:“说给我听听,怎么个穷法。”
“过去有农业税,还有一些别的税,如今这些税都免了,现在能收税的只有一家小型民营企业,就是那家‘新农村茶油坊,再就是二十几家小摊小店,一年到头财税收入才几万,返回给乡政府的收入不到两万块钱。上面给乡干部的人头经费就更少。实在说,这点钱县里来领导吃饭都不够。”
邹容道:“既然这么穷,乡政府怎么还修得起两层的楼房,乡干部过年时的那一千块钱又是从哪里来的?”猪肉和茶油她不用问,猪是乡政府食堂养的。茶油是强行向那家“新农村茶油坊”要的。
杨所长说:“邹书记你急的哪样,让我说嘛。”过后,他把茅坪乡的家底一样一样说给邹容听,把如何维持乡政府运转的这样钱那样钱的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清楚楚,“我们乡的上游有一家铅矿,排出的污水从我们乡五个村经过,每年给我们乡二十万元污染款,乡里按这几个村的田亩造册补偿损失,每亩补三十块钱,乡政府从中扣下了五万块钱。每年上面要拨下来这样费那样费,这样补贴那样补贴,乡政府发一部分下去,也扣下一部分,这一部分大约也是五万来块钱。再就是从小摊小贩那里弄一点,向县里要一点,全部加一块儿,乡政府一年大约有二十五万块钱的经费。这些钱是这样安排的,干部出差补一点,生病吃药报一点,给乡政府食堂补一点。乡干部辛辛苦苦工作,总不能吃一餐饭还实打实收他们十块八块吧。再就是招待上面来的领导。不能说上面来领导也跟大家一块儿在食堂吃大锅饭吧。在外面店子开个小灶,炒几个野味,要票子啊。再就是留一点钱过年的时候给每个乡干部一点表示。在外面打工的农民工,到了年底老板也给他们一个红包嘛。”杨所长顿了顿,说,“乡政府修楼房的问题,那可算是郭书记的本领,政绩工程,不然别人没去县里做副县长,他郭书记却能到县里去做副县长。修楼房花了八十万,他到县里要得二十万,向铅矿要得二十万,还有四十万是从全乡的农民那里弄来的。怎么弄,我就不说了。”
邹容道:“上面给农民补贴一点钱,是对农民的关心和照顾,乡政府这里扣点那里扣点,农民没有意见?”
“他们并不知道上面拨下来多少钱。再说了,有意见又怎么样呢?钱从乡政府过,扣点下来,他们能搬着石头打天么?”
“这么说,你那里应该还有钱的。”
“按往常的计划,应该还有钱的。只是今年情况有些特殊,留下来的钱已经用完了。”
“告诉我,做什么用了?”
杨所长不做声,看着刘乡长。邹容心里明白了几分。郭书记知道自己要走了,把食堂喂养的猪提前杀吃了,刘乡长为了自己能做上书记,把这钱拿着走门路了。她说:“乡政府没别的办法可想了?”
杨所长说:“办法还是有的。”
“快说,还有什么办法可想?”
“前几天县里又拨下来一笔钱,十七个乡干部每人刚好能发一千。那几个招聘人员好说,你邹书记能弄到钱的话,给他们每人一百两百就打发掉了,弄不到,不给,他们也没得话说。招聘的嘛,待遇上就该有区别。茶油的话,你开口向张老板要,他不敢不给。猪肉的问题就有些难办。三四百斤猪肉,要买两头大肥猪,还得要五千多块钱。”
邹容问:“你刚才说上面又拨下来钱了,什么钱?”
“民政局拨下来的。我们乡有二十九个五保户,每个五保户一个月五十块钱,一年六百,每年都是年底的时候一次性拨下来,共计一万七千四百元。”
邹容惊道:“这个钱也能用?”
“这个钱不像别的钱,用了肯定要还。现在只是借着救救急,春节过后想办法还上就是了。他们要问,就说还没有拨下来。一句话就解决问题了。”
邹容不做声,她真的不敢做这样的主。周铁副乡长说:“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过去郭书记在这里的时候,上面来的什么钱,乡政府能用的就用了,不能用的,先借借,过后慢慢想办法还。郭书记一句话说得好,别人敢往自己腰包里装呢,我们却是乡政府用,不会有什么问题。”
邹容问刘乡长:“刘乡长,你说呢?”
刘乡长这次没有冲着她说不知道,也没有说你是一把手,你说了算。而是慢条斯理地说:“茅坪乡就这么个状况,已经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了,你看着办吧。”
邹容有些感动,说:“我刚刚来,乡里的情况不是很了解,还请各位原谅。既然以前都是这样弄的,我们也只得这样弄了。只是不知道那些五保老人过年是怎么安排的。”
“现在政策好,政府每年给他们六百块钱。过去谁给他们钱啊,他们还不同样过日子。一棵草一滴露水,政府的钱迟给早给他们都会把日子往下过。”
邹容这时一定是想起她家的老父亲和她八岁的儿子来了,说:“我还想问一问别的情况。我们乡在外面打工的人很多的吧,一般说,越是贫困的乡镇,在外面打工的人就越多。”
办公室主任说:“我们乡共计一万一千五百三十人,在外面打工的有六百九十人。他们大都在广州、深圳打工。在省城以及市里、县里打工的不是很多。”
“他们过年的时候都回来么?”
“很少有人回来。一是车票难买,二是他们不愿意把辛辛苦苦挣来的钱花在路途中。”
“这样说,我们乡的留守老人和留守儿童很多的啊。”
“当然很多嘛。”
“他们的年怎么过的?天气这样地冷,雪花飘,寒风吹。老的老,小的小。”
邹容的话没有说完,就被人给堵住了,“五保户能过,他们就不能过了?邹书记,我们还是说正经事吧。那钱发不发,你得给个话。”
邹容说:“杨所长,我还得问问你,这钱发下去之后,从哪里补回来。我心里没有底。”
“开春之后,上面的这样款那样款不都陆陆续续下来了么?每一样多扣一点,这钱就填上了。”
“说具体点。”
“三月份有造林款,四月份有水利款,再就是种子补贴款、耕地补贴款、母猪补贴款、困难救济款,国家富裕了就是好,各种款项都往农民这里来。”杨所长顿了顿,“还有一种弄钱的办法,就是上报造林面积的时候,多报几百亩,一亩补助二十块钱,一百亩就两千,多报五百亩就一万了。上面来人检查的时候,也不会真正到山里去丈量。”
邹容说:“你这样一说,我心里有底了,那就造表吧。”邹容顿了顿,说,“明天过小年,我们都动手,把乡政府的卫生弄一弄。我看了一下,我们乡政府的办公大楼修得真不错。乡干部的居住条件也可以,只是卫生状况有些配不上这样的好房子。一级政府啊,怎么是这么个样子呢,墙角落里长满了杂草,堆满了垃圾,道路坑坑洼洼,污水沟里满是污泥。猪杀吃了,猪粪却留了下来,满院子到处是猪粪。且不说人家怎么说我们,我们自己要在这里生活嘛。”
刘乡长坐那里不做声,周副乡长说:“天下雪哩。”
邹容说:“要是你们自己家里是这么个脏样,天下刀子也会弄的。”
办公室主任说:“那就弄吧。明天我出个通知。时间一天。”
刘乡长说:“散会吧,时间不早了。”
邹容说:“那就散会吧。”过后又交待杨所长,“表造好之后,让我看看。”
杨所长说:“不但要给你看,还要你签字哩。”
三
邹容回到自己宿舍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邹容还没有下来之前,她就听说在乡政府工作比较苦,工作条件差,生活环境差,困难多,问题多,矛盾多。下来之后,她觉得有些话是实在的,有些话跟实际情况并不相符。问题多,矛盾多,困难多,她已经基本领教了,还没有真正接触农民群众呢,还不知道农民群众有多难缠。但生活条件却并不是很差的。乡干部一日三餐只要五块钱,早晨一块,中午两块,晚上两块,两菜一汤,还有荤。住的也不错。乡政府修的是两层楼房,每个干部有一套住房。两间,里面做卧室,外面做办公室。邹容住的这间房子过去是郭书记住的,装修得比较好。地上贴了瓷砖,窗户是两层推拉玻璃,还安了一台空调。外面的雪粒沙啦啦地下,寒风呼呼地吹,房里却感觉不出多少寒意。邹容心想要是大家都相安无事,让她把心思放在工作上,说不定她在这三年中也会想着法子做一两件事情出来。这样想的时候,她的眼睛不由地有些发湿,还没有接触到真正的工作啊,处理关系都这么不容易,后面的日子里,自己的前面还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不可预知的问题和困难。真的是左也难右也难啊。
一阵寒风拍打在玻璃窗上,发出呼呼的声响。这时,邹容又听见了那个声音。那是一种断断续续的拉二胡的声音。她下来的这些夜里,每到半夜的时候,这种二胡之声就响了起来。她就是在这种二胡的音乐声里睡去的。她感到奇怪了,这不是电视里播出的电视节目,也不像收音机里播出的音乐。电视也好,收音机也好,播出的二胡独奏要比此时传进她耳朵里的二胡声要好得多,有技巧,有板眼,曲目也要复杂得多,不是《二泉映月》就是《良宵》或《赛马》。此时传进她耳朵里的,翻来覆去就是那几首:《南泥湾》、《人说山西好风光》、《回娘家》、《浏阳河》和《东方红》。而且这个拉琴人似乎不懂得什么技巧,不管音符是跳跃也好,停顿也好,休止也好,他一律拉得悠扬、婉转、欢快,加上这些歌曲本身都是昂扬欢快向上的,听来让人有一种冲动,一种激情,一种和谐,一种不可名状的情愫。邹容这时才真正懂得音乐的奇妙的功能,她从心里感谢这样的二胡声,是这样的二胡声把她心里的那种烦恼、那种不快、那种孤独、那种思念驱散,涌上眼眶的泪水也慢慢消退,就像一缕清风吹过水面,就像一缕阳光穿过发霉的天空。她的心灵在悠扬的二胡声里得到一种莫名的慰藉。
是谁总是在这夜半的时候拉二胡呀?这人是干什么的呢?可以肯定,这人的家庭是幸福的,生活是美满的,不然,他不会拉这样的曲目,也拉不出这般的悠扬,这般的欢快。曲为心声。没有好心情,不会选这样好的曲目,他可以拉《病中吟》啊,不会拉《病中吟》,《手拿碟儿敲起来》总会拉吧,特别在这样风雪交加的寒夜。邹容在这样悠扬而欢快的二胡声中又渐渐地睡去了。
四
邹容第二天起来得比较早。打开门,外面是一片白。“昨夜的雪下得比较大。”邹容自言自语地道。她看见那边厨房的屋脊上有一缕青烟袅袅升起来,她知道厨房师傅已经起来了。她一边往那边走,一边想,昨天夜里开会的时候,仅仅只是研究在编一十七个干部每人过年发一千块钱,招聘人员和这些临时工都没有考虑。其实,他们也很不容易的。一年忙到头,不给他们打发一点,良心上说不过去。
“昨天夜里下雪,我睡下就不知道醒了,起来就迟了,水还没烧热呢。”邹容走进厨房的时候,厨房师傅很不好意思的样子,一脸的歉意,“邹书记,其实你不用来,水烧热之后我会送来的。热水开水我都会送来。”
邹容说:“不用,我自己来打。”过后就蹲下身子帮着烧火。
“使不得。哪有书记帮我烧火的啊。”
这个时候,周铁副乡长和办公室主任都陆陆续续来了,他们各人提着桶子和开水瓶。办公室主任说:“邹书记,昨夜里散会之后,我把通知就写好了,摆在办公室门口的。”
周铁副乡长说:“天气冷,不一定人人都到办公室来看你写的通知,你还得跟大家说一说。”
办公室主任说:“昨夜的会开得好,大家都高兴,我对大家说说,都会积极响应邹书记的号召的。”过后走出厨房的大门,对着那边乡干部的住房大声道:“都注意了,吃过早饭之后,全乡干部职工搞大扫除。时间一天。不得请假,不得缺席。”
邹容说:“搞卫生的时候我还要对大家说一说,搞什么地方,怎么搞,不能走过场。我们长期在这里生活,卫生搞好了我们的日子才好过。抬头是猪屎,伸脚是污水,像什么样子,与这样漂亮的新砖楼也不相称啊。”
周副乡长说:“邹书记你只怕不能跟大家一块搞卫生。还有两件事情你还没有落实呢。”
邹容问道:“还有两件什么事情要我出面落实?”
“昨天晚上开会的时候你自己说的,以前过年怎么安排的,今年过年还怎么安排。”
邹容不做声了,她知道他指的是每个乡干部二十斤猪肉和两壶茶油的事情。周副乡长说:“说出的话还是要落实为好。”周副乡长还有话想说,看了大家一眼,就又咽回去了。
邹容说:“周副乡长,等会儿你也别搞卫生了,跟我一块儿把这两个问题解决好。”
办公室主任说:“我代表大家向邹书记保证,我们一定把卫生搞好,你们只管放心去办事就是。”
吃过早饭,邹容来到周副乡长的办公室,道:“周副乡长,我们到‘新农村茶油坊把那几十壶茶油弄来,再想办法借点钱,买两头猪杀了,给大家分点猪肉。”
周副乡长皱着眉头说:“你以为我们到‘新农村茶油坊去取啊。”
“你不是说以前每年‘新农村茶油坊都给我们茶油么?”
“强讨恶要。不给就给他们脸色看。”
邹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说:“别人当书记他们给,我当书记他们就不给了?”
“郭书记已经把我们过年的茶油提前拿走了。再要,只怕难,人家那是小企业,经不起一次一次刮油。”
邹容真的有些气急败坏了,“这样说,我们就没办法可想了?”
周副乡长说:“只有一个字:借。”
“向谁开口借呢?我是人生地不熟啊。”
“除了他‘新农村茶油坊,还有谁能借。”
“新农村茶油坊”在乡场那边的一面山坡上。周副乡长走前,邹容跟在后面。周副乡长无话找话地说:“邹书记,你刚来,有些不周不到的地方还请你别往心里去。”
邹容说:“大家都好像不欢迎我来。”
周副乡长说:“我要说的就是这个话。刘乡长原以为郭书记走之后,他可以做书记的。他往上走一步,全盘就活了,连办公室主任都可以往上走一步做副乡长了。你这一来,大家都没有指望了。”
周副乡长当面说这话,邹容还真有些不好意思了,说:“这样说,把你的前程也耽搁了。刘乡长往前走一步,你就可以把副字变成正字了。”
周副乡长叹了一口气,说,“这也怪不得你。县里的安排。”过后笑说,“往后回到县里去之后,到时候还请你给我说句话。”
邹容心想你的态度比他们好,原来你有伏笔啊。她正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她听到一阵二胡声从那边乡场上飘过来,伴随着阵阵寒风,裹挟着沙沙的雪花的飘飞,那般的悠扬,那般的悦耳。邹容心里的那种不快被这悠扬悦耳的二胡声冲淡了许多。她认真地听了听,跟夜里她听到的二胡声一模一样,随口问道:“这是谁在拉二胡呀?拉得还不错的嘛。”
“一个算命的孤老头。一辈子靠这本领讨吃呢。”
“夜里也是他在拉?”
“是的。他就住在乡政府后面,与乡政府一墙之隔。白天在乡场上摆个小摊,给人看相算命,没人的时候就拉二胡。夜里回到家也是拉二胡。”
邹容问道:“这个算命的孤老头是个什么情况?”
“具体什么情况我也不知道。反正郭书记最烦的就是他。白天拉拉也就罢了,算命也罢,抽签也罢,看相也罢,弄几个钱煳口,免得到乡政府来找麻烦。可是半夜三更还拉郭书记就不高兴了,郭书记有个失眠的毛病,他这一拉,他整夜都睡不着了。过去吼他一顿,停了三天不拉,过后又拉起来了,好几次都差点把他的二胡给砸了。”
“我们去看看吧。”
周副乡长说:“书记去看他,不是对他搞迷信的一种鼓励么?”
邹容想想还真有这样的嫌疑,就不好坚持了。
一会儿,两人来到“新农村茶油坊”,找到了茶油坊的张老板。张老板五十多岁,穿着一件破了袖口的棉大衣,满脸的皱纹,看上去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种田的老农。张老板对周副乡长看了一眼,就勾着头做他的事情去了。周副乡长说:“张老板,邹书记看望你来了。”
张老板再没有抬头,只管做他的事情,口里说:“有什么好看的啊。”
邹容说:“你不欢迎?”
张老板说:“只怕不是来看望我的吧。”
周副乡长说:“还是张老板的智商高。邹书记来,有事情找你商量。”
张老板抱怨说:“再要来找我商量几次事情,我就关门了。”
“我可是第一次来。”邹容的话说得有些冷,也有些硬。
周副乡长说:“张老板,就站在这里说话呀?”
张老板只得放下手中的活儿,把他们带到他那间简陋的办公室。邹容道:“能说说你的‘新农村茶油坊么?”
张老板说:“有什么好说的,快关门了。”
“什么原因呢?”
“原因还要说么?”
周副乡长说:“张老板你不要发牢骚,邹书记还没有开口呢。”
“开口也没有。给乡政府做的贡献已经拿走了。”
周副乡长说:“现在是借,要还你的。”
“你们借?野猫子借公鸡。”
邹容说:“我打借条。”
“借条是一张纸。我可以拿出一沓来。”
“这么说你是不准备给新来的书记面子了?”
周副乡长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张老板就不做声了。邹容说:“借四十四壶茶油。也就两千多块钱,你担心我还不起?”
张老板说:“其实呢,两千多块钱也不是大的数目。乡政府只要帮我做做工作,我赚钱了,几个两千我也舍得。”
邹容说:“扶持民营企业,是我们的职责,你说说,要我们帮忙做什么工作?”
“我们茅坪乡没有别的出产,就产油茶籽。过去满山遍野都是油茶林,农民的经济收入也靠的油茶籽。我投资几百万办了一个茶油坊,看上的也是我们乡产油茶籽。现在可好,油茶林荒了,油茶籽一年比一年少,来我这里刮油的却是越来越多,我的茶油坊不关门才有鬼啊。”
邹书记说:“这是利乡利民的好事情,乡政府应该抓的嘛。”
张老板看了一眼周副乡长,说:“也不知道那么多乡干部都在做什么,我反映过多次了,也没有看见他们有什么措施,甚至连话都不说一句。”
周副乡长说:“那些事情以后再说吧。全乡的干部都等着从你这里拿到茶油好回家过年的。”
邹容说:“张老板,明年我来抓这个事情。乡政府不抓这样的事情抓什么?不过,现在你得给我帮个忙,解决我的燃眉之急。”
张老板有些不情愿地说:“我就不怕得罪你了。邹书记,你真的得打个条给我。有还无还,有个条在我手里日后也才有个说法。”
邹容说:“除了那四十四壶茶油,你还得借给我五千块钱。”
张老板一阵没有做声,周副乡长一旁对邹容说:“邹书记你把借条写好。张老板会借给你的。”
邹容写了两张借条,张老板果然在上面签了字,说:“邹书记兑现了诺言,抓一把全乡油茶林的开发改造和管理。油和钱都算送给你了。”
邹容说:“诺言肯定要兑现。借条也要兑现。”
离开“新农村茶油坊”,邹容不由长长吐了一口气,说:“张老板的要求并不过分啊。”
周副乡长说:“也难怪,现在大家心里都浮躁,谁愿意抓这样工作那样工作。”
“吃了饭总得做事情么。”
“这些事情就不是事情了?”周副乡长说,“我们的工作还只完成了一项,还要给大家弄猪肉呢。”
“给你一天时间,不管有多难,你都要给我完成任务。”
周副乡长说:“你忘了今天过小年呀,不能让大家吃萝卜白菜吧,怎么难今天也要把猪买到,晚上会餐。再弄点酒,高高兴兴过小年。这可是你邹书记的面子问题。”
邹容说:“那就要辛苦你了。”又说,“我不陪你去买猪了,我得回去帮着搞搞环境卫生。那样脏,我真担心他们不认真搞,胡乱打扫一下了事。”
邹容回到乡政府的时候,她心里还是很高兴的,这一路没有白走,照着过去的样子给大家打发一点过年的东西,大家也就没有可说的了。再认真搞搞环境卫生,把乡政府弄得清清爽爽、干干净净,也算自己来这里之后这里发生的一个小变化吧。
五
邹容在县政府机关很少有参加劳动的机会,县政府机关的环境卫生有环卫工人打扫。即便是三月植树节的时候,机关的干部职工都要上山植树造林,机关的那些男同志都会想着法子照顾女同志,把她们的任务全都抢着完成了,她们也就站在旁边打几个哈哈,听他们说几个黄段子,然后就回来洗澡、换衣服、领补助、吃饭。在这里可不一样,自己是书记,一把手,得带头。先是清理污水沟,从食堂通往外面的污水沟也许有许多日子没有清理了,满满当当一沟的猪粪烂菜叶和污泥。邹容拿把锄头,使劲地在污水沟里掏。办公室主任说:“邹书记,情况怎么样啊?”
邹容道:“别多话,认真把卫生搞好,晚上会餐。”过后对财税所杨所长说,“明天那些路程远的、家里困难的,可以提前走,你得把大家的红包准备好。”
杨所长说:“表造好了,明天一早我就到银行把钱取来,你签了字,我就发钱。”杨所长问道,“看邹书记的脸色,好像杨老板给你面子了?”
邹容说:“我没有本领给大家更多的好处,以前怎么办的,我还是要照着办,不然我在茅坪乡还待得下去么?”
人们听到邹容这么说,都十分高兴,搞卫生的积极性也更高了,有的甚至说:“邹书记你别亲自动手了,你站在一旁指挥一下就是了。”
办公室主任这时问道:“邹书记你什么时候走?”
邹容说:“我不可能明天后天就走吧,县里来电话找不到我,还不挨批评呀。”
“邹书记家里条件好,迟回去几天也无妨。”
邹容说:“我家里的情况不一定比你们好,上有六十八岁的老父亲,下有八岁的儿子。”
“这么说你家里也有留守老人和留守儿童啊。”
“我的老父亲还有高血压呢。”
“怪不得经常看见你打电话,原来是放心不下你的老父亲。”
“没有办法的事情。”邹容说这话的时候,就又想起她的有高血压的父亲和顽皮的儿子来了。这时她才真正有了切身的体会,什么是留守老人和留守儿童,她的老父亲就是留守老人,她的八岁的儿子就是留守儿童。
“要是这样的情况,你就早回去几天。我迟回去几天无所谓。我家里没有留守老人和留守儿童。”刘乡长在一旁这样道。
邹容有些感动,说:“我才来几天,又要提前回去,怎么好意思?”
刘乡长不再说话,握着一把铲子在那里铲垃圾。邹容心想他刘乡长好不容易说出这样的话,自己却不领情,只怕他又会生气,过去说:“我也没有问刘乡长家里是个什么情况,有什么困难没有?”
刘乡长说:“现如今哪个家里没有一本难念的经?我儿子二十岁了,待在家里没有事情做,我整天都是提心吊胆的,生怕他跟那些坏小子混一块儿学坏了。”
邹容试探着说:“能不能找找人,弄个事情做?”
“人微言轻,又没有那个东西开路。找谁去。”刘乡长口气冷冷地说。
邹容再不好做声了,是自己阻了他往前走的路,弄不好他又会给你来那么几句,自己不好下台。
周副乡长还真的会办事,人们把乡政府里里外外的卫生搞得差不多了的时候,他居然用一辆小四轮装回来三百多斤猪肉。“邹书记向你汇报,过年了,大肥猪人家自己都杀吃了,只得买了三头架子猪杀了,其实猪小一些瘦肉多,好吃。”
邹容说:“只要每人有二十斤猪肉回家过年就行,还讲什么大猪肉小猪肉。”
“我算过了,今天过小年吃的猪肉也有了。”
邹容说:“除了猪肉,还有内脏下水都办了,弄十二个碗,我们好好过个小年。”过后交待办公室主任,“你去弄点酒来,还要弄点饮料什么的,女同志不喝酒的话就喝饮料。”
六
邹容第一次离开家在外面过小年。跟她一块儿吃饭喝酒的不是她的老父亲,不是她的儿子和丈夫,而是一群工作在最基层的同事。也许乡干部们早就适应了这种生活,他们大块地吃肉,大碗地喝酒,还不断地大呼小叫,划拳赌酒,有滋有味。他们还时不时地把酒碗举到邹容的面前,向她说几句感谢的话,感谢她关心群众,勤政为民,体恤百姓,一天时间居然解决了几个大问题,让他们过年有红包拿,还有茶油和猪肉。他们向她表决心:“邹书记你放心,我们都听你的,好好工作,让你安安心心在这里待三年,然后光光彩彩离开茅坪乡。”
邹容这个时候思想却开了小差,她在想县城的那个家是个什么样子,丈夫把小年这餐饭办得怎么样。父亲和儿子吃东西都有自己的喜好,父亲喜欢吃红烧肉,儿子喜欢吃大头鱼。每次过年过节的时候,她都要办这两个菜。父亲喜欢,儿子高兴。也不知道丈夫今天办这两个菜没有,自己因为忙,居然没有打个电话回去交待一声。
“邹书记,我敬你的酒。”周副乡长把一碗酒举到了她的眼前,“我是第一次跟邹书记出去办事。邹书记办事很有气派的。三句话就把张老板搞定了。”
邹容回过神来,把酒碗举起,说:“我刚来茅坪乡,许多事情还得向大家学习。”过后喝了一小口酒,“我不会喝酒,我看还是各尽所能,按需分配吧,能喝多少就喝多少。”
办公室主任说:“邹书记的话我们理解,二十几个人敬邹书记,邹书记一次喝一小口,也不容易。”
邹容说:“你们不要光敬我,你们要敬刘乡长,他在茅坪乡德高望重。”
刘乡长说:“邹书记你别说这话。来,我敬你一碗酒。希望你早早高升。”刘乡长这样说的时候,自己先把一碗酒干了。过后也不看邹容一眼,转过身回座位上去了。
邹容心想,这碗酒要是不喝下去,那就把刘乡长彻底得罪了,再说刘乡长也不容易,能主动敬自己的酒,说明他的态度有了转变。眉头一皱,也把一碗酒喝了下去。刘乡长见状,脸上有了些笑意,对大家说:“上午大家还担心明天会拍着屁股回家。现在邹书记把事情都安排好了,大家都高兴。我们再不要敬过来敬过去了,大家想喝就喝,想吃就吃。一醉方休,吃饱为止。”
刘乡长发话,让邹容躲过了一劫。她说:“我们共同努力,争取明年更好一些,回家过年的时候,红包拿得更大一些。”
邹容的话换得大家一阵喝彩,碰碗的声音响成了一片。
邹容这时候才知道,乡镇干部的生活习惯跟县里坐机关的干部的生活习惯还是有很多不同的地方。一是都吃得,二是喝酒敢拼命,三是喝酒的时间长。也许这跟乡镇工作的同志生活单调有关吧。把肉吃光,把猪下水吃光,又叫厨房炒了几大碗萝卜白菜,照常津津有味地吃喝,碰杯划拳,好不热闹。邹容见大家高兴,又叫办公室主任再拿几瓶酒来。一餐饭吃到晚上十一点才散。大家都醉得不行。刘乡长也醉了,扬起一张醉红的脸,抓着邹容的手,说:“邹容,我今天不叫你邹书记,为什么,我可以做你的叔呀。你把我的路给拦死了啊。我在茅坪乡干了这么多年,原指望当一届书记,再往县里动一动,做个局长什么的再退下来,现在这个梦想没指望实现了。”这样说的时候,两滴黄豆般大小的泪珠啪哒一声掉下来。
邹容的心咯噔一下,她突然觉得刘乡长好可怜。他做一辈子乡干部,也就这么一个愿望啊。刘乡长这时又说话了,“我知道你在茅坪乡干不了多久。你会回到县里去,进常委,做县领导,步步高升。我没有别的要求,我只请你到时候给我说句话。把我调到哪个局做个副手,工作一年两年之后再退休,不然我一辈子就待在乡下了。”刘乡长的那双被泪水淋湿的眼睛里满含着企盼。
邹容的心有些发跳,她不可能拒绝他的这个要求,重重地点了点头,说:“我记着刘乡长的话,如果有我说话的时候,我一定替你说话。”
回到宿舍,邹容久久不能入睡,她想了许多,她也懂得了许多。以心换心,以心交心,她会平平安安在这里待三年,然后高高兴兴离去的。
夜已深,万籁俱静。只有沙沙的雪花飘洒在夜色之中,还有那悠扬悦耳的二胡声从窗外传来。邹容已经喜欢上了这种并不怎么规则,也没有什么技巧的民间琴手拉出的音乐,它能驱散她心中的烦恼,它能掩盖她心中的牵挂,它能冲淡她心中的不快,它能伴她静静地入睡。
突然,二胡声戛然而止了。邹容静静地等了许久,它却是再没有随着风雪之声传过来。也许,那位老人已经累了,也许,外面的雪越下越大,寒风越刮越紧,老人有点冷了,不会再拉了。邹容在失望中等了很久,然后才迷迷糊糊睡去。
邹容在睡梦中听到有人敲门的声音,邹容睁开眼,才知道天已经亮一阵了,连忙爬起来开了门,是办公室主任,他说:“邹书记,有些事情要请示你。一是猪肉怎么分,二是茶油是不是拉到乡政府来。”
邹容说:“以前怎么弄,今年还怎么弄。”
办公室主任说:“以前把猪肉分成许多份,做勾子,大家摸勾,这样才没有意见。”
邹容说:“这么办好。茶油也装到乡政府来,免得都往茶油坊跑。”邹容顿了顿,说,“你叫杨所长把钱取回来,用信封装好,我签了字之后,就发给大家,有些人吃过早饭可能要回家。”
办公室主任说:“你放心,杨所长每年都是这样搞的,他有经验,不会出差错。”
邹容去食堂打水洗过。这时雪花已经停了,呼呼的寒风也小了些,邹容站在打扫得干干净净的乡政府大院,她真的有一种成就感。算一算,来茅坪乡才十几天,从大家对自己的不信任、有距离,到与自己随和起来、亲近起来,这个转变可算大了。明年再做几件大家高兴的事情,自己的局面也就打开了。
不知不觉,邹容来到了乡政府后面的围墙边,与乡政府一墙之隔的那边,有一栋破旧的小木屋,与一墙之隔的两层砖楼相比,那栋小木屋就越显得破烂不堪。邹容突然想起周副乡长说那个半夜里拉二胡的孤老头就跟乡政府一墙之隔。也许他就住在这栋小木屋里的。昨天老人怎么把一首歌才拉了一半就停了下来。乡政府的干部都说他是一个搞迷信给人算命的人,郭书记甚至还要砸烂他的二胡,他是个什么样子呢?邹容有些好奇了。她回头看了看乡政府大院,没有人注意她,她连忙钻过那道小侧门,溜了过去。
小木屋的门半掩着,里面却没有声音,只有寒风呼呼地向里面刮着,从破烂的瓦缝中漏下几条灰暗的光柱,看得见屋子里的几件破旧的家具,家具上面落满了雪粒。邹容问道:“家里有人吗?”
一个苍老而嘶哑的声音从房里面飘出来,“谁呀?”
“我,乡政府的。”
“乡政府谁呀,听声音不熟悉呀。”
“刚调来的。我叫邹容。”
“是邹书记呀,你到我家里来做什么,是不是夜里拉琴让你没有睡好?”
苍老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惶恐,一个老人披着一件破棉衣从房里走出来。邹容不由大惊,出现在她眼前的这个老人怎么也跟他拉出的琴声对不上号。《南泥湾》、《回娘家》、《洪湖水,浪打浪》多优美的歌曲,被他稍稍作了些变调拉出来,是那么的悠扬。可眼前这个老人,着一身破烂的衣服,穿一双没有后跟的布鞋,一脸的苍老,皱纹如沟壑一样网缠在灰暗的脸上,腰驼得像一把拉满的弓。他的一只脚还跛得厉害,好像没有手中那条拐棍拄着,是不能行走的。一阵儿,邹容说:“你的二胡拉得真好听,我就来看看你。”
老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邹书记见笑了。郭书记却不喜欢听我拉二胡。”
“各有各的喜好嘛。”邹容问道,“你怎么天天夜里拉二胡?”
老人的神态显得有些无奈,说:“白天有人说白话,时间就过得快,夜里一个人,寂寞啊,就只有拉拉二胡了。”老人顿了顿,“特别到了冬天,被子睡不热,夜里就格外地长,拉拉二胡,也就忘记冷了。”
“怎么昨天夜里只拉了一会儿呢?”
老人叹了一口气,说,“天气太冷,手冷麻木了,不知道轻重了,把子弦弄断了。”
邹容说:“原来这样的呀。买根来嘛。不然今天夜里我听不到你的二胡声了啊。”
老人苍老而灰暗的脸上流露出一种难色,“现如今这些东西贵得不得了,一根子弦要三十块,还要到县里的专卖店才有买。我手头刚好有三十块钱,是我准备的过年钱。我后悔得一个夜里没有睡着,就那么一下子,就三十块钱啊。”
邹容说:“三十块钱怎么过年?”
“够了。买一斤猪肉,买一瓶便宜一点的瓶子酒,再弄几个小菜,那才叫享受啊。”
邹容来到灶头,伸手把锅盖揭开,里面剩有半碗稀饭,已经结冰了,问道:“昨晚上吃的稀饭?”
“是啊,还有半碗稀饭等会热一热,做早饭。”老人这么说过,就没有做声了,他似乎在为那根断掉的琴弦发愁。
邹容说:“你家里没有亲人?”
“有一个女儿,二十多年前在广东打工,认识了一个安徽的小伙子,就嫁到安徽去了。”
“不常回来看望你?”
“那边家里有老人,有孩子,条件也不怎么好,回来一次路费要千多块钱。我过得好,她也不怎么挂记我的。”老人过后说,“感谢政府,让我吃五保,每个月五十块钱。我自己再找一点,日子还是能过下去的。”
邹容说:“政府正在制定政策,像你这样的情况可以享受低保,每个月另外还有一点钱,那样的话你的日子就更加好过了。”
邹容担心老人向她要那六百块五保的钱,把话题往一边引,老人果然顺着她的话题说开了:“政府有困难啊,我们的五保钱都难得按时发到手,现在又有这样的好政策,我们真的不知道怎么感谢政府了。”
邹容问:“听说你在乡场上摆摊子,一天能弄得多少钱?”
老人没有料到邹书记会问他这个问题,一脸的惶恐,眼睛不敢看邹容,说:“邹书记,我是没有办法,二十八岁那年,公社大办水利,筑塘坝的时候挖神仙土,我的左脚被石头砸断,接了只假脚,从那以后我就不能劳动了,可我还要活下去啊,老婆不肯跟我了,我的女儿还得养大啊。别人说我搞迷信,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了,其实我哪里会搞迷信,我不过是摸透了人们的心态,说说假话、说说谎话罢了。但我有一个标准:说好不说坏,说义不说怨,劝合不劝散,帮忙不添乱。来抽签的也好,看相算命的也好,都离不开这样几种情况,一是背时倒运,受灾受难的。二是家庭不和,扯皮打架的。三是在外面受气遭冤,心有不平的。再就是求财求职,预测前程的。我有四十九支签,没有一支是差的,来抽签的,都是抽的上上签。那些扯皮打架的,心里有怨气的,想不开的到我这里来,我就劝慰他们,开导他们。现如今这个社会,怎么说比过去要好过得多,有什么想不开的,有什么可抱怨的,好好把日子往下过才是正理。其实,他们想听的也是这样的话。愁云散去,气清天开啊。我为什么要对他们说些不吉利的话,让他们听了心里疙疙瘩瘩不舒服?那些问前程的、问婚姻的,我就说些好听的话、激励的话,让他们心里更加地高兴。”
邹容还是第一次听到是这样算命的,有些好奇地说:“你能详细说给我听听么?”
老人说:“你要批评我?”
邹容说:“我不批评你,我只想你说给我听听。”
老人就说开了,“那些来算命的,看相的,抽签的,说开了其实他们是想得到一点安慰,一点鼓励,一点帮助,或是一点解脱。老人来了我会说他老来的日子好过,不愁吃不愁穿。这话没说错吧。有儿女的,不用说,当然是老来有依靠,愁的哪样。没有儿女的,政府每个月给五十块钱,也够了啊,上了年纪,能吃下多少呢,十多斤大米,一斤油,一斤盐,一个月还能吃上一餐肉呢。年轻人来找我,无非是要问问外出打工能不能挣到钱。怎么不能挣到钱呢?只要勤劳,只要守法,就能挣到钱。也有一些人因为这样事那样事,气不顺,心里有疙瘩,来找我,我同样劝他们,开导他们,有什么气不顺的呢?有什么想不开的呢?有什么可抱怨的呢?比如上面来的这样款那样款没有到位,或是少给了,这有什么呢?过去上面要农民交这样税那样税,这样款那样款,一年忙到头,还欠着一屁股的款。现如今多好,国家什么税也不要了,什么款也不要了。还给农民这样补贴那样补贴,这样救济那样救济。据我所知,就有七八种补贴往我们农民这里放。国家好呀,政府好呀。给多给少是国家的心,政府的心,拿着就是,不要问多少,更不要抱怨得少了。比如,上面给农民的造林补贴每亩二十元,可农民只得十元到手。我说得到十元就很不错的嘛。造的林是自己的,日后林子成材卖的钱是自己的,现在国家给十元那是白得的啊。再比如那个污染款,听说铅矿赔得多,可农民每亩只得三十元,我说也不错嘛。要不给呢?还有什么种子补贴、母猪补贴、灾情补贴、水利补贴等等,听说也是上面给的多,农民得的少。我说上下五千年,三皇五帝到如今,谁给农民补贴过?多给多拿,少给少拿,要知足。”
邹容心里不由怦怦跳起来,这个跛脚老人,什么都知道啊。她说:“你老人家还真会替政府着想。”
老人说:“我不是替政府着想,我说的是实话。实话还是要人说的嘛,拿了钱还骂娘,那叫不讲良心。就像我,国家每个月给我五十块钱,我能把日子过下去啊,我就不强向别人要钱,给一角两角我都不在乎,所以大家都爱在我的摊子前落脚,跟我扯谈,一些人还爱听我拉二胡。外面的事情我就知道得多,乡里的事情我也知道得多。”
邹容说:“那我可要考考你的啊。”
“你问吧。”
“我们乡在外面打工的有多少?”
“打工的流动性大,来来回回没有个准确的数,大概有六百多人长期在外面打工。”
“留守儿童呢?”
“一百八十多个吧。”
“五保老人你是知道的啰。”
“我的同行,当然知道。以前有二十九个,前不久死了一个,现在活着的还有二十八个。”
“有多少乡干部?”
“有一十七个正式的,八个招聘的,两个勤杂工。”老人吸了吸鼻子,说:“你们昨天过小年啊,吃了肉,喝了酒。”
邹容心里一惊:“你怎么知道?”
“香气从墙那边飘过来,真香啊。我坐在家门口闻了许久,也像吃到了肉一样,还真能解馋哩。”老人过后说,“你们也辛苦,吃好点,喝好点,也应该。”
邹容再没有说话,她突然想起自己的老父亲来,自己的老父亲这个时候坐在带有空调的楼房里,吃好的,喝好的,还有女婿和外孙陪伴,温馨而舒适,幸福而美满,自己却时时记挂着他,担心他冷着,热着,担心他孤单,担心他没有吃好喝好。可是,眼前这位老人却是过的这样的日子啊。邹蓉的心里好像有一种东西在撞击着,生生地发疼,她再也忍不住了,站起身,刚跨出门,两滴泪水啪嗒一声就掉了下来。
邹容回到乡政府的时候,人们已经吃过早饭,乡财税所长拿着那张发钱的表到处找她,见着她就大声道:“邹书记你到哪里去了,我到处找你。你把字签了,我好发钱啊。”
邹容接过那张发钱的花名册,想一点一点撕成纸屑,她想说:“这个钱不能发。”她还想找到刘乡长,对他说,“你带几个人,我带几个人,周副乡长带几个人,我们分头到村里走一趟,把钱和茶油猪肉都带下去,钱发给那些五保老人,茶油和猪肉发给那些特困户。还有那些留守老人、留守儿童,我们也要看望一下,没有给的,问候一声总做得到吧。”
但是邹容什么都没说,她默默地把字签了。签字的时候,她想,回头把自己那份茶油和猪肉偷偷给那老人送过去,然后对他说,明年她会给所有的五保老人送上一份。她抬起头看着欢天喜地领取年货的同事们,心中涌起一阵复杂的感动。
责任编辑周昌义
分类:短篇小说 作者:向本贵 期刊:《当代》2009年2期